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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溪畔茶 -【替嫁以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11:19 AM     標題: 溪畔茶 -【替嫁以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6-20 10:20 PM 編輯

【書名】:替嫁以後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瑩月出嫁了。

  哦,錯了,是替嫁。

  圍繞著她的替嫁,心計與心機開始輪番登場,

  作為一群聰明人裡唯一的一隻小白兔,

  瑩月安坐在宅鬥界的底層,略捉急。

  閱讀指南:

  1、天真甜美小嬌妻×心機深沉假啞巴。

  2、女主會成長,成長方向不是宅鬥。

  3、男主心機略深,真的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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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11:29 AM

第一章

  二月末倒春寒的天氣裡,徐瑩月站在正院階下的一顆石榴樹旁,細細地發著抖。

  因為早起來問安的聲音大了一點,嫡母徐大太太認為她不恭敬,把她罰站在這裡,叫她醒醒規矩。

  她已經站了快大半個時辰,目送了嫡長姐徐望月在前呼後擁下出門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嬌月陪著徐大太太用過早飯,擁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現在辰時末了,徐大太太開始當家理事,有家務要回的管事媳婦大娘們陸陸續續來了,她仍舊餓著肚子站在這裡。

  凍得冰冷的四肢,與餓得發疼的肚子,竟分不出來哪個更難熬一點。

  來來往往的那麼些人,目光都有意無意刮在她身上,罰站不是什麼體面的事,瑩月不想同她們的目光對上,就假裝被身邊的石榴樹吸引,盯著其中一根枝條發呆。

  這根枝條上,比昨日多萌發了一個小小的嫩葉尖尖。

  瑩月會這麼清楚,是因為她昨天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的——嗯,這不是她第一次出來「醒」規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罰她的理由,是說她請安的聲音太小,有不想給嫡母請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門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裡。

  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錯,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瑩月的每一根頭髮絲兒都是一條過錯。

  當然,徐大太太自己絕不以為這麼做有什麼苛刻之處,沒打沒罵,又不是數九寒天,這個時候往外站一站,還能把人站壞了?這麼點仁慈的小小懲罰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計同嫡母作對——

  所以現在瑩月把腿站成了兩條沒知覺的木棍,也只好撐著繼續站下去。

  不過到了這個時辰,也好捱了一點,因為日頭漸漸升高了,挾著寒意的晨風緩緩歇了,先前虛幻似的金色陽光照在身上終於有了真實的暖意。

  也就在這時候,徐大太太身邊的一個大丫頭金鈴出來了,穿著簇新的石青短襖,紫花細布比甲,籠著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來問一聲,你可知道錯了?」

  瑩月張了張嘴——臉有點凍僵了,她頓片刻才回出話來:「——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鈴傳的是徐大太太的話,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瑩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謝太太教導。」

  金鈴往旁讓了半步,沒多的話,轉身逕自上階又掀簾進去了。

  瑩月到此時才敢跺了跺發麻的腳,把手放到嘴邊呵著,汲取著一點熱氣,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彎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來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兩聲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麼樣,沒個娘——」

  「噓,你不要命了?」一個大些的丫頭正好走過發出感歎的擦廊柱的小丫頭旁邊,聽見了,兜頭給了她一下子,小聲訓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麼就沒娘了?叫太太聽見,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頭忙忙討饒不迭,待大丫頭走了,埋頭擦起廊柱來,再不敢多話了。

  **

  瑩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頭石楠接著了。

  石楠本來眼眶就發紅,在道邊上焦急地來回打轉,一見了她蹣跚的步伐,飛奔著迎上來,眼淚同時灑下來:「姑娘!」

  瑩月讓她扶住,頓時減輕了不少負擔,放鬆下來挨著她,笑道:「哭什麼,我沒事,這不是回來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別說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熱水湯婆子熏籠都備好了,姑娘趕緊回去暖一暖。」

  瑩月又冷又餓,也沒什麼勁頭說話,就點了頭,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窩在離正院最遠的西北角裡,瑩月每天去請安都要走老長一段路,冬日裡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風。但瑩月仍然很喜歡這裡。

  作為家中最不受寵的庶女,能獨佔這麼一個小院算她運氣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頭,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見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裡養,就把她丟給了徐惜月的生母雲姨娘。

  瑩月在雲姨娘的院子裡住了兩年,當時她才是個三歲的奶娃娃,什麼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長一歲的姐姐惜月後面,惜月讓雲姨娘教著做什麼,她就跟著學,姐妹倆天天請安一道兒去,一道兒回,小小的兩個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過了兩年,不知徐大太太怎麼回過味來了,認為如此是給雲姨娘送了助力,瑩月由她養大,凡事還不都聽她的去了?

  於是折騰著又把瑩月挪了出來,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養她,尋了個空著的小院,隨便配了幾個下人,把她扔了進去。

  小的時候瑩月懵懂著,剛離開惜月那一陣一個人還哭了一陣鼻子,但漸漸大了,她就覺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這個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門都懶得串到這兒來,瑩月回來,把院門一關,就把那些風霜喧擾全關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個丫頭玉簪站在簾子外翹首以盼,見她回來了,忙小跑過來:「姑娘快進去,我燒了熱水擱在熏籠上,現在還燙燙的,姑娘快把手腳暖一暖。」

  兩個丫頭左右簇擁著把瑩月扶進屋裡,石楠替她脫鞋襪,玉簪走到床前,從被窩裡拿出湯婆子放到她懷裡,又轉頭去端熏籠上的銅盆。

  鞋襪褪下,瑩月小巧的雙足懸著,她腳尖凍得生疼還發癢,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裡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雙足先替她生搓著,連著小腿一片,直搓到發熱才許她放進水裡。

  瑩月乖乖地抱著湯婆子由她擺佈,冒著熱氣的水流漫過腳面,浸到腳踝處,她舒服地歎出口氣來,往搭著陳舊墨綠椅袱的椅子裡靠了靠。

  玉簪見她耳朵紅紅的,伸手摸了摸,冰涼,不由憐惜地道:「再這麼挨兩日,姑娘連耳朵都要凍壞了。」

  怕她生起瘡來,一下一下地替她搓著,又小心地避開她耳垂上墜著的兩粒珍珠小耳。

  瑩月自我安慰地道:「應該不會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了。」

  轉身去拿乾淨布巾的石楠一聽這話急了,忙轉回來道:「這麼說,姑娘明兒還得去挨罰?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別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嬌貴,在自己家裡行走也很少落單,瑩月今天會一個人在那罰站,是因她昨日帶了石楠去,結果主僕倆一起在那站了快一個時辰,她覺得今天去情況可能還不大妙,就哄著沒帶石楠。結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麼明天我陪姑娘去,沒有姑娘挨餓受凍,我們在這安坐的理。」

  瑩月拒絕了:「都不要。誰去,都是再白賠一個進去,我病了,有你們照顧我,你們病了,怎麼辦呢?我笨手笨腳的,可不會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說什麼話,誰敢勞動姑娘伺候我們?」說完了又很發愁,「太太這股邪火,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啊。」

  以往瑩月的日子其實沒有這麼難過,她窩在這個偏遠的小院裡,不爭不搶任何物事,給什麼待遇都受著,徐大太太有交際要應酬,有家務要管,有親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況下,犯不著來和她活得這個影子似的庶女過不去,丟遠一點,少看見幾眼也就是了。

  現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緣故的。

  這個緣故,家裡上下其實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觸著徐大太太的黴頭,還沒人敢在明面上說出來。

  在自己的小院子裡,瑩月還是可以說一說。

  腳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燉在小爐子上的蜜棗粥,瑩月就向正替她穿襪子的石楠問道:「怎麼樣?消息打聽確實了嗎?」

  石楠早上沒跟她去罰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裡安坐了,瑩月哄著她,給她尋了差事,叫她去打聽一下昨天聽到的一樁閒話。

  能在清渠院這個冷窖裡當差的,都不是什麼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兒,要打聽事,總歸還是找得到自己的一點門路。

  她一邊引著瑩月的腳踩進只在屋裡穿的軟羅繡鞋裡,一邊抬了頭,很有興趣地道:「打聽到了!我去雲姨娘院裡,找梅露姐姐,假裝要借二姑娘的繡花樣子看一看,沒等我尋話頭提起來,那裡的丫頭自己就在議論著——方家的大爺,是真的回來了,而且都回來有七八天了!」

  她口裡的方家大爺,是京裡平江伯府的長房長孫,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爺除了長房長孫這個稱謂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還有另一個從父親身上繼承來的更顯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裡他出了事,受了重傷,抬回府後雖保住了命,卻因咽喉受傷,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變成了一個啞巴,並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開宴慶賀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離家出走,一去五年,杳無音信,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由此可見,徐大太太管的家務也就那麼回事,沒人沒眼色到在她跟前說,可背過身去,連丫頭們都在公然議論起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11:37 AM

第二章

  丫頭們不但議論,議論得還很詳盡。

  石楠起勁地轉述著:「聽說是方老伯爺要不好了,方家大爺才回來的,回來了這幾日,一直待在方老伯爺屋裡侍疾,門檻都沒邁出去過。方老伯爺原來眼瞧著不行了,方伯爺使人連壽材都尋好了,不想這一見了孫子,方老伯爺又健旺了起來,先前藥都吃不下去,如今飯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進門,聽得好笑:「這是怎麼編出來的?難道有人這麼大本事,鑽進方老伯爺的屋子親眼見著了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把粥擺到瑩月面前,粥重新熱過,已經熬得稠稠的,但是沒有別的小菜,瑩月也不在乎,她餓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時分神聽著石楠說話。

  「姐姐,是真的!」石楠認真地道,「梅露姐姐說,外面現在都傳遍了,說方家大爺還是有孝心的,我們關在府裡,才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還跟蔡嬤嬤抱怨呢,說方家大爺不來我們府裡拜見,十分無禮。唉,從方家大爺失了世子位後,太太就不喜歡他,不知嫌棄了他多少話,現在人家侍疾沒空來,正稱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興了。」

  說到徐大太太這個反應,玉簪信了,接了話:「太太就是這個性子,想挑刺,怎麼都能挑出來。不過,怪不得太太連日火氣這樣大了,方家大爺回來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過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樣地扳出手指來數,「頭一樁,大姑娘今年十八歲了,方家大爺二十一了,哪一個還能等得拖得?第二樁,方老伯爺這個壽數,又這個身體,能不想趕在閉眼前看見孫子把孫媳婦娶回來?太太是沒想明白,她還嫌人家不來,只怕來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過門的事了!」

  她說得俏皮,瑩月含著粥忍不住笑了一聲,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臉頰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得那樣,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實這幾年方家大爺跑得沒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時機了,方家不能說什麼,大姑娘的名聲也沒有多少損傷。」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樣的門第呢?」石楠快人快語,「現在可不是我們老太爺還在的時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爺是徐家上下幾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時最高任過刑部尚書這樣的中樞要職,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裡定下來的。

  玉簪道:「這話也是,這幾年太太沒少使勁,領著大姑娘去了多少場這樣那樣的宴席,只是不見一點兒效用。」她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可憐我們姑娘,一年到頭連二門的門檻都邁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諧,太太還要拿著姑娘煞性子。」

  瑩月咽下一口粥去,連忙擺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麼高,來往的人家連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麼呢?別說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補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太太這事辦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從方家要來的,我不好意思沾這樣的光。」

  徐老太爺當年結親平江伯府,並沒有人覺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爺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獄,大九卿之一,國朝延綿至今,文官與勳貴間漸次分明,其實已經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爺擇了個勳貴孫女婿,當時還為清流嘲笑過。

  可惜時移境遷,徐老太爺去世以後,徐家門第以飛一般的速度往下敗落,如今的徐大老爺只是個從六品的寺丞——就這麼個官,還是八年前徐老太爺臨終上本替他求來的,八年後,徐大老爺毫無寸進,十分穩定,徐老太爺所以要頂著同僚的嘲笑結親平江伯府,正為發現了兒子的不成器,勳貴有世襲,比文官家的傳承總要穩當一些。徐老太爺當年如此做,其實是稱得上睿智果斷了。

  話說回來,徐大老爺這麼點紋風不動的品級,可不能如徐老太爺一般傲視勳貴,譬如隆昌侯府這樣的豪門開宴,都不會給他的妻女發請帖。

  但徐大太太是個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問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爺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爺對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滿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還曾主動讓已經接過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帶著徐望月出去應酬散心,不過徐大太太心裡有鬼,徐望月要是跟著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約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絕了,只要請帖。

  聊到這個,石楠也糾結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拿著未婚夫家的帖子給大姑娘另尋別的金龜婿,這樣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來。」

  徐大太太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過一個府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主子們到底是什麼主意,下人天長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來。

  徐大太太打的是這樣一個如意算盤:借著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繼續能在豪門勳族間行走,等尋到了新的好女婿,再回過頭來把平江伯府的婚約退掉。

  這是徐太大大對這門婚事極為不滿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緣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從六品小官女兒的原形,連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門都進不去,又怎麼再攀高望上呢?

  「總之,我是不要去的。」瑩月總結,不過說完了她又覺得好笑起來,道,「好像太太真願意帶我去似的。」

  兩個丫頭聞言,都憐惜地望向她。

  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再是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說親的年紀,也該由長輩領著出門見幾次客,偏是她們的姑娘可憐,竟一次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瑩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臉頰:「別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還有二姐姐呢,輪到我且早著。」

  其實徐望月的親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過徐大太太不這麼想,她還沉浸在徐老太爺仍在的往日榮光裡,以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兒斷不能許一個前程斷絕的啞巴(雖然都是一個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這麼認為,也沒人敢去打破她的美夢,只能由著她使勁。

  這份力氣,自然是一點都不會浪費在庶女們身上。

  惜月十七,瑩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穩穩準備嫁妝的時候了,但在這個家裡,頂上的嫡長姐一天安分不下來,她們兩個只能跟著飄搖不定。

  閒聊到這裡就有點沉重了,不想帶累主子的心緒,石楠忙把話頭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邊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說方家大爺如今回來了,大姑娘能早點嫁過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後,適齡的好兒郎越少,能挑揀的餘地也越小。

  這個道理其實放在瑩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後腳的年紀,實在沒差多少,不過她平常沒什麼機會出門,養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兩個未嫁的姐姐,她就覺得婚姻這事離自己還挺遠,也不知道該為此發愁,渾然不覺地繼續吃起粥來。

  玉簪接話:「話是這麼說,但這門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覺得方家大爺也怪倒黴的,我要是個男人,可不願意娶大姑娘這樣的。」

  石楠聽得哈一聲笑了,忙忙點頭附和:「我也不願意!」

  玉簪閒話歸閒話,不耽誤眼裡的活,她見著瑩月喝完了最後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時上前收拾,一邊接著道:「太太和大姑娘的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沒察覺,照理說,該有些數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爺回來了,方老伯爺很不好了,沒有十分要緊的事,大姑娘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往外湊,可一聽說隆昌侯府要開花宴,大姑娘還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說話,還真幫忙又弄了帖子來。」

  這一說,石楠想到了什麼,忙道:「豈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聽雲姨娘院裡的丫頭說,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實不對付,方老伯爺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傳給了方伯爺,身上總兵官的差事卻沒能傳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為此兩家面上沒什麼,私下芥蒂不小。」

  瑩月原來正反手去身後的黃花梨小炕櫃裡摸她愛看的書,預備一會看,聽見了驚訝地扭回頭來:「真的?那洪夫人對我們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裡,如果說徐大太太是個神人的話,徐大老爺就是個更神的人,兒女親事在他眼裡都是瑣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爺在的時候由徐老太爺管,徐老太爺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總之跟他是沒什麼關係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對應接待的當然也是女眷,所以瑩月有此說。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覺得怪吧?我猜著,這裡面肯定有事。」

  瑩月好奇追問:「有什麼事?」

  石楠老實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裡的活聚精會神要聽,聞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說得這麼來勁,哄著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聽梅露姐姐她們說的,究竟裡面怎麼樣,她們沒猜出來,我也沒處打聽去。」又道,「對了,梅露姐姐她們都說,大姑娘這回出去肯定沒用,方家大爺都回來了,還能有什麼多的想頭。」

  「大概就是回來了才著急,不然,太太火氣大成那樣。」

  石楠點頭:「也是,最後再搏一搏,說不準天上掉大餅了呢。」

  瑩月聽著兩個丫頭的對話樂了,道:「我寧願掉一掉,最好是掉個大姐姐和太太都滿意的,太太高興了,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一點。」

  石楠玉簪聽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齊點頭。

  主僕三個挺像,都是既沒大志向,也沒大本事,只希望能窩在清渠院裡默默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兩個丫頭想的還多一點,會替瑩月展望一下她未來的夫婿——別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裡也求不來,能是個脾氣溫柔,待姑娘好一點的郎君就最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11:53 AM

第三章

  閒話過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瑩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時間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遊記,踢了繡鞋,上了炕整個人都靠到窗戶那邊去,嗅著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開了第一頁。

  書是她托了石楠在外院當差的弟弟買的,她不能出門,就很愛看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樣的遊記,每月可憐的一點月錢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勸她買些新鮮的胭脂釵環打扮打扮,不過一想,門都出不去,打扮了給誰看呢?蔫蔫地罷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瑩月的計劃裡,她可以看半天書,睡個午覺,起來轉一圈,看看她養的花有沒有新變化,回屋用宣紙裁著做兩個書簽用——錢全花書上了,這些小玩意兒沒錢再買,然後繼續看書,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閨裡的時光其實單調寂寞又無聊,但瑩月早已習慣,她早早就開院單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給她配了個奶嬤嬤,但奶嬤嬤比石楠玉簪有門路,在這為人遺忘一點油水都沒有的小院裡熬了兩年,就以瑩月大了為由調了出去,那此後瑩月身邊就只剩下兩個沒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了。

  沒有人再教導她,她跌跌撞撞地長著,摸索著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興趣的事情打發掉不知該做什麼好的長日,至於對不對,那是不會有人來指點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銀錢都花在買書上,以她這個待嫁的年紀來說,顯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張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籠旁邊繡一張帕子,一時眼睛盯得發酸了,就仰起臉來望一望瑩月,看看她有沒有什麼需求,順便緩一緩眼睛。

  瑩月看書看得很認真,什麼需求也沒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臉龐半垂著,軟糯又乖巧,還透著一股無辜勁兒。

  石楠望了兩眼,沒來由從心底望出一股自豪來:大姑娘那麼金尊玉貴地養著,耗的錢米夠原樣打出一個金人兒來了,也就那樣;她和玉簪兩個緊巴巴地,一文錢都要算著用,養出來的姑娘一點也沒差到哪兒去,看這肌膚雪白裡透著淡粉,鼻樑挺秀,嘴唇花瓣般嬌嫩,輕輕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動人——呃。

  石楠醒過神來,出聲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乾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說著把針線放過一邊,站起來去取了個小圓盒來,打開要替瑩月塗。

  瑩月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來。」

  缺乏精心的照料養育還是有點不足的,瑩月這個小習慣就不太好,她不愛用口脂,春日乾燥,嘴唇發乾她就自己咬著潤一潤,石楠玉簪兩個先沒發現,等後來留心到了,她這個習慣已經養成了,丫頭們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們說了姑娘都不聽,看來以後得姑爺說才行。」

  瑩月不懂她話裡的打趣意味,辯解道:「我聽了的。」

  把塗得紅潤潤的嘴唇嘟起來給她看。

  石楠一下軟了,笑開來:「是是,我說錯了。」

  瑩月把小圓盒還給她,石楠一看,就剩個底兒了,她心下算了算,瑩月用得少,沒人提醒再想不起來自己用,這個底兒湊合著應該還能撐上兩個月,那時候天氣熱起來,不需要用了,可以省點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來。

  鬆口氣之餘,她又有點心酸,唉,這樣的份例貨其他三位姑娘從來不用,大姑娘不說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體貼另買了好的來使,只有她家姑娘,還得算著用。

  這情緒在石楠放好口脂轉回來時已經消失了,譬如此類不過日常,想一想也就過去了。

  她坐回了熏籠旁,一邊陪著瑩月,一邊繼續繡起帕子來。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覺過去了,隔窗能見燦爛晚霞時,瑩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這回石楠堅決要陪著她一起,瑩月哄她:「沒事,昨晚太太也沒怎麼我,早上才罰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現在小院裡就主僕三人了,得留個人下來管著看守燭火,燒茶備水等一類事,她送到院門口,幫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們,可要是我們總不去,由著姑娘一個人來回,太太一看,我們都是做什麼吃的?那時罰下來才重呢。」

  瑩月一想,臉色變了,因為她瞬間都能想像出來徐大太太會說的話了,只有點頭同意。

  出了院門,越靠近正院,瑩月的步伐越慢,她離開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隻蝸牛被拔出了它的殼,原來面上含著的笑意,眼神中的靈動,都漸漸在消失,等到終於看見正院那幾間上房的時候,她已經只餘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說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從沒有從徐大太太身上感受過任何母親的溫情,徐大太太擺佈著她,從這個院裡到那個院裡,雖然是在同一個家中,但已經使得她當年稚弱的心靈裡有了對於顛沛流離的初步認知,對於這樣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連討好都不敢去討好她。

  她在丫頭們面前表現得沒事,還推著石楠不要她來,其實童稚時留下的陰影一直籠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當影子般遺忘的時候還好,現在徐大太太心氣不順,喜怒無常要尋人出氣了,她心頭的陰影就捲土重來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沒有找她的茬,可誰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沒有。

  瑩月的運氣居然不錯,她終於挪到了正院裡,只有金鈴出來打發她:「太太這裡有事,姑娘們回去在自己院裡用飯吧。」

  瑩月大喜,張口就應了個「是」。

  還是比她遲來一步的惜月上前,關心地多問了一句:「聽說大姐姐回來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們該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鈴道:「正是為著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涼,太太正忙著請醫熬藥,姑娘們還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說。」

  話說到這樣,就不能再說什麼了,惜月退回來,領著丫頭轉身離開。

  瑩月如獲大敕,按捺著雀躍跟著轉身走,小聲向石楠道:「我們正好繞去廚房,把飯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覺得開心,笑嘻嘻點頭。

  跟只會傻樂的主僕倆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樣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筆直,腳步緩了一緩,等到瑩月跟上來,紅唇輕啟:「就這點出息。」

  瑩月:「……」她有點陪著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這樣,也沒脾氣了,抬手戳一戳她額頭:「你現在就樂起來,明天早上怎麼辦?我可告訴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瑩月小臉垮了:「——哦。」

  挪了兩步,扭臉沒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風拿出來,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著臉點頭。

  跟著惜月來的丫頭菊英撲哧一聲笑出來。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頭,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鈴的臉色?她像是著急上火的樣子嗎?」

  被嚇唬的主僕倆面面相覷回想了一下,從彼此的臉上找到了答案,瑩月恍然大悟:「對啊,難道大姐姐沒有生病?」

  惜月唇邊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鈴奇怪,跟大姐姐出門的下人們更奇怪,主子受涼生了病,下人們回來時面上不見一點擔憂惶恐,倒像是從哪打了勝仗來似的,個個笑逐顏開——呵,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來。」

  瑩月身邊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滯後,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別不小,瑩月連望月受涼歸府的信都不曾提前聽聞,她已經連個中蹊蹺之處都打聽明白了。

  在這一點上瑩月表現出來的遲鈍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閉塞而不可避免帶來的欠缺,現在惜月一點,她也就明白了過來,驚訝地睜大了眼:「大姐姐這是——如願以償了?」

  在方家大爺如一把懸於頭頂、隨時可能直刺下來的利劍的時候,不會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時展顏的事情了——雖然目前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許多時候下人反應出來的就是主子的情緒,徐望月真有什麼不好,服侍她出門的下人個個大禍臨頭,哭都來不及,哪裡還笑得出來。

  「大概是吧。」惜月嘴裡含糊著,但她的神態已是很篤定,嘴角譏誚地挑了一挑,「這最後一搏,還真叫她搏到了。」

  瑩月鬆了口氣,她別的沒想,先想到自己該有一陣子的鬆快日子過了。不想這口氣鬆得大了點,原原本本傳到了惜月耳朵裡。

  惜月表情一窒,秀麗的面龐微微扭曲著向她瞪過來:「——蠢丫頭,我和你說這些,真是對牛彈琴!」

  瑩月倒也曉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小叛徒,討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罰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補充,「我是替二姐姐開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歲,但心智上要成熟許多,是個確確實實的大姑娘了,聞言臉頰就飛了紅:「我有什麼好開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邊笑了出來,小聲道:「三姑娘說的也沒錯,真叫大姑娘折騰成了,對姑娘並不是壞事。」

  大姑娘一直拖著,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麼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約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時候不去退,現在去,平江伯府難道就是好欺負的?鬧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麼跟隆昌侯府連上蔓的,人家還會要她?這樣的侯門勳貴,要什麼樣好人家的姑娘沒有,非得認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為著徐望月的得隴望蜀,生生耽誤到了十七歲,單這一條就足夠對長姐生出無數怨氣了。

  但她說的話是條條在理,徐望月離真正的如願以償還差著漫長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橫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麼搬,都是問題,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聲就要完蛋。

  想到這一點惜月的心情又好起來,笑容裡摻進了幸災樂禍,倒是菊英憂慮起來:「姑娘,大姑娘的名聲要因為這件事壞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個。不但惜月,瑩月都討不了好,只有嬌月年紀小,受的影響還小些。

  惜月牙關一咬:「那也先壞她的!」旋即眉間又現出了兩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現在該稱心滿意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12:00 PM

第四章

  惜月說的不錯,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間裡,確實一片祥樂喜悅的氣氛。

  徐大太太滿口地:「我的兒,娘就知道你爭氣。」

  其實與別人猜測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這回出門,還真就是單純地散心去的,她既沒有這麼堅韌的意志,到這時候還懷有幻想,也沒有這麼大的膽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時候還搞事,她所以要出門,就是不想在家待著,像等候秋決一樣等候著平江伯府的人上門來談完婚的事。

  結果這無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兒死了的那顆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風,生生不息地就竄了起來,坐在炕邊守著女兒,恨不得叫她把每個細節都重複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著一個大迎枕,半躺半坐,臉色有一點發白——她受涼是真的,瑩月早上讓徐大太太罰站了大半個時辰,凍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裡差不多也站了這麼些時候,不過不是被罰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攔下來說話耽誤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有邀請她進一間花塢去,望月不敢,這最要緊的關口,她心頭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只願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說話。

  「這麼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誇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隨便跟外男在一間屋子裡獨處,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輕。不去,才顯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聽,她更想說,細細地道,「岑世子說了好幾次,我都推辭了,他一點也沒著惱,就陪我在外面待著,我瞧他的臉都有些叫風吹紅了,我請他回去,他還不肯,還把氅衣解下來給我披著。」

  這些話徐大太太都已聽過兩遍了,仍是聽得聚精會神,又第三遍問她確認:「岑世子真說了要來提親?」

  望月含羞點頭。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為豔麗,就是這麼不施脂粉地袒著,也微微顯得淩人——這是她美中不足之處,一旦動怒,豔色會俱化為凶相。

  不過徐大太太不覺得,她看自己女兒怎麼看怎麼好,笑容止不住:「我兒這樣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爺一見傾心,若早去,說不定這樁姻緣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嬌嗔了一聲,「你忘了,從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麼好說,就是見到了也沒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著四歲,幾年前就娶了妻,不過妻子命薄,去年時難產,掙命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自己這條命卻是沒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這個,徐大太太終於冷靜了一點,嗟歎道:「怎麼偏沒去乾淨了——」

  望月眼神閃爍,打斷道:「娘,別這麼說。」

  「我們自己家裡說說,怕得什麼。」徐大太太不以為然,不過還是順著女兒的意住了口,轉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約?」

  望月點頭:「定了這麼多年了,他當然是聽說過的。不過,」她眉眼間顯出驕傲之色來,「他說了,他不在乎,只要我們家退了,他馬上就來提親。」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爺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說了,他第二回娶親,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個自己喜歡的。」望月面色蒼白裡透出暈紅來,「他還怕我嫌棄嫁過去是做續弦呢,我說我從不在乎這些虛名——」

  徐大太太見她停了,忙追著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呀。」望月扭捏著,「娘,我頭一回見他,還能說什麼,難道我當場就斬釘截鐵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麼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說的也是。」

  事實上就這個進度已經是突飛猛進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緩了緩神之後,回歸了正常思路,倒又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順利了,忍不住跟女兒又確認了一遍:「你瞧出來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蕩子,哄著你丟了平江伯府那頭,翻過臉來又不認了,怎麼是好。」

  望月不樂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會做這種事?」她停頓了下,「就算萬一我跟岑世子無緣,那我也不要嫁給那個啞巴,平江伯府那門親我本來就不稀罕,沒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兒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著她私自出門就是了,用不著來讓她退婚這一套,既說了這個話,當就是認真的了。

  如此,儘快擺脫掉舊婚約就變成眼下最緊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這個,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邊要是不依怎麼辦?雖說岑世子說他什麼都不在意,可要鬧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誰家婆婆願意娶一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兒媳婦,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過兒子,勉強同意了,她嫁過去不得婆婆的喜歡,日子卻要難過。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將前事放在心上,當即道:「這不消你費神,照我說,平江伯府心裡沒點數嗎?那方寒霄都成什麼樣了,前程沒了,身體殘了,還悶不吭聲一跑這些年,可見脾性也是怪誕離格的,這樣的人哪點還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該主動將婚事退了,免得耽誤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嘗不是這麼想的,不過年輕面皮薄,還不好意思像母親般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只表情上顯出認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沒有退的意思,現在我們去提起來,不太占理了——」

  這確實是一樁難題,更難的是,若是單純的退還好說,可望月退完這邊,轉頭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從前沒察覺,見了這一齣,也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到時不要說是平江伯府這等門第的了,就是尋常百姓也難忍下這個啞巴虧。

  徐大太太皺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他若再遲得一遲事情就簡單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歸,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風氣還不至於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過徐大太太敢幫著女兒火中取栗,心中還是有成算的,跟著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別人,倒還罷了。」

  望月一時沒聽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閃過異樣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著急得很嗎?雲姨娘話裡話外漏了幾次風了,只差沒明著說我耽擱了二丫頭。既如此,不如就勢成全了她。」

  望月隱隱明白了什麼,但又覺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會意錯了,不自覺有點提高了聲音:「娘,你、你想讓二妹妹——」

  「噓。」徐大太太沖她做了個手勢,「事未做成,不要張揚,對誰都不要說。」

  望月忙在屋內環視了一圈,見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舊瞠目:「娘,這怎麼行?方老伯爺雖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爺好端端地,怎會坐視這樣的安排?更別提方大爺,他——他怎會善罷甘休!」

  哪個男人忍得了這個羞辱?

  「明著去說,平江伯府上下當然無人會同意,二丫頭一個庶出,如何能與你相比?」徐大太太揮手讓屋裡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後把聲音壓低了,「不過,先把人抬過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覺荒唐:「抬過去又怎麼樣?人家發現不對,立時就能退回來!」

  到時候平江伯府被擺了這麼一道,將會鬧成什麼樣子,她簡直不敢想像。

  「平常時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說,方老伯爺正病危了?我料著要不了幾日,平江伯府一定得來人了,怎麼也得讓你在方老伯爺閉眼前嫁過去。這就是機會了。」

  她見望月面露茫然,顯是還沒有繞過這個彎子來,遂把話進一步點透了:「平江伯府這時候想完婚,為的無非兩樁,一是讓方老伯爺瞑目,二來,說不得也有借這樁喜事沖一沖的念頭,方老伯爺叫一沖,也許就能熬下來,這幾日外面不都在說著,那老頭子得了長孫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漸漸通透過來:「——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對,也不敢撿在這時候鬧出來,怕氣著了方老伯爺?」

  「氣著」還是好聽的,只怕直接「氣死」了。

  「這,還是太行險了。」她凝思著,纖長的玉指無意識地摸索著被面上富麗的牡丹紋樣,「畢竟是娶妻人倫大事,恐怕不會這樣輕易放過。」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來:「平江伯府如今別的人都說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爺。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個啞巴又能怎樣?」

  望月沒有那麼大信心:「如果方伯爺就是要幫著追究呢?侄兒媳婦臨上花轎前被悄悄換了,方伯爺的顏面也過不去的。」

  徐大太太搖頭:「我兒,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爺好大一個肥差叫隆昌侯搶走了,他看不上別的,為此在家賦閑兩年了,老伯爺要一去,雖然他們勳貴在禮儀上不及我們這樣的人家講究,也沒有老子死了,他還在外面四處鑽營要差事的,這三年孝,必得踏踏實實地守了。你說,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謂「他們這樣人家」,指的是從已故徐老太爺算起的文官一脈,文官不守孝敢奪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斷脊樑骨的。

  勳貴就相對好一點,尤其是以武傳家的,總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丟了回家來守孝。所以,方伯爺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臉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噴那可以繼續當著差,可他現在沒差事,若方老伯爺病逝,他還不好好守孝,那就說不過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沒人敢推舉他差事。

  這也就是說,方伯爺會冒著氣死老子耽誤自己前程的風險,給一個隔房侄兒出頭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著,眼睛慢慢放出亮光來,她起初聽徐大太太這個主意,是真覺得異想天開,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開河,她是真有算計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麼,又有所疑慮地道:「娘,你說,兩府有這個芥蒂,洪夫人為何還願意讓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這有什麼,京裡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難道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兒,待你自己當家做主就知道了,這類面子情的事兒多著呢,有時越是私下死去活來的,明面上越要裝得親熱。」

  這個道理不難懂,望月一想,也就釋然。

  徐大太太說回了正題:「方伯爺眼裡,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緊的。」她一笑,「不然,他難道還會去心疼那個險些搶走他勳爵的大侄兒?」

  這回徐望月不等母親說出下文,忍不住緊緊地接了一句,「不會。」

  「這就對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層,嘴角邊的每一條紋路都透出謀算,「只怕,還巴不得往下踩一腳,看他越低才越高興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1:32 PM

第五章

  嫡母與長姐的心思,瑩月一概不知,對她來講就是她的好運氣延續到了隔日,因為一早就收到了來自平江伯府洪夫人的拜帖,徐大太太又沒工夫搭理她了,她才往正院門口一站,就被打發了回去。

  瑩月歡喜地轉身就走,她不是沒心沒肺,事實上她在趨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長久以來歷練出的直覺般的預感——平江伯府與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從兩年前承了爵後,洪夫人的貴足再也不曾臨過徐家的大門,這一遭主動要來,目的指向十分明確:必然是為著兩家小輩完婚之事。

  而望月現在有了別的念想,對舊婚約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會再樂見洪夫人的到訪。

  瑩月怕她不溜快點,讓心氣不順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見了,又得去數樹葉子。

  巳中時分,洪夫人寶車登門。

  這位現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輕一些,今年三十八歲,身材豐腴,滿月似的面龐生得略為普通,但妝容衣飾十分嚴整,眉目之間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個中年美婦人。

  分了賓主安坐下來,洪夫人先笑著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見蹤影解釋了一下:「都是我們霄哥兒年輕胡鬧,他一回來,我就催著他來貴府拜見賠禮,不想老伯爺乍見了孫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這麼大的情緒震盪,病情一時看著輕了些,一時又重了,霄哥兒是個孝順孩子,為此一刻不敢離了老伯爺身邊,所以方拖延了下來。」

  又說起望月,「大姑娘呢?怎麼不出來見見,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著了?」

  徐大太太一邊讓丫頭上茶,一邊面露憂慮道:「不是累,是著了風受寒了,才吃了藥,人虛得起不來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著完善自己想出的對策,幾乎一夜沒睡,她這個年紀,虧空了覺脂粉都難以遮下去,此刻臉色暗沉,眼皮浮腫,看上去確實是一副心憂女兒病體的形容。

  洪夫人聽了,關心地問:「病得這樣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費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來,大姑娘也不會受寒。」

  這一點是連雲姨娘那邊的丫頭都沒打聽明白的——與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兒憂悶成疾要散心為由去主動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這一回,是洪夫人先給予了請帖來。

  也只有如此,從情理上才說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還幾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撿在方老伯爺重病的當口還去要帖子出門玩,徐大太太沒瘋,不會這樣坑女兒。

  不過由洪夫人遞過來的就不一樣了,去了,那是從長輩之命,就算還有那麼點不好看,也容易遮掩過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覺得,女兒這趟門實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遞的這一張帖子,更堪稱救命帖。

  有鑑於此,她和和氣氣地回應道:「這怎麼怪得著夫人,夫人想著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卻似仍掛念著,提出來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這病關係著徐大太太往後的設計,能令洪夫人眼見為實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邊說著「這可是折煞她了」,一邊配合地站起來,引領著洪夫人往廂房去。

  瑩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離著正院這裡還很近,只是她昨日回來受了涼,饒是離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廂裡安頓了下來。

  洪夫人從送拜帖到實際上門有一段時間,在這空檔裡,望月該做的準備早已做好了,現在洋紅撒花簾子一掀,她半合眼躺著,錦被拉到脖間,一把青絲拖在枕上,面色潮紅,眉間緊皺,看去確是病得不輕。

  聽到丫頭的通傳聲,她睜了眼,咳了一聲,慢慢作勢要起來行禮。

  「這孩子,何必多禮。」

  洪夫人快走了兩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裡伺候的大丫頭尋蝶屈膝行過禮,見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過椅子來,請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則坐到床邊,安撫地替女兒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嬸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著罷。」

  望月虛弱地應了個「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禮了,一點小恙,還勞動夫人前來探望。」

  洪夫人細細打量著她,面上和顏悅色:「好好的怎麼會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們姑娘家嬌嫩,雖是春日裡了,也不可大意,該多帶兩件替換才是。」

  望月垂下眼簾:「隆昌侯府梅林裡的花開得正好,我頭一次去,不留神在裡面多逛了一會兒。夫人說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確是一絕,」洪夫人聽見笑了,「別處再沒有的,別人來邀我,只是我年紀大了,又本不是個風雅的人,所以沒什麼興致,想著你們小姑娘愛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這樣的花容月貌,哪裡說得上什麼年紀大了?叫人聽了都好笑詫異起來。」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閃,笑意深了一層:「看這孩子,才吃了苦藥,嘴還這般甜,只是我聽了,心裡卻不大和樂。」

  望月一訝——洪夫人這個人,在她看來是極易討好的,洪夫人相貌尋常,因此極愛聽人讚美,望月從前觀察著她身邊的丫頭,不多久就摸準了這個脈,照著施方起來,果然百試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悅瞞不了人,何以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給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麼,忽然跟我生疏起來了,嬸嬸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個『夫人』,我這心裡怎麼自在?」

  方徐兩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親已逾十年,這婚事外人看來實如板上釘釘,徐家以往有求於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來,讓沒過門的侄媳婦叫得親熱一些,這「嬸嬸」便不從方寒霄論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應了,但她今日心內別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這份下意識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覺,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來了。

  一挑出來,她顏色就有些變,無它,心虛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沒點破前,她也未察覺。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著尋詞緩頰,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聲音,而後話鋒一轉:「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來做什麼的,所以害羞起來了?」

  徐大太太才擺出的笑容差點沒撐住——如抹影子般的瑩月都懂洪夫人所謂何來,她如何不知道?雖然知道,但真的被迎頭把話題引過去,心頭那股排斥還是壓不住。

  她明珠般養大的女兒,絕不能去蒙塵在一個啞巴殘廢手裡!

  望月的臉色則變得更厲害了,她掩飾般忙低下了眼簾,把臉向裡側微微轉了一轉,作出副害羞的情狀來。

  不知是屋裡光線沒那麼好,洪夫人沒看出來母女倆的不對,還是怎麼,總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來:「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著了。徐太太,我們出去說罷?」

  這是正理,本不可能當著姑娘的面就議起她的親事來,徐大太太應著,跟著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話說得十分漂亮:「說起來這些年實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們霄哥兒大了幾歲,知道了些道理,及時想通回轉了,沒真的耽誤了大姑娘。如今這婚事,為著我們老伯爺的緣故,亦是要辦得急了點,但請太太寬心,我沒個女兒,大姑娘嫁過來,就同我親生的女兒一般,什麼規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兒過得好,老伯爺連同我和我們伯爺這做叔叔嬸娘的,心裡就一百個喜歡了。」

  徐大太太聽了,心裡可是一百個不喜歡,不過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說:「我們大丫頭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顧,她年輕不知事,這往後,還要夫人多多教導她了。」

  「哪裡,大姑娘嘴巧心靈,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強多了。」洪夫人誇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這好日子呀,在後頭呢。」

  話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請京裡相國寺算的下個月的吉期問徐大太太的意見,徐大太太已決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說好。

  在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餘下又商量了些細枝末節,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圓滿達成了,表情滿意地站起來告辭。

  徐大太太裝樣子客氣了一下要留飯,洪夫人只說家裡等著回話,推辭去了。

  **

  小半個時辰後,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爺正在府裡,聞訊來問如何。

  洪夫人站在妝台前,由丫頭寬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繪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豔紅唇角是毫無掩飾的得意與鄙夷:「伯爺放心,魚兒咬勾了。」

  方伯爺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聞言道:「當真?這樣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聲:「姦夫遇淫婦,還不一拍即合,有什麼難的。」

  她脫過了衣裳,自己低頭理了下裙擺,接著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兒,你那未來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著趕緊嫁過來,難道還想繼續等著不成?沒聽見誰就願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爺眉間現出喜色,「嗯」了一聲,又問:「那徐家對婚期的意思是怎樣?」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句話都沒爭競。哼,她是這樣好打交道的人嗎?為著霄哥兒不回來,這些年尋藉口跑來同我打了多少秋風,如今到了這最要緊最好提條件的時候,反而什麼都不說了。」

  依常理論,徐望月雖然應當著急嫁過來,但方老伯爺已是在倒數著過日子的人,兩相對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為要緊,更等不得。

  洪夫人說著,走到方伯爺身邊,問道:「伯爺,下一步怎麼辦?尋個機會將此事鬧出來?」

  方伯爺想了想,搖了頭:「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來預備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聽伯爺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們自作聰明。」

  事已說了,方伯爺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轉頭叮囑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論鬧成什麼樣,一定不能讓老太爺知道。」

  洪夫人笑道:「這還用伯爺說,我早發話把靜德院裡外守得嚴嚴實實了,保管什麼風都透不進去。」

  「長房那兩個,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應著:「知道,慧姐兒小,小孩子嘴上沒把門,容易亂說,真到鬧出來的那陣子,不叫她進去見到老太爺就是了。」

  方伯爺補了一句:「還有霄哥兒。」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為然:「一個啞巴——」

  不過她不會明著逆著方伯爺的意思,還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爺這病一半是為他病的,他這下回來,當然應該寸步不離地好好在靜德院裡侍疾,我連孝順的風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門亂跑,可是說不過去——除非,等我們用得著他的時候。」

  方伯爺滿意一點頭,這才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1:38 PM

第六章

  瑩月的好運氣似乎在繼續,接下來連著好幾日,她的晨昏定省都直接被免了。

  因為卡在距離吉期僅有半個月這麼要緊的關口,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時染上的一點風寒,當時看著還好,誰知回到家來,連灌了幾日的湯藥都不見成效,竟纏綿不去,日漸沉重了起來。

  如此,徐大太太自然沒工夫再來理會庶女們了。

  雖不用請安,但出於妹妹的禮儀,瑩月也有被惜月約著一起去正院探過病,不過沒能見到據說重病的望月,丫頭把她們攔在門外,只說大姑娘病得重,怕過人,不宜見客。

  瑩月只有隔著門把想好的兩句慰問念完,然後老老實實地轉頭走了。

  她不傻,心裡知道長姐這病來的奇怪,不過這不是她管得著的事,別人不來尋她的麻煩都算她運氣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難道想借病把吉期躲過去?不對——她總不能一直病著吧。」

  望月可不是單純地想退掉平江伯府這頭親事,她還有隆昌侯府那邊掛著呢,她有耐心裝病,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續弦本來不比初婚有許多講頭,那邊侯夫人要是看準了別人,說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會給人預留出多少反應時間。

  瑩月記掛著自己看到一半的書,馬虎回話道:「也許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聲冷笑立時就衝出了鼻腔:「呵,連自家姐妹都不能見的病重?這種鬼話也就糊弄糊弄你這個傻子罷了!還怕過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們全去陪她呢!」

  瑩月忙轉頭張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聲點。」

  所幸周圍沒有旁人,她扭回頭來,才鬆了口氣。

  「就你小心,你這麼小心,該受的罰哪回少了?」惜月話裡不以為然,不過她再開口時,聲音還是收斂了一些,「我姨娘說,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計,就是不知道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再等等就知道了。」瑩月寬慰她,自己在心裡算了一下,「離下個月的吉期還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麼,到時候一定會有跡象的。」

  「到那時候大姐姐該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還有什麼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額頭,「就要料敵先機懂不懂。」

  瑩月懂是懂,不過——嗯,她不太關心,長姐的婚事在她猜來無非三種結果,一種嫁去平江伯府,一種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場花宴上攀到的別的什麼好姻緣,一種兩頭落空,另擇他配。最終無論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長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邊,她也就不覺得需要操什麼心。

  要說的話,她才看的那本遊記裡說的南邊一些風俗才有意思,那裡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麼吃啊——

  惜月看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條心,惱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賣了,你還給太太數錢呢。」

  瑩月反駁:「我不會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對付太太?」

  瑩月耷頭耷腦地,聲音低了兩個度:「——不會幫太太數錢。」

  惜月:「……」

  她好氣又好笑,「得了,看你的書去吧,成天就惦記著那些沒用的東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錯了胎,大哥有你這份癡性,狀元都該考回來了。」

  她說的大哥是徐家長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歲,已經成家了,親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爺手裡定下來的,娶的是現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家的長女。

  徐尚宣不幸在讀書上肖了父,徐老太爺在的時候抽空管著他,他的功課還算湊合,徐老太爺一去,徐大老爺習慣了由父親代管兒子,根本沒意識這兒子是他自己生的,該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學半玩了幾年,把原來會的書也不會了,徐大太太發現以後急了,但她一個婦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給兒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讀書上實在不知該怎麼伸手,一咬牙,把兒子連同兒媳婦一起託付給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親爹有心,去年時往南邊出外差,監察各地,一圈轉下來大約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長長見識。所以現在徐尚宣不在家裡。

  瑩月略為不好意思:「我就是個消遣,怎麼好和大哥比——」

  惜月無語:「別想多了,沒在誇你!」

  「哦,我知道。」

  瑩月憨乎乎笑著,跟她告了別,領著石楠轉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頗歡快,一點心事都沒有的樣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難為三姑娘想得開。」

  「這是想得開?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過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補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開點又能怎麼辦,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還是護著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聲:「我哪來的能耐護著別人,連我自己,都是自身難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勸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說了。」

  惜月沒這麼樂觀,冷哼了一聲:「誰知道呢,老爺太太都那樣——且看著吧。」

  **

  日頭東升西落,時間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覺又是七八日過去,婚儀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舊病著,仍是不見人,許是她的狀況著實重了,這一日傍晚,連徐大老爺都趕了回來。

  徐大老爺並不在外地,但他是個行蹤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爺去後,他當家做了主,從此家裡就和沒他這個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尋常,十天半個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麼,人卻也說不上來。

  好在他身上還栓了個官職,每日還需去衙門應個卯,家裡有什麼事尋他,還有個準地方遞話。

  這次他就是讓徐大太太遣人請回來的,當晚燈亮了半夜,不知夫婦倆都說了些什麼,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爺仙蹤一去,又不見人了。

  這情況就明擺著不對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爺再不理俗塵,這幾日也需在家撐一撐場面做一做樣子罷?

  可除此之外,別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臥了病,徐大太太一邊照顧她,一邊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嫁妝,這些嫁妝裡不少物件都是已備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讓人從庫房搬出來,曬了滿滿一院子,看去富麗堂皇,一派有女將嫁的喜慶熱鬧。

  這麼一看,又好像沒什麼不對了。

  但許多事外人看來尋常,自家人的感覺卻不一樣。

  雲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這個局面,裡頭一定有事。

  雲姨娘別的不怕,只怕出了什麼岔子,帶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歲才說親本已是晚了,名聲上再有了瑕疵,那還有生路嗎?

  徐大太太作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頭婆子管事嬤嬤,加起來足有二十來號人,既多,就難免有隔牆有耳以及約束不得力的時候。

  為了女兒,雲姨娘不惜積蓄大把往裡砸錢,終於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願意,趁著還有一點時間,早做打算吧。」

  乘夜來告密的小丫頭跑了,雲姨娘直著眼坐著,只覺天旋地轉,滿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麼了?那小丫頭子不懂事,說的不一定是真的,許是她聽岔了呢——」身邊的大丫頭擔心地勸解著。

  雲姨娘恍若未聞,腦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著小丫頭告的那句話,如一根淬毒的尖針,戳進她的天靈蓋,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這就是她幹得出來的事!我說她怎麼這麼坐得住——」

  雲姨娘將餘下無盡的憤怒咽回了喉嚨口,她不是不想罵,但她現在沒有時間浪費在發洩上了。

  天一亮,離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為這刀是架在不情不願的望月頸間,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禍水東引,竟是不知不覺移給了她的惜月。

  沒有理會丫頭的勸解,雲姨娘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頭連綿的哈欠中,天亮了。

  雲姨娘終於動了:「去叫二姑娘過來。」

  丫頭揉著眼,答應著忙去了。

  天剛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猶帶著兩分睏意過來的時候,雲姨娘已經黑著兩個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東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麼?」

  雲姨娘轉頭見她,亭亭立著,出落得鮮花一般,眼眶立時就發酸了,同時心裡發了狠——想讓她的孩子去填坑,做夢!

  「惜月,」她把女兒叫到身邊,攬著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這兩天這家裡待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裡?姨娘,發生什麼事了?」

  「太太想讓你替大姑娘嫁給那個啞巴去。」雲姨娘說出這一句的時候,唇齒間幾乎磨出了金石之聲。

  惜月足足怔了好幾息的功夫:「——太太瘋了?!」

  「她瘋不瘋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賠進去。」雲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還沉浸在震驚當中,因為太出乎意料,她一時連憤怒都沒來得及,只是糊塗中又帶點慌張,道:「去哪兒呀?姨娘,我們能到哪去?」

  「到衙門找老爺去。」雲姨娘想了一夜,已經想出了對策,「叫老爺找個宅子,把我們留下,等這裡的汙糟事結束了,再回來。」

  聽說是去找徐大老爺,不是往外面去亂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靜了些下來,道:「姨娘,老爺能答應嗎?——老爺前天回來過,太太的這個主意,肯定跟他商量過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終於想起來憤怒了,嫡母不是親的,爹總是親的,可照舊是把她賣了!

  雲姨娘冷道:「老爺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只要不讓他煩神,憑誰說什麼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們,我就在鴻臚寺裡鬧起來,看他讓步不讓步。」

  惜月為雲姨娘的大膽猶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識到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爺這個爹,雖然萬般指靠不上,但他總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脾氣著實不壞,連受氣包瑩月都沒挨過他的一句重話,雲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鬧起來,他很可能,也不會怎麼樣——

  「對了!」惜月一個激靈,想起來道,「得去告訴三妹妹一聲,我走了,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個傻子頭上了。」

  「別去。」雲姨娘緊緊拽著她,盯著她道,「你告訴了她,我們還走得了嗎?」

  惜月解釋:「三妹妹不會把我供出去的——」

  她只說了一句,聲音就低下去漸至消失了。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了雲姨娘的意思,徐大太太的算計總需填進去一個人的,她逃了,就是瑩月,瑩月要逃了,那就是她。

  「各有各的命。」雲姨娘道,「我知道你和她好,可眼下,你做不起這個好人,她是什麼命,只能由她去。」

  惜月失著神,她和瑩月好嗎?從前她心裡是這麼覺得的,長姐望月眼睛生在頭頂上,小妹嬌月聰明過了頭,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給人下話使絆子,只有瑩月,傻兮兮的,又有小時候一起長過兩年的情分,她還能放心和她說兩句話。

  可她現在忽然發現不是,她和瑩月也沒那麼好,因為被雲姨娘一點出來,她心裡要去提醒她的念頭立刻就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斷上漲的求自保的危機感。

  她不想被嫡母替嫁給一個身份前程盡毀的啞巴——這裡面的每一個字,都殘酷宣告了她未來的黑暗!

  「你聽姨娘的,」雲姨娘加重了語氣,「這會兒天光早,太太想不到我們敢跑,後角門那婆子好買通,我們立刻就走。生出了一點枝節,驚動了太太,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惜月一時沒有說話,但好一會的沉默之後,她終於輕輕地點了下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1:44 PM

第七章

  徐大太太沒叫人看著雲姨娘和惜月,因為她沒想到這兩個人敢跑出家門去,在她想來,惜月就不願意要鬧騰也是在家鬧罷了,且鬧不出什麼來——徐大老爺都叫她說通了,父母之命壓下來,叫她去死都只好去,又還能怎麼著?

  她太篤定了,以至於雲姨娘和惜月逃跑的消息她都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是洪夫人。

  雲姨娘和惜月兩個人前腳從後角門偷偷摸摸地出來,後腳就有兩方人馬分別沒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個?」

  小廝跪在屏風外細細回話:「應該是行二的,有個年紀大些的女人跟著一起出來,我聽那守門的婆子管她叫雲姨娘。」

  洪夫人端著茶盞:「知道往哪裡去了?」

  小廝道:「小的跟他們到了大路上,聽她們雇了轎子,跟轎夫說去鴻臚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爺了。」洪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這趟差事辦得不錯,再去盯著,若有別的動向,速來回報。」

  站在旁邊的丫頭聽了洪夫人誇讚,就走到屏風外,給了那小廝一個繡錦荷包,小廝忙接了,磕頭謝賞,見洪夫人沒有別話,站起弓著腰退出去了。

  屏風內側,洪夫人喝了一口茶,笑問丫頭:「你猜,徐家那二姑娘為什麼跑?」

  走回來的丫頭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是因為大姑娘病。」

  這句話聽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聲來:「你這丫頭,越發出息了,說話都帶上機鋒了。」

  又搖搖頭,有點惋惜似的,「那些個文官世宦,總愛說他們清貴有規矩,你看看,比我們強在哪裡?徐家還是出過一部尚書的人家呢,不過七八年,就荒唐成這個樣兒了。」

  丫頭接上話:「說得好聽罷了,子孫不爭氣,再大的富貴也就那麼回事,哪比得上我們這樣世代傳承的。」

  洪夫人愛聽這樣的話,嘴角就翹起來,把茶盞往桌上輕輕一放。

  丫頭會意地上前添茶,問道:「夫人,如今怎麼著?我們要不要做些什麼?」

  「還要做什麼?」洪夫人懶懶地道,「我看徐大太太這主意很好——跑了一個也不怕,不是還有一個適齡的嗎?憑她抬哪一個來,等抬來了,好戲才正開鑼呢。」

  丫頭捧上茶去,笑著恭維:「夫人說得是,還是夫人技高一籌。」

  **

  按下洪夫人這邊不提,第二個知道的,還不是徐大太太。

  從徐家離開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樣是個小廝,他從平江伯府後院大廚房一側的角門入,繞了一圈,輕飄飄進了靜德院。

  這裡是重病的方老伯爺養病之所,與別處比,明顯靜謐許多,來往的一兩個下人都把腳步放得輕輕的,院落裡幾乎鴉雀不聞。

  小廝挨著牆邊,溜進了正房旁邊的耳房。

  耳房窗下擺著一個小爐,上面放著藥罐,藥罐蓋子微微傾斜,苦澀的藥氣縈繞而上,薰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藥味,說不上難聞,可也並不好聞。

  一個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藥爐前,側對著門口,手裡拿著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爐火。

  小廝走上前去,低聲把在徐家後門處的所見稟報了——他報的還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個小廝的動向。

  男人聽他說完,點了點頭。

  小廝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別的反應,問道:「爺,接下去該怎麼做?」

  男人扇火的手頓了一下,抬起來——他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點下來,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隱沒到衣袖裡面的一道傷痕,雖已落痂癒合,但由其虯結猙獰之態,仍可想見當日受創之重。

  他就用這隻手執著灰撲撲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虛劃:靜觀,其變。

  小廝眼也不眨地認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點多餘動靜。

  男人低了頭,重新扇起爐火來。他的動作和之前別無二致,好像從沒人進來和他說過話一樣。

  **

  午後,徐大太太才終於知道了後院起火的事。

  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為了瞞住望月裝病的秘密,不讓各處來請安,才讓雲姨娘能瞞了這麼久。

  怎麼跑的,跑去哪裡了,這不難審,把雲姨娘院裡的丫頭提一串子過來就有了,難的是審出來了之後怎麼辦。

  這麼半天功夫,夠雲姨娘找到徐大老爺了,她不忌憚鬧,徐大太太卻萬萬不願意,這風聲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計策還怎麼使?

  徐大太太鼓著腮運了足足的氣,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終還是把這口氣咽了——跑了一個不要緊,家裡不還有一個麼!

  剩的這個傻,呆,還更好擺佈。

  這回再不能出差錯了,徐大太太命人把瑩月從清渠院裡提溜出來,放到眼皮底下親自看著,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謀算透露給了她。

  瑩月禍從天降,無端叫從自己的殼裡拔出來,在正院一間耳房裡關了兩天一夜,看守她的丫頭憑她問什麼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著她,別說出門了,連走動都不許她走動。瑩月在這樣的境況裡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穩,本已嚇得不輕,再聽徐大太太這一番高論,人直接驚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輪到你,不然,你還沒這個福氣呢。」徐大太太居高臨下地向著她,「你老實些,遵父母之命嫁過去,才有你的好處,以後方家大奶奶做著,該有的風光一樣不少,你懂不懂?」

  瑩月不懂,這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長姐的夫家,她怎麼可以嫁過去?什麼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麼會有關係?

  徐大太太兩句「好話」說完,跟著就轉成了恐嚇:「你要是不聽話,像二丫頭瞎鬧騰給家裡添麻煩,哼——那不要說平江伯府那樣的人家了,能尋著個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運道,以後死了只能做個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沒有!」

  她這一疾言厲色起來,還是很見成效的,瑩月一貫怕她,話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懼怕的表情。

  對徐大太太來說這就夠了,她不需要瑩月做什麼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著花轎,進入平江伯府的大門就算替嫁成功——從這個角度講,充任這個人選的是惜月還是瑩月並無什麼差別,不過一以序齒,二來惜月精明些,叫她頂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難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門去了。

  話說回來,這所謂成功只是對徐大太太的算計而言,至於瑩月這麼荒唐地「嫁」進去,將要遭遇什麼,日後的日子怎麼過,甚至於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心疼她那許多作甚,將她好吃好喝地養大這麼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給家裡派點用場也是該當的。

  徐大太太幾句交待完就走了,瑩月終於緩回神來,但為時已晚,她已經做不了什麼,像個落入陷阱的小獸般又受困了三個多時辰,外面五更鼓打過,漸漸有了人聲,徐大太太重新過來,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換到一間廂房裡,讓喜娘給她開臉上妝挽髮更衣。

  瑩月讓人按在妝台前一動不能動,細長的棉線絞在臉上,是一種奇怪得說不上來的痛楚,她想掙扎,想說不,按著她的老嬤嬤重重一把擰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動,絞壞了臉不好看,要不討新郎官喜歡了。」

  什麼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瑩月鼓起勇氣,想大聲叫嚷出來,但老嬤嬤眼疾手快地又擰她一把,把她到嘴邊的話擰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氣。

  她想再反抗,但單薄的閱歷,缺失的教養讓她無能對這種突然的變故做出有效應對,屋裡滿當當一屋子人,可沒有人在乎她,理會她,每個人的臉上都只有紙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陸離的聲音告訴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誕的一折戲,她做夢都夢不出來的。

  她就這麼被壓著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頭天光漸亮,但她看不見了,一頂綴著珠珞的蓋袱當頭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紅。

  不知道什麼人來將她背起,她落進了一頂轎子裡,手裡還被塞進個肚腹圓鼓鼓的瓶子,周圍爆竹鑼鼓大作,轎子跟著被抬起。說來可笑,瑩月長這麼大,因為從沒出過門,連轎子都沒有機會坐過,現在腳下忽然一輕,周身一飄,瞬間的失重感讓她差點一頭撞轎廂上去。

  轎子開始走起來了,周圍喧鬧更甚,瑩月荒謬如處夢裡的感受也更強,外面的許多人聲該是熟悉的,她此刻聽來卻陌生得如隔雲霧裡,連徐大太太的哭聲都變得虛幻了——當然,這可能因她本也是裝作出來的緣故。

  轎子裡總算沒有個老嬤嬤時刻準備著要擰她一把,瑩月終於有了點自主權,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轎旁行走的喜娘丫頭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點異動,把她鎮壓回去極容易。

  瑩月把遮擋視線的蓋袱揭了,見到轎廂右邊有個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蓋的簾子,墜著流蘇的轎簾才一動,立刻被從外面壓下,瑩月連是誰動的手都沒見著。

  她又試圖向外說話,但外面太吵了,鑼鼓沒一刻停過,因為出了徐家大門,沿途還開始有小孩子跟著湊熱鬧討喜錢的大笑大叫聲,她嗓音天生細軟,把嗓門扯到最大了也傳不出去——左右倒是能聽見,但能離她這麼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瑩月又急又恐懼,她難道真的就這樣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嗎?徐大太太肯定沒事先跟人說好,不然不會這麼臨時地把她抓出來充數,到時候平江伯府的人見了她,肯定都詫異極了,一想到那個場面,她幾乎要在轎子裡尷尬羞愧得昏過去。

  徐大太太厲害,什麼都幹得出來,她不行啊!

  瑩月伸長了胳膊,著急地再去夠前面的轎簾,她只有摔出去了,這動靜總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認她,早晚是丟人,不如丟在半路上,她寧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訓——

  咕咚一聲,被她隨手放在身邊的寶瓶先滾下了地,順著簾底一路滾了出去,這下外面的人不能視若無睹了,但因出了這個意外,轎子本來只是有點顛,走在前面的轎夫看見寶瓶,呆了呆,腳步就慢了,在後面抬的不知道,仍舊照常走,算好的節奏一亂,轎子就來了個大的顛簸。

  事有湊巧,瑩月也被這意外驚得半張了嘴,她姿勢半坐半起,本來彆扭,一下子被顛了回去,腦袋撞在轎廂上的同時,啟開的牙關也被撞合了起來——正正咬中了舌頭!

  瞬間的劇痛襲來,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亂子很快處理好了,跟在轎旁的一個丫頭撿起了寶瓶,大概怕她再鬧事,索性暫時不給她了,轎子繼續行進了起來。

  瑩月滿目淚光,什麼反應都做不了,因為太痛了,奔湧而出的鮮血幾乎瞬間填滿了她整個口腔,她噎得嗆咳了一聲,血順著下巴溢到了前襟上。

  她此時才在這劇痛裡找回了一絲行動能力,下意識抬手先擦了一下下巴,滿手黏膩,她低頭一看,直接變成了一隻血手。

  瑩月嚇住了,這視覺效果也太驚人!

  而這不過是個開始,她嘴裡不知道咬到多重,血根本止不住,她合上嘴巴,想借這微不足道的一點措施止血,但沒用,口腔很快又滿了,她被迫咽了兩口,那個味——別提了,差點把她噎吐了。

  但瑩月還是努力又咽了兩口,血一下子流得太多也太猛了,她害怕自己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死了,她不想給長姐替嫁,可她更不想死,她連家門都沒有出去過,就這樣死了好不甘心啊。

  她天真地覺得把血咽下去,流出來的血又回到身體裡,好像就不那麼可怕了一樣。

  她同時想往外求救,但嘴巴裡的現狀讓她無法再發聲,想再往外摔,只怕雪上加霜,一個不好直接把自己摔死了。

  她只能勉力顫巍巍伸手去掀小窗上的轎簾,但一掀外面就讓人壓住了,她現在沒有力氣跟人拉鋸,只好轉而去拍打轎廂,但由她把廂壁拍出好幾個血手印來,外面並沒有一絲回應,轎子只是仍舊一顛一顛地行著。

  而瑩月的體力在持續快速地流逝中,有一段時間,她神智恍惚,似乎是暈過去了,但最終她又知道沒有,因為血不會像口水一樣被自然吞咽下去,嘴裡新湧出來的鮮血不斷把她噎醒。

  神智稍一回歸,她就趕緊無力地拍打轎廂,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傷口具體在哪了,整條舌頭都腫脹劇痛,血一直湧,這種明確感受到生命力一點點從體力流失的感覺太可怕了……

  她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她——不想死——

  咚!

  轎子落了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1:51 PM

第八章

  轎子停了,瑩月以為自己的求救終於得到了回應,但外間只是喜樂聲大作,爆竹齊鳴,爆開一陣比先更大的喧嘩,裡面似乎夾雜了什麼「請郎君射箭」一類的歡喝聲。

  瑩月沒聽清楚,她差點被這陣猛烈的動靜震暈過去。唯一的好處是腳下終於安穩住了,她拽回僅餘的神智後,得以一手巴著廂壁,靠著這支撐往前挪著,伸手去掀大紅的轎子簾——

  沒等碰觸,忽然「奪」一聲,有一支箭從外面釘到了轎門上,不知是本來距離近還是射箭的人腕力大,這一支箭射上來,帶動得整個轎子都晃了兩晃。

  然後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爺,你瘋啦,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這麼大勁,把人嚇暈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爺就是要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呢,看我們方爺這威風,將來這夫綱一定錯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聲一應一和地打趣著,瑩月在裡面就淒慘了。

  沒人跟她說過吉日當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脅她要老實聽話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來的瞬間,她以為是沖著她來的,魂差點嚇飛了,一口血和著口水,連嗆帶咳地噴了出來,差不多與此同時,一隻手從外面撩起了轎簾——

  是金鈴。

  先前就是她撿起了滾出去的寶瓶,現在瑩月要下轎了,她要乘機把寶瓶塞回給瑩月。

  金鈴毫無防備地跟瑩月堪稱恐怖的面容對上,眼眶剎時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來,一聲尖叫含在唇邊,但驚嚇過度,竟沒叫得出來。

  她僵直的動作很快為人覺出不對了,從旁有另一個人上前來,探身從揭起的轎簾一角往裡望了一眼。

  瑩月氣息微弱淚眼朦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這人什麼模樣,對方一眼之後,卻是迅如閃電,劈手奪過她揉在膝上皺成一團的蓋袱,重罩回她頭上,瑩月才一驚,整個人已覺一輕,叫人打橫從轎子裡抱了出來。

  她看不見,驚得張著手胡亂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緊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著她的人不管她做什麼,邁開大步轉身就向寬闊的朱紅大門裡飛奔,身後爆竹鑼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議論聲。

  「出什麼事了?」

  「新娘子發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麼了?」

  四起的議論最終逼到了金鈴面前,金鈴嘴唇和雙腿一起發著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計,這露餡至少也要到拜過堂送入洞房揭蓋頭的時候,那時禮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婦為著自家的顏面,為著老伯爺的病情,當場揭開大鬧的可能性會降低許多,而只要不鬧開,這事就有往下轉圜成就的餘地——

  可現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時慫得跟個兔子似的,誰都能去欺負一下,怎麼忽然烈性起來,居然敢咬舌自盡了呢?!

  她要早是這個脾性,徐大太太也不會把她填上花轎壞事啊!

  眼下這個局面,喜事隨時變喪事,還是眾目睽睽之下,要是傳到方老伯爺耳朵裡去,把他氣得一口氣上不來——金鈴簡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們這些送嫁的徐家人還走得脫?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該!

  金鈴兩股戰戰無處可逃,對著眾人的疑問一時也想不出話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來的蔡嬤嬤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擰瑩月的那個,向眾人應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嬌弱」之類的話,就把金鈴扯到自己人包圍的一個小圈子裡,厲聲問她:「怎麼回事?」

  金鈴見了她,總算有了主心骨,忙湊上去焦急地低聲道:「嬤嬤,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嬤嬤也愣了:「什麼?」

  「真的,三姑娘一臉血,我一掀簾子,她還又吐了一口,嚇死個人!」金鈴慌張著,「嬤嬤,現在怎麼辦?我們快逃吧?方家大爺把姑娘抱進去了,他不認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認識的,這事瞞不住,馬上就得來人問我們話了!」

  「瞎說八道,往哪兒逃,丟下個爛攤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饒了你?」蔡嬤嬤心下突突亂跳,但畢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鈴的餿主意之後,又飛快想定了對策,「我們跟著進去,沒在外面鬧出來,事情就不算太壞。」

  金鈴傻了——這還不算壞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邊的一等大丫頭,又能被派出來幹這等陰私事體,當然不是個失驚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適才往轎子裡的驚魂一瞥給她留下的陰影太重了,她還沒完全緩過來,口吃道:「進、進去?」

  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蔡嬤嬤不理她的疑問,轉而反問她:「你看三姑娘傷得怎麼樣?」

  「可重了!」金鈴忙答,「全是血,嬤嬤,你見到三姑娘的手沒有?方家大爺把她抱出來時,我見著她的掌心都是血紅的,能不能活很難說了,唉。」

  她平時雖然不把瑩月一個邊緣庶女放在眼裡,但瑩月畢竟從沒有得罪過她,她想起好好一個姑娘就這麼沒了命,心裡也有幾分唏噓,歎了口氣出來。

  「不能活最好。」蔡嬤嬤眼中卻精光一閃,「人是方家大爺抱進去的,三姑娘這口氣要是斷在了平江伯府裡,伯府就別想甩得脫干係。到時這門親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爺和洪夫人也難再找我們太太問罪了。這事,尋個急病而沒的理由就了了。」

  金鈴:「……」

  蔡嬤嬤扯了她一把:「叫著我們的人,快進去,總站在這裡叫人看著才不像樣!」

  金鈴壓下不斷從心底冒出的涼氣,答應了一聲,忙去安排起來。

  **

  瑩月這口氣沒斷。

  抱著她一路直闖入府的方家大爺決斷與行動力兼具,短短一刻鐘內,他一語未發,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間空房後,又飛快拉來了一直在府裡給方老伯爺看診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過中年,腿腳沒他那麼俐落,一路跟著直喘,待見到腦袋懸在床邊、一張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嚇了一跳,忙上前看視。

  「這是傷著哪了?嘴裡?快張開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側的青帳旁,把瑩月從府門外一路抱到這裡、又去拉扯了王大夫來,這接連不斷的路程好像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氣息絲毫未亂,低著頭,垂下眼簾看向瑩月那張因為一路顛簸又嗆了幾口血而顯得更加慘烈的面容。

  沒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筍,徐家當家人混帳,用心寵慣的姑娘不知廉恥,這不放在心上、隨意養出來頂缸的庶女倒還是個性烈不屈的。

  瑩月此時:啊——

  她無聲地把嘴張得大大的,給王大夫看。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會這麼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頭抽動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著瑩月嘴裡看了兩眼,她流血到這時候,嘴裡一片血糊糊的,舌頭也腫了,王大夫看不出來個頭緒來,只好轉頭要水,讓瑩月先漱口。

  這間房內沒有別人在,方寒霄腳步一頓,移開去桌上取茶壺倒了杯水來,瑩月接過來,她求生心切,抖著手捧著杯子,強撐著灌了兩口,咕咚咕咚在嘴裡漱了漱,吐了,然後氣喘吁吁地倒在床邊。

  再然後就又:啊——

  真是非常堅強又配合的一個傷者了。

  不過她的狀態確實很虛弱了,要不是還有血絲在緩慢滲出,混著口水把她喉嚨噎著,她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暈過去了。

  她已經這麼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過她的傷口後,原來緊張的神色反而緩了緩:「沒咬斷。」

  在一旁負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麼示意,王大夫接著道:「咬得很深,但沒有斷口,大爺放心,慢慢調養是養得回來的。」

  房裡靜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這個時候,已經不太流了,我這就開方,煎一劑來大奶奶喝下去,應當就止住了。只是後面要好好養著,麻煩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說自話,瑩月這個角度看不見方寒霄,聽到這時,忽然間會意過來:方家大爺是個啞巴,說不了話。

  她當然早就聽說過這一點,但聽說歸聽說,她從未以為自己能和長姐的夫婿產生什麼額外的交集,便也從未將這一點往心裡去。

  王大夫走開了,大約是忙著開方抓藥去了,瑩月悄悄把眼閉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後,她心頭也不那麼緊張了,就想裝暈——

  因為她的麻煩事確實不少,她可沒忘記,她是個假貨!

  什麼「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現在是還不知道,等知道了,哪裡還會好心找大夫給她治傷,說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丟到大門外面去了。

  因為這樣,她雖然跟方寒霄已有過挺近距離的接觸,但甚至還沒有看過他一眼——她心虛呀。

  當然她心裡很有自覺,她被攆出去是遲早的事,不過她有一點小心思,這個給她看傷的大夫很厲害的樣子,她想從他那裡蹭一碗藥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惱怒還惱怒不過來,不狠狠罰她就不錯了,肯定不願意給她請什麼大夫。

  房間裡十分安靜,閉上眼睛以後,別的感官被相應放大,但瑩月仍然感覺不到什麼動靜,只能從沒有聽到腳步聲來判斷方寒霄沒有走動,應該還在床邊不遠處,除此之外,她就只聽見自己喉間細微的吞咽聲——

  「霄哥兒,出什麼事了,我怎麼聽說你抱著新娘子跑到這來了?」

  急匆匆的腳步聲連著聲音一起響起,是原在花廳裡宴客的洪夫人聞訊匆忙趕了過來。

  瑩月眼皮一顫——她運氣太差了,連碗藥都來不及蹭到!

  嗚嗚。

  方寒霄往床邊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瑩月染血的細弱脖頸間微不可覺的滑動,以及她忽然顫動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實在是一言難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1:55 PM

第九章

  洪夫人其實不認得瑩月,徐大太太就沒把庶女叫出來見過她,但洪夫人認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詫異地叫出聲來:「這是誰?」

  瑩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對的情形發生了,丟丟丟死個人了!

  她完全沒臉睜開眼來,只聽屋裡靜了片刻,洪夫人否認的聲音繼續響起來:「不是,這不是徐家大姑娘。」

  瑩月持續裝死,別說她現在舌頭咬了說不出話來,就是能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釋,說她事前不知情,說她全然是被迫的?

  誰信哪!

  不過雖然沒睜眼,她也能感覺到不知有幾雙眼睛詫異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瑩月尷尬得手腳都發麻了,她這時候也不想著貪心人家的藥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氣,直接叫人把她抬起來丟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見過夫人。」

  瑩月睫毛一霎——是蔡嬤嬤的聲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厲害的一個老嬤嬤,手勁特別大,她現在被擰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塊還覺得隱隱作痛。

  洪夫人的聲音裡蘊著不善:「蔡婆子,這是怎麼回事?我方家這幾年來有什麼不到之處,你們要在大喜的日子裡鬧出這個花樣來?跟來送嫁的你們家主子是誰,叫來與我個交待!」

  蔡嬤嬤賠笑:「夫人息怒,這吉期定得急,我們家大爺往南邊去了,一時趕不回來,二哥兒小,來不過做個樣子,他什麼也不知道,您有話,只問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門照理該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長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現成的理由脫了身,底下的二爺是庶子,今年才十一歲,蔡嬤嬤這話是實,他這點年紀確實也沒法知道什麼。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來說,說完了,我去和徐氏一總算帳!」

  她說著,轉頭緩了點語氣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兒,你別著急生氣,徐家敢給你抬個假新娘來,嬸娘絕不會放過他們,一準替你把這口氣出了!」

  瑩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這裡,要算帳還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個就得找她來。

  她不敢睜眼,看不見方寒霄對此有什麼回應,只聽得洪夫人雷厲風行地跟著又吩咐人:「老伯爺那裡著人守好了沒有?這事萬萬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誰要是走了風聲,讓老伯爺氣出什麼不好來,我揭了他的皮!」

  屋裡一片低低的應諾之聲。

  「去把伯爺也請過來——蔡婆子,你幹什麼?」洪夫人聲音轉厲。

  蔡嬤嬤止住了悄悄往床邊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麼樣了,大爺直接抱著姑娘走了,老奴沒來得及看,心裡擔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瑩月斷氣沒有,要是還活著,那可麻煩得很。

  她的心思沒能瞞得過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記掛你家姑娘,進來第一件事就該去瞧著了。現在說這話,怎麼,還想把這責任扣到霄哥兒頭上不成?你別跟我使這些見不得人的心眼,老實招來,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棄霄哥兒了?」

  蔡嬤嬤忙道:「夫人誤會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張口就打斷了她,「她有這份心,早說,我不怪她,我們霄哥兒大好男兒,不愁沒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點不留難她。可如今這樣算什麼,推一個——這個丫頭是誰?」

  蔡嬤嬤嚅動著嘴唇:「是家裡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著說下去:「推一個庶出妹妹出來搪塞!有這麼作踐侮辱人的嗎?把我們霄哥兒當成了什麼?!」

  是很不像話——瑩月在心裡附和,不過,她也有一點覺得怪怪的。

  這個洪夫人聽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嬤嬤還未實際招認什麼,她已經把事實真相猜了個差不離。那麼就奇怪了——她既然這樣精明,從前又怎會一點沒看出來望月對這門親事的不滿意,還大方滿足望月對外試探的需求,讓事情到了這一步呢?

  瑩月沒再往深裡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來,她只想趕快脫身,方寒霄不會說話,她把眼一閉,還能逃避一下,現在洪夫人進來,劈裡啪啦每一句話都令她臉頰火熱,無處遁形,只覺身下的床鋪都好像長了釘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爺,藥熬好了。」

  就在這時候,王大夫走了進來,屋裡多出來的許多人令他一怔,不過他行走豪門間,很知道謹守醫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問,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讓大奶奶服用了。」

  唉。

  瑩月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方寒霄雖然礙於是個啞巴,不能以言語表達憤怒,可他心裡必然是十分生氣的,不把這碗藥潑到她臉上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還給她喝。

  但過了片刻,她卻聽到王大夫站到床邊,喚了她一聲:「大奶奶?」

  瑩月驚訝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方寒霄可能是不願意她死在這裡,平添晦氣。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睜開了,不敢看別人,先向王大夫搖了搖頭,示意她不是什麼「大奶奶」,然後撐著要坐起來一點,去接藥碗。

  王大夫畢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藥,見她面如金紙,爬得艱難,就轉目想找個丫頭來幫她,洪夫人帶來的下人沒主子允准,不可能伸這個手,蔡嬤嬤見瑩月睜了眼,心下就一歎,而後一心算著要怎麼過眼前這一關去了,全沒自覺她該上前。王大夫不好出聲擅自指定誰,見都不動,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來,不管出了什麼岔子,這新娘子總是方寒霄娶回來的,他最有資格碰觸過問。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頓了一下,把藥碗接了過來。

  他長腿移動,走到床邊坐下,瑩月終於無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對上,眼前霎時一亮。

  這個方家大爺——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長姐望月的嘴裡,啞掉後的方寒霄實在該落魄得不成樣子,嬌生慣養的豪門貴子,長到十六歲,衣裳未見得自己穿過,賭氣鬧了失蹤,在外面一流落好幾年,那日子豈是好過的?誰知道是怎麼混過來的,又幹了些什麼勾當,八成不是正經事,至於前程,那是不可能掙出來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來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種種的念叨,給瑩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應當是陰鬱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總之一看上去就嚇人;

  但事實上真正出現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鬆的,眼神溫和,神采奕奕的一個青年。

  因為還穿著喜服,大紅色映襯得他更是精神,儼然仍舊是貴公子,並無一點風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驚到,以至於沒看見方寒霄伸手向她壓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來了,還在一邊驚訝一邊費力地撲騰著想坐起來,直到一芍藥直接遞到了她嘴邊。

  瑩月:「……」

  前大姐夫好到離奇,沒把藥碗扣她頭上,還給她餵藥!

  白瓷小勺遞到嘴邊了,空晾著失禮,瑩月瑟瑟地把那芍藥喝了——她壓力實在很大,跟著趕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嗚嗚嗚來。」

  我自己來。四個字,只有最後一個音是準的。

  但配合她的動作並不難理解,方寒霄沒有勉強,配合地把藥碗給她了。瑩月坐不起來,就趴著,在求生意志的支撐下,硬是獨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藥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沒灑。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覺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會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對活著的問題。

  洪夫人又在發難了:「來人,現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給我提過來,當著霄哥兒的面,說清楚她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蔡嬤嬤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們大姑娘實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見著了的,打夫人走後,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說胡話,偏偏老伯爺這邊的病等不得,我們太太也是沒辦法,才出了這個下策,不想叫老伯爺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揚起來:「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們太太了?!」

  蔡嬤嬤哪裡敢應這個話,只是認錯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無奈不得已,但洪夫人並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瑩月:「你樣樣說得好聽,幹出這樣替婚的事來,你們不但無過,反而是有功的了!既這樣,那這個頂替的姑娘為什麼咬舌自盡?還是說,連你們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兒,不願意嫁過來?」

  這句話是太厲害了,蔡嬤嬤都愣了——她不是沒有話可以狡辯,她是到此時才忽然發現,洪夫人看似替侄兒出頭,可她的每一次發話,都目標明確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覺得顏面無存,不暴跳大鬧起來。

  這跟徐大太太事前認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後就會壓下此事的預判不一樣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樣並不是因為她天真到認為可以糊弄過洪夫人,而是以為洪夫人會為了踩侄兒,配合她這個糊弄!

  蔡嬤嬤汗如雨下。

  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比她以為的要危險很多,也許她應該聽金鈴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00 PM

第十章

  瑩月沒注意到蔡嬤嬤的反應,她只在洪夫人說「咬舌自盡」的時候愣了一下,因為沒想到她的意外受傷被誤會成了這樣,而屋裡無人反駁,連蔡嬤嬤都不響,看來這成了公認的了。

  她想解釋,不過又一想,她確實不想嫁給方寒霄——他該是長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從結果上也不算錯,就閉上嘴,努力又專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藥後,她感覺自己攢出一點力氣了,就想趕快離開,蔡嬤嬤這時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掃地出門,應該也不會來攔她。

  但瑩月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她仍然手軟腳軟,腳挨下去剛夠著腳踏,撐著棉褥的手臂就撐不住一滑,整個人秤砣般往下直墜,幸虧方寒霄離得近,一伸胳膊險險在她臉著地之前把她撈了起來。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過來。

  瑩月:「……」

  她墜在他的懷裡,窘得頭頂冒煙,眼都睜不開,覺得自己還是直接磕地上磕暈過去比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瑩月很覺丟人,不過這時候方寒霄還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臉摔成一張柿餅,她怎麼也不能當無事發生,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跟方寒霄做了個口型:謝謝。

  她還想說你放心,她不會賴下來,一定會走的——不過這麼一串話難度有點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嘗試了一下,只有放棄,同時在心裡生出同情來:當個啞巴真不容易啊,才這麼一會兒,她已經覺得不方便了。

  她不會掩飾情緒,這同情直接從眼神中流露了出來,方寒霄看見了,淡淡一眼掃在她面上,這一眼實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氣——但也不算凶,其間的意味,更多的是將她看做一個小玩意兒,看了她,卻絲毫沒放進眼裡。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來,這時候從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了,總而言之,大概還算平靜。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動相比。

  作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沒有什麼太明顯的情緒波動。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將他打量著,含著疑忌,正欲再說什麼,外間簾子響,趕在這個關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來了。

  蔡嬤嬤一扭頭,慌亂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許是真的生氣被徐大太太擺了一道,失了顏面,平江伯是男人,總該沉得住氣些,不那麼意氣用事罷?

  有一件許多人心內都有共知但因無證據而只好存疑的事:當年方寒霄之父作為嫡長子承襲爵位,那是天經地義,無可爭駁,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沒有順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傳給了年幼的兒子方寒霄,方正盛對此真能心服嗎?其後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終上位為如今的平江伯,從方寒霄出事算起雖已有五年了,可這道疑雲,始終縈繞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爺去後,以六品官門撼平江伯府,拋一個瑩月來頂缸,與這疑雲有分不開的關係。於她內心深處,實認為她是個苦主,是方正盛搶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過形勢比人強,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廢物已是定局,她忍耐著不曾在明面在發洩出來罷了。

  這裡面糾結如亂麻的心態非三言兩語能敘清,總之徐大太太幹這事確實有自己認為能成事的一套邏輯,蔡嬤嬤作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態,方跟著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爺比洪夫人還果決,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他面沉如水,進來就直接怒道:「我都聽說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兒,簡直豈有此理!夫人,不必和這些奴僕多費什麼口舌,把這假新娘子架回轎子裡,我親自去送還徐家,要徐懷英給我個交待!」

  徐懷英就是徐大老爺。

  蔡嬤嬤變顏失色,還想尋話挽回,但方伯爺發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瑩月,瑩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夠配合,但耐不住這些人動作粗魯,她腦袋被磕在床邊圍板上,發出動靜不輕的一聲咚響,她叫不出來痛,一下被磕得眼淚汪汪。

  王大夫醫者父母心,他現在聽出來是怎麼回事了,雖知自己不該管閒事,到底忍不住說了一句:「大——這姑娘傷得不輕。」

  方伯爺看他一眼,道:「先生怎麼在這裡?老太爺那裡離不得人,先生還是回去靜德院看著罷——對了,這裡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爺耳了,免得驚到老太爺病體。」

  他並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爺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個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興,倒不為別的,他才親手熬了一碗藥給瑩月喝下去了,這會兒病家就讓這麼對待,他覺得他的藥浪費白熬了,未免可惜。這話沒辦法跟方伯爺說,他只有掃了方寒霄一句:「大爺叫我費這勁做什麼呢。」

  說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僕,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僕也不受他干擾,就繼續要拖拽瑩月,方寒霄卻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觸動,站出來,向方伯爺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方伯爺歎氣道:「霄哥兒,我知道這事很傷你的顏面,你有氣就發出來罷,不要在心裡憋著,傷了身體就不值了。徐家那邊,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麼回事,你放心,你才回來,二叔一定不會叫你白白受這個委屈。」

  洪夫人適時接話:「伯爺,哪裡還用得著查?就不查,我也猜得著是怎麼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別人有了瓜葛了,還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會塞個庶女來堵我們的嘴?我跟伯爺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辯出什麼來!」

  蔡嬤嬤眼前一黑——這不可能有誤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鬧!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爺的對面,垂在身側的手掌握起,濃而墨黑的劍眉往下壓著,狹長的眼尾裡現出了一線紅血絲,因為繃起了表情,側臉的線條顯得分外明銳。看起來,是被刺激得終於隱忍不住,怒火上頭了。

  畢竟被戴綠頭巾堪稱男人的奇恥大辱,又有幾個男人能真的忍下這口氣呢。

  洪夫人眼中閃過喜色,指揮起下人重新動作,瑩月咚咚又遭了兩下罪,被下人架下床來,拖著往外行去。

  但眼看瑩月要被拖過門檻,方伯爺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際,不知為何,方寒霄竟又攔了上去。

  方伯爺神色不著痕跡地微僵了一下,眉間藏著一點不耐煩:「霄哥兒,又怎麼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們就不便出門了,府裡還有許多賓客在等著,也需與他們個交待,時間緊得很。」

  婚者,昏時禮也,成婚的吉時在黃昏,送親隊伍也是算著差不多的點來的,此時確實已經日暮了,最後一點殘照斜暉從門前吝嗇地鋪了一小片進來,照在方寒霄殷紅的喜袍下擺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個臉面,更完全隱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點莫測。

  瑩月被他攔在面前,跟他距離近,茫然地仰臉看他——她遭到這個待遇,其實一點也不意外,方寒霄會過來攔著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麼意思。

  她能看見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沒看也沒什麼差別,有一個瞬間,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對著自己的叔叔和嬸娘,嘴角逸出一絲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麼都沒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動也沒動過,她會覺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幾下之後撞出來的昏然錯覺。

  方寒霄並沒低頭看她,攔住了人之後,就走去窗下,那裡桌上有紙筆,他揮筆快速寫了兩行字,然後拎起墨蹟未乾的宣紙給方伯爺看:五年未歸,有我之過。罷了。

  罷了?

  罷了?!

  方伯爺這回的神色沒有掩飾住,驚詫直接從目光中透了出來。

  洪夫人不識字,聽了身邊一個丫頭低聲念出來,才知道紙上寫了什麼,她的顏色比方伯爺變得更大,她自己覺出來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實在笑不出來,倉促間嘴角乾乾的抽動了兩下:「霄哥兒,這樣大的事,怎能就罷了?又怎麼作罷?你真是孩子話,徐家踩著你的臉欺負,嬸娘不替你把這個公道討回來,以後你,連著你叔叔嬸娘,都該不好意思出門了!」

  方寒霄垂目又寫。

  他換一張紙舉起來:鬧出去,我一般丟人。

  他這個說法不難理解:定好的新娘子臨過門讓岳家給換了個庶女,傳揚出去,固然徐家名聲狼藉,他落魄之後,讓岳家這麼嫌棄打臉,笑話他的人也絕不會少。

  當年沒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個京城貴公子圈裡都是數得著的,方老伯爺偏心他,把世子位給了他,但同時教導他也悉心嚴厲,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紀的勳貴子弟都強出一檔,是那種長輩會揪著自家孩子的耳朵訓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驕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體沒了,大好的前程沒了,連婚事,都出了這麼大的岔子。

  他寧可咽下這口氣,免得再度淪為他人口中談資實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過來關節,鬆了口氣,笑著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個背後無人說,說一陣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可你要是忍氣吞聲,心頭這份委屈可是過不去,你聽嬸娘的,痛痛快快地鬧他一場,把氣都出了,以後想起來才不後悔,沒牽掛。」

  單聽她這番話,實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動了,他站在桌邊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方伯爺和洪夫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見此,表情都舒展開來。

  方寒霄低頭又去寫些什麼,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兒,有話回來再說——」

  方寒霄將紙提起揚開。

  丫頭小心地念:「多謝嬸娘好意,但事已至此,為免驚擾祖父,還是將錯——就錯?」

  ……

  方伯爺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嬤嬤,感動地快流下淚來:多通情達理好說話的大——不對,三姑爺,早知如此,直接來尋姑爺把話說開了不就行了嗎?何必提心吊膽冒風險搞替嫁這一齣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17 PM

第十一章

  丫頭念完後,方寒霄把紙放回了桌上,他獨自站在窗邊,周身繚繞著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紅喜服愈是襯出他受屈之深,但他為了祖父病體還是堅持要吞下奇恥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來,也無法對他講出重話。

  方伯爺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氣:「——不用擔心老太爺那裡,我早已命人將靜德院看守好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絕不會傳到老太爺耳朵裡。」

  方寒霄搖頭又寫:只怕萬一。

  洪夫人勉強撐出一點菲薄笑容:「那也沒法將錯就錯啊,這麼個大活人,瞞得過誰的眼目去?誰不知道是個假的,到時候老太爺知道了,更該生氣了。」

  她說著,控制不住地看向瑩月,要不是確定方寒霄這幾年不在京裡,她都要以為這個侄兒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發展出什麼私情了,不然實在難以解釋他現在的作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麼。

  洪夫人想到此處,心內不由一顫,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來還不足一個月,況且一直守在靜德院裡,連門檻都沒邁出去過,能知道個什麼?

  她走神的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經亮出新回應: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約是習慣了以筆代口,一筆字如行雲流水,迅疾流暢,並不比常人說話慢上多少。

  亮完後,他把紙蓋回桌面,走到門邊,把呆呆坐著的瑩月拉了起來。

  瑩月是懵的,被他拉起來後,才回過神來,忙向他搖頭:「嗚嗚回家。」

  她不要將錯就錯,她要回家。

  雖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著她,但畢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麼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這裡,只感覺自己是個走錯門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說不了話確實有許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沒聽懂她說什麼,還是怎麼樣,直接拉著她就往外走——準確點說是半扶半拎,瑩月一方面不願意,另一方面她沒體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兩三日都被徐大太太關著,吃睡都不好,才導致她咬舌之後一下虛弱成這樣。

  「切哪?」

  瑩月掙扎不了,慌慌地問,問完之後想起來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攤給他,想他寫一下。

  方寒霄沒寫,倒是不知從哪變出她那蓋袱來,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經全是暮色了,腦袋再被一遮,瑩月什麼也看不見,下意識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著她的動作加了一點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動了——這和她先前被壓著大妝時的感覺還不一樣,那時她還能掙一下,現在男人的控制如鐵澆銅鑄,沒覺著他怎樣費力,她已經連一絲都動彈不得。

  「嗚放——」

  「霄哥兒,你做什麼去?!」

  是洪夫人從後追上來,瑩月這時候挺感謝她,問出了她想問的話。

  方寒霄回過頭去,沉默片刻——當然他只能沉默,離了紙筆,他無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樣別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麼。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轉頭繼續走了。

  方伯爺也追了出來,一邊猶豫著要不要讓人上前攔阻,一邊跟在後面追了一截,然後他漸漸發現方寒霄的行進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較為近支的親眷已經在正堂裡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還有從祠堂裡請出來的已故長房夫婦的靈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應是為了新人拜堂成禮的佈置。

  這個啞巴侄兒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給他的這個假新娘子認了!

  方伯爺這就不能再觀望了,忙快走幾步,領著人攔上去道:「霄哥兒,婚姻大事,你萬不可賭氣衝動,雖則大哥不在了,還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爺,吉時到了,再耽擱就不吉利了。」這一句是蔡嬤嬤在旁敲的邊鼓。

  方伯爺被打斷了話,惱怒地瞪她一眼,蔡嬤嬤心裡著急,巴不得立刻按著方寒霄和瑩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衝撞方伯爺,被一瞪,忙又把頭縮了回去。

  卻還是沒躲過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鬧得心浮氣躁,見這老婆子還敢跳出來礙事,終於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個耳光出去:「不知羞恥的老東西,你還有臉開口!」

  瑩月站在方寒霄旁邊,嚇得一顫,她當然不是心疼蔡嬤嬤,只是自小的成長環境使然,她膽小,怕聽見這些動靜,總疑心下一個是不是就要輪到她了。

  這時候方寒霄對她的禁錮反而有一點保護的意味了,起碼他看上去不是個會動手打她的人,瑩月禁不住往他那邊挨了一點,也不敢試圖要掙開了。

  方寒霄沒什麼特別反應,不能說話省了他許多功夫,他挾起配合的瑩月來,長腿一邁三兩步繞過眾人,走得還更快起來。

  下人們遲疑地都去看方伯爺,畢竟是府中的大少爺,沒主子下令,他們也不敢硬攔。

  蔡嬤嬤不管,捂著臉忙追上去。方伯爺和洪夫人有意見又怎樣,姑爺願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嬸再有能耐,還管得著侄兒擇婦不成。

  這個道理方伯爺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這口氣,他們還真沒有辦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親爹娘,就強行要鬧也是名不正言不順,讓外人看一陣熱鬧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來。

  洪夫人事前把什麼都算盡了,網也張好了,擎等著徐大太太投進來,徐大太太沒辜負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貨送了來,可沒想到,到頭來紕漏會出在她自己府裡!

  這個大侄兒,難道當年傷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塊地方也傷了?不然他怎麼肯慫成這樣——

  洪夫人滿心不順地惡意猜測著,一邊去看方伯爺的臉色,指望他拿個主意出來。

  方伯爺還沒說話,便在這時,等候在外面的一個伯府管事見到主子們終於露了面,忙跑上前攔住道:「伯爺,客人們到了大半了,許多想跟您說話,又問大爺忽然抱著新娘子跑了是為什麼,二爺和大總管都在花廳裡照應著,有的客人還好說,有的就追問鬧騰得厲害,比如同大爺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爺,還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這位爺從前同我們大爺話都沒說過幾句,不知也夾在裡面湊什麼熱鬧,還鬧著要跟薛大爺一起來找大爺,二爺被他們纏著,急得都冒了汗——」

  他說的二爺是方伯爺的長子方寒誠,方伯爺臨時走開,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爺對兒子的窘境沒什麼反應,倒是一聽見岑世子三個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來——是的,徐家從來不是他的劍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兒順著他的謀算走,從徐家而至岑世子,從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條線牽連下去,隆昌侯當年從他手裡搶走的差事,怎麼搶走的,他就能讓它怎麼易主回來。

  但現在想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為最關鍵的人物,他在最關鍵的問題上扼住了方伯爺的喉嚨。

  方寒霄是長房僅剩的男丁,他願意順著徐大太太說望月有恙而換了瑩月來,那就代表整個長房認了這件事。

  方伯爺當然可以仍舊把徐家騙婚的真相揭出來,徐家多少還會丟人,可然後呢?徐家滿門羞死,對他沒有一點幫助。

  洪夫人不耐煩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邊去!」

  然後向方伯爺低聲道:「伯爺,要麼,把風透到老太爺那裡去,霄哥兒是老太爺的命根子,他受了這個委屈,老太爺一定不會白白放過,由老太爺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順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沒人管得住了,他上面,還壓著一個老祖父。

  方伯爺沉吟片刻,咬牙搖頭:「不行,正為老太爺疼他,聽了一定大怒,若是氣得歸了天,那時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馬又如何?我不過為別人作了嫁衣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緊了帕子,說話也不顧忌了起來:「真是個禍害!人不在時能壞事——當年岑家把總兵官的差事從我們家搶走,就是靠著往皇上面前進讒言,說伯爺得位不正,有謀害侄兒的嫌疑才挑動得皇上動了疑心,如今回來了,我們也沒拿他怎麼樣,且是幫著他,要把他這門綠頭巾親事退了,他邪了心,還是要跟我們對著來!」

  方伯爺聽著她的埋怨,緊繃著臉,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爺,這次機會好生難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裡,岑夫人不足為懼,我們老太爺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兒妻子、為成姦乃至慫恿徐家以庶女騙婚,氣得老太爺病情加重之事上達天聽,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別說了。」方伯爺嗓音暗啞地打斷了她。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個道理他不懂嗎?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爺夫婦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這會功夫,方寒霄已經目的明確地拉著瑩月走進了正堂院落。

  周圍一下子人聲鼎沸起來,許多人迎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方寒霄。

  外面的賓客包括親眷們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著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為什麼,現在見人來了,自然都蜂擁上來問。

  瑩月感覺到扶著她的一隻手撤開,然後不知方寒霄做了什麼動作,一個大嗓門的中年女眷的聲音就笑起來:「原來是撞了頭,我說呢!還是大爺心疼新娘子,抱起來就跑了,我們在裡面聽見了,都嚇得不知怎麼回事,外面那起人,說什麼的都有——對了,新娘子沒事吧?」

  停頓了片刻:「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見是好事多磨了。來,都讓讓,新人要拜堂了,有話待會再說,可別誤了吉時!」

  她聽上去很熱心,也能攬事,把圍上來的其他人都疏散了,瑩月感覺方寒霄拉著她繼續走起來——她不想走,她遲鈍地終於知道方寒霄帶她來做什麼了,這個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禮,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這怎麼可以呢!

  她慌著又掙扎起來,但跟之前一樣,她根本掙不動,方寒霄察覺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攬著她腰,幾乎直接把她提起來,帶著繼續走。

  周圍的人看在眼裡,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在他們看來,新娘子才在轎子裡撞了頭,身子肯定是虛弱的,新郎親近點扶一把並沒什麼,而且連瑩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經變暗的血漬都有解釋了——嘖嘖,撞得真不輕,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該幫忙扶一把了。

  「嗚不——」

  她在蓋袱下努力出聲,方寒霄垂下眼簾,朝她的頭頂看了一眼。

  這個小東西不想嫁給他。

  他此前從未真正留心過她的意志,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明確感受到了。

  不過,那又怎樣呢。

  通贊就位,抓住吉時的尾巴喊出禮詞:「一拜天地——」

  瑩月惶急裡生出氣來——她不願意的,他這時候還壓著她,他肯定知道!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攢了把勁,想大聲喊出來:「窩——咳咳!」

  她太用力了,舌頭上本來幾乎幾乎快止住血、只還在滲著一點點血絲的傷口重新崩開,單單如此還好,方寒霄扶在她側腰的手正巧於此時不知有意無意地一按,她瞬間一陣劇烈酸軟,非但話說不下去,鮮血混著口水,還一下嗆到她嗓子眼裡,嗆得她咳嗽不止。

  觀禮的親眷們大為驚訝同情:這新娘子真的傷得很重啊!平白地都能咳得要斷了氣,怪不得先前新郎官不顧禮儀直接把她抱進去呢。

  接下來,就完全不由瑩月做主了,眾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沒人敢鬧她,只怕她在喜堂裡就倒下,配合著很快讓他們把三拜完成了。

  知曉大勢已去、但還是趕了來的方伯爺面無表情地站在側邊——他儘管是如今平江伯府的主人,這個場合也只能算做觀禮的人,紅燭耀耀下,他略一錯眼,就看到上首主位上兄長黑沉沉的靈牌,他皺了皺眉,把目光移開,放回方寒霄身上。

  他眼底是濃重的審視狐疑之色,方寒霄似乎沒有察覺,這屋裡到處都是紅的,他一身也是紅的,無處不在的紅映在他的眼裡,似喜色,又似血色。

  在通贊「送入洞房」的清亮喊聲中,他扶著瑩月往後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22 PM

第十二章

  新房不是瑩月先前待的那間屋子,是另一個地方。

  不過瑩月沒在注意這些了,堂已經拜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掙扎,從喜堂出來,她緩過一點勁以後,就悲從中來地哭起來。

  要說悲傷什麼,她其實說不上來,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糊裡糊塗地把自己嫁掉,從今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舌頭痛著,哭還哭不了大聲,怕牽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過一會兒嚶一聲。

  方寒霄先沒理她,但她沒個停歇,他聽了一路,終於忍不住斜睨了她紅紅的蓋袱一眼。

  這底下什麼動靜——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哭起來跟個奶娃娃似的。

  不過倒是不鬧騰了,他拽著她,她也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新房到了。

  照理這裡還有挑蓋袱、飲合巹酒等程序,不過方寒霄一概沒管,把瑩月送進去以後,他就轉身走了。

  他腳步聲很輕,瑩月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試探性地伸手去拽蓋袱,沒人阻止她,她抓下來再一看,紅彤彤的新房裡空無一人,方知道他已經出去了。

  ——新房裡這麼空蕩其實是不對勁的,喜娘、觀禮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應該有一些,但洪夫人惱怒之下,沒去正堂觀禮,直接過來新房把所有人都帶走了,長房無人可以出面,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現在啞巴侄兒擺明要壞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氣,也有給才進門的侄媳婦一點顏色看的意思。

  瑩月暫時想不到這些,她只覺得鬆了一口氣,要是還要面對一群陌生人,她才覺得緊張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沒鋪好,屁股底下有一點咯,瑩月擦了把眼淚,往旁邊挪了挪,誰知旁邊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兩個花生來。

  「……」

  她對著花生咽了口口水,從出門就滴水未進,她現在很餓了。

  橫豎屋裡沒人,瑩月剝開花生殼,把紅胖的果子放到嘴裡,小心儘量不動用受傷的舌頭,慢慢地咀嚼著。

  花生果很香,還有一點甜,一共四顆吃完,她——更餓了。

  火燒火燎的饑餓被完全勾了出來,瑩月想到剛才旁邊也咯著她,忙去把那塊被褥掀開來,然後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開的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還有紅棗,再裡面似乎還藏著一些,她再掀了一下,裡面就滾出幾顆桂圓來。

  她開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攏起來,感覺今天總算有了一點好事。

  「咕咚。」

  大約是怕驚擾到養病的方老伯爺,爆竹鑼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響著,府內一聲沒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靜,於是身後這聲咽口水的動靜也就顯得很明晰。

  瑩月一呆,緊張地慢慢轉頭,就見在她忙著找果子的工夫裡,一個女童不知怎麼走了來,站在她身後,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海棠紅的小襖裙,梳兩個丫髻,臉龐圓圓的,脖子上掛一個金項圈。

  瑩月鬆了口氣,小孩子總是不會讓人生出警惕心來,就算不認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軟,她沖女童笑了笑,想問她是誰,不過舌頭一動一痛,只有放棄了,她轉而往自己找出來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來吃。

  女童忽然被發現,大大的眼睛藏著一點緊張,搖了頭,聲音很清脆地說:「我不吃,這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我不喜歡吃。」

  說是這麼說,她不經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卻洩露了她的心意,瑩月覺得她嘴硬得很可愛,伸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拿了一顆桂圓給她。

  女童頓了一下,默默接了過來,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瑩月看她剝了好幾下不得法,沒剝開來,意識到這個娃娃從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沒幹過這種活計,就重新拿了一個,剝開來遞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我自己剝著吃的香。」

  她說話小大人也似,瑩月忍不住笑了,沒勉強她,收回了手把桂圓放到自己嘴裡。

  她吃得慢,女童剝得慢,兩個的速度倒是差不多,瑩月見她費了好一會功夫終於吃完了桂圓,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動又撿了一顆紅棗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顆花生,然後又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她似乎偏好帶殼的果物——或者是剝殼的樂趣,瑩月留心看她,見她又拿了兩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圓,紅棗碰也不碰。

  瑩月就撿著紅棗吃,反正她只要填飽肚子,吃哪樣都無所謂。

  這小堆果子畢竟不多,漸漸地,就吃完了。

  瑩月有點遺憾,因為分了一半給女童,她沒吃多少,還是覺得很餓。女童好像也意猶未盡,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問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嗎?」

  瑩月點頭,頭點到一半——這女娃娃叫她什麼?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經往床上一撲,兩條短胳膊努力伸長了,往床鋪內側的被褥底下去夠東西。

  花生,桂圓,紅棗——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對上瑩月震驚的眼神,她以為瑩月是驚訝她怎麼能抓出這麼多果子,就停了停,帶點得意地解釋:「我看見他們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過他們說這不是我來的地方,不許我進來。」

  瑩月:「……哦。」

  女童「咦」了一聲,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臉看她:「大嫂,你會說話啊。」

  瑩月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點點頭。

  她沒想到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過年紀是對得上的,倒也不至於太意外——方寒霄的這個小妹子本身是遺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時還難產而亡,等於平江伯府長房夫婦差不多是前後腳去了,方老伯爺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這一節因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關,徐大太太在家裡提過好幾次,所以連她也知道。

  「他們說你家嫌棄我大哥,給他換了個新娘子,你一直不說話,我以為也換了個啞巴呢。」女童童言無忌地道。

  瑩月想解釋,話到嘴邊一想,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啞巴。

  她就啞然了,只能把嘴唇分開一點,打手勢示意她是受傷了才不能說話。

  女童懂了,點頭:「哦——原來你撞到的不是頭。」

  她大概是各處摻著聽了些閒話,有真有假,不過總的來說,她知道的還不少,又問著瑩月:「他們還說你也不想嫁給我大哥,是真的嗎?」

  瑩月有點遲疑,對著小孩子嫌棄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試圖找到個言簡意賅不至引起誤會的準確說辭,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經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歡他沒事,我也不喜歡。」

  這個瑩月已經隱有所覺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換了個啞巴」就不大對勁,透著對兄長的輕忽。

  如果說兄妹倆關係一般還算尋常的話,女童下一句話就差點把瑩月的果子都嚇掉了:「大哥把你丟房裡一個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歡你,這樣正好,以後我和你過吧,好不好?」

  「……」

  瑩月淩亂地望著眼前這個小豆丁,這是怎麼個說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沒有精力照管我了,說以後要把我交給大嫂。」

  這句就一下把脫韁的進展拉回來了,瑩月恍然大悟,這孩子父母已逝,長嫂就該如母,本來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脫,沒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驚了一跳。

  瑩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沒有一樣,想到這個女童身世更堪憐,連父母的一面都沒有緣分見著,不由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

  女童以為她答應了,原來一直有點繃著的表情放鬆下來,語調也快活起來,道:「大嫂,你先坐著,我叫人把我的東西拿過來,以後我就跟著你住在這裡了。」

  瑩月不確定地眨著眼,她倒是不反對,跟臉蛋圓圓的小娃娃住比跟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說了不算哪,這小娃娃——又能做主嗎?

  不能。

  腳步聲響起,方寒霄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婦人一臉焦急地跑進來,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快跟嬤嬤回去。」

  女童看見方寒霄,沒有掙扎,但是很理直氣壯地道:「我來看看大嫂,不可以嗎?祖父說了要我對大嫂恭敬,聽大嫂的話。」

  「可以可以,不過明天再來看。」婦人一邊哄著她一邊往外走,路過方寒霄身邊低了低頭:「大爺,天晚了,我帶慧姐兒回去安歇。」

  言畢,見方寒霄沒什麼表示,忙出門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她的奶嬤嬤王氏依言把她放下來,替她理了理小襖,微帶憂慮地道:「不知道大爺聽沒聽見姐兒的話。」

  「聽見了又怎麼樣?」方慧不以為然,「祖父叫我跟著大嫂,我才過來的。他不管我,難道還不許大嫂管我嗎?」

  王氏無奈解釋:「老太爺不全是那個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託付給大爺,只是你是個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這麼說。」

  「那不還是大嫂管我嗎?」方慧天真的聲音裡有一點尖銳,「大哥總是不管我的,從前是,以後還是,所以我來找大嫂有什麼錯。」

  「好,好,沒錯沒錯。」王氏安撫她,「不過大爺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兒的親哥哥,難道還會不心疼姐兒——」

  「心疼我,就是把我丟在家裡,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賴到祖父那裡,還不知道多受多少氣呢。嬤嬤,你別說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過。」

  她說著,埋頭踢了踢小腳,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王氏道:「今兒是大爺的花燭夜,他不在這裡,還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識到不該跟這麼小的姐兒說什麼花燭不花燭的,忙轉了話題,「姐兒要看大奶奶,明天再來罷。」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牽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來,帶點好奇地輕輕笑道:「姐兒倒是肯跟大奶奶親近。」

  「那有什麼辦法,祖父跟我說了過好幾回了,我總不能讓祖父病著還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兒真懂事。」

  「她比原來那個好。」方慧聲音變得輕鬆起來,「嬤嬤,她有點呆,那麼大人了,還哭鼻子,眼睛都哭腫了,她還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嗎?」

  「真的,要是原來那個,肯定要訓我不能給我吃,哼,幸虧把她換了。」

  「姐兒,原來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幾顆!」

  「好,好,就幾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28 PM

第十三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門口,沒有進去,只是往旁邊讓了讓,原來他身後還縮著兩個丫頭,他這一讓,才露出來。

  是玉簪和石楠。

  兩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頭土臉的,見到瑩月也不敢著聲,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急切激動地把瑩月望著。

  瑩月也是一激動,居然有力氣忽地一下站起來:「——!」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來了,從她在徐家被關起來起,就再沒有見到自己的丫頭了。

  方寒霄有點來去如風的意思,他轉身又走了。

  瑩月顧不上注意他,幾乎是熱淚盈眶地往外撲,他一走,兩個丫頭也活泛起來,忙跑進來,一左一右扶住瑩月,主僕三人對視著,都眼淚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來:「嗚嗚姑娘,太太說你要嫁到平江伯府來,把我和玉簪姐都嚇傻了,我們一直都被人看著,稀裡糊塗地跟著喜轎出門,我路上想找姑娘說話,可是挨不到前面來。到這裡就更亂了,洪夫人才把我們提了去,要挨個打四十棍,還好方家大爺找了來,讓人問有沒有原來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帶過來了,不然——嗚嗚,我都不知道有沒有命再見到姑娘了。」

  她連哭帶說,臉成了一張花貓,不過前因後果倒是說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穩得住些,很快打量著瑩月的臉面,疑問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見方家大爺抱著你進了府,後來隱約聽見姑娘撞了頭——?」

  瑩月搖搖頭,把嘴巴張開了給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氣,石楠:「嗚嗚嗚——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時眼淚也下來了:「我知道姑娘不願意,不過姑娘千萬別想不開,姑娘有個好歹,叫我和石楠還怎麼活呢。」

  石楠嗚嗚地也勸:「姑娘可別再做這傻事了,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嗎?大夫怎麼說?」

  瑩月道:「係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親近的人在一塊兒要放鬆許多,把說話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達清楚一些簡單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聽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緒,把瑩月重新扶回床邊去坐下。

  床上這會兒有點亂,是先前瑩月跟方慧找果子時弄的,方慧後刨出來的果子還堆在褥子上,旁邊擺著蓋袱,蓋袱裡盛著兩個人剝出來的果殼。

  玉簪看了一愣:「他們沒給姑娘吃飯?」

  瑩月再沒心沒肺,也不會這時候在新房裡饞喜果子吃,這一看就是餓得沒法了。

  瑩月點點頭,想起來問:「你們——也沒次吧?」

  她都餓到現在了,兩個丫頭剛從棍棒底下逃出來,又哪裡能有飯吃。

  石楠苦著臉點頭:「路上就餓死了,不過到了這裡,洪夫人把我們拉去押著要打,我一嚇,忘了餓了,現在姑娘一問,我才又想起來了。姑娘聽,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環顧一圈,想找個人問問,但新房裡空蕩蕩的,除了她們之外,又哪還有別人。

  瑩月拉她:「沒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猶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裡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頭問人,就只好坐下來,幫著剝果子給瑩月,見果子不少,間或自己也吃一點。

  石楠見桌上有茶壺,積極地去倒茶,不過一摸壺身,她就皺了眉:「這茶都涼透了,我們倒是沒關係,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瑩月也正口渴著,道:「嫩——」

  她剛說了一個字,便聽門口簾子響,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穿桃紅比甲的丫頭走進來,手裡提著個精緻的紫檀嵌螺鈿長方食盒,笑著道:「大奶奶好,婢子給大奶奶送碗麵來。」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開盒蓋,裡面果然是一碗麵,澄黃的雞湯,雪白的麵條,麵條上還臥著一個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圍飄著碧綠的蔥花,一亮相,繚繞的熱氣帶著香味飄出來,無論是就站在桌邊的石楠,還是坐在床那邊的瑩月和玉簪,眼光齊齊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來:「有勞姐姐,請姐姐替我們姑娘多謝大爺想著——」

  丫頭抿嘴一笑:「你誤會了,我不是大爺的丫頭,我是伺候我們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廚房要的麵。」

  玉簪怔住——什麼大姑娘?在她想來,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裡把她和石楠要過來還給瑩月,這麵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會忽然跑出一個大姑娘來?

  瑩月也很意外,意外之餘又很感激,沒想到那個小娃娃能替她設想到這個,她慢慢地道:「謝謝泥們——大姑娘。」

  丫頭笑著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氣,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攪大奶奶了。」

  丫頭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邊來扶瑩月:「姑娘,方家大爺對姑娘不錯呀,連大爺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瑩月點頭又搖頭:「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窩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瑩月很委屈了,連被扶到桌旁桌下後,擺在面前的那碗雞湯麵看上去都沒那麼香了。

  玉簪詫異道:「逼姑娘拜堂?」

  瑩月點頭:「他掐我,不讓我所話。」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裡了?」

  瑩月低頭翻衣裳,她現在腰際還隱隱有點酸麻,她覺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發出一聲驚叫,玉簪聽見了彎腰來看,頓時也捂著嘴:「姑娘……」

  這反應太誇張了罷?就算真青了,也不至於比她嘴裡的傷更嚴重——瑩月奇怪地低下頭,她還穿著嫁衣,層層疊疊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攏了攏才看到,然後她懂丫頭為什麼這麼大反應了。

  只見她露出來的腰際那一塊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幾個青紫掐痕,映照著周圍雪白的肌膚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石楠很氣憤:「怎麼能對姑娘下這麼重的手,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

  瑩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緊緊抿著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見她後背的情形更慘,青紫落梅似的灑在她的背脊上,簡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氣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時都沒遭過這麼大的罪,方家大爺怎麼下得了手,真是,他怎麼能這麼壞呀!——姑娘,怎麼了?」

  她看到瑩月忽然動作很慌張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幫忙。

  她茫然一抬頭,呆住。

  要麼說背後莫說人呢,說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來了,正站在門口,欲進不進的樣子。

  石楠回過神,忙也幫著瑩月整理衣裳,心裡忐忑,不知瑩月叫沒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見了,他才走到門邊,就看到瑩月在翻衣裳,他腳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厲害了,他看見她擁坐在一團雲霞似的嫁衣裡,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閃了一閃。

  他的角度見不到瑩月的背部,但聽丫頭的心疼驚歎聲也猜出來了,臨出門的姑娘還叫掐成這樣,她平常在家裡過的什麼日子,不問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裡泡出來的,居然不是一根黃連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轉,無疑是少女的曲線,可論她胸腔裡的心眼,恐怕還沒有八歲的方慧多。

  還跟丫頭告他的狀——真不知怎麼癡長了這麼大。

  玉簪石楠手忙腳亂地幫著瑩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圍在瑩月旁邊,對著方寒霄怒目而視。此時在兩個丫頭眼中,他已經從救命恩人變成了劊子手。

  瑩月有點訕訕地小聲道,「不,不係他。」

  她雖然很生氣被方寒霄強迫拜堂,不過她記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現在把一身傷都賴給他背著,那也不對。

  方寒霄已經略微別過了視線,餘光見她收拾完畢,才走進來,他手裡也提著個食盒,比先前丫頭拿來的還大些,是三層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見桌上的麵碗時,頓了一頓。

  聽說不是他掐的,玉簪態度又回轉了,笑著很有眼色地解釋:「是大姑娘讓人送來的,不想這會大爺又親自送來,多謝大爺了。」

  方寒霄點了下頭,轉身就又走了。

  丫頭們畢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石楠才猶豫地道:「他怎麼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燭夜——他還回來嗎?」

  雖不知那方家大爺到底在想什麼,但都逼著她們姑娘拜了堂了,顯見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應該不回來了吧?姑娘還傷著呢。」

  石楠釋然,也是,姑娘話都說不齊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麼,正該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問:「姑娘,那是誰把你掐成這樣?」

  瑩月道:「蔡嬤嬤。」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邊,就數這個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別怕,才我們在那邊院裡,蔡嬤嬤也被按在那裡呢,大爺把我們帶了出來,可沒管她,這會她肯定劈裡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瑩月想一想,覺得解氣,點點頭笑了。

  玉簪已經在掀食盒蓋了,一邊笑道:「難為大爺還記掛著姑娘沒吃東西,剛才冤枉大爺了。」

  石楠探頭看,也高興起來:「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著姑娘的光,可以填飽肚子了。」

  瑩月可不覺得自己被記掛著,從她進入平江伯府的大門起,發生的事樣樣都透著詭異,她說不出來,但她知道不對勁。

  不過現在她沒有精力深想了,她跟兩個丫頭圍坐著,慢吞吞挑揀著清淡軟爛的飯食吃了個半飽,睏意就跟著湧了上來。

  丫頭們服侍著她脫了一層層的嫁衣,沒有水,丫頭們不敢出門去要,瑩月睏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著睡了過去。

  這一天的混亂,終於是暫時結束了。

  **

  瑩月歇下了,方寒霄還沒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賓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啞疾,不敢來灌他,他昔日的幾個好友卻無顧忌,同他勾肩搭背,一邊灌還要一邊埋怨他:「方爺,你太不夠意思,這幾年不理別人也罷了,把爺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連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兒這杯酒你必須喝了,不喝不許去洞房!」

  「就是,必須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絕,酒來杯乾,於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為酒氣所浸染,眼神也漸漸不那麼清明起來。

  「好,方爺痛快!」

  「這才夠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記著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誠那小子倒得了臉,在外面到處得瑟,人模人樣地還來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爺,酒多了,胡言亂語了。」旁邊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隨即自己壓低了聲音,沖方寒霄擠眉弄眼:「不但薛爺,我也沒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說兩句話都能酸倒,哥幾個看他就來氣,不揍他一頓算好的,跟他喝個屁的酒!」

  方寒霄嘴角勾起,把才滿上的酒盅跟他一碰,各各飲盡。

  「方兄,我也來敬你一杯!」

  嚷嚷這一聲的是隆昌侯府的世子岑永春,他原不在這一桌,端著酒盅特特擠了過來,眉開眼笑,一副看這裡熱鬧也來湊一湊的樣子。

  方寒霄眼神抬起,很懶慢地看了過去。

  滿目喜慶大紅中,對上岑永春那一張也稱得上英俊,但眉目間因一股沒來由的得意而顯得有些怪異的面孔,他發現自己內心十分平靜,甚至有點想笑。

  他轉了頭,讓侍婢重新斟滿酒,然後向著岑永春揚了揚。

  請。

  請君入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32 PM

第十四章

  徐家。

  徐大太太和徐大姑娘一夜未眠。

  母女倆捏著一把冷汗,時刻恐懼著平江伯府的人衝進來大鬧一場,砸個稀巴爛,但直到日出東方,什麼也沒有發生。

  瑩月在轎子裡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嬤嬤有先見之明,恐怕自己進去落不著好,沒讓作為兄弟充數送嫁的徐家二哥兒徐尚聰一起進府,而是乘著混亂叫人帶他逃回了徐家,給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當時就眼前一黑,覺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頭照常升起,好似什麼意外都沒發生。

  ——難道洪夫人這麼大本事,這種情況下,還壓著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認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這種好事,另一方面又實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裝了,穿著中衣下床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時忍不住道:「娘,要麼,把二哥兒再叫過來問問?」

  徐大太太浮腫著兩隻眼睛,皺眉搖頭:「問他白問,他大門都沒進去,怎知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望月不響了,又繞了一圈,跺腳:「蔡嬤嬤和金鈴他們回來一個也好,竟都不見影子!」

  是的,現在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話,就是除了徐尚聰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這種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頭領一桌喜宴,得些賞錢就該回來了。

  徐大太太見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這替嫁到底是成功還是沒成功,她就不能確定。

  她這顆心,就只能懸在嗓子眼落不下來。

  過一會兒,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個猜測,道:「娘,會不會是方大爺生氣,把他們扣下教訓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點頭,方寒霄勢單力薄,拗不過得勢的二房,一腔怒氣堵著沒處發,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沒必要阻攔,在她這樣的貴夫人眼裡,就是把蔡嬤嬤金鈴等盡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麼。

  望月鬆一口氣:「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爺出夠了氣,把他們放回來,娘多給些傷病銀子罷,也不叫他們白受苦一場。」

  徐大太太覺得沒有這樣簡單,但她當然希望就這樣簡單,努力把自己說服得鬆快了點,她一轉眼看見望月只著中衣,忙道:「你這孩子,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就下來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來怎麼好。」

  「我不冷。」

  望月說著,不過一夜沒睡,她現在實在很有些睏倦,平江伯府一直沒人上門,看著似乎太平,她的睏意湧上來,揉著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會。」

  徐大太太哪睡得著,道:「你睡吧,我讓人打聽些事去。」

  她說著出門,召來丫頭傳話,叫使幾個機靈些的下人,往認識的昨晚參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情況來。

  **

  平江伯府,新房。

  主僕三個醒來得很早,畢竟是生地方,又還有許多事糊塗著不明白,誰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實了。

  醒來瑩月就面臨著尷尬事,她不願意再穿嫁衣,可新房裡也沒別的衣裳給她替換。

  玉簪在屋裡束手無策地轉了兩圈,鼓起勇氣道:「姑娘等著,我出去問一問。我們來時,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籠跟著抬來的,裡面應該會有衣裳。」

  瑩月忙把她拉著:「別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待了一夜,雖然府裡沒人來伺候她,可也沒人來找她的麻煩,這讓她潛意識認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誰知道會不會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點怕,就頓住了。

  沒別的選擇,瑩月倒也不在乎湊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夠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輕,復原能力好,昨天淒慘得那樣,吃飽又睡了一覺,起來就感覺精神好多了,除了舌頭還是仍舊痛著,說話不便。

  玉簪忙過來幫她,剛穿好,外面傳來清脆的聲音:「大嫂,你起來了嗎?」

  瑩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會意揚聲道:「起來了。」

  石楠快步走到門邊掀簾去迎,只見方慧換了一身鵝黃的襖裙,髮飾也跟著換過了,脖子上倒仍掛著那個金項圈,她走進來,道:「大嫂,我來看你了。」

  王氏跟在後面,表情歉意:「大姑娘來太早了,我沒勸得住,打攪大奶奶了。」

  瑩月搖頭示意沒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禮,玉簪心細,就便問了一聲能到哪裡去要一點熱水來,這個天氣衣裳穿舊的還無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頭向王氏道:「嬤嬤,你去叫人送熱水來。」

  王氏答應著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嬤嬤給我指個路,我閑著,去提來就行了。」

  她兩人出門去了,瑩月招呼方慧來坐,又謝謝她昨晚讓人送來的麵。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麼。」過了片刻補充,「其實是嬤嬤想起來讓人送的。」

  她畢竟只有八歲,跑到新房裡跟瑩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為好玩,沒想到瑩月是因為餓了才吃。

  瑩月笑道:「還是謝謝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麼會跟她來發這個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來一些:「沒事啦。」

  有人指點要方便不少,沒多久玉簪就回來了,她提著熱水,走在旁邊的王氏手裡也沒空著,提著一個食盒,裡面應該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過來,和玉簪一起服侍著瑩月洗漱過,主僕三個一起圍坐在桌前用飯。

  方慧一直沒走,在屋裡四處轉悠,不覺轉悠到旁邊來,瑩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紅豆餅推給她。

  方慧先說不要:「我來前吃過了。」

  但瑩月傷著舌頭,用起飯來太慢了,她又轉了兩圈,無聊得很,還是回到桌前來抓起一個吃了起來。

  吃完一個又拿一個,王氏在旁看得很高興,給她倒茶:「難得姐兒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麼勸也不肯。」

  慢悠悠一頓早飯用過,方慧來拉瑩月:「大嫂,我們去給祖父請安吧。」

  瑩月這才知道她一早就來,又一直等在這裡是為什麼,第一反應就要拒絕:「不好吧?老伯爺,病著——」

  她不想見方老伯爺,她至今還不覺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麼關係。

  但方慧很堅持,還向瑩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帶你見祖父,我帶你去。」

  話裡隱隱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瑩月哭笑不得,饒是她不大會在別人話音上用心思的,也聽出兩分傾軋方寒霄的意思來了,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麼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認真地在跟兄長鬧不和。

  王氏也覺得不妥,在旁勸了幾句,但勸不下來,最後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爺還沒醒,或是大爺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糾纏,馬上就回來。」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應了:「好。」

  瑩月鬆口氣,聽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現在應該正在方老伯爺那邊,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見方老伯爺,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驚嚇累傷交加,實在沒有精力做什麼,現在她想好好跟他說一說了,總不能就真這麼稀裡糊塗地在這裡住下來了吧。

  有方慧陪著,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來把她抓走,方慧再來拉她時,瑩月就點頭同意了。

  玉簪猶豫道:「姑娘的身體——」

  好是好了點,可那是相對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強了,她不太放心。

  瑩月安慰地沖她笑笑,表示沒事。

  她當然還是很不舒服,但現在不是嬌氣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該堅強一點,不然就這麼在新房裡發呆,感覺也很不對啊。

  她帶著石楠,跟上方慧出門了。

  府裡雖不放爆竹,但辦喜事仍怕吵著方老伯爺,挑的新房位置距離靜德院有些遠,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瑩月在旁邊也不吃力,一行人緩緩走到了靜德院。

  然後就叫攔了下來。

  穿著褐紫色褙子的粗壯婦人拿著掃帚,原像是在院門前掃著地,但一發現方慧等人,就停了動作,滿面笑容地迎上來行禮:「大姑娘好,大姑娘這麼早來,老太爺還歇著呢。」

  方慧先「咦」了一聲:「錢嫂子,你怎麼在這?」然後道,「祖父今天睡得這麼好?那我們就到院子裡等一會。」

  又轉頭給瑩月解釋,「大嫂,只要等一會就好了,我記著的,快到祖父吃藥的時辰了。」

  瑩月覺得她小小的擺出一副靠譜模樣很可愛,微笑點頭:「好。」

  但她們說好了,粗壯婦人卻還是沒有讓開的意思,拿著一人高的竹枝大掃帚堵在院門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說,夫人吩咐過,這幾日府裡事多,怕煩擾著老太爺,各處都先不必過來請安了。」

  瑩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臉沉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41 PM

第十五章

  方慧人小氣性不小,再張口時,連稱呼都換了:「錢家的,原來你是專等在這裡攔我的,我倒不知道,我來給老太爺請安,什麼時候要經過你的同意了?」

  錢家的陪笑:「大姑娘別誤會,我豈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老太爺如今最要靜養,等過幾日老太爺好了,大姑娘再來盡孝心不遲。」

  方慧點了下頭:「那我知道了,二嬸娘越發厲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來了——」

  錢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亂說,怎麼叫看管,實是為了老太爺的身體著想,伯爺也是知道贊同的。」

  方慧仰著頭:「我是亂說,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聲音一厲,「讓開!我帶我大嫂來見祖父,還不見得要你們二房的同意!」

  女童聲音尖利,瑩月就在旁邊,耳膜幾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瑩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這份派頭。」

  錢家的卻不畏懼讓步,她的腰彎下來,但笑容幾乎沒有變過:「大姑娘,您要是獨個前來,我冒著惹惱夫人的風險,也要為您通融一二,可您帶了這個——」她眼角瞥了一眼瑩月,好像不知該怎麼稱呼她似的,直接跳了過去,「這位來,我就萬萬不敢應承了,老太爺可不知道大爺給他換了一個孫媳,這要見了,該怎麼說呢?老太爺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這個刺激。」

  隨著她越說,方慧氣得越鼓,本就圓圓的臉蛋因為惹了怒色,氣成了一顆大紅蘋果——說實話,這是她沒考慮周全,現在被錢家的挑出來,她心裡明白自己莽撞了,可不願意認輸承認,臉面上下不來,一口氣就堵著了。

  瑩月想了想:「窩回去,你進去。」

  錢家的不是說方慧一個人可以進去嗎?她本來也不要見方老伯爺,就先回去好了,見方寒霄再找別的機會。

  方慧還不甘心,但錢家的臉色反而僵住了:「這——」

  瑩月忽然意識到了,她其實根本連方慧也不願意放進去,不過是撿個現成話說。

  方慧也發現了,她眼睛一亮,鬆了瑩月的手就往裡衝,錢家的不敢叫她進去,趕著去攔,王氏怕她受傷,忙去護著,方慧人小靈活,從大人們的腿邊竄了過去,錢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聲,各自向後倒地。

  瑩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邊回頭嘲笑錢家的一邊飛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長,她撞在一個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來。

  她撞到的人沒有出聲,只是及時伸手巴住她的後腦勺免得她倒地受傷,然後修長的手掌伸過來,捋開她的劉海,查看她的額頭。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見到眼跟前的那隻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聲頓時咽了回去,小臉板下來,揮開那隻手,自己站到旁邊。

  王氏和錢家的從地上爬起來,到他跟前行禮:「大爺。」

  方寒霄點了下頭,注視著王氏。

  王氏就開口稟報:「回大爺話,大姑娘帶大奶奶來給老太爺請安,錢嫂子不讓進去,大奶奶要回去,讓大姑娘一個人進去,誰知錢嫂子還不許,說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錢家的忙辯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為了老太爺的身體著想。」

  方寒霄眼神毫無變化,似乎聽進去,又似乎沒聽進去,只是背著的手抽出來,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雖然跟他不和,但該識時務的時候還是識的,拉著瑩月就走:「大嫂我們進去,我看誰敢攔。」

  瑩月腳步微頓,但見方寒霄站著不動,沒有阻攔的意思,就有點磨蹭著跟了過去。

  錢家的急了:「大爺,這可不行——」

  方寒霄扭頭,不知他是做了什麼示意,一個原在屋簷下翻檢藥材的小廝站起走了來,笑道:「錢嫂子,你口口聲聲說別人會礙著老太爺養病,你在這大吵大鬧,還跟人打了起來,就不怕吵著老太爺了?你還是請出去吧。」

  他一行說一行動手撮弄著錢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錢家的氣得沒法,到底不敢在靜德院的門口吵鬧,一跺腳,轉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腳去看,道:「肯定跟二嬸娘告狀去了,哼。」

  抓住這空檔,瑩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說話。」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轉身走了。

  瑩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轉回頭來也要跟著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爺和大奶奶說話,那不是你聽的,你跟嬤嬤在這等一會。等大奶奶出來,要是大爺同意你帶大奶奶去給老太爺請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樂意,不過還是勉強應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裡幹站,左右顧盼一下,很快跑屋簷底下看小廝翻藥材去了。

  瑩月跟著方寒霄進了一間耳房。

  一進門,瑩月就忙忙道:「窩想回家。」

  她還沒有放棄這個想法,嫁給方寒霄太不可思議了,她來找方寒霄,就是覺得應該還有糾正的機會。

  方寒霄腳步一頓之後繼續走去桌邊,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紙筆,他很快寫了幾個字,推到桌邊。

  瑩月充滿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為什麼不行?

  被拒絕得太乾脆,瑩月急了:「窩家噗對——」

  她急起來語速快,一快就說不清楚了,還差點噴出口水來,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見他似乎沒有注意,忙把嘴閉上。

  桌上還有一支羊毫小筆,她靈機一動,伸手拿起來刷刷也寫:我家送我來騙你不對,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對,我告訴你,我大姐姐是裝病的,你把她換回來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這是把望月都賣了,從前她可萬沒有這個膽子。

  方寒霄目光掃過,眼中閃過無語——連告狀都能告得這麼毫無心計含量。

  他手腕擰轉,信筆回她:真的?

  瑩月連忙點頭。

  方寒霄筆下不停,連著寫:那我不能要她。

  瑩月:……

  她反應過來了,這不是坐實了他的未婚妻不願意嫁給他?

  她後悔地把上一張紙揉掉,又寫: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別人才好。

  方寒霄:不。

  這次拒絕比先還簡短乾脆,瑩月一看,不但急了,她還有點氣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筆走龍蛇:你已出嫁,此處就是你家。

  瑩月掙扎:可是應該嫁給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終於多看了她的紙一眼,她情急之後,字跡不再似普通閨秀的娟細,筆劃轉折處的鏗鏘俐落明顯起來,因其俐落,看去別有一番舒心。

  這筆字不知怎麼練出來的,都說字如其人,倒也並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頓,瑩月以為他在抉擇,又燃起希望來,他和她的長姐定親時日太久了,她沒見過他,可在徐家提起他來,都是把他作為大姐夫來說的,現在忽然讓她替過來,她擰不過這個勁,只覺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亂嫁的是別人,她不見得能這麼反彈,也許哭一場就認命了。

  她正這麼想的時候,就見他的筆動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瑩月一下眼睛都嚇得瞪圓了——她她她怎麼就「清白已失」了?!

  「窩沒——!」

  方寒霄微微低頭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為受了驚嚇,眼波顫動著,好似被偶然躍起小魚驚亂的山間溪水。

  瑩月這裡,是一下嚇過頭,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過神來:她昨晚是睡在新房裡的,一個姑娘家,這麼在外男府裡睡了一夜,還談什麼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決定什麼,外人眼裡,就是這麼回事,她要不服不認,那倒也還有一條路——自盡以全清白。

  也許能博別人對她的屍體歎一聲:原來貞烈。

  瑩月可不要!

  她打小長得隨便,女誡之類的教導受過一些——她也是因此識的字,但這種書枯燥得很,明顯沒有遊記話本有意思,她學是學過,完全有口無心,徐大太太不重視她,沒閒工夫抽查她的功課,既沒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該懂的規矩她懂,但往不往心裡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簡單點說:她覺悟不高。

  叫她嫁給方寒霄她不願意,叫她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幹。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頭收拾起寫過的字紙來。他從她一覽無遺的表情上已經得到了答案,看來人單蠢一點未見得全是壞事,她這麼快找到出路,都有點出乎他意料。

  當然,對他來說,同樣也不是壞事。

  瑩月覺得自己還在掙扎中呢,還想問他為什麼要認下她,不過話到嘴邊,又頓住了,她直覺她問不出來真話。

  方寒霄以筆解釋過這個問題,但那無法解釋他異乎尋常的平靜,在婚姻大事上遭受這種欺騙,即便他不能用聲音表達出來憤怒,肢體總是可以的,摔個杯子踢個椅子,這些反應哪怕是裝也不難,可他一概沒有。

  瑩月無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靜背後藏著什麼,她甚至有點沒來由地覺得,連這平靜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來的。

  趨利避害的本能跑出來,她有點害怕他——雖然從表面上看,他對她似乎是很不錯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紙,走到窗下藥爐前蹲下,把字紙塞到爐子裡去燒。

  他四肢都很修長,肩膀寬闊,蜂腰猿臂,瑩月還不懂得欣賞,說不出哪裡好,但就是覺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勢都很磊落,心下不由歎一口氣:除了不會說話,這個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沒哪裡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麼嫌棄,肯嫁過來,兩個人肯定過得很好,也不用她這個頂缸的在這裡戰戰兢兢了。

  方寒霄一張一張地往爐膛裡塞紙,瑩月乾乾地站著,無事可做,只見他塞完了,站起扯過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後揭開爐子上的藥罐蓋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藥罐兩邊的提手,把藥罐端了起來。

  他整個動作都很順暢,並無遲疑張望,看來是做慣了這件事。

  再然後,他就往門外走了。

  瑩月被晾著有點無措,方寒霄顯然是要端藥服侍方老伯爺去,她一時不知該做什麼,要是出門,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這裡等他,也不知道還能找他說什麼。

  進退兩難。

  她猶豫的這個當口,方寒霄已經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見,蹬蹬跑過來,招呼她:「大嫂,我們也去。」

  王氏忙過來:「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爺這會兒要用藥,總得等老太爺用完藥了,才好去問一問大爺,大爺覺得沒事,我們就去。」

  她說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48 PM

第十六章

  話分兩頭,瑩月跟方寒霄筆談的時候,洪夫人已經收到了靜德院的最新消息。

  錢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囑,老太爺靜養是最要緊的事,所以我沒敢與他們十分爭執,趕著來報夫人了。」

  「小兒子,大孫子,老頭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著一盞燕窩,聞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微微冷笑起來:「怪道民間都這麼編排呢,這大孫子才回來幾天,老頭子的人已經都聽了他的調派,話都不用說,使個眼色,就比聖旨都靈驗了。」

  錢家的知道她心緒不好,不敢說話。

  「你說,大房這是什麼風水?」洪夫人問著她,「大的先不說,連個八歲的毛丫頭都這麼難纏,當年我養著她,沒半點虧待,她死活不願意,還鬧到老太爺那裡去。如今弄個假貨進了門,她倒當了寶,巴巴地還要領著給老太爺請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麼阿物兒,都比我們尊貴!」

  錢家的賠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識好歹,夫人別和她一般見識,氣著了犯不著。」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兒沒回來前,她不這樣。」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兒回來了,她有了撐腰的,方一下子厲害起來了。」

  錢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從前方慧一個小人也磨牙,但還沒到敢當面提著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還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爺回來這陣子,大姑娘一直橫眉冷對的,老奴還以為大姑娘記恨著他呢。」

  「那是她一個娘的親哥哥,再記恨,能記恨到哪裡去。」洪夫人道,「慧姐兒心裡清楚著呢,不然,憑我怎麼捂她捂不熱,霄哥兒弄個假貨進門,她倒認了?」

  錢家的道:「夫人說的是。說起來大爺也古怪,徐家這麼踩他的臉,夫人和伯爺要替他出頭,難道不是好意,他竟不願意,老奴怎麼想,也想不通。」

  提到這個,洪夫人眉頭緊蹙起來,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與方伯爺商量了半宿,都沒商量出個結論來。

  退一萬步說,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們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這件事與他也沒有壞處,難道為了他心頭的一些舊日不平,他就寧願把自己的婚姻視為兒戲,也要壞了二房的事不成?

  這豈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夫人別太勞神了。」錢家的覷著她的臉色,小意勸道,「也許大爺就是任性胡為,五年前,老太爺雖不得已上書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許諾,必會替他設法別的前程,私房也都將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貴無憂,這想得多麼周到?結果他留了張紙條就跑了,把老太爺傷心得躺了一個來月。如今回來又怎麼樣,兩手空空的,還是只得去服侍倚靠著老太爺,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騰了這麼久呢。」

  洪夫人面色並不見好轉,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麼想的,方伯爺難得覓到的一個機會確實是錯失了,下一回能不能這麼湊巧,那是很難說了。

  錢家的見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勁:「不過,幸虧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爺那時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時候,凡他要什麼,再沒有不給的,五年下來,只怕不等老太爺歸天,就要把老太爺的私庫都搬空了,伯爺和夫人大氣,不好同殘了的侄兒爭,可就吃了悶虧了。」

  這一句終於戳對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頭不由散開了一點,但嘴上道:「胡說,我們做兒孫的,孝敬老太爺還來不及,誰還去想他的東西?」

  錢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檯面的小見識,哪裡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見洪夫人面色稍霽,她終於敢提醒一句:「靜德院那邊,夫人看該怎麼辦——?」

  「怎麼辦?由他去。」洪夫人的話裡又帶上了火氣,「他有能耐,就把那個假貨帶到老太爺面前去,看老太爺氣死不氣死,老太爺有個好歹,我倒要看他在這府裡還能怎麼樣!」

  錢家的一想不錯,方老伯爺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雖然一時為了同二房作對,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著方慧胡鬧,把假新娘帶到老太爺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緊張了。

  錢家的就笑了,道:「怎麼樣,那還不是由著夫人說了算了。」

  洪夫人聽了這話,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點笑模樣來。

  **

  這個時候,方老伯爺剛剛用完了藥。

  方寒霄把空掉的藥碗遞給侍立在旁的丫頭,接過她捧著的帕子,替方老伯爺擦了擦嘴邊的藥漬。

  他的動作比丫頭粗放一點,說是擦嘴,其實是把方老伯爺半張臉都蓋住擦過了。

  然後他把方老伯爺背後的迎枕撤掉,用臂彎圈住方老伯爺消瘦蒼老的身體,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比丫頭有優勢了,他正值青壯,毫不費力地搬動著方老伯爺,又快又穩,一點不會讓方老伯爺覺得不適。

  方老伯爺平穩地躺回了枕上。從面容上看,他臉色蠟黃黯淡,毫無血色,臉頰瘦得都凹陷進去,眼睛無神得半合著,病得著實很重。

  但其實,這已經是他好一點點以後的形容了,退回大半個月前,他病情一度惡化到連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轉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爺聲氣虛弱地道:「霄兒。」

  方寒霄腳步頓住。

  「你想好了,真要這麼做?」

  方寒霄轉回身,點頭。

  「胡鬧。」方老伯爺艱難地抽動了一下嘴角,「你聽祖父的,把那丫頭送回去,我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幾天了,臨終一本替你求個前程,皇上不會不允,到那時,你再另挑個合意的閨秀——」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方寒霄從床尾的立櫃上拿過一張紙來,杵到他眼跟前,上書四個大字:安心養病。

  方老伯爺對著那張紙,皺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睜大了些,怒道:「拿、拿開!」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幾年,別的沒見長進,不知從哪學了這一手噎人的功夫,還專沖著他來,真不怕把他氣死!

  方寒霄還算聽話,把紙張移開了。

  方老伯爺平了平氣,繼續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這事確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結親的榮光迷了眼,沒想到他去得早,遺下的子孫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換了一張紙,懸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爺又平了平氣,平不下去,這些紙若是方寒霄現寫的還罷了,都是早已寫好的,他一開始教導勸說他,他就拿這些東西回應他,最令他生氣的是:居然都能回應得上!

  方寒霄把紙移開了,安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無怨懟,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爺總是不能相信,他虧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裡寵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寵回去,還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氣急出走,現在孩子心裡有他,知道他病了,還是回來了,衣不解帶地服侍他,可他給他定的親事又出了錯——

  是的,洪夫人料錯了,方寒霄從回來一直住在靜德院裡,昨晚上也是,喜宴結束後,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樣告訴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沒被氣死,而是瞬間氣精神了。

  孫兒終於回家,方老伯爺原本覺得餘願已了,臨終上一本,再把私庫交給孫兒,這一口氣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還沒咽氣呢,徐家都敢這麼拿他的孫兒不當數,咽了,孫兒得被欺負成什麼樣子!

  而且他現在變成了個啞子,受了欺負連說都說不出來——哎呦,方老伯爺這麼一想,憑是千錘百煉的一顆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覺得有一根線牢牢地把他的這口氣吊著,無論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兒子去。

  見了長子可怎麼說呢?長子那麼放心地把兒子託付給了他,以為他這個做祖父的一定不會虧待了,結果沒幾年,他把孫兒帶成了這個模樣,不說長子兩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罵死。

  方老伯爺想到這裡,已經選擇性遺忘了方寒霄拿兩張紙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語調緩和下來,無奈地道:「霄兒,你到底想做什麼?」

  方寒霄走去立櫃——方老伯爺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經返身把紙刷地一抖,六個大字映入他眼簾:少操心,多靜養。

  這三張紙是出現在方老伯爺面前頻率最高的三張,基本可以應付方老伯爺的一切問題。

  被糊弄了一臉的方老伯爺已經氣不動了,閉上眼好一會兒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頭,你帶來我看看。」

  不管真貨假貨,總是已經領進了門,這未來的長孫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裡得有個數。

  方寒霄這回沒出什麼招,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方老伯爺總算感覺好了點。

  唉,可憐天下祖父心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2:54 PM

第十七章

  方寒霄答應得這麼痛快,其實是因為瑩月人就在隔壁,不費他什麼事。

  倒是被示意了要跟著走的瑩月走了兩步,發現要進正房就嚇住了:「窩——真見老伯爺?」

  她怎麼敢,把方老伯爺氣出問題來,她可賠不起。

  方慧積極地踮起腳來牽她:「大嫂,走。」

  她對著兄長哪哪都來氣,但有一點是看在眼裡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從回來,就一手接過了照顧服侍方老伯爺的差事,什麼丫頭小廝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爺床前打的地鋪,直到婚期臨近,方老伯爺想叫他休息得好一點,硬攆著他,他才睡到遠一點的羅漢床上去了,終究也還是同方老伯爺一間房,對方老伯爺的一應傳喚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爺能從閻王爺的生死簿上回過魂來,完全是這個兄長的功勞——也許下人也可以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方老伯爺,可下人不能對方老伯爺起到這麼大的情感慰藉,長孫對老人家來說,那真是心肝一樣了。

  心肝回來,方老伯爺那垂垂的暮氣才重新振發起來,哪怕長孫拿字紙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說,方寒霄認為瑩月可以見方老伯爺,那就是可以見,完全不需要擔心方老伯爺會不會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進到內室,方慧就嚷嚷開了:「祖父,我帶大嫂來請安了。」

  瑩月沒了退路,只好被動地跟進去。

  與她想像的一般病人養病的屋子不同,內室並不晦暗,窗明几淨,只是床前斜擋了一架八仙捧壽屏風,讓從窗扇進來的陽光不至於刺著方老伯爺,但別處也不會昏暗得讓人壓抑。

  桌上擺著茶具和紙筆,牆上懸著各樣卷軸字畫,乍一看,是一個佈置得文雅舒適的房間。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禮,蹦蹦跳跳就到了床邊,她到了方老伯爺這裡,表現得最像個年方八歲的孩子,甜甜地笑著連喚,「祖父,你今天好點沒有呀?」

  方老伯爺待她也和氣,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樣地道,「祖父,我們大房添人進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給你老人家請安來了。」

  方老伯爺道:「嗯。」

  這一聲有點勉強,不過他重病在床,怎麼出聲都有氣無力,一般人倒也聽不出其中的差別。

  丫頭去取了錦墊來,新婦頭回請安是大禮,瑩月被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在屏風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鋪那邊望,小聲道:「給老伯爺請安。」

  她前面該有個「孫媳婦」的自稱,不過她說不出口,含糊著借著口齒不便給省略了。

  方老伯爺:「……」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鋪,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噎了口氣似的,咳嗽了起來。

  瑩月嚇得,往後一爬就想跑——她就說她不要來見方老伯爺吧,看看,真把人氣著了!

  她想跑還沒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側邊,她一轉身撞他衣袍下擺上了,視線受阻,她昏頭昏腦伸了手想拂開,手腕一緊,讓方寒霄捏住,丟開到旁邊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勢嫺熟地把方老伯爺側扶過來,輕拍他的後心兩下,又轉到前面替他順著心肺處,王氏則忙倒了杯茶捧過去,方寒霄接過,餵方老伯爺喝了兩口,方老伯爺才終於慢慢停止了咳嗽。

  這個過程裡,瑩月沒敢再跑——她反應過來她跑出去也逃不開干係了,此時她一口懸著的氣剛跟著鬆下來,就聽見,方老伯爺又拍了一下床鋪。

  ……

  她快哭了:「窩窩沒想來——」真不關她事啊!

  「閉嘴。」方老伯爺虛弱地,又憤怒地打斷了她的辯解,然後拍了第三下床鋪,「徐家、徐懷英這個小畜生,給我霄兒換了個庶女就算了,還是個結巴大舌頭!」

  他的聲音出離憤怒地在房間裡響著,「老子還沒死呢!來人,抬我去徐家,老子親自去問問他,搞這麼個閨女來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兒,老子要替老尚書打死他,清理門戶!」

  房間裡靜寂了片刻,只聽見方老伯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方寒霄從他胸前撤手,往桌邊走。

  方老伯爺還要拉他:「霄兒,你站住,我跟你說,這事我必不能依著你了,娶這麼個媳婦進門,以後你這一房如何立身處事,這個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瑩月說話,可從她見瑩月開始,瑩月已經是說話不靈便的樣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啞巴,可是不是大舌頭,還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樣的緣故不好著聲,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覺得瑩月好的時候應該沒這個毛病,可萬一要有呢?她打不了包票啊。

  方老伯爺養病要靜,石楠在外面沒跟進來,這個時候,只能瑩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爺氣壞了,也顧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爺,我——不係大舌頭——」

  「閉嘴,閉嘴!」方老伯爺聽她說話只覺全身都泡在酸水裡——替孫兒心疼的,他可憐的孫兒呦,娶個庶女就夠倒黴了,這下好,黴到家了!

  這成了兩口子,以後出門,一個啞巴一個大舌頭,還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爺想到那個情景,簡直覺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瑩月張著嘴巴,感覺百口莫辯——她還真沒法自辯,一說話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爺枯瘦的手已經從床鋪裡伸出來指著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來了,一張紙一抖,顯在他眼前。

  ——她在轎子裡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爺:「刻——你怎不早說?!」

  嗯,這一點方寒霄沒有和他提過。

  方寒霄是帶著筆過來的,信筆添了幾個字給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過來方老伯爺這裡時一來時辰有點晚,方老伯爺快安歇了,二來他喝得多了點,一些他以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沒有和方老伯爺說。

  「咬舌了?」方老伯爺對著那張紙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難去想瑩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爺也不例外,他順理成章地照著瑩月不願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著瑩月的手垂到了床邊,方寒霄給他掖回被子裡去,他也沒什麼反應,又過一會,才自言自語似的沖著帳子頂道:「難得老尚書風骨未絕。」

  方寒霄知道他誤會了什麼——這個誤會他也曾經有過,他沒糾正,放任方老伯爺又神游了一會。

  「那就——這樣吧,」方老伯爺終於回過神來了,乾咳了一聲,「這樣,倒還湊合了。」

  他沒問瑩月為什麼先搞到「以死抗拒」,現在又打消念頭來給他請安了——多明顯,他孫兒這樣的大好男兒,什麼樣的姑娘見了能不動心,尋死一回是義憤所迫,緩過這個勁來,又見到他孫兒,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孫兒過日子了。

  「過來,我看看。」

  方老伯爺發了那麼一通火,其實還沒有見到瑩月的臉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瑩月一直在屏風處,這個距離他看不清楚她的長相。

  瑩月才把他氣得噎氣,哪裡敢過去?站樁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來拉她她也不敢動,為難地沖她搖頭,兩個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盡了,過來,揪著瑩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瑩月敵不過他的力氣,被動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著,怕自己隨意動作再觸著方老伯爺的暴點。

  方老伯爺這回還算平靜,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睜開,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來說,瑩月不及望月美豔,但她有她的長處,她長得軟,軟裡透著一點書卷氣,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歡她,也不會覺得戳眼討厭。

  方老伯爺一眼望過,大致就是這麼個感受,要說喜歡沒多喜歡,他還替孫兒委屈著呢,哪裡能喜歡個頂替來的,但要說討厭也不至於,大概就是兩個字:湊合。

  他心裡不由就歎了一口氣:唉,都怨他,這麼好的孫兒,到頭來,婚姻上就落得了這個結果。這小庶女相貌看著還過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養——這話他做祖父的不好說出來,只得心裡挑剔了一下。

  方慧這時見沒事,湊上來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囑咐我的話我都記著,我已經跟大嫂說好了,以後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聽大嫂的話,大嫂照顧我。」

  孫女這麼貼心懂事,方老伯爺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說到一半覺得哪裡不對,頓住,「什麼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讓人搬東西,我跟大嫂住一個院子,方便大嫂照顧我。」

  她說著,仰頭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覺自己成功排擠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變,方老伯爺的感覺先不好了,艱難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麼?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聽話。」

  新婚小夫妻夾個活潑好動的小孫女進去,那像什麼樣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孫子?

  沒錯,之前他是覺得孫兒回來就於願足矣能瞑目了,可轉眼孫兒成了親,這麼個替嫁的孫媳婦他拗不過孫兒,都捏著鼻子認下了,那不看到重孫子再走,他多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3:26 PM

第十八章

  方老伯爺不同意,方慧很失望,嘟著嘴,半帶撒嬌地道:「祖父,大哥在這裡照顧祖父,又不去新房住,為什麼我不可以去嘛。我替大哥陪著大嫂。」

  方老伯爺寵愛小孫女,雖然拒絕她,但也不對她生氣,只是聽笑了:「這可不是你替得了的。妞妞乖,你要去,白日再去。」

  又向方寒霄道,「霄兒,你今晚上就回新房去吧,我這裡伺候的人多著,也不非得要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爺看他這表情就一噎——這噎不是動怒,而是一股從心底生出的無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時光了,方寒霄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正是成長中最重要的一段歲月,這一段最重要的歲月,方寒霄離開了他的羽翼,這個曾經愛說愛鬧的長孫像一隻雛鷹,主動決然地躍下了懸崖,去受風霜雨雪的摧折。

  從外貌上看,終於歸來的方寒霄不像吃過很大苦頭,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爺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沒有吃過苦頭。

  別的不說,照顧重病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方寒霄從一回來就直接接手照顧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廝學習,只詢問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項——而他從前在家時從未做過這等事,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麼憑空來的,方老伯爺問過他,他不說,方老伯爺便也不敢細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只得這麼含糊著罷了,只當孫兒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夠了,就回來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時時都能這麼想得開的。

  怎麼說呢,別人啞掉之後在表達上必然要出現許多缺陷,心性也會跟著一起生變,方寒霄的變化也有,但是是另一個方向,他不會說話了,苦惱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比如方老伯爺現在,方寒宵給他擺出這麼一張平平靜靜的臉,這比拿事先準備好的字紙堵他還讓他頭疼,因為方寒霄一旦離開紙筆,就等於切斷了跟別人交流的渠道,別人還不能拿他怎麼樣——欺負一個啞巴,好意思嗎?

  方老伯爺有時候都覺得,這個孫兒非但沒有為自身的啞疾所困,反而將它化成了一項利器。

  這樣一想,方老伯爺又驕傲起來——要是孫兒能不用來對付他就更好了。

  「霄兒,我跟你說話,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聽到沒有?」為抱重孫的念頭所鼓舞,方老伯爺不放棄地又強調了一遍。

  方寒霄這次終於給他回應了,萬能三張紙其中的一張:少操心,多靜養。

  「嘿,你這小子!」方老伯爺氣的,僅剩的幾根鬍鬚都吹翹了起來。

  方寒霄已經在給瑩月眼神示意,告訴她可以走了。

  瑩月不管他們祖孫間的交鋒,逃過一劫般,抬腳就要走,方老伯爺想起什麼,忙道:「等等。」

  他問方寒霄:「前幾日叫你裝的那紅包呢?拿給你媳婦。」

  別管他對瑩月有多少不滿意,新婦是他叫來磕頭的,那人不能白來一趟,見面禮必要給的。這紅包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只沒想到實際進門來的換了個人。

  方寒霄點點頭,去立櫃那裡取了紅包,塞到被叫住的瑩月手裡。

  瑩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瑩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著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紅紅的一個包袋,裡面菲薄,可能是裝的紙張,輕飄飄的。

  方老伯爺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來一事了:「霄兒,你娶了這個,那先頭那個怎麼說?婚書換過沒有——嗯,你辦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來,我同他說。」

  方寒霄走回床邊的腳步微頓,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對於瑩月的替嫁,他不過順勢而為罷了,婚書不婚書的,他沒成過家,沒處理過細務,方老伯爺不提,他一時真未想得起來。

  他給方老伯爺寫:知道,不必二叔,我來。

  方老伯爺看過,歎了口氣:「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歡你二叔,我也不逼著你了,等我眼一閉,我這裡的東西終歸都是你的,你就是敗家些,也盡夠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點笑意來,他手腕隨意轉動,寫與方老伯爺:我沒不喜歡二叔。

  方老伯爺哼了一聲:「祖父面前,你嘴硬個什麼勁。」

  他重病榻間都看開了,孫子跟兒子不合就不合罷,硬按著孫兒的頭叫他去蹲叔叔的屋簷底下,再是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換了張紙,誠懇地又給他寫了一遍:真的沒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爺很狐疑,他說了這麼一會話,本來已經疲累了,硬是又掙出點精神來,道:「我不信,霄兒,你不用敷衍我。」

  說是這樣說,他心裡其實已經燃起希望來了,哪個老人願意見到家宅不寧兒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麼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能過去最好過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來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頭刷刷寫:事過境遷,如今我回來,該著二叔嫌我多餘了,是二叔不高興,我並沒有什麼。

  方老伯爺看了這一串,愣了愣:「什麼話,你二叔怎麼就嫌你了——」

  不過他不是掩耳盜鈴的性子,既知道他們叔侄不合,勉強說這些也是無益,說一半就停了,轉而把方寒霄的話又看了看,照著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興,你就高興了。」

  方寒霄雖然不是這麼寫的,但他也不否認,只是笑了笑,把紙收了回來。

  方老伯爺見他笑,就不捨得怪責他了,還順著道:「不要管你二叔高興不高興,他要真嫌你,哪裡苛待了你,你告訴我,我叫他來教訓,有我在一天,絕不叫你受他的氣。」

  這心偏的,假使方伯爺在此,聽到老父的話恐怕得吐出一口血來,但方老伯爺這是信了方寒霄的話,以為他真的打算摒棄前嫌了,自然沒口子地哄他,至於方伯爺,他好幾十歲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讓讓侄兒怎麼了?

  方寒霄把安心養病那張紙向他晃了晃,又新寫了幾個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辦一下婚書。

  方老伯爺之前都沒敢問他對二房如今是怎麼個看法,只怕一問又把他問跑了,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興極了,看過就點頭道:「嗯,我這裡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誰辦這事合適,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來那封婚書交出來,你親眼看著撕毀,然後重新寫一封,知道嗎?」

  方寒霄點頭,看方老伯爺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轉身出去。

  **

  瑩月同方慧跟在後面,方慧的小目的沒有達成,有點悶悶不樂,出來後拉著瑩月道:「大嫂,我們回去吧。」

  說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瑩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麼,順著轉了身。

  方寒霄並不管她們,只是隨後往外走,他要去拿當年的庚貼聘書及才寫就不久的婚書等一套婚證物件,父母去後,大房的東西都到了他手裡,他出去這幾年是由方老伯爺代管,他一回來,方老伯爺當時只剩一口氣,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給了他,包括這些在內。

  他沒有親自去徐家,時近午時,最終持著這些趕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爺的一個幕僚親信周先生。

  徐大老爺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著拋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書,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錯,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沒睡,現在不小心打了個盹,於是陷入了自己構造的美夢之中。

  不然,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覺,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喜從天降!

  周先生態度斯文地催了她一聲:「大太太,我們老伯爺和大爺那裡,還等著回話,您是有什麼難處嗎?」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著那痛楚,才能明確這確實不是夢,並同時壓下自己奔湧而出的喜悅,她使帕子去擦並沒有一滴淚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麼說了!老伯爺真是大人大量,寬宏肯體諒人,只是可惜我們大丫頭沒福,偏撿在這時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絲鄙夷與不耐煩,微笑著,聽徐大太太抒發了一通關於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爺念想的意思,待她說得告了一個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這婚書?」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疊聲地道,站起來往後面去,然後腳不點地地飛快又回來了,都沒使丫頭,親自捧著,她拿來的除了舊庚帖婚書等物之外,還有瑩月的一份新庚帖都準備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這是已有蓄謀,只是之前為圖蒙混,沒有拿出來。他也不拆穿,一樣樣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當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書,再是婚書,每得回一樣,徐大太太都覺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書到手,簡直神清氣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飛了,她把婚書也要收起,周先生虛虛一攔,笑道:「大太太,這就不必收了罷?你我各撕兩半,各自放心——萬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煩。」

  徐大太太怎可能會把女兒的「黑歷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說的也是到了她心坎裡,當場就撕了,豈不更好更放心?

  她忙道:「對,就依先生所說!」

  嘩啦嘩啦一陣,她直接把婚書撕碎了。

  周先生倒只是撕成了兩半,見徐大太太看過來一眼,和氣地同她解釋:「還需拿回去給老伯爺及大爺過目一下。」

  徐大太太聽他說什麼都在理,又是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最後,周先生將方寒霄才寫就的換成了瑩月姓名的新婚書交給徐大太太。

  徐大太太用力盯了兩眼,她本也是書香家的姑娘,常用字是識得的,確定了上面確實寫的是「徐氏瑩月」四個字,周身上下,那是無一處不舒坦,緩緩地吐出了口氣來。

  她還待表達抒發些場面上的話語,周先生差事辦完,已經不要聽她這些了,站起來微微欠身告辭。

  徐大太太此時才想起好像少了點什麼,猶豫著問:「先生,我家派去送嫁的一些家人,至今沒回來——不知出什麼事了?」

  周先生道:「為貴府作為,夫人十分惱怒,命人扣押下來,現在如何,我身在外院,不知詳情。」

  徐大太太一愣:「洪夫人?」

  不該是方寒霄幹的嗎?洪夫人裝模作樣惱什麼怒?

  周先生看出來了她的想法,笑道:「我們大爺固然不悅,但不是和下人為難的人,如今木已成舟,連對太太這裡都不曾多說什麼,留難貴府下人做什麼呢?」

  徐大太太一想,也是,方寒霄真要搞事,何必這麼快派人來把婚書這麼要緊的東西換了?丟了西瓜,去揪住幾個芝麻算帳,那有什麼必要。

  周先生再度告辭。

  徐大太太想不通怎麼回事,不過婚書才是要緊事,幾個下人,一時回不來就回不來罷,回頭再設法也不遲。她就也不想了,忙喚人送周先生出去。

  **

  午後,從徐家取回來的婚書交到了方寒霄手裡。

  方老伯爺中午時醒來吃了藥,又朦朧睡去了,方寒霄在耳房裡,坐在藥爐前的小杌上,拿著破裂的婚書看了一眼。

  良緣永結、白頭之約——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確認沒錯,就塞到了爐子裡,動作俐落而全無留戀,同他先前塞與瑩月筆談的廢紙別無二致。

  然後他看了看手邊剩下的那張紙,是瑩月的庚帖。

  就成分來說,瑩月實在也並不清白,她骨子裡流的,是同背棄他的徐望月一樣的血——但同時,她姓的徐,也是徐老尚書的徐。

  方寒霄冷漠的眼神緩了緩,何況就徐瑩月那樣,連借勢裝個貞女都不會裝,還要他含糊其辭往方老伯爺面前打圓場助她過關的,要把她跟徐望月劃為一類人,實在也劃不過去。

  待她的用途了了,就替她安排個合適的去處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3:35 PM

第十九章

  方寒霄可以調得動方老伯爺的人手,但就整個伯府層面上來說,內外兩院絕大部分的勢力已經落入了方伯爺及洪夫人手裡,方寒霄使周先生出去沒有刻意瞞人,洪夫人就很快打聽清楚了周先生的去向及作為。

  方伯爺這時候也在家,他身上沒職差,其實就相當於一個富貴閒人,每日除了想法怎麼弄到一個有權有油水不輸於丟掉的那個總兵官以外,別無它事可做。

  聽說婚書都換過了,他臉色甚是陰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緒也很壞,道:「伯爺說的不錯。」

  這婚書換的前提是,瑩月進靜德院見過了方老伯爺,得到了方老伯爺的首肯,也就是說,這件事再無翻盤餘地,徹底塵埃落定。

  這時候再要說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賭氣就說不過去了,他們還在疑慮觀望,方寒霄已經毫不停歇地把後續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沒有二房插手進去的餘地。

  「是哪裡走漏了風聲?」洪夫人似自語,又似問著方伯爺,「還是他自己看出來的?」

  方伯爺皺眉不語,昨日之前,方寒霄從未從靜德院出來過,他沒什麼同別人接觸的機會,要說走漏風聲,實在無從走漏起,可要說他自己看出來的,他院門都沒出過,又從哪裡去看?

  「莫不是老太爺幫了他?」洪夫人猜測著,「老太爺如今好一點了,一向那麼寵他——」

  「老太爺不是那樣的性子。」方伯爺這次倒是肯定地打斷了她,「你瞎猜什麼。」

  方老伯爺武將出身,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個人的脾性是不會臨到老了生出突變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無可猜,胡亂說了一嘴,被否決掉,她帶著煩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覺得他成了鋸了嘴的葫蘆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們裝在裡面了。」

  方伯爺聽得心內微微一動,他們這次失敗得這麼措手不及,根源在於對歸來的方寒霄毫無瞭解,以至於叫他壞了事,都不知道錯出在哪裡,因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軌跡。

  方伯爺就轉頭問她:「新房那裡,如今有多少我們的人?」

  洪夫人一愣:「這——」

  一個也沒有,她昨晚生氣,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給瑩月留了個空蕩蕩的屋子。

  她有點吞吐地說了,方伯爺雖則在家,但不管後院這些家務,聽得忍不住斥她:「你賭這個氣做什麼,難道你能一直都不給新房安排伺候的人?傳揚出去,你這個當嬸娘的臉上很好看嗎?」

  洪夫人辯道:「誰知那個假貨真能存身下來,如今再補過去就是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補進去,原來那些有些隨意了。」

  原來就沒以為這婚事能成,她沒有必要往那去浪費人力,關於新房的一應佈置看著花團錦簇,樣樣不缺,其實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爺聽她有安排,面色方霽,囑咐道:「最好,霄哥兒身邊也能安插下人。」

  這就有些難辦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們,不會把他們擺這麼一道,既不信任,又怎會接受他們安插過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饋有些年頭了,後院裡的事還是有辦法的,笑道:「霄哥兒在靜德院裡不出,直接往他身邊塞人是塞不進的,但他既成了親,有了妻子,他身邊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說了算了,徐家那丫頭才進門,立身不正,底氣又虛,就以昨晚她那模樣來看,也不是心裡有成算的人,乘著這時候,我給霄哥兒安排兩個房裡人,叫她領了去,諒她不敢吭聲。」

  方伯爺不由點頭:「若能以通房的名義過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間,盡有餘地施展。你有合適的人選嗎?」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邊嬌花似的丫頭多了,隨口就報出了兩個人名,以顏色而言,是她身邊最出色的,人也聰慧解語,方伯爺卻一口否了:「不行,得識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後反應過來,可不是嗎?給方寒霄挑房裡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識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話同她說,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豈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識字這個要求比漂亮要嚴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這樣的門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著娘家門風不與女兒延師教學,她出嫁後初時不管家還好,待管了家就覺出不識字的吃力來,往身邊搜羅了幾個懂書的丫頭,這時要挑,也還將就能挑出來。

  「就留仙和蘭香吧,」洪夫人道,又有點頭疼,「不過,留仙是誠哥兒看中的,我先已答應了他,再過幾個月,待留仙帶的菊香能頂上來,就把留仙給了他。」

  方伯爺皺皺眉:「誠哥兒身邊的人不少了吧,正經書不讀,怎麼專在丫頭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護著兒子,笑道:「大家子弟,誰房裡沒有幾個人,誠哥兒並不為過。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兒在頭上壓著,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這幾年侯爺當家做了主,他方過得好了些,如今不過要個丫頭,值得什麼。」

  方伯爺要做嚴父,習慣性挑了兒子一句,心裡其實也不以為添個通房算什麼,就道:「那另外給他一個就是了,還是霄哥兒那邊為重,留仙既然合適,先給霄哥兒。」

  洪夫人答應了,生得好的丫頭多得是,大不了補兒子兩個。

  方伯爺失利了一回,謹慎許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確認道:「這兩個丫頭果然好嗎?」

  洪夫人道:「伯爺放心,留仙和蘭香伯爺也見過的,都正是好年歲,頭臉生得也整齊,留仙清麗,蘭香明媚,總有一個能栓住霄哥兒的心。」

  方伯爺聽了略有滿意:「這樣就好,你看著什麼時候合適,把這事辦了。」

  「那還挑什麼時候,就現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夾在眾人裡一起過去,也不顯眼。」

  洪夫人說著,雷厲風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從新房撤走的下人們都叫過來,在當院站了一地,合適的留,不合適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補進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蘭香叫到跟前,細細吩咐了一番話。

  這些細務方伯爺就不參與了,看了片刻,便抬腳走了。

  洪夫人這裡忙活了小半日,一應都安排好了,看看日頭將暮,款款起身,領人往新房而去。

  **

  話分兩頭,且說瑩月從靜德院出來後,方慧原還想跟著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瑩月舌頭傷著,方慧要去,瑩月不能不應付她,就得陪她說話,那於傷口癒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時,就勸著方慧走了,讓瑩月自己休息。

  瑩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裡照舊還是空蕩蕩的,沒人也沒東西,箱櫃擺得鮮亮齊整,打開一看,裡面都是空的——原是給瑩月裝嫁妝的,她嫁妝沒進新房,就沒東西可擺。

  石楠很後悔:「姑娘,我在那邊院裡其實想到了,可是我沒敢說,我,我有點怕方大爺,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點點她的額頭:「你怕他什麼?他能吃了你不成?」

  瑩月坐在旁邊,老實道:「窩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連忙點頭:「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說不上來,方大爺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覺得他怪有威勢的,我話都到嘴邊了,硬是問不出來,覺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搖頭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虛。這倒怪不得你。」

  瑩月這門進得是明媒正娶不錯,該有的一樣不少,可這話也就騙騙外頭人,徐大太太在裡面弄了什麼鬼,別人不知道,她們還不知道嗎?這事要說怪是一點怪不著她們,甚至她們也是受害人,可這話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說,到他這個更純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說不響,他不來找她們麻煩就算不錯了,誰還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瑩月憂愁地道:「你所得對,窩以後怎麼辦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個死,可在這裡想一想往後的日子,也是個昏暗。

  玉簪年紀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穩重的,勉強笑著安慰她道:「姑娘別怕,又不是我們求來的,方大爺認下了姑娘,那以後姑娘就是這裡的主母了,姑娘這麼可人疼,時日久了,方大爺知道了姑娘的為人,日子就會——姑娘,這是什麼?」

  她看見了瑩月從袖子裡露出來的紅包一角。

  瑩月低頭一看,想起來:「哦,老伯爺給的。」

  她把取出來,打開的時候心情還很沉重,待取出裡面的紙張後,慢慢睜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識得兩個字——瑩月閑的時候教的,不過不足以認出紙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麼?」

  她念的是紙上印得最大的幾個字裡的兩個,餘下的統統不認得。

  瑩月——她咽了口口水,道:「兩銀。」

  「一千兩銀?」玉簪合起來重複了一遍,忽然反應過來:「這是一千兩銀子?!」

  瑩月傻呵呵地:「嗯。」

  這是一張京裡同德錢莊的銀票,見票即兌銀。

  此時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銅錢為單位,銀子都少見,別說銀票了,徐家出過一部尚書,自然是有銀票的,但主僕三個從前都沒有見過,她們能接觸到的最大面額的財物是瑩月每個月一兩的月錢。

  也就是說,這一張輕飄飄的紙,就是瑩月一千個月——八十三年還有餘的月錢。

  「姑娘,我們——這就發財了?」石楠恍惚地問。

  瑩月不確定地點了點頭:「好像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4:04 PM

第二十章

  以為自己一文不名,結果發現原來身懷鉅款。

  這巨大的落差讓主僕三個對著那張一千兩的銀票發了好一會呆,才陸續回過神來。

  石楠的目光還沒法從銀票上拔出來,有點結巴地道:「姑、姑娘,玉簪姐,你們別笑我沒見過世面,我怎麼覺得這錢有點燙手呢?」

  講真,這要是一百兩,她能樂得跳起來到屋外跑兩圈,可翻出十倍的一千兩——有點嚇人。

  為了形容好自己的感受,她還努力打了個比方:「就是太太給姑娘準備的嫁妝,加起來也未必能有一千兩吧。」

  她是跟著轎子來的,見過沿途挑的那些箱籠,看上去不少,但她可不敢想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徐大太太之前是把給望月準備的嫁妝曬了一院子,可既然是給望月的,那就不要妄想會給瑩月陪過來,不然望月嫁期不會定到很遠,拿什麼給她陪去隆昌侯府呢?

  玉簪咽著口水點著頭:「你不用解釋,我懂。」

  方老伯爺隨手給個見面禮就超出了瑩月總嫁妝的價值,這出手,是豪闊到驚人了。

  瑩月滿面嚴肅,小心翼翼地把銀票折起,放回了紅包袋裡,向兩個丫頭道:「窩要還給他。」

  她不敢收這麼重的禮。

  玉簪石楠都沒什麼意見,不過石楠有點捨不得,要求道:「姑娘,再給我一眼吧,我還沒有見過這麼多錢呢,說不定以後也沒有機會見了。」

  瑩月笑開來,點頭:「好。」

  做出歸還的決定以後,她也就輕鬆起來,把銀票重新取出,跟兩個丫頭圍坐著瞻仰觀看,她沒見過銀票,也有些好奇。

  三個人傻樂過一圈,才又收起來,時間差不多到了中午,打廚房裡送了飯來。

  這回送飯來的是個打扮俐落包著頭巾的嫂子,自稱姓吳,奉了方寒霄的令。

  玉簪請她坐下,和她攀談了幾句,據她說,以後新房的飯食都由她來送,等到瑩月傷好,能管事了,那願意自己派人去廚房領也行。

  玉簪謝了她,把她送出去,回身笑道:「要說大爺待姑娘也是不錯了,等晚上他過來,姑娘和他提一提嫁妝的事,應該能拿回來。」

  徐大太太準備的東西再少,那也能找出些東西來使,新房總不能一直這麼空蕩,最起碼的,瑩月得有兩件換洗衣裳。

  瑩月正尋地方把那個紅包藏好,聞言緊張地一回頭:「他過來?」

  倒把玉簪問得一愣:「——不過來嗎?」

  昨晚是特殊情況,哪有夜夜讓新娘子守空房的,認都認了,就算礙著瑩月的傷,暫時不幹什麼,也該來坐一坐罷。

  瑩月繃著臉回憶了一下,一口氣鬆下來:「不過來的,老伯爺叫他來,他不來,我想他不喜歡窩。」

  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困擾,還覺得挺好的,方老伯爺之前叫他來,她在旁邊待著,不敢出聲,但是十分怕他應下來。

  石楠可不認同,不過要說方寒霄現在就喜歡瑩月,那也是太自欺欺人,她就退一步道:「姑娘別急,大爺總會喜歡姑娘的。」

  瑩月嘀咕:「窩才不急。」

  要照她天真的想法,方寒霄就此把她忘在新房裡才好。

  玉簪已經把食盒打開來擺飯,吳嫂子送來的飯食真不錯,比在徐家時的好多了,瑩月看著都犯了饞,但是礙著傷處,越香的菜式放的料越重,她都不能碰,只得還是挑著些軟爛清淡的慢慢吃了些。

  用過了飯,又沒事了,瑩月不出門,躺回床上去休養,躺了半下午,她躺不住了,百無聊賴地又爬起來,她這時想起了她丟在徐家的那些書,十分心疼地跟丫頭念叨:「我的蘇,我攢好久呢,還有——」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了熙攘的腳步聲。

  然後,洪夫人領著兩個丫頭進來了。

  瑩月全無防備,一抬頭,直接嚇僵住了。

  玉簪石楠也僵了,她們是從洪夫人的棍棒底下逃出來的,還不知道這時候蔡嬤嬤等人是個什麼下場呢,一聯想,哪有不怕的?

  但是洪夫人看上去居然很和氣,踏進門檻,往瑩月面上一打量,笑著問她:「好些了?」

  瑩月被她一問,才反應過來,站起來,戰戰兢兢地道:「嗯。」

  她沒請洪夫人坐,洪夫人自己十分自如地尋到主位坐下了,又向她招了招手:「坐吧,你身子虛著,就別講究這些虛禮了。」

  瑩月就僵硬地坐下。

  她膽小,但正常情況下,她不是膽小到這個程度的人,她還能找著方寒霄去拿筆爭辯幾句呢,但洪夫人不太一樣,她精明外露一看就是個厲害人是一樁,另一樁,則是她這個年紀又是這個做派,很容易讓瑩月想到徐大太太,對於徐大太太這一款式的,瑩月是真的怕。

  見到了她就想把自己縮起來,好讓徐大太太看不見她。

  她這樣的舉止不算很有禮儀,但洪夫人反而滿意,再把瑩月周身細一打量,就更滿意了。

  一看就是個好擺佈的被嫡母收拾慣了的庶女,身子骨還生得細弱,沒熟的青果子似的,穿著朱紅嫁衣都顯不出什麼新婦風韻——瑩月身上的嫁衣其實原是望月的,婚期定得太急,倉促間繡不出新的,也不敢往外頭去買,怕引人疑慮。瑩月身量比望月嬌小,穿著不怎麼合身,因此愈顯出稚氣來了。

  她這個模樣,以洪夫人老辣的眼光來看,那就是三個字:沒長開。

  沒長開好,沒長開,才有留仙蘭香施展的餘地,哪個男人也不喜歡啃沒熟的青果子,一啃澀一嘴。

  洪夫人的態度更和氣了,徐徐跟她說:「昨晚上太混亂了,許多事我沒來得及料理,你這裡當時我也不知該怎麼安排,怕人多口雜,有什麼閒言碎語傳到外頭去,有失我們這樣人家的顏面,所以暫時我把人都叫走了,只把你自己的丫頭叫了來,先服侍著你。」

  留一個空蕩蕩的新房給瑩月本是不成道理,石楠玉簪兩個也是方寒霄去要回來的,但從洪夫人嘴裡說來,竟似乎都是她的體貼苦心,瑩月心裡覺得不對,怕被拉去打板子,不敢駁,低眉順眼地只是聽。

  當然,往不往心裡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徐家時修煉得最厲害的本事,就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嘴巴上不要去頂,能少吃好些苦頭。

  洪夫人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繼續道:「我特意重挑了挑,有一點磨牙好傳小話的我都剔出去了,唉,霄哥兒這孩子,我同伯爺都不知他怎樣想的——算了,不說了,他既然認了你,你就是大房正經的奶奶了,如今我把人都領了來,你先使著,若還有誰不老實不服管的,你只管去告訴我,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有意一下子疾言厲色起來,見到瑩月嚇得眼皮一顫,兩個丫頭立在旁邊也是噤若寒蟬,滿意地揚了揚唇,揮了揮手:「都進來吧,給大奶奶見禮。」

  屋門大敞,簾子高高打起,兩排共八個丫頭四個婆子魚貫進來向瑩月行禮。

  洪夫人從旁解釋著:「我問過了,原來貼身伺候你的就只有你身邊這兩個丫頭,依著我們家的規矩,我另給你配了六個,婆子是粗使的,照理還該有些跑腿的小丫頭,不過我想著你這裡沒人使,只兩個丫頭夠著什麼的,所以先急急忙忙替你把屋裡的人配齊了,至於屋外跑腿澆花做粗活的那些,回頭我看了冊子,再挑好的與你送來——唉,也是沒想到,你們大太太就待你這樣。」

  這意思是給瑩月陪嫁來的人太少了,所以迫得洪夫人有些準備不及,先給她配一批,回來視情況——視這些眼線刺探的情況,再往裡追補一批,洪夫人這麼一說,稱得上是進可攻退可守了。

  瑩月聽她說著,心裡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墜。

  方徐兩家生態很不一樣,在徐家裡,就是長姐望月身邊也沒這麼多伺候的人,她更是習慣了只有玉簪石楠兩個,安安靜靜和和氣氣的,洪夫人這一下把她整間屋子都快塞滿了,別不別有心思的且不說,她第一感覺是好煩。

  她不習慣也不喜歡身邊跟上這麼多人。

  但她的習慣和喜歡從來也不重要,瑩月憋悶著,日常過得差一點寒酸一點她是真不在意,可是安全的小圈子被打破,她很不舒服。

  心裡呼呼地往外冒著逆反的小火苗。

  再慫再軟趴趴的人,也是有她那麼一根小逆鱗的,碰到她要不高興。

  洪夫人要是就帶兩三個丫頭來,她可能也就包子地收下了,可是一下搞這麼些,那她一個也不想要。

  而且——丫頭不是六個,明明是八個啊!

  這麼多人擠在屋裡,轉個身都要撞到!

  她總悶著不說話,洪夫人有點不耐煩了,此時順著她的目光一看,自以為明白過來了,笑道:「你可是奇怪留仙和蘭香?」

  瑩月其實沒特意盯著她們兩個,不過她們站的位置最好,看上去就像在看她們了,瑩月想搖頭,洪夫人已先道:「霄哥兒這幾年都在外頭,身邊也沒個人,如今乘著你進門,一併替他也安排兩個,若不是為著老太爺病勢沉重,其實這兩個人早該添上了——唉,他母親去的早,說不得,這些事只有我這個做嬸娘的替他想著了。」

  又道:「不過,自然也算是伺候你的,屋裡有什麼活計,你不要想著是長輩賜的,就不敢吩咐她們,該使喚只管使喚,若有哪個拿大不敬重你的,我饒不了她。」

  清麗的留仙和明媚的蘭香一齊屈膝,嬌聲道:「奴婢萬萬不敢。」

  洪夫人挑了唇角:「這就對了,從今往後,好生伺候著大爺和大奶奶,知道嗎?」

  留仙蘭香應道:「是,奴婢謹遵夫人吩咐。」

  瑩月在徐家再是不受寵,她也是正經姑娘,一些不規矩的葷話是沒人到她面前說的,所以洪夫人先說給方寒霄「添人」,她還沒意會過來,直到洪夫人說「也算」伺候她的,她心中叮鈴一聲,忽然開了竅,才明白了這多出來的丫頭是做什麼使的。

  她精神一振!

  不不,她沒想順勢給方寒霄塞人好解脫自己,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安排方寒霄生活的資格,她還沒有進入所謂「方大奶奶」的狀態。

  所以她想的是,她沒資格管方寒霄,自然也沒資格替方寒霄收通房啊!

  給方寒霄的這兩個有理由不要,那給她的這六個也可以退掉——不說全退掉吧,渾水摸魚退兩個也是好的,否則一想到以後每天她都要生活在一屋人的眼光裡,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瑩月腰杆不由直了直,找到理由了,她就好開口了,慢慢道:「夫人,窩不能,收她們——」

  她講話慢,理由沒那麼快說出來,洪夫人先聽見的是她不帶拐彎的拒絕,因為出於意料之外,臉色當即就變了:她小看了這小庶女,看著是個青果子,其實裡面是有數的!

  瑩月慢悠悠地說出了下文,「大爺沒有同意,窩不敢收。」

  她可理直氣壯了,因為在她的念頭裡,只要方寒霄同意,她馬上就收,所以她沒在拒絕洪夫人,只是不能替方寒霄做主嘛。

  至於方寒霄會不會收,那瑩月還真有數,早上方寒霄和方老伯爺談話的時候沒避著她,她站得遠一點,看不見方寒霄寫了什麼,可她聽得見方老伯爺的話,方寒霄跟二房不對付這一點,她是能拼湊出來並且十分肯定的。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不對付,當爹的都蓋章並且認命了,還能有假嗎?

  那都這麼不對付了,方寒霄怎麼還會要洪夫人給的通房,他看上去也不是個色鬼模樣——雖然她不知道色鬼該是什麼樣,不過肯定不是方寒霄那樣的。

  洪夫人聽見她下一句,心緒才緩了緩,笑道:「傻孩子,要他同意做什麼?霄哥兒要面子,你真去問他,他自然是說不要的,可哪個男人不喜歡美人,你真替他安排下了,他還能拒絕不成?」

  又緩緩道,「照理,這話我說不說都行,不過瞧你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就格外教你一句。你聽我告訴你,你這婚事,原來定的是你大姐姐,因你大姐姐病了才換了你——這裡面到底是怎麼樣,我就不多說了,霄哥兒為著我們老太爺,是認了你不錯,可是他心裡到底高不高興,你應該知道?」

  瑩月搖頭:「窩不知道,看不粗來。」

  她還是怕洪夫人,這句話說得很老實,她就是看不出來方寒霄到底高不高興,也不知道他對她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老實不代表不噎人,洪夫人就:「……」

  她不是個很好耐性的人,深吸了口氣,語速都加快了點,「你這孩子,這有什麼不知道的?猜也猜出來了!你大約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說,其實,這樣才是吃虧呢,霄哥兒心裡必然是鬱怒的,你學著大度些,不要等他開口,把可他心意的事替他辦在頭裡,慢慢哄轉俯就著他,這男人的心也不是鐵石做的,他看清了你賢惠,自然緩緩就叫你熨帖過來了,到那時,你的日子才算是好過呢。」

  瑩月眨巴著眼,臉頰從淡粉變作了深粉——其實洪夫人說得並不露骨,但從沒人教過她男女之間的任何事,她在這上面幾乎是一張白紙,洪夫人嘴裡又是哄轉又是熨帖的,當著一屋子人的面,就這個程度也夠把她羞著了。

  方寒霄那麼大個人,為什麼要她去哄啊。

  她埋頭捏著衣襟,很害羞地道:「窩,窩不會。」

  洪夫人見她有羞意,不知她這羞意純是閨閣少女的本能,其實根本還沒想過要和方寒霄過日子,以為有門,打起精神再接再厲:「你才嫁來,自然是不會的,不會,才要慢慢學起來。男人嘛,其實也是好琢磨的,你順著他,溫柔賢良,不要學那等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氣,就好了。我一片都是為你好的話,你細想想。」

  瑩月哪裡好意思細想,把洪夫人那教她哄男人的話全丟到腦後去,辨了辨她話裡的意思,這還是要給方寒霄塞人啊,就先點頭:「嗯。」

  洪夫人一喜,瑩月接著道:「大爺在,老伯爺那,夫人——」

  這一串話她說得有點吃力,石楠在旁原捏了一把汗,怕她不懂事應了下來,只是主子們說話,她不敢插嘴,這時見瑩月說話不便,但是堅持住了,心下放鬆,上前一步代為回話道:「夫人,我們姑娘的意思是,大爺如今在老伯爺那裡,我們姑娘初進門,不敢替大爺做主,夫人有這番美意,可遣人去詢大爺一聲,或是婢子跑個腿,只要得了大爺允准,我們姑娘再沒有二話的。」

  當然她很想有,不過若方寒霄有納妾之意,那她們根本無力相阻,只能認了。

  洪夫人:「……」

  費了半天勁,天都快黑了,繞來繞去繞回來了原點!

  要是能往方寒霄身邊塞得進人,還用來這裡迂回嗎?!再說,方寒霄日夜都在靜德院裡服侍方老伯爺,這話根本提都不好去跟他提,孫兒侍疾老祖父的關口,她作為方老伯爺的兒媳婦不跟著為公公病體憂心,跟孫兒說給他塞兩女人,這事傳出去她得是什麼形象?

  只能是借著瑩月新婦進門的遮掩,才能辦得自然一點。就是這新婦也太不開竅了——她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洪夫人努力平了平氣,但是沒平下去,不過她找著了一個出氣的茬兒,向著石楠冷笑一聲:「大奶奶,我便說你身邊的人太少了,不但少,還不成個體統,新婚第二日了,連個稱呼都不曉得換,可見素日多麼懶散!」

  石楠臉一白,意識到自己不該仍管著瑩月叫「姑娘」,也是多年的習慣了,一時未改得掉,她膽也不大,撲通一聲嚇跪下了:「婢子錯了——」

  洪夫人手已一指:「開導她兩下,給她長長記性。」

  瑩月見過她親自動手扇蔡嬤嬤,忙站起來把石楠擋在後面:「八要緊,她會改的。」

  洪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奶奶,你年輕不知事,這些個丫頭,平時同你再好,當管教時也不能不管教,不然她們欺負你好性兒,一裡一裡地上來的時候再管就晚了。」

  不用她再說什麼,她身後的丫頭上前,要把石楠拽出來「開導」她,瑩月和玉簪都忙去救,那一個丫頭要突圍她們兩個還是有點難的,場面一時就僵持住了。

  洪夫人這兩下要是開導出去,這口氣也就出了,誰知瑩月護到這樣,也不知道個禮儀,自己出來搖搖晃晃地跟丫頭拉扯,她氣出不來,堵在心裡衝撞,怒得站起身來,往前走近,三人正拉扯成一團,下手沒個準頭,玉簪一揮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小腹,不過輕輕一拂,但是給了她由頭,洪夫人厲聲道:「好呀,沒個王法了,都敢沖著我動起手來了!」

  一個人存心找茬,那雞蛋裡挑出骨頭也不難,有這一聲,洪夫人就不只是要開導石楠了,把玉簪也捎帶上了:「把這兩個丫頭都給我帶走,這樣野人一般的規矩,也配在主子面前伺候!」

  兩丫頭都嚇傻了,不知為何事情就急轉直下到了這個地步,這屋裡除她們以外,餘下全是洪夫人的人,四個婆子過來一上手,她們哪還有掙扎的餘地,很快就叫擰下了。

  洪夫人此時心情方舒,向瑩月道:「大奶奶,我知道這兩個丫頭伺候你日子久了,你捨不得,你也莫急,我帶去教導幾日規矩,教得懂事了,再還與你。」

  「不——」

  洪夫人並不理她,叫婆子拖起玉簪石楠就走,她帶來的那一屋子丫頭倒是全留了下來。

  瑩月徒勞地追了兩步,又茫然轉頭與一屋子陌生人對了一眼。

  留仙上前想扶她:「大奶奶,您別擔心,有奴婢們伺候您呢。」

  她不要這些人!

  她要她的玉簪石楠,她們一塊兒長大的,奶嬤嬤走了,她就剩玉簪石楠了!

  瑩月一把拍開了她的手,扶著門框往外跑。

  洪夫人一行人已經出院門了,還能見著背影,瑩月看了一眼,沒有去追,追上去沒用的,她搶不過洪夫人。

  她往另一個方向走。

  那裡的前方是靜德院。

  她的記性正經不錯,早上來回過一趟,她已經記住去靜德院的路了。

  能從洪夫人手裡要人的只有方寒霄,他能要出來第一回,就能要出來第二回。

  雖然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幫她,可是她得去試一試。

  方寒霄這個時候當然是在靜德院的,他的行蹤十分固定,成了親也沒有任何變化。

  這對瑩月是件好事,她順利地、哭哭啼啼地,在專為煎藥所用的耳房裡找到了他。

  「嗚嗚嗚嗚!」

  方寒霄:……

  他從藥爐前抬起頭來。

  瑩月想著玉簪石楠可能遭的罪,路上就忍不住哭出來了,這時一張臉都水漣漣的,但她腦子裡十分清醒,還考慮到了自己說不了長句子,嗚嗚著直接走到了木桌面前,拿筆埋頭刷刷寫。

  一時寫好了,她抹著眼淚,要拿去給方寒霄看,一轉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起了身,已經走到了她旁邊,忙把紙擺到他面前。

  ——夫人把我的丫頭都抓走了,說要教訓她們,求你幫幫我。

  十分樸素直白的求救了。

  方寒霄皺了皺眉,從旁邊扯過張紙寫了問她:為什麼。

  瑩月寫:說石楠不應該叫我姑娘,沒規矩——她寫到這裡刷刷塗掉,感覺自己沒有抓住重點,重寫。

  ——她要給你兩個小妾,我不敢答應,叫她來問你,她不問,生氣抓了我的丫頭。

  方寒霄皺起的眉頭一聳——什麼玩意兒?

  他筆伸過去,在小妾兩個字底下劃了一道。

  瑩月懂他的意思,換紙刷刷寫:真的,叫留仙和蘭香,長得很好看。

  這兩個丫頭方寒霄是知道的,撇開相貌除外,身上最有別於其餘下人的素質是識文斷字,洪夫人弄這麼兩個人來,針對性十分明確了。

  瑩月著急,刷刷又寫:我不是不答應,她給你的人,為什麼來問我呢,我不好答應,你喜歡,就收下來,她們現在還在屋子裡。把我的玉簪和石楠還給我就好了。

  方寒霄斜了她一眼——為什麼來問她?她是大房的主母了,依規矩,是有權利給他安排伺候的人的,他喜不喜歡要不要另說。

  不過她自己好像沒有這個自覺。

  沒有很好。

  看在她出乎意料能頂住洪夫人壓力的份上,他該跑這一趟,替她把賠進去的兩個丫頭要回來。

  方寒霄丟了筆,出門招手叫來個小廝,往藥爐的方向指了指。

  小廝心領神會:「大爺放心去忙,這裡我盯著。」

  方寒霄便轉頭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出來跟上。

  瑩月:「哦哦。」

  忙放下筆出去。

  方寒霄這麼一說就通,她提著的心放了一點下來,他步子大,她顛顛地跟著,路上微微喘著氣,連說帶比劃地把事情經過都說給他聽,好幫助他做判斷。

  方寒霄並不太需要,不過她嘀嘀咕咕地倒也並不煩人,他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方寒霄目的明確,直往洪夫人所居的正堂而去,遙遙見到那一座格外堂皇的建築群時,瑩月意識到了什麼,左右張望一下,確實就她同方寒霄兩個人,她有點著急又擔心地道:「就——窩們進去?」

  不用找點幫手嗎?洪夫人身邊好多人呢。

  方寒霄無語,腳步不停,徑直往裡。

  瑩月記掛著玉簪石楠,只好鼓起勇氣跟進去。

  非常巧,玉簪和石楠正被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兩個婆子各站一邊,手裡舉著塊手掌寬的長板,往下要打。

  這長板看上去不甚厲害,但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挨上幾下也是很夠嗆了。

  方寒霄忽然闖進去,兩個婆子一時愣住,這板子就沒打得下去。

  瑩月淚汪汪地從他身邊衝過去,把兩個丫頭挨個連忙打量。

  玉簪石楠兩個本也嚇得一臉淚,但見到他們來,眼神都是刷地亮起來,也不要人扶,飛快地都爬起來,拉著瑩月就往方寒霄身後躲,玉簪邊拉她還邊安慰:「姑娘,我們沒事,沒來得及挨打呢。」

  方寒霄轉身往後走。

  玉簪石楠一左一右馬上跟著。

  被擁在中間的瑩月糊塗了:「——這就走了?」

  不用跟洪夫人理論說話什麼的?

  石楠心大,又一次從洪夫人的板子底下逃出來,她忽然覺得洪夫人也沒那麼可怕了,竊竊給瑩月解釋:「對呀,我們昨晚就是這麼走的。」

  見瑩月還是一頭霧水,玉簪在一旁說得更詳細了些,原來洪夫人雖然愛好打人板子,但是她這等貴夫人自持身份,還不至於必要站在外面親眼看著人被打得血肉橫飛,哭嚎慘叫,所以她都只在屋裡。昨晚上也是,方寒霄帶了個小廝過去問話,玉簪石楠兩個大著膽子應了,小廝就點著她們讓起來跟著走,兩個人站起來,糊裡糊塗就跟著走了,並沒有什麼跟洪夫人交鋒的場面。

  現在方寒霄還是不進去見洪夫人,轉身就走,她兩個便自覺照舊跟上去了。

  瑩月呆呆地——這也可以?

  她擔心地轉頭看了一下,卻見那院中婆子只是束手無策地站著,另有人匆忙掀簾子往正房裡去,大約是報告洪夫人去了,但是並沒有誰來追他們。

  也是呀,方寒霄不會說話,追上來能跟他理論什麼?不過大眼瞪小眼。

  便是瑩月自己不放心,想問他話,也只好先憋著,一路跟著回到了新房。

  新房裡還有事。

  留仙蘭香等人還在呢。

  先前瑩月跑出去,留仙想追,但是怕自己出了新房的門就再進不來了,因此猶豫住了。

  不過,她這點顧忌是多餘了,方寒霄長腿邁進屋裡,從丫頭們辨出她來,第一個就向她招了招手。

  玉簪石楠緊張地變了臉色——難道姑爺真喜歡洪夫人塞過來的這個丫頭?不然怎麼進來就找她。

  留仙也是一怔,跟著忙越眾而出,低眉淺笑行禮:「大爺——」

  新房裡沒有紙筆,方寒霄站在桌邊,修長食指在桌面上緩慢滑動:你同二弟睡過了。(?)

  不知是個疑問句還是肯定句,但是留仙瞬間慘白的臉色揭露了答案。

  「呀。」

  這聲小小驚呼是瑩月發出來的,她原只是下意識探頭在旁邊看,不想看到了這麼勁爆的一句話。

  什、什麼叫睡過了!

  瑩月臉頰剎時紅遍,她嗖嗖往後退了兩步,覺得簡直不好意思跟方寒霄待在一間屋裡。

  他怎麼這麼說話呀——真是的。

  別人都茫然不動,她給出這麼強烈的反應就很顯眼了,方寒霄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瑩月被他一看,更加害羞了,雖然他連片衣角都沒碰著她,可是他這樣講話,還看她,她覺得自己都不純潔了。

  ……

  留仙噗通一聲跪下了。

  「大爺饒命,嗚嗚——」她抽泣起來。

  她確實同方寒誠有染,她原來沒以為是件多麼嚴重的事,因為洪夫人話語中已經透出意來,說再過一陣,等她把跟著她的二等丫頭菊香教出來了,就讓她到方寒誠屋裡去,那麼她的身子給方寒誠不過是個早晚的事,方寒誠來纏她,她就沒有堅持守住。

  誰知道洪夫人會突然改了主意,又要把她給方寒霄呢!

  留仙覺得自己真是被坑死了,可是洪夫人把她叫去,還給她安排了任務,叫她要想法從方寒霄身上盡可能多地套出他的秘密,這個任務來得太突然了,留仙沒有應變的時間,洪夫人又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平常時候留仙提前跟方寒誠有了首尾洪夫人可能不會怎麼樣,但趕在有可能壞她事的當口,就很難說了。

  留仙因此沒敢坦白。

  不想洪夫人不知道的事,方寒霄竟是知道的。

  現在當面叫揭開,她的心智直接就垮了。

  方寒霄手指在桌面上又動。

  留仙忙抹掉眼淚,用力去看。

  你知道該去找誰。

  留仙一愣——該去找誰,當然是方寒誠啊!這時候,只有方寒誠肯去找洪夫人求情,還能救她一命了。

  留仙忙咚咚磕了兩個頭,以謝他的不追究,跟著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要走。

  方寒霄忽然指了一下蘭香。

  蘭香還站在丫頭群裡,不知這裡出了什麼事,留仙福至心靈,過去拉了她就走,大爺不是白白放過她的,她也得幫點忙,把蘭香帶走就是她要付出的報酬。

  蘭香茫然被拉走了,屋裡還留下了六個不但茫然並且開始有些瑟瑟的丫頭。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們裡面最厲害的兩個上來就被幹掉了,這感覺,才可怕。

  方寒霄的目光緩緩從六個丫頭面上拂過,沒人敢同他對視,都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但其實方寒霄沒打算再做什麼。他離家太久了,這府裡沒被方伯爺與洪夫人收復的人手已經不多,他能確定絕對可靠的人,更少。

  既然都有被刺探的風險,就用這六個也沒有什麼。因為包括這新房的女主人在內,都並不在他信任的名單裡。

  他的目光順著移到了瑩月身上,瑩月一察覺到,腦子裡就開始回放他一筆一劃寫出來的「睡過了睡過了睡過了」——

  她才緩回來的臉色又暈紅的了,悄悄挪了個方向,把側臉也藏好了。

  方寒霄:……

  臊成這樣,剛才為什麼特特把腦袋伸過來看他寫字。

  自討苦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4 08:30 PM

第二十一章

  就在這個時候,廚房的吳嫂子拎著食盒進來了,忽然見到一屋子人一怔,然後忙向方寒霄行禮:「大爺。」

  此時外面天色已黯,差不多正是晚飯時辰了。

  玉簪上去幫忙吳嫂子把食盒一起抬到桌上,乘勢向桌旁的瑩月使了個眼色。

  瑩月:「……嗯?」

  她跟玉簪其實有默契,看出來玉簪那意思是叫她開口留方寒霄吃飯,不過——她眼神飄了飄,很不走心地假裝不懂,低了頭把食盒盯著。

  她還不好意思著,而且玉簪這個眼色使的,不知怎麼就讓她想起之前洪夫人說的那串話了,怎麼怎麼哄男人之類的,她就更不好意思了,還有一點小小彆扭,方寒霄幫她帶回了丫頭,她本來應該跟他客套一下的,也說不出來了。

  玉簪被她的裝傻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是就沒辦法了,瑩月不肯開腔,她直接向著方寒霄笑道:「可是巧了,大爺若不忙,就留下一起用個飯?」

  方寒霄心裡默算了下時間,藥再煎一刻應該就好了,他回去先要服侍方老伯爺吃藥,然後才能吃飯,他一個人,也不很犯得著再往廚房去取飯食,就點了頭。

  玉簪一喜,瑩月臉一垮,悄悄瞪她一眼,這下輪到玉簪裝傻看不見了,她掀開食盒蓋子往外擺飯,石楠也忙過來幫忙。

  那六個丫頭則站在幾步之外,不知道她們到底是怎麼個說法,想找點事幹,沒得吩咐,又不敢動。

  方寒霄自己把椅子拖開坐下,瑩月往旁邊讓了讓,眼角餘光瞄見她們,這一下想起來,顧不得那點小彆扭了,忙帶點求懇地向方寒霄道:「窩沒有事,不用那麼多人。」

  說實話,留仙蘭香她反而不是那麼在意,她真正想賴掉的是塞給她的這幾個。

  六個算多?

  方寒霄同她的想法不一樣,把這六個退掉不難,可是還得另挑別的來補,他哪來這麼多功夫管她的丫頭。

  就平平看她一眼,沒什麼表示,眼神又收回去了。

  瑩月:「……」

  她先看方寒霄的臉,見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又去看他的手,看好一會,他修長的手掌也只是放著不動,沒有要寫畫的意思,她終於反應過來,這就是不理她了。

  瑩月好生失望,不敢追著他再說,石楠見她一直站著,過來把椅子往後拉了拉讓她坐,她只好悶悶坐下。

  一時飯食擺好了,方寒霄自顧吃起來。

  他用飯快,瑩月手裡捧著的米飯才下去了個尖兒,他已經吃完了兩碗。

  方寒霄放下雕銀木箸後頓了一頓,他不關心瑩月,之前給她要回兩個丫頭,又安排了飯食,看著待她不錯,其實就是保障了她一個最基本的生活待遇,別的就都沒了,連瑩月的傷他也沒放在心上。

  此時見她吃個飯那麼費勁,他方真正注意到了。

  方老伯爺那邊等著服侍,方寒霄沒時間等她慢慢吃完,伸手把她飯碗拿開了點,示意她轉過來。

  瑩月正吃得聚精會神——她不敢走神,一鬆懈很容易不小心磨到傷處,忽然碗沒了,呆呆地舉著木箸轉頭,嘴巴還微張著。

  方寒霄在桌上寫:張嘴。

  瑩月回過神,眨了下眼,沒張,反而警惕地把嘴巴閉緊了。

  吃著飯呢,幹嘛叫她張嘴,太奇怪了,也不好看。

  方寒霄趕時間,沒空跟她細說,手掌伸過來,直接掐著她粉白的臉頰迫著她張嘴。

  瑩月:「……呃!」

  她傻了,還沒有人這麼對待過她,不但嘴巴張圓了,兩個眼睛也瞪得圓圓的,整個人都是驚呆的了狀態。

  方寒霄還不滿意,指尖加了把勁,讓她把嘴巴再張大點。

  瑩月終於反應過來了,窘迫得頭頂都要冒起煙來,嚶嚶地在他手裡掙扎,同時努力往身後的椅子裡縮,想躲開他。

  鬧什麼。

  方寒霄眯了眯眼。

  他不鬆手,同時另一隻手想劃寫解釋,但瑩月只是掙扎,根本不往桌面上看,還是旁邊侍立的玉簪忽然間明白過來,忙道:「姑——大奶奶,大爺是想看看你的傷口,你別動,叫大爺看看,若還要用藥,好請大夫過來,可別耽誤了。」

  瑩月縮在椅子裡頓住。

  她昨天渾水摸魚騙到過一碗藥喝,但當時情況亂,王大夫只是說後面要好好養著,是不是還需要吃藥,他沒有明確表示,如果要,她卻沒有,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自己養著,養不好,以後說話真變成了大舌頭,可就糟了。

  為大舌頭的陰影籠罩著,瑩月終於不動了。

  但光不動也不行,方寒霄掐在她腮幫上的一根手指點了點,催促示意著她把舌頭伸出來。

  大舌頭大舌頭大舌頭——

  瑩月冒著煙,烏長的眼睫顫動著,努力鼓勵(嚇唬)著自己,終於把舌頭吐出來了一截,自我感覺傻出天際。

  她心裡乃至於埋怨起自己來——撞到頭也好呀,為什麼偏偏是咬舌呢!

  她的咬傷在舌面左側,血是已經不流了,但傷痕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十分鮮明的一道血印,血印周圍的舌肉微微腫起,有一點點糜爛,因傷在嘴裡,時時有口水潤著,並不醃臢,看去只是十分可憐。

  方寒霄看清了,終於鬆了手。

  瑩月往後一仰,忙兩隻手一齊把嘴巴捂住。

  方寒霄沒再做什麼,站起來往外走。

  玉簪想起來,趕著攔了一攔:「大爺留步。」

  轉身匆匆去把收在空蕩紫檀立櫥的那個紅包取了出來,雙手呈給方寒霄道:「這份禮太貴重了,大奶奶收受唯恐於理不合,想交與大爺保管。另外,婢子想問一問,大奶奶的嫁妝不知放在何處,大奶奶的衣物用具都在裡面,新房裡沒有這些,有些不太方便。」

  方寒霄皺眉,目光往屋裡掃了一掃——洪夫人連要給他的通房都配齊塞了來,他以為經過這麼一天,嫁妝也該送進新房來了,不想竟是沒有。

  ——這其實不奇怪,他都不把瑩月放在心上,洪夫人難道還會真心替她考慮不成,所作所為,不過只從各自利益出發罷了。

  他看了瑩月一眼,她背朝著他,嬌小纖瘦的身子被椅背擋了大半,露出來的確實是昨天那一襲舊嫁衣,他只是不留心,此刻想起便也記得清楚,她襟前應該還有著髒汙血漬。

  就這麼件衣裳,她湊合穿了一天,有嫁妝也沒敢提起來要,逼到沒法了,借著還他紅包的由頭方由丫頭就勢開了口。

  這個徐家女這麼進了門,他覺得自己所為已經不算虧待了她,可實際上,是她傻得不知道展示自己的難處而已。

  方寒霄緩緩走回去,到瑩月身邊,劃指寫給她看:昨日一切都由二嬸處置,你的嫁妝應當也在二嬸那裡,讓那六個丫頭去與你要,要不回來,她們也不必回來了。

  瑩月先拿眼角餘光隨著他的手指動著,但看到後來,她的眼神不由亮起來:這麼好的主意,她怎麼想不出來?!

  她坐直了身子,給玉簪一字一字地慢慢傳話,玉簪凝神聽完,也是覺得很妙,笑意滿滿地轉身,脆聲把這句話給一直幹站在屋子另一邊的六個丫頭宣讀了一遍。

  六丫頭:「……」

  真是覺得非常倒黴了,可是又不能不聽,既然要在新房伺候,那主子吩咐的第一件事就頂回去,便是她們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

  一群人烏雲罩頂般,拖拖拉拉往外走。

  方寒霄跟著出去。

  玉簪手裡還捧著紅包,忙追兩步,方寒霄好似後腦勺長了眼睛,回手向她一擺,逕自走了。

  這顯然是不要的意思,玉簪不便再耽誤他,遲疑地頓了腳步。

  「大奶奶,大爺不收怎麼辦?」

  瑩月頭皮先麻了一下。玉簪當著外人這麼叫她還好,現在私底下也改了稱呼,她聽起來奇怪得不得了,可才差點為這個吃了虧,她再不習慣也只能說服自己慢慢接受。

  不過這個紅包她也不知該怎麼辦,方寒霄不要,總不能硬攆上去塞給他,她就道:「先,放著。」

  她說著話,一邊抬手重新捂回腮幫,包著小心揉了揉——方寒霄手勁使的不小,她讓他捏了兩下,現在都還覺得有些酸麻。

  石楠見了,關心的問道:「很痛嗎?」

  那倒也沒有,瑩月搖了搖頭,這時外人都走光了,她向晃動著甩下的簾子望了一眼,轉回頭來,有點苦惱地向石楠道:「窩剛才四不是像一隻狗?」

  石楠噴笑出來:「——姑娘說什麼呢!」

  她樂得稱呼都忘換了。

  簾外,一隻腳邁過門檻其實還沒有走出門外的方寒霄:……

  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閨秀這麼形容自己。

  瑩月嬌憨的聲音隔著簾子傳出來:「窩覺得很像,唉,好蠢哦。」

  方寒霄嘴角抽動了一下,想到剛才她在他手裡的模樣:蠢,是有那麼一點,不過,也不全然如此就是了。

  他邁出門檻,加快步伐去了。

  瑩月不知情,說過以後接著慢悠悠用她剩下的飯,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夫從靜德院裡過來了。

  他給瑩月重看診了一遍,瑩月對著大夫倒是沒什麼心理障礙,認真把嘴張大了給他看,王大夫看過,表示最好還是再喝兩劑藥,她點著頭忙應了,王大夫得了方寒霄吩咐,知道她這裡什麼都沒有,也不說開藥方,自管回去靜德院,找了個小廝把藥煎好了才送來。

  瑩月喝著藥的時候,去洪夫人處要嫁妝的丫頭們也回來了一個,傳了洪夫人的話:今日天色已晚,嫁妝明日一早就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9:01 AM

第二十二章

  兩個通房沒塞進去,六個丫頭還被攆回來要嫁妝,洪夫人當然是不想給的。

  她不是貪瑩月的嫁妝,吉日時瑩月在門外就出了岔子,此後雖在方寒霄的堅持下把禮行成了,但一應程序都很潦草湊合,曬妝直接沒曬,下人來問,她正是氣急之時,把徐家送嫁來的人都拉倒打了一頓,至於他們抬的箱籠,她隨手指了個空院就叫先丟進去,裡面到底有些什麼,她沒看過,並不知道。

  但這不妨礙洪夫人心中有數,徐大太太那個人,她打過幾年交道,是太清楚了,她要能給庶女陪出什麼好玩意兒,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既不值錢,她有什麼必要扣著,沒讓送到新房去,只是一時沒想起來這一齣——而現在不想給,則是咽不下這口氣!

  要說氣她不該氣方寒霄,該氣她自己的兒子方寒誠。

  但方寒誠過來求情的時候,說的也很有道理:「母親都說好了給我的,我一時才孟浪了點——若不然,我怎麼會背著母親行事呢。」

  快弱冠的兒子跪在面前,雖是辯解,臉頰也泛著羞愧的紅,聲音壓得低低地道,「母親,都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罷,留仙一個丫頭,我要,她又能怎麼樣,都是我壞了她。」

  洪夫人看在眼裡,聽到耳裡,心頭悶著的指責哪裡還說得出來,一疊聲地道:「起來,快起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屈膝跪在這裡。」

  「我跪的是母親,天經地義的,就跪一晚上又有什麼。」

  洪夫人聽著心頭更軟了,忙笑道:「好,知道你孝順,快起來,別把膝蓋磕疼了。」

  方寒誠抬起頭來:「母親不怪留仙了?」

  洪夫人歎口氣:「罷了!」親兒子做出來的事,還能怎麼樣,還不只得罷了。

  方寒誠這才在丫頭的攙扶下站起來了,坐到洪夫人下首,丫頭捧了茶來,他先起身接了,奉與洪夫人。

  洪夫人接著喝了一口,他退回去坐下,眼睛垂著,緩緩道:「母親,我還未及相問,原說好了給我的人,為什麼忽然轉給了大哥?連知會都未知會我一聲,不然,我早該來同母親請罪了,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屋裡都是心腹,洪夫人也不諱言,直接把方伯爺的話都說了:「——是你父親的意思,你大哥成了啞巴是不錯,從此我們再無後顧之憂了,可也有些別的麻煩,現在要與他屋裡放人,這可選的人就極少了。」

  方寒誠下垂的眼神中閃過冷光,道:「母親沒有說留仙原是給我的人嗎?」

  洪夫人道:「說了,不過,不是還沒有給你嗎?你父親那麼說,我也只好依了,想著再重與你選一個也不費事。」她說著嗔怪又親熱地笑了笑,「誰知道你這孩子饞貓似的,手這麼快,如今,只好都不提了。」

  知道是說好了給他的人,方伯爺還是毫無猶豫,奪去要給堂兄。

  方寒誠附和著洪夫人般扯了扯嘴角,但是目光中殊無笑意。

  洪夫人獨他一個兒子,最是命根子一般,一留心,看出來他的不對了,把茶盅放下,道:「誠哥兒,你可別怨怪你父親,他面上嚴厲些,可這般苦心,攢下的這份家業將來還不都是傳給你。」

  方寒誠道:「母親,我知道。」

  他確實知道,也並不懷疑,但他從小到大感受到的那些偏心,也並不是假的,他知道方伯爺是為了把家業從大房手裡奪過來,可是有時候——比如現在,他寧願方伯爺少用些苦心。

  他沒有那麼在乎留仙,但他在乎自己的東西被隨意拿走,而唾手得到的堂兄方寒霄並不稀罕,還不想要。

  這份屈辱沒人懂他,他說不出來,長年悶在心裡,悶成了一碗毒釀。

  洪夫人雖是瞧出來,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到那麼準,勸過一句就算了,想起來問道:「對了,蘭香呢,我怎麼聽說留仙那丫頭把蘭香也帶走了?難道蘭香也——?」

  方寒誠搖頭:「沒有,兒子豈是那樣的人。」

  洪夫人笑了:「也是,那蘭香是怎麼回事?」

  「蘭香自己願意跟我。」方寒誠道,他語意淡淡,但掩不住其中的一絲得色,「她不願意跟大哥。」

  洪夫人不悅了,面色冷下來:「這是她願意不願意的事?荒唐!還敢找著你去說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來人——」

  「母親,」方寒誠提高了一點聲音,站起來道,「蘭香沒和我說,她只是和留仙說了,她們小姐妹私底下的話。留仙可憐她,才悄悄跟我轉述了。大哥現在那個樣子,成日裡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蘭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沒有她一個奴婢多嘴的餘地!」洪夫人甚是惱怒,「她比別人多識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慣出這麼大的心思,還在爺們裡挑揀起來了,一山巴著一山高,嫌棄霄哥兒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個小子,我看她還眼大不眼大!」

  方寒誠道:「母親何必動怒,蘭香服侍母親這些年,一向沒有什麼不到之處,現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只當我問母親討了她,母親疼一疼兒子,不行嗎?」

  一個丫頭不值什麼,但在這當口鬧出來,洪夫人就不高興了,板著臉,一時不肯應聲。

  方寒誠仍舊站著,道:「母親想一想,其實我就不要蘭香,大哥也不會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與我的事,焉知不會把一起去的蘭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強塞進去也是無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著,母親不過白白損失一個可用的人。」

  洪夫人臉色微鬆:「你這句話說得倒還有理。不過,誠哥兒,我知道你是個好心的孩子,只是心也不要太軟了,蘭香那丫頭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罷了。」

  方寒誠不肯退讓,他原來沒在蘭香身上用心,會注意到她肯替她出頭就是剛才蘭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蘭香看不上堂兄,冒著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風險也要來向他表白,這極大地滿足了他長久以來被堂兄壓著的說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態。

  他在母親面前盡有的是顏面,就來求一場情也不很費事,所以他一口就應下了。

  「母親,不過一個丫頭,要那許多講究作甚?蘭香識字,叫她給我整理整理書房也好,母親這都不答應,可見是不疼兒子了。」

  洪夫人纏不過兒子,口風又鬆了一點:「說是這樣說,你下半年就成親了,這屋裡人放得太多,只怕你媳婦家有話說。」

  方寒誠比方寒霄小兩歲,今年十九歲,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聞言不以為意地道:「有什麼話說?她進門來只該孝順母親。」

  這句話洪夫人聽得舒心,有意道:「只怕你真娶進來了,就不是這樣想了。」

  「母親怕我娶了媳婦忘了娘?」方寒誠笑了,「這可是多慮,兒子再不是那樣的人,她有什麼不好,母親只管教導,兒子絕沒有二話,憑是什麼樣的千金貴女,也沒有在母親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終於讓哄得開了懷,方寒誠見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緊著就道:「那兒子就多謝母親賞賜了。」

  洪夫人無奈地揮揮手:「去罷!」

  方寒誠笑著一躬身,轉身走了。

  他住的是伯府東北方向的一處院落,又大又寬敞,朝向風景都好,院落周圍栽著一圈的梧桐樹,院子的名字,就叫棲梧院。

  此時的棲梧院裡,蘭香正縮在耳房裡發著呆,留仙在旁邊陪她,同時安慰著她:「你別怕,夫人最疼二爺,二爺肯去求情,我們一定沒事的。」

  又道:「你聽我的沒錯,我們真到大爺那裡,夫人對大爺是個什麼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就是替夫人辦成了事,可我們成了大爺的人,將來是個什麼了局呢?這伯府的富貴好處,夫人是一星半點也不捨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們也跟著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賞我們,把我們調回來,不過配個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爺,做了房裡人——哪怕掙不上姨娘,只要生下一兒半女,從此兒女就是府裡的正經主子了,不強似拖著個殘花敗柳的身子去配個管事?這還得管事不嫌棄你,有那心氣高的,只怕還看不中你呢!那只得去配小廝了,你願意?」

  蘭香讓問得一顫,連忙搖頭。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體面,將來若只能配個小廝,那還不如一頭撞死。

  這番話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說了,留仙把她從新房裡拉出來後,能哄到這棲梧院來,靠的就是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沒辦法,她不幫忙把蘭香哄走,方寒霄去找著洪夫人討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過身子的女人塞給他,方寒霄占著百分百的道理,只要鬧,她一定是犧牲品,方寒誠都保不下她。

  她當然並不想把方寒誠分給蘭香一半,可她沒得選,只能先把眼前這一關熬過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蘭香該如何去博得方寒誠的憐愛,她瞭解方寒誠,果然成功了。

  現在,就看方寒誠的求情結果如何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方寒誠看上去很有兩分斯文的面孔出現在了門口。

  留仙見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閉了下眼,一顆心隨著淚珠一起落了下來。

  成了。

  **

  理虧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為留仙出了這個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來要嫁妝,話說得那麼不客氣,洪夫人氣得晚飯都沒吃下去,最終也不能不給。

  她不能為出氣而在這件事上有所留難,不然,就該把方寒霄本人引來了,當著面地問她給個破了身的丫頭是什麼意思,她何以作答?

  連著之前方寒霄長驅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帶走連個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樣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處,不是方寒霄無禮,反而是給她這個做嬸娘的留了臉面,她硬要扯開細算,只能把自己的臉算腫。

  而且,她暫也沒空往新房那邊使勁了,第一她跟方伯爺說好了的事沒辦成,得想詞怎麼糊弄方伯爺,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兒子已經成了事,方寒霄悶在靜德院裡怎麼就知道了?消息到底從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邊排查排查。

  如此瑩月那點眾人都覺得應該沒什麼好東西的嫁妝,次日一早如數順利地被抬進了新房,交還到了她手裡。

  玉簪石楠都很開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妝再差,那也比沒有好,湊合著總是有使的東西了。

  單從數量上來說,這些嫁妝其實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擺件容器類,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裝著的,上面一色繫著大紅綢帶,玉簪石楠之前看過,但半路上看不齊全,而且當時又慌又怕也沒心思想這些,這時細一看,比想像裡的居然要豐厚許多,不由都更開心起來。

  當下忙著手查驗安放起來,這時候隨著嫁妝回來的六個丫頭倒派上了不少用場,若就玉簪石楠兩個,完全擺佈不開這麼多東西,六個丫頭昨晚叫方寒霄給了個下馬威,回去洪夫人也還不出顏色,樣樣只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們原有的心氣不覺都壓了好些下來,只跟在玉簪石楠後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張。

  瑩月心也很熱,她沒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圍著七八個樟木箱子轉悠,她想著裡面要是有她攢下的書就好了,那些對徐大太太沒用,說不定徐大太太嫌占地方,收拾收拾給她丟過來了呢。

  箱子是上了鎖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見她這樣,笑著找了鑰匙過來,蹲地上先開離她最近的一個。

  瑩月俯著身,很期待地看著。

  玉簪手裡的是一串鑰匙,分不出哪個對哪個,試到第三把才試對了,鑰匙擰動,箱蓋被掀開了。

  「呀!」

  這一聲是玉簪發出來的,飽含驚喜,把另一邊的石楠都引了過來。

  「玉簪姐,怎麼了?」

  玉簪頭也不抬,喜笑顏開地道:「快過來看,真是好東西!」

  這是滿滿一箱綢緞,不但塞得厚實,質料看上去也很不錯,這時候太陽已經出來,日頭底下一照,各色紋樣璀燦,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來看見了,驚異地脫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錯了?」

  不然怎麼可能給這麼好的料子,就算只有這一箱也很貴的好嗎?!

  六個丫頭裡一個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著笑道:「回大奶奶,兩位姐姐,這似乎是我們家備去的聘禮。」

  玉簪石楠明白過來——徐大太太自己掏銀子給瑩月陪這麼好的東西太離奇了,現在說是平江伯府給的聘禮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瑩月填過來,還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捨得給她陪嫁好東西,平江伯府給的聘禮總不能也全扣下來,這麼辦事就太蠢了。

  兩個人互相望望,眼神裡都有激動,有這些,以後的日子就要好過多了。

  瑩月態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歡這些好看光鮮的綢緞,可趕不上對她書的感情,見不是,更大的情緒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奮,去開下一個箱子。

  箱蓋掀開,是大半箱橫七豎八的書籍,不知是擺放的時候不經心,還是路途上受了顛簸,這些書籍亂糟糟的,有些還捲了邊,看去不起眼又灰撲撲。

  這跟前一箱的綢緞形成了太鮮明的對比,六個丫頭有的裝作不經意地湊近,有的偷偷踮起一點腳尖,目光都投過來,又互相碰觸著,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這新奶奶在家時果然是不受寵啊。

  「我的蘇!」

  只有瑩月開心地叫了出來,當即就伸手進去一本本翻找清點著,嘴裡還念叨個不停:「、、、——」

  其實她高興之下音發得很不準,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頭根本聽不出她說什麼,但因如此,更顯出她樂顛顛的滿心歡喜,這是偽裝不出的。

  玉簪失笑著搖搖頭,不去打攪她,轉個身再開第三個箱子。

  這一個箱子裡裝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飾,擺在上面的看著還像回事,但六丫頭出自勳貴世家,都生得一雙富貴利眼,石楠從旁伸手進去翻了一下,就這個瞬間,她們也看出底下擺著的幾件衣物質料極為一般了,晃眼間有一件的折痕裡甚至是看得出有點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這裡面大半都是瑩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興的:「姑娘——不對,大奶奶終於有衣裳替換了。」

  那綢緞再美,不能就這麼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縫製,能解當務之急的,還得是這箱子裡的舊衣裳。

  她就招呼人:「來,幫個忙,把這個箱子先抬進去。」

  六丫頭很恍惚地看看這兩個從新奶奶娘家跟來的原班人馬,她們面上是真的沒有什麼失望不滿,再看瑩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團在第二個箱子旁邊,暫時停了叨咕書名,捋著袖子往箱子裡翻找著什麼,全神貫注,眼神都閃閃發光,不看箱子單看她,得以為她守著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這一波忙完,宜芳抽個空子,拐彎抹角地把自己的納悶提出了一點,也是有試探的意思,石楠見她們幫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瞞,痛快地給了回答:「沒什麼,我們太太就是這樣的。」

  給陪舊衣裳舊書就是徐大太太的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悶了一悶,「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經換過衣裳,但仍舊只和那一箱子書較勁的瑩月,不知該怎麼形容,怕說不好得罪石楠,頓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舊痛快:「對啊!」

  她們姑娘,也就是這樣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9:07 AM

第二十三章

  瑩月不是真超脫到不在乎她其餘的嫁妝,她是暫時顧不上,想先找著她要找的。

  她最終從箱子底翻出來了,這是一本看上去很簡陋的書,沒有封面,沒有書名,甚至稱「書」都算是勉強,因為它既未刊印也未發行,世上獨此一本,從寫成到裝訂的一切都是寫作者本人一手包辦。

  裡面的內容很雜,有讀書心得,有遊歷地方的筆記,有一些對朝廷政令的思考,乃至還有兩個比較奇特的律法小案子,加起來一共五十二篇文章,約一百五十頁紙,拿在手裡很有些分量。

  瑩月長出了一口氣,寶貝般把它放到旁邊,把被壓出來的一個折角展開擼平,又細心地用手去拂一些小的翹起來的毛邊,等她細緻地收拾過了,它沒有變身,看上去仍然是一本其貌不揚的書——或者說是冊子。

  但它對她的意義最不一樣。

  她最初意識到書籍除了如《女誡》、《烈女傳》般枯燥呆板以外,還可以載有世上最有意思最有樂趣的事情,就是從這本冊子而來。

  冊子的作者,是瑩月的祖父,徐家曾經最有出息的人,天降文曲星先徐老尚書。

  徐老尚書公務繁多,人生的最後幾年奉詔在刑部尚書任上主持修訂《問刑條例》,尤其忙碌,這本冊子是他偷閒寫下來的,因為太忙,斷續了不少時候才攢下來這麼些,不成系統,沒有裝裱,只是簡單裝訂了起來。

  這似乎不符合徐老尚書的身份,但徐老尚書寫這本冊子的目的本不是為了著書立說,而只是給長孫徐尚宣開闊眼界、並進一步激發他對讀書的興趣所用。

  也就是說,這本冊子應該是屬於瑩月的嫡兄徐尚宣的,所以現在落到瑩月手裡,是因為,徐尚宣這個人吧,他在讀書上的天分實在一般,興趣也缺缺——要不是這樣,也不會逼得徐老尚書在修訂律法的空隙裡還想法給他攢出這麼個冊子了。

  只是可惜徐老尚書再苦心孤詣,也沒把徐尚宣這個學渣激發出來,他對於讀書的不感興趣是全方位的,凡帶字的都不喜歡,不管這字寫的是什麼。

  彼時瑩月開蒙不久,正受著《女誡》這類女四書的折磨,偶然發現了這本被徐尚宣隨手擱置的冊子,如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徐老尚書是正經從農家子登入天子堂的進士出身,沒有後臺,一步步靠著自己走上尚書高位,以他的文才與大半生所曆世情,每一篇文章都寫得精秀而不乏妙趣,勾得字還認不全的瑩月一頭紮了進去。

  那時候還不滿十歲的瑩月說不出來這冊子哪裡好,許多文章她甚至看得半懂不懂,但仍舊覺得好,並且,比《女誡》有意思,有意思太多了。

  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氣問徐尚宣借,徐尚宣跟庶妹關係一般,但他本沒拿這冊子當回事,隨手就借給了瑩月。此後不多久徐老尚書逝世,徐尚宣在讀書上徹底失去了管束,他記得自己有這本冊子,但他就是沒興趣看,既然不看,那也沒必要問庶妹討還,他不討,瑩月就有充足的時間自己磕絆著看,抓住上課的機會一點點問著不認識的字和詞句,花了兩三年功夫,才把這五十二篇文章看完——只能算是看完,徐老尚書這冊子是為長孫讀書而作,不是給她當話本看的,其中義理深奧之處,她至今尚不能完全認知清楚。

  就她來說,她從中最大的收穫是認的字從女四書擴展到了更多的常用字,這時候徐大太太覺得姑娘家用不著長年累月地讀著書,把女先生辭了,對她也沒太大影響,她可以自己閱讀一般的書籍了。

  直到這個時候,這本冊子的主人都仍然是徐尚宣,瑩月不捨得還他,但不能不還,拖到自己感覺實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時候,只有拿著去找他。

  但老天——或者說,徐大太太幫了她一回。

  拜徐大太太所賜,徐尚宣這時候已經落入了岳父的手裡,徐大太太對長子萬般用心,為了對親家老爺表示誠意,連兒媳都不叫在身邊伺候,一併送回娘家去陪讀,徐尚宣的岳父受了如此重托,深有壓力,非常負責地把女婿和兒子一樣管教。

  這對學渣徐尚宣來說就很慘了,比先時在徐老尚書手裡還受苦——徐老尚書比他岳父要忙得多,年紀大了,精力也有限,沒法時時刻刻地壓著他。

  瑩月撿著他回家請安的空檔來還書,徐尚宣一看,一個腦袋變作兩個腦袋大,他倒不是不拿徐老尚書的心血當回事,但他實在不想再多看一本書,庶妹這麼喜歡,來還的時候都滿臉捨不得,那就給她也沒什麼,都是一家人嘛,又沒流落到外人那裡去。

  這本冊子就此最終留在了瑩月手裡,並在替嫁的時候,被不知就底的徐大太太一掃而空,全部裝來充數了。

  瑩月找到了這個,更開心了,把冊子儘量整理好了,又拿了兩本書放在它上面壓著它,讓它變得更平整一點,然後才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發麻的腿腳,有心情好奇地去看看別的嫁妝了。

  石楠之前沒有打擾她,但一直注意著她,見她像是忙完了,笑嘻嘻地展開半匹緋紅色的緞子,走過來往瑩月身上比劃:「大奶奶看這顏色紋樣,又鮮豔又輕俏,很襯膚色,拿這個做一身襖裙,一定好看。」

  對這些漂亮的衣物首飾,瑩月沒有的時候並不想,也不覺得該羨慕有這些的長姐望月,但現在她自己有了,她也樂意欣賞盤算一下,道:「一身,會不會有點豔。」

  玉簪笑道:「大奶奶這樣的年紀,又是新嫁娘,穿得再豔也是該當的。」

  宜芳很有眼色地從旁奉承了一句:「大奶奶皮膚白,穿上身一定壓得住,而且會顯得氣色更好了。」

  石楠把緞子收回來,拍板:「就是這樣。先來一套,我跟玉簪姐今天把裁出來,明天就可以做。」

  瑩月笑眯眯點頭:「我們一起縫。」

  她會做衣裳,有學一些女紅,只是學得不精,跟她的《女誡》一樣,湊合自家夠用。她那一箱舊衣裳,有差不多是一半由徐大太太按季發下料子來,然後她跟丫頭們關在屋裡做出來的。

  現在得了新料子,她也習慣性這麼說了,但宜芳忙道:「哪裡要大奶奶親自動手?那要我們做什麼使的,大奶奶若放心,這料子就交給我,最多三天我就替奶奶做出來。」

  瑩月一怔,想起來了,她現在不只兩個丫頭了,洪夫人一下給她塞了六個,煩是煩了點,不過幹活的人也跟著變多了。

  這些人不管真實來意是什麼,既然來了,就得跟著幹活,瑩月不給安排,她們自己都得找著事做。

  瑩月不想留她們,但已經退不回去,她不是會為難人的性子——她連給人冷臉都不知道怎麼給,就半帶猶豫地點了頭:「那你做?」

  宜芳把她的疑問直接當成了吩咐,笑開來:「我做!」

  殷勤地拉著石楠到旁邊問起瑩月衣物的尺寸,又向她請教具體作什麼樣式的襖裙好,裙擺用幾幅,裙襴用什麼紋樣,女孩子說起這個是很容易打開話匣子的,石楠興致勃勃地就跟她商量起來了。

  瑩月又在變得滿當了不少的新房裡轉了轉,不多久,還是轉回了她的書旁邊,各色新樣器物不是不吸引她,但是看過了,也就看過了,生不出更多的留戀,還是理書更讓她覺得有意思一點。

  新房裡沒有專門的書架,但臨窗靠牆處有一座帶著欄架格的櫥櫃,上面是三排木格,底下是兩開門的櫃子,她想著能不能把書擺到上面,玉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猜到她的心思,道:「我估著應該放得下,我疏忽了,早想起來不該讓人往上放東西,這就取下來。」

  先時忙亂,丫頭們已往格子裡擺了些花瓶之類的玩器,此時丫頭們聽見玉簪這麼說,重又去取下,再把書往上放的時候瑩月就不要別人動手了,她自己琢磨著,把書按類別、自己喜好及常用程度等分好了,才一本一本往格子裡放。

  這時候有丫頭想來幫忙,瑩月搖頭:「不用,窩來。」

  玉簪把她拉開了,輕聲道:「大奶奶的書一向是自己理的,以後也都不用管這裡,擦一擦浮塵就行了。」

  好一陣子以後,瑩月終於把書都放置好了,她拍了拍手,退後幾步打量了一下,打心底冒出一股滿足感,不由笑眯眯地。

  就在這時,門外來了兩個丫頭,一個捧著些文房之物,一個抱著一大摞宣紙,進來行禮,說是方寒霄讓送來的。

  大約是因著昨日以手劃字的不便,所以他想起讓人添了些紙筆了。

  他讓送來的正經不少,單筆就有七八支,擺開有一排,瑩月一眼看中了其中一支碧玉管筆,這支筆通體碧綠,色濃潤而通透,雕著竹紋。

  瑩月在家時一向用的是最常見的竹管筆,從沒得過這麼精緻的,送東西的丫頭一走,她就忍不住拿起來觀看了。

  玉簪見她這樣喜歡,心中一動,過來悄聲道:「大爺既然送過來,大奶奶應該也可以用一用。」

  瑩月點頭:「嗯嗯。」

  她現在就想試一試了,雖然這玉做的筆桿微涼,她拿在手裡有點冰,其實不是很適應,但真的太美貌了,感覺用這支筆寫出來的字都能好看兩分。

  玉簪又道:「大爺人其實挺好的。」

  瑩月:「——唔。」

  她分神應的這一聲就含糊多了,她也不是覺得方寒霄不好,只是覺得沒法評價方寒霄,她心頭始終有迷霧未散,這令她看不穿他的為人。

  玉簪就當作認可聽了,道:「那以後,大奶奶就同大爺好好過日子罷。大爺來了,大奶奶多同他說會兒話。」

  瑩月悶了一下,找藉口道:「他不會說話。」

  她能跟方寒霄說什麼呀?怪怪的。

  玉簪無奈:「大奶奶——」

  瑩月拿著筆沖她討饒地笑笑,玉簪就勸不下去了,只得也笑了。

  她其實也不是很會勸這個,不過覺得自己應該說,才說一說,說不下去也就罷了。

  這一天因為要整理嫁妝,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這麼多東西要一天之內理順是比較困難的,轉到隔日眾人起來,繼續整理。

  上午的時候,方慧來轉了一圈,不過留的時候不長,王氏見這裡忙著,待一會就把她拉走了。

  下午時,方寒霄來了。

  他來是要說回門的事,依著正常禮儀,明天他該帶著瑩月回徐家去了,但他不想去,方老伯爺理解他的心情,不過還是勸了他兩句:「你就去!去了替我把徐懷英臭駡一頓,哼!」

  方寒霄無語看他一眼,把方老伯爺看醒過了神:「哦——你罵不了人。」

  用紙寫出的罵辭哪如破口罵出的痛快。

  方老伯爺很遺憾,又哼了一聲:「跑不了他,等我能下床了,親自去罵他!」

  方寒霄只是聽著,沒什麼反應。

  方老伯爺想起又催了他一句:「你不去就不去,就說你媳婦要養傷,諒徐家也沒膽跟你挑這個理。你現跟你媳婦去說一聲罷。」

  總窩在靜德院裡,跟他這個老頭子在一起有什麼意思,他可吊著一口氣等著抱重孫子呢。

  方寒霄先想叫個下人去說,但方老伯爺不依,撐著跟他嘮叨,他被催不過,想想走一趟也無妨,便起身去了。

  進了新房院落,只見正房門窗皆是敞開著,丫頭裡外進出地忙碌。

  推開的窗扇下從別處新抬來了一個台案,瑩月面窗而坐,臉龐半垂,嘴角含著春風般的笑意,美滋滋地用著他的筆,鋪著他送來的宣紙,懸腕往上面寫著什麼。

  方寒霄:……

  她倒是會挑,一挑就挑中了他最常用的那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9:17 AM

第二十四章

  方寒霄收回目光,從敞開的房門走了進去。

  為了便於收拾東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瑩月所在的裡間兩處簾子此時也都是挑起的,內裡擺設一覽無餘。

  丫頭見到他,蹲身行禮:「大爺。」

  方寒霄站在裡間門口處往裡打量,這屋子要說變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個台案以外,別的家具都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妝臺上多了妝奩,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攔架格裡,整整齊齊地摞上了兩排半的書。

  便是這兩排多的書一放,整間新房的氣質跟著變了。

  簾子,床帳,被褥,窗上貼的窗花,所見滿眼的喜慶大紅都被壓得「沉」了下來,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囂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點領悟方老伯爺為什麼在那麼早之前就毫不猶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親事了。

  這新房裡擺的書籍不算多,打眼一看且許多是舊書,但卻遠比方老伯爺自己那間養病的靜室更有書香——那遍佈四壁的書畫掛得再多,是給別人看的,為著彰顯主人的雅致氣度,可是瑩月所在的窗邊那一角,樣樣是為著她自己來的,她看書寫字,自然家常如此,並不沖別人發出什麼訊息,但踏入這間屋子,主人讀不讀書,自動就讓人感覺得到。

  這是徐家作為真正詩禮人家的底蘊——哪怕是限於徐老尚書還在的那個徐家,這種底蘊不是武將出身的方老伯爺擺一屋子書畫能擺出來的,方老伯爺欽羨徐家門第,為此早早將孫輩親事定下,實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這一點上說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襲爵位,然而歷代畢竟只能傳子孫一人,其餘子孫的功業仍需要自己去賺,武道艱險,若能多闢一道文路,子孫們就多一個出路,至於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爺的過錯。

  這時,玉簪立在瑩月旁邊正報著:「紅漆木桶——」

  瑩月蘸墨寫著,聽不見她的下文,催道:「幾個?」

  玉簪小而飛快地說道:「兩個。」跟著向方寒霄行禮,「大爺來了。」

  瑩月筆一頓,旋即加快速度把數量填上了,把筆在筆架上小心放好,轉回身來站起。

  她穿著淡粉色的衫子——這是她舊衣物裡最接近新婦適宜穿的顏色了,梳著回心髻,這髮髻是以額前髮分股盤結出一個回心置於頭前,餘下的頭髮總梳成一個髮髻,飾各色釵簪以點綴。本該很顯婦人風韻,不知怎的梳到瑩月頭上,配上她稚秀的五官,額前繞出的那個回心一點嫵媚不見,倒是顯出了十分俏皮,她清澈的眼神一眨,清靈靈的。

  方寒霄點了下頭,走過去,拿起她放下的筆,眼神順便掃了一眼她正在寫的那張宣紙。

  銅插香爐一個——

  紅漆木桶兩個——

  ……

  什麼東西。

  瑩月見到他看了,伸手把紙往旁邊藏了藏,有點訕訕地道:「窩的嫁妝。」

  她本沒想解釋,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她不得不說了一下。

  她的感覺沒錯,方寒霄確實在奇怪。

  他入眼先見到的是一筆略熟悉的俐落的字,那回瑩月找著他跟他筆談情急之時露過一回,因不似閨閣手筆,所以他記住了,眼下又再見到,這樣的筆跡,書著文章詩詞才算匹配,結果她寫的是什麼——香爐木桶?

  不過,她寫這些東西都用的是這樣的字體,可見這才是她的常用筆跡。

  他扯過張紙來,寫著問她:你的嫁妝單子呢?

  徐家不管給她陪了什麼,必然是要有嫁妝單子同來的,若沒這單子,以後出了問題都說不清。

  瑩月從旁邊扯過本冊子來給他:「喏。」

  方寒霄沒接,只以目示意,問她怎麼了。

  瑩月不想說,但挨不過去,方寒霄站面前盯著她,眼神深而平靜,看上去很有耐性跟她耗著,她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對,有些是亂的。」

  雖然不是她的錯,可是作為徐家的一份子,她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臉紅,徐大太太給她亂陪些東西來罷了,結果大概因時間太趕,單子都沒製對,要說數目是大差不離,可銅的香爐寫成了瓷的,木桶寫成了木盆,這跟實際的物品怎麼對得上來,瑩月對了幾樣就發現不行,得重製一份。不然如這種帳目,天長日久累積下去,只會摞得更亂,那時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寫:價值差多少?

  他根本不在乎瑩月陪多少東西,她就空手走進來對他也沒什麼差別,可徐大太太要是連嫁妝單子都玩花樣,把賤的寫成貴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瑩月想了想道:「應該,沒差多少,就是比較亂。」

  還是那句話,不管怎樣,徐大太太是希望替嫁可以成功的,那沒必要弄的鬼,她不會也不敢,這單子所以亂,就是她搞事搞得力不從心了,顧不到那麼周全。

  這還罷了。

  方寒霄就便寫道:我有事,明天回門就免了罷。

  瑩月一怔:「回門?」

  方寒霄眼看著她的目光從懵懂變明白,顯然,他要不來說這一聲,她根本沒記起有回門這件事。

  這不能怪瑩月,她整個昏禮儀程都是亂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這聲通知,她愣過之後,慢慢點了頭:「哦。」

  她沒問方寒霄有什麼事居然可以壓過回門禮,因為她想一想,也並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她這麼推出來,切斷了她最後一絲繫於徐家的安全感,她之前鬧過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兩個壞選擇裡選了相對好一點點的那個,但隨後發現不是,她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對於徐大太太,她說不上恨,她比較難生出這麼濃烈的情感,她只是短時間內不想再見到徐大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見她,不恨她,不甘心,可是恨她,又能怎麼樣呢。

  對於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運,瑩月看似漸漸適應了一點,其實她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她不怎麼掩飾得住情緒,這份茫然從表情裡透了出來,顯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剛才他隔窗見她還那麼笑眯眯地,嘴角都翹著,現在聽說他不給她回娘家了,就這樣。他原已準備抬起走的腳不知怎麼就緩了一緩,好像邁不出去。

  他往紙上多寫了一句:你家被二嬸扣下的那些下人,剛才還回去了。

  他說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過一頓的蔡嬤嬤等人,洪夫人把他們扣到現在是實在不甘心,思想著還能拿他們做些文章,誰知方寒霄根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著人來要,竟就這麼搭在她手裡了。

  洪夫人不耐煩起來,意識到這些終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沒什麼用處,才讓人把他們攆出去了,方寒霄來新房的路上正好碰見。

  他告訴瑩月的意思是,她便不回去,她家的下人回去了,她於娘家情分上也算好看一點。

  瑩月眨著眼,又:「哦。」

  她不關心蔡嬤嬤他們,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她不覺得跟她有什麼關係——或者準確地說,她不覺得她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維繫情分,就沒有的東西,又去哪裡維繫呢。

  方寒霄:……

  他意識到他誤解了,這小丫頭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硬一點,她若牽掛娘家,聽到還人的信不會是這個淺淡反應。

  當然這其實是正常,經過替嫁這麼一遭,還對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過在這一點上的認知,往往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瑩月,瑩月則正看著他手裡的筆。

  她遲鈍地擔起心來了,這支筆好看又貴重,他看見她用了,不會把帶走吧?好可惜,她才寫了沒幾個字。

  方寒霄被她看的,準備放回去的手都頓了一頓,他發現她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不錯,什麼偽也不會做,可有時候通的方向比較古裡古怪,他還真未必看得準她在想什麼。

  比如現在,他頓一頓之後,還是把筆放回了筆架上,他眼角餘光一直似有若無地瞄著她,就見她眼神一亮,嘴角又翹起來,好像得了什麼便宜似的,是個忍著偷笑的樣子。

  方寒霄無語地明白過來。

  這支碧玉管筆是他從前在家時最常用的筆,因為他習武之人體熱,對瑩月來著有些冰涼的筆管對他是剛好,他執著這支筆,比較容易靜下心來。

  不知她為什麼看準了,念著不放。

  這時候外面忽然跑進來個丫頭,氣喘吁吁地道:「大爺,宮中有使者來看望老太爺,老大爺請大爺速速回去!」

  宮中?

  瑩月連著屋裡的丫頭們都驚訝地看過去,方寒霄點一點頭,毫不耽擱,疾步跟她走了出去。

  **

  從宮中來的使者是奉了皇命,前來慰問方老伯爺病體,此刻人已經在方老伯爺的屋裡了。

  方伯爺也匆匆趕來了,他比方寒霄快了一點,此刻正滿面笑容地跟被他稱為「福公公」的內侍寒暄。

  這位使者福公公年歲不大,品級也不高,不但離著太監還差得遠,要是在宮裡,他連這一聲「公公」都混不到手,不過方伯爺對他這麼客氣,自然是原因的,福公公本人目前不怎麼樣,他跟的師傅卻是近侍在皇帝身邊的張太監,時刻能上達天聽。

  「天恩真是浩蕩,公公請務必上稟,臣實在感激無盡——」

  方寒霄在方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進了門,先往床邊走了兩步,看見方老伯爺安穩躺著,表情沒什麼不適,才轉回身去,靜靜站到方伯爺背後。

  方伯爺身上沒職差,跟這等天子近侍搭上話的機會也不多,寒暄完了表忠心,表完忠心接著說感激,福公公面龐清秀,性子也不急,就含笑聽他說著,不時點頭,表示一定會回稟皇帝,方伯爺一見,更來勁了,他自己未自覺說了多少話,表忠心的話,說的再多能叫多嗎?

  直到搜腸刮肚再也尋不出了,他才意猶未盡地暫時止住了話頭。

  他說話的這個當口,福公公已經借機把方寒霄打量過兩回了,這時得了話縫,含笑道:「這位就是府上大公子了?」

  方寒霄點頭,方伯爺忙道:「正是。唉,公公別見怪,他可憐見的,遭了難說不成話,公公有什麼話,就同我說罷。」

  福公公笑道:「這一句有些不便,只能同大公子說。」

  他臉色忽的一肅:「有旨意。」

  方伯爺膝蓋一軟,當即跪下了,方老伯爺在床上想勉力爬起,方寒霄轉身去扶他,方伯爺反應過來,忙膝行著也要過去,福公公道:「請老伯爺不必勞動,旨意是給大公子的。」

  方老伯爺喘了口氣,方寒霄把他扶躺回去,轉身就地跪下。

  說是給方寒霄,但方伯爺既然在場,那就不能不陪著跪下,他俯在地上,目光中盡是疑慮。

  福公公傳的是口諭:「旨意,著方寒霄明日進宮,於御書房見駕。」

  聽他沒有下文,方伯爺和方寒霄叩首領旨。

  待爬起來後,方伯爺忙問道:「皇上召霄哥兒,這——霄哥兒不會說話啊。」

  他其實很想問皇帝好好地怎會想起傳召方寒霄一個無品無職的勳貴子侄?!——怕犯忌諱,硬忍回去了。

  不過福公公很好說話,主動笑道:「大公子不會說話,總會寫字嘛,皇爺近來有些懷念侍君多年的老臣們,之前聽說老伯爺病重不起,就歎息過一回,如今聽見大公子回來,孝心虔誠,日夜服侍在床前,老伯爺的身子骨竟似好了些,十分高興,所以召大公子進去問一問。既是大公子用心服侍的,大公子自然最清楚狀況不是?」

  方伯爺:「……」

  方寒霄如何用心服侍方老伯爺的風是他放出去的,為的是堵住他出去走動的腿腳,好使自己的安排不致洩露。

  現在這風放到皇帝面前去了。

  皇帝要召他。

  方伯爺覺得自己的膝蓋很痛,腳更痛。

  他強抑著心頭的一口血,送福公公出去。

  此時方老伯爺在床上咳嗽了兩聲,方寒霄要看他,就慢了一步。

  他出去以後,步子因急切而似乎有些莽撞,撞到了福公公一下,福公公就感覺手裡一滿,多出了個荷包來。

  ——方老伯爺急匆匆讓方寒霄拿的。

  福公公眉頭一展,一句話也沒說,一路只是聽方伯爺的,及到門口,告辭揚長去了。

  **

  等到回到了宮裡,福公公變回了小福子。

  在皇帝面前回過了話後,張太監私下來細問了他兩句。

  小福子嘴一撇:「爺爺,怪道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呢,我瞧方伯爺待方老伯爺那樣,還不及我對爺爺的孝心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9:31 AM

第二十五章

  張太監五旬左右,細目長眉,慢悠悠地道:「怎麼說?」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見聞說了:「——爺爺您看,親爹躺在床上,方伯爺進了屋看也沒過去看一眼,只是拉著我說個沒完,後來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動了,他才跟著動,我要不提醒一聲,再沒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讓老伯爺自己從床上爬下來跪著!真是活脫一個不孝子,老伯爺把爵位給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張太監眯縫著眼:「人家的家業願意傳給誰,有你什麼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爺惋惜,當年多英雄的一個人物,北邊把蠻子打得冒不了頭,調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氣候不成氣候的水賊們都打服了,幫著設立起了漕運的一套關卡,結果現在遲了暮,兒孫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個長孫還像個樣子,偏偏遭匪還成了啞巴,唉。」

  張太監看上去快睡著了,但他薄唇一掀,話語如單刀直入,語意沁涼:「得了多少彩頭?」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裡的荷包掏出來,「就知道我這點成色,瞞不過爺爺的慧眼,爺爺請看。」

  他把荷包倒過來倒了倒,倒出來一個小金馬。

  小金馬不大,但是是實心的,這分量就不一樣了,而且做工還十分精美,四個蹄子翻飛,頭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雖一句話說不出來,心裡是個明白人,看他做事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張太監隨意掃了一眼:「你覺得是方大公子給的?」

  小福子點著頭:「方大公子親自塞我手裡的,這還能有錯?方伯爺倒也還客氣,一路把我送出了門。說起來,我不是去給他傳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沒個表示。」

  張太監嗤笑了一聲:「蠢貨!」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爺爺是罵我呀,還是罵那方伯爺呀?」

  他怎麼聽著有點不對味呢。

  張太監緩緩道:「方伯爺和我又沒恩怨,我好好地罵他做什麼?自然是罵你這個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飯還沒爺爺吃的鹽多,不然要認爺爺作爺爺呢,求爺爺指點迷津。」

  這個小徒弟年紀小生得好,心眼兒算滑溜,但也有實誠的時候,張太監嘴上不留情,心裡是最喜歡他的,踢了他一腳,叫他起來,才道:「你以為方伯爺不表示,只為著你不是去給他傳旨?這是想坑他那大侄兒,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這麼一趟,又是傳的好信兒,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心裡還這麼舒服嗎?」

  小福子一愣,往平江伯府去傳話,是個明擺著的好差,這種累世勳爵家最不差錢,宮中去人幾乎從不會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開竅的,連碗茶都未必請喝。

  皇帝不會給小福子這個位分上的小內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說給了張太監,張太監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喚他去了。

  小福子回過點味來:「當然是不舒服,不過這麼樣的話,我也不會記恨方伯爺,本不是給他傳的話。」

  不記恨方伯爺,那就是記恨方寒霄了——用記恨形容嚴重了,畢竟人家不欠他的,但是通行的賞賜沒得著,心裡發皺不自在是肯定的。

  方伯爺若不在場,那這賞賜輪不著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為晚輩沒有越過他行事的禮。而方寒霄如果反應不快,就呆呆等著方伯爺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門,等出個難以挽回了。

  「第二,」張太監豎起兩根手指沖他晃了晃,「這彩頭也不是方大公子給你的,你看這荷包,是個丫頭使的花樣,跟這貴重的金馬配得起來嗎?」

  他一說,小福子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裝金馬的荷包是粉色的,繡著一圈海棠花,質料也一般,沒繡金也沒繡銀,方寒霄一個大男人就算喜歡這種娘們唧唧的花樣,也不會用這麼簡樸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門,就先把金馬倒出來看過了,一下被金馬迷花了眼,此後一路只顧著喜孜孜了,哪裡還去注意荷包是什麼模樣。

  「這金馬也不是為賞人製的,當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爺隨手從屋裡找出來的一個物件,要了丫頭的荷包裝起來,填給了你這個猴崽子。」

  張太監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小福子終於懂了:如果金馬是方寒霄隨身帶的,那不會是這麼個荷包裝著,既然不是他隨身帶的,那他從方老伯爺屋裡出來,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爺的東西了。

  「爺爺這一雙慧眼,小福子我修幾世才能修出來呢!」小福子心悅誠服,「爺爺身在宮裡,一雙眼睛卻好似跟著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爺爺都看出來了。」

  「老伯爺一片苦心啊。」張太監悠悠歎息著,「病得那樣,還想著替孫子打點你。也就是老伯爺,才有這樣的出手,你真從方伯爺手裡接賞,這金馬是空心還是實心,可就說不準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爺,老伯爺鎮著江海十來年,到方伯爺手裡,把這差事丟了,這丟的豈止是一個差事,是成千上萬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進項,怎麼還大方得起來呢。」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你這猴兒,這會兒會說漂亮話了,才我問你,你給方伯爺下的那是什麼定語?張嘴就說人不孝!我瞧你比人親爹方老伯爺還厲害些。」

  小福子喊冤:「爺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添一些兒油醋,方伯爺就是那麼幹的,他自己大約不覺得,我看到眼裡,可是替老伯爺心酸得很。」

  「因為他並不感激方老伯爺,」張太監一針見血地道,「他雖說承了爵,可這爵位是從方大公子手裡走了一圈,繞了個彎子才落到他手裡的。這個彎子一繞,味就不對了,於他來說,不是方老伯爺給他的,而是他自己賺來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裡的小金馬,心自然就偏了過去:「當年這彎子還不知怎麼繞的呢。我瞧方老伯爺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說讓方伯爺給賞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門,讓方大公子追上來。」

  張太監贊許地點了點頭:「你這個話才算是說得有點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單是要帶著手,也要帶著眼睛,帶著心。」

  小福子連連點頭:「是,多謝爺爺教我。」

  又砸吧著嘴道,「這有兒孫也麻煩得緊,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著輩鬥成了這樣,我瞧還不如我們這樣沒根的清靜呢。」

  張太監白他一眼:「才說你靈醒,又冒蠢話!你這是年歲小,等你到了咱家這個年紀,金山銀山換不到一個連著你血脈的後,你才知道真沒有,是個什麼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沒有就沒有唄,我自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後只服侍著爺爺,給爺爺送了終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爺,有什麼了不得的家業要傳承。」

  他說完這句話,屋子裡靜了一瞬。

  燈花跳了一下,張太監慢慢道:「你這種話似乎沒什麼,但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諾諾地應了個是。

  說方老伯爺沒什麼,就傳出去也不會怎樣。

  可這座宮裡,住著一個至高無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業,無子可承。

  假使這位至尊聽到耳中,觸景傷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懸乎了。

  「在這宮裡行走,你再加上一百個小心,都不算多的。」張太監又點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給你排差事,你就在宮門外等著,領方大公子進來,你收了人家的重禮,也當殷勤些,別叫人覺得禮砸水裡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著笑,「爺爺看,這小金馬打得真精神,回頭我給爺爺放到宅子裡,也是個好意頭。」

  張太監斥道:「咱家稀罕你這些,還要你獻這個勤兒。」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過我就樂意孝敬爺爺,爺爺不要也不行。」

  站起來墊著腳尖溜了。

  張太監無奈,沖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猴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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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揭了一點方家為什麼會有錢,並且非常有錢,看見「漕運」兩個字,大家懂的。

  然後,方伯爺不是找不著差事,是比這個漕運總兵官差的他都看不上,一個曾經年薪五百萬的人,給他個一百萬他都覺得是虧的。(*  ̄3)(e ̄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0:06 AM

第二十六章

  隔日一早,方寒霄就出了門,小福子來傳旨時雖沒說具體的時辰,但覲見之事,當然是宜早不宜遲,寧可在殿外等一天,不能皇帝傳喚的時候說人還沒到。

  方老伯爺很不放心,囑咐了他許多話,方寒霄一一地聽了,不過他這麼連著沉默點頭,只有讓方老伯爺更不放心了——皇帝要召方家人瞭解他的病情不稀奇,他能在漕運總兵官這麼肥到滴油的差事上幹上十來年,跟皇帝當然算是君臣相得的,但要示天恩為何不召方伯爺,卻召了啞掉的方寒霄呢?

  方老伯爺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得目送走方寒霄後,在家裡懸著心等他回來。

  方寒霄進宮的一路上很順利,因為小福子已經在宮門口等著他了,笑嘻嘻地給他引路:「大公子早呀,昨兒方伯爺一直拉著我說話,我忘了提醒大公子一聲,最好早些來,幸好大公子肚裡有,自動來了。」

  方寒霄向他笑了笑,他不會說話,但眉目生得好,深邃清朗,是天然的貴公子風度,這一笑,便好似同人打了個親近又和氣的招呼。

  小福子不覺一邊走,一邊就和他搭話:「大公子這是頭一回進宮來?」

  方寒霄豎手指跟他比了個「二」。

  他舉止隨意,因這隨意,小福子感覺不到跟他的距離感,笑著就道:「呦,想必從前是跟老伯爺來過的了。」

  方寒霄點點頭。

  小福子又與他聊了兩句,方寒霄一概以搖頭點頭回應,他的啞疾讓他跟人的溝通終究還是存在很大障礙的,小福子忍不住可惜道:「大公子這樣的人品,怎麼就,唉——」

  同情也是紮人心,小福子識趣地止住了,轉而道:「大公子別擔心,皇爺是因著別事,想起了方老伯爺,才召大公子來問一問,大公子有什麼說什麼便成了。」

  方寒霄點頭微笑示謝,又轉頭注目著他。

  小福子聲音壓低了,笑道:「大公子真是個聰明人,您這麼看著我,想必是聽出點頭緒來了,這也不是秘密,我說了無妨——隆昌侯,就是接了您叔叔差事的那位,在任上鬧出事來了。」

  方寒霄眼神一閃,他懂了,方老伯爺鎮守了那麼多年沒事,隆昌侯接手不過兩三年就出事,這一對比,皇帝想起了老臣的好——這老臣還正重病著,所以特地召了他的子孫入宮,是問詢也是撫慰了。

  方寒霄笑意加深,沖小福子又點點頭,但沒給他遞賞錢。

  小福子反而高興,他又不是個只會死要錢的錢簍子,討賞也是講究氣氛的,他看方寒霄合眼緣,主動給他多說兩句,那是他樂意,方寒霄要掏把銀子出來砸他是在侮辱他,不給才是領了他的情。

  當下兩人一路走著,不多時到了御書房外,今日沒有大朝,但有小朝,皇帝在文華殿裡和幾個閣老議著事,還沒過來。

  方寒霄就暫在旁邊廊下等著。

  邊上有耳房,來覲見的人也可以在裡面歇一歇腳,不過小福子悄悄告訴了他竅門:「大公子這不是急事,最好就在邊上等著,這樣皇爺下了小朝過來,一眼就可以看見大公子,免得叫那些官們加了塞。」

  在這裡候駕的不只是方寒霄,也有幾個級別不夠參加小朝或是因別事而來陛見的官員們。

  他說的不錯,等過近一個時辰後,御駕降臨,確實一下就看見了方寒霄,想起來召他來見的事,但與此同時,不妙的是,聖心不悅,皇帝邁過朱紅門檻的時候,步幅間那股子鬱氣幾乎是揮灑著溢了出來。

  小福子一看就快哭了:他怎麼這麼倒黴啊,領著人獻了半天殷勤,結果撞皇帝氣頭上來了!

  早知還不如叫方寒霄躲著等一等,先讓別的官員過來給皇帝煞煞性子了。

  這時候想也晚了,裡面已經傳出話來,宣方寒霄覲見。

  方寒霄進去,行叩拜禮。

  皇帝坐在御案後,眼底怒氣尚存。

  他這氣不是因朝事,作為一個年已四十二歲而膝下空虛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發生衝突的,是子嗣問題。

  今次也不例外,議著好好的事,最後閣老們拐彎抹角地,又把話題拐到了建議他過繼子嗣上,過繼,過繼,他又不是不答應,不過是要再抉擇抉擇,這些人還只是天天嘮叨個沒完!

  嘮叨一回,就等於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來,後宮三千沃地,他種不出一棵苗。

  越聽這種話,他越是不想把過繼的事正式提上議程。

  現在,他的目光長久地停在方寒霄纓槍般的身形上,這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膝下要是有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不能說話,是個啞巴,他也能拼盡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這片大好江山留給他——

  張太監立在側邊,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是根九龍柱。

  他是從文華殿那邊跟過來的,知道皇帝受了什麼氣,也猜出來皇帝現在在想什麼,皇帝這是想兒子想得快魔障了,從前看見小娃娃想,如今看見二十出頭的也想了,凡年紀夠給他做兒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這麼個兒子——

  這麼著了魔似的皇帝,誰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罷了。

  皇帝終於想完了,然後想起來叫方寒霄起來。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來得有些踉蹌,就是年輕些的,身子也得歪一歪,他卻如行雲流水,乾脆又俐落地就從跪著的纓槍變成了一根站著的纓槍,好似他的膝蓋跪的不是冷硬的金磚似的。

  皇帝一看:「你這家傳的功夫沒丟下?」

  方寒霄笑著躬身。

  皇帝領會了他的意思是「不敢」,點了點頭:「你祖父是老當益壯,沒病倒前,五六十歲的人了,來見朕都是這麼精神奕奕,你如今窮且益堅,沒丟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難得了。」

  這個「窮」,指的是處境窮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當然是窮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說,而能與他這句金口玉言,評價是極好了。

  方寒霄又躬身致謝。

  皇帝問他:「你祖父現在身體怎麼樣了?朕聽說好些了?」

  這就不是點頭搖頭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劃,方寒霄做手勢,請用紙筆。

  皇帝點頭:「拿給他。」

  方寒霄伏地寫:草民稟奏,草民祖父病體勝於月前,但仍纏綿病榻之中,據大夫言,需再過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寫罷張太監捧著紙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過,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紙上連著兩個「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與真正的草民實在相去甚遠,他似乎就該待在金馬玉堂裡。

  倒退個五年,確實如此,可惜禍福旦夕,他這一生的前程已經斷了。

  皇帝點點頭:「你好生服侍著你祖父罷,回頭朕再派個太醫去。」

  他說著目視張太監,張太監忙道:「是,老奴記下了。皇爺真是宅心仁厚,體恤老臣,老奴聽說,這位大公子才成了親,老伯爺讓這一沖,說不得病又要好上兩分,所以皇爺不必太過憂心了。」

  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關注不到這麼細,聞言眉頭一軒:「哦,竟有此事?那朕召來的倒是一位新郎官了。」

  張太監湊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爺誇他是誇得正巧,這新郎官看上去哪有不精神的——說起來方大公子的岳家,皇爺也極熟悉,就是先徐老尚書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長孫女。」

  人聽到喜事心裡總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郁氣不覺暫時散了,笑道:「朕想起來了,原是老尚書家,老尚書選了這個女婿,當年吳閣老還在殿裡嘲笑過他,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這麼個女婿,哪裡不體面了?」

  張太監笑道:「可不是麼——」他的笑意漸漸有點消失,因為看到方寒霄沒有跟著笑,而是忽然伏地寫著什麼。

  面君時出現的一點小小不對之處,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來的這張紙,也確實讓皇帝皺了眉:「不是長孫女?是行三的妹妹?」

  張太監驚訝極了:這是什麼話?

  他忙道:「皇爺,老奴聽見的確是長孫女,這親是老尚書在的時候定的,如今老尚書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覺著也不可能聽錯這麼久呀——」

  「你看。」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把紙遞給他。

  張太監忙接過,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爺病體等不得,只得換成了三姑娘。

  於方寒霄來說,就很不走運了,說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女換成了庶女,教養嫁妝等等一定都有差。

  張太監唏噓著:「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這樣臨陣換人的親事也忍下來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問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麼樣?」

  方正盛就是方伯爺,這一句來得略有離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識到,皇帝要問方老伯爺病情,選擇召他而不是方伯爺,也許最終為的,就是要問這一句。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病得床都下不來,皇帝不可能啟用他,問他病情,也就只能單純地問一問。

  但方伯爺沒病——他暫時還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麼事,皇帝也不一定為這件事就想換下隆昌侯,但有此一問,皇帝起碼是對隆昌侯不滿意,動了一點這樣的心思。

  這一問,借在他稟奏妻子換了人之後,也很有點說不出的意味,因為當年隆昌侯把方伯爺搞下來,靠的就是挑撥方伯爺得位不正有謀害侄兒的嫌疑,現在他這個侄兒回來了,一回來婚事就出了錯,雖然他沒說和方伯爺有關,但皇帝能在這時候問出來,恐怕——是有點被勾起了前情。

  漕運總兵官這個職位,方伯爺不能從隆昌侯手裡奪過來。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筆要寫回稟。

  但好一會,他一個字沒寫出來。

  不,他沒在想詞,因為寫不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回話。

  皇帝看得懂,他點了點頭:「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首告退。

  從御書房出來,仍舊是小福子來領他出宮。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禮也有收禮的道義,他把方寒霄領皇帝氣頭上去顯然是失了手,路上連連跟他道歉。

  方寒霄卻一點沒流露出受氣的模樣,含著笑還以目光安慰他,小福子更慚愧了,心裡想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宮外時,遇到了一個人。

  他的腳步頓住了。

  那個人毫不停留,與他擦肩而過,很快往裡走了。

  小福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咦了一聲:「這不是隆昌侯嗎?呦,不知他幾時回的京,真是經不住念叨。」

  才提過,就出現了。

  方寒霄皺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情倒有些難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0:12 AM

第二十七章

  這個時候,瑩月也感覺很難辦。

  今天是她的回門日,但方寒霄說有事不回,她也就不回,繼續待在新房裡重新造冊她的嫁妝。

  不想她不去,徐家有人能來,指名道姓地找上了她。

  來的不是徐大太太——她還不敢來,而是徐二老爺和徐二太太。

  徐大老爺的名號裡既然有個「大」字,他當然是有兄弟的,徐二老爺跟徐大老爺一般的讀書不成,卻比他能惹事,當年徐老尚書主政刑部後,徐二老爺一下子抖了起來,要借著父親大司寇的威風給自己找點進項,看中了京裡好路段的一間好鋪子,上門威脅人家低價賣給他,不想能在這種地段立下腳的也不是無名之輩,人家背後也是有靠山的,回去跟靠山把狀一告,靠山想了想,覺得徐老尚書似乎不是這樣為人,就暫且沒怎麼樣,找了個中間人,把這事跟徐老尚書透了透風。

  徐老尚書差點氣死過去,兒子讀書上廢物還罷了,人品還有這麼大問題!一氣之下,徐老尚書直接把徐二老爺攆回了揚州老家去,跟宗族說好了,把他圈那老實待著,再不許到處惹事。

  從那以後的許多年,徐二老爺再沒機會來到京城一步。

  直到如今,徐二老爺遇上了事,被貴人欺負,咽不下這口氣,要進京來告狀,同時請哥哥嫂子幫忙——徐大老爺再不濟,總比他強些,還是個官身,所以來了。

  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的瑩月很懵:那找她爹徐大老爺去呀,為什麼能找到她頭上來?

  她跟這對叔嬸闊別多年,連他們的長相都記不清了,真的非常非常不熟。

  徐二太太今年快四十歲,一路舟車勞頓地趕上京來,她的臉色很有些憔悴,嗓子也有點嘶啞,她啞著嗓子給出了解釋,原來是去了的,但等半天沒等到徐大老爺,不知他哪裡玩去了,而徐大太太根本沒把他們的來意聽完,一聽說來求助的,說一聲有事就出去了,再沒回來待客的屋子。

  他們是自己在徐家裡打聽,打聽到了瑩月這一齣,才來了。

  瑩月更懵了,她很老實地慢慢地道:「二叔,二嬸,窩什麼也不懂的。貴人一個都沒見過。」

  她對徐二老爺最大也是最後的印象就是他幹那樁事惹怒了徐老尚書,所以她覺得,這個二叔好像不是個好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徐二老爺乾咳了一聲:「怎麼沒見過?這府裡的不全是貴人?三丫頭,只要你肯給叔叔伸手搭個橋,這事就算成了。」

  瑩月繼續很老實地道:「不行,他們都不喜歡我。」

  方老伯爺是很嫌棄地捏著鼻子認下了她,方伯爺洪夫人當天就想把她攆出門,方寒霄——方寒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總之肯定也是不喜歡她,她在這裡混得這麼慘,能跟誰搭橋去呀。

  她說的是實話,徐二老爺和徐二太太也不是不相信——定的侄女本是望月,出了門的變成瑩月,平江伯府能歡喜才怪呢。

  但就剩這條路了,還是一條很可能成功的路,那管瑩月怎麼樣,他們都得試試。

  徐二老爺就好似沒有聽見她的拒絕,自管自就繼續說起來了:「三丫頭,這事對你真的不難,就是抬抬手的事。我告訴你——」

  就半敘事半訴苦地說起來,原來當年徐老尚書把他攆回老家後,每年是有往老家捎錢供他花銷的,揚州本身也是繁華地,徐二老爺好地方住著,白來的錢花著,又有宗族受老父之命看管著他,他便也安分了不少時候。

  但白給錢這種事呢,只有親爹才樂意,徐老尚書一去,徐家到了徐大老爺手裡,那就不一樣了,徐二老爺一分錢沒往公中交過,每年乾撥錢給他花銷,花一個少一個,憑什麼啊?

  徐大太太管著賬,乾脆俐落地就把二房的這筆銀錢全斷了,徐二老爺靠著徐老尚書臨去前最後分的一筆家產撐了幾年,撐不住了,自己要開始找進項起來了。

  一般細水長流的生意徐二老爺是不耐煩做的,揚州那地界,想找個不一般來錢快的生意也不難——一個字,鹽。

  若是徐老尚書尚在,絕不會叫他沾手這門生意,鹽商裡面的水太深了,以徐二老爺膽大心愣的特質,絕不適合從事。

  但他既然不在了,徐二老爺也就想做就做了,打著尚書子的名號,使家人出去,倒也容易地結交到了兩三個小鹽商,弄到了些鹽引,以家人的名義,順利地做成了幾筆生意。

  生意當然是要越做越大才好,不過徐老尚書的名號前面已經多了個「先」,那徐二老爺這個尚書子就也不甚值錢了,徐二老爺因此沒辦法弄到更多的鹽引。

  沒鹽引,生意就做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因為徐二老爺結交的人裡,弄不到鹽引,但可以弄到多的鹽。

  瑩月口齒不便,沒法跟徐二老爺講多的道理,徐二老爺說起來沒個完,她也只好聽著,聽到這裡驚呼了一聲:「二叔,你販私鹽?」

  徐二老爺:「……」

  他被噎到,咯嘣一下停了。

  這毛丫頭,怎麼倒比徐大太太精。

  徐大太太聽到這裡還沒反應呢,早知不跟她說這麼細了。

  「怎麼叫販私鹽呢,我又不是沒有鹽引。」徐二老爺嘴上是硬著不肯認。

  瑩月認真地道:「二叔,你的鹽,比鹽引多,多出來的,就是私鹽。」

  她覺得這道理挺明白的。

  「就多那麼一點。」徐二老爺咕咚灌了一口茶,又道,「這一點,算多嗎?只能說是下人不小心,可是,那淮安東溝口鈔關卻硬生生把我的船攔了下來,要扣留全部貨物,我的家人不服,與那鈔關的兵丁發生了爭執,打鬥中,竟害我的船翻了,我整船的貨物,都落入了水裡,落入了水裡啊!」

  徐二老爺說到這一句時,痛心得快落淚了。

  瑩月略為難地道:「可是二叔,你那是,私鹽啊。」

  私鹽被查,那不是理所應當?還跟人家動手,那落得這個結果雖然淒慘,她覺得也只好認了。而且沒來把徐二老爺抓走算不錯了,他還告人家,別把他自己告牢裡去。

  徐二老爺目光悲痛中又閃起光來:「什麼私鹽?哪有私鹽?都落進水裡了啊,好侄女!」

  瑩月:「……」

  她吃驚地睜大了眼,她在機心上有不足,所以這時才聽出來,徐二老爺這是打算翻臉不認!

  鹽落進水裡就化——官鹽的部分還好,私鹽肯定不會包紮得那麼密實,就算當時及時地撈上來了幾包,跟原來船上的數目肯定也是對不上了。

  等於證據自動湮滅掉了。

  瑩月覺得,徐二老爺這個膽量真是神了,鈔關因為沒證據放過了他,他不甘心身家損失,倒過來要告鈔關了。

  她還是低估了徐二老爺,徐二老爺道:「我開始告的是鈔關,淮安府衙畏懼隆昌侯權勢,偏說船翻了是我自己的過錯,哼,那我就告隆昌侯!他手底下的人害得我的貨物全餵了河水,他就得賠!」

  這一段鈔關的主官,就是隆昌侯,他從方伯爺手裡奪去的差事,全稱就叫做鎮守淮安總兵官。

  ——說是鎮守淮安,實際上管轄範圍要大得多,只是這裡是大運河的中段,黃淮兩河都在此交匯,是漕運的重中之重,所以隨著時間推移,在此設立了專門的官署,但主官不一定常駐於此。

  瑩月震驚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看著徐二老爺那一張理直氣壯的臉,只能想,他們徐家——可都是神人啊!

  既知道了是這種事,瑩月更不能答應他了,但徐二老爺夫婦的屁股底下好似墜了個秤砣,坐著不走,只是糾纏著她。

  徐二老爺這時倒也把真實目的露出來了,原是要她引見方伯爺,徐二老爺且神秘地對她道:「從前隆昌侯那位子是方伯爺的,這麼肥的差事,他不想拿回來?我跟他聯手,借這樁案子把隆昌侯搞下來!我告訴你,鈔關不但翻了我的船,還害得我的一個老家人和族裡投奔我的遠房大侄兒淹死了,這可是人命官司!」

  瑩月失聲道:「淹死了人?」

  徐二老爺重重點頭:「可不是!」

  事實上出面首告的也就是這個淹死的遠房大侄兒的父母,徐二老爺並沒出面,在明面上,他跟這件事情還沒有什麼關係,包括買鹽引等一應事宜,都是托在這個大侄兒的名下做的,這是官宦人家從商的一貫做法,徐二老爺雖然不是了,習慣性還是這麼幹了。

  而且,徐二老爺也一進來先就說了要去拜見一下方伯爺,但是方伯爺心緒正很不好,把他當成了打秋風的,直接回說沒空,他沒法,才來找了瑩月。

  瑩月猶豫了一下:「二叔,你等一等。」

  錢物損失就損失,總能再賺來,摻上人命就不一樣了,怪道徐二老爺這麼有底氣,一定要告。

  她站起走到一邊,悄悄跟石楠道:「你去看一看,大爺回來了沒有,告訴他這個事,別叫伯爺知道。」

  她其實不想去找方寒霄,但她害怕徐二老爺在她這裡糾纏不出個眉目,掉頭一定要去找到方伯爺,那方伯爺跟方寒霄又不對付——她想一想就覺得頭好大。

  寧可提前去告訴他一聲,他要生氣她也只好受著,唉。

  徐二老爺糾纏的時候太久,而方寒霄面聖的時間不長,這個時候,他已經回來了。

  石楠在靜德院裡找到了他,愁眉苦臉地把徐二老爺的勾當告訴了她,她著急,徐二老爺有一些話她也有點聽不懂,說的有點顛三倒四,但以方寒霄的理解力,他沒有障礙地全部聽明白了。

  他因為看見隆昌侯而微沉的那顆心重新上揚了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

  石楠:「……」

  她很費解地看著方寒霄大步往外走,步子很快,但步伐間不是麻煩上門的煩躁,而是——挺歡欣的?

  方寒霄就這麼大步走到了新房。

  瑩月見到他來,大是鬆一口氣,但又有點理屈,站起來,眼神看著地上,不敢跟他相對。

  然後,她的懷裡被塞了一本書,和一張紙。

  紙上寫:讀你的書去,別亂摻和。

  瑩月茫然抬頭,方寒霄高高大大地站她面前,下巴往外點了點,示意她出去。

  他看上去不像生氣,可又為什麼攆她呢,他不會說話,她覺得她在方便一點,而且還給她塞本書——什麼意思,哄小孩子似的。

  他真是怪怪的。

  瑩月滿心疑問,遲疑著還是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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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送加了糖的緣分小劇場:

  方大:我成大事不拘小節,不擇手段,但是,我開始覺得你應該離遠一點,懂嗎?

  瑩月:哦。

  乖乖坐得離他遠了一點。

  方大(拉回來):……不是離我遠一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0:26 AM

第二十八章

  瑩月懵懵地出去了,方寒霄和徐二老爺以筆交談起來。

  徐二老爺多年居在揚州,知道兄長家和平江伯府連了親,但不知道平江伯府內部鬧家務,見不到方伯爺,那見一見方寒霄也湊合,怎麼也是條路子。

  他就很精神地又說起來了,這回他還長了點記性,沒提私鹽不私鹽的,只說鈔關冤枉他,害他翻船還死人,當地官府也不替他做主,他真的是好苦呦。

  方寒霄仔仔細細地聽他說完,再很有耐心地問他的訴求。

  徐二老爺的訴求非常簡單——就是要錢!

  那一船貨是他的大半身家了,私鹽便宜,官鹽可貴,鹽引還搭上了他許多人情,這一下全部泡湯,他怎麼能依?捨得一身剮,也得把隆昌侯拉下馬。再說,他可不是那些沒門道的小鹽商,被官府查了只能忍氣吞聲自認倒黴,他親爹,可曾是一部尚書!他親哥,現做著京官!他侄女,嫁到了平江伯府!

  徐二老爺覺得他有這麼多條人脈,只要他肯努力,那一定能把損失找回來。

  方寒霄作為「人脈」之一,聽了,很和氣地笑了笑。

  他已經完全把這件事聯起來了。說實話,方老伯爺在日,不是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那些私鹽販子為了暴利什麼都幹得出來,永遠打擊不完。

  但是呢,一般幹這種事的,哪怕是背後有官員倚靠,被查到也都認了倒黴,不管是沒了貨還是沒了人,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買賣,能跟官府講出來什麼理?

  偏到隆昌侯手裡揹運,碰上徐二老爺這麼一個過了氣的官二代,本事沒多少,膽量邪大,自家沒理的事也不怯場,有尚書老爹在前,隆昌侯在他眼裡都不算多大官,他逮著照樣咬一口。

  因為摻了人命,隆昌侯這一口還真叫他咬著了,都被咬回了京,當面跟皇帝辯白了。

  方寒霄眯了眯眼,瞌睡遇著枕頭是什麼樣?就是現在這樣了。

  他在紙上寫:這個官司,您恐怕打不贏。

  徐二老爺一看急了:「怎麼打不贏?隆昌侯再厲害,他還能一手遮天不成?」

  方寒霄寫:私鹽雖入河,查驗的鈔關兵丁尚在。

  物證沒了,人證還好好活著呢,徐二老爺沒那麼容易賴得乾淨。

  徐二老爺見他知道,訕笑了一下,道:「我是夾帶了點不該夾帶的貨,把這點罰沒我也認了,再要罰我點銀子我也能認,可一下沒收我整條船,那誰能甘心呢?!」

  連顆鹽粒子都不肯給他剩下,兵丁跳上船就搬運,兩方因此衝突起來,才鬧翻了船。

  方寒霄無語,販賣私鹽在本朝立朝那時可是死罪,如今方鬆弛了些,那逮到也得笞五十,再視情節法辦,沒收貨物更是應有之意,誰還管哪些是官的哪些是私的,摻了私,自然一體全部罰沒——隆昌侯這職位所以肥,一部分就是肥在這裡。這一部分多少入國庫多少不知了去向,裡面能做的文章很多。

  他寫:律法如此。

  徐二老爺正要更急,就見他接著寫道:不過,打贏官司難,要錢,不難。

  徐二老爺眼睛炯炯起來——這就夠了!打官司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錢!

  「好侄女婿,有你這句話,二叔就放心了,這件事就全托賴你幫忙了,那隆昌侯好像怪厲害的,不瞞你說——什麼,你幫不了?」

  他把方寒霄才寫的一行字念了出來。

  「哎,這是怎麼說——」

  方寒霄揮手示意他別急,繼續寫:您捨近求遠了,此事該回徐家求助。

  徐二老爺悻悻地:「家裡要有門路,我還用得著來這嗎?打爹去了,我那大哥就把我這個兄弟忘到了後腦勺,我寫過幾封信與他,一封也不回,我親自上京來,連他人影都看不到,大太太更是過分,明擺著敷衍我們,哼。」

  徐二太太在旁歎氣點頭附和。

  方寒霄搖頭,寫:我不打誑語,您只管去,務必當面將事情始末說明。

  徐二老爺要告的可是隆昌侯,徐大太太是沒聽完他說的話才走開了,要是聽完了,只怕不用徐二老爺費事,徐大太太先要想法設法地把他留下來。

  徐家兩房再生疏,徐二老爺也是徐大老爺的親弟弟,這一狀真告到了御前,鬧大了,徐大太太還怎麼跟隆昌侯做親家?她不可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徐二老爺狐疑:「能管用?」

  方寒霄不能把招支得太明,垂著眼簾只又寫了一句:您如實說便是,包括來此處見我二叔而未得的事。

  方寒霄這個舉止氣度,不像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徐二老爺漸漸地有點信了,屁股微有鬆動。

  方寒霄又推了他一把:您先去說,若不成,再來尋我二叔。

  徐二老爺一想,也是,平江伯府這麼大門第擺在這裡,還能跑了不成?

  終於磨蹭著站了起來。

  方寒霄慢悠悠地走在後面送客,眼神隨意地順勢把屋裡外都掃過一遍,發現丫頭們比他先進來時似乎要少了一兩個,不知是在旁邊的廂房裡忙碌,還是出去了。

  他沒問,嘴角勾起笑了笑,瑩月這時間裡一直站在院子角落,見他們出來,勾頭望了望,恰對上方寒霄的笑意,心底立時毛毛的。

  她也不知自己怎會生出這個感覺,他笑起來其實很明朗的,可她就是覺得不大對勁,可能是他嘴角勾的弧度不對?嗯,總覺得他不是笑,是要吃人——

  好吧,誇張了點,那也是要坑人,總之,不像幹好事的樣子。

  她心裡忐忑著,腳下慢慢地要過去,他送的客是她的二叔二嬸,她應該也要跟著一下,不能就站這幹看吧。

  方寒霄發現了她的小動作,他笑意依舊,但是忽然抬了手,告誡性地向她一指。

  別、別動?

  瑩月一嚇,頓住了。

  方寒霄的本意是叫她別出來,但見她停在原地,也算符合要求,就轉了頭,逕自繼續送客了。

  **

  新房少掉的那個丫頭是氣喘吁吁地跑去找了洪夫人通風報信。

  洪夫人是有成算的人,一聽徐二老爺要告隆昌侯,立即就命人去尋方伯爺。

  方伯爺先前沒見徐二老爺,此時一聽,他竟是這個來意,後悔又慶倖地冒出一身冷汗——悔的是沒把徐二老爺當回事,慶倖的是幸虧洪夫人在新房安插了人,這麼重要的消息,還能及時地報過來。

  「夫人,真是多虧了你。」

  洪夫人先前安插通房出了錯,鬧了沒臉,又使好大力氣才勸住了方伯爺沒去揍兒子一頓,這時終於描補回來,矜持地笑了笑:「伯爺,天無絕人之路,這是伯爺的運道到了。」

  方伯爺點了頭,連忙出門,匆匆找他的運道去了。

  但丫頭跑來找洪夫人,訴說一遍,洪夫人著人去找他,找來了,又訴說一遍,這裡面必然是要耽誤一些時間的。

  方伯爺腳步匆匆地走到了新房,瑩月除了拜堂那日,如今還是第一回看見他,嚇了好大一跳,道:「窩,我二叔,二嬸,已經走了。」

  她說話還慢,把方伯爺聽得急得火星子快冒出來,顧不得斥她,忙掉頭去追。

  追的半途上,遇見了方寒霄。

  他心下咯噔一沉,劈頭問道:「徐二老爺呢?!」

  方寒霄隨身沒帶紙筆,笑著向他做口型:早走啦。

  他牙齒雪白,笑意宛然。

  方伯爺頭腦一暈。

  又一個機會,又一個機會讓他攪和了!

  不,還有機會的,徐二老爺一定走得不遠,他還能追上去!

  他不顧形象地快步往外走起來。

  方寒霄無聊地看了他的一眼背影,沒管他,繼續往裡面走。

  他不但已經送走了徐二老爺,還叫人想法去徐家傳信了,徐大太太一定會知道徐二老爺要告隆昌侯的事。

  所以方伯爺沒機會的。

  他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晃著手,走回了新房。

  瑩月這個時候正要進屋。

  她早該進去了,只是方寒霄走後,她莫名所以,跟丫頭聊了一會兒,沒聊出個所以然,把方伯爺聊來了,雖然他很快又走了,但她驚得沒回過神,玉簪石楠兩個也茫然得厲害,主僕三個在院子裡又胡猜了一陣,才想起要進屋。

  這個時候,方寒霄走回來了。

  ……

  他怎麼還會回來!

  瑩月也不知自己怎樣想的,總之可能是又嚇了一跳,然後她抱著一直沒機會放下的他塞給她的書,老老實實地站回到了院子角落裡。

  方寒霄:……

  他也不知自己怎麼會走過來的,可能是心情太放鬆,打發走了徐二老爺,他本來是該回去靜德院了。

  他眼睜睜看著瑩月挪著碎步從臺階下退回了那個角落,嘴角抽了抽,沒憋住,也就索性笑了出來。

  他笑著沖她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動了,然後轉身走了,看背影肩頭還有點聳動。

  瑩月:「……」

  她知道自己犯了蠢,但還是被嘲笑得紅了臉。

  這個人好壞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0:31 AM

第二十九章

  徐家。

  方伯爺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徐二老爺急著要找門路把官司打贏,歸心似箭地飛快趕回了徐家。

  徐大太太見他又來,開始幾乎要氣死,因為徐二老爺不顧禮儀地直闖到了後院,也不管她要不要聽,直接把她堵在了正房裡,巴拉巴拉地就說起來。

  徐大太太這一次終於被迫聽完了徐二老爺的話,然後她再也氣不起來了,而是出了一身冷汗,如劫後餘生。

  差一點,差一點她望月的好事就要叫愣頭青的小叔子給攪了!

  她忙忙地就讓人安排屋舍,無論如何,先得把徐二老爺留下來,不能再叫他往外頭去瞎撞。

  真是太可怕了,他還撞到了平江伯府去,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一個人,怪不得當年公公要把他攆回揚州去,一壓這麼多年,看看這一回來,就又要壞事!

  徐大太太又氣又怕,又趕著著人送信去衙門給徐大老爺,徐大老爺卻沒那麼快回來,她找不到可靠的人商量,心裡存著這麼件事難過,忍不住和女兒望月抱怨了兩句。

  「你看看你二叔,真是一輩子沒有幹過一件好事,你祖父在時還能管著他些,如今是無法無天了!」

  望月一聽也是急了:「娘,隆昌侯也回來了?」

  徐大太太不意她的關注點是這個,愣了一下道:「你二叔是這麼說的,說是被他告了回來,所以他也才跟著來了,這門官司可能要打到御前去。」

  「糟了!」

  徐大太太點頭歎氣:「可不是糟了。」

  「娘,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望月捏著帕子,「隆昌侯不在京裡,岑世子娶續弦,說通了岑夫人就可以,隆昌侯不奉詔是不能私自回京的,岑夫人到時去信任上跟他說一聲,多半也就成了,可他回了京裡,怎麼會不親自過問兒子的親事?那——那就難說了。」

  做娘的寵慣兒子,知道裡面有些不妥一般也難經得住兒子歪纏,做爹的就不一樣了,世上多是嚴父為多,兒子敢不恭敬聽話,討一頓好打還差不多。

  這個道理基本各家都相通,徐大太太一聽,回味過來問題比她以為的更加棘手,登時眉頭深鎖:「都是你二叔惹出來的,唉,真是個災星!」

  母女倆想來想去,無計可解,只能互相對著把徐二老爺又罵一頓。

  好在到了晚上,徐家的第一號大神人徐大老爺終於接信回來了。

  徐大老爺和徐二老爺是十多年不曾見面了,不過一母同胞,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徐二老爺一點也不生疏,抱著兄長大腿就求救。

  徐大老爺任由弟弟把他的衣擺揉成了一團,很好脾氣地道:「二弟,我也沒有辦法啊,而且,我看這事是你過錯更多。」

  徐二老爺好幾十歲的人,瞪大了眼:「大哥,你還是不是我的親大哥了?!別人說我錯也就罷了,我們一個娘胎生出來的,你也不向著我!」

  徐大老爺道:「好,好,我向著你。」

  就這麼一句。

  徐二老爺再問,徐大老爺就道:「我向著你,但是我沒有辦法啊。」

  徐二老爺不信:「大哥,你在京裡這麼多年,又做著官,怎會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又不像我,窩在揚州那小地方這麼多年,就那刑部大理寺什麼的——咱爹當年可做的是刑部尚書,還有都察院,哦對了,我大侄兒那岳父不是升了僉都御史了?這些可能審這樁案子的地方,你快都帶我去轉轉,提前把官司打點打點!」

  徐二老爺又扒拉出一條人脈,信心大漲,心想怪不得方寒霄叫他回徐家來呢,家裡這麼多關係,他確實沒必要去捨近求遠。

  徐大太太臉撂了下來,這災小叔子把望月坑了還不夠,還想把徐尚宣也坑進去?!

  她一口先堵住了:「大哥兒他岳父去南邊巡查去了,連著大哥兒都不在家,二叔別提他們了。」

  徐二老爺很失望:「怎麼這般不巧。」

  徐大太太聽他口氣,氣得重重剜了他一眼。

  徐二老爺毫無所謂,徐大老爺的好脾氣還給了他進一步耍賴的信心,他撿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道:「大哥,你不幫我也行,我輸了官司,回去沒錢過日子了,我就不走了,我把我家大哥兒二哥兒還有幾個丫頭都叫過來,以後就在這裡靠著大哥了,我也是徐家人,這宅子也有我的一份子,對吧?」

  對個鬼!

  徐大太太要氣炸了,道:「二叔,老太爺在日,我們可是分過家的!」

  「對啊。」徐二老爺一口應下,「我也沒要再分一遍,就來走走親戚,不行嗎?」

  徐大太太收拾庶女智計百出,對上這種橫且不要臉的,就沒那麼大能耐了,氣得只能沖徐大老爺道:「老爺,你看看!」

  徐大老爺愁眉苦臉。

  徐二老爺來這麼一招,他生平最怕麻煩,也有點受不了了。

  「二弟,你就不要告嘛。」

  徐二老爺一口拒絕:「不告不行,我精窮了。況且不說我,族裡那大侄兒跟著我出了事,隆昌侯不把損失賠給我,我拿什麼錢去賠他?人家一條命就白死了不成?這可都是族裡的人,大哥,你是在京裡不錯,可你總有回家祭祖的一天吧,到時候族裡人都戳著你的脊樑骨,那連我們爹的顏面都不好看。」

  他還正經有兩分歪理。

  徐大老爺只好歎氣:「唉。」

  **

  從淮安府一路擴散而來的這件案子對於京城的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樁小案子,許多人都還並不知道。

  但也有一些人格外關注。

  方伯爺毫無疑問是這裡面最用心的一個,案子還未下發有司,他已經努力地、全方位地從各個途徑去打聽這樁案子的每個細節,他那日雖然沒有追上徐二老爺,但徐二老爺既然在京,那就總有見到他的機會,方伯爺打算在與徐二老爺碰面之前,先把前期準備都做好了,確定能打動徐二老爺,然後幫著他,形成對隆昌侯的一擊即中。

  他如今雖然沒職差,但比徐二老爺這等遠離中樞的人政治嗅覺還是敏銳得多,皇帝若放心隆昌侯,根本就不會叫他回來,由當地官府審理就是,既然叫回來了,那就是有縫。

  方伯爺要做的,就是努力把這條縫擴大,擴成一個坑,把隆昌侯踹下去。

  但他有一點疏忽的是,隆昌侯不是個死人。

  他這麼打聽,隆昌侯府在京裡也是盤桓世居多年,很快就收到了風。

  方伯爺之居心,那真是連隆昌侯府的一個小廝都知道。

  皇帝似乎對他不太放心,背後陰惻惻有對手準備捅他個透心涼——

  隆昌侯在這雙重壓力之下,慫了。

  或者說,也不叫慫,是戰略性妥協。

  徐二老爺為什麼告他,要錢,隆昌侯缺不缺錢,不缺。

  兩條理,非常簡單明瞭。

  隆昌侯先前不妥協,是沒想到徐二老爺是這麼個人,但現在情勢到了這樣,他就坐下來和徐二老爺談一談,也沒什麼。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是必備的品質,也並不丟人。

  互相達成了什麼條件外人未可知,總之談出來的結果是:徐家族裡那個淹死後生的父母撤訴了。

  這對父母改了口,說其實不確定兒子到底是自己跌河裡淹死還是被鈔關兵丁推下去的,這口不是好改的,改了就是誣告官員,總算隆昌侯寬宏大量,看在他們是老來喪子,傷心過度的份上,代為求了情,沒把他們入罪,打頓板子以儆效尤罷了。

  那個老家人是奴身,原就是順帶著告的,跟著不算數了,人命官司都已了結,單純的一船貨物到不了皇帝的眼界裡,沒出三月,整件事葫蘆提地就完了,徐二老爺也悄無聲息地出京,回去了揚州。

  因為錯失了第一時間與徐二老爺達成聯盟而轉去準備的方伯爺:「……」

  他很方。

  他失去風度,暴跳如雷地在自家院裡足足把隆昌侯罵了半個時辰。

  怎麼能就這麼慫了呢!

  徐家唯一足懼的徐老尚書早在底下躺成了一具白骨,就現在徐家這幾塊料,以隆昌侯之威勢,居然跟他們慫了!

  那個後生的父母,徐二老爺,肯定不會白白改口,這些刁民胡攪蠻纏勒索隆昌侯,隆昌侯居然咽得下這口氣!

  方伯爺真是——他這口氣好難咽下去啊。

  **

  隆昌侯了了官非,在出京回衙的船上。

  他沒進船艙,今日有風,船帆被風吹得飽滿鼓足,他的衣袍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徐家與他要的不單是錢。比方伯爺以為的還要多。

  他還是給了。

  他咽得下這口氣嗎?當然不。

  但他不能失去漕運總兵官這個位置,他冒不起一絲可能的風險。

  因為天下風雲將變,他要以此為基點,圖謀一場更大的,從龍富貴。

  他已經下注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0:37 AM

第三十章

  瑩月在平江伯府裡漸漸安穩了下來。

  這一小段日子裡沒人找她麻煩,她當然也不會去找別人的,從表面看去,似乎同她在徐家偏遠小院時的歲月差不多了。

  這個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說,她出嫁了,但方寒霄這個丈夫,有和沒有也是差不多的。

  他很少來新房。

  方寒霄仍舊長住在靜德院裡,只以照料方老伯爺為要,似乎不記得他和瑩月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完成——圓房。

  時令進入四月,天氣越來越暖和,對於方老伯爺這樣的老人來說,是一件好事,他熬過了寒冬春日,病勢竟有漸起之意,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這也就意味著,他更有精神嘮叨方寒霄了。

  主要嘮叨一件事:叫他別在這待著,多去新房。

  方寒霄不去,就聽著,拿三張紙輪換應付他。

  把方老伯爺應付得又噎又無奈:「你就這麼煩你那媳婦?那你娶她過門做什麼!」

  方寒霄想了想,終於寫了兩個字回他:不煩。

  方老伯爺抬手把紙打落,虎著臉看他:「不煩你還不去,只是在這裡窩著,告訴你,老頭子煩你了!」

  他不那麼確切地知道孫子和孫子媳婦還沒圓房的事,畢竟是祖父輩,不好問到這麼細——問了方寒霄也不會答他,但方寒霄這麼成天在他眼前晃悠,對他的抱孫大計顯然是不利的。

  都有額外的勁頭動手了,方寒霄觀察了一下,覺得方老伯爺應該是不需要他整天隨侍在旁了,他把紙拿走,回頭做手勢自己要出去。

  方老伯爺滿意點頭:「這才對,快去快去。」

  方寒霄走出房門,收拾收拾衣裳,走了。

  他沒去新房,而是一路出了伯府大門,找朋友聯絡感情去了。

  **

  除去那日必須的覲見之外,這是方寒霄自回來頭一次出門,消息很快報到了洪夫人處,不多時,又順著來到了瑩月面前。

  瑩月正跟方慧在一起栽花。

  花是從院門外挖來的一棵薔薇,一共有三四棵,不知怎麼冒了頭,瑩月瞧著它在牆根下長得挺好,想著它是野花,又就長在她院門外,動了應該沒事,就挖了一棵進來。

  正挖著土,方慧來玩了,一看很有興趣,笑嘻嘻地蹲下來跟她一塊挖。

  兩個人都上了手,弄得手上髒兮兮的,瑩月是習慣了,她在家時就兩個丫頭,好多事她要跟著上手做的,方慧不一樣,她打出生還沒弄到這麼髒過,把王氏看得連著歎氣,但方慧就不肯走,就要蹲那,她也沒辦法,只能儘量看著讓她別再把泥蹭臉上去。

  方慧還樂著呢:「嬤嬤,回去我們也找一棵種著,自己種花原來這麼有意思,你從前都只讓丫頭玩。」

  王氏忙著替她把滑下來的袖口又捲上去一點,道:「小祖宗,那可不行,你喜歡,去花房要兩盆就是了。」

  這哪裡是玩,方慧從沒經過的才以為趣事,對大奶奶來說,就是在家幹慣了活,只是這話王氏不好說出來。

  方慧不依:「為什麼?我就要種。」

  王氏笑道:「大爺要看見我把你帶成個髒娃娃,我可沒法交待。」

  方慧被「髒娃娃」三個字逗得咯咯直笑:「有什麼可跟他交待的?嬤嬤,他要罵你,我護著你!」

  王氏無奈搖頭:「那我可謝謝姐兒了。」

  瑩月在旁一邊拿找到的一塊小片板把土壓得嚴實一點,一邊聽得跟著笑,她習慣了安靜,但很喜歡方慧過來,她是個爽爽快快的小孩子,跟她在一塊很輕鬆。

  正說得熱鬧,六丫頭之一過來了,無意般輕聲道:「大奶奶,大爺出去了。」

  瑩月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舉著木片道:「哦。」

  跟她說幹什麼呀?她又管不著方寒霄。

  她扭了頭,向丫頭望了一眼,見她好像也沒什麼別話再說,就扭回頭去,繼續拍土了。

  丫頭愣著,方慧攆她:「站開一點,你擋著我的陽光了,這花要多曬曬太陽才好。」

  丫頭低頭看了看地上的一個土陶花盆,盆裡歪歪扭扭種了棵小薔薇,時令沒到,一個花苞也沒有,只有幾片綠葉子顫巍巍地舒展在盆裡。

  她下意識聽令站開了,然後才想起另找了句話,閒聊般地道:「大爺最近還是頭一次出門,不知道辦什麼要緊事去了。」

  方慧直接道:「管他幹什麼去呢。」

  瑩月附和地點點頭,就是。

  方慧看她的木片也有趣,跟她要求:「大嫂,我也想壓一壓土。」

  瑩月就把木片給她,柔聲告訴她:「輕輕的,不要拍得太嚴實了,也小心別碰到葉子。」

  她的舌頭已經好了,現在說話都恢復了正常。

  方慧嗯嗯應聲,把木片接過去半玩半拍起來。

  丫頭:「……」

  她實在找不到話縫了,也不敢太明顯,悶悶地走開出門,她的行動還是很自由的,瑩月根本不管她,她順利地走去了正堂,回了洪夫人話。

  「大奶奶不知道大爺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做什麼去了。」

  距徐二老爺來訪已過去半個多月了,洪夫人讓更盯緊了新房動向,但再沒有任何的有用信息可以回報,丫頭心頭也有些忐忑,怕招來洪夫人的怒氣。

  洪夫人的臉色倒還好,她往新房塞了那麼多眼線,方寒霄和瑩月根本還沒圓房這件事她起碼是可以確定的,此時聽了,不過皺了皺眉:「這兩個人真是——」

  方寒霄還罷了,他不滿意瑩月不想去新房很正常,瑩月新婦進門都一個來月了,據丫頭回報,她也就那麼待著,從不主動去俯就,想著把男人的心捂回來,對自己的獨守空房,她好像一點都不著急。

  「那她做什麼呢?」洪夫人問了一句。

  丫頭無奈地道:「種花。」

  「前天曬書,昨兒讀書,今天種花。」洪夫人自語了一句,「她這倒挺自在。」

  丫頭心裡悄道:可不是嘛。

  以她的觀察,大爺來的時候大奶奶才比較緊張,他不來,她可自在了,坐那看書一看看半天,大爺弄了許多宣紙來,她還把宣紙裁了又黏成雙層的做書皮,把她幾本翻太多了已經呈散架趨勢的書都包起來,又拆了斷裂的書線重縫,就這活,一幹能幹一天不帶動彈的,可投入了。

  作為新婦,這位大奶奶唯一幹的像新婦的事就是把她的嫁妝理了理,以後的時間就全耗在這上面了——這叫什麼事啊。

  要說伺候這麼位主子呢,那是極好伺候的,瑩月不管家,沒家務要理,她那些書,她自己在理,別人沾手她好像還有些捨不得,除此外不過衣食二字,一共八個丫頭就管這麼點事,那真是閉著眼睛也給伺候完了——更別說她還不挑,穿什麼都行,給什麼吃什麼。

  但作為眼線,丫頭就覺得可太難做了,瑩月搗鼓的事情超出了她們的理解範圍,有時候想給洪夫人回報,都尋不出個準確的詞。

  洪夫人又問了一句:「她也還是沒管你們?霄哥兒也沒問過?」

  丫頭點頭:「是。」

  她們去之前都是受了洪夫人許多嚴厲叮囑的,也做好了她們去意可疑,可能要面臨的一些勾心鬥角的準備,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丫頭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件事可以回:「大奶奶的兩個丫頭,倒是時不時勸著大奶奶多和大爺處處。」

  洪夫人:「然後呢?」

  「大爺總不來,偶爾來了也很快走了,她們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洪夫人揉了揉額頭:「怎麼就沒辦法了?這兩個廢物沒辦法,你不會幫著想想?」

  丫頭:「——我?」

  洪夫人已經定了主意,想知道方寒霄的更多訊息,必須首先得能接觸到他,他如果都不去新房,那她在新房塞那麼些人手有什麼用?那六個都算是她得力的人,難道還真都耗在新房裡伺候人去了。

  「對。」洪夫人道,「你跟那幾個也說說,以後多勸著大奶奶些,她不懂,你們教她懂,這也是為了她好,不得夫婿喜歡的日子好過嗎?」

  看大奶奶那樣,她可能覺得挺好過的——丫頭心裡這麼想著,不敢說出來,諾諾地應了聲。

  怕完不成任務以後挨駡,丫頭到底含蓄地提了句:「婢子看大奶奶那樣,是真正養在深閨的姑娘,雖是嫁了過來,可這上面,可能還全未開竅——」

  這個洪夫人也是知道的,她看瑩月就是枚青果子,沉思片刻,道:「你先多勸著,實在不成,我自有一定成事的辦法。」

  她在新房裡伏下了那麼多人手,撿著方寒霄偶然去的時候,點個熏香什麼的還不是容易極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1:00 AM

第三十一章

  方寒霄出門後逕自去了建成侯府。

  當年他還在京時,與他交遊最深的就是建成侯二房長子薛嘉言,兩個人差不多一同長大,他昏禮時,薛嘉言也來了。

  薛嘉言此時正好在府裡,被長輩壓著叫他選差事,他不想選,生無可戀地聽著他母親陳二夫人嘮叨他,忽聽下人傳報方寒霄來找他,一躍而起:「娘,我有事,我先走了,差事回頭再說!」

  「哎,你這孩子——!」

  陳二夫人站起來,追他不及,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旁邊的嬤嬤勸道:「是方家大爺來尋,方大爺不是個淘氣性子,大爺便和他去散散心也沒什麼。」

  「方大爺不淘氣,我們家裡這位爺可淘氣得很!」陳二夫人歎氣,「這麼大歲數了,還是一天天只知道玩,捐好的差事都不肯去做,總這麼著,怎麼得了。」

  嬤嬤道:「也不能全怪我們大爺貪玩,選來選去總是在都督府裡,大爺心裡彆扭著,不想看那邊的臉色。」

  「我知道,可這是我們最好走通的關係了,大哥兒進去熬個幾年,只要不出大差錯,品級就能升上來,上別處哪有這份便利呢?」陳二夫人說著,煩惱地坐了回去。

  嬤嬤心中一動,道:「方家大爺回來了,這回沒來得及,下次他再來,夫人請他進來坐坐,大爺從前就肯聽他的話,說不準他倒能勸准了大爺——或者不用夫人說,方家大爺自動就要勸他了。」

  陳二夫人心中升起希望,旋即又歎了口氣:「唉,方家那孩子,也是個可憐的。」

  好好的世子,丟了還殘了,如今叫人提起來只能稱一聲「方家大爺」,這可算個什麼稱呼。

  「那他下回來,我跟他說說罷。」陳二夫人忽想起來,「對了,他不是才娶了親?下個帖子,把他媳婦一起請來,大家坐一坐說話,更好——就是他那媳婦也不知怎麼回事,我才聽了徐家在外面放的風才知道,定好的大姑娘,臨到過門變成了三姑娘,當時沒一個人說,過後才慢慢傳出來,透著蹊蹺。」

  陳二夫人這麼一想,又後悔了,「算了,不請了罷,萬一人家裡面有事呢。」

  嬤嬤笑道:「依我說,可以請得,方大爺若是不願意,隨便說一句病了就婉拒了,方大爺如今說不得話,夫人獨獨把他請來,也有些不便。」

  陳二夫人一想:「倒也是,那就請一請,來不來依他的便。你叫二丫頭來,代我擬個帖子。」

  嬤嬤答應一聲去了。

  **

  方寒霄和薛嘉言出得門來,找了家茶樓的雅間坐著,這時也正在說他的婚事。

  薛嘉言好奇死了:「方爺,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徐家搗鬼,嫌棄你這樣,才換了個庶女給你?我一聽到徐家放風就想去問你了,怕耽誤你伺候你們家老太爺,硬憋到了現在。」

  不等方寒霄回答,他馬上緊著又道:「你別不好意思,告訴我,真是這樣,我整不死徐家!」

  方寒霄問酒家要了紙筆,寫了個「沒」字。

  薛嘉言看一看紙,又看一看他,面色轉成了黯然:「方爺,你說你——唉,這賊老天,怎麼這麼不公道呢,偏把你坑出這個毛病,你就是缺條胳膊斷條腿也比這強啊,你們家老太爺疼你,說不定都會硬偏著你。」

  平江伯是武職,獨臂將軍史上不是沒有,啞巴治軍就相對太難了,軍情緊急時,將軍不能發號施令,寫張紙傳來傳去哪趕得上呢,武人一般文化還低,做到三四品大字不識的都有。

  方寒霄:……

  丟下筆從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薛嘉言嘿嘿笑了:「我就是這麼一說,哪能真的咒你啊。」

  方寒霄重新寫著問他:我不在京這幾年,你如何了?現任何職?

  薛嘉言大咧咧地道:「什麼職也沒有,爺不耐煩做那官,到處耍著唄,就是你不在,哥幾個都沒什麼大意思,耍不出勁兒。」

  建成侯本籍在蜀中,現在府裡偶爾還有老家的人過來投奔,薛嘉言好鬧,跟著學了點鄉音,所以滿口「耍」來「耍」去的。

  方寒霄目光微凝,瞪他一眼,當即寫道:那你就打算這麼耍一輩子?

  薛嘉言往紙上一看,被刺著了似的,捂著眼:「哎呦,方爺,你怎麼比我娘還厲害,我們兄弟這麼多年不見,好容易你回來了,出來聊聊,開開心心的才是,說這個有什麼意思,張口就一輩子,爺這一輩子還長著呢,著什麼急呀。」

  方寒霄呵呵冷笑一聲,寫:那是,不著急,等你那吃著奶的弟弟爬你頭頂上,爬得高高的,你夠也夠不著他,那時更不用著急了。

  薛嘉言:「……」

  他從捂眼變成捂胸口,一張俊臉都扭曲了:「方爺,多大仇,有你這麼捅兄弟心窩子的麼,早知我不跟你出來了!」

  方寒霄說這話自然是有原因的,凡他們這些有爵人家,好些都太平不到哪兒去,各鬧各的家務。

  建成侯府與平江伯府的問題不同,如今的建成侯子嗣上甚是艱難,到四十五歲上膝下只得一女,而他的弟弟薛二老爺倒是十分順利,兒子一個接一個地蹦,薛嘉言就是長子。

  老建成侯還在的時候,眼看大兒子的子嗣估摸是沒戲了,也摻了一點偏心薛嘉言這個活潑討喜的長孫的心思,張羅著要把薛嘉言過繼給長房。

  薛二老爺夫婦原不願意,但挨不過老建成侯堅持,加上長兄這個年紀了,還生不出兒子,大概過繼是早晚的事了,要過繼,自然先撿著親兄弟的房頭來,就只得勉強地應了下來。

  不想世間事,有時真是無法言說,薛嘉言的過繼手續都快齊備了,文書都寫好了,只差開祠堂祭祖這一步,建成侯有個小妾查出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老建成侯的意思還是繼續過繼,小妾生出來不知是男是女,而且他做的主,壓著二房同意了,這時候忽然反悔,如果一朝瓜熟蒂落,小妾生出來的還是個丫頭怎麼辦?再把作廢的文書重寫一遍?薛嘉言好端端的薛家子孫,並且還是事實上的長孫,也不能讓人這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

  但建成侯不同意,他堅決地撕毀了過繼文書,把薛嘉言退了回去。

  他賭贏了,九個月後,小妾生出來了他夢寐以求的兒子。

  既然有了親生子,那過繼之事是再也休提了,只是二房讓這麼耍了一遭,心裡自然不痛快的,不痛快也沒辦法,總不能硬把兒子塞給建成侯,再說,陳二夫人還捨不得呢,在家罵了一通建成侯也就罷了。

  可建成侯那邊沒罷,他抱著繈褓中的小兒子,漸漸地,有點防上薛嘉言了——他的兒子還這麼小,而薛嘉言已經成了人,焉知將來不會欺負他兒子?尤其薛嘉言還曾經差點過繼給了他,搶了他兒子的世子位子。

  這時候,老建成侯已經過世了,建成侯無需顧忌,行動間雖然一切如常,但一些小細節上,難免有點把這意思流露了出來,薛嘉言是個大而化之的性子,但他心裡不傻,大伯從前待他什麼樣,如今待他什麼樣,他有數。

  既有數,他就不想沾建成侯的光,他給找的差事,他也不想去。

  但是要他自己找差事呢——

  「我沒本事找啊。」薛嘉言一攤手,甚是理直氣壯地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我看上的地兒都不要我,要我的,我又看不上。」

  碰上這麼個混不吝,就是他爹薛二老爺都沒招,薛二老爺是個好人,什麼吃喝嫖賭的紈絝惡習一概沒有,連個妾都不納,不過他在為官上一樣淡泊,做著一個可有可無的閒職,輪到給兒子使勁的時候,他就有些有心無力了,只能指望繼承了家族全部權柄的建成侯。

  偏偏兒子跟建成侯不對付,就是不肯要他給找的差,薛二老爺知道兒子心裡彆扭,不忍心逼狠了他,有時柳條都舉起來,又放下了,放任著兒子二十出頭還四處遊手好閒。

  不過,似薛嘉言這樣的勳貴子弟,前程再無亮吃穿是不愁的,一般程度的敗家家裡也能承受,京裡像他一樣遊蕩著的爺們多了,所以薛二老爺和陳二夫人雖是著急,薛嘉言自己感覺還是挺良好的。

  不但良好,他還先操心上了方寒霄,一邊往嘴裡塞著茶點,一邊有點含糊地道:「方爺,別說我了,我親爹親娘都在,憑怎麼著,日子也差不到哪兒去。倒是你,你以後可怎麼說?對了,你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吧?要走,你把我一起帶走,我跟你出去闖闖!」

  方寒霄:不走。走也不帶你這樣沒本事的。

  薛嘉言又紮一回心,氣得端起茶碗往嘴裡灌了大半碗茶。

  方寒霄刷刷寫了幾筆,推推他,示意他看。

  薛嘉言自尊心接連受損,不樂意看,方寒霄才不慣著他,拿紙就往他臉上一糊,紙上墨蹟未乾,薛嘉言哇哇叫著,頂著幾個墨點把紙揭下來。

  「嗯?你給我找個差?」薛嘉言甚是驚奇,「什麼差?」

  方寒霄想了想,寫:御前侍衛,做不做?

  這是很適合薛嘉言這樣子弟的差事,對個人素質要求不高,出身好長得好,能給皇帝充門面不丟人就行,對薛嘉言自己來說,也很光鮮,熬幾年資歷,以後轉別的武職也容易。

  要是老建成侯尚在,早可以把薛嘉言塞進去,只是他去了,薛二老爺不具備這個能耐。而建成侯現領著五軍都督府其中一軍,出於自己的心思,給薛嘉言找來找去都只在都督府裡,薛嘉言就不想去他手底下,受著他的監視猜忌,所以寧可遊蕩。

  現在薛嘉言一看就動心了,但有點猶豫:「好是好,但是方爺,你——」

  他想說方寒霄都這樣了,自身難保,哪來的門路幫他啊?

  方寒霄寫:我祖父如今好些了。

  方老伯爺雖然卸任了,辦這點事還是手到擒來,都不用親自出面,寫封手書,讓人拿著找到在這事上說話算話的人,該打點的打點一下就行了。

  薛嘉言眼睛亮著,嘿嘿嘿地搓手笑了:「這怎麼好意思呢,會不會太麻煩你家老太爺了?」

  方寒霄笑了一聲,寫:你就說吧,要不要?

  那當然是要了!

  到時候他往殿門口那麼一站,他那小心眼兒大伯看見他,不得把心眼疑慮得更小了!

  薛嘉言隨便一想,就胸懷大暢,連連點頭。

  「方爺,還是你最夠兄弟,不枉我盼著你回來,把眼角紋都盼出來了,你看,你看——」

  他正起勁說著,外頭忽傳來一陣喜樂聲音。

  「誰家辦喜事了?」薛嘉言正是高興頭上,跳著就到窗邊去看了。

  方寒霄也是無事,踱到他旁邊跟著往外張望。

  卻不是正式辦喜事,是送定親禮的,最前列擺著兩隻用紅綢紮著的金雁,後面跟著抬各色禮物的人,一路吹吹打打,一看就知道是做什麼去的。

  薛嘉言眼尖,連人喜牌上的字也看清楚了:「呦,隆昌侯府,是岑永春那小子娶續弦了?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黴——」

  他扭頭沖方寒霄道,「方爺,這小子不知犯什麼病,打你走了,在外面有意無意地說你壞話,哥幾個找他,他還沒種,裝死不認。那天你成親,虧這小子也有臉去,要不是怕攪了你的大好日子,我當時就得把他灌趴下!」

  方寒霄懶懶走回來,岑永春要娶誰,他當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冷眼旁觀推波助瀾,這門親事還未必能真的成就。

  薛嘉言不知內情,跟回來嘮叨:「嘿,對了,我要去打聽打聽,等他吉日那天,我就去灌他,把他灌得洞不了房,哈哈!」

  他興高采烈,方寒霄把剩的半碗溫茶一飲而盡,揮揮手,示意他走了。

  薛嘉言還捨不得他:「別呀,方爺,才出來就回去了?我領你去耍耍,我告訴你,你不在這幾年,京裡又出了不少好耍的地兒——」

  方寒霄寫:回去給你找差事。

  寫畢把紙給他看了一眼,然後全部揉了。

  薛嘉言:「哦哦,方爺,真兄弟!」

  一邊沖他豎大拇指,一邊忙跟他後面下了樓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1:05 AM

第三十二章

  方寒霄給薛嘉言的差事得來很容易,方老伯爺對他滿心愧憐,只愁他不提要求,現在不過要個侍衛缺,那有什麼難為的,方寒霄回去只一說,他立刻就應下了。

  且還道:「你們這打小的交情難得,連著你從前處得好的那些小子們,你該都多走動走動,將來我去了,你也多幾個照應。」

  說完就讓叫幕僚周先生來。

  方老伯爺多年來的文書都是由周先生負責的,一來方老伯爺自己在任上時忙碌,沒空寫這些個,二來,他就算不忙,他也寫不出來——別看方老伯爺把養病的靜室都佈置得像書房一樣,其實他本人的文化水平,就相當於一個蒙童。

  人缺什麼,就想什麼,要麼他七早八早地給長孫定下那麼門親事呢。

  周先生很快來了,依著方老伯爺的意思書成了一封信,方老伯爺人情做足,直接寫給了一個跟他有點交情的錦衣衛同知,給薛嘉言在錦衣衛裡求了個編制,叫他去做校尉。

  這類編制比較靈活,只要關係到位,就是本來滿額了,也能尋理由再往裡塞個把。

  寫好了,方老伯爺問他:「叫你二叔去跑一趟,還是薛家自家去?」

  方寒霄已經伸手拿起了信。

  方老伯爺明白了,歎了口氣:「好吧,那就薛家自己去,你告訴薛二老爺——」

  就把那同知的喜好叮囑了一下,說明該帶什麼禮去,周先生蘸了墨,忙聽著又寫了一份便條。

  都備好了,方寒霄向方老伯爺躬身拱手,以示道謝,方老伯爺能幫孫兒一把,還挺滿足的,揮手道:「跟我客套什麼,去吧——」

  方寒霄轉身出去。

  方老伯爺忽然覺出哪裡不對,琢磨了一下總算反應過來:「霄兒,你沒去新房?跑外面去了?」

  方寒霄已經只剩了個背影給他,方老伯爺氣得只得吹了下鬍子瞪了下眼:「不聽話的臭小子,你等我好了,看怎麼收拾你!」

  **

  薛嘉言這時候也回了家。

  他得意洋洋地,主動找著他母親陳二夫人:「娘,從今往後你可別念叨我了,我馬上就要有差事了!」

  這出去轉了總共沒一個時辰,回來就換了副神氣,陳二夫人不大相信,眼睛看著賬冊,頭也不抬地道:「哦,什麼差事?」

  薛嘉言感覺到了她的敷衍,不滿地過去一巴掌拍在賬冊上,臉湊上去道:「御前侍衛!怎麼樣,威風不威風?」

  「這孩子,這麼大嗓門叫喚什麼。」陳二夫人唬了一跳,把他大臉推開,再把那四個字一想,狐疑道:「好倒是好,就是你有什麼門路進去?御前的活可是個香饃饃,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薛嘉言滿面生光地炫耀:「寒霄給我找的,他說我這麼總是混日子不行,不然我現在看大伯的臉色就算了,以後還得看我那個小堂弟的臉色,丟人。」

  方寒霄沒說到這麼明,不過意思是這個意思,他也沒總結錯。

  陳二夫人一聽,顧不上盤帳了,連聲道:「可不是這個話,阿彌陀佛,總算你是開竅了!」

  說著真的合掌念起佛來。

  屋裡的丫頭們忍不住都笑。

  薛嘉言略覺沒面子,哼了一聲:「娘,你兒子聰明著呢,哪裡不開竅了。」

  說完了就要跑,陳二夫人忙把他叫住:「回來,你這沒頭沒腦的,話都沒說清楚就走了,怎麼就給你找了?這事確定了嗎?」

  薛嘉言道:「有什麼不確定的,娘,你以為寒霄是我啊,他開了口,那肯定是準話,我等著就是了。」

  「……」陳二夫人好氣又好笑,「難為你,還知道自己是沒個準的!」

  薛嘉言笑嘻嘻地:「那不是跟寒霄比嘛,別人我可不認。好了,娘你忙著,我不煩你了,我也要忙起來了,先叫針線房去給我做幾身好衣裳穿去,爺要當差啦,可不能跟從前似的不修邊幅——」

  他說著哼著歌,一路風一般地去了。

  陳二夫人真是沒有辦法,向左右道:「看看這位小爺,陣風陣雨的,我和他爹都不是這樣性子,不知怎麼偏他這樣。」

  又忙道,「先前叫二丫頭寫的帖子送出去了沒有?這下是真的要把方家哥兒請來問問了,且不能隨便了,去看看誰家戲班子有空的小戲,請一班來演起來。撿那文些的,他家大奶奶書香出身,武戲恐怕她不愛看,不管來不來,先都預備起來。」

  嬤嬤笑著連應:「已經命人送去了,小戲這就叫人去定。」

  見陳二夫人沒有別話,轉身去傳話不提。

  **

  轉回方寒霄這邊,他不喜拖延,信到了手就要給薛嘉言送去,不想湊了巧,他還沒出門,薛家的帖子先來了,邀他夫婦二人明日過府散心賞宴。

  方寒霄沉吟片刻,拿了帖子往新房去。

  此時瑩月的花已經種好,方慧湊過了熱鬧,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她還有課要上,府裡只得她一個姑娘,方老伯爺寵她,鄭重其事地給她請了個女先生專門教她,因她年紀小,課程不緊,所以她仍有空不時到處跑跑。

  瑩月在窗下,拿著本書有一搭沒一搭地閑看,她有點無聊,現有的書其實早就看完了,若在徐家時,還好托人去書肆撿著新上市的刻版最多最便宜的書買兩本補充進來,如今到了這裡,她夠不著外院的人,方寒霄毫無跟她圓房的意思——雖然這一點她也是正中下懷,不過她一個姑娘身,就擺不起大少奶奶的排場,只能湊合著過。

  再者,就算找著人跑腿,她也沒錢,只有方老伯爺給的紅包,面額太大了,雖然還了方寒霄他不要,但她暫時還不太敢用,並且這麼大面額也不是隨便就能用出去的,得先去錢莊兌換,她沒有得用的人手做這事,就只能將就翻著已經看過好幾遍的舊書。

  因為不怎麼入神,她一手壓著書頁,另一手也沒閑著,拿著那支碧玉管筆在指間轉悠,一圈又一圈的,居然還挺靈活,直轉到第四圈筆桿才轉脫了手,落到了桌面上,發出噹一聲清脆的聲音。

  方寒霄在階下:……

  她為什麼總能這麼讓他一言難盡。

  瑩月一半心神在書上,一半心神在轉筆上,方寒霄看見她轉筆,她卻一點沒發現方寒霄的到來,直到丫頭的通傳聲響起來,她方連忙縮回撿筆的手,推開椅子站起來。

  方寒霄過去,把帖子遞給她。

  瑩月茫然地接過來,低頭看著。

  然後她的臉色閃過了激烈的幾番交戰——她不想去建成侯府,徐大太太以前去別家從不帶她,在自己家宴客也很少把她叫出來,她缺乏與外人交際應酬的機會,現在忽然叫她去,她打心底有些害怕,怕自己言行有失,招人取笑。

  可是出門這件事本身她又是很願意的,她想去街上逛一逛,哪怕什麼都不幹,就打街上過一圈,看一看就回來都很好了,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下次要等到什麼時候或者還能不能都難說了——

  方寒霄略有費解,因為他是真看不懂她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她的表情倒是很明白,但問題就出在明白上了,一時寫著不想去,一時又寫滿了想去,寫不想去的時候是退縮忐忑,寫想去的時候簡直激動——似乎快自己跟自己打起來了。

  方寒霄看了好一會,見她還做不出個抉擇,把帖子從她手裡拿回來,在她糾結苦惱的眼神面前豎起三根手指,然後,撇下一根,然後,又撇下一根——

  瑩月不知怎麼福至心靈,忽然意識到他在倒數,在那僅剩的一根手指壓力下,來不及多想,忙道:「我去!」

  想看一看外面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於此相比,別的好像都不算事了。

  不過瑩月覺得,她還是應該提前跟他坦白一下,好叫他有個心理準備,就吞吞吐吐地道:「我沒有去別人家裡做過客,要是給你丟了人——」

  方寒霄斜睨她一眼,傾身到桌前拿起她轉丟的筆,蘸了墨龍飛鳳舞地寫:想多了,你丟不著我的人。

  瑩月略為不好意思:「我肯定會小心的,但怕萬一——」

  她往那行字又看了一眼,忽覺得不太對味,那意思,好像不是安慰她說不會丟人,而是她丟了人也和他沒關係?

  她疑問地往方寒霄面上又看一眼,確定了,他就是後面這個意思。

  她就:「……」

  雖然這麼說也沒錯,但是這種被開嘲諷的感覺,她覺得有點不好。

  但不知怎的,她也放鬆了點,大著膽子跟他道:「那你說的,我要是出了差錯,你不要罰我。」

  輪到方寒霄:……

  他又不是她師長,什麼罰不罰?

  本來他從未有這個意思,但聽得這一句,信手補了一句給她:那不一定。

  寫完擲筆走了。

  瑩月臉垮了——那還說大方話!

  說沒關係,明明就有關係。

  玉簪一直站在旁邊,此時連蒙帶猜地道:「大奶奶要出門做客了?」

  瑩月聽到「出門」兩個字,暫把他的威脅忘了,又開心起來,點著頭,把陳二夫人的邀請跟她說了。

  玉簪大為歡喜:「這是好事呀!快,石楠來,幫大奶奶參謀著,明天穿什麼衣裳去。」

  「來了來了!」石楠從外間跑進來,也是一臉高興,且先跟瑩月爭取道:「我也想去,我也沒有出過門呢,我跟去服侍大奶奶好不好?對了,還有玉簪姐,我們兩個一起去!」

  瑩月笑著點頭:「好,好,都去。」

  石楠歡呼一聲,玉簪失笑地推她一把:「別只顧樂了,我去開衣裳箱子,你去把首飾匣子抱來,定了大奶奶明日的穿戴才要緊,這頭一回去別人府裡做客,可不能馬虎了。」

  石楠應著:「好好好!」

  別的丫頭們聞見訊,也陸續走進來,一群丫頭們圍著瑩月,熱熱鬧鬧地把她打扮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11:13 AM

第三十三章

  隔日是個晴好天氣,四月裡風和日暖,出得門來,微風吹拂在人身上,心情都變得舒暢。

  瑩月穿著一身緋紅色襖裙,就是那日宜芳攬去了做的,梳著驚鵠髻——六丫頭之一另一個的手藝,在二門外踮腳上了馬車。

  她上去以後,方寒霄沒去騎馬,跟著也上來了,往她旁邊一坐,存在感十足地便占掉大半個車廂。

  丫頭們坐在後面一輛小車,這輛車也不甚寬大,車上只得他兩個人,瑩月起初還沒有覺得怎樣,車輪滾滾向前,漸漸地,她覺出些不自在來了——也不說話,也不幹嘛,就這麼呆坐著,有點尷尬。

  她嫁進來一個來月,還是頭一遭跟方寒霄在一處待這麼久,而且她雖儘量往另一邊縮著了,但馬車轉彎之時,還是難免要跟他挨上,胳膊緊緊壓在一起,那感覺很怪。

  他幹嘛不去騎馬,他肯定會。瑩月心裡禁不住嘀咕。

  方寒霄這時若有所思地往她臉上掃了一眼,瑩月嚇一跳——她沒說出聲,就想一想,這也感覺到她的「嫌棄」了?

  方寒霄看完確定了一下:她是胖了,臉都嘟了一點。

  她嫁來那晚,他拎著她走來走去,跟拎隻兔子沒什麼差別,挾制著她拜堂時,他捏在手裡的胳膊細得不堪一折,但剛才擠過來的胳膊則多了分明的圓潤肉感——看著傻唧唧的,倒還挺能吃,才這麼點時間,就把自己養成這樣了。

  瑩月這時候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馬車出了平江伯府所在的這條街區,外面漸漸熱鬧起來了,開始出現了一些小販的叫賣聲。

  她眼睛一亮,顧不得想尷尬不尷尬了,開始專心琢磨找個什麼藉口可以把馬車簾子掀一掀,不過,她才剛想,就見方寒霄伸手一揮,把左側的車簾全部扯開了,別到劃子上,然後雙手環胸往後一倚,衣擺下兩條大長腿舒展開來,還占了點她這邊的位置。

  馬車上乾坐著,瑩月沒事做,其實他也很無聊的,不然管瑩月胳膊粗細幹嘛。

  瑩月:「……」

  再也不嫌他不去騎馬也不嫌他占地方了,他要是不在,她自己未必敢把車簾大大方方扯這麼開呀!

  車簾外其實沒什麼稀罕,不過行人走來走去,小販沿街叫賣,店鋪矗立兩旁,就是一幅最平常的街景。

  但這風物於別人是司空見慣,對瑩月是破天荒,她看什麼都新鮮,街頭小販吹個糖人都能把她目光黏得移不開,那個專注程度怎麼說呢——拿根糖人說不定能把她騙走。

  這一路她張望得是心滿意足,進建成侯府的時候,心情都還開心激蕩著,笑眼彎彎的。

  陳二夫人一看,笑了:「呦,是個甜姐兒。」

  客人這麼滿面春風地來,主人家也是開心的,陳二夫人心裡且自以為有數,方寒霄能把這沒聲息換過的媳婦領出來,瑩月本人狀態還這麼好,顯見小夫妻倆感情不錯,沒那些不可說的問題。

  便沒顧慮地直接把瑩月拉到身邊,連連誇她生得秀氣可人。

  瑩月短短生平所曆的中年夫人,要麼是徐大太太那樣的,那麼是洪夫人那樣的,還沒有誰像陳二夫人這麼親切又和氣地招呼過她,她紅著臉只是笑,又細聲謙讓兩句,陳二夫人見她乖巧,更喜歡了,拉著又說了兩句才放她去坐。

  以方寒霄與薛嘉言的關係,彼此可以做得個通家之好,所以不需特別回避,薛嘉言和他娶的妻子孟氏也都在一間屋子裡,互相見過禮後,分了賓主各自坐下說話。

  孟氏同瑩月一般,也是個身量嬌小的小婦人,並且一敘起來,發現她的出身同瑩月也有相似處,父親現做著順天府的通判,比不得瑩月祖父的尚書權柄,但確實也是個書香人家了。

  薛嘉言為這個很得意,向方寒霄誇耀道:「我爹給我說親時,問我想要個什麼樣的,我就說,別的我不挑,醜點都湊合,就是要個跟你媳婦一樣出身的,我們起小的交情,在一塊能聊三天三夜都不膩,家裡的娘們也得這麼好才行,我就照你一樣的找,省事。方爺,怎麼樣,我可不是說虛的,你不在了,我一樣夠兄弟。」

  他兩年前娶的妻,那時方寒霄還沒回來,所以他有此說。

  但聽到陳二夫人耳裡就很頭疼了:「又來,你成天只是胡說,也不怕你媳婦聽了生氣。」

  孟氏沒有說話,坐在一邊抿嘴笑著。

  薛嘉言理直氣壯:「我也沒說錯啊,娘,我給你挑回來的媳婦不是很好?脾氣溫柔,進門給你生個大胖孫子,又孝敬你。」

  陳二夫人沒好氣道:「所以你就欺負你媳婦脾氣好,那不溫柔的,早跟你過不下去了。」

  薛嘉言假裝沒聽見,嘿嘿笑著,已經一巴掌拍方寒霄肩膀上了:「方爺,你可得加油,我女婿都替你準備好了,就等著你家的姑娘過門了!」

  方寒霄:……

  薛嘉言興致勃勃地接著往下張羅:「虎哥兒醒了沒有?醒了抱過來玩一會。」

  他的兒子虎哥兒將將七個月,奶娃娃除了吃就是睡,不過很巧,這會兒他才吃過一餐,沒有睡,奶娘把他抱過來,他兩隻黑葡萄般的眼睛很有神地睜著,好奇地轉來轉去。

  薛嘉言上去哈哈著扮個鬼臉逗他,逗笑了趕緊催方寒霄:「方爺,快來看看你女婿,他笑了!」

  不但是虎哥兒笑了,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陳二夫人也是拿兒子沒辦法了,懶得再糾正他的胡話,示意把孩子抱到瑩月面前去:「給方大奶奶抱一抱。」

  跟著一塊笑著,心情正越來越放鬆的瑩月:「——啊?」

  奶娘已經傾身把孩子遞了過來,瑩月來不及推拒,只得順著戰戰兢兢地伸直了胳膊,接住了散發著奶香的大胖小子,孟氏看出她沒抱過孩子,微微側身過來,笑著輕聲指點著她,瑩月依她所言,總算慢慢把姿勢調整得順當一些了。

  虎哥兒虎得很,不認生,到了陌生人懷裡也沒哭,只是嫩嫩的小嘴砸吧了兩下。

  瑩月忍不住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嬰兒的小身子在她懷裡待著,柔軟又很有些分量,抱著他,感覺滿當當的。

  陳二夫人滿意地打趣道:「這就好了,你抱一抱,來年呀,也得個大胖小子。」

  瑩月臉一下子紅了,這才知道為什麼陳二夫人要把孩子弄過來讓她抱一下,她對自己嫁人都沒什麼真實感,別說生孩子了,心底覺得這離她還非常遙遠。

  她下意識抬眼看了一下對面的方寒霄,方寒霄反應平常,只是伸手拉了一下薛嘉言,把一封信跟便條遞給他。

  薛嘉言不解地把信倒出來,看了一下,立即高興地道:「呦,方爺,你這動作也太快了。」

  陳二夫人若有所感,忙問道:「怎麼了?」

  薛嘉言跟她說了一下,陳二夫人喜得合不攏嘴:「這孩子,真是,哪裡就著急到這樣,不知驚沒驚著老伯爺病體,可著實是麻煩他老人家了。」

  又向方寒霄道謝,方寒霄笑著示意只是小事,薛嘉言又打開便條在看,把上面的話念叨了兩句出來,陳二夫人聽了忙道:「你們有正事說,快去另尋個安靜地方罷,老爺不知今兒忙不忙,若不忙,早些回來了,你們一處商量著更好。」

  薛嘉言聽話地就去拉方寒霄:「娘說的是,她們女人家的話,我們摻和在這裡聽得也無聊。走,方爺,我領你別處待著去,一會吃飯了再回來。」

  方寒霄轉頭看了瑩月一眼,她自己尚是一團孩氣,再抱著個孩子,那畫面溫馨只有兩分,餘下八分都是逗趣。

  聽見他要走,她清澈的眼神裡閃過點惶然,虎哥兒那兩顆黑葡萄恰也轉過來,兩雙眼神映襯在一起,還真沒多大差別。

  陳二夫人不知瑩月是怕生,見此打趣笑道:「到底是新婚小夫妻,看看,一時半會的都離不開。」

  她這麼一說,瑩月就不好意思再看了,忙低了頭,方寒霄不過隨意一眼,也沒別話,跟著薛嘉言就走了。

  兩個人出到外面走了一陣,薛嘉言抓住個小廝問了問,得知他父親薛二老爺還沒回來——這才上午,沒回十分正常,不過薛二老爺這官做得和徐大老爺差不多,每日最大的職差就是去應個卯,差別只在徐大老爺應完不知去向,薛二老爺是個老實人,會回家來。

  「咦。」

  薛嘉言又走幾步,忽地望著前方,驚訝地道:「我爹沒回來,我那大伯倒回來了。」

  方寒霄也看見了,只見一個緋袍寬袖的中年人正大步往裡走來,方臉寬頰,鬍鬚濃密,看去甚是威武。方寒霄既與薛嘉言處得好,從前常有來往,自然是認得他的,這中年人正是現任建成侯兼前軍都督府大都督薛鴻興。

  薛鴻興和薛二老爺可不一樣,他要坐衙掌軍的,公務繁忙得多,而且方寒霄算了算,今日還是大朝日,薛鴻興就是不去衙門,也不該這麼早回來。

  薛鴻興身後還跟著一個不起眼的莊稼漢子般的人物,薛嘉言在旁撇了撇嘴:「又來了。」

  這時候薛鴻興已經行到了近前,薛嘉言抱怨歸抱怨,不能不行禮,躬了身道:「大伯回來了。」

  薛鴻興似乎很忙,目光在旁邊一併見禮的方寒霄身上掃了一眼,點了下頭,就匆匆領著那個漢子繼續往他的書房方向去了,一句話也沒說。

  薛嘉言直起身來,沖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方寒霄拉了他一把。

  薛嘉言會意道:「哦,你說那個人?不是我們府裡的,老家來的,這兩年老來,也不知來幹什麼。每次來幾天又走了,大伯倒是肯招待他們,還在府裡說過讓我們不要看不起窮親戚,誰知道這都是些什麼親戚,我反正是一個也不認識——再說,我也沒看不起他們過,倒是大伯自己才奇怪,他可看得也太重了些,一聽說老家來人,人在軍裡都會馬上趕回來,哼,誰知道搞什麼鬼。」

  他一路嘮嘮叨叨地沒停過嘴,把方寒霄帶到了薛二老爺的書房,方寒霄得了紙筆,寫了一句問他:你真不知道?

  「嘿,方爺,我騙誰也不能騙你呀——」薛嘉言說著,沖他擠了擠眼,「好了,我說實話,不過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方寒霄嗤笑一聲,寫了兩個字回答他,卻不是許諾保密,而是:蜀王。

  ……

  薛嘉言差點跳起來,忙搶過他那張紙撕了揉碎,才小聲道:「行啊,寒霄,我怎麼覺得你啞的時候比不啞的時候還厲害了?你這幾年都不在京裡,我們家的事,你怎麼一猜一個準?」

  方寒霄換了張紙寫:你告訴我的。

  薛嘉言抓著頭:「我還沒來得及說呢,好吧,你原比哥幾個都聰明,猜到也不奇怪。不過方爺,只有我大伯打的這個主意,我們二房可沒這意思啊。」

  他說著,往上指了指,「——不過四十出頭,著什麼急呢?大伯他自己子嗣上不是差不多的路數,臨到都死心了,忽然蹦出來一個——」

  他又往上指指,「難保不是一樣,我大伯對照對照自家,也該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可能。」

  方寒霄搖了搖頭,寫:不一樣。

  薛鴻興此前畢竟有一個女兒,今上,那是顆粒無收。

  到這個時候,想下注的早該把籌碼砸下去了。

  包括他在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5:11 PM

第三十四章

  薛嘉言對自家大伯打的那個主意是真沒多大興趣,這方面他傳了他爹薛二老爺的淡泊,不過他倒是對方寒霄很有興趣,追著他問道:「你猜到了我大伯的,那你家呢?你那位叔叔怎麼想的?他不見得就這麼安分著吧。」

  方寒霄笑一笑,諷刺意味十足地,然後寫:他倒是想不安分,不過,沒這個機會。

  薛嘉言反應慢,還問:「怎麼說?」

  方寒霄寫了「隆昌」兩個字。

  薛嘉言恍然大悟:「哦哦,你是說他差事被隆昌侯搶走了。」

  方伯爺心酸得很,熬死了長兄,熬殘了侄兒,終於把爵位熬到了手,卻只到手了一半,他這個空頭伯爺跟方老伯爺的威勢就差得遠了,便是他想下注,沒有籌碼,有志大位的藩王們得他再多的口頭效忠也沒用啊。

  方寒霄點了頭。

  方伯爺此前之所以那麼著急搞事,一回又一回,不單只為了眼前的利益,也是想以漕運總兵官這個差遣為跳板——其實就是如隆昌侯一般的心思,而他連著攪和他兩回,很大程度也是為著要掐死他這條路子。

  喜歡平江伯這個爵位,那就抱著爵位一邊待著去罷,別的,就不要想了。

  薛嘉言撞了撞他肩膀,向他提出了新的疑問:「你當年遇匪那事,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我們是都覺得有,太巧了,就京郊那地段,又不是什麼人跡罕至的地方,怎麼就忽然冒出來一群不要命的亡命徒呢。」

  方寒霄寫:不知道。

  當時事出突然,他年紀也還太輕,能保住命已虧得平時練武不綴,實在無暇再留下什麼證據。

  但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需要證據擺到眼前才可以下定論的,是不是,他心中早已有數,而他回來後方伯爺在他婚事上搗的鬼,則足證他的感覺並沒有錯。

  薛嘉言歎了口氣:「唉。」

  他心裡覺得這是方寒霄的傷心事,便也不提了,轉而想起另一樁趣事,跟他擠眼睛:「方爺,我家那位大姑奶奶回來了,知道我昨天跟你出去,特意找我問來著。」

  這位大姑奶奶是建成侯的獨女,在家時如珠似寶,眾星拱月,可惜姻緣上命不好,千挑萬選了一個夫婿,不過一年就病死了,薛大姑奶奶就此守了寡,好在她沒孩子,索性回家來了,建成侯膝下空虛,十分寵愛她,夫家也不敢留難,如今薛大姑奶奶便過著和沒出嫁前一般的日子。

  方寒霄記得有這麼個人,但別的就一概沒有留意了,他連這位大姑奶奶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不過薛嘉言那斜眉擠抖腿的模樣,打趣之意幾乎噴薄而出,他想意會不到他的意思也難。

  方寒霄:……

  懶得寫了問他,望天只當沒有聽見。

  薛嘉言不管,可有精神地告訴他:「你忘啦,從前我們去城外踢蹴鞠,她都去看過你的,還給你遞過帕子,不過你沒接。」

  方寒霄完全沒有印象。

  也許薛大姑奶奶是去過,但他肯定當成她是去看堂弟薛嘉言的,不會朝自己身上想。

  薛嘉言看見他只是事不關己的表情,唏噓道:「方爺,你說你,白長這模樣,一點也不解風情。我當時沒有和你說過,因為那畢竟是我堂姐,你已經定了親,我說了不好——不過我真以為你知道啊。」

  以當時情形來說,方寒霄和徐家的親事十分穩固,方老伯爺非常滿意找了個尚書親家,不可能換人,就算換,也不會換建成侯府這種和平江伯府差不多的武將門第,所以薛嘉言深知兩家沒戲,為了堂姐的閨譽計,也努力憋住了什麼都沒說。

  如今就不一樣了,他沒想到堂姐都嫁過一回,還對方寒霄不能忘情,他也是憋了這麼久實在憋不住了,一下子對著他傾倒出來。

  不過和沒說也沒什麼兩樣,方寒霄根本不在這上面用心,別人忘不忘情的,他反正是沒有情。

  於是他仍舊是一個字都沒有寫,只是由薛嘉言自己扯著:「我堂姐來問我時那個樣子,我瞧她可後悔了,早知道你沒娶徐大姑娘,而是娶了徐三姑娘,說不定她就努力爭取一把了。」

  於薛大姑奶奶來說,方寒霄連瑩月那樣臨陣換的庶女都忍受了,她除了嫁過一回,不是個黃花閨女了,論出身比敗落後的徐家強出幾里地去,完全可以抵消掉她二嫁的劣勢。

  方寒霄終於踹了他一腳:別胡說。

  「我沒胡說,嘖嘖,方爺,你是不知道我堂姐為你著迷成什麼樣,當年在家都和我大伯鬧過,你出走了,她還想等你回來呢。」薛嘉言越說越多,末了一攤手,「不過,沒等住,誰也不知你跑哪兒去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堂姐總不能在家裡等成個老姑娘,還是嫁了。」

  「嘿嘿,」他說著又笑起來了,「你瞧我大伯剛才都沒和你說話,他是看見你頭疼,我猜,說不定我堂姐又跟他不痛快了。」

  **

  薛鴻興現在確實有點頭疼。

  但不是為了女兒,而是從蜀中來的使者。

  蜀王又——問他要錢了。

  使者是這麼說的:「潞王如今在朝中聲勢大漲,推舉他子嗣的人眾多,王爺雖占了長的優勢,禁不住眾口攸攸,請侯爺想想辦法,他日王爺得償所願,定然不會辜負侯爺。」

  這所謂的想想辦法,就是問薛鴻興要錢,好也收買些口舌替蜀王說話——替潞王說話的那些人,當然不會是白白出力的。

  這一點薛鴻興很明白,他才從大朝出來,今日大朝提前結束,就是因群臣吵吵著又要皇帝早日過繼子嗣,有的臣子性急,話還說得很不好聽——陛下登基二十年膝下猶空,心裡還沒有點兒數嗎?

  還要等,臣子們真的等不下去了啊!

  把皇帝氣得,禮樂沒有奏完就拂袖而去了。

  這吵吵裡,相當一部分是替潞王張目的,理由說得很漂亮,潞王向來賢德,並且連嫡帶庶足足生養了六個兒子,光看潞王這子嗣,將來他的兒子生育上也差不到哪兒去,由他這一系過繼,將來再也不用擔心皇帝有絕嗣的風險啦。

  應和者甚眾,乃至把蜀王這個更有優勢的庶長都壓了過去——蜀王潞王都是皇帝的親兄弟,與皇帝的血緣最近,除此外還有個封地在甘肅的韓王,韓王還是嫡出,只是和當今不同母,他的母親是繼皇后,和元后一樣,已經過世了。

  如果皇帝終要過繼,就是從這三兄弟家裡選了。

  從儒家法理上說,蜀王占長,韓王占嫡,都比潞王這個兩不靠的更得力,但如今卻是潞王最出風頭,他這風頭,總不會是他真的賢德到驚動朝野罷。

  ——道理薛鴻興都懂,可是,他沒錢了啊。

  給過蜀王幾回了,再給,真的囊中羞澀了,他領著五軍都督府其中一軍,有權不錯,但不是那麼好撈錢。

  可也不能就直通通跟蜀王說沒錢,那麼多前期投資都砸下去了,不繼續往下跟,前面的就等於白費了。

  因此只能先把使者敷衍去休息,他自己坐在書房裡濃眉深鎖,想了一會,叫人去問建成侯夫人要地契冊子來。

  實在不行,只有賣兩塊地應應急了,不論多少,不能叫使者空手回去。

  地契冊子沒要來,長女薛珍兒款款來了。

  薛鴻興看見她,這下是真的頭痛起來了——這個女兒叫他慣得有些不成話,前兩天從外面聽說了方寒霄竟娶的是個庶女,又把當年那腔癡想勾了起來,方寒霄若還是平江伯世子,那他不是不能成全女兒,啞巴了都行,可他已經不是,將來前程盡毀,那就再不可能了。

  薛珍兒不這麼想,她是薛鴻興的獨女,弟弟未生之前,好長一段歲月獨佔著父母的寵愛,因此不但不怕母親,連父親都不怕,一張口,險把薛鴻興噎死:「爹,我想好了,我就是要嫁給方大公子,若不能嫁給他,我白活這一世。」

  薛鴻興:「……」

  他年紀不小了,受不了這個刺激,深吸了兩口氣才緩過來:「珍兒,你瘋了?人家已經娶了妻了!」

  薛珍兒神色也有點憂愁,但她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希望,而是道:「唉,方大公子太可憐了,徐家一定是嫌棄他啞了,才另換了個庶女給他,我若是早知道——我不嫌棄他呀,唉。」

  她連著歎了兩口氣,真是癡愛無限了。

  薛鴻興是不得不又深吸了一口氣:「珍兒,你別胡鬧了,方寒霄若不想娶那個庶女,當時便可以不答應,已經答應下來,那如今就不會再隨便休妻。你死了這條心吧。」

  薛珍兒才不,她把自己慎重考慮後的結果說了出來:「爹,我想過了,我願意和徐家那個庶女共侍一夫。」

  薛鴻興:「——不、行!」

  他這兩個字是切切實實地從牙縫裡擠了出來,若下人看見他的臉色,只怕當場得嚇暈過去,薛珍兒毫無畏懼,還笑了:「爹,你聽我說完,蜀王是不是又派人來要錢了?」

  薛鴻興眉頭皺得死緊:「這不關你的事,你也不要掛在嘴上瞎提,回去你房裡老實待著。」

  薛珍兒道:「我知道,我又不傻,不會往外頭說去。爹,我只問你,咱們家還有錢嗎?」

  薛鴻興不吭氣了,蜀王是龍子鳳孫,尊貴無比,那要起錢來也不會小家子氣,幾回一要,就快把他掏空了。建成侯府家大業大不錯,可開銷也大,如今平白多出這麼大一項花費,卻只見出不見進,他便是有座金山也禁不住這麼花。

  薛珍兒自言自語似地道:「蜀王若能成事還好,咱們家就是從龍之臣,眼下這些投入,他日都能找補回來。可要是不能,就全扔到水裡了,連個響都聽不著。」

  她向著薛鴻興一笑,「爹,那你只能留一個空殼子侯府給我弟弟了。這還沒完,新皇登基,要是個小心眼的,弟弟別說前程了,能不被找茬都是好的,到時候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如那邊府裡的方伯爺一樣,抱著個空頭爵位過日子罷了。」

  把薛鴻興氣的,但又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他投入太多,就是只能進,不能退了,退了滿盤皆輸。

  薛珍兒則眼神發亮:「爹,咱們家快空了,供不起蜀王了,可有人有錢啊!」

  薛鴻興一愣之後,立刻意識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人喜歡炫富,有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明面上很低調。

  但平江伯府兩種都不是,它是屬於少有的再藏富也藏不了的。

  平江伯府的衣食用度不算特別奢侈,府裡主子們走出來,和一般的勳貴人家差不多,但方老伯爺把持漕運十來年,誰也不會信他家真的就這麼一般,內裡究竟有多少乾坤,誰也摸不著底。

  越是摸不著底,越是覺得他家有錢。

  如今方老伯爺重病,這家業照理是該都到了方伯爺手裡,但平江伯府情形不一樣,從前一直是長房為尊,方大老爺死後,方老伯爺還把長孫又扶了起來,真到方伯爺手裡,也就是這五六年的功夫,他能接手過來多少,很難說。

  方老伯爺病得最重那會兒,方寒霄可還在外面,以方老伯爺越過次子擇長孫的偏愛,他臨危之時,不可能不為長孫打算,這份打算甚至不會經方伯爺的手,其分量,也很可能不會弱於給方伯爺的。

  畢竟方寒霄再殘,他是長房長孫,生來如此,這個身份無論如何也奪不走,哪怕他亡歿在外面都一樣。

  薛鴻興琢磨著,禁不住看了長女一眼,這個女兒聰慧盡有,不知怎麼偏在小情小愛上擰著了一根筋,她還可憐方寒霄,方寒霄用得著她可憐?

  薛鴻興不知道方寒霄在徐二老爺背後推了一把的事,但他身在中樞,聽說過方寒霄面君時的情形——一語未發,一字未寫,硬是告了方伯爺一個再刁不過的狀,這是一個可憐人幹得出來的?

  方家這叔侄兩房,只怕早晚鬧個不死不休,方寒霄面上清風明月,心裡不知含了多少怨毒,得著機會,他必然是要把方伯爺往死裡報復的。

  不過,他能不能辦到就兩說了,他如今離著方伯爺,可差得太遠了,除非他能找著助力——

  薛鴻興陷入了深思,他在考慮他要不要充當這個助力了。

  當然,他不可能白做這個好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6:21 PM

第三十五章

  薛珍兒催著:「爹,我說的沒錯吧?」

  還真的——大部分沒錯。

  有錢人多的是,如方寒霄這般樣樣湊巧得少。

  巧在什麼地方呢,他有錢,他能花,他本人前程斷了,但他的出身門第仍然拿得出手。

  薛鴻興再缺錢,不可能把女兒嫁去那些商戶人家,他既捨不得,也丟不起這個人,方寒霄就還有個遮掩,薛珍兒畢竟嫁過一回,再嫁與他,不是十分的說不過去。

  與方寒霄差不多出身一樣有錢前程還可以拉扯一把的女婿呢,有沒有,有;薛鴻興能不能找到,能;但是,人家的錢不會盡著他全填到蜀王那邊去。

  從這一點來說,方寒霄的前程斷絕反而不是件壞事,他文武都走不得了,如果不甘於淪落,還有往上爬的心勁,那只能另闢蹊徑,比如說,提前往下一代帝王身上下注,以求新皇登基後,與他個特別封賞。

  如果真的能成,這是兩得其便的事,說服方寒霄應該一點也不難。

  現在這裡面唯一也是最大的問題是,方寒霄已經娶妻了。

  薛鴻興都有一點微微的後悔了:怎麼早沒想起來有這樁巧宗兒呢?現在好了,要成就的話他的女兒只有去與人為妾,那斷不可能。

  他想把爵位再往上升升,給小兒子留下一份更大的基業,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樣也心疼女兒。

  但薛珍兒不覺得這是多大的問題,她道:「爹,依女兒的本事,難道會鬥不過一個徐家庶女嗎?她那樣進了門,方大公子肯定也並不喜歡她,這妾不過是個短暫的過渡。」

  薛鴻興雖然心中可惜,腦袋還很清醒,一口拒絕:「那也不行。」

  他的女兒矮了這一頭,他還怎麼出門,只怕要被人笑死。

  薛珍兒不肯依從,她出嫁的時日其實很短,如今仍是少女一般,跟父親撒嬌:「爹,你別覺得虧待了我,我自己願意的。你想想蜀王,想想弟弟,咱們家如今在蜀王那裡是頭一份臉面,可是要叫他不滿意了,將來論功行賞,那才恐怕要吃大虧,眼下便暫時做低一點,以圖未來,又有什麼妨礙。」

  薛鴻興叫她纏得心煩意亂,道:「好了,你也得讓爹想一想——總之,做妾是絕不可能的。」

  薛珍兒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爹,你想叫方大公子休妻娶我?」

  薛鴻興不置可否,斥了她一句:「你臊不臊,什麼話都敢說。」

  其實在他心中,如今的方寒霄當然是般配不得女兒的,薛珍兒給他做正妻都是十分下嫁,但誰叫他自家的資金鏈出了問題,而他有了兒子,女兒再寶貝,與兒子在同一個天平上一擺,兒子那端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這是騙不了自己的,他還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這是女兒自己的希望。

  蜀王的使者就在客房裡等著,最多一兩天之內,他這個回話就得給出去,薛鴻興想著,張口叫人進來吩咐:「去把嘉言叫來。」

  下人應諾去了,薛珍兒臉頰暈紅,喜道:「爹,可是叫他去探探方大公子的口風?」

  薛鴻興尚未完全下定決心,不肯鬆口,道:「沒有你的事,回你房裡去。」

  薛珍兒瞭解父親,眼見有望,怕自己追太緊了倒不成,她跟父親直剖心意到這個地步,本已是很逾矩了,就應著磨磨蹭蹭地出門去。

  薛鴻興不合多叮囑了她一句:「你要麼回自己房裡,要麼去你娘那裡,別在府裡亂走。」

  薛珍兒扭頭奇道:「為什麼?」

  她這句話一問出來,薛鴻興知道不好,她應該還不知道方寒霄來做客之事,他怕女兒提前鬧出事來,含糊道:「沒什麼,你聽話就是了!」

  薛珍兒眼珠轉了轉,嘴上應了,轉頭出去就找了各處幾個下人來問。

  一問,問出來了,不但方寒霄來,方寒霄的新婚妻子也來了。

  老建成侯去後,薛家兩房雖還住在一個府裡,但家是已經分過了,二房要做什麼,並不需要跟大房通氣,所以她之前不知道陳二夫人宴客之事。

  一知道了,薛珍兒心中就好似被小貓抓過,又癢又痛,腳下完全不由自主,就往據說在演小戲的那間花廳走過去了。

  **

  薛嘉言很暈。

  他跟方寒霄說起薛珍兒,只是在等待薛二老爺的間隙裡無聊扯出來的,兄弟麼,還不想到哪說到哪,也是放心方寒霄的為人,知道他不是那等輕薄子弟,斷不至於往外面宣揚去,所以他說得毫無負擔,說過就往腦後一拋,一點沒往心裡去。

  哪知道薛鴻興會使人來叫了他,拐彎抹角地問起方寒霄的婚事。

  薛嘉言開始還未意會,只以為薛鴻興是聽說了方寒霄的妻子從徐大姑娘換成了徐三姑娘,覺得奇怪,薛嘉言是很不喜歡徐家搞這一齣的,哪怕方寒霄說了沒事,他也覺得自己兄弟被欺負了,見問,就把徐家罵了一頓。

  薛鴻興沒意識到這只是侄兒的立場,心內覺得自己的謀算有門,遂進一步把話點明了點。

  這一下就把薛嘉言嚇了一大跳!

  他知道堂姐有個不好說的想頭,不知道薛鴻興能贊成啊!

  這可不是瘋了嗎,他兄弟媳婦都過了門,慫恿人休妻再娶,多缺德啊,他才不幹這種事!

  薛鴻興再叫他找著方寒霄試探試探,他就不願意答應,他差事已經快到手了,也沒什麼可求著薛鴻興的,堅決拒絕之後,甩手就走了。

  走回來就跟方寒霄告了一狀。

  方寒霄:……

  他驚訝之情不下於薛鴻興。

  薛珍兒為情所困,不惜下嫁有其道理,薛鴻興能順著她胡鬧,實在不可思議。

  但世上萬事運轉,自有其規律邏輯,薛鴻興不是個傻子,那就脫不了這個框架,他做此決定,一定有他的一套想法在。

  方寒霄沉思著,把他所知的信息理了一遍。

  首先,這應該是最近,乃至有點突發的變故。因為就在剛才,薛嘉言才說碰面時薛鴻興沒和他說話是看見他頭疼,就是說薛鴻興並不贊成薛珍兒的癡想,這很正常,這才是一個父親的正確反應。

  但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薛鴻興改了主意。

  這個主意變得實在太快了些,以至於連薛嘉言都被弄懵了。

  這時間裡能發生什麼,令薛鴻興這個地位的人有這樣大的轉變?

  ——那個蜀中來的「親戚」。

  只有他,具備撥動薛鴻興的能量。

  那麼其次,問題回到他自己身上,他有什麼值得薛鴻興把女兒賠出來做本錢的呢?——不,薛珍兒本人的意願沒有那麼要緊,她無論如何受寵,倘若薛鴻興不能從這個抉擇裡得到利益,那麼她哪怕拿把刀架到脖子上,薛鴻興也不會鬆口。

  這不算冷酷,與他對女兒的寵愛也並不矛盾,方寒霄全都可以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情愛之事,於他們這樣的人,就只不過是消遣點綴,有便有,沒有也毫不可惜。人生苦短,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仇未報功未建業未立,他停不下腳步。

  有一度,方寒霄懷疑薛鴻興是知道了他深藏的秘密,但很快又推翻了,薛鴻興倘若知道,完全用不著把女兒賠給他,直接就可以通過打擊他來撬動他背後的人出局。

  既然不是這樣,那就只有他自身所有的某樣東西打動了薛鴻興了。

  同為名利場中人,已經想到了這一步,方寒霄再進一步抓住那個懸浮著的要點就不費多大力氣了——錢,只有錢。

  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從蜀中至此千里迢迢,蜀王的使者這麼辛苦來了,總不會就為給薛鴻興帶一句慰問。一定是有所求。

  薛嘉言說了,蜀中的「老家人」這兩年老來——為什麼先前不來,只有這兩年來?薛家起於蜀中,蜀王封地在成都府,有此地利之便,兩家不太可能是這兩年才勾連上的,來的原因,恐怕是蜀王坐不住了。

  之前蜀王韓王潞王三王並立,蜀王居長,還算是比較有優勢的那個,但這兩年就慢慢地頹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潞王,他不知不覺地在京裡刷起了存在感,他那六個兒子,很算是他的一大賣點,另兩個藩王還真沒有生到他那麼多的。

  蜀王為此著急,他一著急,就找上了他的最大支持者薛鴻興。薛鴻興不能叫他失望,否則他那個「最大」的前綴就該拿掉了。

  天上不會掉錢,蜀王把薛鴻興當成了錢袋子,薛鴻興自己也得找個錢袋子。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最後這一口啃到他身上來了。

  方寒霄又有點想笑了——好像一個多月前,岑永春在他的昏禮上來敬他的酒一樣。

  他似乎感覺得到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在微微發熱,因為這非常有趣。

  薛嘉言有點驚恐地問他:「方爺,你笑什麼?你這麼開心,不會是打算答應吧?」

  他親妹妹的年紀要是合適,方寒霄又未娶妻,那他巴不得把妹子嫁給他,從此還能賺聲「大舅哥」,可隔房的堂姐,那還是算了吧。

  方寒霄斜他一眼,搖搖頭。怎麼可能。

  薛嘉言誇張地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方爺,我就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堂姐比你媳婦出身再好,你也不是那種出賣自己的人啊。」

  他說著又去拍了下方寒霄的胸膛,「方爺,別洩氣,我相信你,你要想出頭,肯定有自己的法子,才不用靠這種歪門邪道,是吧?」

  方寒霄沒點頭,而是又搖了搖頭。

  薛嘉言有點糊塗了:「啊?」

  方寒霄只是笑了笑。

  不,他已經在婚姻上出賣過自己一回。

  薛鴻興沒有再叫人來直接找他,應該也不會來了,這種事情,點到為止,不成立刻收手,是不適合說得太明白的。不過薛鴻興能給他開的條件他可以自己想像得出,無非是幫他報復方伯爺,更近一步的是另替他鋪一條前程。

  都是他已經在做的事,所以,他沒必要把自己再賣一遍。

  畢竟,他主動以婚姻為籌碼,跟別人開了價來買他,差別可大多了。

  **

  這個時候,瑩月正在看戲,看得非常入戲,目眩神迷。

  徐家不愛好這些,她還真的從沒機會看過,生旦淨末丑在搭起的小小戲臺上唱做念打,那一方小戲臺便好似一段全景人生,悲歡離合,諸情百象,如此直觀地呈現在了她面前,她眼都捨不得眨,整個人都沉醉在了裡面。

  不過她也不是就這麼呆看著不理人了,裡面有些唱詞不是官話,她頭回聽,聽不懂那個音,孟氏是知道的,就低聲跟她解釋,兩個人靠一塊兒,都輕聲細語文文秀秀的,陳二夫人看得直笑。

  終於一齣戲演完,暫告了一段落,陳二夫人張羅起擺宴來,孟氏站起去幫忙安排,瑩月則乘空去更了下衣。

  淨房在花廳後面,過一條小徑就到,瑩月進去時一切如常,出來時,叫一個衣著華麗的婦人給堵住了。

  薛珍兒目前孀居,照理不該穿得這麼顯眼,不過她在自己府裡,愛穿什麼沒人管得著她,她就只管自己高興。

  瑩月不認得她,也很莫名,領她來的薛府丫頭屈了膝:「大姑奶奶。」

  瑩月:「……」

  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稱呼,只好害羞地笑笑。

  薛珍兒不說話,上上下下地把瑩月打量著。

  怎麼說——她挺出乎意料的。

  方寒霄當年在京中之出色,她至今想起還覺得心神搖曳,有幸見過他,對他動心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她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後來神秀驕子一朝遭厄,她心中不知有多麼憐惜,但她印象裡的方寒霄,仍舊是舊日那般,她想像裡的這個「對手」,也必然應當十分的嬌美嫵媚,才能迷得方寒霄肯吃了這個虧——

  結果,她居然是這樣的。

  薛珍兒愣過了神,才撿回了心中的嫉痛,然後她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臉——她當年不是沒有試圖過和方寒霄發展出點什麼,卻是根本沒發展下去,難道是因為他真正喜歡的是這種滿臉稚氣沒長開的?

  她總不說話,瑩月被她看得毛毛的,低了頭,想從她旁邊離開。

  薛珍兒不甘心,斜跨兩步把她攔著,繼續打量她,越打量,心中越痛。

  她其實沒有怎麼在挑剔瑩月的相貌,因為瑩月不管什麼模樣,都已經是方寒霄的妻子,只要想到這一點,就夠她心中的那根刺越紮越深的了。

  沒有苦戀過的人,不懂這種錐心之痛。

  瑩月就不明白,她有點驚嚇地看著薛珍兒的表情,這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著看著她,居然是一副要哭的樣子了。

  「你,你沒事吧?」

  薛珍兒當然不會真的哭,她只是痛得眼圈紅了,她想,她都可以,沒道理她不行。

  「你配不上方大公子。」薛珍兒滿腔的情緒終於抑制不住,她昂了下巴,輕蔑地對著瑩月道。

  瑩月:「……哦。」

  她還沒搞清楚狀況,出來更個衣,忽然出來個主家的大姑奶奶沖她嚷嚷這麼一句,她沒感覺被爭風吃醋了,只覺得她好莫名其妙。

  一同陪來的石楠護主,反駁了一句:「哪裡配不上了?」

  薛珍兒根本不屑看她,只是盯著瑩月:「你根本是糟蹋了方大公子。」

  她有哪點配站在方大公子旁邊?一個毫無出色之處的庶女,根本是侮辱了方大公子!

  瑩月這就不能承認了,她覺得自己很冤,辯解道:「我沒糟蹋他。」

  講完她覺出這句話很怪,收又收不回來,不由把臉紅了一紅。

  薛珍兒見她臉紅,更不痛快了,瑩月的每一點反應,在她看來都是連著夫妻之情,都是往她心中的傷口上撒鹽。

  「大奶奶,我們走吧。」

  石楠伸手扶瑩月,她覺得這個什麼大姑奶奶太奇怪了,不過在別人府上,她也不想惹麻煩,就想先走再說,離她遠點。

  瑩月也是這個意思,就應了聲要走,誰知腳步剛動,又被攔住了。

  這下帶路的丫頭都看不下去了,出聲道:「大姑奶奶,這是我們二夫人請的客人。」

  言下之意怎麼能對客人這麼失禮。

  薛珍兒並不把她放在眼裡,理都不理她,丫頭無奈,低低說一聲:「我去稟報二夫人。」

  忙忙跑走了。

  薛珍兒倒是沒有攔她,也沒有再對瑩月做什麼,其實她來的本意只是想看一眼瑩月是什麼樣子,話都沒想和瑩月說,但是真的見了,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兩方僵持著,薛珍兒知道自己該走了,真把陳二夫人引來,她面上要不好看,但她就是動不了腳,好像自虐一樣,要多看瑩月兩眼。

  瑩月被她看的,渾身都不自在,徐大太太都沒用這麼複雜的目光切割過她。

  她漸漸有點冒上小火星來了,吵架她是不會的,索性撐著也不說話,只是跟薛珍兒對看。

  於是等方寒霄到來,就看到小徑上,兩個人對面立著,跟過招一樣,大眼瞪小眼,無聲勝有聲地。

  方寒霄:……

  這都是什麼。

  他跟薛嘉言又聊兩句之後,薛二老爺回來了,便一起商量了一下薛嘉言的新差事,薛二老爺十分高興,連連說太麻煩方老伯爺了,改日一定登門道謝,說了一陣,陳二夫人那裡遣人來說開宴,幾人就一起過來了。

  一過來,逢上了丫頭來告狀。

  方寒霄作為瑩月的夫婿,妻子叫人堵了,他當然是得來親自來看看的。

  就看到她臉板板地站在那裡,眼睛睜得圓圓的,跟人對峙。

  陳二夫人親自一起過來的,已經連聲抱歉上了,又忙去訓薛珍兒,說她不知禮儀,太放肆了。

  薛珍兒沒反駁,她就沒怎麼聽進耳朵裡,心神全轉到方寒霄身上了。

  方寒霄既對薛珍兒無意,那就不打算涉入他們薛家內部的紛爭,很有分寸地過去拉了瑩月的胳膊就要走——

  他忽然警醒,這是外人面前,他拎瑩月拎習慣了,外人看著可不對勁。

  他手掌便順勢下滑,拉住了瑩月的手,牽著她從小徑旁邊往花廳走。

  瑩月的臉板不住了,很快紅透了。

  她被方寒霄挾制著行動的時候雙方距離也很近,可是她沒有覺得怎樣,現在不過牽個手,身體沒有別的地方再接近,可是她感覺自己的心,撲通,跳了好大一聲。

  她不知道牽個手會這樣,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手指應該都比她長出一截,讓他拉著,有一種被包裹的感覺。

  她很不好意思地想掙脫。

  她纖細的手指亂動,手腕也跟他蹭在一起,方寒霄被她蹭得掌心手腕發癢,警告似地瞥她一眼,不是牽了,手掌合攏直接把她攥牢了。

  「……」瑩月悶了一下,找了個藉口,「你手上好像沾了髒東西。」

  她也不是虛言,他掌根往下那一塊確實有不知什麼東西好糙,手腕跟她磨在一起的時候磨得她皮膚痛。

  握這麼緊,她有點怕蹭到她手上去。

  方寒霄頓了片刻,把手腕抬起翻過來一點,給她看了一眼。

  一道蜈蚣般的虯結傷疤爬在上面。

  瑩月心中一顫,這傷在手腕內側,她此前沒有發現過,現在一看,忽然便想起來他是遇過匪的,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廢了嗓子。

  她把別人的傷疤當成了髒東西——這麼一想,她就覺得很抱歉了,小聲道:「對不起。」

  方寒霄沒回應她,只是把她拉回了花廳,才終於鬆了手。

  一時陳二夫人也回來了,看來是處理好了薛珍兒,又來跟方寒霄瑩月賠禮,方寒霄知道薛家兩房的關係,這事完全怪不著陳二夫人,便只是表示無事,陳二夫人也不想多提薛珍兒壞了氣氛,就順水推舟地帶了過去,很快吩咐開起宴來。

  有薛嘉言在,這場面就冷落不了,花廳外小戲們還又開了一齣戲,絲竹悠揚唱詞婉轉,似有若無地傳進廳中來,這一場宴仍是賓主盡歡。

  到走的時候,瑩月已經不大記得薛珍兒那件事了,她坐在馬車上,只是回味著才聽的戲文。

  玉簪石楠都在後面的小車上,沒人可以跟她討論,瑩月憋了好一會,終於憋不住了,眼睛亮亮地跟旁邊的方寒霄搭話:「孟姐姐說,我們聽的這齣戲是裡面的一折。」

  方寒霄:……

  他早已察覺瑩月在他旁邊有點不安分了,她沒什麼大動作,只是好似揣了許多心事似的,幾回欲言又止,他以為她是想問薛珍兒的事,又問不出口,結果她好像終於鼓足了勇氣,一開口跟他說的是什麼——?

  瑩月還問他呢:「你從前看過嗎?」

  方寒霄無言以對,過一會,點了點頭。

  他反正是不會說話,能點個頭就算給回應了,瑩月受到鼓舞,很投入地自己往下說起來:「這齣戲講的是司徒王允用義女貂蟬離間董卓和呂布兩父子——」

  她就說了大半路,方寒霄被她吵了大半路,到最後眼睛都閉上了,瑩月還要拽著他問:「——你覺得呢?」

  這是說到其中一個劇情點,她誇那句唱詞寫得很好,誇完還要向他找認同。

  方寒霄心情舒散著,懶懶地,終於還是閉著眼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5 07:14 PM

第三十六章

  瑩月出了一回門,回來心情本來是極好的,薛珍兒根本沒給她造成任何困擾,這個大姑奶奶雖然對她很不客氣,但她覺得自己反正也不和她一個屋簷下過,以後能不能見第二次面都很難說,她自己的小姑子方慧又厲害又可愛,一點也不煩人。

  所以休息了小半日後,她就琢磨著開始做自己的大事了。

  她沒有書看了,書荒的日子不好熬,所以——她打算自己寫了!

  她沒有錢買書,可是現在她不缺紙筆呀,哪怕用完了,方寒霄肯定會再補過來,這是他的必需品。

  懷揣著這個小心思,她嚴肅地鋪開了紙筆,把宣紙展得平平的,選了最喜歡的碧玉管筆,一邊磨墨,一邊打起腹稿來。

  這個腹稿不難打,她只打算先寫一篇小小遊記,就寫她昨天出門做客的事,坐車看戲吃飯,每個程序都是明擺著的,她連演貂蟬的旦角扮的衣裳首飾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磨墨好了,真準備下筆的時候,她卡住了。

  就直接寫「昨日出門」?太簡單了。

  至少鋪墊個天氣什麼的——用什麼詞好呢?

  風和日暄?這個詞很好,但是是別人詞裡寫著的,就算借用,第一句就跟人家重了不好吧。

  那怎麼寫呢,春風日暖?也不對,現在天氣雖然還不熱,但實際來說不算春天了——那就夏風日暖?怪怪的。

  第一句,她就琢磨了有小半個時辰,一心想開個好頭,但是開不出來。

  看別人的書真沒有覺得這麼難,洋洋灑灑幾萬字一氣呵成,哪知道輪著自己,這麼費勁。

  石楠見她坐禪似的坐了許久,在旁勸了一句:「大奶奶,去院子裡走一走罷,久坐身子要僵了。」

  這麼正襟危坐跟歪著看書不是一回事,是需要消耗體力的,她一說,瑩月也覺得腰有點酸了,想了一下,放下筆站起來。她打算換換腦子,出去看一看風景,說不定好詞就來了。

  石楠跟她後面出去,她可不是白勸瑩月的,她也有自己的話想說呢,一見把瑩月勸動了,忙和玉簪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左一右地陪上瑩月了。

  「大奶奶,」玉簪先笑著開了口,「中午把大爺叫來一起用飯吧?大爺總是一個人在那邊院裡,怪孤單的。」

  孤單?

  瑩月噗哧笑了,她覺得這兩個字實在放不到方寒霄身上去。

  玉簪見她這反應,無奈了:「大奶奶!」

  「別生氣嘛,我不是故意的。」瑩月安撫她。

  石楠性急,挨著瑩月把話直接說了:「大奶奶,現在跟之前可不一樣了,我們真得抓緊點,你看昨天那個什麼大姑奶奶,大爺過來了,她那個眼神,跟長在大爺身上了一樣,可不知羞!」

  她說著,很有點氣憤,跟薛珍兒已經占著了方寒霄多大便宜一樣。

  瑩月道:「是嗎?」

  她沒有注意看,方寒霄過來直接就牽她手了,她哪還留心得到別的。

  石楠重重點頭:「是!我後來找著他們家的丫頭打聽了,那個大姑奶奶應該是在家守寡的,她自己的男人死了,想另外找就另外找去,大爺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哪是她想得著的,真是不要臉。」

  玉簪昨日沒跟到淨房去,但在回來的馬車上石楠就已經告訴過她了,當時怕瑩月出門一趟疲倦,沒有立刻來勸,但兩人早已商量好了,歇一歇,找著了機會一定要好好跟瑩月說一說,不能再由著她了。

  已經成親的的兩個人,一個多月了,還各住各的,跟過家家似的,這怎麼成呢,要是叫別的妖精們乘虛而入了,哭都哭不及。

  她就在另一邊也緊著勸:「大奶奶,我覺著大爺人真的挺好的,如今這日子,比我們從前在家裡過得還自在些,是不是?」

  吃著他的,用著他的,還跟他去看了非常好看的戲,這時候再要說方寒霄壞話,瑩月自己也覺得說不出口了,猶豫著,點了頭:「嗯。」

  兩個丫頭見她鬆了口,都精神一振,石楠忙跟著道:「那大奶奶也熱絡些,別怕,大爺說不了話,他就是不高興,頂多抬腿就走,不會罵人的——總不至於特地找張紙來寫著罵罷,大奶奶這樣的性子,不可能把他得罪到那麼厲害。」

  正在院裡澆花的宜芳在旁聽見了,甚是無語——真是什麼主子養什麼丫頭,大奶奶從娘家帶來的兩個開頭幾句還說得像樣,很快就歪了,什麼叫「寫著罵人」,這勸主子,哪是這麼勸的!

  她是六丫頭之一,身上也是有任務的,把灑水的小壺一放,跟上來了,笑道:「大奶奶要請大爺過來用飯?吩咐我一聲就是了,我正好閑著。」

  說著直接就出院門去了,腳步飛快。

  瑩月叫都叫不及,傻了眼:「哎——」

  玉簪石楠很高興,她們是不會這麼違背瑩月意願的,但是別人做了,那也不錯嘛。

  玉簪忍著笑,還假惺惺地說了一句:「這個宜芳,怎麼這樣急,都不聽大奶奶的話,回來我要說說她。」

  瑩月不傻,怎會聽不出來她的語氣,鼓了鼓臉頰,很沒威懾力地瞪她。

  石楠就直接笑了出來,又勸瑩月:「我們都是為大奶奶好,如今真該為以後打算打算了,總不成一輩子就這麼混著過,你願意,大爺可熬不住,要是往屋裡收個把人,奶奶這樣的脾性,鬥得過誰?那是吃不完的虧。」

  瑩月沉默了,她雖然天真,但那麼些書不是白讀的,知道樹欲靜風不止的道理。方寒霄真納了妾來,一個院裡待著,那不是她想獨善其身就可以辦到的,她不找人麻煩,別人要找她事,以徐大太太之威勢,雲姨娘偶爾還能給她添點麻煩呢。

  不過她心裡又想,方寒霄平時都不大理她,宜芳去叫,很大可能也叫不來,她倒也不用先就退縮起來。

  便點點頭:「我知道。」

  兩丫頭見了,都很歡喜,再接再厲地教起她來,告訴她等方寒霄來了,她要怎麼顯得溫柔賢淑一點,把方寒霄多留一刻是一刻,方老伯爺的病如今很有起色,不再需要方寒霄日夜隨侍,所以留他也不會有孝道上的顧慮。

  說實話,玉簪石楠在大方向上是對的,但說到這些細節,就暴露出在男女之事上的認知不足了——說白點,比瑩月沒強到哪兒去。

  院裡的其他丫頭假裝無意地靠近來,漸漸聽不下去,忍不住接棒,給出專業指點,非常直白粗暴——先把方寒霄在床笫間拿下,房都沒圓,緊著給他展示品德有什麼用?

  怎麼拿下?非常簡單,纏著他,別讓他走啊。

  「怎麼纏?要是纏不住呢?」石楠很有好學精神地問。

  丫頭低笑:「這當然得看大奶奶的本事了。不過大奶奶是新婦,臉面薄,我出別的主意恐怕是為難著大奶奶。那就來最簡單的一招,裝病,心裡悶,就想要大爺陪著。」

  石楠一拍巴掌:「這招好!」

  不費腦,易實行,比她想的那些可強多了。

  瑩月十分羞恥:「我不要!」

  裝病勾引男人?這六個字才在腦子裡過一遍她已經要爆掉了。

  「我要回房裡了。」她宣佈,轉身往屋裡走。

  沒有人阻攔她,但是她身後忽然傳來丫頭的請安聲:「大爺來了。」

  瑩月一驚,轉頭看去。

  方寒霄穿著一襲蔥白長袍,腰繫革帶,正慢悠悠地邁著長腿走了進來。以他本身風采,再穿這個顏色的衣裳,入人眼簾直接就是四個字:玉樹臨風。

  宜芳那丫頭去叫他,眼神十分活絡,不安分地轉來轉去,他心裡有數這不是瑩月使出來的人,不過,他還是來了。

  原因?

  不需要的,他也不想琢磨那麼明白,他往自己的新房來,還需要理由不成——他總是不來才說不過去。

  而他來都來了,瑩月不能告訴他「我沒請你」,只好悶悶地把這個「虧」咽了下去。

  方寒霄比她自在,自顧就進了屋子。

  石楠精神抖擻,道:「我去廚房,讓吳嫂子多備兩道菜!」

  平江伯府主子們不多,一共只有兩房頭,大房還只剩了兩口人,所以都是公用一個大廚房。

  吳嫂子應該是方寒霄這邊的人,新房這裡的飯食從她手裡過,從沒受過什麼留難,吳嫂子還十分用心,常常變著花樣地給送來——直到現在玉簪石楠在府裡熟悉點了,她兩個比在徐府過得也鬆快不少,閒工夫多,會自己去拿,吳嫂子才不送了。

  瑩月在玉簪含笑催促下,磨蹭著往房裡走。

  丫頭要不說纏著方寒霄那番話,她不會這樣不自在,跟方寒霄聊過一回戲文——基本是她單方面地,她心態本來已經好些了,但才那麼說過,方寒霄還隨後進來了,她覺著以他當時的距離應該是聽不見她們說了什麼,但疑心易生暗鬼,她就忍不住想萬一叫他聽見隻言片語的呢,他該怎麼想她,多丟人呀!

  所以進了房,她也不走近方寒霄,隔著他好一段距離,跟中間劃了道楚河漢界似的。

  方寒霄察覺到了,本來沒留心她,因此反而覺出不對來了。

  丫頭說那些話的時候,他還沒有進門,他沒長順風耳,並沒聽見什麼,但瑩月這個反應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昨天還那麼吵他,連他閉上眼睛都不放過他,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小毛丫頭,哪來這麼些古怪。

  方寒霄暫不管她,自己到桌前坐下,玉簪忙上前給他倒茶,又沖瑩月使眼色。

  瑩月裝作沒看見,他坐下了,她就好找自己的位置了,走到書案前,拿起筆來繼續打腹稿。

  只是她先前一個人都沒想出來,現在屋裡有個那麼強的存在感,又哪還靜得下心去,想來想去,腦子裡被糊住了一樣,就是通透不了,找不著感覺。

  方寒霄獨自坐著,感覺倒還不錯,她吵的時候很吵,安靜的時候也很安靜,要總那麼跟他嘰嘰喳喳,那他受不了,便裝樣子也難裝出來。

  說不上來是什麼情形的氣氛中,石楠和另一個丫頭抬著食盒回來了,瑩月能若無其事跟他兩處坐著,不能分兩桌吃飯,只好過去了。

  怎麼說,這種不自在的感覺是會彌漫並進化開的,瑩月意識到自己把氣氛搞得奇怪了,正因為意識到了,又沒個臺階可下,她把自己困住,只有更加不自在了。

  巧的是那個教她裝病的丫頭還進來服侍,幫著擺飯,瑩月見著她,心內就發虛,同時堅定地想——她才不裝病,她幹不出來!

  為了跟方寒霄表白她非常健康,讓他就算聽見了什麼也不至多想,她努力地吃著飯,還添了一碗。

  她要求添飯的時候,方寒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瑩月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不自在感就消除了不少,跟他微笑了一下。

  方寒霄收回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想:真的能吃。

  怪不得這麼快把自己養圓潤了。

  正用著飯,屋外來了一個丫頭,抱著一摞各色帖子信件,稟報:「周先生偶感不適,告了假,這是這兩日累積下來給老太爺請安慰問的文書,老太爺說,請大爺幫著分一分,該寫回信的寫個回信,別人一片好意,別拖延了寒了人的心。」

  她說著,眼尖地瞥見窗下的書案,過去一放,腳不點地地飛快走了。

  方寒霄:……

  方老伯爺這是知道他來了新房,才有意這麼幹,把他拖在這裡久一些。

  對方老伯爺的話,他不願意聽的往往就直接不回應,但他心裡有個度,並不事事都跟方老伯爺擰著來,十回裡違他八回,總也得答應兩回。

  用過了飯,他就踱到書案前坐下,墨都是瑩月現成磨好了一硯池,他拆了信件,提筆便挨封回起來。

  他忙著,瑩月正好不打擾他,新房是一明兩暗,共三間屋,她就輕手輕腳地走到另一邊做暖閣及半個庫房的小間裡,打算歇一會。

  她有點不太舒服——吃多了。

  方徐兩家生活水平不同,方家在飯食上要好得多,且也沒人克扣她的,瑩月比在徐家確實飯量見長,但再長,兩碗飯仍然超出了她的正常所用,盛都盛來了,又不好剩下,她勉強塞下去,就有點撐著了。

  這感覺不好過,她躺到炕上,想睡一會都睡不著,只覺胸腹間都好似被什麼噎著,她要了茶喝,想把沖下去。

  玉簪起初不知道,依言給她倒了兩遍茶,瑩月喝了——她更撐了。

  她臉都皺了,玉簪慌了:「怎麼了?可是吃著不新鮮的東西了?」

  瑩月苦巴著臉:「……我撐著了。」

  要是飯食不新鮮,她這會兒該上吐下瀉了,沒別的反應,只是噎,那就是單純撐著了。

  玉簪聽了,想笑又笑不出來:「大奶奶今日用得多,我以為是想了半日文章,耗神耗的才這樣,早知我就攔著了。」

  「我躺一會,應該就好了。」

  瑩月雖然難受,但覺得不是什麼大問題,就忍著閉上眼睛。

  她在徐家時都是這樣的,一些小毛病徐大太太不會給請大夫,都靠自己挨過去。

  玉簪石楠兩個也習慣了這樣,便只是有點擔心地守著她。

  只是吃撐了這事吧,論病不算病,可也是真的難受,怎麼躺都不自在,平躺覺著氣短,側躺壓著更噎,瑩月不覺就哼哼唧唧起來。

  她能挨,可沒堅強到一聲不吭,連痛都不叫地挨著呀。

  石楠坐不住了:「我找大爺說去,就是不請大夫,給尋兩顆消食的丸藥也好。」

  瑩月忙伸手拉她:「別去。」

  石楠不解:「為什麼?」

  她覺得可以要來的,這點小事,方寒霄不會不幫。

  瑩月說不出來,只是哼唧道:「別去嘛。」

  玉簪漸漸回過味來了,一處長大的人,終究是有些靈犀,她低聲道:「好,不去,以後我再也不逼姑娘了。」

  她復了舊日稱呼,石楠愣了愣,忽然也反應過來了——這是怎麼說的,裝病弄成真病,什麼事沒辦成,白吃了一番苦頭!

  她立刻也後悔極了:「姑娘真不喜歡他,討厭他,我知道了,我不該總嘮叨姑娘,我以後不說了,那起人再出什麼裝病的餿主意,姑娘也別理她們。」

  瑩月歎氣道:「也不是——我沒討厭他。」

  她就是不願意像她們說的那樣做而已。

  石楠沒口子應著:「好,好,不討厭他,反正姑娘愛怎樣就怎樣吧,可別再像這回似的幹傻事了。」

  唉,她們家姑娘就是人軟心善,不願意也不忍心對人疾言厲色,可不就為難著自己了。

  瑩月又哼唧起來,她難受呀,哼出來還能好過點。

  方寒霄站在小間的簾外——他本來真是不知道的,但是瑩月嚶嚶個沒完,小間裡跟藏了隻小貓似的,隔著堂屋都若有若無地傳過來,他定不下心,不得不擱了筆,走了過來。

  然後他串起來發生了什麼了。

  為了不勾引他,於是把自己吃撐了——

  方寒霄無語,走出門去。

  他習武之人,腳步本來輕飄,兩個丫頭全神貫注在瑩月身上,都沒意識到他在簾外站過一刻,直到過一會後他回來,把兩顆紅紅的還散發著果香的丸子往瑩月枕邊一放,兩丫頭方目瞪口呆。

  方寒霄出去了。

  玉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丸子聞了聞:「像山楂味。」

  山楂是消食的,這是什麼丸子,答案很明確了。

  瑩月臉一下紅了,就是說——方寒霄起碼是知道她吃撐這事了。

  簾子又一掀,方寒霄重新回來,把一張紙展到她眼前給她看了看:先吃一顆,半個時辰後效用不顯,再吃另一顆。

  瑩月簡直沒臉見他,自暴自棄地把紙捂到臉上,藏著點了點頭。

  方寒霄:……

  他才寫的字,墨蹟還沒乾。

  他不管瑩月的保護,硬是扳開了她的手,把壞了一點的紙張拿回來,先看一眼糊掉的紙,再看她的臉。

  瑩月沒反應過來,頂著墨蹟點點,只跟他對視一眼,就忙把臉撇過去,還想藏起來。

  方寒霄捏著她的下巴,食指在她臉頰上用點力蹭了一下,然後把染黑的指尖豎到她眼前給她看。

  瑩月下巴被控制,想躲也躲不掉,兩個眼珠被迫盯在他指尖上,漸漸靠近,快盯成了對眼——

  然後,她反應過來了!

  她沒有最蠢,只有更蠢!

  瑩月快羞哭了,這個人怎麼這樣,他就不能君子一點,當做看不到麼。

  方寒霄不君子,他欣賞似的,逮著瑩月的臉又看了兩眼,才終於發慈悲放過了她。

  臉都丟完了,瑩月也不躲了,自暴自棄地攤在炕上。

  方寒霄看夠了她的笑話,終於腳步輕快地出去了,玉簪石楠兩個也沒想到會生出這個變故,都想笑,又覺得對不住瑩月,努力憋著,去倒了茶來,扶著瑩月讓她把山楂消食丸吃了。又打水來給她洗臉。

  丸藥還是很管用的,一炷香後,瑩月終於覺得舒服些了。

  她很盼著方寒霄趕緊走,但這一個下午,方寒霄占了她的位置,慢悠悠地替方老伯爺寫著回信,就是不動彈,中間還來看了她一回,關心她好點了沒——如果俊臉寫滿調侃也算關心的話。

  直到黃昏,他才抱著滿滿的書信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6 12:14 PM

第三十七章

  瑩月這回人沒白丟,之前丫頭們一直動不動環繞著她嗡嗡,勸她接近方寒霄,把方寒霄的心勾到新房來,有過這次鬧劇後,玉簪石楠再也不說了,那六個丫頭想說,玉簪石楠還會找別的話題打岔,或把她們拉走。

  六丫頭作何感想暫不去提,瑩月是可以專心繼續寫她的第一篇文章了。

  她開始很有雄心壯志,但總是開不出滿意的頭來,開不出頭,就無法繼續走下一步,憋了幾天,不得已跟自己妥協了一點點——先寫,不管寫成什麼樣,寫出來再修。

  她不硬摳字眼之後,就順暢多了,她的思路本身不堵,要寫什麼是很明白的,不過兩天功夫,就把全文都寫好了,共計一千零五十個字,三頁箋紙。

  沒有別人可以分享,她就拿給玉簪石楠看。

  兩丫頭認識的那幾個字完全不足以看懂連貫的文章,但仍然非常捧場地讚不絕口:「大奶奶太厲害了!」

  厲害在哪裡,那說不出來,不過只是一種感覺,在她們看來,文章是如徐尚宣那樣的正經讀書人才能做出來的(雖然他是個學渣),現在她們大奶奶也能寫出來一篇,那可不厲害極了嗎?

  瑩月自己雖然開心,不過還不甚滿意,她覺得她讀的書還是太少了些,詞匯量不足,見識也少,有些情緒在心裡想得好好的,筆下寫出來就走樣了,不如她以為的那麼好。

  她沒別的事,就抱著這篇文章繼續加工潤色。

  方寒霄不知忙什麼去了,這幾天沒再過來,但是方慧來過兩回,見到她幹的事,很好奇,還跟她討論了一下,然後,轉頭捅到方老伯爺那邊去了。

  她是炫耀著外加表白自己去說的:「祖父,我大嫂可用功了,她天天都在做文章,我也要好好讀書,不辜負祖父的期望。」

  方老伯爺欣羨讀書人的門第,那是家裡人人都知道的,方寒霄不在家的時候,方慧不樂意跟洪夫人過,跑來方老伯爺這裡求庇護,把方老伯爺哄得十分寵她,就靠的這一招。

  方老伯爺一聽,心裡舒服了點,覺得這個孫媳婦雖然換得很湊合吧,但也是有些可取之處,就發了話,叫方寒霄去,讓瑩月帶著文章來給他看看。

  方寒霄才從外面回來,不客氣地寫了四個字給他:您看不懂。

  方老伯爺眼一瞪:「那要你管,我就是要看!我孫媳婦做的文章,我還不能看看了?你少囉嗦,去把人叫來。」

  方寒霄搖搖頭,倒也不跟他爭,丟了筆,往新房走。

  他到的時候,瑩月沒在琢磨她的文章,而是正捧著張銀票發呆。

  面值一千兩,方老伯爺給她的那張。

  她有一點想用掉這銀票了,自己動了念頭寫文,才忽然意識到她方方面面都有不足,很需要再多讀點書。

  她沒有別的錢,在徐家時徐大太太好歹一月給她發一兩銀子,這裡她吃穿不愁,但沒人和她提起來月銀這回事,她也不能問人去要,於是看著錦衣玉食,其實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除了這張燙手的巨額銀票。

  她發呆發得很專注,因為內心正在劇烈掙扎她到底用不用,她那小小遊記則就擺在手旁邊,於是方寒霄到她身後,一俯身就把抽走了。

  瑩月:「……?」

  她跳起來紅著臉去搶:「還給我。」

  跟自己的丫頭分享分享喜悅還罷了,這種不成熟的小文章,哪裡好意思拿給別人看。

  方寒霄一隻手就把她兩隻手腕都扣住了,輕鬆地鎮壓著她,另一手把箋紙舉到眼前。

  瑩月急道:「你別看!」

  她努力想掙扎,毫無效用不說,徒自把自己衣袖往下掙得滑了一截,露出小半雪白瑩潤的手臂,察覺到方寒霄的眼神移過來看了一眼,她——她不敢動了。

  總算方寒霄的眼神又移了回去。

  一千來字不長,他不多一會就看完了,微有訝異地揚了揚眉。

  這是一篇鮮活之氣幾乎快躍出紙面的短文。

  沒有什麼太生僻的用典,詞藻也不十分華麗,但看到的人很容易帶入到作文者在經歷文中一切場景時的心緒,再平淡無奇的畫面在她筆下也有一種別樣的新鮮感,這一份活潑潑的靈氣,極具作文者自己的特色。

  詞不驚人,情可動人。

  他把錯開的三張紙移開,一低頭,見到瑩月正敢怒不敢言地瞪著他。

  眼睛裡面都是委屈。

  好像他把她怎麼著了似的——然而良心這種東西,方寒霄覺得自己是不大有的,瑩月都這樣了,他一點也不心軟,仍舊不把文章還給她,只是鬆開了她的手,然後示意她跟他走。

  瑩月搶不過他,只好沒辦法地跟他後面叨叨:「你怎麼這樣,你還給我還給我——」

  逼急了,還大著膽子罵了他一句,「你這個壞人。」

  方寒霄停了腳步。

  瑩月一嚇,忙倒退兩步。

  但方寒霄並沒有做什麼,只是勾起一邊嘴角向她笑了笑。

  瑩月更鬱悶了——有什麼好笑的,有什麼好笑的你說!

  鬱悶完了還得跟他走,她的文章在他手裡,誰知道他拿走要做什麼去。

  一路跟到了靜德院裡。

  瑩月眼睜睜看著她的文章落到了方老伯爺的手裡,更傻眼了。

  她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她自己打發時間寫著玩的東西,為什麼最終會驚動到還在養病的方老伯爺這裡來了?

  方老伯爺被扶著半坐起來,很認真地看著。

  方寒霄沒說錯——他其實真的看不懂,他當然比玉簪石楠要強,但識字,跟讀書,仍然是兩碼子事。

  這不要緊,方老伯爺自有一套辨別方法:他看不懂的,那才是正經文章呢!

  他就非常滿意了,連連誇了兩聲。

  瑩月摸不著頭腦,只能漲紅著臉,小聲努力謙虛著說「沒有,不敢」。

  方老伯爺不但誇她,還不白誇,誇完就讓給她紅包,面額很熟悉,又是一千兩,大手一揮,說是給她「零花著玩」。

  他們家零花都是這樣的呀——瑩月暈暈地領了零花錢,出去了。

  到了外面,方寒霄終於肯把文章還給她了。

  跟他來一趟就暴富一下,瑩月心裡再多意見也說不出來了,她很想覺得自己不是被收買了,但是吧——就真的是發不出火來。

  她為自己這念頭有點羞愧,默默地要走,方寒霄攔了她一下,走到耳房裡,從最靠近裡面角落的一個櫃子裡摸索了一下,重新走出來,把手向著她伸出去,同時示意她伸手來接。

  他的手是握成拳頭的,瑩月隱約瞥見他指縫間露出的似乎是什麼塊狀物,遲疑地,伸出了手去。

  叮叮咣咣,一小堆碎銀落下來。

  他手掌大,瑩月沒有防備,一隻手裝不下,忙另一隻手也抬起去捧著。

  方寒霄把銀子給完她,就很乾脆地向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走了。

  ……

  要麼古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呢,瑩月一路追著他來的時候,還氣得要打他了,覺得沒有見過這麼壞的人,這會兒被銀子連番砸下來,她要是想解氣,該全丟回他身上去,但是,實際上,她捧著滿手銀子,只能道:「——你要不要一起過去吃飯?」

  那什麼,就,總覺得至少得客氣一下。

  她沒想過方寒霄會答應,也不太想他答應,但方寒霄點了點頭,就走她前面去了。

  瑩月:「……」

  低頭看看銀子,想想她急需要補充的書,她很沒有骨氣地跟上去了。

  **

  主動邀請過一回以後,方寒霄過來新房開始頻繁起來。

  說不出來是怎麼變化的,好像自然而然並且不知不覺就這樣了,丫頭們——尤其是玉簪石楠很懵,勸半天瑩月沒用,她們放棄死心了,反而算是如願了?

  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嗯,不過反正是好事。

  兩丫頭就很開心,另六個丫頭感覺任務在望,心情也很不錯,每日忙忙碌碌地,都覺得很有勁頭,新房的氣氛都因此變得喜洋洋的。

  只有瑩月感覺不太好。

  方寒霄每次來待的時間不長,但開始會動她的書,她在這上面有點小氣,就是不喜歡別人碰,很擔心別人給她弄髒了或者是弄壞了,哪怕看舊一點她都心疼。

  這念頭她沒辦法明說——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小氣。

  就只好滿眼緊張地,看方寒霄在她眼皮子底下換著書看。

  總算他看歸看,並不帶走,大多數時候是來吃飯時來早了,就隨手抽一本她的書看一刻。

  瑩月又覺得很可惜了:他這次抽的和上次抽的往往未必是同一本,她那麼不容易攢下的書,他都不認真看,亂看能看出什麼意思來呢。

  方寒霄再亂抽,她就要糾正他:「你上次看的這一本,你沒有看完。」

  她記得可清楚了,他才翻到一小半。

  方寒霄頓了頓,目光奇異地看她一眼,接了她遞過來的書。

  瑩月乘機問他:「我可以請人幫我買幾本新書回來嗎?」

  她有錢了,而且是可以花的碎銀,他給的,咳。

  這種數目不多的銀子她還是敢花的,捧回來第一刻先給玉簪石楠各挑了兩塊大點的分了,很有模樣地道:「給你們壓箱底。」

  玉簪石楠要推辭:「我們要銀子也沒什麼用,大奶奶留著買書。」

  「我還有多的呢。」瑩月把小捧銀塊跟銀票都拿給她們看,又笑著難得反過去打趣一句,「你們也要慢慢把嫁妝攢起來了。從前我都發愁,不知道給你們陪兩本書過去夫家嫌棄不嫌棄。」

  書當然不比銀子實用,不過玉簪石楠都知道,書是瑩月的命根子,再不肯送別人的,從前沒錢,能把書陪給她們就是最真切的心意了。

  就都不推辭了,高興地收了,石楠還笑嘻嘻地道:「我們也跟大奶奶發一回財。」

  話說回來,方寒霄對她的買書請求點了下頭,就看書去了。

  瑩月本還想問他她拜託給誰好,見他這樣,不好意思催太緊,就打算等兩天,再問一下。

  誰知過兩天後,方寒霄直接給她抱了一堆散發著新鮮墨香的書過來了。

  瑩月又驚又喜,繞著堆放在桌上的書團團轉了兩圈,挨本大概翻了一下,才想起來要向他道謝,又要去給他拿錢。

  兩塊碎銀抓在手裡了——她遞不出去。

  拿他給的錢,買他的書,好像有哪裡不對?

  方寒霄只是挑眉看她,沒接。

  瑩月訕訕地把手縮回來,又跟他道一遍謝。

  方寒霄沒說什麼,他還是會拿書看,不拿新書,就拿她從娘家帶來的舊書。

  舊書瑩月翻過多少遍了,如今看是不太看了,但她一本一本努力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書,感情是很不一樣的,方寒霄去拿,她就仍是忍不住要去望一眼。

  大體來說,這日子還是很和諧安寧的,除了洪夫人漸漸沉不住氣。

  方寒霄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如今常到新房來了,但仍舊不設法打發走她的眼線們,於是新房發生了什麼,洪夫人基本上是實時可以接到彙報。

  ——跟沒接到也沒什麼兩樣。

  兩個人到一處就是看書,這是做夫妻還是做同窗啊?

  丫頭傳話都漸漸傳得吃力起來,因為方寒霄與瑩月的對話是有的,但基本繞著書籍打轉,瑩月說的她聽不懂,方寒霄寫的回應她不識字,同時也看不懂——

  這怎麼是好。

  洪夫人都服氣了:「就沒點別的?」

  丫頭說不出來,好像就真的沒有。

  憋半天,她憋出來一句:「大奶奶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書,大爺動她好像都不太願意,總盯著。」

  這說來說去不還是書嗎?!

  洪夫人氣得要罵她,總算丫頭補了一句:「大爺應該看得出來,但是他還是要動。」

  她有點費解地道,「他自己拿過來的新書,就從來不看,有兩回大奶奶主動遞了新書給他,他不要,還是去拿舊書了。」

  她看見大奶奶對著他的背影偷偷瞪了一眼,但大爺就很處之泰然,堅持只拿舊書。

  洪夫人心中一動:「——好像有點意思。」

  哪裡有意思,她暫時也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可以再忍一忍,等一等。

  然後又過了一陣子,她終於等來了一個有價值的新消息:隆昌侯府岑永春與徐家徐望月婚期已到,帖子送到了府裡,除了給方伯爺的,岑永春還親自手書一封,送與方寒霄,邀他務必去喝這一杯喜酒。

  這是洪夫人一直在等的一件事,她知道兩家定親禮是已經辦過了,岑永春是娶續弦,辦得比較低調。洪夫人當時按兵不動,沒去設法刺激方寒霄,就是等著一刀真的落下來,砍在他的心上,能不能刺激得他在失常之下,暴露出些什麼。

  沒想到岑永春這麼配合,幫著把這一刀砍得更重更深了些。

  婚期是在五日之後,她立刻吩咐人留意新房的動靜,儘快弄清楚方寒霄准不準備去。

  **

  瑩月好似被一盆冷水潑下來。

  她沉在虛幻的安寧中,幾乎快要以為自己就可以過著這樣平靜的日子,她忘了自己是怎麼來的。

  方寒霄把這一張朱紅灑金的請帖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一看清上面寫了什麼,就驚恐地站起來往後躲,後背都撞到了放滿書的格架上。

  方寒霄平靜地寫了三個字:怕什麼。

  瑩月快要轉身抱著格架了——她能不害怕嗎,她長姐背叛他,昏禮還邀請他去,這是怎麼想的!

  她恐懼裡又有點生起氣來,長姐太過分了,哪有這麼欺負人的。

  自己默默嫁過去就算了,真把方寒霄招惹去,方寒霄受不得這個刺激,把她的昏禮攪和了,看她後悔不後悔。

  方寒霄還寫:你跟我一起去。

  瑩月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不她不去。

  她才嫁來時對方寒霄那種說不出的害怕全回來了,方寒霄越平靜,她越怕他忽然發作,忽然把書案掀了什麼的——雖然他從沒表現出任何一點這方面的傾向。

  方寒霄不得不安撫她:我沒生氣。

  瑩月戰戰兢兢地,她不相信。

  誰能信啊,她覺得她不傻。

  方寒霄有點不悅了,他幹什麼了,把她嚇成這樣。

  他臉色一變,瑩月對別人的這種情緒很能感應到,嚶嚶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了。

  就說他生氣吧,還不承認。

  方寒霄:……

  他沒脾氣了,只得再寫了一遍:沒有生氣,生氣也不找你。

  瑩月終於慢慢平復了一點下來:好像,有點道理?岑世子邀他去,他氣不過去找他麻煩更合理,或者找長姐去。

  方寒霄拿筆再點了點第二張寫著叫她一起去的紙,瑩月就不敢拒絕了,怕真惹著他,輕輕點點頭。

  又鼓足勇氣小聲道:「……對不起。」

  總是她家辦的壞事。

  方寒霄放下筆,忽然掐她一把臉頰,把她含在眼眶裡的兩顆淚掐下來,走了。

  瑩月:「……」

  --------------------------------------

  一開始。

  方大(冷酷地):我只是利用她,等利用完了,就把她弄走。

  過一陣子之後。

  方大:看什麼書?看我。我沒有書好看嗎?

  瑩月(誠實地):沒有。

  方大(咽了口血,退了一步):……那看我給你買的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6 12:24 PM

第三十八章

  五日時間倏忽而過,隆昌侯府請帖上寫的吉時很快到了,而這個時候,時令也來到了六月初。

  天氣好像一下子就炎熱了起來,五月裡早晚還有涼風陣陣,一進入六月,便是清早出門,撲面而來的已經是一股熱氣,令人心裡生出燥意。

  瑩月還好,她生來畏冷不畏熱,只是她雖不燥,心裡卻七上八下,慌得厲害。

  那日她被方寒霄掐了一把,感覺自己好像付出過代價了,讓他出了下氣,當時心定了點,但隨著吉日一天天逼近,她又不得不忐忑起來了。

  直到當天,她像個木偶一樣被丫頭們穿戴打扮好,下午時分,愁眉苦臉地出了門,那模樣,不像去賀喜人家昏禮,更像是辦事的主家有了什麼倒黴事似的。

  方寒霄還是不去騎馬,還是坐她旁邊。

  瑩月憋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細聲細氣地道:「就我們四個人去嗎?」

  配置跟上回去建成侯府都是一樣的,她帶了玉簪石楠,方寒霄仍是自己一個人——連車夫都算上勉強能再湊出來兩個。

  方寒霄靠在後壁上,點了個頭。

  瑩月就又添一重擔心——這要打起來怎麼辦?

  她嚅嚅地提意見:「——還是多帶幾個人吧?」

  方寒霄默了一下,搞懂了她的思路,嗤一聲笑了。

  瑩月感覺到了淡淡的被嘲笑,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甚是輕鬆,情緒也比較穩定的樣子,她被嘲一下又不算什麼了。總比他寒霜冷面地坐她旁邊,一臉就是去找茬的模樣強。

  唉,真不知道那個岑世子怎樣想的,長姐知不知道這回事,如果知道為什麼不攔一攔。

  她等待的這幾日裡,翻來覆去細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是差不多想明白了方寒霄的意思,搶了他未婚妻的人指名道姓地發帖子來向他示威,請他去參加昏禮,他要是不去,那才是示弱,裝也得裝出個若無其事的模樣去赴宴——好強的人都這樣,要是換了她,她就肯定不去。

  隆昌侯府距著平江伯府挺遠,在另一個片區了,這是因為隆昌侯府發跡早於平江伯府,占下的地段比平江伯府要好,更臨近宮城,不過同時帶來的一個問題是,它沒有平江伯府府邸大,宮城附近達官貴人比鄰而居,就是侯府往裡一放,也沒有多麼顯眼了。

  瑩月一路胡思亂想著,馬車停下,她下來的時候看了眼天色,發現他們到的時間不早不晚,算是剛剛好。

  隆昌侯府裡面已經很熱鬧了,這次是男女分開擺宴,進門送了禮包,就有下人來分別帶路。

  瑩月又有點心慌了,轉頭看方寒霄一眼,小聲道:「你走的時候叫我呀。」

  她真怕方寒霄等會見了正場面,心裡還是氣不過,受刺激之下把她忘了,自己走了。

  方寒霄:……

  他想了想,示意瑩月伸手。

  瑩月會意地把掌心攤開。

  方寒霄一筆一劃慢慢寫:記得就叫你。

  瑩月低著頭呆滯了:她是不是看錯了?記得叫她是什麼意思?那要是不記得——?

  方寒霄看一眼她傻眼的表情,眼底現出一絲笑意,沒做多的解釋,鬆開了她的手,轉身跟下人走了。

  瑩月:「……」

  周圍人來人往,她沒辦法追,糾纏著太難看了,只好在下人有禮的催促下,慢吞吞往另一邊走。

  昏禮這樣的人生大事,來賀喜赴宴的人眾多,一個地方必然是安排不下的,瑩月被引入的是個小一點的花廳,團團擺了四桌宴席,此時人將將來了一半。

  屋裡四處本立了伺候的丫頭們,都穿得十分喜慶,客人們自己帶的下人就不便再往下擠了,太過嘈雜,統一被安排到了隔壁的一間屋去,如有事召喚,可使主家的丫頭去傳話再叫來。

  如此,瑩月就只得一個人身處在這廳中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發現她在來的諸人裡應該是年紀最小的,而別的——別的就沒什麼了,她反正是一個人也不認得。

  她在看別人,別人也在看她,這廳裡來的女客們不少本身是認識的,便不認識的,進來互相有認識的人引薦一下,敘一敘,也能敘出點頭緒來。

  瑩月與她們不同,是全然的生面孔,眾人對過幾回眼色,咬了一下耳朵,發現竟無人知道她,都有點覺得奇怪了。宴席的位置不是隨便安排的,能到這間廳來,至少彼此該是差不多的人家。

  於是不多時,就有人來含笑向瑩月搭話了。

  瑩月不慣交際,紅著臉報了家門,這人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尚書家的孫女,你姐姐我常見,只是沒見過你。」

  她跟徐家應當是真的有來往,因為瑩月沒報娘家來歷,她嫁了人,從此在外行走,先以夫家論了。

  而這婦人仍能一下就說出徐老尚書的名號,不但跟徐家認識,而且關係應該還算是友好的——一般的只會說徐大老爺,出門交際本也沒有越過父親打著祖父名號的,她特別把已經過世的徐老尚書提出來,其實算是抬了瑩月身價。

  只是她算友好,旁人就不一定了,廳裡乃至於靜了一瞬,然後各色詫異的目光才投了過來。

  徐家姑娘易嫁之事,在徐大太太不遺餘力的宣傳下,京中是已人盡皆知了,雖然徐大太太拼著命說是長女生病才致如此,但只看不過隔了三月,望月就搖身一轉,重攀入了隆昌侯府的大門——哪怕望月當時是真的病了,真的不能出嫁,別人也不能不多想。

  這各色異樣目光裡,有兩道格外刺目。

  瑩月循著茫然找去,發現還挺巧,是兩個坐在一起的婦人,年紀很輕,只比她大一點,大約在二十歲上下,穿戴上都很好,肌膚白皙,一派養尊處優氣質高雅之相,只除了那眼神,真的刺人,兩人離得近,還起到了近乎疊加的效用,以至於瑩月根本忽視不了。

  見到她望過來,兩個人也不收斂,仍舊是直直地打量著她,那份與別人單純看熱鬧不同的奇異意味讓瑩月覺得有些熟悉——怎麼好似那日在建成侯府裡,薛大姑奶奶看她一般?

  瑩月當時沒把薛大姑奶奶放在心裡,但她現在有點頭疼了。

  出門第一次,遇見一個「情敵」;出門第二次,遇見一雙,那要是出門第三次——?

  ……

  瑩月覺得有點難理解,方寒霄長得是很英俊,可是只能遠看,他這個人,一近相處起來,那真是又壞又煩人,剛才還嚇唬她要把她丟下。

  這些姑娘大概是沒有跟他真的相處過,才會被蒙蔽了——不對,不是姑娘了,都嫁人了,嫁人了還惦記著他,還要對她放冷箭,更不知她們怎麼想的。

  瑩月悄悄歎了口氣。

  「真是沒想到——」

  「呵,人算不如天算。」

  坐在對面的兩個婦人不但看,還撥動著嘴唇,輕輕議論著。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怎麼樣?」

  另一個被追問,咬咬唇不說話了。

  先說話的那個低低地轉移了話題:「徐望月這小賤人,偏她運氣倒好。踩了人,自己上來了。」

  咬唇的不肯認同了:「好什麼?進門就做娘,虧她拉得下臉,為了榮華富貴,當真什麼都不要了。」

  先說話的笑一聲:「這話也是,他日見著她,我得記得問問她這滋味怎麼樣。」

  咬唇的歎息了一聲:「只可惜了——」

  她沒說可惜誰,但先說話的自然是知道的,她聲音裡加了份狠勁:「徐望月太過分了,她這種日子還把他請來,想幹什麼。」

  瑩月不會作為娘家人坐到這個宴席上,她來,只可能是跟著方寒霄來,從平江伯府的交情算起的。

  「為了顯示心裡沒鬼吧。」咬唇的冷笑道,「當別人都傻子似的,看不出來她玩什麼把戲。」

  先說話的把聲音更壓低了一點:「行了,你犯不著生氣,我聽說,隆昌侯夫人可不怎麼滿意她,捱不過岑世子堅持,才勉強答應了。這往後,有她的好日子過。」

  咬唇的點頭:「我知道。榮華富貴有命賺,有沒有命花可是另一回事——哎,你別看她了,來人了。」

  先說話的也看見瑩月身邊走來了另一個人,把目光收回來:「知道了。」

  來的是孟氏。

  她跟著薛嘉言一處來的,腳步匆匆,進來到瑩月身邊坐下的時候,乃至帶著一點微喘:「徐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

  瑩月被一屋陌生人看來看去,正看得後背細汗都要冒出來了,忽然看見她出現,驚喜得不得了:「孟姐姐!」

  雖然她跟孟氏只有過一回來往,可跟別人比,她已經算是親近的了。

  見孟氏大概是趕得急,頭上微微冒汗,殷勤地拿自己的扇子給她扇扇,又好奇地問道:「孟姐姐,你知道我來?在找我嗎?」

  孟氏笑著道謝,點頭解釋道:「我跟我們爺一起來的,我們比你們來得晚一點,你們爺在門外守著,等到了我們,請我來跟你一起坐著,怕你一個人悶。」

  瑩月睜大了眼:「真的?」

  孟氏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跟丫頭問你,但是來的人多,我先被引到另一處去了,問了一圈人,終於問到你在這裡,我才過來了。」

  瑩月甚是感動:「孟姐姐,辛苦你了。」

  「我辛苦什麼呀。」孟氏笑道,「我也想跟你一處坐著,離開宴的時間還有一會,正好我們說說話。」

  又打趣道,「主要是你們爺的囑託,我們家爺就沒他這份細心,你要謝,回去謝謝他。」

  瑩月臉紅了。

  他也不太壞。

  怪不得從前招人喜歡了——她悄悄望了對面那兩個婦人一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6 12:37 PM

第三十九章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人生的四大樂事之二,前者是小登科,後者是大登科。

  岑永春今日將要達成前者,然而他心中的喜悅,絲毫不下於狀元入洞房,大小連登科——或者說,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份飽滿昂揚的喜悅都是他去迎來的新娘子帶給他的,而在他騎著高頭大馬,胸戴紅花地回到隆昌侯府以後,一眼見到正要往裡面走的方寒霄時,達到了頂峰。

  「寒霄!」

  他乃至於在馬上就叫了出來。

  把擠在門外看熱鬧的眾人的目光全引了過去。

  方寒霄本來已經被下人引進府裡了,他在男客那邊尋了一圈薛嘉言,沒找著,又出來等他,才耽誤到了這一會。

  聽到呼喚,他淡淡轉頭,同時不動聲色地伸長胳膊把身邊的薛嘉言攔了一攔。

  薛嘉言不安分地想往外竄:「方爺,你別攔我,不揍他一頓,我心裡這口氣下不去!」

  他之前見到隆昌侯府過定禮時說要來灌醉岑永春,其實只是戲言,後來不多久由薛二老爺領著走通了錦衣衛同知的門路,就做校尉到宮裡守大門去了,沒把這回事當真記著。

  直到喜帖送到了建成侯府,他換班回家,聽到下人議論,才知道岑永春究竟要娶誰,氣得暴跳,前天已經跑到平江伯府去過,約著方寒霄要去把岑永春打殘。

  方寒霄把他攔下了,只說對徐望月本來無意,不成沒有什麼可惜之處,薛嘉言本已有點被勸下了——徐望月若好,沒有什麼對不住他兄弟之處,那她嫁別人就嫁別人罷,總不能攔著不叫人出嫁;若不好,那這種姑娘本也配不上他兄弟,去禍害別人最好。

  他說服了自己半天,但這會一見岑永春那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兒,全部破功了,就想把他從馬上拖下來一頓揍。

  「寒霄是他叫的!誰跟他那麼熟!不要臉!」薛嘉言被攔著竄不出去,氣得只是碎念。

  方寒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的,他從前跟岑永春真的不熟,幾乎陌路。

  所以,要不是有徐望月這一齣,他都不會確定他對他有這麼大怨念。

  京中子弟無數,分門第分文武分才能,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從前方寒霄領頭的這個小圈子,跟岑永春是沒有交集的。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雙方就是合不來,他們相同的只有出身,志趣都不相投,自然而然漸行漸遠——這是曾經的方寒霄以為的。

  他那個時候,太年少太飛揚也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對於岑永春來說不是這樣。

  岑永春曾經努力接近過他們的圈子,但是沒有成功,被排斥了。

  那個時候,方寒霄自己是平江伯世子,將來要接方老伯爺的要職;薛鴻興沒有子嗣,薛嘉言過繼給他是早晚的事,薛鴻興掌握的都督府雖然撈錢比不上漕運總兵官,但是是中樞要職,位高權重;而岑永春呢,那個時候他的父親隆昌侯身上只有一個閒職,於是他這個侯府世子,其實還比不上薛嘉言這個二房長子值錢——

  外面看著差不多的子弟們,裡面扒一扒,其實是差挺多的。

  所以,對岑永春來說,他不覺得方寒霄他們不帶他玩只是跟他玩不到一塊去,他認為自己是被人瞧不起。

  這些都是方寒霄到了外面,因故要查隆昌侯府的時候才順帶著查出來的,他為此有一些驚訝,驚訝過後,就沒什麼了,只是把它作為一樁事備案著,暫時並沒想到要怎麼用,又能不能用。

  但世事吧,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沒料到他孤身返京沒幾天,岑永春就自己揮舞著把柄撲到他面前來了。

  現在,方寒霄在眾目睽睽中,微笑著看著岑永春跳下馬來,昂首挺胸地走過來,忽然變得很熟絡地跟他打招呼:「寒霄,你能來,我真高興,以後咱們做了連襟,就是親兄弟一般的交情了,一會我單敬你三杯,你可不許早走,我不放人的!」

  方寒霄笑著點了點頭。

  他看上去仍是當初那樣耀眼,站在人群裡仍如鶴立雞群,所以岑永春還隔著一段距離,都可以一眼把他認出來,岑永春心中為此有一點堵滯,但旋即又舒服起來——他怎麼可能不鬱怒,不肯示弱在面上露出來罷了,表面上裝得越好,心裡肯定越嘔!

  岑永春的目光還往薛嘉言面上去轉了一圈,看見薛嘉言瞪眼看他,心中更抖擻了——風水輪流轉啊,當年一個二房的也敢不把他放在眼裡,如今他伯父自己得了親生子,他一個侄兒,屁也不是了,想一想都痛快死人。

  方寒霄心有別事,忍得下這口氣,薛嘉言可忍不了,拳頭當時就捏起來了:「看什麼看,沒看過爺?!」

  他一直是這個脾氣,對不喜歡的人不肯敷衍的,岑永春從前就吃過他兩回排頭,那時心中深為不忿,但眼下卻覺得很心平氣和:「嘉言,你都多大了,怎麼還這麼衝動?我聽說你如今有差事了,這是件好事,恭喜你,不過你得改改脾氣,不然難道在殿前當值時也這麼魯莽嗎?」

  薛嘉言才聽他說了個開頭,白眼已經要翻上天了——所以他們從前就不樂意跟岑永春玩!仗著大他們兩三歲,想擠進他們的圈子也罷了,偏偏還想爭著做老大,一說話就教訓人,好好的,誰願意多這麼個爹管著,憑什麼呀他。

  「我怎麼當差,用不著你管,你撿別人的——哎呦!」

  是方寒霄用力掐了他一把。

  薛嘉言也知道自己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太難聽了,他性子粗,但其實不怎麼會出口傷人,悻悻地住了口。

  岑永春臉色難看了一瞬,但很快把自己說服住了,他不是撿,他是搶!

  硬生生從方寒霄手裡搶過來的,還反手塞了個庶女給他。

  方寒霄迫於無奈,只有湊合著把庶女認下了——沒有比這更能解他當年那份不得志的心情了。

  這個時候,劈裡啪啦的爆竹聲已經放得告一段落,有人過來陪笑催他:「新郎官,該射箭踢轎門,請新娘子出來了。」

  岑永春隨口道:「知道了。」

  然後不再理會薛嘉言,繼續去跟方寒霄道:「寒霄,三天後我們要回門去,聽說之前你娶妻時,弟妹不慎撞著頭受了傷,沒能回去?正好,這回我們一起回去,你可不要不到啊——就算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也不能一輩子就不跟岳家來往了不是?想開點,嗯?」

  他不著急去迎望月出轎,只是等著,看見方寒霄聽見他的邀請後,眼神似乎變了一變,眼底壓抑住了一點什麼,他更捨不得轉開眼了,恨不得就駐足在這裡欣賞。

  娶徐望月,值,太值了。

  方寒霄跟他對視了片刻,快要壓抑不住眼底的情緒似的,微微別過臉去,很草率地點了下頭,好像無法面對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打發走。

  岑永春真是志得意滿,來催他的人把弓箭都遞過來給他,他接了,道:「那我們說好了啊,你要不去,我叫人到你府上請你去。」

  這才走了,背影都是揚眉吐氣。

  薛嘉言沖著他的背影揮了揮拳頭:「又聽說,聽說來聽說去的,他聽說的真不少,跟那三姑六婆似的。」

  方寒霄悠悠負了手,眼底抑住的情緒終於傾瀉了一點出來——根本不是怒氣,而是笑意。

  果然,岑永春娶了徐望月,是不會捨得不向他炫耀的,不過,他得意的程度仍然有一點超乎了他的預料,簡直如受不了錦衣夜行的暴發戶一樣。

  他連魚餌都不用放,他就上趕著浮上來咬鉤了。

  而這不過是個開始,他們成了連襟,以後肯定會更多地進行親近,當然,都是岑永春主動,落在別人眼裡——比如說隆昌侯眼裡,他只是被迫,隆昌侯和方伯爺之間的齷齪不會牽連到他身上,他就是清清白白,毫無問題。

  「好!」

  「好箭法!」

  喝彩聲響起來,是岑永春向轎門邊上射了一箭,同時爆竹聲喜樂聲又大作起來。

  岑永春向前掀開了轎簾,方寒霄沒有興趣看了,扯一把薛嘉言,薛嘉言哼一聲:「便宜他了,不行,等會我一定要灌他,寒霄,你可不要再攔我了,我灌不死他。」

  方寒霄在這上面確實沒必要阻攔,做口型:一起。

  不讓岑永春覺出他的「失意不忿」,他怎麼會有動力進一步來貼著他呢。

  薛嘉言努力辨認了一下,高興了:「好!」

  跟著他往裡走去。

  方寒霄不是虛言,等過小半個時辰之後,岑永春那邊拜堂等禮儀完成了,過來敬酒,他夥同薛嘉言,是真把岑永春灌了個足。

  有人來勸,他就睨斜著眼,要笑不笑,神色間乃至有點江湖氣,擺明了他就是要找茬,岑永春見了,反而得意,他府裡替他擋酒的堂兄弟們要代替他喝,他都不要,把人搡開,這是他至今為止喝得最香的酒,每一杯都是他少年黯淡時光的補償,怎麼可以由別人代替!

  他就陪著方寒霄喝,喝得飄飄然,說話都大了舌頭。

  方寒霄不會說話,他大不大舌頭是看不出來,不過他身上一層重過一層的酒氣是明擺著的,看上去離醉也不遠了。

  他們這一桌,幾乎是最後散的——還是岑永春已經醉暈了頭,他的兄弟們看他模樣不像,怕出醜,硬把他抬走了才了的局。

  這時間裡,瑩月一直在另一邊等著,越等越冷清,等到後來她們那個廳人都快散光了,要不是還有孟氏陪著,她都要哭了:她不會真被丟下了吧?

  等終於被領著出去,見到方寒霄,她本已委屈了,再聞著他一身嗆人酒氣,她更覺不樂意了,也不害怕他在這裡受刺激鬧事了,大著膽子指責了他一句:「你怎麼喝得這樣。」

  她要跟他一車回去的,好熏人。

  方寒霄醉眼朦朧,把她望了一望,忽然傾身向前,照著她的臉呵了口氣。

  瑩月被撲面的酒氣熏得眼都閉了一閉。

  待她回過神來,就氣得跺了下腳。

  他真是一點也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3:49 PM

第四十章

  月上柳梢頭。

  隆昌侯府外原來停得滿滿的車駕已經稀疏了許多,踩在一地爆竹上,埋怨的不只是瑩月,孟氏也很不滿,對著同樣一身酒氣的薛嘉言嘮叨。

  「做什麼在喜宴上喝成這樣,回去婆婆問起來,我看你要怎麼說——」

  「問就問,爺,高興!」薛嘉言把胸脯一拍,響亮地回答。

  孟氏嚇一跳,忙輕輕拍了他一下,「你小聲些。」

  薛嘉言嗓門不減,嘿嘿笑著還要伸手抱她:「我沒醉,那孫子才醉了呢,不信,我抱你上去——」

  意思要抱孟氏上馬車,孟氏的丫頭們在一旁偷笑,把孟氏羞的,漲紅著臉一把把他推開了:「還說沒醉,滿嘴胡話!」

  又嗔著丫頭們,「還不快把爺扶上去。」

  丫頭們笑著應了,薛嘉言被攙扶著,倒也不掙扎,只是回頭向方寒霄打了個招呼:「方爺,我先走啦!」

  打完招呼,他總算進了馬車,孟氏鬆一口氣,回頭跟瑩月也告了別,就跟著上了馬車。

  車簾晃了一下,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只聽得薛嘉言的大嗓門傳出來:「別生氣嘛,回去罰我給你倒洗腳水好不好?我還給你——唔唔。」

  這是孟氏忍無可忍,把他嘴捂住了。

  薛嘉言還不消停,片刻後:「我大聲?我沒有啊,我明明壓著嗓門的——」

  瑩月聽著他的聲音隨著馬車遠去,再轉頭看看歪靠在馬車上的方寒霄,感覺就,好了那麼一點。

  唉,他不會說話,好歹不會一路這麼瞎嚷嚷。

  她想著,往後面那輛小車走去,想看看裡面的空間能不能讓她跟玉簪石楠一起坐,擠一點也無所謂,隆昌侯府距著平江伯府好幾條街的,總比一路都被醉鬼熏著的強。

  但她沒能如願,因為她才邁出去兩步,方寒霄手臂一伸,就勾著她的肩膀把她拉回來了,然後不容抗拒地往車裡點點下巴,示意她進去。

  所以說不能抗拒,因為瑩月才試探著一掙扎,他居然俯了身,作勢要抱了她丟到車裡去,威脅之意非常明確。

  「不不不,我自己上去。」

  跟醉鬼講不出道理,跟一個啞巴的醉鬼更加沒有道理可講,瑩月飛快認了慫,努力躲避著他,踩著小條凳往馬車裡鑽,玉簪石楠忍著笑在旁幫忙。

  等瑩月上去後,兩人又想攙扶方寒霄,但他倒是不需要,凳子都沒踩,直接就上去了。

  波折一陣後,終於,他們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這路略艱難。

  車廂裡就這麼大點空間,瑩月躲都躲不開,只能把臉皺著,忍受著從旁邊襲來的陣陣酒氣,他不知喝了多少,像從酒罈子裡撈出來似的,瑩月讓他熏了一陣,感覺自己都要醉了。

  「有什麼好喝的,臭死了。」她忍不住嘀咕。

  其實方寒霄不臭,他才喝的酒,酒氣都還很新鮮,身上透著的是冷冽的酒香,不過在不喝酒的人聞來,這香跟臭實在沒多大區別,味道都很沖。

  方寒霄聽見她喊臭,側過臉來,不怒反笑,瑩月陡然機靈起來,車簾兩邊都是撩起的,借著月光她只覺方寒霄那笑裡分明的不懷好意,及時伸手在兩人間擋住:「不臭,不臭,你香,行了吧?」

  方寒霄聽著她嬌嫩討饒的聲音,嘴角又往上勾了勾,這才把臉轉回去了。

  他其實沒醉,他身懷秘密,不可能放任自己在任何情形下喝醉。

  但微醺是有的。

  這感覺不壞,他懶洋洋靠在車壁上,感覺到自己有點擠著她了,就是不讓開,總如一張拉滿弦的弓的心緒微微鬆弛下來,於他是難得的休息。

  他不再有別的動作,瑩月算是鬆了口氣,被擠著她也認了,默默拿著自己繡花的小團扇,一下一下給自己扇著風,聊勝於無地驅趕開一點酒氣。

  誰知她不扇還好,一扇,方寒霄更把腦袋往她這邊擠了擠,要不是他高,得直接挨她肩膀上了。

  他本來體熱,喝了酒,更燥了,感覺到有涼風,可不就擠過來了。

  瑩月:「……」

  她沒地躲了,得,等於白扇,他一呼吸,酒氣都噴在她頭頂上。

  這麼熬了一路,終於回到平江伯府,在二門邊下車的時候,她晃了一下。

  玉簪忙從旁扶住,問她:「大奶奶,怎麼了?」

  瑩月暈暈地道:「——我好像醉了。」

  她忽然下到平地,是真有點發暈,就不知道是被酒氣熏的,還是馬車顛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玉簪擔心地道:「那我去尋吳嫂子要碗醒酒湯?」

  把瑩月說笑了,擺手:「不用,沒有這麼嚴重。」

  不過,她看一眼跟著跳下來的方寒霄——他是真的跳下來,把車廂都跳得一震,他這狀態,怎麼看也不大妥當啊。

  瑩月心軟,方寒霄一直熏她是很討厭,可是現在離了馬車,他熏不著她了,她就又覺得他去赴前未婚妻的喜宴,喝成這樣回來,到靜德院可能還不敢驚動方老伯爺,只能一個人待著,又有點可憐了。

  她就遲疑著道:「你要來新房嗎?我給你要碗醒酒湯,你喝了再去休息?」

  方寒霄微有詫異地看她一眼,瑩月不由退一步:「你,你要不需要就算了。」

  她不勉強的,真的。

  但方寒霄的表情怎麼說,就是忽然舒展開來一般,下巴不知怎地卻往上揚了揚,然後點一點,負著手就往二門裡面走了。

  石楠忙道:「玉簪姐,你陪大奶奶回去,我去找吳嫂子!」

  就興高采烈地先跑走了。

  她們不逼姑娘,可是姑娘自己願意管大爺,那就很好嘛。

  瑩月跟在方寒霄旁邊,慢慢走到了新房。

  方寒霄喝成這樣,是在新房留守的六個丫頭都沒有想到的。

  意外之後,就是高興!

  比玉簪石楠還高興——都喝成這樣了,並且還來了新房,酒是色媒人,這還有個不能成事的?

  各自忙亂起來,打水的打水,奉茶的奉茶,不多時,瑩月和方寒霄就各自洗過了手臉,再坐在屋裡的時候,旁邊還有丫頭殷勤地給打著扇,這時周身感覺就透亮多了。

  宜芳立在旁邊,柔聲笑道:「大奶奶稍等,已經去廚房催熱水了,過一會就來。」

  另一個丫頭捧著碟紅豔的西瓜上來:「這是留著給大奶奶回來時用的,一直浸在井水裡,我們才剖開了。」

  丫頭們很有套路,如今天氣熱,這麼汗津津又一身疲累地回來,那可能是不大有心情幹什麼的,就要好好地疏散一下,人都舒服了,再借著酒意,那才好——

  丫頭們壓抑著激動,走動間互相對著眼色,都以為這回必定十拿九穩,大爺肯定是有這個意思的,不然,他跟著來新房做什麼?

  瑩月再吃過兩片西瓜的時候,石楠捧著醒酒湯匆匆回來了。

  她奉給方寒霄:「大爺請用。」

  方寒霄接到手裡,要喝,忽地又頓住,胳膊一伸,遞到坐他對面的瑩月面前。

  瑩月正要去拿第三片西瓜,眼底下忽然多出一碗晃悠著的湯水,呆呆地微張了嘴:「啊?」

  方寒霄穩穩地端著,不動。

  瑩月漸漸反應過來了,她喊過一聲暈,這是叫她也喝?

  她搖頭,軟軟地道:「我吃了西瓜,已經好了。」

  她畢竟沒喝酒,不可能真醉。

  方寒霄不管,還把胳膊又伸了伸,碗口快抵到她嘴唇上了。

  當著一屋丫頭們的面,瑩月臉當即紅了,還不好太大動作地躲,怕把湯弄撒了,小心翼翼地閃避一下,沒閃掉,她想把碗接過來,方寒霄也不鬆手,再僵持下去不是個事,她只好把眼一閉,敷衍地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酸酸的,倒是不難喝。

  方寒霄垂著眼簾,眼神幽深地看她張開唇,乖乖地抿了一小口湯,雖然不多,他也不堅持了,把碗收回來,自己一口氣把剩的一碗都喝完了。

  喝完他就走了。

  宜芳傻傻地還不知道他做什麼去,直到看見他一路往外,直出了院門,方轉了頭,失聲道:「大爺走了?」

  瑩月道:「嗯。」

  宜芳:「……怎麼就走了?」

  瑩月不能理解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奇怪地道:「天晚了,要休息了。」

  她就是讓方寒霄來喝醒酒湯,喝完他走了,多正常。

  過一時,兩個去抬熱水的丫頭哼哧哼哧地回來了,進來一看,也傻眼了。

  瑩月好脾氣地又跟她們解釋一遍,方寒霄走了,不會回來了,至少今晚上是不會回來了,他要去睡覺的。

  兩個累得一身汗的丫頭看看瑩月,又看看熱水,想抱怨什麼,不敢出口,憋著道:「——那抬這麼多水來做什麼呢。」

  「多?」瑩月看看那粗壯的水桶,無辜地道,「不多呀,玉簪石楠也要洗的,我們都出了一身汗。」

  玉簪石楠笑嘻嘻地應:「就是,不但不多,還不夠呢,不過多謝兩位了,我們再去抬一趟就好了。」

  忙得團團轉的眾丫頭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4:18 PM

第四十一章

  洪夫人心態要爆炸了。

  她本已說服自己耐心地再等一等,熏香說起來簡單,想找到不被覺察的好時機摻進去也是不容易的,終於等到昨晚,就是昨晚,天賜良機!

  ……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聽到一點方寒霄醉酒去新房的傳聞,把丫頭找來問的時候,是做好了得到喜報的準備的,但得到的結果,讓她張著嘴,噎了一腔氣,都不知道該罵誰好。

  理智上她知道怪不著丫頭們,方寒霄抬腳就走,徐瑩月坐視不管,丫頭們並無法越俎代庖把他拉回來——可再知道,這口氣難咽!

  她此時方順過來,打從方寒霄回來,她就沒有一件事情順心的,他看著窩在靜德院裡紋風不動,可一樁樁地攪和著她的盤算,毫不手軟。

  當初,怎麼就沒能讓他死在京郊呢——!

  那個時候他真是好對付得多,因為得到了世子位置,對從禮法來說同樣有繼承權的方伯爺心有歉疚,十分肯容讓著他們,他們要算計他,也真是沒費多大事,雖然沒想到他還能掙回一條命來,但他因此患上的啞疾讓方老伯爺猶豫之後,還是放棄了他。

  爵位終於落到了二房手裡。

  只是又沒想到,這局還沒結束,還有可能翻盤。

  這是洪夫人不可能容許的。

  她陷入了沉思。

  **

  瑩月這裡,要回門了。

  回她三個月前就該回去的門。

  她之前是不想去,但這次情況不太一樣,因為石楠本是徐家的家生子,她的老娘跟弟弟還在徐家裡,沒有跟著陪過來。

  瑩月從替嫁的傷痛裡緩過神來以後,跟石楠有就此商量過,不過當時沒想出什麼辦法,能把石楠的親人要過來團圓當然最好,但徐大太太要是不放人,她們也不能強搶。

  現在能動的腦筋就多了一點,因為瑩月有錢了,要不過來,可以試著買一買。

  因此在回門這件事上,她雖然難免嘀咕方寒霄為什麼要那麼逞強,去喜宴還不夠,還要摻和這個,但面上還是老實地答應了下來。

  逢到初五日,就跟著他一起駕車往徐家去了。

  她現在跟方寒霄在一起也自在點了,自己帶了本書上車看。方寒霄見她看書,沒有做什麼,一路就安安靜靜的。

  馬車行過一條又一條街,終於重新回到徐家的時候,瑩月站在敞開的大門前,只覺得眼眶一熱。

  她生長十六年的地方,她無法反抗地被推了出去,她因此不想回來,可是生身之家,她終究還是想念的。

  他們出門不算晚,不過方寒霄眼神一瞥,見到門旁已先停了一輛極為氣派的馬車,車上有隆昌侯府的徽記,便知道岑永春作為新女婿十分積極,已經帶著望月先一步到了。

  徐家有下人跑出來引路。

  一路上沒關注瑩月——自家的透明姑娘,沒什麼好看的,只是下死力氣全方面多角度地把方寒霄盯了好幾眼,從大姑爺變成三姑爺,簡直是段傳奇,下人可不得好生多看兩眼,以便回頭做談資與人磕牙說嘴。

  方寒霄全不以他的打量為意,只如閒庭信步,步伐間比瑩月還自在兩分。他這份氣度不知怎地,漸漸就壓得下人不敢看他了,縮了脖子,老實在前面帶路。

  他們來到正房的時候,岑永春正在堂屋裡高談闊論,桌子上,地上,都擺著滿滿的禮物。

  徐大太太和徐大老爺坐在上首,徐大老爺還好,臉上笑著,但眼神是有些游離,心不在焉似的,徐大太太就笑得合不攏嘴,每一道細紋裡都朝外流淌著喜悅。

  瑩月看見他們,忽然覺得極為陌生。

  大概因為她跟他們本來也不算熟。

  這個時候,徐大太太也看見她和方寒霄了,好似長在臉上的笑容終於僵了一僵。

  她知道瑩月兩口子要回來,岑永春一來,就代為宣告過了,還說了,如果候不到方寒霄,就親自去平江伯府把他請來!

  這讓徐大太太本來的拒絕說不出口了,她不敢掃貴勳女婿的興致。

  現在終於看見人來,她很不耐煩,又不敢把臉色擺得太過,她有數,能把這樁替嫁抹平帶過去已經是行了運了,再瞧不起方寒霄,惹急了他,對她沒有好處。

  就忍耐著,把笑容繼續維持下去,岑永春原是側坐,順著她的眼神才看見了門外的來人,立時站了起來,振奮到十分地迎出去:「寒霄,你終於到了,再不來,我真去你府上請你了!」

  旁邊的望月在椅中磨蹭了一下,不得不也站了起來。

  她排行居長,其實不用站起來迎接妹妹妹婿的,但岑永春這般熱情,都迎到了外面去,她還穩穩坐著,就有點不好看。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岑永春迎出去就後悔了——因為他激動過頭,也才意識到自己可以安穩地坐在那裡,等著方寒霄進門來先向他見禮。

  出都出來了,不能再退回去,他只好硬著頭皮跟方寒霄並肩同行,再一起進去。

  徐望月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她無可避免地跟她的前未婚夫正面遭遇上了。

  她本來是應該很心虛的,但確切看清他相貌的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去看了旁邊的瑩月一眼,心中滑過一個念頭——便宜她了。

  這念頭很無理,但又分明就擺在了眼前,岑永春是個英俊的青年,她在隆昌侯府與他初會時,也覺得他舉手投足甚有魅力,但兩人這麼聯袂前來,他拉著的方寒霄穿著打扮相對還隨意一點,卻就是隨隨便便將他壓倒了。

  不但是相貌,也是氣質,岑永春作為差不多的貴公子出身,他站到方寒霄旁邊,身上的貴氣卻好像有些不夠用了似的,莫名就被襯出了兩分局促感。

  望月忍不住又看了方寒霄一眼——不,不,她沒有別的心思,她對於她費盡心思攀到的高枝深為滿意,但是,她就是沒想到現在的方寒霄是這樣的。

  她絕不後悔,可是心裡說不上來地空了那麼一下。

  徐大老爺是不大關注他們的眉眼的,他對又回來一對女兒女婿都不太在意,還是徐大太太忍不住,把茶盅放到桌上,發出噹的一聲響提醒他,他才醒過了神,回味過來該自己先發話。

  就道:「三丫頭,三女婿也來了,好,好,都坐吧。」

  倒是很和顏悅色,也沒想起來提該叫他們先跪拜行禮的事,方寒霄從善如流,就拉著瑩月在另一邊坐下了。

  徐大太太心裡膈應了一下,但徐大老爺行事糊塗,先這麼說了,她也不好再把人叫起來,只得罷了。

  方寒霄來,也帶了些禮物,玉簪石楠兩個捧著送進來,在數量上與岑永春送來的是不能比的,大概就是個意思。

  徐大太太心裡不快,仍舊不敢挑,只想憋著儘快把方寒霄跟瑩月打發走,但岑永春不如她的意,他就是要跟方寒霄攀談,哪怕方寒霄沒有紙筆,只能用點頭搖頭作答他都興致不減。

  不多時,徐大老爺坐不住了,站起來叫他們連襟間好好聊著,就找個有事要忙的藉口走了。

  他走後,岑永春繼續說。

  屋子裡的氣氛其實很怪異,各自婚事的錯位令得沒有人的心裡是自然的,各自揣著各自不可示人的心思,在面上盡力維持著和平,好似當真是新婿齊回門熱鬧又喜慶一般——但人人又都分明清楚,並沒有人相信這一點。

  這裡面真要說有誰心思用得最少,不是瑩月,而是方寒霄。

  有啞疾太方便了,他輕鬆愜意地跟隨岑永春的步伐演著戲,視情況隨便動作一下就算配合了,岑永春知道他有這麼大個弱項,對他毫無防備,暢快大聊。

  瑩月反而是有在想事情的,她想著怎麼跟徐大太太提出來,把石楠的老娘弟弟贖了,她還想去看看惜月。

  她嫁的那麼突然,跟惜月面都沒照,有一點想她,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了。她比她聰明能幹得多,應該是還不錯。

  她等來等去,終於等到岑永春停歇片刻,端起茶盅來喝茶,她忙站起來向徐大太太請求:「太太,我想去看看二姐姐。」

  脫離掉徐大太太的掌控之後,她發現自己沒有那麼怕她了,敢正常一點地和她說話了。

  徐大太太聽了,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她望了瑩月一眼,沒有拒絕,痛快地點頭道:「你去吧。」

  瑩月轉回臉,小聲向方寒霄道:「我去看我二姐姐,一會就回來,好嗎?」

  方寒霄沒什麼異議,點了點頭。

  瑩月鬆口氣,帶著石楠出去了,但把玉簪仍留在這裡,算是服侍方寒霄,他頭一回來徐家,畢竟人生地不熟,萬一有什麼需要呢。

  想到要見到惜月,她心情很好,路上還小聲跟石楠道:「二姐姐比我厲害,我們正好去請教一下她,怎麼跟太太開口,最好這回就順利把你的親人帶走。」

  石楠很激動,連連點頭:「好,謝謝大奶奶!」

  瑩月離家不久,家中各處路途還是熟悉的,不過她如今再回來,算是客人了,徐大太太還是給她指了個丫頭引路,這丫頭帶著帶著,瑩月覺得不對勁了。

  她以為丫頭是沒聽清楚徐大太太的吩咐,拉了她一下道:「我先不去清渠院,我找二姐姐。」

  丫頭笑了笑:「奴婢知道。二姑娘搬了地方,如今就住在三姑奶奶的舊居裡。」

  瑩月愣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4:23 PM

第四十二章

  搬到清渠院的不只惜月,還有她的生母雲姨娘。

  瑩月愣過之後很奇怪,問丫頭:「為什麼?」

  她的小院子不但地處偏僻,屋舍還十分窄小,原來只住了她一個姑娘帶著兩個丫頭還算剛好,如今主子變成了兩個,伺候的人跟著疊加,地方應當是不夠用的。

  丫頭道:「雲姨娘和二姑娘犯了錯,太太罰她們搬到了這裡來。」

  這瑩月猜到了,她追問道:「什麼錯?」

  丫頭含著一絲奇怪的為難的笑意,道:「奴婢不便說主子們的是非,三姑奶奶想知道,就問二姑娘罷。」

  她是得了徐大太太的吩咐才這樣說的。

  瑩月無法,她不會逼問人,只好加快了一點腳步,往清渠院走去。

  她之前走得突然,徐大太太後來把她的書和舊衣物給她陪過去了,但她種的一些花草都還在這裡,有些種在花盆裡,有些花盆不夠用了,就直接種在了牆角地上。

  如今她再邁進門裡,只見院子裡空無一人,而不論地上的還是花盆裡的花草全部都枯光了,四五個花盆疊成一摞丟在牆角裡,只從縫隙裡冒出幾根堅強的雜草。

  瑩月呆呆地在她的小院子裡轉了個圈,打量了一遍,她原來的佈置已經面目全非了,但能看出來不是被人刻意糟蹋的,而像是主人無心打理,以致破敗了下來。

  她心裡沉了一下,從這院子的情形看,雲姨娘和惜月犯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錯,不然隨便收拾一下,也不會荒成這樣,而她們連這一點點心思都懶得費了。

  丫頭已經揚聲通報上了:「雲姨娘,二姑娘,三姑奶奶回門來了。」

  聽到聲音,從正房裡出來一個丫頭,滿眼吃驚,一時竟未上來招呼。

  瑩月認得她,是惜月身邊的大丫頭菊英,她向她笑笑,主動道:「我回來了,來看看二姐姐。」

  菊英低了頭,好似沒精打采,又好似不敢看她,聲音飄忽著:「三姑娘——三姑奶奶。」

  瑩月領著石楠走上前去,等菊英打著簾子,她們進到屋裡,才知道為什麼院子裡都沒有留個人應門,因為除菊英之外,屋裡就只得還有一個雲姨娘的丫頭梅露。

  瑩月對這裡的屋舍極熟悉,知道別處都待不了人,雲姨娘和惜月身邊,很可能就只有這兩個丫頭了。

  和她當初的待遇一樣。

  惜月沒有出來,直到她自己掀簾又進到裡間,惜月好像才知道她來了似的,動作遲緩地從窗下的炕上下來穿鞋,頭也沒抬地道:「三妹妹。」

  瑩月沒覺出異常,她走近一點,只是又吃了一驚:「二姐姐,你——」

  她想說惜月怎麼憔悴成這樣了,話到嘴邊,沒忍心出口。

  惜月雖然和她一樣是庶女,但她有親娘,境遇上就要比她好得多,她自己也好強,很有心氣往上掙一掙。

  然而不過三個月沒見,從前走路都要把腰挺得筆直的惜月,身上的精氣神竟就泄了大半,眉眼間全是晦暗。

  瑩月眼圈紅了:「二姐姐,你受苦了。」

  惜月隨手撩了一下髮絲——她連髮辮都是隨便梳的,鬢邊毛糙了也不拿梳子抿一抿,她開了口,聲音沉沉地:「沒什麼,我自找的。」

  她望了一眼瑩月,「你走吧,我那樣對你,不值得你來看我。」

  瑩月愣道:「二姐姐,你怎麼對我了?」

  惜月:「……」

  她也愣住了,她忽然意識到,那件事情瑩月居然至今仍不知道。

  這個傻妹妹,她是真的傻。

  有一瞬間,她衝動地想找藉口索性瞞過去算了,但眼角一瞥,便見到徐大太太的丫頭貼在門邊,透過簾子的一點縫隙往裡看,眼神十分興奮。

  她的血冷了下來,瞞不住的,這是徐大太太對她的又一重整治。她從前不知道這個嫡母手段如此層出不窮,還想著去比望月,太天真了。

  「太太本來想要替嫁的人是我。」

  惜月面無表情地道,她沒有如菊英那樣目光閃爍,而是直直地看著瑩月,她看得出來瑩月神采不錯,但她沒覺得怎樣,這個小傻子,從前日子那樣,她也樂呵呵的,買到本雕版最多最便宜的書都能高興很久。

  這不能證明她代替她嫁出去以後,真的就過得多麼好。

  瑩月很驚訝也有點懵:「啊?」

  「我提前知道了,跟著姨娘逃出去找老爺了。」惜月慢慢地,終於說出了那一句,「我沒告訴你。」

  她知道她逃以後,瑩月將要遭遇什麼,她還知道其實她當時就算告訴瑩月,以瑩月的本事,她也做不了什麼,但她還是沒有說,她怕萬一,萬一瑩月逃過去,厄運就仍然要回到她身上。

  所以實際上,瑩月替嫁替的是雙重的,不但替的是望月,也是她。

  ……

  石楠驚呼了一聲。

  瑩月也終於明白了。

  她心裡好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劃了一下,痛也是鈍鈍的。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不怪惜月,她只是沒有告訴她而已,她本來也沒有義務要告訴她——可是她說不出來。

  她怔怔地,眼淚就流下來,也想不起來還要問惜月石楠親人的事情了,後退了兩步,就往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覺得自己要冷靜一下。

  石楠擔心地緊緊跟著她,領路的丫頭有意引著,把她們引回到了正院裡。

  岑永春精神真的好,還在揮手說著,方寒霄忽然若有所感,轉頭向外看去,就看到了一臉淚把臉都哭紅了的瑩月。

  瑩月頓在院子裡,她意識到自己這模樣不該進去,忙轉頭又要走,方寒霄站起來,大步追出去。

  岑永春愣著:「怎麼了?」

  徐大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遮住了嘴角邊的笑意:「沒什麼事,我這個三丫頭向來養得嬌些,大概,是和二丫頭拌了嘴了。」

  岑永春仍是莫名所以,伸頭往外看了一眼:「寒霄還挺上心的。」

  **

  出了正院以後,方寒霄在牆角處把瑩月拉住了。

  瑩月嗚嗚咽咽地,不想叫人看著她哭,拿手抹著眼淚,卻是越抹越多。

  方寒霄皺眉,看了一眼石楠。

  石楠一路上回過味來,是越想越氣憤,張口就一邊解釋一邊把惜月告了。

  這事要是望月做的那根本沒什麼,她們本來對她沒有期待,可惜月不一樣,以為親近的人捅這一刀,感情上格外受創。

  瑩月聽石楠說著,心口憋悶著的那口氣漸漸散出來,邊抽噎邊道:「算了,不怪二姐姐,她只是沒有告訴我——」

  要命關頭,誰管得上誰,惜月明哲保身,不算什麼錯。

  石楠生氣地道:「可是如果大奶奶提前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去告訴二姑娘的!」

  瑩月:「……嗚!」

  她抽噎聲陡然大了一點。

  她哭什麼呢,就是哭這個。

  她不認為惜月害她,她甚至可以說服自己惜月情有可原,可她還是這麼傷心,因為她在情感上不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去看待這件事。

  沒有孩子不依戀爹娘,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她努力伸出去手過,但從沒有回應,她沒得到過這份理應與生俱來最深刻的羈絆,她跟惜月在一起的時間還多一點,徐家令她有所留戀的人,不是徐大老爺和徐大太太,而是這個不同母的姐姐。

  而現在,這份留戀也要沒有了。

  這意味著,她對整個徐家的留戀都要沒有了。

  於她軟糯的內心深處,其實始終保留著一份對他人——哪怕是親人的審慎。這是曾經那麼多次伸出去而落空的手留在她身上的刻痕,她自己都未必記得了,但這刻痕確實地打了下來。

  她會因此不自覺地學會收拾自己不該有的欲望,克制、保留著自己,以避免因此受到傷害。

  簡單說,這也算是趨吉避凶的一種,不過這一項是最深的本源,她模糊地知道這一點,並因這一點而難過。

  因為她從她的家裡找不到任何留戀了。

  她難過的不單是被惜月傷到,也是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

  方寒霄本來只是平靜地守著她。

  惜月出逃甩鍋之事,瑩月不知道,他反而是知道的,他派人盯過徐家,不過這件事並不重要,所以事情過了以後,他也就放到腦後了。

  他以為瑩月哭一會兒該好了,誰知她看著快自己忍下來了,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重新哭回去了,兩個眼睛都揉得紅腫。

  他皺起了眉,他不知道一個庶姐對她有這麼大影響。

  他的手抬了抬,但瑩月依靠著石楠,兀自哭得入神,他手又放下來,轉頭看了一圈,找到一根小樹枝,直接把她拉蹲下來,在地上寫著告訴她:別哭了。

  瑩月努力辨認了一下,抽泣著道:「——哦。」

  方寒霄又寫:你姐姐跑了很好。

  瑩月噎住:「……好、好什麼?」

  她不那麼想哭了,因為她有點覺得生氣了,她這麼難過,他還跟她對著來,怎麼這樣。

  方寒霄慢悠悠劃:不跑,我就要娶她了。

  瑩月:「……」

  她嘴角一撇,嚶嚶嚶。

  方寒霄少有地待了片刻,把小樹枝扔了,轉頭茫然看她。

  「你,只想著你自己,嗚——」瑩月哭著指責他,「沒有人管我,我嗚嗚嗚——」

  她覺得自己又慘又淒涼了,沒有一個人喜歡她,為她著想一點。

  方寒霄緩和氣氛失敗,沒辦法地,重新伸了手,簡單粗暴地把她的腦袋摁了過來,摁到自己肩上。

  瑩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居然沒想起來掙扎。

  方寒霄心下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於是耐心地,自己找了個節奏拍撫起她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4:32 PM

第四十三章

  清渠院裡。

  剛才外出不在的雲姨娘頂著烈日,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她從十八歲起跟了徐大老爺,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這個年紀的日子一旦難熬起來,更易催逼容顏。

  她出去時努力妝扮齊整了一番,但現在條件差了許多,劣質的鉛粉使了不如不使,在驕陽下只來回繞了一圈,脂粉就因為悶在毛孔裡的汗滲出而浮上來,跟戴了一層面具一樣,窘迫地展示著遲暮的悲哀。

  梅露見她熱得嘴唇都乾裂了,忙去捧了茶來,這茶跟從前也不同了,雲姨娘渴著的時候不覺得,一氣喝完一杯,再喝第二杯的時候就受不了了,越喝越慢,最後皺著眉,把還剩著的大半杯放到了炕桌上。

  然後她才覺出有點不對,轉頭看了一眼對面只是埋頭縫著手裡一件中衣的女兒:「——你怎麼了?」

  惜月道:「我沒事。」

  她聲音乾乾的,又叫了一聲菊英,「你去給姨娘打扇,我總在屋子裡,不熱。」

  原站在她邊上的菊英答應著,走到了雲姨娘身後,繼續揮起手裡的一柄水綠花蝶圖紗織團扇。

  扇子的紋樣很好看,但再細看,就會發現扇面上已經有兩根紗跳了,沒有合適的絲線,無法補回去,只能就任那兩根線那麼突在外面。

  大廈一傾,殘酷在方方面面。

  惜月不說,雲姨娘也沒有力氣追問了,她實在顧不上,自己呆呆坐了一會,忽然落下淚來:「二姑娘,是姨娘害了你。」

  惜月的手一抖。

  她戳到手了,尖銳的針尖戳進指尖,痛到心尖。

  但她沒有叫疼,只是隨手一抹,把那滴血抹了去,然後道:「姨娘別這麼說,姨娘是為了我好,我知道。」

  雲姨娘似乎沒有聽進去,只是有點失神地道:「我見到三丫頭跟方家那大爺了,三丫頭不知為著什麼事,蹲在地上哭,方家大爺在旁邊寫著字哄她,他雖然不會說話,可看上去待三丫頭不錯,人生得也很體面。要不是從前姨娘心太高——」

  惜月要重新縫製的手頓住了,她知道瑩月為什麼哭,低聲道:「姨娘別說了。」

  她不想多想這些,恐怕自己會難以再承受。至於是承受不住對瑩月的所為,還是對於自己過往選擇的追悔,她分不出來,也不想分。

  她轉移了話題:「姨娘沒有見到老爺,對嗎?」

  雲姨娘會出去,是為了想法設法堵徐大老爺去的。

  打從她們逃家回來後,日子就一落千丈,徐大太太作為主母,從前是沒想跟雲姨娘認真,徐大老爺常年不著家,空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雲姨娘的屋子,對這些不受寵的妾們,徐大太太雖然仍舊看不順眼,但不到十分扎眼的程度,於是不曾使過太激烈的手段對付。

  但雲姨娘敢這麼跟她作對,就不一樣了,不把雲姨娘收拾老實了,別人有樣學樣地作反起來,她還怎麼管家?

  勒令遷院子,找藉口把大部分下人調走,克扣份例,全套手段毫不留情地砸下來。

  對於待遇上的直線下降,雲姨娘可以忍,她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如果受點罪能讓徐大太太把這口氣出了,她願意。

  所以開始的時候,她沒想過去找徐大老爺求情——想找也不容易,徐大太太疏漏了一回,不會給她第二次機會跑出家門去。

  但徐大太太的酷厲不止於此,她撂下了要命的一句話,令得雲姨娘和惜月魂飛魄散,心氣全無。

  ——「二姑娘心高,伯府的公子都看不中,我竟不知該與你尋個什麼人家才好了,既然如此,二姑娘就安心地在這院子裡住下吧,不論十年八年,家裡總是不缺你一口飯吃。免得二姑娘嫁到那些不如意的人家去,委屈了你這嬌貴身子不是?」

  這一招太絕了,竟直接就絕了惜月出嫁的路,便是連那普通百姓的門戶都不給她找了。

  雲姨娘哪裡還能坐得住,冒著讓徐大太太折磨人的手段再升級的風險,也得去找徐大老爺做主了。

  要找徐大老爺,先得等,等來等去,終於等到了今天。

  可是她還是沒有見到徐大老爺。

  「我去晚了一步,沒想到他就在家裡坐了一會,已經又走了。」雲姨娘咬著牙,忍耐著不在女兒面前露出怒容來。

  惜月聽了,怔了一會,她不想想起瑩月,但不知怎地,又控制不住地提起她來,自語似地道:「到頭來,是三丫頭通透。我從前還說她傻,既不會討好太太,也不知道多往老爺跟前去。我是都做全了,可是,又怎麼樣呢。」

  不過一場無用功。

  雲姨娘沒有接話,她說過一回瑩月就算了,現在只是焦心在自己女兒身上,重重地歎過兩聲氣,又覺自己太灰心喪志了,勉強掙出一點笑容道:「你別亂想,這是老爺的家,他總是會回來的,我們多打聽著,下回肯定就能見到了。我違了太太的意,太太罰我罷了,你是老爺的親生女兒,哪能真的從此就不能嫁人了,只要能見著老爺的面,指定一說就通。」

  惜月低垂著眼簾,唇邊劃過一絲諷刺的冷笑。

  她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個月了,三個月!

  她的父親像全然不知道這回事一樣,從前她主動承歡膝下,徐大老爺對她也和顏悅色,好似挺寵愛她一般,可當她沒辦法往他面前去了,他從來也沒主動來過,也許甚至都沒有想起來問過徐大太太一聲。他眼裡,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她這個女兒。

  這三個月熬下來,足夠她對這個親爹熄滅幻想,她靠不住任何人,只有靠她自己。

  惜月丟開了縫到一半的中衣,站起來道:「菊英,打水來,我要洗臉更衣。」

  菊英以為她熱出汗來了,想洗把臉涼爽一下,就答應一聲匆匆去了。她們如今往廚房去要個熱水都艱難,幸而天熱,只是洗臉的話,冷水也能湊合。

  一時洗過了臉,惜月沒有坐回來,而是坐到陳舊的妝台前上妝去了,雲姨娘看愣了:「二丫頭,你想做什麼?」

  徐大太太那句要命的言辭太嚇人了,並且目前為止,她還真的兌現了她的話,沒有讓惜月出去見人的意思,所以惜月悶著越來越頹,已經有好一陣子粉黛不施了。

  惜月靜靜地道:「姨娘不要管,我自有辦法。」

  雲姨娘怎麼能不管,她急道:「二丫頭,你別著急,別亂想主意,再得罪了太太——」

  惜月給自己畫著眉,道:「姨娘,我還能怎麼得罪她。」

  雲姨娘一時失語了:不錯,這已經幾乎是最壞的情況了。

  「再壞,無非她拿根繩子來把我勒死!」惜月的語調在壓抑中竄了一個高調,然後又平靜下來,「那也沒什麼,我在這裡,跟死又有什麼差別。」

  她不是傻兮兮的瑩月,有本書就可以當這裡是世外桃源,她跟望月才是相同的,生來一顆望上的心,叫她悶在這裡,年華像那院子裡的花草一樣,那麼用不著等到枯死的那一天,她已經憋屈得活不下去了。

  雲姨娘揪著心問道:「那——你想怎麼辦?你總得告訴姨娘一聲。」

  惜月已經畫好了眉,在用唇脂了,她還是少女,再憔悴,豐韻的底子也在,粉不好,她就不塗,就用這兩樣也把氣色提亮了幾分,然後吩咐菊英給她梳髮。

  再然後,她才回答雲姨娘:「太太不是不肯給我找人家嗎?我也不要她費心了,家裡今天現成有,只看我豁不豁得出去罷了。」

  母女連心,雲姨娘迅速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失聲道:「你說大姑爺還是三姑爺?你、你難道要給人做妾?!」

  「當然是大姐夫了。」惜月笑道,「姨娘,你記得吧,大姐姐往隆昌侯府才去一趟,就能把這位如意郎君收入囊中,她可以,我為什麼不行?我甚至不需要正妻之位,想來大姐夫應當願意憐惜我。」

  雲姨娘簡直錯亂:「這不行,你別胡來,你敢跟大姑娘搶夫婿,太太不會放過你的,何況大姑娘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到她手底下,日子恐怕就和姨娘過的一樣——何況你是尚書後人,怎麼能與人做妾!」

  徐老尚書在徐家有著崇高的地位,徐大老爺和徐二老爺越是不爭氣,徐家人越是想念他老人家,連雲姨娘都不例外。

  「姨娘,你慌什麼。」惜月反而十分鎮定,「太太不想我去搶大姐姐的夫婿,那就把我嫁到別的人家啊。」

  「或者,她要是不想我到大姐夫面前去丟人,那也該儘快替我找個人家。」

  只有破開眼前的這一道死局,才好談後面的事情。

  徐大太太當然會大怒,即使答應給她找人家也不會找什麼好人家,但再壞,會有個底線,因為她的丈夫,將來是要跟岑永春做連襟的,找個下三濫的,徐大太太不在乎自家的臉面,也得顧慮一下岑永春的想法。

  ……

  雲姨娘不說話了,她考慮起來。

  求懇,她知道的,其實已經很難有作用了。

  威脅,也許不失為一條路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4:39 PM

第四十四章

  瑩月借了徐大太太的廂房在洗臉。

  一邊洗一邊歎氣。

  因為洗臉之前,她從鏡子裡瞥見自己的模樣了——眼睛腫的,鼻頭紅的,臉頰漲的,真是醜得嚇她一跳。

  她小姑娘家,平時雖不十分在衣飾上用心,到底心裡還是有些愛美,想到自己就這麼樣蹲在院門外跟方寒霄哭——不堪回想。

  方寒霄奇奇怪怪,看見她這麼醜,好像還對她有了點責任感似的,她洗個臉,他不回去堂屋裡坐著,還要在這邊門口守著,讓她怎能不憂愁。

  她只能把布巾多在臉上捂了一會,權當是逃避過他了,然後假裝翻篇地拿下來。

  天熱,她本來就沒塗脂粉,倒也不存在補妝的問題,洗過臉後,正好徐大太太也派人來叫了:「三姑爺,三姑奶奶,太太那裡擺飯了,請三姑爺和三姑奶奶過去。」

  瑩月答應一聲,站起來。

  她心情已經平復下來了,惜月不告訴她是為了自保,她仍舊覺得她沒有什麼錯,只是,她們不能再和從前一樣了。

  和方寒霄走到堂屋裡,丫頭們剛擺佈好桌椅,望月和岑永春已經入了席,徐大太太坐在上首,一眼看見瑩月,她這時候甚為幸災樂禍,有意問她:「三丫頭,跟你姐姐拌什麼嘴了?二丫頭脾氣向來硬些,恐怕給你委屈吃了。」

  瑩月不想跟她訴苦,道:「沒有什麼,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

  當著好女婿的面,徐大太太不便再逼問她,似笑非笑地罷了,心下十分暢快。

  她如今,是再也沒有心事煩惱了,兒子在外有岳父照管,女兒在京嫁得高門,這日子,真是越過越有味,想想都能笑出來。

  岑永春心中也有得意,這一對比,他橫刀奪來的望月美貌大方,方寒霄不得已娶去的庶女說哭鼻子就哭鼻子,小娃兒似的,可見幼稚,比著望月明顯要差一截。

  他就又有精神和方寒霄說話了,方寒霄聽著,並沒有什麼不耐煩之意——就出個點頭或搖頭,有什麼好不耐煩的。

  直到各色鮮美的菜肴擺上來,岑永春才終於意猶未盡地住了口。

  他被方寒霄灌過一回,不長記性,因為覺得今日太揚眉吐氣,還要找著方寒霄喝酒,方寒霄是無所謂,他的酒量喝倒兩個岑永春毫無問題,就陪著他喝。

  瑩月小小地覺得有點不樂意——又喝。

  等下又要一身酒臭地回去。

  不過她也管不了,只好自己默默吃飯。

  總算岑永春這次沒有在岳家把自己喝倒的意思,感覺差不多了,就停止了,也用起飯來。

  他的酒意在飯後漸漸有點泛了上來,望月見他醉眼惺忪,她是想在娘家多留一陣,就柔聲勸他,問他要不要到徐大老爺的書房裡午憩一下再走。

  岑永春心情好的時候,就好說話,點頭答應了。

  望月很高興,忙親自扶了他去,徐大太太也一疊聲命丫頭幫忙去伺候著。

  沒人留瑩月和方寒霄,瑩月也不想再在這裡,小聲跟方寒霄道:「我們回去吧?」

  見他點頭,就站起來向徐大太太告辭。

  徐大太太早巴不得把他們打發走了,敷衍地立刻應了。

  瑩月就同方寒霄出來。

  走到大門外,上了車,行了一段了,她有點被顛得睏了,在身邊方寒霄淡淡的酒氣中快合上眼的時候,忽然靈光一閃,猛地驚醒,脫口叫了一聲:「哎呀!」

  惜月給她的打擊太猝不及防,她把贖石楠親人的事給忘了!

  方寒霄疑問地轉頭看她。

  瑩月很後悔地給他解釋了,都怪她,她連銀票都帶出來了,結果出了點意外,就記不得要辦的事情了。

  方寒霄聽了,探身出去,拍了車夫一下,做了個手勢。

  車夫粗著嗓門道:「爺,要回去?是有東西落下了嗎?」

  方寒霄點點頭。

  車夫就應著:「好勒!」

  他側出身子,沖後面那輛小車的車夫喊道:「回去,回去徐家,爺要取個東西!」

  小車車夫道:「知道了!」

  兩輛車便轉了向,掉頭重往徐家而去。

  瑩月不好意思,又充滿感激地道:「謝謝你。」

  方寒霄扶了一把她因為轉向而有些東倒西歪的身子,嘴角翹了翹,隨意地搖了下頭。

  他們走出去不遠,不多時回到了徐家門前,後面的玉簪石楠先跳下來,來扶瑩月下車。

  瑩月一邊伸出手去,一邊向石楠笑:「我把你的事忘了,你不提醒我一聲。」

  石楠自己的親人,她當然是記得的,只是瑩月都哭成那樣了,她怎麼好拿自己的事再煩主子,就忍住了沒有說,想著下回來時再想辦法,到底心下有一點失望。

  不想能重又回來,她高興得不行,笑嘻嘻道:「多謝大爺,多謝大奶奶!」

  一行人往裡走,才離開的姑爺姑奶奶,門房上沒有必要攔,就放他們進去了。

  繞過影壁,才到外院,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中間合著哭聲,婦人的怒斥聲,這些動靜不十分大,但穿透性很強。

  瑩月的腳步停住了,石楠吃驚地道:「那個方向是老爺的書房,出什麼事了?」

  瑩月不知道,但方寒霄毫不遲疑,已經徑直順著動靜走過去了,她也有點好奇,就跟了上去。

  徐家宅院比一般京官家要大,但比平江伯府差得遠了,很快,繞過幾株花木遮擋,他們就來到了事發地。

  這裡已經圍了好些人了,都是下人,小廝丫頭不一而足,擠在房門外探頭探腦地。

  方寒霄個高,走到後面,往裡一看——他劍眉一揚,把前面幾個下人都推開,轉頭把瑩月拉到身邊來。

  瑩月看清了房門裡的情形,驚得抽了口冷氣:「——二姐姐?」

  其實惜月衣著都還很整齊,此刻縮在牆角裡,看著距岑永春有一段距離,但是,她出現在這裡本身已經是很不對勁了。

  於是方寒霄得到了確認。

  而從裡間望月失控的又哭又罵中,他也差不多拼湊出了事情的經過。

  事由不複雜,岑永春飲過酒後,到這裡休息,徐家二姑娘惜月偷偷摸到了此處,正跟岑永春拉扯的時候,望月心疼夫婿,親自捧著一碗才熬好的醒酒湯來了,撞個正著。

  就鬧起來了。

  「都在這裡做什麼,偷奸耍滑的,個個拉去打上二十板子才好!」

  這是徐大太太匆匆趕到了,望月撞上這一幕以後,氣得發暈,沒空管別的,房外才圍上了那麼些人。

  現在徐大太太聞訊一來,她腦筋還是清醒的,第一時間要把不相干的人都驅逐走。

  只是下人們畏懼她,一窩蜂嚇跑了,方寒霄並不,他穩穩地站在門邊,動都不動。

  徐大太太不知他怎麼還會回來,臉都青了:「三丫頭,三姑爺,你們別處坐坐去。」

  一時也來不及問他們的歸意。

  方寒霄不走,瑩月看他不走,就也不動。她忍不住往裡面張望,心下吃驚又茫然,又還是有一點替惜月揪心——她怎麼會想起來這樣做,這是得罪死了徐大太太。

  正想著,忽覺胳膊被碰了碰。

  她抬頭,見方寒霄望著她,她也看方寒霄,感覺他似乎在對她使眼色——但是在表示什麼?

  這笨姑娘。

  方寒霄不看她了,目光轉開了一下,找到後面的石楠,拍瑩月肩膀一下,叫她看。

  瑩月反應過來,覺得慚愧了,她就是容易走神,方寒霄就能很專注地替她記著她要辦的事。

  她就忙向徐大太太道:「太太,石楠的娘和弟弟還在這邊府裡,我想要了他們去,我買——」

  她想說她買也是可以的,忽然胳膊又被方寒霄撞了一下,她雖然不解,還是閉了嘴,轉頭又去看他。

  方寒霄卻沒有別的表示了,只是環胸抱臂,倚靠著房門口,看著徐大太太。

  瑩月站在他旁邊,這麼一來,兩個人等於把房門堵住了。

  裡間望月的哭罵還在不斷響起,岑永春本來沒怎麼說話,他微醺又睏,其實沒怎麼搞清楚情況,但被吵得煩了,加上看見方寒霄堵在外面,之前才覺得望月大方,不想這時候鬧起來跟潑婦似的,他自己覺得打臉,這個臉在別人面前還罷了,少年時的心結讓他覺得就是額外不能在方寒霄面前打,張嘴忍不住喝了望月一句:「好了,我又沒幹什麼,你哪來這麼多話!」

  徐大太太聽見,立即心疼起來,要往裡闖,但方寒霄就是不讓,她不能直接撞他身上去,看熱鬧的下人都被她攆走了,她看看自己帶來的幾個丫頭,都不像是能撼動方寒霄的樣子,又煩又悶地只能道:「——好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兩個下人,你要,給你就是了!」

  石楠歡呼一聲,掉頭就去找人了。

  方寒霄不急不躁,手掌一攤。

  徐大太太快氣炸了:「——身契,去把身契拿來!」

  一個啞巴,怎麼能這麼可惡!

  很快石楠把她兩個親人找來了,丫頭也跌跌撞撞飛跑著把身契取來了。

  這類家生子繁衍出來的後代,一般身契是不會去衙門上檔的,自家寫個就算完了,有的寫都不寫,反正不怕下人跑了,因為這些下人在外面也沒有正當身份,完全是黑戶,跑出去的日子未必比在府中安穩。

  方寒霄看了一下,見無誤就塞給瑩月,同時終於把房門讓開了。

  徐大太太迫不及待地衝了進去。

  他們鬧這種桃色家務,方寒霄是沒有興趣觀看的,示意瑩月可以走了。

  瑩月猶豫著,往那房門裡再看了一眼,她可以把兩個下人要走,可是她知道她沒有辦法管到惜月。而她從來比她有主意,這個主意,也是她自己拿的。

  她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低了頭,走了。

  回程的車上,她才回過些味來:她揣了一千兩的銀票來的,石楠那裡也兜了一包碎銀,結果,一文錢都沒花就把人要過來了?

  這當然不是巧合,也不是徐大太太發善心,只是方寒霄時機卡得好。

  她只曉得震驚的時候,他已經想到了要堵截徐大太太。

  這個心機上的差距真是——

  咳,怎麼說,他有時候也壞得挺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4:49 PM

第四十五章

  回到平江伯府以後,瑩月別無它事,日常還是看書。

  在徐家走過一遭,她發現自己心境上生出了一些變化,從前看過好多遍已經看膩的書,再看時,忽然又能看出些新鮮來。

  她說不出來這是為什麼,但心中同時又隱隱有一點清楚。

  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皆是文章學問,從前她缺這一環,惜月以捅刀的方式令她領悟了。

  惜月相比徐大太太沒有做很過分的事,她不恨她,她們沒有反目成仇,可是,她怪她,但她一邊怪著她,一邊覺得跟她回不到從前了,一邊又還是有點擔心她,希望她不要太被徐大太太折磨。

  這種複雜又矛盾的心情是她從前沒有過的,沒經歷,她就不懂,有些文意,她就只能走馬觀花地錯過了。

  她從書中得了感悟,回過頭再審視自己與惜月之間,所得又不一樣。

  她沉思著,慢慢考慮起要不要讓人去徐家打聽一下那日的後續了。

  而這個時候,後續來了。

  岑永春主動上門來說的。

  這位世子爺娶望月為著什麼,就為了壓方寒霄一頭,能把這口氣出了比他娶妻本身對他的意義都大——他又不是沒娶過妻,兒子都有了,娶個續弦算多大事兒。

  既然如此,當然得常到方寒霄面前顯擺顯擺。

  他來了,面上情狀甚為煩惱:「寒霄,你相信我,我當真是沒有那個意思,誰知道二妹妹怎麼想的,又是從哪裡見過我,生出那樣癡想,唉,現在好似是我犯了錯了一般。」

  方寒霄在外院方老伯爺的書房裡招待的他,信筆劃了四個字敷衍他:清者自清。

  「我們男人間好說話,我說了,你能懂。可是女人家實在是能胡攪蠻纏,我怎麼解釋,徐氏就是不信,回去跟我哭了一宿。」岑永春歎著氣,道,「我細一想,我也有不是之處,成親才三天,又是回門的日子,二妹妹做出這樣事來,怨不得她傷心。現在弄的,我都不好下臺了。」

  他嘴裡說著不好下臺,然而神色間之得意,那是恨不得登臺唱一齣,在他的真實想法裡,妻妹投懷送抱,實是對他男人魅力的莫大稱耀。

  方寒霄往椅背裡靠了靠,他想離岑永春遠一點——一般情況下,他覺得應付他不費多少力氣,但譬如眼下,還是需要一點忍耐與養氣功夫的。

  一個人生於頂級富貴鄉裡,也可能長出一身貧賤來,這貧的不是荷包,是骨頭。

  岑永春並無自覺,還問他呢:「寒霄,你說我如今怎麼辦才好?」

  方寒霄先問他:你意下如何?

  岑永春道:「我正是為難著,才來問你討個主意。二妹妹其實不是個輕浮姑娘,她後來跟岳母說了,只是來岳父書房裡找本書看的,並不知道我在那裡。岳母要命人打她,她嚇得只往我身邊躲,也是可憐得很。」

  這個話只能算是遮羞了,徐大太太十分肯奉承岑永春這個貴婿,不可能放任他獨自醉眠在書房裡,門外一定派了丫頭守著。惜月躲過了丫頭的耳目,費盡心思地混進去,說是為找本書,很難取信於人——所以岑永春雖然當時還沒大醒,都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一開口還是認定惜月對他有意。

  方寒霄又寫:徐家意思如何?

  岑永春道:「能有什麼意思,就鬧著唄,不過我跟岳母說了,叫她不要十分為難二姑娘。」

  方寒霄搖搖頭:徐二姑娘危矣。

  他對徐惜月這個人沒有任何特別感觸,不過要跟岑永春搭上線,所以順著他往下扯了幾句。

  岑永春忙道:「怎麼說?」

  方寒霄寫:你如跟二姑娘堅決撇清關係,二姑娘危局或可漸解,你這般說,恐怕引得徐家殺心起。

  他懶得稱呼徐大太太「岳母」,只以徐家代替,岑永春看著也沒覺出來不對,反正他對徐大太太也毫無尊敬之意,一拍桌案,恍然大悟:「寒霄,你說得對,可不是這樣,竟是我害了二姑娘!」

  接下來他拉拉雜雜地,又說了幾句徐二姑娘可惜了的話,明著是可憐惜月,暗裡意思還是炫耀,竟有姑娘為他犧牲至此,這姑娘還是徐家的,怎麼能不多說兩句呢。

  方寒霄:……

  岑永春格調之低,超乎他的想像。

  當初跟這種人玩不到一塊去,真是太應該了,只是如今不得不捏起鼻子應付他一二。

  等他終於忍耐著把過足炫耀癮的岑永春送走了,靜德院傳過話來,說方老伯爺有召,讓他立刻過去。

  方老伯爺的病情熬過了冬春,如今已經奇跡般地穩定下來了,還能時不時在院子裡溜溜彎,所以本來不敢讓他知道的一些外面的事情,他漸漸也都知道了。

  方寒霄到的時候,他剛溜完了一圈,招呼方寒霄跟他進屋,然後表情立刻嚴肅了下來。

  「霄兒,你到底想做什麼?岑家那小子怎麼會來找你?」方老伯爺連連追問,「你怎麼會樂意跟他混一起去?」

  三問過後,他最終問出了最核心的那個問題,「你是不是,想對隆昌侯府做什麼?」

  方寒霄挑了眉,找了張紙:是他來找我,怎是我想對他做什麼。

  方老伯爺不客氣地拍他脊背一巴掌:「少糊弄我,他娶了徐家大丫頭,這裡面你能沒點懷疑?以你的脾氣,他敢上門來,吃頓閉門羹都算好的,你還能出去見他?你見了,那就是有所圖!」

  方寒霄寫:沒有的事。

  方老伯爺全不相信,他倒不是覺得方寒霄多麼心機深沉,而是他深知這個孫兒的傲性,當年他許諾過多少補償,只因他不願意相信孫兒出事可能與次子有關,孫兒就毫不猶豫地走了,多豐厚的補償都拋擲不要,寧可一無所有地出去受苦。

  「你是不是,想把隆昌侯搶走的總兵官拿回來?」方老伯爺胡亂猜測著,「可拿回來你也不成啊——」

  要是可以,當年他都不會換世子了,總不能是為方伯爺拿回來罷——那真是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還是——!」方老伯爺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激動得頭都暈了一下,一把握住方寒霄的肩膀道,「你已經治好了?你能說話了,可是你心裡怨我,跟我賭氣,所以還假裝著騙我是不是?!」

  方寒霄臉色平靜,只是垂下了眼簾,令得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他一手扶住了方老伯爺,另一手寫:祖父,您想多了,就算我好了,難道就能得回總兵官的位置嗎?二叔已經承爵,您不能再把他換下來了。

  而沒有平江伯這個爵位,他一個白身,又怎可能一躍騰於江河,將漕運收入掌中。

  「……」方老伯爺失望之極地道,「你說得對,是我想多了。」

  他半生戎馬,終究定力過人,方寒霄靜靜地陪了他一會,他也就緩過了神來,越挫越勇地追問道:「那你圖什麼?」

  方寒霄的筆懸停了一會:圖耍他一遭。

  方老伯爺很狐疑:「真的?」

  方寒霄點頭。

  方老伯爺兩分相信之外,倒有八分不信,因為覺得茲事體大,扣住方寒霄不許他走,必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祖孫倆正僵持著,日常撿藥的小廝來報,說是洪夫人扣住了大奶奶的陪房,指那陪房偷竊財物,想往府外傳送,因為金額巨大,所以一下鬧開了。

  從前這些瑣事都是不會報到方老伯爺面前來的,但方老伯爺想為方寒霄多留些路,所以身體好些以後,有意無意地將府中一些事重新掌控起來。

  聽到金額巨大,他問:「多少錢?」

  小廝道:「一千兩。」

  這個數目說出來,方老伯爺一時還未意會——他手裡淌過金山銀山,一千兩實在不具備什麼特殊的意義,便是他賞出去的,他也沒刻意記著。

  但方寒霄知道瑩月窮成什麼樣,這一千兩不會有第二種來歷,同時這麼重大的數額,也不會隨意到陪房手裡,他向方老伯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要去看看。

  兩個房頭生了亂子,這方老伯爺不能不放他走,只得暫時放下了疑問,道:「你去吧。」

  **

  這一千兩銀票是從石楠的弟弟福全身上搜出來的。

  福全今年十二歲,他才跟到平江伯府來,是個生面孔,府裡的下人本來留意著他,偏他自己從沒得過這麼大筆銀錢,揣在身上,自己緊張得無端露出幾分賊相來,這一下,時刻等著抓新房把柄的洪夫人接到信,還不立刻把他拿下了。

  方寒霄到的時候,瑩月比他先到,已經在跟洪夫人吵嘴。

  是真的吵。

  她擋在被拉趴在地上的福全面前,臉漲得通紅,聲音抖著:「就是我給的錢,不是偷的,你不能打人。」

  洪夫人端坐上方,冷笑道:「大奶奶,你好大的手筆,我賞人尚且賞不出這麼多,你一出手就是一千兩!」

  瑩月悶了片刻,堅持道:「反正真的是我的錢,福全沒有偷。」

  洪夫人道:「哦?大奶奶,你別著急,我知道你年輕,容易被人蒙蔽,面皮還薄,吃了下人的虧也不好意思張揚。這麼大數額的銀錢不是隨便給出去的,你既然咬定了是你給的,那你說一說,給了他做什麼用去?」

  瑩月要是能說,她也沒膽子跟洪夫人吵了,就是逼到沒法了,才把局面激化成這樣。

  現在洪夫人還逼問她,她沒話可回,本也不會吵架,又悶了一刻,終於悶出來一句:「我們大房的事,不勞夫人來管,我有權不說。」

  方寒霄本已要上前去,聽到這一句,邁出去的腳步又縮回來,往院門邊上躲了躲,饒有興趣地抱胸觀戰起來。

  洪夫人坐著,瑩月背對著他,都沒發現到他來了,洪夫人只是氣得差點把茶盅摔了——方慧那個難纏的小丫頭口無遮攔也罷了,這個原來麵團似的侄媳婦也學會這一句來頂她了!

  偏偏她就最不愛聽這一句。

  乘著她說不出話的這個當口,一同前來的石楠忙把弟弟扶起來,福全小聲道:「大奶奶,姐,銀票還在他們手裡。」

  瑩月就伸了手:「誰拿了我的銀票?還給我。」

  她纖細的手掌攤著,實在沒有什麼威懾力,洪夫人平息了一下情緒:「大奶奶,你還是先回去吧,等我弄清楚了這是怎麼一回事,自然把錢還給你。」

  瑩月急了:「我家的事,不用你弄清楚。」

  她吵架真是弱項,這一句跟之前那句在意思上並沒什麼區別,但對付洪夫人,就是有用。

  她一個隔房嬸娘,確實不該把手伸這麼長,大房的銀錢進出,難道還得挨項跟她彙報過才能動用不成。

  講不贏道理,洪夫人不準備講了,道:「你不說,有人說。」

  就命左右把福全再度拖倒要打。

  瑩月攔不住,婆子舉著棍子眼看要敲下來,急得只有道:「我說!」

  洪夫人滿意地笑了笑——然後僵住。

  她看見方寒霄走了出來。

  方寒霄向下人們伸手。

  下人們覷著洪夫人的臉色,終於有一個上前,把皺巴巴的銀票交出來。

  扣瑩月的銀票跟扣方寒霄的銀票還是有那麼點不一樣的,方寒霄是如今大房實際上的家主,洪夫人可以以年輕為由要教導瑩月,但她不能到方寒霄面前擺這個譜兒。

  方寒霄把家業敗光了,也沒有她越俎代庖的份。

  方寒霄接了銀票,沒有給瑩月,而是去給洪夫人。

  洪夫人:「——霄哥兒,你什麼意思?」

  方寒霄笑了笑:沒什麼意思,你要,給你啊。

  他這個表情很好理解,就是揶揄——我敢給,就看你敢不敢要。

  洪夫人還真不敢,她不能要,要了她成什麼人了,她本也不是貪圖銀票才扣人下來的,只是想挖出瑩月背後的目的。

  她僵著臉,方寒霄笑了一聲,已經揚長而去了。

  他帶著大房的人走出去一段以後,洪夫人生氣著,又連忙站起來,她今日這事幹的不占理,方老伯爺如今身體好些了,方寒霄一定會去告狀,她得趕著去解釋一二。

  但等她到了靜德院以後才發現,方寒霄根本沒來,倒是方老伯爺見了她,他做公公的人,本來沒打算尋兒媳婦麻煩,洪夫人送上門來,那他是不教訓白不教訓了,洪夫人因為沒來得及審福全,也沒話可回,只得極是鬱悶地領了頓訓。

  **

  方寒霄沒去靜德院,和瑩月回了新房。

  他其實本來想先去跟方老伯爺回個話,但路上忽然覺得瑩月有些躲他,他就跟著一路走,等回到了屋裡,發現瑩月喝個茶都要跟他站個對角,確定了,她就是在躲他。

  她先前跟洪夫人都能當面吵了,到他這裡,反而要躲。

  方寒霄挑挑眉,沒什麼表示,喝完一杯茶,把銀票放到桌上,就要走了。

  他越是當沒事,瑩月反而挨不住這個壓力,跑上來把他拉住:「我——我,對不起。」

  她先道歉。

  方寒霄轉了身,低頭看她。

  瑩月的臉瞬間就紅了,她在洪夫人那裡的氣勢一點也不剩了,聲如蚊吶地道:「我用你的錢了。」

  她給過玉簪石楠碎銀,不過用碎銀跟用銀票當然是不一樣的,那日去贖玉簪親人時她帶過一張,但只是以防萬一,基本不可能用到,現在不一樣,她是真的要給人了。

  她急到要跟洪夫人吵,其實就是怕鬧大了,她心虛加緊張。

  方寒霄想了想,把她拉到書案前,寫:給你二姐的?

  他想不出來她有別的用處,能一下動用這麼大款項——占她一半身家了。

  瑩月還驚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旋即又忙忙解釋,「你不知道我家太太,二姐姐這一步走得太壞了,太太不會饒了她的,我幫不了別的,就——」

  方寒霄寫:你不怪她沒跟你報信了。

  瑩月道:「不是,我怪的。但是——」

  但是怎麼說吧,她要是現在過得很不好,天天為方寒霄遷怒受苦,那她不但要怪惜月,還會恨她,可是她過得比在徐家還要好,那那股怨怪就只也是停留在怨怪上了。

  而這怨怪,不能讓她明知惜月身處絕境而袖手旁觀。

  她努力解釋著:「我們那天看見二姐姐那樣,可是我回來以後冷靜想過了,二姐姐應該不是真對岑世子有什麼,想去給他做妾,她心氣很高的,給你做妾她都不會願意,不要說岑世子了。」

  方寒霄:……

  他不說話,瑩月低頭不敢看他,就捏著手指繼續解釋,想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我不知道二姐姐到底想幹什麼,不過她現在一定很艱難,我要是沒錢就算了,我也做不了什麼,可是——」

  可是她有,她有兩千兩的鉅款,而她沒有那樣硬的心腸,只守著這銀票,漠視從小的姐妹在家中煎熬。

  「我只當是買個心安吧。」瑩月最終,吶吶地做了這麼個總結,「別的沒有什麼了,我也不會做更多給你添麻煩的。」

  她這份心安可真夠貴的。

  珍貴。

  窮得一文不名地嫁進來,得了方老伯爺的銀票捂這麼久沒敢用,衣裳首飾都沒怎麼添置,可是說送,就送出去了。

  這麼窮的小丫頭,哪來這股闊豪氣。

  他寫:錢給你二姐了,那你自己怎麼辦。

  他其實早已聽懂了,並且他還很明白這種感覺。

  一個人可以傷你格外重,那是因為你們特別好過。要不然當年方老伯爺只是不相信他,他怎麼就出走了呢。

  而他聽到方老伯爺重病的消息以後,終究還是回來了,生死面前,一切別的情緒都可以暫且放下。

  瑩月道:「我還有一千多兩呢。」

  她覺得好多了,所以她也才捨得給,她覺得自己可不闊也不豪,都是仔細算過了想好了才給的。

  方寒霄看一眼她自以為很有數的小臉,伸手捏一把,才寫:用吧。

  然後他就走了,去跟方老伯爺回報了一下,他沒掩飾什麼,來龍去脈都很直接地寫了。

  把方老伯爺看樂了:「呵,你這個媳婦,窮歸窮,倒是挺會用錢解決問題。」

  而在方老伯爺看來,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算問題,一千兩買個心安,值。

  他滿意地給瑩月下了個評語:「像我們家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4:58 PM

第四十六章

  方寒霄回報完這事以後就忙別的去了,他完全平鋪直敘,沒告任何人的狀。但方老伯爺樂過以後,回頭想想,自己心裡不是滋味起來,把方伯爺也叫來訓了一頓,沖他道:「管好你自家罷了!我先病著,沒精神管你,如今你倒是說說,你在家閑了三四年了,如今還閑著,你到底是想什麼心思?」

  方伯爺想什麼?自然是想與他失之交臂的肥差,而且他沒閑著,搞幾回事了,時運不濟,都失敗了而已。因為裡面牽連著算計方寒霄,他不好細說,只能含糊道:「隆昌侯可惡,進讒言搶了咱家的——」

  「你可醒醒吧。」方老伯爺只聽他說一句,火氣就上來了,「你技不如人,敗了就敗了,一輩子摔那個坑裡了不成?沒那個窩兒,你打算從此就賦閑著了?總兵官是朝廷要職,就沒隆昌侯告你那狀,換人也是正常的事,老子坐了十來年,那是托賴皇上信任,它不是真就姓了方!」

  方伯爺有點不服,辯解道:「若無隆昌侯,本來傳出的信兒,皇上都打算照舊點了我的,霄哥兒在時,您常把他帶運河上去,不也是打著叫他接班的主意嗎?」

  「老子那是盡人事,聽天命,能接自然最好,不能接,老子難道還能去跟皇上鬧事嗎?把本事歷練出來,自然有往別處用上的時候!」方老伯爺肝火更盛,「你還有臉提霄兒,你看看霄兒二十出頭的年紀,都比你拿得起放得下,那麼一無所有地出去,一無所有地回來,天天也樂呵呵的,盡心盡力地伺候我,我好些了,他主動又往外面找著朋友走動去了,也沒悶在家裡自怨自艾。看看他的心志,再看看你的!」

  方伯爺讓噴得狼狽極了,心裡埋怨了方老伯爺十七八遍「偏心」,礙著方老伯爺的暴脾氣,不敢說,只是悶著。

  他不回嘴,方老伯爺總算平了點氣,重又問他:「你到底怎麼打算的?我告訴你,朝廷裡就那麼些位置,你再閑兩年,那些你從前看不上的差,你都沒得做了,人走茶涼,你懂嗎?」

  方老伯爺訓他訓得凶,到底也還是想為兒子好,這一句把方伯爺點得悚然而驚——不錯,官場這張網從不靜止,而是不斷在進化編織著,他脫離越久,屬於他的空間就會越小。

  這不是他進行一些日常的交際往來就可以維護住的,別人有官在身,有權在手,就有利益可以交換,並因這種交換而日漸緊密,沒有的他只會越來越邊緣。

  他低了頭:「爹,我知道了。」

  這麼大的兒子,方老伯爺也不是很管得動了,眼不見心不煩地一揮手:「那就去吧!」

  **

  且說到徐家那一邊。

  前文有敘,徐大太太管的家吧,就那麼回事,看著似乎像樣,其實處處漏風。

  這一方面是敗落下來的大戶人家在所難免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因徐大老爺的置身事外,一個家本該有一對主人,男主外女主內,徐大老爺常年撂挑子,事都堆在徐大太太身上,徐大太太精力有時不能兼顧,一些她不留神的小地方,漸漸就鬆懈下來了。

  所以,福全在平江伯府差點屁股開花,但回到徐家,把銀票交給惜月還真沒費多大事兒。

  福全在徐家長了十二年,他跟姐姐石楠一樣,都沒混到什麼好差事,從前就是在外院傳傳話跑跑腿什麼的,因為他年紀小,更早兩年,還可以直接進到後院去,所以他差事雖次,對徐家裡外是極熟悉的,人也都認識他。

  瑩月給了他一些額外的跑腿費用,他就在路上買了些瓜子花生,走到徐家來,說是想從前的小夥伴們了,正好主子使他出來跑腿,他就順道過來看看。

  跟他一處跑過腿的小子們很羨慕他,放了他進去,找了個偏僻地方一處坐著,磕著他的瓜子,吃著他的花生,紛紛誇他出息了,又問他平江伯府是不是很氣派。

  福全滿嘴胡吹大氣,吹了好一會兒,幾個小子都過夠了癮,福全才說了,吃了他的請,也得幫他個忙。

  小子們問什麼忙。

  福全嘿嘿笑著,求他們設法把二姑娘身邊的菊英叫出來見一面,他那天走得急,都沒來得及跟菊英告別一下。

  他說得曖昧,小子們瓜子都忘嗑了,齊齊瞪大了眼:「哎呦,你毛長齊了沒?就知道想女人了?!」

  福全推身邊的小子一把:「胡說什麼,菊英姐姐從前照顧我,我聽說她現在日子不好過,既然來了,就給她帶包糖吃,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小子伸手:「那你給我,我替你捎進去。」

  福全立刻搖頭:「不成,我怕你路上偷吃!」

  「切,誰偷吃你的,跟誰沒吃過糖似的。」

  說是這麼說,這麼大的小子在外院混,於男女事上一知半解,正是將開竅未開竅的時候,越是這個時候,越是樂意言說,要湊這個熱鬧,當下真有一個站出來:「等著,我替你叫去!」

  福全忙道:「可避著點人,別叫太太知道。」

  「用你說,太太知道,我也沒個好兒!」

  這小子說著,嘿嘿地笑著跑了。

  此時惜月跟雲姨娘已經直接被勒令不許出清渠院一步了,但菊英梅露兩個丫頭還能走動一下,畢竟總得有人去廚房拿個飯什麼的,徐大太太再震怒惜月所為,不能把她餓死在院裡,那太聳人聽聞了。

  於是一會兒功夫後,菊英還真被藉故找了過來。

  從前福全常替瑩月捎書進去——所以瑩月才敢把銀票託付給他,因他年紀雖小,在傳遞上還挺有經驗,這些別的小子們難免也有類似的勾當,很知道怎麼避人耳目,菊英無精打采地走過來,一路上還真沒叫人碰著。

  福全在一幫小子們炯炯的目光下,從懷裡把那包已經捂化了一點的花生糖掏出來,交給菊英:「姐姐,勞你從前照顧我,這糖送給你吃。」

  菊英今年十七了,比福全足足大了五歲,她是壓根沒往那些事上想,只是莫名其妙,她跟福全其實不熟,就要推拒:「我不要——」

  福全硬往她手裡塞了塞:「姐姐,別跟我客氣。」

  一個紙團借著糖包的掩護,從他掌心裡同時滑到了菊英掌心,然後他直接扣住了菊英還要推拒的手,把她往旁邊拉了拉,「姐姐,我和你說句話。」

  小子們一看福全這麼大膽,興奮地發出了怪聲來。

  菊英本要生氣了,福全墊著腳尖,飛快地低聲說了一句:「我們大奶奶給二姑娘的。」聲音旋即恢復了正常,「姐姐,你別惱,往後我想見你也見不著了,你就給我個面子,收下罷。」

  菊英眼皮顫抖了一下,哼了一聲,好像強忍怒氣不得不收似的,捏住了糖跟紙團,掙開了福全的手,然後轉身就走了。

  小子們還伸頭看呢:「這就走了?」

  福全做戲做全套,也伸脖子,很是留戀的模樣:「唉。」

  把小子們逗得大笑,都取笑他:「你真是人小心不小!」

  鬧過一回,福全說還有事,要走了,囑咐小子們別把他這事往外說,小子應道:「知道,就你話多,我替你叫的人,我說了,我有個什麼好?」

  福全才走了。

  另一邊,菊英把糖跟紙團都揣到了懷裡,順來路提心吊膽地回到了清渠院,一路上只怕叫徐大太太或者徐大太太的心腹碰著,幸而沒有。

  午後時分,雲姨娘和惜月都躺在炕上。

  不是午歇,而是在養傷。

  雲姨娘挨了二十板子,惜月是姑娘,徐大太太還是要些體面,沒直接打她,但是勒令她在院子當中跪了足足兩個時辰,暑天炎熱,惜月不但差點把膝蓋廢了,還中了暑,跪過那半天以後,爬都爬不起來了,徐大太太見她這麼慘,才消了點怒氣,這兩天沒再來找她的麻煩。

  不過同時也沒有給請大夫,兩個人只能生熬著。

  惜月對自身所受痛楚還能煎熬,但是連累了生母,心裡過不去,兩天沒大說話了,雲姨娘忍著痛,過一會兒,就安慰她一句:「二丫頭,姨娘沒事,你也別懊悔,把這最難的時候熬過去,就好了,太太總得想法安置你。」

  徐大太太再嚴苛,她不是喪心病狂,妾室庶女的命也是命,不管多招她厭惡,她不能直接下殺手,這麻煩遠大於隨便找個人家、眼不見為淨地把惜月嫁出去,所以只要能熬到徐大太太冷靜下來,想明白這個道理,惜月這一計就算成了。

  惜月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姨娘,我知道。」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可是她沒有別的路走,事已經做下,如今也只能咬著牙往前硬撐了。

  這個時候,菊英匆匆回來了。

  梅露見她模樣奇怪,說了她一句:「你做什麼去了,怎麼做賊似的?」

  菊英沒顧上說,喘了口氣,把糖包先掏出來,然後又摸出了那個紙團,走到炕邊,蹲下遞到惜月眼前:「二姑娘,三姑奶奶著人捎給姑娘的信。」

  她不識字,路上怕被人撞見,也沒敢把東西取出細看,見是個紙團,就以為是瑩月寫的信了。

  現在她在惜月疑問的眼神中幫著把紙團小心地一點點展平,不由愣了一下:「——三姑奶奶捎的什麼?這信怎麼怪怪的?」

  銀票這樣的物件,她也沒有機會接觸過,看見了一般不認得。

  但惜月讀過書,就是沒見過,也能認出來寫的是什麼。

  她在烈日底下跪昏倒了都沒落一滴淚,此刻忽然間眼前一片暈眩昏花,兩大顆淚珠直直落下來,打在銀票上。

  菊英嚇了一跳:「怎麼了,三姑奶奶寫了什麼?可是責怪姑娘了?」

  雲姨娘聽見動靜不對,也從那邊努力撐起身子,把目光投過來。

  惜月咬著牙——她怕一開口,排山倒海般的悔愧將她壓倒,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梗著聲音道:「沒有。」

  她把眼睛也閉上了,又過一會,才又道:「我們剩的那二兩銀子呢?」

  菊英遲疑地道:「在呢,姑娘要用了?可是身上撐不住了?」

  那二兩碎銀是她們僅剩的銀錢,之前受了罰後回來,雲姨娘就想用了,大夫不好請進來,托人買點藥吃還是有門路的,只是她們一下傷了兩個人,恐怕這點銀錢一下花空了,徐大太太那裡再找事,她們就只能等死了。

  所以雲姨娘的意思是給惜月買降暑及貼膝蓋的膏藥就行,但惜月覺得自己歇兩天緩過來就好了,雲姨娘傷在皮肉上更重,要讓雲姨娘用,母女倆爭執不下,最終只能決定先熬兩天再說,誰熬不下去,誰再用。

  惜月道:「不用省了,我們有錢了。去外院找個小子,把我和姨娘的傷說清楚,讓他去藥堂抓藥。」

  她覺得自己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但她清楚,她不用藥,雲姨娘也不會肯用的,所以一併說了。

  雲姨娘發著呆:「怎麼就有錢了?」

  「三妹妹——」惜月喉間又梗了一下,「捎了一千兩的銀票來。」

  ……

  雲姨娘和梅露菊英都驚呆了。

  惜月沒顧上管她們的情緒,只是想哭又想笑。

  這個傻丫頭,還是一樣的傻,一捎捎這麼大面額,叫她怎麼用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5:12 PM

第四十七章

  薛嘉言今天不當值,來找方寒霄玩。

  他很不高興,因為在門房上聽說了就在昨天,岑永春居然也跑過來一趟的事,一見到方寒霄的面,正經事沒說,先劈裡啪啦把他抱怨了一頓,核心思想是:怎麼能把那孫子放進來呢?!

  方寒霄無語地拿筆解釋了一下,說只是耍著他玩,薛嘉言看了,又積極地要求加入,方寒霄敷衍他,說他現在有了差事,當以差事為重,不要在外面胡鬧了,寫過一整張紙,薛嘉言方很遺憾地放棄了。

  然後他很感慨地道:「方爺,你別說,就往那站半天也挺不容易的,我才去那個月天天回來腰板都是僵的,直到現在才慢慢適應了。」

  又積極跟他分享新鮮話頭:「昨兒小朝會,正好輪到我被換班到文華殿那邊去了,你猜我聽到了什麼?」

  小朝會一般地方選的不甚大,殿裡的聲音,站在門外的侍衛們也可以聽到一些。

  方寒霄挑眉:嗯?

  薛嘉言眼神發亮地道:「蜀王,出新招了,他第二個兒子今年到了娶妻的年紀,這些藩王子孫們的婚娶本來不都是他們自己選了,然後上書朝廷,經宗人府和禮部核過,確認人選符合祖宗家法,就給予准許的嗎?」

  方寒霄點頭。

  其實按照開朝時的律法,所有藩王宗室的婚娶一概是朝廷包辦,由禮部擇期開選官、民女子,按需配給。

  但隨著時間推移,宗室繁衍越來越多,朝廷開選秀太頻易傷民力,不開呢,有的倒黴蛋宗室能拖到三十等不到個媳婦,所以律法還是那個律法,實際操作上退了一步,由各藩自擇婚配,所選人家報與朝廷,請准之後就可以成婚了。

  這與諸藩自己也是件好事,本來挑都沒得挑,朝廷給誰就是誰,現在好歹能在有限的範圍裡進行一個揀選了。

  但蜀王的操作不一樣,他主動上書,求朝廷給他兒子配一個。

  要是換成平常時候,朝廷根本不帶理他的,一個藩王子,還是次子,以後也就降等封個郡王,連入京覲見都沒資格的貨——一般朝廷召也召親王,郡王真的基本沒戲,一輩子就圈在封地上,想出城逛逛都得先跟朝廷打報告。

  所以名頭聽著唬人,實際完全在權力中心之外。

  「可是方爺,你知道的,誰叫唉——」薛嘉言往上指了指,然後道,「不成呢,得過繼,要是從蜀王家過,他家長子封了世子,不能奪人家的宗嗣,底下還有兩個兒子,不是二就是三了,二是嫡出,比庶出的小兒子優勢稍微還大那麼一點。」

  這個不用他解釋,從他說第一句起,方寒霄就了悟了:蜀王看似求媳,實是表忠心。

  假如皇帝擇定了他的次子,他這等於是把冊定太子妃的權力都讓渡出來了,皇帝給啥就是啥,他都接著認了,一切以皇帝的意思為準。

  能不能打動皇帝不知道,但總之,能往自己這一方上多加一塊籌碼也是好的。

  方寒霄寫:你大伯出的主意?

  薛嘉言震驚得一拍他肩膀:「方爺,行啊你!這也知道!」

  方寒霄:本來不知道,你來找我,我就知道了。

  這件事必然是跟薛嘉言本身有點關係的,不然他當值好幾個月了,聽到的雜七雜八的信一定不少,為什麼別的不來找他說,偏這件事來呢。

  薛嘉言定定神:「說實話,我也不確定。不過,你記得吧,就兩個多月前,我娘請你到我家玩,趕巧碰見我老家來人了,那老家人回去以後,過了這麼段時間,蜀王搞出這個事來,你算算,這時間是不是剛好是個來回?反正,我是覺得我大伯有點脫不開干係。」

  建成侯薛鴻興本來就是站隊蜀王的,薛嘉言有這個懷疑不是完全沒道理。

  他有點發愁地接著道:「方爺,不瞞你說,我怕我大伯跟蜀王那邊牽扯太深了,將來出個什麼事,連累到我們家。雖說我們兩房是分過家了,不過朝廷要抄家砍起頭來,誰管你分家不分家的。」

  方寒霄隨意寫道:怕什麼,要出事也是潞王也是先出事。

  薛嘉言茫然道:「為什麼?」

  方寒霄:樹大招風。

  「哦哦,」薛嘉言明白過來,「你這麼一說,是的,潞王在朝裡的呼聲真的高,逮誰咬誰的言官都幫他說話,真他娘的神了。」

  方寒霄很泰然:財能通神,有什麼神的。

  「你別說,這些人沒白費功夫,我看皇上那口風,好像真的有點鬆了。」

  方寒霄微微皺眉,寫:當真?

  方家如今老病的老病,賦閑的賦閑,無人在朝中任職,他要知道第一手消息,想針對性調整自己的對策,有時候還真的不一定能那麼及時。

  薛嘉言點頭:「我才去那幾天,一說皇上就不高興,還把一個出言不遜的官員拉出去打過板子——幸虧不是叫我打,我可不想幹這活。現在漸漸地有點耗不過的樣子,再聽見人說,好歹能多聽兩句了。」

  方寒霄寫:是一概都不動怒?

  薛嘉言道:「——是吧?我在的幾回是這樣。」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在這個前提下,潞王所得推舉最多,就是說,他也許真的能翻盤。

  這個過繼的人選一旦定了,就大勢已去了。

  所以怨不得蜀王著急,靠讓渡兒子婚配權來想扳回一城了。

  他寫:朝上可曾同意蜀王所請?

  薛嘉言點了頭:「皇上好像有點動心,當時就同意了。」

  如今形勢下,皇帝確實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他不一定要從蜀王家過繼,但施這個恩不費多大事,反正蜀王自己求的,皇帝能多拿點主動權過來,何樂不為。

  「這兩位王爺,各有各的厲害,我看要是當面對著,能立時打一架。」薛嘉言嘖嘖地道,「他們這麼鬧,襯得韓王跟隱形了似的。哎,你說先孝慈皇后當年真的虐待過皇上嗎?」

  先孝慈皇后就是韓王的母親,是繼后,當年她還在世的時候,今上時任東宮,據說跟她很不和睦,到底發生了什麼外人不可獲知,但從今上登基後,一竿子把她的兒子韓王封到甘肅去了看,這傳言似乎是很有幾分來由。

  方寒霄垂下眼寫:不知。

  薛嘉言也不過隨便聊一句,看了自己接著照舊道:「我猜是,你知道之前那個官為什麼被拉出去打板子嗎?」

  他自問自答,「因為他跟皇上說——」他站起來,板了臉,學了那官員的口氣道,「陛下至今不願過繼,是打算兄終弟及嗎?」

  方寒霄眉頭一跳。

  薛嘉言看著他的臉色,跟他擠眼道:「嚇人吧?這些官,真的什麼都敢說。」

  勸皇帝過繼子嗣不過是覺得皇帝生不出來了,他來這句兄終弟及,不但是說皇帝無子,還直接把皇帝身後事安排上了。

  方寒霄很明白皇帝被激怒的點:不單如此,如果真是兄終弟及,那麼皇帝不會再有選擇的餘地,韓王是嫡,無可爭議,皇帝再厭惡他都改變不了,蜀王潞王就是統統只能靠邊站。

  不像過繼,皇帝對自己將來的兒子總還能有點發言權。

  大概就是被這一句刺激著了,所以皇帝雖然打了那個官員的板子,但是也終於鬆動了下來。

  方寒霄想了片刻,寫:這些話,你不要出去說。

  薛嘉言道:「知道,我可不就是不能跟別人說,才來找你說說。」

  他有句話沒好意思說,怕方寒霄揍他——他心裡覺得方爺成了啞巴,跟他說話反而更放心也更願意說多了,有種他一定能保密的錯覺,就跟找著個樹洞似的。

  於是他又叨咕幾句,傾吐舒坦了,才滿足地抬腳走了。

  **

  方寒霄在青石板道上走著。

  他沒有固定的目的地,只是想走一走,活躍一下思維,但等他一路走一路想,忽然一抬頭的時候,發現自己來到了新房。

  六月夕陽下,新房院牆外那幾株野薔薇被瑩月細心澆水拔草地呵護著,已經往院牆上爬了一截,還開出了些小花,粉的紅的,又嬌豔又熱鬧。

  他沒什麼猶豫,來了也就直接走了進去。

  進去以後他發現瑩月少有地沒在看書,而是跟她的兩個丫頭一起,對著桌子上的銀票及一小堆碎銀在發呆。

  雖是傍晚,他額上也走出了一層汗意,臉面也有些發紅,玉簪忙去擰了布巾來,石楠倒茶。

  方寒霄簡單收拾過,往桌上的小堆碎銀敲了敲,問是何意。

  「我得賺點錢了。」瑩月略有不好意思又認真地向他道。

  方寒霄又敲了敲:為什麼?

  這個意思不難理解,瑩月跟著回答:「我才用掉了一大筆。」

  她給出去的時候沒猶豫,然而其實也是有點心疼的,所以她覺得她該學著賺錢了,不然這剩的一千多兩看著多,坐吃山空起來,說不準哪天就吃沒了。

  方寒霄聽了,挺有興趣地去找了張紙,寫著問她:那你打算怎麼賺?

  「正想著,還沒想好。」瑩月老實道,見方寒霄要寫什麼,忙道,「你別教我,你幫我好多了,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方寒霄:……

  他本來沒想教她,他跟著方老伯爺從前做的那些生意,根本不是教得了她的。

  瑩月還看他呢,眼神清澈又感激,這個眼神是令他感覺不錯,可是她嘴上撇得清清的。

  方寒霄丟下筆,往書案走去,他才拿紙時候看到了,那邊上晾著一篇新文章,他拿了就走。

  瑩月莫名地追了兩步:「——哎?」

  方寒霄步子大,幾步就出院門了,瑩月追之不及,只好在門口對著他的背影發呆。

  他幹什麼呀?

  答案不多久有了,方寒霄很快去而復返,把文章還給了她,同時附贈一張銀票,面額非常熟悉。

  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丫頭,聲音清脆地傳話:「老伯爺說了,請大奶奶潛心讀書做文章,不要不務正業,去想那銅臭贏利之事。」

  說完行了禮走了。

  瑩月呆滯著,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方寒霄慢條斯理地錯過她,進了屋裡——不要麻煩他?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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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實際的明朝繼承裡,無子的皇帝有兩個,最終都採取了兄終弟及的繼承方法,我覺得這應該是有兩個皇帝過世太早的原因,一個23,一個29,這麼年輕,一般本人不會想到過繼這齣,朝臣也不會這麼快催。

  這其中大家都知道的朱厚照是忽然落水得病過世的,他過世以後,他的堂弟嘉靖繼位,當時引發一番大禮議之爭,大部分朝臣認為嘉靖應該入繼給朱厚照的父親明孝宗,也就是實際上除兄終弟及外,皇帝過繼子嗣也是有法理性的,至於這個人選是不是也必須按照有嫡過嫡,無嫡過長來定,皇帝本人沒有任何選擇權,因為當時明孝宗和朱厚照都已經過世,沒法發言了,這個問題無法有答案,所以我就自己發揮了。嗯,我架空,架空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5:16 PM

第四十八章

  沒錢很煩惱,可是有錢並且錢來得太容易,這感覺也不怎麼美妙。

  瑩月就很無奈地走回去,向方寒霄道:「我不能要這個,像我們合夥騙老伯爺銀子一樣。」

  方寒霄仰在椅子裡,手臂伸得長長的,龍飛鳳舞地寫:他樂意。

  瑩月道:「怎麼叫樂意呢,我們還是還給他吧?」

  方寒霄:那你去。

  瑩月猶豫了一會兒,叫她一個人去面對方老伯爺她還是有點怯意的,不過她看看擺在桌上的新銀票,終究燙手的念頭壓過了怯意,她咬咬唇,鼓起勇氣伸手去拿——被連銀票一起按住。

  方寒霄一手按著她,一手寫:你要不怕再多一張回來,你就去吧。

  瑩月:「——?!」

  她都驚了,脫口道,「你們家到底多有錢啊。」

  她的驚歎太樸素,方寒霄勾起嘴角,寫:沒有,一般人家。

  瑩月被這個「一般人家」折服了,悶了片刻,沒話可答,只能道:「好吧,你說一般就一般罷。」

  她穿著湖水綠的衫子,方寒霄鬆開她的手,倒回椅子裡打量了她兩眼,發現進入盛夏以後,別人苦夏都會變得消瘦一點,她沒有,還是圓潤著,臉頰嘟嘟的,膚色雪白裡透著淡粉,連眼睛都更水汪了一點,感覺上就是把自己養得很好。

  天天這麼閑著,不幹活也不好。

  方寒霄想著,寫:你來給我捶捶肩。

  「……」瑩月站著愣了一下,道,「你肩膀酸嗎?我不太會,要是捶疼了你,你告訴我。」

  她就聽話站到方寒霄身後去,提起兩個拳頭來,左一下右一下地敲在他肩膀上。

  反而是方寒霄沒料到她這麼好說話,肩膀先下意識緊了一下,瑩月感覺敲在鐵板上一樣,還感歎了一句:「你累得不輕呀。」

  方寒霄想了想,也沒錯,他現在說不了話,天天都是跟人筆談,胳膊肩膀總是在動,可不是累得不輕嘛。

  他就心安理得地又放鬆開來了。

  瑩月給他捶了一會,則感覺到手底下的筋骨沒那麼硬了,也還蠻有成就感的,她本來以為她不擅長幹這個來著。就再接再厲地咚咚咚捶起來。

  方寒霄愜意地舒著長腿,並且覺得他有點吃虧——怎麼之前從來沒想起過呢。

  瑩月這時想起跟他彙報了一句:「福全把銀票給我二姐姐的丫頭了,應該會順利到二姐姐手裡。」

  方寒霄對這個不關心,微微點了下頭就算回應了。

  瑩月也不響了,專注地又替他捶了一會,她是有在練字的人,腕力不算大,但很持久,幹這點活幹再久也不會累的。

  屋子裡很安靜——瑩月覺得自己在很單純地幫忙方寒霄解乏,別人可不這樣想,丫頭們早都很識趣地躲開了,方寒霄在這安閒氣氛中,腦子裡不由又開始過起薛嘉言之前說的話來。

  諸王的爭鬥是越發激烈起來了。

  可形勢仍舊算是不明朗。

  不明朗好,不明朗,他才仍舊有撥雲見日的時間。

  紛雜交錯的信息從他腦中一樣樣閃過,最終定格在了一個關鍵點上:是時候,讓皇帝知道一點隆昌侯與潞王的勾當了。

  沒有證據,不過不要緊,有一種人風聞奏事就可以。風聞奏事不足以搞走隆昌侯也搞不下臺潞王,可是,可以將潞王快要上揚的優勢重新壓下去。

  咕嚕。

  等他想定了事情,回過神來的時候,覺得身後好像響過一點動靜。

  他轉過頭。

  瑩月本來想裝沒事的,目光跟他對上,裝不出來,臉紅了:「——那個,你餓了嗎?我有一點點。」

  方寒霄當場就笑出來了,肚子都咕咕叫了,還「一點點」。

  她可真會含蓄。

  瑩月被他笑的,紅著臉給自己辯解:「天都快黑了呀,我餓了很正常的。」

  方寒霄點頭:嗯,正常。

  他一個字沒說,可是就一個簡單的點頭動作都充滿了調侃之意,瑩月真不知道他怎樣辦到的,索性也不跟他說話了,轉頭到外面找丫頭讓拿飯去。

  飯其實已經拿來了,不過屋裡那樣,沒人進來打攪而已,現在瑩月出來要,丫頭們就魚貫而入,掌燈的掌燈,擺飯的擺飯,很快把都安置好了。

  方寒霄在新房耽擱到這時候,自然是要在這裡一起用的。

  暑天裡,飯食都做得清爽可口,還配了水果,是一碟紅豔豔的櫻桃,酸酸甜甜。

  方寒霄不愛吃帶酸口的東西,一個沒碰,用過飯以後,就逕自坐到書案那邊去了。

  瑩月本以為他該走了,但見他提筆凝神,似乎要寫什麼文書,就沒敢過去打擾,也沒問,小聲讓丫頭們把桌子收拾過了,她就安靜重新坐下。

  因方寒霄把她的書案占了,她沒事做,不覺把餘下的那碟櫻桃拖到面前,一個個吃起來。

  天熱,方寒霄是懶得回去重新磨墨,見她這裡都是現成的,就便用了,他仔細斟酌著用詞,小心下筆,寫就了一封兩張紙的書信——因為中間不慎寫錯了一個字,他還揉廢過一張,如此終於寫完,已經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

  他揉了揉手腕,站起來,轉頭一看,見瑩月趴在那邊桌上,埋著頭,似乎很專注地不知在做什麼。

  他慢悠悠踱步過去,然後:……

  他目光定在她面前的一小堆櫻桃核上,那櫻桃核沒直接放在桌上,是吐在一張紙上的,就是他先前和她寫字的那張紙。

  他過來的影子擋住了燈光,瑩月不解地跟他對視一下,又低頭看看自己面前,沒覺得有哪裡不對。她舉起一個櫻桃,試探地道:「你吃嗎?」

  方寒霄本來真不愛吃這個,但見她一張小嘴都吃得紅紅的,不知怎的,伸手把那顆櫻桃接了過來。

  他丟到嘴裡——然後瞬間皺起了眉。

  酸得倒牙,這個小騙子,吃得好像很甜一樣。

  瑩月頭一回見他這個表情,樂得笑出來:「哈哈哈。」

  方寒霄伸手就掐她臉,還敢笑。

  他一掐,瑩月瞬間也皺了臉:「嚶嚶。」

  方寒霄本以為她是裝疼撒嬌,旋即又想通她應該不具備這個技能,鬆開手,湊近望了望,他確實沒使多大力氣,掐的那一塊紅都沒紅。

  但她的難受也不像假的。

  瑩月已經把嘴巴捂住了,一臉糾結的模樣。

  方寒霄以眼神問她:怎麼了?

  瑩月眼神飄忽著,強撐著道:「我沒事。」

  她才笑的人家,實在不好意思說。

  但她不說,方寒霄也會意過來了,這一副快倒抽氣的表情,不就是酸倒牙了?

  估計正吃的時候沒覺得,讓他一掐,涼氣從口腔灌進去,一下刺激著,方反應過來了。

  方寒霄就是能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怎麼這麼可樂。

  瑩月甚覺丟人,塌著肩膀,縮在椅子裡。

  方寒霄見她已經這樣,忍著沒大笑出來,只是去拉她的手,要看看她怎麼樣了。

  瑩月不願意放,仍舊捂著嗚嗚地道:「窩沒事。」

  但她拗不過方寒霄,還是讓拉下來了,而且掙扎之間,手腕還把自己的領口磨得扯開了一點。

  夏日衣裳本來單薄,方寒霄的目光不覺就偏了,他喉間乾了乾,發現他沒有想錯,她到他家來,是真的越養越好,頸間連著鎖骨一塊,白嫩得都似乎在瑩瑩發光。

  瑩月本來閉著眼睛——她怕看見他笑話她,手被拉下來的同時就把眼睛閉上了,誰知他什麼動靜也沒有,她眼茫然一睜,就發現他眼神的落點不對。

  她低頭一看,臉紅透了,忙把領口攏好,慌慌地沖了他一句:「你看什麼。」

  她要不說,方寒霄也就退後了,被說了一句,他不但不退後,還又往前逼近了一點,把朗眉星目直逼到她眼皮底下去,以便她能充分領會他的意思:就看。怎麼啦?

  瑩月:「……」

  她慫慫地縮在椅子裡,頭都要仰過椅背去了,認輸道:「不,不怎麼。」

  方寒霄若有所憾——她太識時務了也不好。

  他慢慢直起身來,算是放過了她。

  然後他去拿了放在書案上兩張疊好的宣紙,連同揉皺的那張一起,走了。

  瑩月屏息直到他出了房門,一口氣終於鬆出來:「哎呦。」

  不要說別的丫頭們了,玉簪石楠都面面相覷——這樣還能走了?剛才那氣氛,她們簡直在屋裡都待不住!

  「大奶奶——」

  玉簪要說話,瑩月先一步跟她訴苦:「我牙齒好酸,怎麼辦呀。」

  玉簪心疼又好笑,只好把話頭吞回去,轉而道:「大奶奶覺得酸了,怎麼不停下來,幸虧大爺來攔了一攔,不然得更難過。」

  「吃的時候不覺得嘛。」瑩月並且彆扭他剛才看她的目光,還倒告他一狀,「要不是他占了我的位置,我沒事做,也不會只能吃這個。」

  石楠一邊倒水,一邊笑:「好,好,都怪他。來,大奶奶快多喝兩口水。」

  瑩月「嗯」了聲,接過茶盅一邊小小地抽著氣,一邊喝起來。

  **

  另一邊,方寒霄回到靜德院裡,笑意才漸漸收住,然後將信件密密封口,乘晚叫了人來,命他明日天一早就走,將信送往南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5:22 PM

第四十九章

  且說蜀王劍走偏鋒的操作效果不錯,看上去是搏到了一點聖心,皇帝不但很快首肯了,沒幾天,還下詔禮部讓研究一下具體怎麼給蜀王選出個合適的兒媳婦了。

  不過,不足之處在於,這操作很易效仿。

  潞王最大的優勢是什麼,兒子多呀,足足六個,總能挑出個把適齡的來跟風蜀王。

  他的封地河南離著京城更近,禮部還沒把方案研究出來,潞王依樣畫葫蘆的奏章已經飛馬送到京了,並且他表的忠心分量還更足——他到婚齡的兒子有兩個,自謙自己眼光一般,這兩個兒媳婦,都求皇帝給他掌掌眼。

  遠在蜀地的蜀王作何感想暫不可知,這一下子,是給朝廷找了個小小的麻煩。

  本來只要選一個未來的郡王妃,現在好了,要選三個——並且這裡面還很可能要出個將來的太子妃乃至皇后,朝廷不能不慎重一些。

  禮部為此請求皇帝,最好再派個協同的部門一起來操持這件事,本來從前朝廷按需配發宗室媳婦的時候也不是禮部獨自甄選的,實際上是由宗人府牽頭,禮部協理。

  但當時的宗人府和現在也不一樣,當時宗人府的宗人令都由諸王擔任,後來隨著分藩,漸漸轉為由勳戚大臣攝府事,再後來,宗人府所管轄的事務進一步縮水,基本都掛到了禮部名下,宗人府實際就剩個名頭了。

  如今的宗人府,連自家整理個玉牒都要從翰林院臨時抽調人手,別提還能幫禮部的忙了。

  給蜀王潞王選兒媳婦這事呢,皇帝打從內心是沒有多麼重視的,看在這裡面有一個將來可能變成自己兒媳婦的份上,才交待給禮部,自覺面子情上是很過得去了,誰知禮部謹慎,見潞王也摻和進來,形勢有點不分明,不願意獨自承擔這個責任,要再拉一個下來——禮部尚書上書的理由也很充分,本來從前就不是禮部自己選的啊,經驗不足麼。

  這一拉,皇帝有點煩了:多大點事?選個宗室媳婦,至於要兩個中樞部門一起辦,多少國家大事還忙不過來。

  皇帝就要駁回去,不過被內閣攔了一下,幾位閣老勸說之後,最終折中成再派個勳戚大臣去總領,這個人選沒費多少工夫,定成了承恩公。

  承恩公府是先元太后即皇帝母親的娘家,老承恩公已逝,如今承爵的是先元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由他出這個頭,各方都沒甚話好講,禮部尤其滿意——就算哪裡不妥,皇帝親舅舅也有份,要麼大家一起怪,要麼就一團和氣,糊弄過去算了。

  事情到這裡,本該差不多了,可是趕巧,方伯爺被親爹方老伯爺訓了一頓,意識到肥差雖好,然而望梅不能真的止渴,總算醒悟了一點,打算通通門路,先湊合找樣差事幹著了。

  他一眼就盯上了這件事。

  正愁賦著閑,沒合適的門路搭上諸王的線,提前領張從龍的號牌,這不就來了嗎?

  勳戚這裡皇帝已經委任了承恩公,誰都不可能從承恩公手裡奪食——先元太后去得早,皇帝在繼母手裡疑似還受過罪,越是這樣,越是想念自己的生母,所以自登基以來,給承恩公府加過幾回恩了,平常的賞賜更是從來沒有斷過,人人都知道承恩公承的是第一等的聖恩。

  不過,方伯爺也不求能踩下承恩公,他能擠進去,混個協理的名頭就夠了,畢竟承恩公快過七十大壽的人了,要說沒精力操辦什麼,再給配個助手湊合是說得過去的。

  方伯爺沒這個顏面去皇帝面前自薦,但是承恩公有跟皇帝主動要的顏面,只要他肯開這個口,皇帝不會在這點小事上駁舅舅,一定照準。

  要承恩公開口不難——給錢就行了。

  承恩公年年受賞,當然並不缺錢,可是他得為以後想想,皇帝這樣,下一任登基的天子很可能跟他家再沒有血緣上的牽繫了,那不得乘能撈的時候多撈點。

  方伯爺把銀錢給到位了,承恩公收錢辦事,非常痛快,當天就進了宮,一句話的功夫,把方伯爺塞進了選妃小組裡面。

  於是至此,本來一樁不大的事,滾雪球一般,滾到了現在這個規模,把京中各方的眼光都吸引了過來。

  方老伯爺聽說了,不太滿意,把方伯爺找去:「你摻和這事幹什麼?找點實事去做才對,這種事辦得再好也不算什麼功績。」

  方伯爺自己很滿意,心情好,態度也好,陪笑道:「爹,慢慢來,實事哪裡說有就有。」

  差事派都派下來了,不能再還給皇帝去,方老伯爺想想只得罷了,只又說了他兩句:「少瞎出頭,多跟著老國公爺行事。」

  方伯爺面上諾諾應了,心裡不以為然,掉頭去了。

  方寒霄從耳房出來,目光幽深難辨,追著他一路出了靜德院。

  方老伯爺轉頭看見他,隨口抱怨了一句:「看看你二叔,他一個大男人不知怎樣想的,摻和那些事幹什麼。」

  當然是自以為有利可圖了。

  從方伯爺的角度來說,他能抓住這個機會還真算是不錯的。

  但有他摻和進去,會產生什麼變數就難說了,方寒霄因此板著臉看了方老伯爺一眼,轉頭又進去了。

  把方老伯爺看愣在院子裡:「——嘿,這臭小子!」

  **

  事態在不斷進行中。

  禮部會齊了背鍋的人選,終於放心地把選秀方案呈送給皇帝了。

  這方案其實不難拿,照著從前成例,適當刪改就是——選取年十四到十七者,容德端厚,家法嚴整,父母俱存之官民女子,其中禁顯職官員,禁樂戶,軍匠及父祖有過犯等等門戶。

  各藩婚姻原已是在各自當地選配了,但現在蜀王潞王將這個權利上交給皇帝,河南還好點,朝廷不可能大老遠到蜀中把那些符合條件的女子們運送到京,所以這個選秀範圍一總都定在了京畿附近。

  方案在御案上放了兩天,御筆批示照準。

  消息很快在朝堂上傳揚開來,許多官員對此深有興趣,專注觀望,但說到響應者——寥寥。

  本朝防外戚是歷代以來防得最狠的,對有志廟堂的人來說,家裡出個郡王妃,不是榮耀,而是災難。

  先帝時就有過一黃姓男子被選為王女儀賓,當時不知怎麼通過了,後來為人上奏舉報,這男子父為開封府知府,兄為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品級不高,但是有權,非常有權,因為這個部門其中一項職能是管著文官的選補升調。

  被舉報之後,黃父知府做不成了,直接變成閑住,黃兄大好前程也沒了,被外調出了京。

  所以這些王妃郡王妃的名頭好聽,對官員來說尤其是清職官員來說,毫無好處,避之唯恐不及。

  哪怕眼下這三個裡面有可能出太子妃也一樣——皇子外戚一般要避嫌的,從此都只能做個富貴閒人。

  不過,話說回來,對於那些低品級胸無大志一生就是要浪蕩的閒職官員來說,掙個外戚名頭又還值得考慮一下了。

  比如說——徐大老爺。

  徐大老爺自己是不會想起來這一茬的,別人不過胸無大志,他是胸無點志,被人提醒之後,才想起來自家踩著線似乎算是符合那個標準的——

  提醒他的人是惜月。

  徐大老爺常在外面混的人都沒關注這件事,惜月困在深閨,本來更該一無所知。

  隱在後面給她送這個信的人,是瑩月。

  瑩月一般是在深宅大院裡,從何處得來的消息,那是不問可知了。

  方寒霄生出這個念頭,算是靈光一閃。

  瑩月是被他叫到靜德院去說這件事的,她其實並不想去,因為她現在真怕見方老伯爺——只怕又要被塞銀票。

  但不去也不行,只好磨蹭著去了,院子裡沒見到方老伯爺,她鬆一口氣,忙忙放輕腳步走到耳房裡。

  見到方寒霄正坐在裡面,她有點好奇地問:「叫我來做什麼?」

  方寒霄一般有事都是自己去新房或是派人去傳話的,特特把她叫過來,還是頭一回。

  方寒霄站起,去把門關了,然後才回來,把自己已經寫好的一篇紙推給她,示意她看。

  瑩月看完,又看了一遍,呆呆地張了嘴:「——那我二姐姐不是會嫁得很遠?」

  方寒霄:……

  她真是能想太多。

  他寫:這件事不會成的。

  瑩月糊塗著:「不成?那你又想我二姐姐去選?」又問,「為什麼你這麼肯定呀?我二姐姐很厲害的。」

  她跟惜月鬧矛盾歸鬧矛盾,不過這一點還是要承認的。

  方寒霄揮筆給她解釋,以徐家現在門第,本身算符合要求,但徐家有兩門厲害姻親,徐尚宣聯御史之女,徐望月高嫁隆昌侯世子,雖說明面上姻親不會計入考量範圍內,但實際上,朝廷肯定會避開選這些門第去給藩王添彩。

  瑩月提醒他:「三門,還有你呢。」

  她是真心這樣想,方寒霄吃虧在啞了,不然平江伯府論門第並不遜於隆昌侯府。

  方寒霄默了片刻,沒忍住,嘴角還是勾了勾,寫:總之,不會成的。

  然後他跟著解釋,為什麼明知不成還要做這件事——因為他想給隆昌侯找點麻煩。

  惜月都不必要真的進入選秀流程,她只要報名,落到有心人眼裡就是扎眼了。

  她是想要進入潞王府,還是蜀王府呢,如果是潞王府,那等於隆昌侯和潞王中間牽上了一條明線,如果是蜀王府,那更妙了——岑世子的妻妹跟蜀王勢力掛上鉤了,那潞王該怎麼想?

  既然方伯爺已經伸手,那麼不妨再拉一個,惜月一旦入局,這池水將被攪得更混。

  而對於惜月本人來說,她不是沒有好處的,她的好處還最大——她將解除燃眉之急,她的名字報上秀女,至少眼下徐大太太不會再敢害她的性命,並且還得放她出來。

  中間那段方寒霄沒寫,他只需要解釋自己的目的及惜月的結果就夠了,他邊寫,瑩月歪著頭,認真地跟著看,等他寫完了,沒多猶豫就點了頭:「嗯。」

  方寒霄想給隆昌侯找麻煩她覺得很正常,而且還覺得挺好的——岑世子總氣他,現在他把氣出回去,比總憋在家裡好多了,不會出到她頭上,她就安全了。

  方寒霄又寫:那你讓你的小子回去傳個話,願不願意在她。

  瑩月點了一下頭,然後又點一下,肯定地道:「二姐姐願意的。」

  惜月就是敢博,有機會擺脫困境,她不會放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5:31 PM

第五十章

  惜月確實願意,並且如抓住救命稻草。

  瑩月捎給她的一千兩是她也沒有見過的巨額數目,然而她眼下用不出去,連拿都不能拿出來,一旦露了一星半點的痕跡,這張銀票馬上就不是她的了。

  而瑩月透過福全給她的第二次機會,她必須要抓住,如果抓不住,她可能就要無聲無息地湮沒在這宅院中了。

  雲姨娘和她一起努力,費盡多年攢下的全部人脈工夫,終於尋機見到了徐大老爺一次。

  能見到人,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對付徐大老爺就一個字要訣——鬧。

  鬧到他受不了,什麼事他都會應下。

  徐大老爺這個人,心腸其實並不硬,看不到惜月他想不起來要關心這個女兒,但看見了,還見她被折磨得這麼憔悴,他心也就軟了,雲姨娘和惜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給尋一條活路,他沒多猶豫,就同意了。

  去禮部報個名麼,又不費多大事,雲姨娘這麼哭嚎才頭疼,快把他耳膜刺破了。

  兒女婚姻之事,徐大老爺不管的時候,才輪到徐大太太說了算,他一旦伸手管了,那完全用不著跟徐大太太商量,自管出門就行了——當然徐大太太知道這事以後,估計會有一番大鬧騰,所以徐大老爺暗下了決心,這段時間都不要再回家來了。

  諸如此類選秀,規則定得再明,實際操作起來也一定有鑽空子的空間,有那不捨得女兒參加的,或是臨時抓個女婿趕緊把親定了,或是使金賄賂裡老報個病,而如徐大老爺這樣主動去報名,那沒有別的可說,直接登名,等待官家上門帶人就行了。

  方伯爺作為協理,對此事非常上心,天天比承恩公往禮部跑得還勤,徐大老爺是六品官,放眼京城這個品級不值一提,但在秀女名錄裡,他要算顯眼,方伯爺很快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就呆了。

  他想不通徐大老爺有什麼必要來摻一腳。

  徐家本身不是平民,要說想靠聯姻來維持門戶,那也聯了隆昌侯府了,從利益上來說,再捨個女兒聯姻宗室真的並不必要,宗室絲毫不能插手朝政,可以給徐家帶來的好處實際遠沒有隆昌侯府大。

  想不通,那就是有疑點。

  方伯爺開始查——查了幾天,沒查出頭緒,光知道徐家後院鬧翻了天,徐大太太氣沖斗牛,徐家下人噤若寒蟬,而徐大老爺直接在外面的客棧開了間房住下了,憑徐大太太往鴻臚寺帶多少口信,就是不回去。

  也就是說,這件事在徐家內部都是有分歧的。

  疑點更大了。

  方伯爺努力又查,這次把方向改了改,圍繞著與徐家有關聯的人家開始查,徐家的姻親之一右僉都御史林憲台遠在南邊,此事應該與他無關,順著下來就是姻親之二隆昌侯府。

  方伯爺與隆昌侯之間隔著銀山河海的冤仇,但兩家明面上並沒斷絕來往,洪夫人受了方伯爺的囑託,往隆昌侯府去坐了坐。

  這一坐,坐出點成果來了——岑夫人也並不知道這件事,表現得極為驚訝,並且很不贊同。

  洪夫人不知道這不贊同是哪來的,不過,這事應該也和隆昌侯府沒有關係就對了。

  接下來,是徐家的姻親之三——方伯爺把目光投注回了自己府中,忽然自覺恍然大悟。

  他不知道是不是和方寒霄有關係,也不知道如果有關係,他為什麼這麼做,但是,他就是把方寒霄懷疑上了。

  一個人如果曾經蓄意害過誰,再面對這個被害者的時候,產生警惕情緒的幾率遠大於愧疚。

  方伯爺甚至覺得自己是燈下黑,有點太晚想到他了。

  忙又開始查,不過對於就在自家府中的方寒霄,查他反而比查徐家與去隆昌侯府探話都難得多,因為方寒霄自從回來,根本沒有發展過自己的勢力,偶有吩咐全是直接用方老伯爺的人,方伯爺還沒這麼大本事,去逼問親爹的人。

  而除此外,方寒霄孤身一人,口不能言,所寫過的字紙基本轉頭就填進藥爐裡,對這麼個侄兒,查他簡直如狗咬刺蝟,無從下手。

  至此,問題繞回了最初洪夫人的打算——必須把他從靜德院裡更多地拽出來,建立起他與外部的聯繫,才能從中窺出秘密,取中破綻。

  跟最初比,其實方寒霄往新房走的腳步勤多了,但是僅僅這樣不夠,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恰恰正反應了方寒霄對自身的戒備,他要沒鬼,自己認下來的新娘子,看著也不討厭她,用筆還能和她聊一會兒,沒事還去搶人家的書看,都這樣了,卻就是從不留在新房過夜,為什麼?

  方伯爺和洪夫人越商量,越覺得其中有異。

  那麼這也許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方伯爺親自上陣,去請方寒霄喝酒,說是為了解開他們叔侄間的一些誤會,好好談一談。

  當著方老伯爺的面邀的,方老伯爺不好勸,但目光殷殷地看著方寒霄。

  他重病過一場後,更希望家中能和睦了,他如今對於方寒霄無條件的偏袒,一面是真的心疼他,一面也是希望能借此抹平去些他心中的不平,讓過去的,就過去罷。

  方寒霄頓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方老伯爺很高興,方伯爺更高興,當晚就把酒席安排上了。

  對於這個至今摸不透的侄兒,方伯爺已經放棄蒙哄他了,沒用。他因此不憚於直接流露出一點就是想灌醉方寒霄好試探他的意思,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真實目的。

  方寒霄無所謂他試不試探,反正他不會醉,就基本上沒怎麼推拒,算是給了方伯爺面子,到走的時候,他眼角發紅,表情鬆散,看上去似乎是帶了四五分酒意了。

  方伯爺怕他半途跌跤,特意派了個下人把他送回了靜德院。

  至此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又過大概小半個時辰,新房來了人。

  這個時候夜已經算深了,方寒霄簡單沖洗過,已經上床睡覺了。

  石楠跑來,把門敲得咚咚響,一臉的眼淚橫飛:「大、大爺——」

  方寒霄披著單衣出來,睡眼惺忪地皺著眉,站在臺階上雙手環胸,等她的下文。

  夏夜裡,他身上只有一層衣服,草草披著,小半邊結實的胸膛都直接裸在外面,石楠忽然撞見,嚇了一跳,忙半轉過身去,也冷靜一點下來了,抹著眼淚道:「大爺,我們房裡有蛇,嚇嚇嚇死人了!」

  她邊說邊抖,看上去快要嚇吐了,「盤在床底下,大奶奶晚上渴,要水喝,我去倒水,從我腳邊遊過去的——嘔!」

  她真的乾嘔起來。

  她也是個姑娘家,近距離遭遇到爬蟲類,是真的崩潰,邊哭邊喘氣道:「大爺,求你派個人去幫我們抓一下吧,新房裡人人都嚇傻了,想出來,可是怕院子裡更不安全,現在也不知道那蛇上哪裡去了——嗚嗚。」

  幫她開門的小廝奇道:「我們府裡會有蛇?不過現在這個時氣,嗯——可能真有,那就是打掃巡夜的偷懶了。」

  平江伯府這種門第,當然會有專人負責清理這些蛇蟲鼠蟻,能讓溜到主子房裡去,那就是下人不得力。

  小廝分析完,見石楠哭得慘,還安慰了她一句:「沒事,家蛇一般沒毒。」

  石楠哭道:「沒毒也嚇死人呀!大爺——」

  她想求方寒霄又不好轉頭,方寒霄皺了皺眉,他沒有馬上應聲,是想進去換件衣服,不過看石楠這個丫頭都哭成這樣,瑩月那個膽小的還不知道怎麼樣,他就把衣襟隨意籠緊了點,趿拉著鞋子,大步下了臺階,在夜風中往外走去。

  石楠忙跟上去。

  小廝見石楠哭得都快抽抽了,怕她路上倒下,猶豫一下,也悄悄跟她旁邊了。

  石楠沒拒絕,還感激地看他一眼,她覺得多個男人去安全感又多了點。

  小廝本來沒怎樣,被她一看,胸脯不覺就挺了挺,安慰她:「真沒事,不用大爺出馬,我都能把抓了弄死。」

  石楠道:「嗯。」

  一行三人連跑帶走地往新房去。

  遠遠地,就見到院子裡燈火通明。

  再走近幾步,夜色靜謐中,已經能聽見裡面各種亂七八糟的動靜響著。

  方寒霄的腳步再加快了一點,衣袂帶風,大步近前進去。

  然後他:……

  只見新房裡像開了個演武場,丫頭們手裡拿著拂灰的撣子晾衣服的竹竿條凳等等奇怪物件,一邊啊啊驚叫一邊往床底等各個陰暗角落胡亂去捅。

  瑩月居然也沒空手,她還特別為人矚目,高坐在書案上,手裡拿著把掃帚,抖抖抖地往書案下面胡掃。

  她雖然抖得厲害,從一個側著的背影都能看出她的恐懼,但也掃得特別專注,直到方寒霄腳步不停地大步來到她身邊,從她手裡把掃帚拿走,她愣了一下,才發現了他的到來。

  她大鬆了一口氣地,但同時也非常哀怨地頂著滿臉淚痕問他:「你家為什麼會有蛇——呃,嗚嗚嗚!」

  這是一句話沒說完,把自己哭噎著了。

  方寒霄把掃帚放到旁邊,默默伸手,把她從書案上抱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5:48 PM

第五十一章

  方寒霄的到來讓新房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丫頭們半夜受驚,鬧了一通筋疲力盡,見終於有人出面做主,陸續著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縮著躲到了一起。

  方寒霄的目光從她們面上掃過,看上去個個都嚇得不輕,沒什麼異常。

  他暫時沒空追究,想要去拿盞燈,四處照著查看一下,但發現有點走不動——因為他把瑩月抱下來以後,他鬆了手,瑩月卻反過來抱住了他的一條手臂,緊緊貼著他,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眼裡淚光點點,警惕滿滿,蛇從石楠腳邊遊走的畫面大約給了她很大的陰影,她腳尖都是踮起的,看樣子恨不得踩到他腳上去,最好不要再沾到地面才好。

  方寒霄:……

  如果這個時候心猿意馬,他會顯得一點良心都沒有。

  然而他發自內心地覺得,真的也不能夠怪他,全是她的問題。

  他才進來的時候,瑩月的衣衫沒比他齊整到哪裡去,身上只有一套中衣,坐在那書案上瞎忙了好一陣,蔥綠色的肚兜帶子都從脖頸後滑出了一點,他當時見到,也沒有起遐思,只覺得她嚇得怪可憐的。

  可是她現在這麼貼著他,他一動,她就緊緊地跟上來,得寸進尺,毫無顧忌,反而是他要繃緊肩膀,因為他只要微微向她側過一點,手臂就會碰到比她養得圓潤起來的胳膊還要圓潤得多的弧度——

  方寒霄因此苦惱又不自在地看她一眼,想把手臂往外抽開。

  但他一動,瑩月一慌,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緊了,她同時下意識也抬頭看了下他,感覺到他的眼神中好像有點責備——不過她一點都不怕!

  他就算嫌她礙事,真生了氣,那也比長蟲可親多了,嗚嗚。

  瑩月一想到自己睡意朦朧中聽到石楠的驚叫,睜眼看見地上遊動的那個陰影,周身的汗毛都再豎直了點。

  方寒霄沒辦法,只能拖著她,去拿燈,去各處照,把每個房間都走了一遍。

  什麼也沒有發現。

  他往門邊站了站,這回不得不把瑩月從他身上撕下來一點,因為跟他同來的小廝不好進來,但也沒閑著,正在院子裡面找著蛇呢。

  瑩月也發現院子裡有人了,緊張地往門扉後面縮了縮。

  小廝拿著根長竹竿在院子各個角落敲,方寒霄提燈出來,有亮光,他餘光見到了,抬頭道:「爺,沒找著,屋裡那麼鬧騰,鬧到現在,蛇應該是驚到逃走了。」

  方寒霄也覺著是,家蛇凶性一般沒那麼厲害。

  不過,對於瑩月來說,就很恐怖了。

  她不能一直讓人在屋子裡外沒完沒了地找,可這蛇萬一要是沒走呢?它要是還躲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等她睡著了,又游出來,遊到她床上去——!

  一想,她真是連房門後面都待不住了,伸手求助地去夠方寒霄,這件事情上只能指望他,因為她別的丫頭們也都嚇得魂飛魄散,沒一個靠得住的。

  方寒霄無奈,往她那邊靠了靠,擋住她,同時伸手向小廝揮了揮,示意他回去休息罷。

  小廝道:「爺,那我走啦。」

  他離開了。

  瑩月忙跑出來,於是方寒霄很快就覺得自己又舉步維艱了——她養得再好,那點重量對他也不足一提,他為之困擾的是別的方面。

  ——她怎麼就不知道點男女之防呢?

  那麼多書讀哪兒去了。

  瑩月是怕他覺得沒事,跟小廝一樣也走了,一邊貼緊他,一邊軟軟求他:「你能不能別走?我幫你捶肩,幫你——嗯,你有什麼要我做的,我都做,你等天亮再走,行嗎?」

  她還解釋,「真的天亮就行了,雄黃粉能驅蛇,等天亮我讓福全去多買幾包來,就不用麻煩你了。」

  方寒霄聽到那個「都做」,本覺自己心神都散了一散,尚不確定想到些什麼,周身已是血都熱了一下,誰知跟著聽見下文,他四馳奔放的思緒立時歇了:這是把他當臨時的雄黃粉使了?

  他提燈快走兩步。

  瑩月還等他的回答呢,沒等到,差點被他掙脫,忙跌撞著跟上去,這下貼得更緊。

  方寒霄:……

  他喉嚨乾緊,不知道自己何苦來,到底是嚇唬她還是折磨自己。

  他們重新進去,丫頭們正收拾著被弄得東倒西歪的家什,很快收拾好了,宜芳試探地道:「大爺,大奶奶,還有什麼吩咐嗎?」

  瑩月想了想,搖頭:「沒有,你們睡覺去吧。」

  她覺得丫頭們也怪辛苦的,半夜被吵起來累了這麼久,不好意思把人再扣在這裡徹夜陪她。

  宜芳道:「是。」

  六個丫頭拿著各自的「武器」出去了,她們都睡在外面兩側的廂房。

  玉簪石楠是不走的,一個睡在那邊暖閣裡,一個就在這裡和瑩月睡,不過現在方寒霄要在這裡,石楠肯定不能再和瑩月一床睡了,就去暖閣跟玉簪作伴。

  瑩月留她們:「你們不害怕了嗎?大家一起在這裡好了。」

  石楠頭都不抬,胡亂道:「不怕,不怕了。」

  抱起自己的鋪蓋,攆著玉簪就走了。

  瑩月「哦」了一聲,簾子落下,屋裡重新找回了夜的寂靜,院子裡有一隻不知名小蟲唧唧地隔一會兒叫一聲,書案一角的雙耳三足小香爐裡散著淡淡的甜香。

  瑩月在這安寧氣氛裡,終於慢慢冷靜下來了。

  然後她才有閒心關注到自身的狀況。

  ……

  講真,不能怪她這麼遲鈍,她一則是嚇,二則方寒霄一直有點躲她,他一躲,她可不更嚇,更要去賴著他,而且因方寒霄對她毫無冒犯之處,她就也沒覺得自己跟他挨那麼近有什麼不妥——事急從權麼。

  跟被蛇咬死比,挨近一點有什麼的。

  她啟蒙是《女戒》打底,然而真正開蒙是徐老尚書手書的那本小冊子,所以她讀書,但不迂。

  她現在也只是注意到自己衣衫單薄,很不正經,臉紅紅地忙放開了他,假裝無事去披了件外衣,匆匆把帶子繫好,很快又轉回來。

  「你渴嗎?」

  方寒霄搖頭。

  「我給你找本書看?」

  方寒霄又搖頭。

  他又不是她,大半夜看什麼書。

  瑩月悶了下,看他臉色微紅,額上有薄薄的汗意,終於找到件事做,眼睛一亮:「你熱吧?我給你扇扇風。」

  去把她的扇子找到,呼哧呼哧給他扇起來。

  方寒霄倒是真覺得熱,他那邊屋裡有冰盆,瑩月畏寒不畏熱,她夜裡睡覺時不用擺,這屋裡對他來說,就顯得燥熱了。

  何況他還喝了酒。

  大概因著這兩樣疊加,她現在衣著明明穿好了,他心頭的那股燥意仍沒有消去,反而更重了。

  他忍住不去看她,低下了頭。

  她光腳穿著鞋,半邊腳背露在外面,弧度纖細,膚色粉嫩。

  ……

  他覺得自己連鼻腔都熱了。

  忍無可忍,方寒霄把她的扇子推開,指了指床,示意她去睡。

  瑩月誤解了:「你想睡覺?那你睡吧,我床給你——但是,要是萬一它回來,我叫你,你不要生氣啊。」

  她很陪著小心地說著,探身到床鋪裡把枕頭擺擺正,站旁邊等他過去,又看看燈,徵求他的意見:「燈不要熄好不好?」

  熄了她害怕,有光還有點安全感。

  方寒霄一口氣噎在胸膛,他覺得自己在她眼裡搞不好跟她的丫頭並沒有什麼區別——然而,他似乎怪不得她,是他一直沒動過她,才令她在這個局面下,還能全無警惕心,嘮嘮叨叨地跟他話家常。

  苦的只有他,燥意在周身流轉衝撞,尋不到個出口。

  他最好連她的手指尖都不要再見到,那大概還能冷靜一點。

  抱持著這個念頭,他不管瑩月的問句,直接俯身把她抱起來,想把她丟到床鋪裡去,讓她老實睡覺,然後直接把帳子放下隔開。

  但他錯估了自己的狀況與定力。

  瑩月忽然懸空,一嚇,伸手胡亂抓著,想勾他的脖頸穩住身形,沒勾住,順著他胸前一路半摸半撓了下來,最後拽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本來籠緊的中衣拉得重新半敞開來。

  「……呃。」

  瑩月很懵,不過下意識道歉,「對不起。」

  順便控制不住瞄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胸膛——他真的熱呀,胸膛上都是汗。

  那股熱意彷彿要掙破堅實的筋骨,熱辣地撲到她面上去,不知怎的,片刻間瑩月臉也紅了。

  好在很快,她感覺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她心慌慌地,沒話找話:「你是想叫我睡?那你不睏嗎?我還是陪你說說話吧——」

  她終於把嘴閉上了。

  因為她發現方寒霄沒有直起身撤走,而是把頭埋到了她脖子裡,高大的身軀籠在她上方,沒有和她怎麼接觸,但差距只在毫釐之間,隨時有壓下來的威脅。

  這份最直觀的來自男人的壓迫終於令她感到了危險。

  她開始害怕起來。

  但這害怕與長蟲帶給她的不同,她心底沒有冒涼氣,反而是發熱,發慌,亂跳,跳得她覺得他都肯定能感覺到了。

  瑩月張了張嘴,想說話,問他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也想叫他讓開,但都沒說出來——她直覺自己最好一句話不要說,一下也不要動,把自己當成一段木頭,把這個很詭異的時刻捱過去。

  她很盡力地按照直覺做了,但是她淺淺呼吸,淡淡馨香,不管她本人有沒有開竅,都不影響她作為一個妙齡少女對男人的吸引力——甚至於,她思無邪的本身,都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她什麼都不懂。

  每一點的情事,都將由他親手教給她。

  方寒霄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力氣,才迫使自己從將要焚毀的理智裡拽出了一線清醒。

  這不對勁。

  他是個正常男人,有欲望再尋常不過,然而也正因為他是個正常男人,他不會突然出現這種近乎瘋狂的衝動。

  男人骨血裡就算有屬於獸性的一部分,終究是個人,人性必然壓倒獸性,如果反之,那也不算個人了。

  ——他現在就很不想做人。

  但他又分明清楚,他不是那種人。

  理智與欲望在他腦中劇烈拉鋸,在他幾乎就要忍耐不住之時,他終於覺出了是哪裡不對勁——瑩月頸間與髮絲裡只有皂角澡豆一類的清香,與他之前聞到令他燥意深重的甜膩香氣截然不同。

  他手指蜷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後借著這疼痛再多掙出一點理智,慢慢地,踉蹌著離開她,爬起來,往書案那邊走。

  三足小香爐裡一縷細煙繚繞而上。

  方寒霄沒有細看,直接伸手掐滅。

  他半閉著眼,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氣。

  硯池裡的墨這時候已經半乾,他沒有心思重磨,沾著硬寫了一行字,拿回床邊去問她:香是哪來的?

  瑩月已經坐起來了,眯著眼睛看——他站得有點遠,字還很亂,她不仔細一點看不明白。

  「好像是哪個丫頭點的,說也許能把蛇熏跑。」她努力回憶著,「當時太亂了,我不記得到底是誰,不過肯定不是玉簪石楠,不然我會記得。」

  方寒霄點點頭,把紙揉了,返身要去推窗,想讓屋裡的味道散散。

  但瑩月回完話本來只是小心翼翼看他,想問他怎麼了都不敢出聲,見他動作,卻是急了,忙阻止道:「別開,當心它在外面,又跑進來。」

  她連個「蛇」字都不敢提了,不放心,又過去,想看窗子有沒有已經被他推開一條縫。

  還好沒有。

  她鬆一口氣,然後發現了新的問題:「——你把我的筆弄壞了。」

  方寒霄隨手拿的自然是自己最習慣用的那根碧玉管筆,硯池墨不足,他硬去沾,把毫毛都沾劈開了,看上去亂糟糟的。

  方寒霄:……

  怎麼就成她的筆了。

  他這一個念頭沒有轉完,被帶歪的思路旋即又回到了要命的軌道上——香滅了,但他先前吸進去的吐不出來,而她還走近他,要拿他身邊的筆。

  他不是野獸,可也不是聖人。

  他捏住了她的手腕,瑩月沒來得及拿到筆,指尖不小心一拂,還把筆拂落到了地上,清脆一聲響。

  瑩月聽著那聲響,心都要碎了,忙低頭要找:「我的——唔唔!」

  她說不出話來心疼她好看的筆了,因為嘴被堵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5:56 PM

第五十二章

  方寒霄一手抓住她的手還不夠,另一手還直接扣向了她的腰,把她拉到更近,腳尖碰腳尖的程度,然後低頭,親她。

  這是他對於自己在幾乎自虐一般的忍耐之後的一點獎賞,他認為他可以,並且有權向她索取。

  嘴唇相碰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太陽穴附近的青筋都似乎跳了一下。

  熏香的餘韻仍在影響著他,每一點接觸,都令他的感官放大,他一邊覺得滿足,一邊屬於欲望的那根弦又在瘋狂叫囂不夠。

  他控制不住地試圖深入,沒有遭到任何抵抗——瑩月已經完全是直著眼的狀態了。

  她在這上面是一個墨點都沒沾過的雪白白紙一張,方寒霄看她頸項,她出於本能知道要害羞躲避他,不許他看,但眼下的接觸超出她能處理的範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什麼反應也給不出來。

  她的溫馴令方寒霄感到滿意,並得到了一點安撫,他攫取的同時,也努力壓制著自己。

  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對她怎麼樣。

  他傷病遠走,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做很多他從前不屑做的事,他連一心為了他的方老伯爺都騙,但他畢竟不願意淪落到欺負這麼一個小姑娘的程度——良心是什麼,他或許已經不太知道,但這一點傲氣,他還丟不掉。

  不過……

  她真甜啊。

  不論嘴唇牙齒,當然本來都是無味的,但他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的感覺,就是覺得她嘗起來甜得要命。

  不僅甜,還很軟。

  方寒霄很滿意,他覺得她就應該是這樣的,又甜又軟。

  這個「應該」是哪裡來的,他沒空細想。

  ……

  瑩月不滿意,她回過神,開始掙扎起來了。

  方寒霄實際上親得很胡亂,並無什麼章法,以至於沒多久,瑩月舌尖都發疼了——她嘗他可不甜,只覺得有淡淡殘存的酒氣,熏得她心臟快跳出胸腔,十分令她惶恐。

  她不能確切分辨自己的情緒,但疼這一感觸是很直觀的,她忍不住伸手推他。

  如螞蟻撼樹。

  瑩月急了,嗚嗚地從喉間發出一點聲響,不但推他,還上腳踢他了——因為疼痛之外,她還要喘不上氣了!

  方寒霄被她騷擾著,終於放開了她一點。

  瑩月連忙大口喘氣。

  她脖頸一片都是粉紅,也不知是憋的,還是羞的。

  這給了方寒霄新的目標,他伸手就摸了一把。

  啪。

  瑩月自由的那隻手反手就拍了他一下。

  不想拍出來的動靜遠比她以為的大,她又有點害怕,悄悄瞄他。

  方寒霄沒有打回她的意思,只是微微別開了臉。

  他的臉也是紅的。

  瑩月無端膽子又大了點,跟他講道理:「——你,你幹什麼啊?」

  她是試圖講道理的,但這個狀況下,她也不知道該怎樣講,話一出口,稀裡糊塗的,跟沒說一樣。

  她呆了一會兒,終於找到個疑似問題:「你是不是有點喝醉了?」

  方寒霄頓了一下,沒跟她解釋熏香的事,她這樣的天真姑娘被親了還要發傻地問他幹什麼,應該根本想像不到熏香還可以做出催情的效果,他也不想跟她說明,就點了下頭。

  過了起初最煎熬的那個時段後,他現在已經比較能控制住自己了,這一方面是他的意志力,一方面使用人應該是不想被發現使了這種招數,點燃的熏香效力不是十分強勁。

  所以,他可以清醒想一點別的問題了。

  他轉頭找了找,另拿了支筆,寫:你當真不知道我幹什麼?

  這問題就很大了。

  出去讓別人欺負了豈不是也不知道。

  瑩月沒有回答他——或者說,她用又粉上一層的脖頸做了回答。

  ……怎麼會不知道,她再白紙,她不是白癡呀。

  方寒霄心裡被貓爪抓了一樣,一邊瞥著她,一邊用筆在他剛才寫的那句話的其中三個字旁點了一點——你知道。

  瑩月招架不住他,扭頭要走,嘴裡很不願意地嘀咕:「有什麼好問的。」

  方寒霄擰著她的手腕把她拉回來,抵在書案上,一手寫:不回答,不許走。

  寫完了捏她的下巴讓她側頭看。

  瑩月很煩,把眼一閉。

  她一閉,唇上就一熱,他又親她。

  唬得瑩月立刻睜大眼睛。

  「我——」她想認慫回答,一開口,他的舌尖順勢又抵進來。

  他這回溫柔了點,但她更難熬了,因為她不但疼,還麻,還癢。

  先前她覺得他餓了一樣在啃她,現在她覺得他把她當成糖在吃了,唇舌裡外,舔來舔去沒個完。

  她腳軟了,身子往下滑——沒滑下去,他又把她的腰扣住了。

  方寒霄好像還找著點竅門,先前沒有碰過的角落,他這回也照顧到了,雖然瑩月並不想要這種照顧,她真的難過,又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心裡滿漲,又好像還缺點什麼,這矛盾錯綜的感覺她竟找不出個準確的詞匯來形容——她書還是讀得太少了,該再多讀點。

  她還想伸手推他,然而她腳都軟了,手上又能有什麼力氣,方寒霄由她推著,都沒費心去抓她的手。

  不過很快,他被針紮了一樣,不得不馬上退後並控制住她——因為她推他肩膀推不動,往下亂推到不該推的地方了。

  瑩月被他剎那深濃的眼神看著,有一點嚇到,他看上去真的像要吃人。

  但她也很委屈:「——你戳得我痛了。」

  她忍好一會了,一直推他也為這個,之前還好一點,她還能往後縮著,現在她被抵在書案上,躲沒處躲,推又推不動,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小腹下藏的不知道什麼物件弄走,好歹別一直戳她。

  方寒霄狹長的眼睛眯著,眼底映著紅意——不懂事的小丫頭,還埋怨他,她不知道他對她有多麼手下留情。

  方伯爺用心良苦,勸酒,家蛇,熏香,他在查知熏香的那一刻,已經想明白了這是一整套的算計,他如果將計就計,就像當初昏禮時認下她一樣,對他以後的路會更便宜。

  他硬撐在這裡,就是不要她,才是一個絕大破綻——方伯爺顯然是察覺出來了,才出了這一招。

  但他仍然固執地要把這個破綻留下。

  她埋怨他其實不算埋怨錯,他打從事情的一開始,對她而言就不是個好人,他出賣自己的婚姻,然而未打算永遠如此,他所謀的事無論成與不成,又怎麼會被一個替嫁來的假新娘綁住手腳?

  在他原來的計劃裡,他會與她些銀錢,替她安排一個安穩的去處,看在他與徐家畢竟還有一點淵源的份上。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她從徐家養出來,居然會是這樣的呢。

  他努力過了,克制過了,挑剔過了,可是就從頭到腳對她生不出一點兒反感。

  不但如此,他甚至於不想用如今的自己對她怎麼樣——她的一切都是本真,然而他不是,他藏了那麼多秘密,不論她如何看他,看見的都不是真的他。

  從某個意義上講,不但徐家騙婚了他,他也騙婚了瑩月。

  如果知道真實的他比她以為的要壞得多,她還會不會在這裡呆呆地任他親完,只知道臉紅?

  瑩月可不覺得自己是「任」他親完,她反抗了的,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方寒霄總不給出反應,但是周身那股要吃人的氣勢下去了點,她把手向後壓到書案上,一邊小心打量著他的臉色,一邊反扶著書案試圖從他的壓制下往外挪——

  才動兩步——謔,他又要吃人了!

  而且眼睛比剛才還紅!

  瑩月嚇得,差點竄書案上去。

  她要哭了,她幹什麼了嘛,他都不親了,那她走也不行。

  她不知道的是,她這麼近地磨著方寒霄走兩步,夏夜衣裳那麼單薄,比剛才推他一下還過分——方寒霄舌尖都抵到了齒縫間,然後於千鈞一髮之時醒覺直接咬破了舌尖,才把幾乎沖喉而出的秘密壓了回去。

  憋得他捏住瑩月下巴,照著她的唇就咬了一口。

  瑩月嘗到了血腥味,頓時委屈:「——你把我咬破了。」

  方寒霄無語,把自己的舌尖伸出來給她看了看。

  瑩月已經皺起來的臉又放鬆了:「哦。」

  這小沒良心的。

  方寒霄看她表情變換,就想再咬她一口。

  瑩月對於危險的直覺還是很厲害的,馬上道:「你痛不痛呀?」

  方寒霄深深望著她,點頭。

  痛,並且,他痛的不只是舌頭。

  瑩月眨著眼,勸他:「那你不要再鬧了,我床給你,你睡一會兒好嗎?」

  方寒霄眼神瞬間眯起,似寒星——他鬧?

  他覺得她很欠他再鬧一鬧,不過,就算瑩月不動,由著他來,他也不能再放肆了。

  再繼續,真的該出事了。

  但他也不想放她走,他分辨不出是熏香還在作怪,還是純粹出於自己的貪念本心——都無所謂,那又有什麼關係。

  他就是要把她扣著。

  瑩月被他眼神所懾,老實了一會兒。

  就一會兒,然後她又忍不住了,小聲道:「我腰酸。」

  她不是純找藉口,書案硬邦邦的,她後腰一直抵在上面,還近乎是有一點向後彎折的角度,發酸是難免的。

  她聲音裡帶著一點討饒的嬌意,方寒霄心下又起了一點酥麻,眼神深著,伸指輕輕勾她下巴,再次教她轉過去看那張紙。

  瑩月垂著眼睫,目光倏忽飄過去了一下,然後飛快飄回來,怕再惹著他,哼唧著不敢不答:「知道啦。」

  方寒霄目光就不從她臉上移開,手腕伸出去自管轉動,寫:那我在幹什麼?

  瑩月傻眼——這還得追問?

  她被逼得心臟亂跳,無處可逃,終於低聲說出一句:「你——就親我嘛。」

  她心裡覺得這問題傻得很,不知為何,偏偏被這麼個傻問題逼到羞得不得了。

  他真是太壞了。

  幹了壞事不臉紅,還非得逼她說出他是怎麼壞的。

  方寒霄低笑一聲,就笑在她耳邊,微醺微燙的吐息襲在她耳廓上,笑得她耳朵都熱了。

  但他終於向後退了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6:01 PM

第五十三章

  方寒霄退開後,往床那邊指了指。

  瑩月這次再也不敢和他囉嗦了,忙著就走了過去。

  她知道他在做什麼,但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她心裡還是迷糊著的,只不敢再問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問——怎麼開口都很奇怪。

  她就逃避且自我安慰地想:等他酒醒就好了。

  不過她心裡也猶豫著,如果他現在要走,她是叫他還是不叫他呢,不叫吧,長蟲的陰影還在籠罩著她,叫吧,他要再鬧她,她又有什麼立場拒絕。

  她正這麼想的時候,發現方寒霄走過來了。

  瑩月:「……」

  她盯著他接近來的步子,腦中飛快計算起來——算出一團漿糊。

  方寒霄腳步未停,但不如她所想,並未捲土重來,只是中途拖過一張椅子,咯吱咯吱地拖到床邊兩步遠時,坐下。

  然後他就不再動了,長腿交叉,低頭閉目,一副養神模樣。

  瑩月愣了愣,燭光燃到此時無人去剪,屋內光線已微微有些昏暗,他英朗的側臉在這昏暗裡也透出些柔和。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就是要這樣在這裡守她安眠了。

  瑩月心裡一落——是安心的落,除此之外,又別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忽然覺得,他這麼看上去好高大也好英俊啊。

  當然她從第一眼就知道他生得好,氣度也不俗,不過眼下的感覺卻同從前都不一樣,雖然他穿得那麼隨便,鞋都是半趿拉在腳上的,但她卻反而第一次這麼明晰地,好像撥開了眼前一層迷霧一樣地認知到這一點。

  這個認知沒來由讓她有點害羞。

  瑩月咬了咬唇,覺得痛,嘶地小小倒抽了一口涼氣——方寒霄沒真的把她嘴唇咬破,但也差不多了。

  方寒霄耳力極佳,這點動靜他也聽見了,睜了眼,眉目微抬,望過來——

  咚!

  瑩月往床鋪上一倒,然後拉被子飛快把自己從頭到腳都罩了起來。

  方寒霄耳力再好,閉著眼,不知道她偷看過他一會——要是知道,他又得給自己找點罪受,見她縮成一小團,絲被嚴實地要把自己悶死,那姿勢定然不舒服。

  他有心要過去,把她的被子往下拉一拉,想想今晚上也算把她嚇得夠了,再招出點什麼來,那真沒法睡了。便又罷了,重新閉上了眼。

  這時候,桌角燈燭爆出一個燈花,最後閃爍了一下,滅了。

  屋裡陷入了黑暗。

  瑩月鬆了口氣,悄悄把腦袋從絲被裡鑽了出來。

  她趴在枕上,靜靜地適應了一會兒,就又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坐在她床邊不遠處的身影了。

  安穩,沉默,並且可靠。

  她看不透他,從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這一刻,她奇異地覺得安全。

  長蟲也不能再威脅到她。

  就是讓他這樣坐著真的挺不好意思的,可是她讓他睡,他又不睡,真沒辦法。

  睏意已經襲來,瑩月一邊儘量無聲地打著哈欠一邊想,她就先睡一刻,睡一刻她就起來,把床給他,她坐著好了——

  她睡了過去。

  **

  天光亮起。

  瑩月朦朧裡覺得今天的床比平時窄。

  她怕冷,在徐家時,冬日裡供應到清渠院的炭火沒那麼足,她都是和自己的丫頭挨著睡好取暖,平常季節為了方便伺候,或是一處說說話打發時間,玉簪石楠也會時不時陪她,所以床上有別人這件事,她是習慣的。

  但不管是玉簪,還是石楠,不會占這麼大地盤,把她擠得都快貼到牆上去了。

  瑩月睡眼惺忪,慢騰騰地在枕上轉過頭去,想看看是怎麼回事。

  她對上了一張眉目舒展,看上去睡得很安適的一張俊容。

  ……

  瑩月直了眼神,僵了身體,整個人已近石化。

  躺她旁邊的自然是方寒霄,方寒霄其實並未睡著,他坐了小半夜,身板難免有些發僵發酸,躺上來閉目鬆散一下。

  其實他累了可以走,把玉簪石楠找過來替他就行,這本也是她們的差事。

  但他沒走。

  原因非常簡單,他不想走。

  他的興致在後半夜已經平息,他不想再對她做什麼,但他仍舊不想走,在有過先前的錯亂以後,他無端想在這裡留下來,哪怕什麼也不做,就這麼近在咫尺,坐臥相對。

  他心裡就能生出一種滿足感——無法解釋,而確實存在。

  把這感覺剖析得再明確一點,就是他不想離開她。

  方寒霄為此生出一點苦惱與慌亂,他不懂自己這聖潔的情緒是怎麼來的,簡直有點可笑。

  最糟糕的是,他還真的總有點想笑。

  這麼把自己磨到快黎明,借著灰濛濛的天光,他探一探頭,就能看見她睡得很香,半側著的臉頰都紅撲撲的。

  沒心又沒肺的小東西——

  方寒霄捏捏自己發僵的腰眼,就站起來,把她往裡面挪挪,然後毫不客氣地占掉她大半位置,躺上去了。

  他其實也很睏,但這個時辰了,他不可能再在這裡睡著,就是小憩一下,另外還出於點莫名的心思,最好嚇她一跳。

  瑩月確實嚇著了。

  嚇呆了。

  方寒霄感覺到她的動作,以為她下一個步驟該尖叫或是用力推他了,誰知什麼也沒有。

  他等了一會,還是沒等著她的反應,奇怪地睜開了眼。

  她確實是醒了,只是盯在他身上的眼神發直,好像連眨眼都不會了似的,半天,睫毛才霎一下。

  別的仍舊什麼動作也沒有。

  方寒霄伸手,到她眼前面晃了晃。

  她不動。

  不至於罷,他就在她旁邊躺一躺,什麼過分的事也沒幹啊。

  方寒霄都疑惑起來了,他半抬起身,湊過去,親她一下。

  然後拉開點距離再看。

  瑩月這下終於給反應了,她把薄薄的絲被拉起來,把自己蒙進去了。

  然後在裡面抖。

  不知為什麼,方寒霄覺得她現在很害怕——可是怕什麼啊?

  昨晚她都沒這樣。

  方寒霄不太高興——他絕不肯承認他有點受傷,抿著唇,翻身起來。

  他感覺得出來她現在情緒和昨晚的不一樣,現在她對他是真的抗拒。

  那種程度令他連強硬地去把她從被子裡剝出來都辦不到。

  他往外走。

  玉簪石楠已經等在外面了,只是很有默契地都不進來,兩個坐在堂屋門檻上,各自安靜繡著帕子,見到他出來,忙把繡活丟過一遍,站起來。

  「大爺醒了。」

  方寒霄聽到這個「醒」字,心頭悶氣又起——他是怎麼幹出這種蠢事來的?

  不睡覺守著她,就等醒來看她的冷臉。

  他臉色掩飾不住地不好,玉簪石楠面面相覷,這一大早的,是怎麼了?

  難道小倆口吵架了?可一點動靜也沒聽見,方寒霄不能說話,瑩月總是能的。

  見方寒霄已要往門外走了,石楠直覺不好,慌慌張張地道:「大爺等一等,我這就去打水給大爺洗漱。」

  方寒霄腳步慢了一慢。

  石楠鬆了口氣,忙衝出去了,玉簪則往裡走,嘴裡道:「大奶奶難道還睡著?我去服侍大奶奶起身。」

  方寒霄站著不動,只是凝神了起來。

  但一時只聽見裡面玉簪低低的詢問勸說聲,大約顧慮他在外面,說的什麼,還不大聽得清,似乎是在問瑩月怎麼了。

  瑩月的聲音並沒有響起來。

  過一時,倒是石楠先回來了,請他坐下,把青鹽清水等物給他。

  方寒霄一邊心不在焉地洗漱,一邊繼續聽著裡間的動靜。

  瑩月終於出聲了:「沒事。」

  「沒吵架。」

  她剛睡醒,人可能還躺著,聲音顯得比平時還軟一點,她也沒想到要收斂聲音,就是正常音量。

  方寒霄聽得清楚,心頭那股悶不覺就下去了。

  聽她這樣說,玉簪的聲音也輕鬆並且大了起來:「那奶奶還躺著,嚇我一跳,大爺都起來了。」

  她聲音又壓低了,但因為裡面摻上了喜悅之情,壓抑不住地比先還是大了一些:「——奶奶,難道是圓房了?」

  裡面靜了片刻。

  「嗯。」

  方寒霄:……

  他驚的,原要吐出來的一口漱口水生生咽了下去。

  嗯?

  他怎麼她了,她就「嗯」了?!

  裡間,玉簪歡喜極了,乃至都念起佛來。

  方寒霄目光一轉,發現站他旁邊的石楠也是滿眼放光,還輕輕捂住了胸口,一副替她主子操碎了心終於放心下來的模樣。

  ……這都什麼跟什麼。

  只有瑩月不開心,她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委屈,說玉簪:「你別念了,你不知道我早上醒來,都嚇死了。」

  方寒霄喉間齁鹹,默默想,他現在也很驚嚇。

  然而瑩月的話還沒有完,她接著道:「你快想想,我會不會有寶寶呀?要是有了怎麼辦?我一點都沒有準備好,唉。」

  她聽上去很認真,因為她是真的以為圓房了——親了,還睡在一張床上了,這還不算圓房嗎?

  徐大太太什麼都沒教過她,就這點知識,還是她嫁過來以後被丫頭們圍著嘮叨知道了的。

  她這句話沒有說出來,但方寒霄已經終於弄懂了她的腦回路。他默默重新喝了口水漱口。

  他也沒有準備好,好嗎?

  ……

  養個像她那麼笨的寶寶,要操多少心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9:23 PM

第五十四章

  方寒霄捏著燃剩的半截香,回到了靜德院。

  他原來打算借方老伯爺直接去找方伯爺的晦氣,但他現在心情好了,又不想這麼做了,方伯爺想玩,那就陪他玩玩。

  他跟方老伯爺打了聲招呼,說過午時要出門一趟。

  方老伯爺精神矍鑠,眼睛都樂得眯成了一條縫:「去吧,去吧!」

  孫子之前圓沒圓房他不知道,但夜夜都宿在靜德院裡是明擺著的,看在他白日往新房的腳步總算漸頻,方老伯爺忍住了沒有催——看看,他老人家的等待是值得的!

  哎呦,他先要個小重孫還是重孫女好呢?想一想都不錯啊。

  方寒霄:……

  只能當做沒有看見,回屋倒頭先補一場眠,直睡到近午,爬起來抹了把臉,換衣裳往新房去。

  才進院門,已聞到一股濃重的雄黃味,看來是撒過一圈雄黃粉了。

  丫頭們正擺飯,瑩月暫沒過去,坐在書案前,埋著頭。

  方寒霄走近了,才發現她對著那支碧玉管筆發呆。

  筆已經摔成了兩截,碎倒不算很碎,但也肯定用不成了。

  他不從房門進,直接隔窗取了支筆——他這個動作驚動了瑩月,她咣當就往身後椅中一退,然後站起來要跑。

  方寒霄早上時洗漱完就走了,沒和她說話,她當時鬆一口氣,沒想到他這麼快又回來了。

  她不知自己要跑什麼,可能大概有那麼點糊裡糊塗地「圓了房」,短時間內還難以面對他的意思。

  這時方寒霄簡單幾個字已經寫完,拿起紙張對著她晃了晃:街市,去不去?

  這五個字瞬間黏住了瑩月的腳步。

  她肩膀還縮著,眼睛已經亮起來,但一時沒有答話。

  方寒霄把紙筆放下來,轉身要走,瑩月忙道:「我我去!」

  她從沒有去過街市呢,前幾次出門都只是坐在馬車上看,但方寒霄這個意思,顯然是可以下來逛逛——或者專門就是逛去的,她紅著臉跟他確認:「我可以進鋪子裡嗎?」

  方寒霄點點頭,重拿起筆敲了敲那支斷筆,然後寫:把這帶著,去修補一下。

  還可以修補呀。瑩月出去的心頓時更盛了,連忙點頭:「好。」

  她遲疑片刻,邀他,「你用過午膳了嗎?」

  沒吃快點一起吃,吃完好出門。

  方寒霄搖頭,寫:我們出去吃。

  「哦哦。」瑩月又是忙著點頭,她也沒有在外面吃過飯,感覺方寒霄的每個提議都切到她心坎裡。

  她聽話走回到書案前,拿兩張宣紙把斷裂的筆包起來,又去立櫃那裡,把她的碎銀都拿出來,玉簪石楠這時候也過來,幫著找了個荷包把碎銀裝好。玉簪有點擔憂,低聲道:「奶奶的身子出門能支撐嗎?」

  瑩月茫然:「我沒事呀。」有什麼不能支撐的。

  玉簪也不很懂,是早上時別的丫頭們知道了「圓房」的事,七嘴八舌說起來的,言辭中都覺得瑩月現在應該比較虛弱——那六丫頭進房的時候,方寒霄已經走了,玉簪石楠圍著瑩月在恭喜,六丫頭不好問其中細節,長房上一輩的方大老爺和方大夫人已逝,諸如貞帕這樣的物件不是她們丫頭有資格驗看的,只能從眼前推算。

  那麼,方寒霄天明才走是明擺著的,這麼大的事,也不可能瑩月主僕三人都弄錯,可見是真的確實的了。所以,她們也都照著真圓房的路子在提供意見了。

  石楠想了想:「奶奶應該是歇過半日了,所以好了。」

  方寒霄咳了一聲——藉以把他快沖到喉嚨的笑意壓回去。

  一個傻姑娘帶兩個傻丫頭,這組合虧得能混到今日。

  但瑩月以為他是在催促,忙道:「我好了,來了。」

  就往外走,玉簪石楠她還是帶著的,別的丫頭照舊留下,已經擺好的飯菜就給她們用,也不浪費。

  很快,他們坐在出門的馬車上了。

  在車上,瑩月想起來,目不斜視地跟他道:「點香的是叫曉霞的那個丫頭。」

  方寒霄心中一訝,還存著的淡淡笑意消去了,轉頭看她。

  「你昨晚上有去滅香嘛,」瑩月小聲解釋,「還問我是誰點的,我當時以為你不喜歡那個味道。但是早上的時候,你——你又進來,把剩的半截香拿走了,我覺得好像不對,丫頭們來的時候,我就問了一下。」

  方寒霄早上沒和她說話,但有進來過一下,她當時還害怕著,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他這個動作。

  這次車裡是放了紙筆的,方寒霄寫:怎麼問的?她肯說?

  瑩月道:「我找了藉口,說香很好聞,問是誰點的,是府裡領的還是外面買的,還有沒有了,她就站出來了。」

  方寒霄訝異又贊許地看她一眼,這個問話聰明到刁鑽。

  那個曉霞一定以為自己的所為正好切合了她的心思,助了她一把,所以才敢站出來承認。

  瑩月卻很困惑,扭頭求助地看他:「她雖然認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很得意,還覺得我應該賞她似的,我怕她看出來我套她話,只好給了她一塊碎銀。不過,她為什麼這麼想啊?她不覺得自己有可能做錯事嗎?」

  方寒霄:……

  他無語著,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能說什麼,正這時,見到瑩月飛快又把臉扭回去了。

  她不來這個小動作,坦然一點,方寒霄沒想怎麼樣,她一這樣,他那點惡劣心思又來了,像調戲民女的惡霸一樣,把她逼到角落裡——這很容易,馬車上本來就這麼大點地方,然後湊上去親一口。

  柔軟的唇與唇一碰,瑩月心臟劇烈地跳起來。

  她整個人驚羞得也險些跳起來,這可是在外面,還是白天!

  她勉強壓著,什麼動作都不敢有,瑟瑟縮著,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怕叫人聽見:「——你酒還沒醒嗎?」

  方寒霄退回去,隨意寫:醒不了了。

  瑩月一看,就很悶,她覺得她被敷衍了。過一刻,才有點不甘又不解地道:「你是不是也在得意?」

  都為什麼這樣啊。

  方寒霄要否認,他有在得意嗎?但他順著瑩月悄悄瞄過來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上揚著的沒有錯,他嘗試了一下,還壓不下去。

  好吧,得意就得意。

  他的心情確實很久沒有這麼明亮過了,亮到他覺得別的事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瑩月試圖跟他講道理:「你不要在外面這樣——」

  方寒霄飛快寫:在家裡可以?

  瑩月愣一下,不說話,只是臉頰慢慢紅了。她說不可以——也不算呀。

  而且,房都圓了,還不許他碰一下,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怪沒道理的。

  方寒霄沒逼她回答,但也不撤走,就看著她,等。

  瑩月耗不過他,被看得坐不住了,只好道:「你真無聊。」

  就、就不能把她的沉默當默認嗎?還要看,看什麼。他真要做的時候,從來也沒徵求過她的意見呀。

  方寒霄不覺得無聊,他覺得可有意思了,要不是前面車夫嚷了一嗓子,他能就這個話題把瑩月磨到想跳車。

  「爺,你說的藥堂到了!」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方寒霄這才寫了一句: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然後他把筆丟下,下車去了。

  藥堂瑩月也是很有興趣去看看的,不過他都這麼說了,她就也先忍著待在車上了,看見他寫著問她可不可以的那張紙,乘機拿過來撕碎,揉成一個小團,塞到角落裡。

  方寒霄去的時間確實不長,很快拎著幾個小小的藥包回來了。

  他一上來就發現那張紙沒了,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沒表示什麼,只是把藥包放到身邊。

  瑩月自己心虛,岔著話題跟他搭訕:「你買藥做什麼?有誰生病了嗎?」

  方寒霄寫:沒有。製香用。

  「哦。」瑩月恍然大悟地點頭,又覺得他很厲害,道,「製香你也會嗎?」

  方寒霄寫:有器具不難。

  瑩月好奇:「你想做什麼味道的?」

  她從前人筆記裡看到過一點關於製香的記載,作書者自己只為閒暇賞玩,提的這一筆不多,不過也列舉了好些品種功用的香料了。

  方寒霄想了想,又想了想,下筆:提神。

  非常提神,保證比方伯爺燃給他的提神。

  這不算味道,算功效,不過瑩月也沒在意,點著頭:「提神的午後點著最好。」

  她這時候最易犯睏。

  方寒霄意味深長地附和:對。早上也不錯。

  他的堂弟方寒誠婚期定在八月裡,如今已經六月末了,近期兩家肯定是要常來往商量婚事的。

  這樣的事一般是男家往女家去,不過,女家主動來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比如說,聽到些女婿不好的傳聞。

  操作起這等小事對方寒霄是太容易了,他都不怎麼上心,算著路途,撩起簾子往外看著,一時看到前面出現了玉珍樓的紅字招牌,拿筆桿敲了敲車廂。

  馬車就又停了下來。

  方寒霄跳下車,這回他轉了身,示意瑩月也出來。

  瑩月扶著他的手下了車,發現這是一家酒樓。

  「先吃飯嗎?」

  方寒霄點頭,飯點當然是先吃飯,藥堂是先順路才就便去的。

  後面玉簪石楠也下來了,一行人往酒樓裡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9:29 PM

第五十五章

  瑩月從玉珍樓出來。

  她走得有點慢。

  因為她——嗯,一不小心,有點吃多了。

  平江伯府的廚子也很好,不過外面的飯食又別有一番新鮮香美,方寒霄點了好多樣,她吃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每樣不過嘗了一點,等會完賬,站起來的時候,她才覺得有點不妙。

  不好說,撐著若無其事地上了車。

  不過方寒霄又有什麼看不出來的,見她上車不過一刻鐘,已經悄悄挪動了三四下,還假裝整理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秀氣的眉毛就發愁地皺了皺。

  方寒霄寫兩個字問她:有了?

  瑩月心思都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道:「有什麼?」

  ——寶寶。

  「……!」

  瑩月眼睛瞬間瞪大了,溜圓,而且惱羞成怒地想打他了:「你你你說什麼呢!」

  方寒霄一本正經地寫:你早上自己說的。

  「那也沒有這麼快,」瑩月有點氣,「你是不是以為我傻?」

  不——敢。

  馬車本來有點顛簸,方寒霄又笑得肩膀都顫抖了,兩個字寫得歪歪斜斜,好一會才抖出來。

  「你就是這麼想的。」瑩月被他一笑,更鬱悶了,別過臉去,「你取笑人就取笑人,幹什麼這麼拐彎抹角的。」

  笑她吃得多就直說嘛。

  唉,不過這是她第二次吃多了,她為什麼總在他面前丟人呢,想跟他吵都沒有底氣。

  方寒霄終於笑停下來,又寫一行字,推她看。

  瑩月把臉別著,不肯看,他還不知要怎麼笑她。

  她半邊臉頰嫩粉又氣鼓鼓的,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樣子,方寒霄伸手就捏了捏,然後才把紙拿起豎到她面前。

  ——你喜歡這家的菜式,下次再來。

  瑩月眨眨眼,撐不住了,也計較不得他手癢又掐她,就轉過臉,充滿希望地問他:「下回還帶我出門逛嗎?」

  方寒霄點頭。

  瑩月就忍不住笑了,眼睛彎起來。

  她可真好哄,剛才還生氣,隨便哄哄,又能笑這麼甜。

  方寒霄坐回去掀他那邊車簾往外看,不多時,敲車廂讓停下來。

  這次他自己下去,很快回來,遞給瑩月一個包裝精緻的小盒子。

  瑩月透過車簾也看見他進的那家店了,小小一個門臉,招牌上寫著信遠齋,看上去似乎是賣吃食的。

  她就推拒,並且為怕辜負他的好意,不得不說了實話:「——我吃得很飽了。」

  方寒霄沒管,替她把盒蓋打開了。

  原是一盒糖葫蘆,不過這家店裡做得極為精緻,滾著剔透糖漿的山楂不是用木棍串起來的,而是獨個擺放在盒裡的油紙上,上面串著小小的竹簽,比一串的更方便拿取存放。

  山楂消食,顯然他下去買之前,已經考慮過了。

  瑩月紅著臉小聲跟他道了謝,拿起一個來吃,又讓他。

  方寒霄不愛吃這種帶酸的東西,上回吃櫻桃就上過一回當了,只是搖頭。

  瑩月就自己吃,她小口啃著,糖漿沾到唇上,紅潤潤又亮晶晶的,看上去一點都不酸,還很甜的樣子——

  方寒霄沒事幹,不覺跟著她的手也去盒子裡摸了一個——咬第一口的時候,他就後悔了。

  糖漿根本掩蓋不了山楂本身的酸味,比櫻桃還酸!

  他居然又上一次當。

  吐出來不雅相,他勉強咽了,剩下的大半個糖山楂扯了張宣紙包起來就想丟掉。

  瑩月一眼看見,忙把他攔住:「你才吃一點,丟掉多浪費呀。」

  她從前都沒有這種零食吃呢。

  方寒霄皺眉示意:酸。

  瑩月猶豫一下:「給我吧。」

  從前日子拮據的時候,偶爾過節分到一點新鮮吃食,她跟丫頭們也不是沒有分食過。

  但方寒霄不知道,他近乎有點發呆地看著瑩月把他咬剩的糖山楂拿過去吃了,心裡劇烈地跳了一下——他又想欺負她了。

  並且他覺得不能怪他。

  她這樣撩他,很過分的。

  他刷刷寫一行字,叫她看:你可能真有了。

  瑩月含著山楂:「啊?」

  方寒霄寫:這麼酸,你這麼愛吃。

  瑩月不懂圓房的真實含義,但孕婦愛吃酸的調笑她能領會到,家下人說起這個並不會特別避諱。

  她看明白了,跟方寒霄是氣不動了:「——我沒有特別愛吃,是你浪費糧食。」

  方寒霄勾著嘴角,只是笑,一看就很壞。

  瑩月無奈地搖搖頭,初見的時候他明明才不是這樣,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吃掉三顆糖山楂的時候,方寒霄又敲車廂,這次是修補筆的地方到了。

  瑩月以為來的是那種文墨鋪子,下來以後才發現居然是售賣首飾的。

  她想一想明白過來,一般筆桿斷了就斷了,沒有必要修補,她這支筆是玉製的,文墨鋪子裡也修補不來,金玉類的來首飾這裡說不定還有辦法。

  他們進去,方寒霄在外貌上很能唬人,一看就是高門大戶的貴公子,又是帶著女眷出門,那必然是撒錢來的,掌櫃的親自含笑迎上來了,先請他們到一邊雅間坐下奉茶。

  方寒霄把斷掉的筆給他,瑩月在旁幫忙說明,說想把筆補一補。

  「好玉。」掌櫃的接到手裡,先讚歎了一聲,然後凝神想了想,才道:「爺,少奶奶,這筆若只是要重新連起來不難,或自裡面鑽孔,或從外頭鑲金,總能連續起來,不過,這畢竟是玉,熔不得化不得,這樣的手段只為不得已的彌補之法,您以後把它擺著觀看,那是看二十年也不會有事,若是還如從前般使用,恐怕——這個,用當然是能用的,只是小人不敢保不會再次發生斷裂。」

  方寒霄並不以這麼支筆為意,看瑩月對著發呆心疼,才要拿出來補的,聽掌櫃的這麼說,就只是點點頭。

  瑩月倒是很為可惜,不過她也不會勉強人,就道:「請你盡力修補吧,以後我們小心點用。」

  她說著就要轉頭問石楠拿銀子,一邊想問掌櫃的多少錢。

  方寒霄把她的手按下,目視掌櫃的,敲了敲桌面。

  方寒霄挑的這一家首飾鋪子很為闊大,能在這繁華地段開得起這麼大門臉的,掌櫃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此時已看出來方寒霄口舌當有不便之處,一個字也不問,而心領神會了他敲桌的用意,立刻滿面笑容地站起轉身,須臾功夫就捧了兩大本冊子來,交給石楠:「請奶奶隨意挑選。」

  石楠半不解地擺到瑩月面前,瑩月同樣不解地一翻開,主僕倆眼前都是金光閃耀——原是本首飾冊子。

  裡面全是精心繪製的各類釵環,掌櫃的還在旁解釋:「如果爺和少奶奶有什麼想要的樣式,是這冊子上沒有的,都可以額外吩咐小人,鄙店必盡力為貴人們打制。」

  「我——」瑩月想說她都不要,她不覺得自己缺這些。

  但方寒霄已然把頭湊了過來,他一眼見到第一頁上的一對玉製玉兔搗藥式樣的耳墜,伸手就在上面點了點。

  掌櫃的忙介紹:「爺好眼力,這一對耳墜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費了拳頭大的一塊料才磨出來的,爺看這玉兔的眼睛都不馬虎,鑲的是紅寶,都是精選的好料子,因難得,鄙店只制了這一對。爺若有意,小人這就把實物拿來您細瞧瞧。」

  耳墜再大也有限,哪裡用得著拳頭大的料,這是店家虛誇之詞,方寒霄心裡有數,也不怎麼把掌櫃的話聽到耳裡,只是又看一看兔子用胭脂點的紅眼睛,再看一看瑩月,就笑著點了頭。

  掌櫃的便往外走幾步,吩咐了外面候著的夥計,片刻功夫,一對玉兔耳墜就送了進來。

  這掌櫃的雖然有些虛張聲勢,不過他說料好是真的,方寒霄修長的手指拈起其中一隻來,只見玉兔細膩溫潤,潔白可愛,比之冊子上的更為生動。

  他放回去,敲了下桌面。

  掌櫃的立時笑道:「是,這就替爺留著,爺再看看別的。」

  瑩月甚是傻眼,她都不知這生意怎麼就做成了,她想說「不要」,當著外人怕拂方寒霄面子,只好小聲道:「買這個就夠了。」

  方寒霄不管她,見她不看,索性把冊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一頁頁翻起來,須臾就又看中兩件。

  他看中的首飾皆是小巧之物,式樣不大,但用料皆是不俗,算下來價值便也不菲,而且他還不說話,只是看,看中了就敲桌子留下,也不存在討價還價的問題,掌櫃的少有做生意做到這麼舒心的,臉都要笑酸了,腰不自覺又往下彎一截。

  瑩月心下著急,總算有一個夥計在門外咳嗽一聲,掌櫃的遂笑道:「爺,您先看著,小人去去就來,有什麼事,門外有夥計,您只管吩咐。」

  他就走了,但桌上尚未會賬的三樣首飾並不取走,只是擺著,如此他離開一下倒也不算怠慢。

  瑩月忙小聲道:「別看啦,都好貴的,我錢不一定夠呢。」

  方寒霄無語看她一眼——想什麼呢,她那點錢,怎麼可能要她花。

  仍舊把冊子翻來翻去,他從前一點不覺得這些有什麼好看,幾乎都沒進來過這種鋪子,現在卻覺得很有意思,才定的三樣在他看來不過是開個頭,他的興致完全沒有發揮出來。

  他指縫裡很快又夾上了兩頁紙,瑩月看得懂,那上面肯定又有他新看中的東西,她想阻止,但見他還不停,又有點猶豫了——如果不是給她買的呢?她在這裡攔著,多自作多情呀。

  「什麼?讓別人看中了?」隔壁忽然傳來含怒的女聲。

  這裡的雅間不只一間,有些身份的女眷出門,總是不願意在店面裡走來走去的,要安坐下,店家奉上冊子,慢慢地挑才顯尊貴。

  雅間也做了一點隔音的處理,不過不是私人宅院,效果畢竟有限,聲音大一點,彼此還是能相聞的。

  這個聲音,瑩月聽著還很耳熟。

  她一下轉了頭,去看玉簪石楠。

  玉簪面色也很驚訝,小聲道:「好像是大姑娘——不,大姑奶奶?」

  瑩月不太確定,聲音是真的熟,但照理說,望月應該不會親自出來到店裡選首飾,她嫁得高,可以直接讓店家把冊子送上門去由她挑選,連門都不必出——從前徐老尚書還在的時候,徐大太太就是這麼做的。

  「掌櫃的,你可是有意糊弄我?既被人買走了,如何還在這冊子上?你們做生意就是這樣不經心麼!」

  隔壁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後掌櫃的聲音跟著響起來,他音量不大,聽得不甚清楚,只依稀是在賠罪。

  「才買走的?我倒不信了,就這樣巧!」

  瑩月很費解地跟兩個丫頭對了對眼神,她確定了,就是長姐,不過這火氣也太大了,簡直是來找茬,望月慣常還是講究風儀的,並不這樣。

  望月的火氣還沒歇下去,而且她帶的下人不少,其中一個要奉承,發現了瑩月這間裡有人,立刻到門邊指著道:「奶奶,買家想是就在這裡!」

  這些下人也是自有盤算:不讓主子在外把火撒完了,回去豈不輪著她們倒黴。

  為此,她不顧夥計阻攔,直接伸手把門推開了。

  望月本身倒不至於蠻橫到這種地步,只是本就不順,出來買點首飾還是不順,才沖掌櫃的發了兩句火,她以貴婦自居,再生氣還不會在外面這麼胡來,但下人自作主張,她憋著一口氣,只得出來看了一看。

  這一看,就跟瑩月無辜的眼神對上了。

  瑩月站起來,跟她打招呼:「大姐姐。」

  她不再畏懼望月,就是尋常口氣。

  反而是望月:「……」

  她一口氣憋住更是出不來了,首飾不首飾的已經不是要緊事,上回見瑩月,她注意力不在瑩月身上,而瑩月跟惜月鬧了矛盾,還哭了,就顯得孩子氣重,但她現在這麼好好地站著,衣裳首飾是仍差她一截,可那周身的容光,就兩個字——滋潤!

  成親不到半年,這個她從前正眼都沒空瞧的小庶妹已經脫胎換骨了一般。

  她婚後的日子,不問可知。

  望月想想自家金玉富貴下掩藏著的一地雞毛蒜皮,一句諷刺不覺就出了口:「三妹妹,你嫁了這個夫婿,日子倒是比我清靜多了。」

  「清靜」二字她有意咬重了音,明是說方寒霄的啞疾。

  瑩月聽了,有點苦惱地老實道:「沒有,也不清靜。」

  她忍不住看只是安然坐著的方寒霄一眼——他不要太能鬧哦。

  只有看上去清靜,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9:36 PM

第五十六章

  望月就一個感覺。

  紮心。

  瑩月的煩惱看上去是真的,可是她跟方寒霄之間那種淡淡流轉的輕鬆愜意的氛圍也是真的,於是連她的煩惱,也都顯出甜蜜。

  望月自己也是新婚,但回想一下,她竟然想不出她這新婚有過什麼類似的時光。

  成親隔日拜婆婆,岑夫人抱著小孫兒端坐在上面候她,雖說她拜下去的那一刻岑夫人讓人把小孫兒抱走了,可旋即就又抱回來,她在家時沒把原配生的這個孩子當作什麼障礙,才一歲多一點的小娃兒,話都說不齊全,她賢惠一點,養他長大,籠過他的心是多麼容易——然而等真見到岑夫人的架勢,她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想得太天真也太簡單了。

  岑夫人對孫兒的重視令她警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忽然發現,她其實根本沒有做好有這麼一個現成的胖兒子,嫁來就當娘的準備。

  這個孩子跟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卻要占去她將來孩兒的最大利益。

  她對他生不出一點親切感,只是控制不住地排斥——她不想害他,她沒有那麼壞,可她真的也喜歡不起來他。

  這讓她原來想好了向岑夫人表白她願意把孩子抱到自己院子裡養、視若己出的話卡在喉嚨裡硬是說不出來,幸而岑夫人也沒有這個意思,淡淡地與了她見面禮,就打發她走了。

  她回去之後後悔,向岑永春說起此事,岑永春對她還是和軟的,安慰了她一番,又說不用她管,岑夫人就願意養小孫兒,要是去要,她說不準倒要不高興。

  她聽了,心裡雖有忐忑,也是放鬆了一點。可惜好景不長,沒兩天,回門時就出了惜月的事。

  岑永春酒醒以後,跟她解釋並保證了對惜月絕對沒有意思,她也相信惜月不可能真威脅到她——有徐大太太在,足夠把惜月按得死死的,可她心裡還是揮之不去地膈應。

  這感覺跟惜月都關係不大,而純是岑永春提起惜月時的那種口氣,洋洋自得的,近乎眉飛色舞的,要她怎麼相信他真的對惜月毫無想法!

  膈應,真的膈應。

  徐大太太勸她,她也知道自己跟岑永春賭不起氣,說服了自己好一陣子,終於勉強把這件事忘掉了,惜月又鬧出事來了。

  這個庶妹簡直生來剋她的一般,這回鬧的事更大,以至於岑夫人直接把她找去問了話,問她為什麼她的妹妹會參選秀女,而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無話可答!

  她覺得不妙,回娘家問,卻已經晚了,徐大老爺名都報上去了,他是惜月親父又是徐家家主,除非他本人想法去撤,不然這件事根本無法回轉——而徐大老爺神蹤深隱,連面都不露了。

  她的預感沒錯,果然,她再回隆昌侯府以後,岑夫人對她的態度更淡了一層,言辭中乃至有不耐煩之意。

  她受不住氣,這才帶人出來散一散,不想,還不如不散呢。

  這些庶妹們,一個比一個能給她添堵。

  望月心頭那股氣越漲越高,但她也清楚,她不能跟瑩月發,她跟方寒霄當年的婚約是她揮之不去的弱點,方寒霄要是橫下心跟她鬧起來,他前程盡毀,不存在什麼顧忌,她是要吃大虧的。

  不過——真見到方寒霄以後,她其實倒很難想像他不顧體面鬧事的景象。

  她跟方寒霄定了十年婚約,此前只見過他兩次。

  這看上去不可思議,但只能說時運如此,因為方寒霄從前在京時候不多,他一大半時間是跟著方老伯爺滿運河跑,一小半回京來,又是跟自己的友人滿京城跑,她當年對這門親事甚為滿意,不是沒有幻想過方寒霄來邀她出門賞一賞花,喝一喝茶,他卻好似沒生這根筋,京裡別家的姑娘們羨慕她定了這門親事,她面上把頭顱揚得高高的,只有自己心裡知道,她跟方寒霄,並不比這些姑娘們來得更熟。

  所以她背棄他的時候才毫不猶豫。

  只是沒有想到,當年那麼意氣飛揚同時冷心冷肝的少年,會有在這裡陪著小妻子耐心挑選首飾的時候。

  他這麼看上去,是真的絲毫也不介意瑩月只是替嫁給他填坑的。

  望月有一點恍惚,如果她嫁給他,大概過的也是這樣的日子罷,應該還能更好一點,畢竟她可不是替過去的——但是,也就是這樣了。

  從士族跌落平民,最好不過如此,而這對她來說絕對不夠。

  望月忽然就醒悟了過來,她心頭的恍惚褪去,紮出來的那一點空洞也無聲復原,她的腰杆重新直了起來,扶了扶自己鬢邊華美的長釵,想要說話。

  「哎,你——」

  卻是她總不說話,瑩月先出聲了,不過不是對她說的,而是無意中轉頭一看,發現方寒霄完全沒在管望月意外的出現,只是看自己的冊子,而他一個手掌的指縫都不夠夾了,另一個手掌裡也塞上了冊頁,這才多大會兒功夫,他得買多少呀!

  瑩月糾結死了,主要不知道是不是買給她的,問還不好問,一問,好像她同他要一樣,到時再說她不要,也顯得她很假。

  掌櫃的也過來看見了,貴人們之間有什麼爭執他管不著,自家的生意才是第一等的事,忙屈身進來,陪笑跟方寒霄搭話。

  方寒霄翻回去,一一把自己看中的首飾指給他看。

  掌櫃的連連應聲:「是,是,爺您稍等!」

  匆匆就出去取。

  一時抱著一摞各色盒子進來了。

  一共七件,掌櫃的一樣樣拿給方寒霄過目,方寒霄從前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但他打小見慣,挑是很會挑的,選中的每一樣都別致又貴重。

  望月沒走,因為她忽然發現她最早看中的那對玉兔耳墜就擺在桌子一角——下人倒沒有完全亂來,買主還真在這裡。

  她轉頭,目光複雜地看瑩月:「這是你們買的?」

  瑩月點頭,同時小小糾正了一下:「他要買的。」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方寒霄打算送誰,所以不好意思把自己算到「你們」去,不過望月聽來,又聽出了一種微妙的紮心感。

  她不想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努力忽視了,轉而有點不耐煩地問道:「二丫頭那事,你知不知道?」

  瑩月目光飄了一下,道:「嗯。」

  她給送的信,怎麼會不知道。

  「你跟她好,知道她怎麼通的門路鬧出來這一齣?」

  瑩月想了一下,道:「我們現在不好,鬧翻了。」

  她不會說謊,不過,這樣也不算說謊麼。

  望月噎了一下,想起來這倆回門那天確實翻過臉,瑩月還哭哭啼啼地回來了。

  她們說這兩句話的功夫,方寒霄已經把那七樣首飾都看完了,把盒子都摞到一起,手指在桌面上點了點。

  掌櫃的臉都要笑爛了,低聲報了個價,又道:「爺,您手面大,惠顧得多,這零頭小人幫您抹了,爺以後常來。」

  方寒霄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回手往袖子裡摸銀票,隨手摸出張來給他。

  他其實是很正常要會賬,但摸銀票那勁兒,跟摸張廢紙一樣——這揮金如土的架勢硬是把掌櫃的腰又壓彎一截,他捧著銀票,一溜小跑出去,找回一堆碎銀給他,免費附贈了個荷包裝著。

  見方寒霄站起來,又連忙招呼夥計,讓幫忙把盒子捧著送到貴人的車上去。

  方寒霄往外走,走過瑩月時看她一眼,瑩月會意,跟望月打招呼:「大姐姐,我們走了,你慢慢看。」

  望月:「……」

  她哪裡還有心情看什麼,才說服了自己她過不了這種普通人家的日子——結果,哪個普通人家是這麼撒錢的!

  就是她在這裡,也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便是她捨得,抱這麼一堆金玉回去,婆婆小姑妯娌要怎麼看她。

  妯娌還罷了,不孝敬孝敬長輩,籠絡籠絡小姑,這份獨食能把她噎著。

  瑩月言行中對她沒有怨怪之意,見面離開都很有禮數地主動說話,正因如此,更顯出她婚後生活確實過得很好,所以她不恨徐大太太這樣對她,也不恨她用她替嫁——望月忽然發現,她倒寧願她滿腔怨氣地和她吵起來,好過這樣客客氣氣地。

  這份客氣,比針尖更能紮痛她的心。

  ……

  瑩月其實也是需要籠絡一下她的小小姑子的。

  到了車上,方寒霄就把盒子分分,單獨拿出來兩個擺到一邊,寫著告訴瑩月:這兩個是慧姐兒的,你回去給她,剩下的你留著。

  瑩月驚訝地脫口而出:「我不要這麼多——」

  話出口呆了一下,她其實更該說她不要,不知怎麼就被他帶歪了。

  回過神轉而道,「多給慧姐兒吧。」

  一共十樣,怎麼好就給妹妹兩個呢。

  方寒霄不以為然,寫:她就那幾根頭髮,哪用得上什麼。

  瑩月看見,忍不住要笑,又覺得不好,憋著道:「你怎麼這樣,這個話不要到慧姐兒面前說,她該不樂意了。」

  方慧年紀小,留頭沒多久,頭髮不豐,只夠紮起來兩個包包頭,許多首飾確實用不到,不過理是這個理,誰願意聽人這麼直白地揭露出來,小孩子也是有愛美之心的。

  方寒霄寫:知道了。待她大些,再給她備。

  他要是又使壞,瑩月差不多快習慣了,可忽然來這麼一句「知道了」,好似很聽她的話一樣,她反而有點忸怩了,自己鬧不清為什麼會有這個心思,臉面微紅著不說話了。

  方寒霄這次很仁慈地沒有鬧她,他不通這些男女間的彎彎繞,諸般心緒都是初次擁有,因而很易按捺不住,但他同時通讀兵法,知曉圍師必闕的戰術——不能一次把人逼得太急了,當緩的時候,要緩一緩。

  慢一點來,也有慢一點的樂趣。反正,怎麼樣他都覺得很有意思。

  接下來也沒閑著,瑩月實際上好什麼,他這麼久處下來是再清楚不過了,來到專賣文墨書籍的那條街上,把她往最大的那家晉江書館裡一帶,別的就都不用管了。

  放魚入海,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情形。

  不但省心,回報值還極高,日頭西落,不得不走的時候,瑩月給他說了一路的好話,到家等擺飯的時候,還主動生澀地討好著給他捶了捶肩膀。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就是用完飯以後,她就沒有空再理他了,跟自己精挑細選買來的十來本書較勁去了。

  方寒霄沒去煩她,他也有事要做,心中默念了一遍「圍師必闕」,負著手,慢悠悠走開製香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09:42 PM

第五十七章

  棲梧院。

  天色初明。

  方寒誠這一日本該早些起來,他的岳母武安伯兼宣府總兵夫人趙氏將於今日前來拜訪,昨日已先遞了帖子。

  他的婚事比方寒霄定得晚得多,洪夫人視獨子為寶,以為他早晚必成大器,對方伯爺承爵前有意結親的人家俱不滿意,直到掀下了侄兒,二房身價陡然翻覆,她才放出眼力,細細替兒子挑選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

  平江伯對武安伯,漕運總兵官對宣府總兵,不能更般配了——雖然後者到方伯爺手裡丟了,不過,早晚會拿回來的。

  未成婚前,岳家上門,方寒誠是不能怠慢的,必得前去見禮相陪,但不知為何,他這個早上眼皮黏在一起,就是不想醒來,全身都是酥軟之意,但同時,某一處又出奇的精神。

  大約是昨晚的酒還沒散完——

  他迷糊著想。

  他昨日去參加文會,席間有詩有酒有美人,一時高興,就喝得晚了些。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可能與他們一幫男人同桌喝酒的,所以這個美人,就是女妓。

  他不缺女人,洪夫人才給過他兩個丫頭,不過出去交際麼,席間無妓,便如桌上無酒一般。

  方老伯爺欣慕文人門第,連方慧都知道投他所好,表白自己要好好讀書,方伯爺又如何不知道,從前壓著他也叫他讀書,好在方老伯爺那裡掙些印象分,將來多分點家產。

  一樣的書,不一樣的人讀,讀出來的是不一樣的效果。

  他讀著,就是慢慢把風流文人的那一套習氣學齊備了。

  睡在他外側的房裡人留仙這時候換了個睡姿,半夢半醒間嚶嚀了一聲。

  方寒誠覺得她這一聲裡充滿了柔媚,比起平常要勾人得多。

  他頓時覺得某處更精神了些。

  這精神撐著他睜開了雙眼,只見留仙不知是睡得熱了還是怎麼了,把被子都掀了一半,玉體橫陳,腰肢宛轉,瞬間把他本已上竄的火直接點燃了起來。

  這小蹄子,從前也不見她這樣能動他的火。

  方寒誠理智上知道他現在不該幹那事,身體上不能自控,勉強想了一句「速戰速決」,就迫不及待地翻身壓了過去。

  **

  日頭漸高。

  新房裡。

  瑩月在跟方慧戴首飾玩。

  兩個人差了八歲有餘,但不知道為什麼竟能玩到一起去,不是嫂子照顧小姑子的模式,就是在一塊玩。

  首飾是幾天前買回來的,當時天有點晚了,瑩月暫時就先放著,隔天時,讓人叫方慧來選,選幾樣都可以,方慧很驕傲地不來,放話說不要方寒霄買的東西。

  瑩月好笑,沒立刻去勸她,緩了兩天,親自再去拉她,說:「我一樣都沒動呢,只等你來。」

  方慧就撐不住了,被她拉來了。

  路上時方慧還一副不情不願的小模樣,跟瑩月講:「大嫂,我看你的面子,才來看看的,不然我才不要理他。」

  瑩月連連點頭:「知道,我們好。」

  方慧就笑了,不過她小人嘴硬,及到真看見滿炕的首飾時,那點不情願又全忘了,很快跟瑩月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

  女人大概天生抗拒不了這些,方慧這麼小的也一樣,不但討論,她還挨樣比劃,比劃完自己,比劃瑩月。

  她喜歡那對玉兔耳墜,不過比劃完以後就歎氣:「我的耳朵太小了。」

  玉兔耳墜本身是小巧類,但她才八歲,比到她耳朵上,仍然有些不協調。

  瑩月聽她說得可愛,直笑,又安慰她:「很快你就長大了。」

  「你們都這樣哄人,我知道,早著呢。」方慧甚是在行地道,又拉瑩月,讓她把耳墜戴上好讓她看一看。

  瑩月依言換了一下。

  「好看,大嫂,這個襯你。」方慧誇她,瑩月再要取下來,她還不讓,「大嫂,你就戴著嘛,比你原來那對適合你。」

  瑩月自己摸了摸,又對著玉簪拿來的小靶鏡看了一下,她也挺喜歡的,道:「就是有點沉。」

  方慧把一支芙蓉雙花金簪往自己的包包頭上戳,不過方寒霄背後說她的話沒有錯,她頭髮短,插不住,只能用手扶著美一下,手一鬆,金簪跟著就往下掉。

  她的乳母王氏都在旁邊看著笑。

  方慧不理她,堅持著把每一樣都比劃了一遍,自己戴不了的,就拉瑩月試,兩個不知不覺就玩了小半個時辰。

  到最後,她能用的還真只有方寒霄替她預選出來的兩樣,她戴上的效果也不錯。

  瑩月禁不住道:「你大哥心裡是疼你的。」

  不然不能替她挑得這樣剛好。

  方慧不認:「哼,就是湊巧,他才不會管我——」

  正說著,石楠匆匆衝進來了:「奶奶!」

  她風風火火的,把瑩月驚了一跳:「怎麼了?」

  「奶奶,那邊鬧起來了!」石楠喘著氣,手比劃著往外指。

  瑩月看不明白:「你坐下,歇一會再說。」

  方慧大眼睛發亮地直起了身子:「是不是二嬸那邊?那裡怎麼了?」

  石楠點頭:「是!」又喘了兩下,總算把氣喘勻了,指手畫腳地說起來。

  原是她去外院找她弟弟福全,給他送一套才縫好的中衣,姐弟倆就便站在二門處聊了一陣,誰知聊著聊著,見到裡面烏泱泱出來一串人。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到裡面有洪夫人,怕跟弟弟被她逮到找麻煩,就忙貼著牆儘量躲了起來。

  那一串人要出不出,要進不進,卻是就在影壁裡吵了起來。

  吵的事由並不複雜,她聽了幾句,就聽明白了。

  「是武安伯夫人上門來,問二爺的事——」

  方慧很關注也很樂意看見二房出事,問道:「是親事嗎?」

  石楠道:「是,也不是。武安伯夫人好像是在外面聽了什麼閒話,說那邊二爺臨近婚期了,還不安分,在那種不好的地方找姑娘,嗯——」

  她對著方慧的大眼睛,卡住了,因為忽然發現這個話不好當方慧面說。

  王氏也覺出來了,要領方慧出去:「姐兒,這不是你聽的,你也在這裡鬧了大奶奶許久了,該回去了。」

  方慧哪裡肯,她對這比對首飾的興趣還要大,賴著靠到瑩月身上,躲避著王氏:「嬤嬤,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不能聽的,這些事我又不是不懂,祖父都罵過二堂兄。」

  方寒霄出走以後,她不肯跟洪夫人,實際上是由方老伯爺養大的,方老伯爺武將出身,對這個小孫女寵是極寵,但言辭上就想不到避忌那麼多,從前發現方寒誠在外面搞花頭,把他叫過來就罵了,方慧當時在門外玩,恰巧聽著了。

  ——方老伯爺心目中,玩女人就玩女人,孫子大了,對女人好奇,有這個衝動未嘗不可,可扯什麼文會扯什麼讀書,讀書就讀出來這些個玩意兒,沒得把他老人家神聖的書本都玷污了!

  他照著這個思路,劈頭蓋臉把方寒誠訓了個透,方寒誠跟他觀念不一樣,被罵得不服,全怪罪到他偏心上去,從此跟他就淡淡的了。

  在對方慧的影響上,她該懂的,不該懂的,都知道了那麼點,現下很彪悍地就問石楠:「二堂兄屋裡不是有姑娘了嗎?還去外面找呢?」

  聽得王氏簡直想掩面!

  再一看石楠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更臉紅了,方慧日常都是她跟著的,就跟成了這樣——她真也是沒辦法,一個乳母,就是管天管地,也管不著方老伯爺說溜嘴呀。

  瑩月也有點驚,乾咳了一聲,攬住方慧的小肩膀道:「慧姐兒,你心裡知道就知道,不要說出來。」

  方慧倒是聽話點頭,然後沖石楠:「那你說。」

  眼看是耗不過這個小祖宗,石楠只有儘量把言辭放含蓄了:「——武安伯夫人就為這個閒話來的,本是想來提醒提醒二爺,但二夫人不肯認有這事,說必是武安伯夫人聽岔了,又或是別人下話害二爺。武安伯夫人就要讓二爺親自來見,她問一問,二夫人同意了,說二爺本也是要來問安的,等一等就行,誰知左等右等,等不見人來。」

  方慧忙道:「然後呢?」

  石楠轉述:「二夫人使人去喚,結果人回話來說,二爺忽然病了。」

  這都是她從武安伯夫人的喝罵裡總結出來的,本來順序沒有這麼清楚。

  方慧笑嘻嘻地道:「這麼巧呀。」

  石楠點頭:「就是這個話呢,所以,武安伯夫人根本不信,然後她更加生氣了,直接說,二爺昨晚上還在外面——嗯,那個玩,今兒一早就病,恐怕生病是假,把身子淘空了才是真的!」

  這下連王氏都失聲了:「昨晚二爺還沒安分?還讓人家知道了?」

  這怪不得武安伯夫人那麼生氣,不顧體面地當眾就和洪夫人吵起來了,爺們偷嘴不是不行,偷成這樣,就過分了。

  石楠點頭:「武安伯夫人退婚的話都撂出來了,二夫人著急,追到了二門那裡,才讓我撞見的。」她補充了一句,「武安伯夫人說話十分決絕,我看,這門婚事可能真的難成了。」

  「不成才好,」方慧十分樂見二房倒黴,這回主動跳下炕來,又拉瑩月,「大嫂,走,我們去看看。」

  瑩月愣道:「看什麼?」

  「看熱鬧呀!」方慧眼神晶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10:04 PM

第五十八章

  瑩月不想去,也勸著方慧別去,但方慧眼看叫不動她,眼珠一轉,直接就往外跑了出去,瑩月怕她亂來,只好忙跟上去。

  石楠跟後面解釋:「大姑娘,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了,武安伯夫人已經走了,二夫人攆到二門外面都沒攔住,所以我才能抽空子跑回來的。」

  方慧興致不減,顛顛地邊快走邊道:「看看二嬸現在的臉色也好!」

  這叫什麼話,誰家的姑娘是這麼個風雷性子呦。

  王氏聽了,簡直頭痛,心想幸虧武安伯夫人走了,不然方慧幸災樂禍過了頭,當著人家面嗆起洪夫人來,可就鬧笑話了。

  卻是天不從她願,石楠看見了武安伯夫人堅決要走,畢竟沒看見她出了伯府大門,這個時候,武安伯夫人其實還耽擱在府裡。

  她被洪夫人留了下來。

  石楠偷溜走後,洪夫人不能忍自己兒子被潑髒水,眼看辯解無用,武安伯夫人只是堅決要回去退婚,她也不是多好的性子,對著武安伯夫人的背影就大肆發怒起來。

  她這一怒,於武安伯夫人來說,她做這個退婚的決定本也不是很容易的,見洪夫人這麼理直氣壯,她心裡反疑惑起來,以為是不是真的有哪裡弄錯了。

  抱著萬一的希望,她回轉了,提出要求去親眼看一看方寒誠,如果他是真病,那麼兩家還可以談一談。

  洪夫人當場就答應了。

  ……

  方寒誠這邊,洪夫人先前久等他不來,命人去喚他的時候,他才從蘭香身上下來沒多久——是的,不是留仙了,洪夫人不叫人來,棲梧院裡本身也會有丫頭按著時辰叫他起床的,蘭香作為另一個房裡人,自然比別人更容易擔到這個職責,她一進去,方寒誠看她也比平時更勾人,拉著她就再戰了一場。

  蘭香相對清醒,不過,她等於是被留仙哄到了這院裡來,方寒誠原來並沒看中她,她一來有個危機感,二來也有和留仙較勁的心思——再堅實的姐妹情分,往二女侍一人的局面前一擺,不值一提。

  二者疊加,明知方寒誠該早起,她也沒有勸說他,順水推舟就配合了,不然留仙可以,她卻推拒,豈不要掃了方寒誠的興致。

  只是這麼一來,方寒誠又不是鐵打的身子,哪裡還經得起,完事就覺兩腿發軟,腦袋昏疼,他自覺不好這麼去見武安伯夫人,對洪夫人來傳喚的人就直接托了病。

  他一下消耗過度,又還殘著點昨日的宿醉,腦子十分不夠用,沒意識到武安伯夫人來者不善,打發完正院來人倒頭就又睡了。

  在洪夫人那裡,並不知道兒子一早就這麼勇猛,她是真以為兒子病了,所以跟武安伯夫人吵的時候,她也真底氣十足,並且毫不猶豫把武安伯夫人帶來了。

  畢竟這麼門當戶對的親家也不是容易找的,洪夫人也不想真散了這門親。

  ……這麼一來,她就親手把方寒誠坑死了。

  武安伯夫人將四十的人了,什麼沒經過見過,方寒誠被丫頭用力推醒,慌張收拾了一下出來,他此時的面相看著是不康健,泛著虛弱,但他這個虛跟病,隔著一目了然的距離。

  武安伯夫人打量他第一眼,就覺眼前一黑,身子都顫抖起來——這個浪蕩子!浪蕩子!

  她的女兒就要配這麼個不到二十歲已經這麼耽於女色的男人,這往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淘多少氣,日子要怎麼熬!

  她瞎了眼呀,給女兒挑中這麼個夫婿!

  洪夫人目瞪口呆。

  她真的不知道,早知她說什麼也不會把武安伯夫人領過來啊!

  寧可讓武安伯夫人含怒而去,回頭兩家的男人再談一談,挽回情況的可能性都很大。

  這麼給武安伯夫人展示個現行,就很難說了——衝擊力太直接了,毫無狡辯餘地。

  洪夫人看著自己兒子虛浮的腳步,蠟黃的臉色,還有一身說不出來的怪味,一時都說不出口他是單純地病了。

  「二堂兄好臭呀。」

  意志非常頑強,從二門一路又追到這裡來的方慧躲在院門邊上,聞到一點風送過來的味道,忍不住道。

  方寒誠昨晚是醉回來的,洗浴很潦草,一晚上悶過來,這個天氣不說,他早上還連著做運動,哪能不出汗,混在一起,味道之蕪雜厚重,以至於竟把他身上本來還該有的一種奇特的味道都蓋得差不多了。

  真來了,王氏也顧不上說她了,搖著頭道:「二爺可是越來越離格了。」

  瑩月躲在方慧身邊,跟著伸頭出去看了一眼,尚沒及看清楚方寒誠,武安伯夫人已經爆發了。

  「好,好,你信誓旦旦,叫我來看的就是這個?!」

  洪夫人勉強還要笑:「親家太太,這裡面必定有些誤會,待我問過誠哥兒——」

  「洪太太,從今日起,你我兩家的婚約就此作罷,親家不親家的話再也休提,請你慎言!」

  武安伯夫人說著,又伸手憤怒地一指方寒誠,「令郎這個樣子,虧你好意思擺出那義正辭嚴的腔調,我險些叫你哄了,你——」

  武安伯夫人手指顫抖著想說什麼,又覺得什麼也不必囉嗦了,掉頭就走。

  方寒誠見勢不妙,上前要攔:「伯母,小侄是真的身體不適,方躺了一躺——」

  他讓武安伯夫人這一怒,清醒了一大半,但仍沒抓住重點,方慧在院門那裡都能聞到他身上的一絲臭味,他自己一直處在這味道裡,久在鮑魚之肆,並不知覺。

  他只知道自己眼下虛弱,那麼,不正好裝個病嗎?抱著這樣的念頭,他才敢收拾收拾出來。

  他畢竟還年輕,不知道他這狀態騙騙方慧瑩月還行,根本瞞不過武安伯夫人這個年紀的人,連他親娘都不好嘴硬說他是病,只能說有誤會。

  他這一攔,武安伯夫人近距離看清了他那腫大的眼圈,活脫一個縱欲過度的形象,還是在她上門的這一天,明擺著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連她這個長輩都這樣怠慢,女兒真嫁過來,能有好日子過?

  武安伯夫人退婚的決心當即又堅定一層,厭惡地一個字都不想和他說,繞過他就走。

  方寒誠還想攔,武安伯夫人身邊也是有下人的,上前將他搡開,一行人揚長而去。

  洪夫人這回沒力氣追了,她再慣兒子,此時也生了氣:「誠兒,你怎麼回事?就是再饞,撿什麼時候不好,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鬧?」

  方寒誠皺眉揉著額角——他頭疼:「我不是有意的,可能是有點喝多了。」

  他心裡覺得似乎哪裡不對,但有酒意蓋著,說不太上來,也想不清楚。

  這同時與他平常在欲望上的隨意有一些關係——想要就來一回,他不壓抑,便也覺不出來壓抑之後不同尋常的瘋狂衝動,這衝動一部分都隨著他的作為發洩出來了,他能覺得的,就是好像今早上感覺特別強烈一些。

  洪夫人走到他身邊,聞到他身上的怪味,氣又重一層:「早知昨晚不該叫你出去,你說你,唉,怎麼偏偏這時候胡鬧呢!」

  說來說去,她其實不覺得兒子的所為有什麼錯,錯只在不該現在武安伯夫人的眼裡而已。

  她這種責怪,方寒誠又哪會懼怕,捂著腦袋道:「娘,我真的不舒服,我去歇一會,等好一點,我再去給趙夫人賠禮。」

  他不以為武安伯夫人真能為此退婚,所以並不慌張,他自己眼下的不適還更要緊一點。

  洪夫人也是這個念頭,給武安伯夫人賠禮是必須的,不過武安伯夫人現在正在氣頭上,去也沒用,兒子還要受她的氣,不如歇一陣再說。

  只得點頭道:「去吧。」又訓他一句,「你也當愛惜些身子,都是那等妖精勾的你,都給我叫過來,一個個的,不知規勸,只會縱著主子胡來,都該緊緊弦了——!」

  捨不得太責備兒子,那總得有人為此承擔責任,她轉頭就尋趁上了方寒誠的通房們。

  瑩月拉一拉方慧,小聲道:「我們走吧——呀!」

  一隻手自背後忽然搭上她的肩膀,她驚得抽了一口氣,忙轉頭。

  是方寒霄。

  他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瑩月瞬間心虛,她心裡覺得她不該站這裡看人家的笑話,方慧就坦蕩多了,很鎮定地一拉她的手:「大嫂,走。」

  武安伯夫人走的時候其實看見了她們,不過沒管這個閒事,洪夫人一直在院裡,現在又要收拾上人了,沒空分神往外看,一直都沒發現被圍觀了,她們跟上方寒霄,順利地就退走了。

  走一陣,瑩月才忽然發現自己肩膀上有點灰濛濛,依稀是個手印形狀,她回憶一下,狐疑地往方寒霄先前搭她肩膀的那隻手看了一眼。

  方寒霄:……

  他忘了,他這時候出現在這裡,是乘著人都被吸引到前面來,攀到後面屋頂下,揭開邊緣一片瓦,把他那支放在檁間墊板上的香燃盡後留下的一小撮香灰拂走了。

  他本要去洗手,但繞到前面時,見到瑩月扶著牆踮腳往裡看,她站得不太穩,兩個玉兔耳墜隨她動作輕輕悠蕩,他不覺就上去拍了她一下。

  把灰全拍她肩膀上去了。

  瑩月自己心虛,沒敢問他,他也就裝個不知道,若無其事地領著她走,只在心裡默默想:原來想捂她眼睛的,怕把她嚇過頭,大叫出來,才沒做。

  幸虧沒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10:54 PM

第五十九章

  作弄方寒誠這事,對方寒霄來說就是回敬方伯爺的順手之為,除了往武安伯府裡煽了煽風,然後挑準時機點了支香之外,他並沒有做更多別的事,事後既沒往心裡去,也沒想造就什麼後果。

  不想,武安伯夫人是武將之妻,性子剛烈,她在二門時若拂袖怒走還罷,偏洪夫人把她拽了回去,叫她看見了方寒誠那個模樣,如此她不單是生氣,還覺得受到了侮辱,怒氣勃發之下,回去就直接把方寒誠的行徑宣揚開了。

  既然說出去了,明著打了方寒誠的臉,那不管武安伯夫人後不後悔,退婚這條路都只能走到底了,洪夫人明擺著不是個好相與的婆婆,有過這一遭,武安伯夫人有一分愛女之心,都不能再把女兒往她手底下送,那與入火坑無異。

  方寒霄在聽見武安伯夫人放出話的第一時間,就收回了要攆走那個叫曉霞的丫頭的打算。

  弄走這丫頭太容易,把她點的剩下半截香塞給她,打發她回去正院就完了,不管是洪夫人還是方伯爺,都沒臉再叫她回來。

  他之前幾天並未著急著手這件事,是因為在他的計劃裡,借堂弟回敬過方伯爺之後,再這麼做的效果才能發揮到最好,可以警告到方伯爺,讓他不要往新房亂伸手。

  但事情真的實施開來,洪夫人陰差陽錯把武安伯夫人的怒氣值搞得翻了倍,他敏銳地發現,這件事還可以有更好的效果。

  ——方寒誠的婚事可能真因為他的隨手為之而泡湯。

  那麼他倒不能輕易動作了,他不適合暴露出自己在這當中下的黑手,造成的後果太嚴重,方伯爺不可能不報復他,而他不想現在就和方伯爺陷入到太激烈的內鬥之中。雙方不和睦,互相試探提防,給彼此暗戳戳找麻煩,跟在檯面上殊死相拼是兩回事。

  後者,還不到時候。

  如此他袖著手,安安定定地等著武安伯府的後續動作。

  很快等來了。

  沒別的,武安伯府就是瘋狂散播方寒誠的壞話,什麼無德無行,輕薄浪蕩,一股腦往他頭上砸,然後堅決跟他劃清界限,要求退婚。

  武安伯夫人這是被噁心壞了,連私下商議的這個解決途徑都不肯走了——或者她心下清楚,兩家已經成了這樣,即便能好言好語地商量著把婚退了,事後以洪夫人的性子,必然不甘心,要說姑娘的壞話,那與其等她說,不如先下手為強。

  方寒誠本來在勳貴子弟間的名聲算不上頂好,但也不算多壞,讓武安伯府這麼一搞,一下就敗壞掉了。

  這也不能怪武安伯府下手太狠,誰叫他幹的事太拿不上檯面呢?怠慢人家姑娘都算小事,長輩居中勸一勸壓一壓,還能有轉圜的餘地,方寒誠好,直接把長輩都不放在眼裡,那誰家能樂意。

  洪夫人想反擊,她這邊是男方,本來先天占著便宜,在名聲上就是比女方損失得起,但慢了一步不說,武安伯夫人的攻勢還遠比她想得猛烈,在物議中牢牢佔據住了上風,洪夫人再往外放武安伯府不好的話,短時間內卻是翻不了盤,白給人添了談資。

  方伯爺一頭在忙選秀的事,一頭後院又起了火,又急又氣,管不過來,沒法子去求方老伯爺,想讓方老伯爺出面去和武安伯府談一談——方寒誠不是沒有去跟武安伯夫人賠過禮,連人家的大門都進不去,但以方老伯爺的輩分,他去了,武安伯夫人總不能也給他閉門羹吃,再怎麼都得尊重他些。

  方老伯爺沉思過後,卻是拒絕了:「不要勉強了,人家的態度擺得這麼明白,不成就算了吧。」

  方伯爺不懂,急道:「婚姻大事,怎麼能說算就算了呢?我知道這回是誠哥兒不對,我也罵過他了,但畢竟他也沒幹什麼殺人放火的惡事,怎麼就至於到退婚這一步了?!」

  方老伯爺歎了口氣,資質這回事,真是天生的,這個次子眼高手低,三分的本事,總巴望著成八分的事,面上裝得再好,逢著該亮堂的時候就抓瞎。

  所以當年長子去後,他優先將世子傳了長孫,並不是全然因為偏心。

  「你要求個明白,那我就告訴你,」方老伯爺冷著臉道,「人家看不上的不只是誠哥兒,也是你這個做老子的。」

  方伯爺的臉瞬間紫漲了:「——爹!」

  方老伯爺有點不忍心,但口氣沒有放緩:「你身上這個爵位,是祖宗的庇蔭,並不是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從你承爵以來,有三四年了,你有做出什麼成就沒有?和你從前有什麼區別麼?」

  他見方伯爺要反駁,先一步擺了擺手,「你現在找的這個差事不能算,我早說了,不是實事,不見功績,敘哪一門的功,也不會把你這事算上。相反,你攬了上身,許家那邊等於窺見了你的根底,你就這麼大能耐,就能往這種事裡瞎打轉了,明白嗎?」

  武安伯姓許。

  方伯爺明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強烈的不甘心!

  許家看不起他,親爹也看不上他!

  傳他爵位,不過是不得已才為之的選擇!

  方老伯爺不管他想什麼,直接道:「強扭的瓜不甜,你這個做老子的不能給誠哥兒添彩,誠哥兒自己又不爭氣,那人家不滿意,退就退了,你能怎麼著?行了,別折騰了,結親不成,也不至於要鬧到結仇的份上去。」

  方伯爺咬牙怒道:「那許家在外面那麼敗誠哥兒的名聲,就算了不成?!」

  「你也可以去敗他家的,二媳婦已經在做了吧?有用嗎?」方老伯爺反問完,搖搖頭,「有這功夫,乘早給誠哥兒另尋一門親,用喜事把這流言沖散了才是正理,要是能辦在許家那姑娘前頭,更好——不過,你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各有你們自己的主意,聽不聽,我也管不著你們,由你們自己去罷。」

  方伯爺呆立了一會,他知道方老伯爺的脾氣,說不會出面,就真的不會,下跪歪纏都沒用,他心裡也十分不忿親爹對他的評價,不想再說什麼,憋著一腔氣,轉頭快步走了。

  方老伯爺知道他不服,恐怕也不會照他說的做,心裡一樣不太開心,招來小廝問:「霄兒呢?可是出去了?」

  小廝笑嘻嘻地道:「大爺在新房呢,大爺孝順,要是出門,豈有不告訴老太爺一聲的。」

  方老伯爺哼了一聲:「說的好聽,這一個也省心不到哪裡去。」

  說是這麼說,他還是舉步出了院門。

  方寒霄雖說也常常叫他頭疼,卻不是方伯爺這個不開竅法的疼,這個孫兒就是成了啞巴,跟他交流也比跟方伯爺說話敞亮。

  時令進入七月以後,天氣比先舒服不少,方老伯爺信步到外面透透氣,緩解一下被兒子鬱悶到的心情,不覺就走到了新房附近。

  孫兒長在靜德院的時候,他嫌他煩,現在孫兒順他的意常來新房了,他一時鬱悶,想疏散都找不見人的時候,又覺得怪寂寞的。

  他躊躇一下,讓攙扶他的小廝在外面候著,自己背著手進去了。

  在院門口管傳話的一個丫頭見到他很驚訝,忙蹲身行禮,又要進去通報。

  方老伯爺擺擺手,逕自往前走去。

  他已經看見方寒霄了,他就坐在堂屋裡,略有些仰倒在椅子裡,拿著本書在看,因為姿勢問題,書把臉都擋住了,看去就是個慵懶愜意的模樣。

  瑩月坐在另一邊,她要端正也忙碌很多,她旁邊的紫檀方桌上也擺著本書,書頁右邊壓著方青石鎮紙,她自己手裡拿著個鞋墊樣的物事在做活,那鞋墊看上去有好幾層,她縫得有些費勁,把針戳進去以後,要倒過來,用針尾在鎮紙上敲幾下才能把針敲得穿過去,敲的時候是不用看針腳均不均勻的,她撿這個空檔眼神就往書上盯,乘機看幾行。

  方老伯爺一腳停在臺階下,整個人都震驚了——他沒看過人這樣看書,然而立刻就覺得這才是他心目中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孫子手裡沒活,似乎是更專心的,但他看上去只像在打發時間,孫媳婦這麼一心二用,見縫插針,顯出的卻是十分刻苦。

  方老伯爺由衷覺得,就憑這個畫面,他當年上趕著跟先徐老尚書結親的目的就達成了,娶回來的到底是哪個姑娘,那都不是要緊事兒。

  這個時候,方寒霄跟瑩月也都發現了他,雙雙站起來行禮,瑩月略為手忙腳亂,險把針戳到手上。

  方老伯爺一看,不滿意了,就訓方寒霄:「你這裡缺人怎麼不和我說?做個鞋墊這樣的小事,也要你媳婦親自動手!」

  方寒霄很淡定又富含深意地把目光轉過去,看了一眼瑩月,瑩月老實解釋:「老太爺,這裡不缺人,這個是我做給大爺的,所以我自己來。」

  她得了方寒霄那麼多首飾,覺得很不好意思,該回個禮,想來想去,她沒什麼好東西,最後在玉簪石楠的建議下,決定做點針線送他。她挑了軟鞋做——還沒完成,所以目前看上去像鞋墊,因為這個做起來費勁,似乎就顯得她更有誠意一點。

  方老伯爺聽了,氣平了:小兩口感情和睦,早日給他添個重孫子,那也是正經事麼。

  他在方寒霄讓出來的主位上坐下,方寒霄親手給他倒了茶,又去裡間取出紙筆來。

  方老伯爺這時候已經不想提方伯爺的事了,家裡最貴重的爵位都給了他,他還混不好,那是他個人的問題,說也白說。

  他就隨意尋了些別的話題,方寒霄看出他心裡有事,並且知道是什麼事,因為這事上他不清白,也不想提起來當面騙他,就順著往別的事上聊,祖孫倆要說還是有話說的,拉拉雜雜不覺聊了小半個時辰出去。

  方老伯爺郁氣全消,站起來:「行了,不跟你囉嗦了,我回去了。」

  又額外囑咐瑩月一句:「缺什麼只管來說,你沒個公公婆婆,有什麼事,尋我做主一樣的。」

  瑩月受寵若驚地答應了。

  方老伯爺滿意地往外走。

  這書香人家的底蘊,就是不一樣,他連帶著想起徐家都不那麼生氣了——徐大太太那樣無信無義貪慕虛榮的人,還能下狠心把兒子送到岳父家去,這一招,一般人家的婦人是行不出來的。

  遠的不說,拿徐大太太跟洪夫人在教子這個問題上一比,差別就出來了。

  方老伯爺暢想了一下,笑眯眯地由衷覺得,他老人家不但可以展望重孫子,而且可以展望一下有個狀元重孫子了。

  **

  人往往禁不住念叨,方老伯爺才轉過這個念頭沒兩天,一封來自南邊的彈章擺上了皇帝的案頭。

  彈章出自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于星誠之手,他現在江南一帶巡察,臨近尾聲之際,發現了隆昌侯兼鎮守淮安總兵官與河南潞藩之間似存聯繫,風聞上奏,彈劾隆昌侯有交接藩王之嫌。

  這位于星誠于憲台,正是徐家長子徐尚宣的岳父大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7 11:48 PM

第六十章

  朝臣交結藩王這個罪名,可大可小,放在從前是大的,根正苗紅的天子坐廟堂,不忠天子而與藩王眉來眼去,用不著有別的謀反起事之類的大罪名,只這一條,就夠言官們聞風而動,做出無數文章了。

  但在如今算小的,因為東宮年復一年地空懸,眼看著還將繼續空下去,與藩王有勾連的豈止隆昌侯一人——假設于星誠所參是實,不乾淨的人多了去了,法不責眾,再大的罪名,人人都在幹,心裡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這個人心上自然而然的轉換,是由當前特殊的時勢造就,連皇帝都無法控制。

  於是,于星誠的彈章抵達以後,附和著參隆昌侯一兩本的有,不多,認真扒拉一下,這不多的幾個之前還基本是站蜀王那邊的,嘴上嚷著一片公心為朝廷,到底是不是打擊政敵天知道。

  總的來說,沒掀起來什麼大浪花,皇帝也沒對此做出什麼激烈反應,沉默了兩天以後,下詔讓隆昌侯和潞王各自寫個折辯過來。

  于星誠的彈章裡沒有揪住實證,那麼隆昌侯和潞王不可能承認,飛一般寫了奏章來,都把自家撇成朵清水蓮花,潞王還跟皇帝尬敘了一番兄弟情,哭出兩缸眼淚。

  皇帝信不信不好說,御筆朱批的是句「知道了」,然後,這件事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只有在一戶人家過不去。

  徐家。

  徐大太太快瘋了,急的,悶的。

  大水沖了龍王廟,兒子的岳父參了女兒的公公,這算怎麼一回事呢?!

  消息傳出三天內,望月回娘家哭了兩場。

  她想像裡矜貴驕人的豪門生活幾乎沒有享受著,天天按下葫蘆浮起瓢,滿世界都在跟她作對,她才進門時,岑夫人看她不過冷淡,現在連個客氣的臉都不願意擺了,直接拿她當掃把星。

  徐大太太聽女兒說的,心疼得不得了,可岑夫人為此把氣出在望月身上太正常了,她都沒法去出頭,只能再三安慰她:「你哥哥快回來了,等回來,我問問他是怎麼回事。」

  「哪天才回來?這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望月哭道,「不然,我去于家問問大嫂!」

  于星誠出行可以用個隨行文書之類的名義把徐尚宣帶著,不可能把女兒也帶上,所以徐家長媳于氏一直在京裡,于氏母親身子虛弱,于星誠對女婿夠意思,徐大太太投桃報李,也很大方,兒子不在了也沒把兒媳婦叫回來,只讓她在娘家服侍母親,定期回來請一請安就行。

  聽了望月的話,徐大太太本要同意,一想,又搖頭:「你問不到什麼,親家老爺在外做事,難道還會特意寫信回來告訴她一聲不成?罷了,再等幾日罷,你哥哥先前寫了信來,親家老爺的巡查了了,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望月聽了在理,沒辦法,只好勉強再忍一忍,但她不想回去隆昌侯府,徐大太太勸著她:「你婆婆已經不高興,你還總往娘家走,看在你婆婆眼裡,豈不是在跟她賭氣?更該不舒服了。」

  她心疼女兒,又保證:「你放心,你哥哥一到家,我立刻就問他,然後告訴給你。」

  望月被連哄帶勸地,無計可施,只有滿肚子委屈地回去了。

  好在徐尚宣的信不是空話,過去沒幾日,八月初,他真的回來了。

  他這趟是遠行歸來,依禮該先拜父母,所以他沒跟著岳父去于家,在城門口就分了手,直接先回自己家來了。

  徐大太太大半年沒見到兒子,這一下如天上掉了隻鳳凰,歡喜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一邊趕著叫人備水備飯,一邊一疊聲問了許多問題,恨不得徐尚宣把在外的每一天都描述一遍才好,同時又心疼著兒子黑了瘦了。

  徐尚宣黑是真的,他整個盛夏是在外面過的,風吹日曬,一張臉黑得發亮,瘦就沒有了,他的身材還是如在家時一般壯碩,總的來說,他從外貌上不再像書香人家的子弟,就是個很糙的大漢。

  倒也難怪徐大太太心疼他。

  徐尚宣自己對此無所謂,一氣連灌三杯茶水後,一抹嘴,劈頭就問徐大太太:「娘,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是怎麼回事?」

  這一說,徐大太太想起來女兒的事了,忙先反問他:「親家老爺怎麼參起自家人來了?這可是坑苦了你妹妹!」

  「誰知道跟他是自家人啊!」徐尚宣很乾脆地一攤手。

  徐大太太道:「怎麼不知道——」

  她直著眼,忽然反應過來了。

  望月嫁到隆昌侯府是在徐尚宣外出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他跟著于星誠滿江南跑,居處不定,沒辦法給他寄信,而一般的婚嫁事不會無端傳播到那麼遠,徐尚宣也沒法從別人嘴裡聽說,以此時信息的獲取程度來說,他不知道妹妹的婚事有變動是很合理的事。

  他這個徐家長子都不知道,于星誠更不會知道。

  所以,這件事竟好似是陰錯陽差下發生的,徐大太太心裡原來還責怪著于星誠,這下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徐尚宣的問題沒得到答案,追著她問:「娘,你還沒告訴我呢,我們是回程路上才聽說的,岳父極不高興,幸虧已經回程了,要是還在巡查著,他恐怕能把我先攆回來。」

  徐大太太恍惚著道:「不高興什麼?」

  徐尚宣大著嗓門:「娘,你當別人傻啊!大妹妹和三妹妹這一齣,我聽著都不對勁,何況是我岳父!你幹這種事,他老人家作為姻親,臉上也無光啊。」

  徐大太太乾咳了一聲,跟自己兒子也說不出望月生病那個託辭,只道:「我是心疼你妹妹,捨不得她嫁給那個啞巴去,把下半輩子都送在裡面了。」

  「那給別人當後娘就是好前程?」徐尚宣甚是不贊同地道,「大妹妹的婚約是祖父在時定下的,這麼背棄掉了,祖父在天之靈都不安穩。真是,不知道娘和大妹妹怎麼想的。」

  「也不算背棄,你三妹妹不是依樣嫁過去了。」

  徐尚宣忍不住翻個白眼:「所以,連三妹妹也坑進去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徐大太太跟兒子再生不起氣來,明見他無禮,也訓不得他,只道:「哪是你說的那樣,要不是親家老爺來這一下,本來你妹妹過得很好。」

  這個妹妹特指望月,至於瑩月,那不在徐大太太的考慮範圍之內。

  徐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既然是不知道,那你明日——」她見到兒子面上的疲色,改了下口,「歇兩日,去隆昌侯府替你妹妹解釋一下,不知者不罪,想來岑夫人也遷怒不得你妹妹了。」

  徐尚宣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徐大太太一呆:「啊?」

  「娘,你這麼一搞,我岳父左一個勳貴姻親,右一個勳貴姻親,他本來多正經的文臣出身,都要變得不對味了,能樂意嗎?你還叫我一回來就去隆昌侯府上,跟他家打得火熱,我這一去,只怕岳父該不叫我去于家門了。」

  徐大太太怔住了。這裡面的彎彎繞她懂,徐老尚書當年結親平江伯府就被同僚嘲笑過,不過徐老尚書當時已是正二品部堂,撐得住些許異議,于星誠不同,他才四品,想要上升,當然要更為愛惜羽毛。

  徐大太太為難了:「——那你妹妹怎麼辦?」

  徐尚宣道:「把我岳父之前不知道的事告訴她,讓她自己去說得了,不過,這一回是這樣,下回怎麼樣,那可不知道。」

  徐大太太忙道:「什麼意思?」

  「就是隆昌侯如果有事,我岳父多半還照參的意思。」徐尚宣說渴了,又灌水喝。

  徐大太太聽了發急,又見徐尚宣好像事不關己似的,終於忍不住輕輕責怪了他一下:「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那可是你親妹妹。」

  「大妹妹這麼本事,用得著我心疼嘛。」徐尚宣直截了當地道,「要說心疼,我還心疼方寒霄呢,他夠倒黴的。」

  他是望月的哥哥不錯,但也是個男人,在這樣問題上會不由代入到男人的立場上,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難免會對方寒霄產生同情。

  徐大太太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道:「你真是,你這胳膊肘怎麼老往外拐。」

  「娘,你可別說我了,我要在家,絕不能叫你們把這糊塗事辦出來。」

  徐尚宣說著,他也頭疼,問徐大太太:「娘,你給我找了這麼兩個妹夫,我以後怎麼打交道啊?對了,他們京裡遇見,沒打起來過吧?」

  「沒有,沒有,你說什麼呢。」徐大太太回答完,又不死心地道,「你真不能替你妹妹去解釋一下?」

  「能。」徐尚宣笑了,旋即道,「不過,要是我岳父煩我了,從此不許我跟著他,那可不是我的錯,我去把你媳婦接回來,以後就在家裡吧。這麼著也不錯,我正好歇一歇。」

  徐大太太可沒法這麼覺得,兒子這一歇,之前的功夫豈不又要付諸流水了?

  忙道:「算了,你不去就不去。」

  徐尚宣一回來就說了這許多話,是真累了,打了個哈欠,隨口回了一句:「娘,你少擔心了,憑什麼就該著我們去上趕著,大妹夫不是沒長腿,他自己不會去于家問啊,還得我上門去給他解釋,切。」

  徐大太太一聽:「也是。」

  今天天色太晚了,隔日一早,就忙打發人給女兒把這個信送了過去。

  **

  又隔一日。

  隆昌侯府。

  岑夫人低聲囑咐著兒子:「別的都不要緊,你這一去,務必探清楚了,于星誠手裡到底有沒有實證,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

  岑永春略有些不以為然:「母親,他若有,還不早在彈章裡寫明白了。」

  岑夫人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岑永春有口無心地應著:「好了,我知道了。」

  他出門上車,往于家而去。

  于星誠昨日已經面過君,得了幾天假期,照理,他今日該在家的。

  他確實在,正坐在書房闊大的書案後面,聽到小廝在簾外報岑永春上門拜訪的消息,隨口道:「我這裡有客,叫他等一會兒。」

  小廝應聲去了。

  岑永春有些納悶,他覺得他出門不算晚,不知誰還搶在了他頭裡,問小廝,小廝並不說,他沒法,只好被引去花廳裡暫時待著喝茶。

  于星誠不是托詞,他的書房裡確實有客。

  外面重新安靜下來,于星誠向著立在他書案側邊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聲音壓得低低地道:「鎮海,到我面前也要修閉口禪嗎?」

  方寒霄回以一笑,眉朗目清,並沒有停下取用紙筆的動作。

  于星誠的笑意便又轉為贊許了,他去年才做了四十歲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雖則大半年的奔波在他身上也留下了辛勞的痕跡,但他看上去仍然有很好的風度,他的聲音也低緩而沉厚。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你這樣謹慎,很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9:03 AM

第六十一章

  于星誠于憲台,出身湖廣詩禮大族,經科考登廟堂,先入翰林後轉科道,如徐尚宣所說,一路走的都是最正統的文官路子。

  不但正,他還純。

  明面上,他不傾向於任何一藩,於立儲問題上沒有任何私人立場,暗地裡,也是。

  屬於有時候會讓皇帝頭疼,但大多數情況下會願意用也放心用的那種忠純篤實之臣。

  不過,這不表示他就是個沒有立場的人。

  純臣眼裡,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過繼,也應當遵循這個法理。

  這是太祖立國時定下的規矩,也是儒家門生奉行的聖言。

  于星誠沒有把這個立場表露出來過,他是個謹慎的人,並不喜歡在局勢未明前,早早衝到皇帝面前去吶喊上諫。

  知道他心中有此傾向的人,世上可能超不出一掌之數,方寒霄是其中之一。

  這不是因為方於兩家連著拐彎親——更正牌的姻親徐大老爺與徐大太太于星誠都從未對他們暴露過。方寒霄會知道,是他個人的原因,他出走的那幾年裡,在外地與于星誠有過巧遇。

  于星誠作為右僉都御史,比左僉都御史的地位要低一點,他頂著個「右」字,意味著要常常出外差,巡撫各地。他去過的地方,不只有江南。

  在那次巧遇並短暫的相處裡,兩人發現並確定了彼此相同的立場,從此心照不宣。

  是否聯絡有親不要緊,這一個共同的政治立場才把他們變成堅實的同盟,並為這同盟做出努力。

  不過,從方寒霄的角度,他還是要盡力把中間的親眷關係維持住,不是要靠這個保住彼此的信任,姻親有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會就此分道揚鑣,是因為他假使跟徐家翻臉,那他再像現在這樣跑來于家拜訪于星誠就會變得有些奇怪了。

  年初時他將錯就錯認下瑩月,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就在這裡。

  于星誠對此顯然心中有數,他的第三句話就是:「委屈你了。」

  方寒霄提筆寫:不曾。

  于星誠以為他是不肯訴苦,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安撫之意:「我觀徐大太太教子,本有章法,不想我外出這段時日,她能幹出這種糊塗事來,我這位親家老爺真是——唉。」

  他末尾語意一轉,怪上了徐大老爺,因為徐大老爺雖然常年存在感稀薄,但他作為徐家家主,這口鍋不會因為他不管事就能躲掉,但凡他靠譜點攔一攔,徐大太太不能把這個糊塗犯成功。

  方寒霄笑了笑,對這兩口子,他是無話可說,也懶得評價了。

  他看上去甚是平靜,倒惹得于星誠又是一聲歎息:「你這命運,實在多舛了,難得你不曾因此灰心喪志。」

  可不是嘛,少年時連喪父母,沒兩年又遇匪徒追殺,殘身出走,終於回來,卻連妻子都叫岳家換了,這裡面每一條拎出來都夠人哭一壺的,何況集齊了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于星誠所說「多舛」兩個字,看似簡單,實則精準沉重。

  曾經方寒霄自己也是這麼覺得,所以他氣苦憤怒地跑了,直到孤身返京,他都還揣著滿懷的陰鬱,靠時不時地給二房添堵才撐住了表面上的從容情緒。

  可是現在,他對於自己人生的遭遇是真的沒有那麼不滿了。

  因為命運最後塞給他的不是又一個磨難,而是一顆糖。

  所以他回應了于星誠一句話:無事,否極泰來。

  一個人真正輕鬆的狀態是不太容易偽裝出來的,于星誠跟方寒霄巧遇那會還是方寒霄狀態不大好的時候,兩相對比,更能察覺出他前後的差別。

  于星誠對此很欣慰,一個情緒穩定,不會為仇恨蒙蔽干擾的同伴自然更讓人放心。

  他就笑著附和了句:「是。」然後便將話轉入了正題,「鎮海,我依你意,參過隆昌侯之後,你觀如今京中風向如何了?」

  岑永春若在此處,聽到此話,只怕得驚一個跟頭——方寒霄出現在于星誠家裡不算多離奇的事,有親眷關係尋得到脈絡,但能指使得動于星誠寫彈章參他爹,就實屬駭人聽聞了。

  方寒霄凝神片刻,寫:暫無特別動靜。但有一事不同尋常。

  于星誠專注地看了一眼,發出疑問:「哦?」

  ——選秀出的秀女名單報上去,一直未有下文,不知聖心究竟如何。

  方伯爺以協助承恩公的名義摻和進了選秀,對方寒霄也是有好處的,這些大面上的訊息,他能比較方便地獲取一些。

  三個未來郡王妃的數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照著程序走,此時是該早走完了,但最終人選卡在了皇帝那裡,遲遲出不來結果,對報上去的秀女,皇帝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

  這令方伯爺納悶又很為忐忑,在家裡流露過幾句。

  方寒霄本來注意力不在選秀那邊,因此注目了過去。

  于星誠才回來,沒空瞭解其中究竟,但他相信方寒霄的判斷,沉吟著道:「皇上是打算在這裡面做做文章?」

  方寒霄寫:應當是。

  怎麼做,就不太好猜了。

  禮部不肯獨自承擔選秀事宜,必要把承恩公拖下水,可見其現任主官的謹慎,這麼一個謹慎的人,最終報上去的人選不會出格,必然是樣樣卡著標準來的,這樣的人選皇帝不滿意——遲遲不決就等於是不滿意,那什麼樣的才能過皇帝那一關,就很難猜了。

  畢竟之前關於選秀的各項標準,也是經過皇帝朱批同意的。

  于星誠道:「聖心,似乎是愈加莫測了。」

  方寒霄默然點頭。

  兩人心裡都有未竟之語:皇帝這莫測,多半是叫沒兒子鬧的,自己兒子都沒有,一下倒要選三個侄媳婦,心裡怎麼自在呢。

  猜不出來,空耽擱在這裡也沒用,于星誠示意:「鎮海,你先回去吧,岑家那世子還在外面,我需去見一見。」

  他這麼說倒不是給方寒霄下逐客令,而全是一番好意,在他看來,岑永春與方寒霄中間隔著奪妻之恨,方寒霄能不見他就不要見,免得往心裡插刀。

  方寒霄的回應是勾唇一笑,寫:無妨,這中間有些緣故,世叔見了便知。

  于星誠覺得納罕,但見他面色全無勉強,便也不相強,笑道:「那好。」

  就領著他一道出去。

  岑永春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百無聊賴,已經在花廳裡轉悠起來了。

  終於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他一轉頭,眼神一亮,忙從椅子背後轉出來,揚聲道:「——寒霄,你怎麼也在這裡?」

  于星誠一個恰到好處的笑意本已擺到了面上,頓時卡住了一下,心內驚訝又好奇起來——這是怎麼個意思?

  仇人相見,分外親熱?

  岑永春居然都不來向他見禮,而是先把注意力放到方寒霄身上去了。

  他轉臉去看跟在他身邊一步之遙的方寒霄,方寒霄目光微微一轉,含著奇特的笑意與他碰了一下,然後才看向岑永春,隨意地點了下頭。

  岑永春沒看出來他們之間打的短暫機鋒,哈哈著笑了出來:「你也是來見于世叔的?這可是巧了!」

  他話中就含上了兩分優越感,「你是有什麼事請于世叔幫忙嗎?真是,你為何不來找我,我們也是親戚,你很不用跟我見外。」

  他有這個念頭也不奇怪,一樣的姻親,他要不是岑夫人催著,才不會主動來拜訪于星誠,方寒霄卻是主動就來了,還這麼七早八早地,多半是有事相求,就是沒事,那也是借著拐彎親來攀關係來。

  于星誠眼中精光一閃——以他巡過大江南北的閱歷,岑永春這點淺薄心思完全瞞不過他,聯繫方寒霄先前那一句,再聽岑永春這一句,他對這對詭異連襟間的狀況已經是了然於心了。

  這時候,岑永春發揮完優越感,才想起來向他行禮問安。

  于星誠目光複雜地打量了他兩眼,尚宣的妹妹棄美玉而攀附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知該怒其不爭好,還是說一句人各有志好。

  「世侄不必多禮。」

  于星誠抬手讓他起來,手放下來的時候,乘著岑永春轉身,就勢拍了拍方寒霄的手臂。

  方寒霄感覺到了他的安慰之意,他笑了笑,搖頭。

  于星誠大概是覺得他忍辱負重了,不過,沒有,真的沒有。

  他很自如地進去,待于星誠坐下後,也在下首尋個位置坐了。

  岑永春想不起來要回避他,徐家已經說了于星誠為何會參隆昌侯的緣故,岑永春個人覺得很有道理,岑夫人再把探話的任務交給他,他就沒當回事。

  並且吧,他也不具備從于星誠這等人嘴裡探到話的能力。

  兩句話一過,他沒探到于星誠的,反而是于星誠把他的來意探出來了。

  知道了來意,底下于星誠就順著他想聽的說了——總之是個誤會,大可不必擔心。

  岑永春就真的不擔心了,然後想起來自己的另一個來意,道:「于世叔,月中時我祖父要做七十的壽辰,母親叮囑我邀請您一聲,回頭家裡會正式送帖子來。」

  于星誠笑道:「是嗎?那要祝老侯爺壽比南山了,不過,我不方便去露面,世侄替我和侯夫人致聲歉罷。」

  岑永春追問道:「哪裡不方便?」

  真是個朽木。于星誠無奈,提醒他:「我才參過令尊,轉頭又去貴府赴宴,傳到皇上耳朵裡,算是怎麼回事呢?這個嫌疑是需要避一避的。」

  岑永春才恍然大悟:「對,對,世叔說得有理。」

  他倒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他懶得動這個腦筋,別人不說,他也就不知道。

  轉頭去向方寒霄道:「你可必須得來啊,不來就是不給我面子。」

  方寒霄聽了,暫沒給出回應,面上似有猶豫之色,岑永春忙道:「別找藉口,你不來,我去你家找你去!」

  方寒霄只得點了頭。

  岑永春這才滿意了,他在這裡待得本來沒有意思,當下覺得任務完成,就站起來要告辭了。

  于星誠忍耐著叫人送他。

  岑永春前腳出了花廳,于星誠掩著嘴,一聲忍笑的咳嗽就出來了:「怪道你說有緣故。」

  可不是有,岑家這位世子爺,簡直是上趕著往方寒霄手心裡蹦,攔都攔不住。

  他之前為什麼不在彈章裡寫明隆昌侯與潞王勾結的實據,就是因為沒有嘛,在這一點上,他沒有欺騙岑永春。而如今看,這實據很有可能就要著落在這位世子爺身上。

  方寒霄拿過紙筆來,跟他就此又商談了一會,于星誠邊看邊點頭:「你小心行事。」

  一時談得差不多,方寒霄也該告辭了,于星誠親自站起來送他,心內躊躇片刻,還是道:「鎮海,替嫁給你的那位徐三姑娘,畢竟也是先老尚書之後,你——」

  他想讓方寒霄不要過於遷怒於她,但這句話不是很好出口,他不曾經歷方寒霄的屈辱,空自要他寬恕未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頓了好一會兒之後,把話放得更婉轉了一點,「日後尋個妥當地方安置她罷。」

  他日大事做成,方寒霄絕不是今日地位,他不可能忍下真與這麼個妻子共度一生,那麼能放她一條生路,也算是不錯了。

  方寒霄聽了,揚一揚眉梢,他已經站到花廳門外,沒有紙筆,想了想,向于星誠搖搖頭,然後一拱手走了。

  他的態度是不願意,但被提到此事看上去心情又不壞,于星誠再能揣度人心,猜不準他這是個什麼意思,不好把他扯住問,只得無奈地搖搖頭笑了。

  **

  方寒霄是坐車來的,他一個男人出門,其實騎馬更方便一點。

  會坐車,是因為出行的路上不只他一個人。

  馬車行到半途的書館裡,停下,他跳下來,進書館找了一圈,很快找到縮在角落裡被玉簪石楠擋住的瑩月,伸長手臂拍了拍她。

  瑩月一轉臉:「你這麼快談好事情了?」

  方寒霄點了下頭。

  瑩月很有點遺憾,不過還是乖乖地道:「嗯,那我們回家。」

  方寒霄出門肯把她帶著,放書館裡他自己去談事情,然後完事來領她已經好得不得了了,她不能再跟他鬧,讓他覺得她是個麻煩,下回不肯這樣帶她就虧了。

  她把書放下,跟他後面走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9:13 AM

第六十二章

  瑩月與方寒霄回到府裡的時候,恰與一行有些眼熟的人擦肩而過。

  等這行人過去了,瑩月忽然想起來了,「啊」了一聲:「是武安伯夫人。」

  她之前在棲梧院外面見過她一次。

  「她可能是來退婚的。」瑩月加快了點腳步,攆上方寒霄,小聲和他道。

  方寒霄瞥她一眼,小書呆子,她哪裡知道的,還管這種閒事呢。

  他一般很少聽她說別人家長裡短的話。

  瑩月意識到了他目光的含義,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慧姐兒告訴我的,說二房好像和人家鬧得很厲害,這婚八成成不了了。」

  方慧很關注那日方寒誠事件的後續,著重在府裡打聽著,聽到洪夫人的火氣下不來就高興,她小人兒的高興沒處分享,就來找瑩月說,連帶著瑩月也一直知道這事。

  而觀剛才武安伯夫人的氣色,昂然得意中又蘊著鄙夷,鄙夷中又藏著煩躁,情緒太複雜了,瑩月一眼都看不過來,這要是和好了,應該不會是這麼個樣子。

  所以她有談崩退婚的猜測。

  方寒霄對外面的信比她知道得確切一點,武安伯府輿論都造成那樣了,明顯是奔著退婚去的,不過快一個月過去了,一直還沒有退成,因為洪夫人不甘心,不肯鬆口,拼著自己面子難看也要再膈應膈應武安伯夫人。

  這定好了的親事,也不是女家一方說退就能退的,男家不還庚帖,不曾有作奸犯科的事,告到官府去都別想退成——而看現在這樣,武安伯府應該是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終於逼得方伯爺和洪夫人讓步了。

  回到了新房,方寒霄隨手招個人來一問,這種事瞞不得人,果然,武安伯夫人來就是退婚的,該辦的手續都辦完了,洪夫人心情很壞,才找茬敲了兩個下人板子,那邊現在正鬼哭狼嚎著呢。

  瑩月縮了縮肩膀:「哎,又打人。」

  玉簪也咋了下舌:「二夫人這脾氣,做她的兒媳婦,日子一定不好過,幸虧武安伯夫人心疼姑娘,堅持著把婚退了。就不知道以後是誰倒黴了。」

  石楠接話,她思維更簡單一點,道:「頂好是找個厲害的,脾氣比二夫人還壞,那就不受她的欺負了。」

  玉簪聽得笑拍她一下:「虧你想得出,再厲害,兒媳婦到婆婆面前又能使出多大性子來。」

  瑩月倒很贊同,幫著石楠說道:「總是比我這樣不厲害的要好多了。」

  她們主僕說話,方寒霄已經坐下喝茶,原沒在意,聽到這一句,忍不住抬頭——呦,她居然知道她很不厲害。

  這句話從邏輯上說是有點無稽的,瑩月要沒有這個自知之明才奇怪呢,不過,他就是這麼想了。

  瑩月發現到了他的目光,有一點不樂意地道:「你又笑我。」

  方寒霄:……

  他覺得自己略冤,把線條英銳的臉仰起來,面無表情地繼續看她,以示他真的沒笑。

  瑩月目光如炬地點出來:「你眼睛裡笑了。」

  笑得可明顯了,不然她不會察覺。

  方寒霄:……

  這下他真忍不住笑了,快扶額的那種,丟下還沒動過一口的茶盅站起來,把她拉到書案那邊去,揮筆就寫。

  ——你再不要妄自菲薄,你這還不厲害?那你厲害起來得是什麼樣兒?

  瑩月反駁:「你說什麼呀,我哪裡有。」

  方寒霄拿筆桿頭部輕輕敲下她的額頭,叫她想。

  瑩月茫然回想了一下。

  然後,她的臉慢慢紅了。

  ……她好像真的有點厲害。

  他臉上確實沒有笑,她不肯認,挑刺挑到他的眼睛裡——他眼裡是帶了笑,不過,放在從前,她哪裡敢這麼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挑他這點小問題呢。

  方寒霄寫著又問她:你還想怎麼厲害?說說?

  瑩月認慫了:「我不想,不想了。」

  不過,她心裡又悄悄想,他是在笑她嘛,不知道他動不動在樂什麼。

  她這點口不應心沒瞞過方寒霄,他伸手就捏了一記她的臉頰。

  瑩月叫他招習慣了,反正他捏得也不很痛,她就只是意思意思地閃躲了一下。

  方寒霄捏完倒是若有所思了一下——他現在差不多天天見她,對她外貌上的變化沒有那麼敏銳了,只是這一捏,覺得手感上似乎更好了。

  他就問她:你是不是又胖了一點?

  瑩月:「——!」

  什麼意思!

  說她胖,還要加個「又」!

  方寒霄費解她為什麼忽然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詢問般地又捏她一下。

  瑩月把他手一推,把自己身子都側過去,不但不給他碰,連看都不要讓他看了。

  真生氣了?

  她氣什麼呢。

  方寒霄伸手扳她的肩膀要把她扳過來,瑩月以為他在逼她回答,擰著不肯轉回去,但掙不過他的力道,她一邊反抗不得地被迫重新面對他,一邊垮著臉,不甘心地辯解道:「我沒有胖。」

  她不知道她臉頰這一垮,更顯出下半截線條的圓潤了。

  方寒霄當時就被惹笑了,他其實不是真說她胖的意思,認真來說她離胖也還遠著,他會這麼問她,只是因為她剛嫁來時太過纖瘦了,養到現在才算個剛好,他沒特別挑詞,不想她平時在衣裳首飾上都不見特別上心,倒是會這麼在意這麼個字眼。

  他寫:沒說你胖。

  他要是可以說話,瑩月說不準也就自我安慰著過去了,可是他是用寫的,瑩月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在他旁邊那行字上:「你說了,還說了又。」

  白紙黑字明擺著,她想裝看不見也不行啊。

  她指完,手指收回來下意識自己摸了一下臉頰——她不會真胖了吧,他好像也沒必要騙她。

  方寒霄看她動作,眼睛裡的笑意滿到要濺出來,揮筆寫:其實胖點好。

  瑩月很不認同地道:「哪裡好了。」

  以她那麼封閉的閨中閱歷都知道,哪有小姑娘會把自己吃到胖的——嗯,她現在是小媳婦了,也一樣。

  ——好生寶寶。

  瑩月瞬間紅了臉,他看著多正經的一個人,總扯不正經的話,一屋丫頭都在,他下筆寫得了這種事。

  方寒霄還問她呢:你上回後來有了沒有?

  瑩月慌張道:「沒有沒有。」

  雖然丫頭們只能聽見她的言語,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聊什麼,她還是覺得心虛,抽了本書就跑到外面坐著看了。

  方寒霄倒是沒再窮追不捨地逗她,她璞玉天成,無知無覺,他可不是,逗出火來,他要自找罪受。

  他就走了,到晚飯的時候,才又過來。

  這次過來,他就沒有走的意思了,瑩月起初沒有發覺,她晚間在燈下的靈感特別好,一直專心修著自己第五篇小文章。

  她的小文章之間並不連貫,在這方面她受了徐老尚書小冊子的影響,什麼類型都有點,她剛開始起步,自己覺得寫得很稚嫩,常常需要返修,但她做這個很有熱情,這於她是一種全新的表達,有時一個詞憋一晚上想不出合適的都不願意放棄。

  今晚上還算順利,她修完一個凝澀的片段,站起來捶了捶自己有點發僵的腰間,然後一轉身,才發現方寒霄一直都在——並且他不但在,還躺在她的床上,把她的被子團起來墊在身後,他半躺著,看她的書。

  瑩月目瞪口呆,明明有那麼多張椅子,他為什麼要躺她床上。

  她意識到不妙,不敢問他,假裝坐得累了,四處轉悠著拖延了一會時間,等回來一看,他姿勢都沒變過,躺得大大方方。

  瑩月憋不住了,只有挨過去,試探地道:「——我要睡了。」

  方寒霄沒抬頭,只是把長腿縮了縮,那姿勢看樣子是讓她進去。

  瑩月傻眼,打那晚鬧長蟲之後,他晚上沒有來過,她都習慣了那只是個意外,怎麼今晚忽然會改了常呢。

  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呆站了好一會兒,找了個藉口道:「你沒洗就躺我床上。」

  石楠從簾子外伸進個腦袋來,笑眯眯地道:「奶奶,你用功的時候,大爺已經洗過了。你的水也備好了,快過來洗吧,再等該涼了。」

  瑩月:「……」

  她意識到自己找的藉口很蠢了,因為這等於默認方寒霄洗了就可以躺她床上,但她如果不認——她也沒這權利呀。

  成了親的夫妻,方寒霄要在這裡太正常了。

  她一腦袋漿糊地去被石楠勸著去洗浴了,洗完被推回來,呆呆又戳床前,鼓不起勇氣上去。

  她不排斥他,就是——想到跟他睡在一張床上,總之十分害羞,兩隻腳就邁不出去。

  方寒霄耐心地等了一會。

  他現在這裡不是為了逗她,房已經「圓」過了,他白天明明會過來,晚上卻從不留下,這還不如沒圓過,太容易引人疑心了。

  方寒誠的婚事才叫他攪黃了,他不能留下這個破綻,所以才來,不是為圓房,是圓謊。

  他不曾有額外逼迫的表現——不敢,還是那句話,惹出火來他自己遭罪,瑩月漸漸放鬆了下來,終於蹭著床尾上去了。

  就當他是玉簪或者石楠吧,一樣的人,眼睛閉上差不多的。她心裡安慰著自己,縮到床裡面去。

  她瑟縮著,方寒霄也是很謹慎的,不去觸碰她,他嘗過欲望燎原是怎麼個感覺了,不能保證自己在那種情況下還能保有住秘密。

  其實也不是非得怎麼樣的。

  不被迷香撩動的情況下,靜靜感覺她在床鋪內側縮成一團,呼吸從起初的緊促到慢慢放緩,轉深,是另外一種安寧的滿足感。

  就是——

  方寒霄默默轉過了臉去,屋裡的燈已經被丫頭熄滅了,他看不清楚瑩月的面容,但從她呼吸頻率的變化已經可以確定她睡著了。

  這也太快了吧。

  哦,對了,夫妻對她來說,就是躺在一張床上就算的,所以她的心理關就這麼邁過去了——上床之前那段時間對她來說才比較煎熬,真上來,就結束了。

  方寒霄無語地對著黑濛濛的帳子頂望了一會,他要是也能想得這麼簡單就好了。

  ——也不好。

  旁邊有個穩定深眠的呼吸催眠效果比什麼都好,他把自己又糾結了一會兒,居然也睡過去了。

  **

  隔天,岑永春正式邀請他去祝壽的帖子送過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9:56 AM

第六十三章

  為了兒子的事,洪夫人的火氣遲遲下不去,二房那邊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方伯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比洪夫人強一點的地方就是沒怎麼尋下人出氣,但是焦躁得連家都不願意待了,天天早出晚歸。

  他協管的選秀那攤子事已到了最後請皇帝過目的階段,照理該清閒下來了,還總在外面,不知忙些什麼。

  方寒霄為此想法跟替他牽馬的小廝打聽了一下,方伯爺倒沒亂走,天天不是去禮部,就是去承恩公府,只在這兩個地方打轉。

  那他的目的就比較明確了:如方老伯爺警告他的,摻和這種事真的沒多大用,再下勤力,事完了也就完了,不會因為這樣得到什麼功績封官。

  方伯爺大概是此時才意識到了方老伯爺說得沒錯,好容易混到手的差事不到幾個月就要沒了,他不甘心又成個空頭伯爺,抓住最後的機會往裡下功夫。

  下得怎麼樣,方寒霄暫不知道,數日一晃而過,他該赴隆昌侯府賀壽去了。

  隆昌侯府的岑老侯爺與方老伯爺是一個輩分,做的是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大壽,隆昌侯府為了沖淡先前被參的晦氣,著意往大了辦,把消息儘量廣地散播了出去。

  八月十二正日子這一天,朱紫衣衫盈門,差不多層級的勳爵人家全到場了,有些關係遠一點的,人不來禮也要到,禮單源源不絕地送進來,在堂前唱禮的先生念得嗓子都嘶啞了,換一個又接著念。

  打眼望去,一派鼎盛興榮的氣象。

  岑老侯爺這麼大把年歲,人其實已經有點糊塗,來給他祝壽的這些人,他基本上沒見幾個,不過不妨礙人們喜氣洋洋地來,因為所謂祝壽,祝的是岑老侯爺的壽不錯,敬的實際上是隆昌侯的總兵官要職。

  隆昌侯現在任上回不來,岑老侯爺又老糊塗了,在前面擔迎接賓客重任的,是現任世子岑永春。

  他今日直忙了個腳不沾地。

  因為太忙了,有些事情他就管不到那麼周全,比如說,把徐尚宣的座位給安排錯了。

  徐尚宣本來不想來,但惜月還耗在選秀裡沒回家,徐大老爺怕和徐大太太吵架,仍舊躲得不見影子,徐大太太拿丈夫沒有辦法,只好硬強著兒子去給女兒撐一撐場面。

  這樣的好日子,徐家作為姻親,只搞個禮到人不到是說不過去的。

  徐尚宣被嘮叨不過,只好來了。

  他是岑永春的大舅子,這麼近的關係,照理說錯誰的也不該錯他,可偏偏吧,岑永春不只他一個大舅子。

  望月是續弦,在她前面的原配也是有兄弟的,三個。

  岑老侯爺這回做壽,原配家的舅爺們十分捧場,全來了。

  事前沒有說會來得這麼齊全,人家三兄弟,也不能把人拆開了坐,引路的小廝措手不及,跑去問岑永春,岑永春忙得滿頭汗,不耐煩地道:「那就讓他們一起坐得了!」

  小廝道:「舅爺們要一起坐,那一桌就有別人坐不下了——」

  「看那桌誰還沒來,等來了就引到旁邊去,還能缺席面不成,這點小事也要來問爺!」

  小廝聽他口氣不好,答應一聲,忙跑了。

  像這樣親眷關係的通常會安排得靠近一些,位置也會好一點,舅爺們那桌被擠下來一個,這一個也是岑家親戚,論關係雖不如舅爺們近,也不能隨便慢待,小廝不敢再去討岑永春的煩,自己費腦筋想著,好容易找個差不多的位置把他安插了,不過這麼一來,那一桌又被擠下來一個,這麼繞來繞去,兩三輪過去把徐尚宣的位置占了。

  這有一點怪徐尚宣自己,他不情願來,到得就晚,不過畢竟沒有遲到,還是在開席前到了,他和隆昌侯府來往的這些人家本來不熟,送過禮單說完吉祥話,進廳匆匆坐下來時,也沒意識到有什麼問題。

  他覺得坐他對面有個青年有一點眼熟,似乎難得是他認識的,還盯著人家多看了兩眼。

  但想不起來是誰,只覺得他生得是真不錯。

  不由又看了兩眼。

  那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了,向他笑了笑,拱了拱手,但沒說話。

  徐尚宣見他不語,覺得他們應該是不認識,他總盯人看也失禮,倉促地回了個笑,忙把目光移開來了。

  然後他東看西看,別桌都在寒暄著,他捎帶著也聽了一耳朵。

  聽著聽著,他覺出不對來了。

  原配家三舅爺那桌尤其熱鬧,三兄弟就是說不完的話了,與同桌的對談也是很熟稔的樣子,稱呼都是這兄那弟叔伯侄兒的,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清,周圍兩桌言語中也很熟悉,而他們這裡對比之下就顯得冷清,不是說同桌誰和誰有矛盾,就是都不太熟,關係不近,說話間自然要客氣生疏不少。

  徐尚宣遲鈍地意識到自己被慢待了。

  他按理應該是算到親眷那裡去的,排不上首席,次席總該有他,再不濟,原配續弦兩家人不好相見,那再旁邊那桌總該輪著他吧?

  結果把他當一般客人擠到這裡來了。

  徐尚宣原不是很在乎俗禮的人,望月這門親事要是他喜歡的,那他作為親眷不是不能體諒一點,坐哪都是坐,無所謂,但他先頭印象就不好,還被來了這麼一齣,登時火就上來了。

  捋袖子就出去找岑永春算帳。

  他回來也有一陣子了,岑永春還沒有去見過他,雖然他只是大舅子,不算長輩,但兩樣疊加起來,要訓一頓岑永春也是夠理由的。

  花廳外有小廝,他抓住一個就問:「你們那世子爺呢?」

  今日來人太多了,小廝不認識他,茫然道:「還在外面迎客呢。」

  徐尚宣虎虎生風就往外走。

  這回再走出去幾步,被一個人從後面拉住了。

  勁還挺大,他掙一下沒掙掉,只好轉頭。一看,正是席上他覺得眼熟的那個青年。

  徐尚宣以為自己滿臉惱怒被人看出來了,他是岑家親眷來勸架的,揚著頭道:「你少管閒事啊,跟你沒關係。」

  青年收回手,搖搖頭,虛空裡給他劃了個「方」字。

  這字筆劃少,劃在半空裡徐尚宣也認出來了,但他生著氣,一時沒明白,只覺得這青年臉長得不錯,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瞎比劃什麼,什麼方,他還圓呢——?!

  他忽然反應了過來!

  方寒霄很溫和地和他笑了笑,又拱拱手。

  徐尚宣滿腔的氣瞬間全泄掉了,腰杆都不覺要矮一截。

  無它,心虛使然。

  他妹子幹出那種事,他現在見到苦主,哪裡硬氣得起來呢——怪不得他還看人眼熟,五年前他們可不是見過。

  「原來是、是妹婿啊。」

  徐尚宣說話都打磕巴,心裡很不孝地把徐大太太埋怨了一頓,真嫌人家,不如直接退婚,非把三妹妹又塞給他,彆彆扭扭地還要做這個親戚,真是想得出來。

  他心裡同時也訝異,因為沒料到方寒霄會願意踏足隆昌侯府,所以席上看他眼熟,偏偏沒想起他來。

  方寒霄比他自然多了,閒庭信步般往外走了兩步。

  徐尚宣下意識就跟上去了,他以為方寒霄有話——或者是有賬要跟他算,碰到了更苦的苦主,他也不記得自己被慢待那點事了。

  但跟了一會他發現,方寒霄沒話跟他說,也沒具體方向,好像就是隨便出來走一走。

  無論多麼豪闊的宅院,前庭後院這個基本格局是不會變的,他們只在二門外的前庭這一片地方轉悠,像是在屋裡坐得悶了,出來透透氣似的,沿途碰見的下人們都沒有阻攔。

  只有轉悠到一個地方的時候,門前有明確的守門小廝,站姿很筆挺,方寒霄遙遙看了一眼,沒有靠近。

  那應該是隆昌侯的書房。

  這是他第二次來隆昌侯府,上一次來時是晚上,不好亂走,也看不清楚,這一次,他才大致確定了外院各處的佈局。

  從他返京開始,他冷眼旁觀望月高攀,與岑永春虛與委蛇,最終為的,就是在不引起隆昌侯警覺而進入隆昌侯府的這個機會——或者說,這些機會。

  因為他不能保證一次就能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隆昌侯的那樣東西如果真的如他所推測的那樣藏在京中,一定十分隱蔽,對於自己的命門,那是怎麼保護也不為過的。

  他返京真正的任務,就是找到這樣東西,證死隆昌侯——不能翻身的那種,如之前徐二老爺那種小打小鬧不夠,那可能拉下隆昌侯,但無法一併將潞王打殘,砍斷他伸向儲位的手。

  所以,他給徐二老爺出了主意,讓他去找徐大老爺鬧,通過談判的方式解除了隆昌侯的危機。

  他當然不是潞王一夥的,當時這麼做一則是不能讓總兵官重回方伯爺手裡,二則他並不怕隆昌侯倚漕運之肥繼續資助潞王,金錢越是源源不斷地流到潞王手裡,他能找到的證據就越硬實,越能讓潞藩遠離儲位。

  不過,他也不能讓潞王在這過程裡太得意了,在他找到證據之前就把儲位撈到手裡,該打壓他的時候,還要壓他一下。

  他因此動用了一條線上的于星誠。

  于星誠的傾向深藏於心,外人不知,但他作為朝廷官員,不管站不站隊,都算是明面上的人,在博弈階段,他可以提供的幫助有限,許多事,仍是方寒霄一人來。

  與于星誠不一樣的是,方寒霄的啞廢是他最好的障眼法,但同時,他要隱藏好自己,就要儘量少地借助他背後之人的力量,只利用自身所有能利用的東西。

  大約是走在隆昌侯府的土地上,方寒霄的思維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看似隨意走著,其實眼睛沒空,腦子裡也沒閑著,將自己至今以來的所為都過了一遍。

  徐尚宣什麼也不知道,傻呵呵地被他溜了一圈,開始不敢說話,漸漸憋不住,終於主動想搭個腔:「那個,妹夫啊。」

  方寒霄回過神,轉臉看他。

  他趁勢跟著徐尚宣出來,是覺著跟他一起隱蔽性更強,他要一個人在這轉悠,碰上眼尖的說不準能看出他在窺視,兩個人一道,就好像出來聊事一樣,一般識趣的下人也不會靠過來。

  徐尚宣頓了片刻,想找個合適的說辭,失敗了沒找著,索性一拍巴掌,直接道:「你是不是看岑家那小子不痛快?別跟這撒悶氣了,走,你看我去罵他一頓,揍他兩巴掌也行,他要還手,我們就跑,這勞什子壽酒不吃也罷!」

  他自以為是明瞭了方寒霄轉圈的意思——不管他為什麼來的,他在這裡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不願意坐屋裡看人家的富貴熱鬧,寧可出來瞎轉清靜清靜了。

  方寒霄:……

  徐尚宣是真打算這麼幹的,他性子莽,不怕得罪岑永春害妹妹吃苦頭,反正妹妹原來日子也不好過,揍岑永春一頓,下下他勳貴子弟的驕氣,他對妹妹也許倒能客氣些。

  方寒霄搖頭,他自己是習武之人,看得出來徐尚宣腳步沉重,下盤虛浮,所有的本領恐怕就只有一膀子力氣,這樣張口要在人家的地盤上去揍人,他真是服了。

  徐尚宣殷勤地邀請他:「你不用動手,你看我來就行。」

  方寒霄後退,再搖頭,見徐尚宣居然還要來拉他,轉頭想尋個木棍枝條之類的告訴他不必這麼幹,這一張望,無意間便瞥見隆昌侯那書房附近多了個人在走動。

  這本來不奇怪,今日府裡來客眾多,別人要是悶了,出來走走也很尋常。

  奇的是,這個人他認得並算熟。

  是方寒誠。

  方寒霄眯起了眼——他不知道方寒誠也來了,他們不是一道出的門,位置可能也沒安排在一起,起碼他在的那個廳裡,沒看見有他。

  方寒誠來便來了,隆昌侯府要是給方伯爺下了帖子,方伯爺自己不想來,派兒子來做代表也說得過去,可是他卻在這個位置出現——

  難道一直以來,都是他燈下黑,忽視了這個堂弟?

  **

  稍早一些時候的隆昌侯府內院之中,瑩月在女眷席上,也碰到了熟人。

  不是孟氏,薛嘉言這次沒來,他上次都是硬湊熱鬧的,本身和隆昌侯府並沒有這個交情。他不來,孟氏更沒有必要來了。

  不過,瑩月碰見的這個熟人也是薛家的人。

  大姑奶奶薛珍兒。

  薛珍兒與她不在一個席面上,兩人各坐臨近著的兩張團桌,恰是個相背而對的席位,這距離不是同桌,勝似同桌。

  瑩月從坐下起,就覺得有如芒刺在背,後面時時有冷箭過來,射得她背上涼颼颼的。

  她背對著薛珍兒,薛珍兒也是背對著她,這麼動不動擰過脖子來瞪她,不累呀。

  瑩月心中小小腹誹,她對於別人的惡意本該心生畏怯,但不知怎的,薛珍兒這麼對她,她不但不怕,還不知打哪生出股很抖擻的精神來。

  要吵架,就吵,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10:06 AM

第六十四章

  席還未開。

  瑩月挺直的腰板頹了一點,因為薛珍兒不知是不是還有些作為貴女的底線教養,除了把無聲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地放出來之外,並沒有再有進一步的舉動。

  瑩月慢慢就有點把她忘了,冷箭嘛,挨多了也就習慣了,不在意後背發涼的話,也沒什麼妨礙。

  她在的這處是隆昌侯府專為待客及儲物建的一幢添錦樓,一層門扉窗扇全部大開,樓外大片空地上搭了戲臺,臺上正演著一齣《滿床笏》,這是一齣極熱鬧又極切今日景的戲,瑩月不覺就被吸引過去了。

  因為只是要營造出一種喜慶和樂的氣氛,戲子們沒有把嗓門亮到很大,以免擾到客人們彼此寒暄說話,瑩月得把耳朵豎直了,才能聽清楚臺上的唱詞,她正專心聽著,背後忽傳來一句言語。

  「找到了,方……來了,就在……」

  這句言語音量很小,又夾在戲腔以及周圍太太姑娘們的閒聊聲中,瑩月聽得很為斷續,大半的關鍵詞都丟失了。

  但不影響她忽然一個激靈。

  就這幾個字,比薛珍兒沖她放幾十支冷箭都讓她提防——不知道為什麼提防,反正就是一下子警惕起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轉頭看一下,身後響起輕輕的椅子拖動聲,薛珍兒站了起來,跟著一個丫頭往外走去。

  瑩月再轉頭時,只見薛珍兒的步伐優雅而輕盈,已經從席間穿行出去,背影快要消失在門外了,她掙扎片刻,忍不住站起來,跟在後面追出去。

  添錦樓兩邊有延伸出去的抄手遊廊,方便繞過戲臺,薛珍兒走了左邊,她不敢追得太近,就走了右邊。

  玉簪石楠正在這邊遊廊裡閑坐著,發現了她出來,忙站起來過去:「奶奶——」

  「噓。」瑩月沖她們使了個眼色。

  玉簪緊張起來:「怎麼了?」

  瑩月觀察了一下左右,把她們帶離別家的丫頭們遠一些,才悄聲道:「薛家那個大姑奶奶,好像要去找大爺。」

  上回被薛珍兒在建成侯府裡堵住的時候,只有石楠跟在她旁邊,而且時間也不長,玉簪是回來才聽石楠說的,她怕兩丫頭忘了,還想把這節過往提一下,不料還沒說,石楠的眉毛已經豎起來了:「什麼?她可真不要臉!」

  倒把瑩月驚了一下:「你記得呀?」

  「這怎麼能不記得呢?」石楠不但記得,並且還神速地發現了另一邊已經快出了遊廊的薛珍兒的背影——一面之緣不足以讓她從背影認出薛珍兒,但這時候只有她領著丫頭在往外走,目標很明確。

  「奶奶,我們快追上去,可不能叫她對大爺做什麼。」

  真要往外追,瑩月又遲疑了,不確定地道:「我其實沒聽清楚,就一個『方』字是聽準了的——」

  「那肯定沒錯。」玉簪也開腔了,「哪有那麼巧的事,她還能找第二個姓方的不成。」

  石楠連連點頭,又催了一聲,瑩月被催動搖了:「——那就去看一看?」

  她沒幹過跟蹤人的事,可明知道薛珍兒去幹什麼,再叫她回去坐著,她也坐不住,心裡亂糟糟的,有點發急,發悶。

  石楠點頭:「走!」

  三個人走在一起目標太大了,當下玉簪仍舊留守在這裡,石楠跟著瑩月往遊廊的出口走。

  薛珍兒沒怎麼避人,今日客人太多,隆昌侯府動用的下人們也多,避不開,她也就沒費這功夫。

  這方便了瑩月的尾隨,她一邊心裡給自己找著藉口,如果被發現了,她就說她只是隨便出來逛逛,這不是薛家,她願意怎麼逛,薛珍兒也管不著她,一邊漸漸留意到,薛珍兒的方向是在一直往外邊走。

  添錦樓不在後宅深處,更近於外院,走沒多遠,已經看得見二門了。

  瑩月緊張起來——再往外都是男客了,還姓方,這個範圍進一步縮小,她幾乎不可能弄錯了。

  路上人來人往,薛珍兒也沒注意到後面綴上了跟蹤的,她比瑩月大膽得多,繞過影壁就出了二門。

  瑩月再跟了幾步,倒是有點打退堂鼓了。

  薛珍兒要是當面找她麻煩,她半點不怯,可有道理跟她吵,可薛珍兒沒這麼做,而是背過身弄別的花招,連帶著她也得暗暗地行事,她不習慣,還生出來些羞愧,感覺自己鬼鬼祟祟的,一點都不光明正大。

  薛珍兒就是來找方寒霄,又怎麼樣呢,她跟出來,看見了也不能做什麼。

  她還能管得著方寒霄不成。他現在待她不錯,是他願意這麼做,她哪裡真有本事左右到他。

  這麼一想,瑩月有點喪氣了,覺得自己追出來的舉動都很蠢,再回想一下,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跟中邪似的。

  「我們回去吧。」她拉一拉石楠。

  石楠本身的腳步已經停住了,正勾著頭往外望,聞言隨口道:「啊?」

  「回去吧。」瑩月又拉她。

  「回去幹嘛?奶奶,你看,那邊那個是不是大爺?」

  一聽此言,瑩月瞬間轉頭,也不記得自己說要走的話了,順著石楠的目光往前方努力張望。

  她們此時身處二門外的一條過道裡,薛珍兒已經出了過道,外面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前庭,前庭左邊建有三間大屋,周圍植樹栽花,風景十分優美。

  瑩月看時,只見薛珍兒直沖著屋側樹下的一個人而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瑩月:「……」

  她好生氣,氣得掉頭就走!

  石楠還在努力分辨那邊的人,抽空裡忙回頭叫她:「奶奶,奶奶,好像真的是大爺,我們為什麼要走呀!」

  她見瑩月不停,只得奔回來拉她,瑩月甩開她的手,腳步咚咚繼續往回走:「不走幹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她不要看了,看一眼就夠她不高興了!

  石楠著急又茫然地:「奶奶,那個大姑奶奶上去就拉扯我們大爺——」

  她頓住了,因為看見瑩月把耳朵捂上了。

  她轉成了哭笑不得,她本不畏懼瑩月,把瑩月的一邊胳膊拉下來,搖晃著她:「奶奶,你不看也不聽,那我們出來幹什麼呀。」

  本來她也很生氣的,可是瑩月少有地反應這麼大,倒把她的生氣蓋過去了,她倒過來要勸她。

  瑩月哼道:「我出來犯蠢。」

  蠢透了,她為什麼要出來給自己找氣生,在裡面聽聽戲多好。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很大,心裡泛上來的整個心態都是極陌生的,獨佔欲這種東西,她此前從未生出過,因為屬於她的東西本也不多。

  這跟別人動了她最寶貝的書都不一樣,她雖然心疼書,但別人真問她借,她也是能勉強借一借的。

  石楠直眨巴著眼——她已經顧不上管薛珍兒的舉動了,她還從來不知道,她家軟麵團一樣的奶奶在醋勁上居然是這麼大的。

  「奶奶,你也不要太生氣了,薛家那大姑奶奶是個寡婦,大爺肯定不可能跟她有什麼的,都是她自己瞎做夢。」

  石楠說著,又走回去往那方向偷瞄了一眼,回頭道:「真的,我沒說錯,大爺離她遠遠的了。」

  瑩月心裡舒服了一點點,但是想起剛才那一幕,更多的還是彆扭:「真沒關係,他怎麼不在席上等開宴,要走來這裡呀。」

  她這一問也是有道理的,這裡離著二門很近了,方寒霄照理是不該走過來。就好像薛珍兒不應該出來一樣。

  石楠一聽,也沒話可答了,只能堅持著道:「大爺就算有了外心,也不至於看上她吧。」

  這句話瑩月聽得並不高興,看不上薛珍兒,那也有可能看上別人,被別人撲上去拉扯,一想,她就又要走了。

  她不想待在這裡,走遠點,她覺得她心裡還好受點,在這裡想到剛才那個畫面,她眼睛都疼。

  石楠倒還想再觀察觀察,但見她都走出去一段了,她在原地跺了跺腳,沒法,只好拋下那邊,攆上她去。

  她這會幾乎是一點不生氣了,一邊緊跟著瑩月走,一邊想笑:「奶奶,我們從前勸你把緊些大爺,你不樂意聽,現在好了,大爺還沒怎麼樣呢,你就氣鼓鼓的,原來從前都是裝出來的大方?」

  她忍不住打趣了瑩月一句。

  瑩月板著臉道:「我沒裝。」

  不過,現在又不是從前了。

  從前薛珍兒當面攔她,說她配不上方寒霄,她轉頭就把她忘了,一點沒覺得怎麼樣。

  因為從前方寒霄也沒對她好。

  他不對她好的時候,對誰好她都無所謂,可是他開始對她好了,那她就不喜歡他再對別人也這樣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10:17 AM

第六十五章

  薛珍兒撲上來的時候,方寒霄有一瞬的驚愕乃至愣住。

  這是隆昌侯的書房附近,雖然暫時沒別人過來,比別處顯得清靜,但光天化日,仍然隨時會為人所見,薛珍兒如此大膽到有點癲狂的地步,是連他都出乎意料的。

  衣袖被扯住的同時他就甩手後退,同時餘光一瞥數十步外的方寒誠,果然,他已經被驚動了,看過來的目光炯炯,與他在半空中相碰之後,迅速浮上了發現什麼聳動醜聞般的興奮,腳下快步向他靠近。

  徐尚宣暫沒注意到方寒誠,只是看著薛珍兒張大了嘴,又看看方寒霄:「妹夫,你——你跟有夫之婦有染不太好吧?」

  薛珍兒嫁過一回,梳的是婦人髮髻,她能出來做客,已是出了夫孝,穿著上都是正常打扮,看不出寡居狀態,所以徐尚宣有這一問。

  方寒霄沒空理他,往後又退兩步,退到薛珍兒伸長手臂也夠不著他的位置。

  她就不是有夫之婦,他也不能跟她有所牽連,這個名聲可不好聽。

  照理,薛珍兒該比他顧慮得多,不知今日卻是吃錯了什麼藥——這不是方寒霄有意罵她,他被扯了一下袖子,還不至於生出多大火氣,純就是真這麼想的。

  徐尚宣不傻,雖未得到解釋,但見他避嫌避得這麼堅決,也意識到似乎是自己想差了。

  妹夫不能說話,這不知哪來的女子跑來就拉扯「非禮」他,他覺得自己作為大舅子該幫他發個言,就又轉而沖著薛珍兒道:「你這婦人,好生無禮,有話你跟我說,不要瞎動手。」

  「大哥,這不是你在哪裡欠的風流債吧?」

  方寒誠於此時走到了近前,張嘴搶在薛珍兒回答前插了話,語氣是調侃的,然而言辭是藏不住的惡意:「父親近來才訓了我好幾次,還拿大哥與我做榜樣,不想大哥在府裡隱藏得好,這外面,可是十分精彩啊。」

  徐尚宣這才注意到他——他認得方寒誠,只是見得很少,這個認得也就停留在似乎眼熟的程度上。方寒誠說出「大哥」這個稱呼,他才能把他跟名字對上號。

  「你別亂說,這可不是好開玩笑的事,你大哥跟這婦人根本沒瓜葛,對吧?」他扭頭問方寒霄。

  方寒霄點頭。

  徐尚宣得了底氣,更挺了胸,要再把方寒誠訓兩句——他對妹婿理虧,對妹婿的堂弟又沒什麼了,方寒誠哼笑了一聲,搶先道:「有沒有瓜葛,只問一人可不作數,怎麼也該再問一問這位奶奶吧?」

  他說著就去看薛珍兒,露出很溫和斯文的微笑,薛珍兒被他話語帶到,也看向了他。

  她看的時間有點久。

  方寒誠:「……」

  這婦人也太水性了吧?先前衝過來就拉扯他堂兄,現在又猛盯他看個不停。

  薛珍兒終於說話了:「——我腳滑,絆了一下。」

  方寒誠剎時瞪大了眼,一口氣噎住——那叫腳滑?那叫絆倒?

  睜眼說瞎話還差不多!

  他眼睜睜看著的,目標多明確,奔著他堂兄就去了!

  薛珍兒見著他的神色,不耐煩地問他:「你有什麼意見?」

  方寒誠道:「你分明不是,你可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不好說——」

  「沒有。」薛珍兒更不耐煩了,張口就打斷他,且補道,「你少瞎說,我要是在外面聽見什麼謠言,你給我等著。」

  「噗。」

  徐尚宣笑出來了,雖然他覺得方寒誠說得沒錯,不過這婦人也太強橫,那麼明確的事,硬是能扛著不認。

  「帕子呢?給我。」

  薛珍兒這一伸手,方寒誠呆住了:「什麼?」

  方寒霄也驚訝了,難道方寒誠在隆昌侯的書房附近轉悠,不是為窺探什麼機密,而是被薛珍兒叫過來的?

  書房離著二門很近,裡外兩邊如要約了私相傳遞,在這裡會了面倒是說得過去。

  就是不知道這兩人什麼時候有了來往,從眼下看,薛珍兒認得方寒誠,方寒誠反而是不認得她的,不然不會說什麼「這位奶奶」,他要知道薛珍兒的身份,興奮度只怕得再上一個級別。

  「許大姑娘的帕子,她反悔了,不想見你了。」薛珍兒乾脆地道,手又伸了伸。

  這一句出來,方寒霄明白了過來——武安伯姓許,這個許大姑娘,正是方寒誠原來定親的對象。

  這個許大姑娘不知為了什麼事,乘著赴宴來約方寒誠相見,把他黑成炭的前未婚妻以帕相邀,方寒誠無論是想出口氣,還是以為許大姑娘與家裡意見不同,要來跟他表白表白,都必是忍不住要來赴約的。

  然而許大姑娘又反了悔,不要見了,托了別人來取回帕子。

  方寒誠的臉色僵住了:「你說什麼?我不相信,讓許大姑娘親自來告訴我。」

  薛珍兒道:「有什麼不相信的,她一時衝動,隨後就後悔了,怕被人看見丟臉,才托了我來跟你要回帕子。我要不是可憐她,還不答應呢,你少耽誤我的功夫,快給我。」

  方寒誠這陣子在家著實不好過,方伯爺生氣他胡來讓岳家抓住把柄,還禁了他一段時間的足,今天方伯爺忙,沒空來赴宴,吩咐了他,他才能出來了。

  來不多久就收到了許大姑娘的口信及帕子,他心中對這樁莫名其妙就失去的婚事有許多排解不開的怨念,一收到,立刻就過來了。

  結果,好似白白叫人耍了一遭。

  本來是他看方寒霄的笑話,這下好了,風水輪流轉,轉成了方寒霄和他那個大舅子圍觀他,方寒霄不能說話還好,那大舅子可不安分,還插話問:「許大姑娘是誰啊?」

  把方寒誠問得臉都紫了,倒又尋出來個破綻,指著那邊兩人問薛珍兒:「你說許大姑娘怕丟臉,那你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這種事,就不怕丟臉了?」

  他一指,薛珍兒就一看——沒看徐尚宣,徐尚宣的膚色還沒養回來,還是個粗黑糙漢,在她眼裡等於是透明的,她只看方寒霄。

  方寒霄:……

  他真沒和薛珍兒有過什麼來往,他從前年少沒開竅,自己的未婚妻都想不起來去獻殷勤,何況是不相干的姑娘,薛珍兒要不是薛嘉言的姐姐,他連有這號人都不知道。

  薛珍兒狠狠看了兩眼,總算把目光收回去了,她對著方寒誠馬上就換了一副神氣:「方大公子是正經人,不會說出去的,你以為像你一樣,見著人絆一下,都張口閉口風流債的,就你那名聲,不知道你怎麼好意思嘲笑人。」

  方寒誠氣的,他不論是在外喝花酒,還是在家裡跟丫頭玩紅袖添香,所遇過的女子都巴結奉承著他,從沒有見過這麼潑的,一時居然吵不過她,怒得只得不提這一茬了,轉而抓住重點道:「你叫許大姑娘親自來取,不然我不會給的!」

  「你嚇唬誰?!」薛珍兒的聲音比他提得還高,「你不給就不給,就一方破帕子,上面又沒寫許大姑娘的名字,你就算拿它出去胡說,你看別人信不信你,恐怕武安伯要來把你家大門砸了!」

  方寒誠結舌片刻,從袖子裡把攥成一團的手帕拿出來,許大姑娘的閨名裡有個蘭字,這帕子邊上就繡了一叢蘭草,他一看之下才立刻信了,但現在一細想,才發現這其實根本做不得證,蘭草又不是許大姑娘御用的,誰說她用了,別人就不能再用?

  「嘶!」

  他呼了聲痛,卻是薛珍兒乘他低頭,一把伸手把帕子搶過去了,長長的指甲刮到他的手背上,都刮出了一道白痕。

  「你——!」

  薛珍兒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搶了帕子還要警告他一句:「我絆倒的事也不許你出去胡說,不然,武安伯不砸你家大門,我爹也會砸!」

  說完帶著丫頭揚長而去。

  方寒誠氣蒙了,薛珍兒走出去好幾步了,他才想起來指著她的背影要罵:「——潑婦!」

  徐尚宣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自己無能,還怪別人潑。」

  方寒誠怒而轉頭:「你說什麼?!」

  徐尚宣道:「我說錯了嗎?那一介婦人,你說不過罷了,動手都輸,難道還想我誇你一句有本事?」

  方寒霄——嗯,方寒霄什麼也沒說,他就是點了點頭。

  點得方寒誠怒氣值又爆了一個點,他正要爆發,方寒霄已經不搭理他了,轉頭悠然離去,他一走,徐尚宣忙跟著也走。

  方寒誠一拳沒揮出去,氣得狠狠跺了下腳。

  **

  薛珍兒腳步匆匆往裡走。

  跟著她的丫頭心驚膽戰地低聲道:「奶奶,您有點冒失了,原是說好了去看方二公子的,您怎麼沖著方大公子就過去了呢。」

  薛珍兒不當回事,她還噙了笑意:「誰知道方大公子會在那裡,忽然看見,我一時沒忍得住。你怕什麼,就方二那個軟蛋樣,他能怎麼樣。」

  丫頭道:「奶奶,不是怕別的,哪怕被別人看見都算了,可是正巧落在他的眼裡——」

  「那又怎樣,我還拿不住一個軟蛋。」薛珍兒道,「再說了,他要是不同意,那剛好,我兩隻眼睛,也沒一隻看得上他,都是爹——哼!」

  「侯爺也是為了奶奶好,一片苦心,都許奶奶先去看一看方二公子再說了——」

  「屁,為我弟弟還差不多。」

  薛珍兒臉色難看下來,聲音也禁不住大了,丫頭忙道:「奶奶!」

  這是外面,畢竟不適合說這些事,薛珍兒冷哼一聲,閉了嘴,繼續走著,走回了添錦樓。

  一進去,她就跟一雙清澈的眼神對上了。

  眼神不全是清澈,還有點凶意,所以她立刻發現了。

  薛珍兒心情正不順著,迎著那眼神走到近前,挑釁地低了頭,道:「你看什麼看?」

  瑩月臉頰漲紅了——她不害怕,但是這種正面遭逢,她控制不住地還有點緊張,同時又覺得看她很不順眼,憋了片刻,確定自己的嗓音不會抖,才道:「——我看了,怎麼了?」

  薛珍兒:「……」

  她等著大招呢,憋半天,就給她憋出來句這?

  這讓她的大招也放不出來了,畢竟一樓客人呢,她也是要臉的,只能語音重重地回一句:「——不怎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3:10 PM

第六十六章

  瑩月整場宴席都心神不寧。

  好像始終有一根針——不,不到那麼嚴重,更像刺,木頭沒刨好冒出來的那種毛刺一樣,似有若無地戳在她心上,讓她總是不自在,終於熬到宴席結束,她會齊了自己的丫頭,忙著就往外走。

  薛珍兒見過了方寒誠,出於莫名的心情想和她說幾句話,追後面攆她:「你站著,跑什麼。我有兩句話和你說。」

  到底要說什麼,她其實沒想好,就是想先把人攔下來再說。

  不過,她也不用說了,因為瑩月沒有空理她,不想停步,轉頭回道:「我沒有話和你說。」

  頓了下,想起來放一句狠點的,「他也沒有。」

  薛珍兒一噎:「你——」

  瑩月終於把心裡悶著的這股不舒服發抒發出來了些,精神一爽,也不想回頭看她什麼臉色,腳下步子加快,直往前走。

  薛珍兒不甘心還要追,她的丫頭忙拉住她:「奶奶,這人來人往的,您消消火吧。」

  薛珍兒惱道:「你沒聽見嗎?她沖我放話!」

  惱完了她也知道不能在這場合做什麼,只得沖著丫頭發洩了句:「她給我等著,以後有的是機會打交道,我看她再往哪兒跑!」

  丫頭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那侯爺的意思,您是同意了?」

  薛珍兒道:「誰說我同意了?就那個軟蛋——」她煩躁地轉了一點話音,「我不知道,再說罷。」

  她做了多年獨女,父親不吝與她千嬌萬寵,以至養出她這般脾性,可是,在一些要緊的關頭上,她知道,她恐怕終究違背不了父親的意志。

  **

  瑩月在大門外找到了方寒霄,還沒靠近他的時候,已經聞到了熏人的酒氣——不是他的,是徐尚宣。

  徐尚宣自覺對不住這個妹夫,男人要賠禮,最好的地方是酒桌,他咣咣就把自己喝醉了。

  方寒霄起先沒在意,見他喝得那麼乾脆,又看他那個外形,以為他酒量很好,等發現不對的時候,徐尚宣已經爛醉了,走都走不了。

  他只得幫忙把這個醉漢拖出來。

  瑩月看愣了,等回過神,暫時顧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忙幫忙尋找徐家的小廝跟馬車,終於找到了,把徐尚宣塞上去,她才回去了自家的車裡。

  她先上車,然後方寒霄上來,在她旁邊落座。

  瑩月觀察了他一下,確定他是好好的,沒有醉。

  方寒霄察覺到她的目光,轉臉揚眉:怎麼了?

  「怎麼了,哼,你說怎麼了。」

  這一句瑩月原來只是想在心裡回他的,但她關不住喉嚨,極順暢地就從嘴裡溜了出來。

  說出來以後她有一點點後悔,疑心自己太凶,怕把他問煩了,拿餘光去瞄他的臉色——一下瞄到一張放大的臉。

  方寒霄整張臉都傾靠了過來,睫毛快戳到她臉上,然後才沖她搖頭:不知道。

  那個頭搖的,之興趣盎然,簡直形容不盡。

  他這麼一挨近,半邊身體自然跟著過來了——包括被薛珍兒拉扯過的那半邊袖子。

  瑩月低頭看一眼——她不想看到,想給他撕了。

  但是這個心思太可怕了,她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知道她怎麼會這麼壞。

  方寒霄暫未解她在想什麼,見她看他手臂,逗她似的,抬起手遞給他。

  瑩月推他:「別鬧。」

  再鬧,她真給他撕了哦。

  這麼在想像裡殘暴一下,她好像又出了點氣,覺得又舒服點了。

  方寒霄沒聽她的,又靠過來,瑩月又推他一回。

  這次方寒霄確定她是很不對勁了。

  他翻出車上放的紙筆來問她:是我得罪了你,還是席上誰得罪了你?

  他寫時,瑩月悶悶看著他的側臉——除了不能說話,他哪哪都沒缺點,一個側臉都比別人生得好,怪不得亂招人。

  他要生得難看一點,說不定薛珍兒就不那麼喜歡他了。

  然後她才去看方寒霄寫的字,巧了,問到她心上了,她脫口就道:「都有。」

  呵,真長本事了。

  方寒霄忍著笑,又寫:那我們是怎麼得罪了你?

  瑩月看見那個「我們」,本來已經消下去的小火苗呼呼又燃了起來,怒道:「你別問我,我不想說了。你們好,問你們去。」

  說完她把臉一扭。

  方寒霄眼睛眯起,嘴角逸出來笑意,他有點懂了,不過,又不很確定——小丫頭,不會洞房,在他旁邊躺一躺就擔心自己要有孩子了,倒會犯醋?

  看樣子醋勁犯得還不小。

  他寫:我和誰好,我怎麼不知道?

  瑩月心裡隱隱感覺到自己是無理取鬧,方寒霄要不管她,她自己憋一陣也就好了,畢竟就她看見的那一眼,是薛珍兒拉扯他,不是他去拉扯薛珍兒。

  但方寒霄來趕著她說話,她這股嬌氣就下不去了,哼哼唧唧的,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都說了別問我了。」

  方寒霄抖著肩膀,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覺得現在這狀況有趣極了,不想很快結束,就擱下筆,順著她的意思不問了。

  他雖不問,但話趕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瑩月又怎麼憋得回去,對著他的紙筆發呆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作的意思,只得主動又道:「你那邊席上很悶嗎?」

  不然出來亂走什麼。

  方寒霄怔了片刻,反應過來她這拐彎抹角的質問,他不只抖肩膀了,向後一倒,無聲大笑起來,整個人都在抖。

  瑩月完全不懂戳中了他哪根笑筋,她這麼鬱悶,他那麼開心,兩相一比,氣得她又推他一把——因為他又笑得向她傾倒過來了。

  然後把質問升級:「你是不是心虛了?」

  不然忽然笑成這樣,八成是想要掩飾。

  方寒霄被她推著,一邊仍是笑,一邊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這醋勁豈止不小,簡直就是很大。

  他手抖著寫下一行字反問:你那邊席上是不是也很悶?

  不然她怎麼會也出來。

  瑩月否認:「一點都不悶,我一直在看戲。」

  她中途走開過,當然不可能一直在看戲,還要這麼說,其意就是臺上有戲,台下也有戲,所以她才能一直看著。

  這層意思藏得深,但方寒霄仍是聽出來了,他立即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

  平常憑他怎麼招惹,她惱羞極了都只會縮成一團,消極抵抗,現在整個是變身,連這麼高級的諷刺都會沖他用了。

  不過,顯見也是真的委屈不高興了。

  方寒霄不逗她了,寫:你是不是沒有看見你哥哥在旁邊?

  她再能醋,天生的膽量擺在這裡,蠻橫沒道理的事她其實做不出來,會這樣,一定是其中有別的誤會。

  果然,瑩月一看就呆了:「——什麼?」

  方寒霄拿筆又敲了一下那句話。

  瑩月鼓出來的滿腔氣撲哧一下被他全敲沒了,訕訕得不得了,臉頰紅透了:「我,我大哥哥真的在啊?」

  她回憶起來了,旁邊好像是有別的人在,不過她沒注意看,薛珍兒那一撲衝擊力太大了。

  方寒霄寫:你可以去問他。

  瑩月把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用。」

  她哪裡好意思去問,連同別的也都不用問了,方寒霄就是有什麼,也不可能當著大舅哥的面來。現在她迫切地面臨著一個新問題了——她要怎麼把自己從這窘到極致的境界裡解救出來?

  太丟人了,她胡思亂想著都忍不住把石楠埋怨了一下:她只看了一眼,石楠看了兩眼,怎麼也沒認出來呢。

  唉,不過也怪不得她,徐尚宣在外面曬成那樣,五官都湮沒在一團黑炭裡了,當時還隔著好一段距離,誰能想到是他。

  方寒霄提出了又一個佐證:不只他,我堂弟也在。

  不過他回想了一下,以瑩月從二門那邊出來的角度問題,她可能看不見方寒誠的站位,她沒發現方寒誠倒是不奇怪。

  瑩月這回沒呆,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聽漏了,原來她是去找你堂弟的!」

  方寒霄滿懷笑意一頓,他覺得不對了,這個說法和薛珍兒的似乎對不起來。

  他寫:你聽見的是什麼?

  瑩月很迫切地想洗清自己,以表明她真的是誤會,十分仔細地把當時丫頭和薛珍兒說的那半截話學給了他。

  方寒霄問:只說了這個?在此之前,沒有別人找她說過什麼?

  瑩月想了想,確定地搖頭:「沒有,她一直坐在我背後。」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所謂許大姑娘轉托之事,原來根本不存在。

  薛珍兒就是目標明確地沖著方寒誠去的,借著許大姑娘的名義,把他約到了那裡。

  問題出來了,薛珍兒為什麼這麼做呢?

  瑩月樂得見他想事情,免得來笑她,把自己往旁邊縮縮,只怕打攪到他。

  方寒霄之前已經笑了她不少時候,現在這一想,還沒想出頭緒,不多久也就回到平江伯府了。

  他送徐尚宣耽擱了一會,方寒誠比他先回來,但沒進去,特意在外院晃悠著,等他來了,迎上來開口嘲笑他。

  「大哥,你原來比我想的更有能耐,連薛侯爺家的那個寶貝寡婦都勾得上手,幾時教一教兄弟?」

  方寒霄聽他話音,知道他是不知去哪打聽過了,問出來了薛珍兒的身份,所以回到府裡了還有勁頭再來潑他一遍髒水。

  他沒紙筆回不出話,也懶得理他,只轉頭留意了一下瑩月的神情——從前不知道家裡藏了這麼隻醋罎子,別又翻了。

  瑩月是不舒服,她不是在想薛珍兒了,只是覺得方寒誠講話太難聽了,反駁他:「你別胡說——」

  「你胡說什麼!」

  同時響起來的這一聲比瑩月的響亮多了,方伯爺從門外大步走進來,對著方寒誠怒斥:「叫你出去拜夀,你又惹了什麼禍來?滿嘴胡浸,早知不該放你出來!」

  方寒誠被訓呆了:「爹——」

  他想不通,他嘲笑一下方寒霄,方伯爺至於用這麼凶的口氣說他?

  方伯爺還沒訓完了,伸指就向他:「你閉嘴!剛才那個話,再不許提了,你大哥成了親的人,怎麼會幹這種事?你敗自己兄長的名聲,你出去又有什麼光彩了?——還站著幹什麼,還不給我進去,這幾天不許再出門了,好好反省去!」

  方寒誠氣得快炸裂了——這到底是誰的親爹!

  他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方伯爺餘怒未消,對著他的背影還要說一句:「越大越不懂事!」

  然後才跟方寒霄笑了笑:「霄哥兒,別跟你弟弟一般見識,他天天只是個胡鬧。」

  他笑意其實勉強,然而態度仍然是很明確的。方寒霄回了他一笑,搖頭示意無妨,心下冷靜無比——他難道還真的信方伯爺會主持公道乃至偏幫他?

  這個態度奇怪,太奇怪了。

  他讓過一邊,請方伯爺先走,然後他才慢慢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腦子裡在轉。

  轉到新房的時候,他差不多把前後事串連起來,轉出了一點頭緒。

  然後他需要出門一趟。

  如果他所想成真的話,那麼他要去找個人商量一下。

  **

  方寒霄來到了于家。

  于家是文官宅,在另一片街區,路程比較遠,不過正好,他到的時候,于星誠剛剛下衙。

  見到他來,于星誠官服還沒換,有點驚訝地笑道:「鎮海來了,有急事嗎?」

  沒急事一般是會送個帖子的。

  方寒霄點頭,于星誠就道:「走吧,去書房說。」

  方寒霄跟在他後面,兩個人到了書房,剛剛坐定,方寒霄筆還沒拿,一個人衝了進來。

  是徐尚宣。

  他是于家女婿,常年還都在這裡跟隨于星誠習學,這跟他自己家一樣,他用不著等人層層傳報,直接就能進來。

  他滿身的酒氣還沒散盡,但酒已經醒了,滿面難以形容的驚悚表情,向著于星誠就道:「岳父,二妹妹被選成延平郡王妃了,我家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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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江伯府——出場兩房,大房方寒霄,二房方伯爺洪夫人方寒誠

  隆昌侯府——站隊潞王,隆昌侯,岑永春

  建成侯府——站隊蜀王,出場兩房,大房薛鴻興薛珍兒,二房薛嘉言孟氏,方大跟二房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3:16 PM

第六十七章

  于星誠聞言,驚訝著在腦中尋索了一遍,沒找到想要的信息,開口問女婿:「延平郡王是誰?」

  徐尚宣呼呼喘著粗氣:「就是蜀王家的次子,御筆點了二妹妹,同時也把他的封號定下來了!」

  于星誠明白過來,這是才敕封的郡王,難怪他不知道。

  成了親,就算成人了,這個時候封王從禮儀上來說是很正常的操作。

  不正常的是,會點選徐惜月為郡王妃。

  惜月在這一波秀女裡身份算是最頂尖的了,比她出身還好的恐怕沒幾個,禮部謹慎,怕被言官噴,之前報上去的人選裡根本沒有她,然而最終聖旨上卻直接出現了她的名字,這其中可耐人尋味之處,太多了。

  于星誠示意女婿:「不要著急,坐下說,細細說清楚了。」

  「哎。」

  徐尚宣抹了把汗,剛坐下,一杯茶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接了,發覺給他遞茶的人衣飾不對,不似小廝,一抬頭,險把茶盅摔了:「妹、妹夫啊,你怎麼在這?!」

  他才發現方寒霄也在書房裡。

  「鎮海閑來無事,來走走。」于星誠代為解釋,「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奇怪,你說你的。」

  「哦哦。」徐尚宣一路跑進來,是真的渴,就把茶一口氣喝了,喘勻了氣,說起來。

  他的經歷不複雜,就是他在隆昌侯府喝多了酒以後,被送回家倒頭就睡,睡著睡著,徐大太太來把他拍醒了,扭曲著臉面叫他出去接旨意。

  他當時就把酒都給嚇醒了!

  徐大老爺不在家,他出離震驚地接了旨,掉頭就奔于家來,找岳父討主意來了。

  于星誠沉吟片刻,問他:「你妹妹應當回來了吧?」

  惜月無論是被送嫁往蜀地,還是延平郡王進京來迎娶,都是要從自己家裡出嫁的。

  徐尚宣連忙點頭:「跟聖旨一起回來了,我想問問她怎麼回事,但是她急著去看她姨娘,她身邊又跟了八個宮裡派來的宮人,我不好靠近,心裡急得慌,就先來您這裡了。」

  「你觀你妹妹神氣如何?」

  「和從前差不多吧?」徐尚宣遲疑,他畢竟也大半年沒在家了,就是從前在家時候,也是在于家的多,和庶妹們關係算和氣,但其實不那麼熟悉。

  于星誠搖搖頭,又問他:「那你這個妹妹從前是個怎麼樣的人?」

  徐尚宣道:「就——就那樣吧?」

  說實話,他一個男人,真沒有多少時候待在後院裡和妹妹們相處,而且他作為家中的嫡長子,除了望月因為是同胞兄妹,底氣更足些,敢跟他鬧個性子外,別的幾個妹妹哪裡敢得罪他,在他面前都是乖乖巧巧的,給他留下的印象,就都差不多。

  他知道自己這個回答太模糊了,努力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幾個妹妹都挺好的,三妹妹格外安靜些,喜歡看書。」

  瑩月八百年找他一回,為著問他借書,又找他一回,為著還書,作為後宅女子來說,這還是比較稀罕的,所以他對這件事的印象深些,還能說一說。

  就是對于星誠來說,沒什麼用。他問的又不是瑩月。

  「對了,我娘和二妹妹關係不好。」徐尚宣並不笨,他南邊歷練那麼久不是白歷練的,又想了想,找到了另一個突破口來說,一邊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二妹妹這回選秀,都算是被我娘逼進去的,因為她之前不肯,咳咳——」

  他瞄一眼方寒霄,咳嗽著把不肯替嫁這個話帶了過去,繼續道,「我娘生氣處罰她,她求了我爹,尋到了選秀這條路。所以,她應該是個有主意的人。」

  「——唉,都怪我不在家。」最後,徐尚宣說了這麼一句,把過錯全攬自己身上來了。

  因為這整套事是徐大太太開的頭,她不出那個荒謬的主意,牽不出後面這一串來,可他在家可以埋怨徐大太太,不能到外面說母親的不是,只能說自己了。

  方寒霄一直沉默聽著。選秀這條路,其實不是惜月本人尋的,而是他尋的,當時只為了給隆昌侯添堵,順便解惜月自己的困局,但是他也未料到,居然能選中。

  與這件大事比,方伯爺那邊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于星誠微皺了眉:「就是說,倘若親家太太去問二姑娘話,是不一定能問出准話來了?」

  徐尚宣愣一下,老實點頭。

  現在的惜月再不用畏懼徐大太太,她明面上礙著孝道不能怎麼報復徐大太太,可倘若徐大太太想知道什麼,她足有一百種方法敷衍她,一句實話都不會給她。

  「你大妹妹也是問不出的。」于星誠這一句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徐尚宣還是只能點頭,然後道:「我問吧,等我回去,二妹妹應該也跟雲姨娘說過話了,岳父有什麼話,交待給我,我去問她,她也許能說。」

  于星誠搖頭:「你是兄長,有些話不方便問。」何況惜月從前和他客氣,如今會不會遷怒把他也算到徐大太太那一撥裡,實在很難說。

  他說著,轉頭去看方寒霄,方寒霄會意點頭,上前拿筆寫下:內人可以問。

  于星誠終於鬆了口氣:「這便好,總算有個能搭上話的人。」

  他們必須要知道惜月到底是怎麼選上的,而這一點只有去問惜月本人最準確。

  方寒霄應下了話,他也不多囑咐,只回頭又去向徐尚宣道:「你回去,務必約束好親家太太,聖旨已下,無論有什麼心思,都不能再動了,到這個地步若出岔子,恐怕是你滿門之禍。」

  徐尚宣忙道:「是,我一定和我娘說。」

  別的于星誠暫時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畢竟現下所知訊息太少,於是方寒霄和徐尚宣分頭而出,各辦各的事去。

  **

  方寒霄回家來找了瑩月。

  瑩月書都驚丟了,啪嗒一聲落在桌上:「二、二姐姐選中了?」

  見方寒霄點頭,她當即急了:「你從前和我說不會中的!」

  方寒霄無奈,他也難得地覺得有一點失顏面,低頭寫:我也不知為何,所以想你去問一問。

  瑩月站起來團團轉:「好,我去問,可是這一下二姐姐要嫁很遠了,我看書上說,蜀地那地方道可難行了,吃得也怪,他們連喝茶都要放一種花椒,茶都是辣的——唉,怎麼就會選中了呢?!」

  方寒霄:……

  他寫:不一定要放,只是有些人放。

  瑩月轉過來看了一眼:「哦,可以不放?那還好了。」

  書上也不全是准的,有些人遊歷到那裡,見到以為奇事記錄下來,但其實不代表當地所有人都那麼做。

  「不說了,我去看二姐姐。」

  石楠拿了披風來,現在去,回來時恐怕要快宵禁了,八月晚間還是有些涼風的。

  方寒霄沒有別的事,陪著她一起去。

  **

  惜月已經不住清渠院了,搬回了原來的院子。

  時間太緊,現在只有她一間屋子收拾出來了,外面堂屋廂房等處還在緊著收拾,丫頭們搬著各色物件忙碌著裡外進出,在這裡掌總安排的是徐大太太派來的蔡嬤嬤,至於徐大太太本人,說吹了風頭疼,接完旨就回屋裡躺著去了。

  她這麼做當然是怠慢的,落到宮裡派來的宮人們眼裡容易讓人生出些不好的聯想,但徐大太太已經是盡力了,她實在沒法擺出正常歡欣的面孔,託病躲開,指個嬤嬤來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涵養。

  瑩月走到門前的時候,有點卻步,因為這院子同她從前來時也不一樣了,最直觀的表現是守衛森嚴了許多,不但院門外,院門裡都站了一圈宮人,她正打量著的時候,接到傳報的菊英從裡面奔了出來,滿面是笑:「三姑奶奶,您快請進,我們姑娘才還念叨著您呢!」

  瑩月收回目光隨她往裡走,簾子一掀,惜月就站在門檻邊上等她,也是含笑:「我不便出去,不然,到外面迎你去了。你的信倒是快,我也是才回來呢。」

  瑩月看著她,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一會兒,說出來一句:「——二姐姐,你瘦了。」

  惜月確實是瘦,但是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這同她被徐大太太關在家裡折磨時的瘦不同,眼下瘦出來的是一種沉靜,她伸出來拉瑩月一把的手都是優雅的:「來,先進來說話。」

  瑩月被她拉進去,裡間是已經重新佈置好的,坐褥靠墊樣樣都是簇新的,雲姨娘也在裡面,見到瑩月也是滿臉的笑:「三姑奶奶來了,快來坐。」

  站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

  瑩月要客氣,惜月把她按坐下:「只管坐,我姨娘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說著就在旁邊坐下,又問瑩月:「你可是聽大哥說的?」

  瑩月點頭,她是聽方寒霄說的,不過消息來源是徐尚宣,就當時聽徐尚宣說的也不錯。她不會同人耍心眼,心裡急,直通通地就問:「二姐姐,你怎麼選上的?」

  惜月淡定笑道:「傻話,不是你與我傳的信嗎?這會又來問我。」

  「我不知道可以選上呀,就想給你找個地方躲躲,省得你在家裡受罪。」

  惜月笑道:「既然去了,怎麼能白走一遭?」她拉瑩月的手,「你不怪我了?」

  她面上不顯,聽這個小妹子說話腔調還同從前一般,心裡其實很是鬆了口氣,鬧翻以後,瑩月給她送過一回錢一回口信,但畢竟沒有再面對面說過話,到底這份情誼能不能挽回來,她心中也是忐忑的。

  瑩月心事重重:「顧不上了。」

  她並不是惜月以為的那麼天真,她考慮的問題可現實了,把在家裡時和方寒霄說的吃行問題又提出來說了一遍,然後道:「二姐姐,蜀地太遠了,你嫁過去,可能我們幾十年都不能再見面了。」

  在殘酷的分離可能即是永別的局勢面前,那一點小疙瘩又算得了什麼,就算要提,也不是現在提的。

  這句話一說,惜月沒怎麼樣,雲姨娘的笑意頓時消失了,眼眶泛出淚來。

  她是郡王妃的生母,徐大太太再看她不順眼,也不能對她怎麼樣了,可是她將要付出的,是和女兒此生不復相見的代價。

  人生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

  她說不出來這句話,可是她的感觸,就是這樣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3:42 PM

第六十八章

  瑩月一句話把雲姨娘弄哭了,忙要往回找補,道:「我隨口說說的,遠歸遠,說不定有機會可以回來。」

  惜月也是眼圈微紅,但笑道:「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意的事,我能掙出這口氣來,以後也不用擔心姨娘在家裡受罪,已經滿足了。」

  又道,「你不來,我正也要遣人去請你,你如今在那邊府裡還好嗎?妹夫對你怎麼樣?他若是有什麼欺負你的地方,你告訴我,乘著我還沒走,我替你說他兩句。」

  方寒霄聽不聽是一回事,但她既已選中郡王妃,自然是有這個資格出頭說一說的。

  瑩月搖頭:「我都很好。」

  惜月放心了——不是她輕信,瑩月從外表在上看確實比在家裡養得好多了,她把聲音壓低了點:「那你回去告訴妹夫,小心些他二叔。」

  瑩月一愣,緊張起來:「怎麼了?」

  「我在裡面的時候,方伯爺似乎找人給秀女遞過話。」

  她們這批秀女,選秀期間一直住在皇城外圍闢出來的一處宮室裡,方伯爺是外臣,不能直接去接觸秀女,但他作為協管,想找人往裡給秀女帶個話是極容易的。

  瑩月湊上前了點:「他說什麼?」

  惜月搖頭:「我不知道,我怕惹事,沒有敢太關注。不過,他似乎是想往裡打聽什麼。」

  瑩月點頭:「好,我等會兒告訴他。」

  她見雲姨娘坐在一邊,情緒仍未平復下來,背過臉去偷偷抹淚,想把氣氛再緩和一下,就假裝輕快地笑道:「二姐姐,你還是那麼厲害,去選,就能選中了,我都沒有想到。」

  惜月卻搖頭,笑了:「不是我厲害,是你問,我才說老實話,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呢。」

  瑩月:「啊?」她真的不解了,「那二姐姐你先前——?」

  惜月先前那個話音,聽著是她很厲害的啊。

  惜月小聲道:「我只過了第一關第二關,但到第三關也就是最後一關的時候,被刷下來了。當時我發愁死了,不知道回家來,還是落在太太的掌心裡要怎麼辦。好在到我們這一關,暫時不會被放歸,大人們選中的名單報上去,要等皇上的首肯,若是皇上不滿意,可能要在我們這些還留著的人裡面再選一遍——前兩關就落選的人是會馬上遣送回家的。」

  瑩月聚精會神地聽著,點著頭:「嗯。」

  「據宮人們說,一般皇上都不會不滿意,皇上日理萬機,沒有空在宗室選秀這樣的小事上費神,而且這回還是禮部跟承恩公一起定的人選,被駁回的可能性更小了。我聽到這些,都死心了,跟我一個屋的姑娘也沒有選中,我們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回家的信遲遲沒有下來,可是要說重選,也沒有選,我們就一直傻呆呆地在裡面住著。」

  「——然後就住到今天了。」

  瑩月猝不及防,傻傻地張大了嘴:「啊?」

  惜月輕笑道:「對,就是這樣,忽然旨意就下來了,沒有什麼重選不重選,我直接就被從落選的人裡點中了。所以我說,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呢。」

  這實在出乎了瑩月意料,她以為惜月應該是在裡面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殺重圍而出的,結果卻是這樣。

  她想來想去,只能道:「二姐姐,那你運氣很好。」

  一句話把惜月說得噗哧笑了,點頭道:「對,我運氣很好。」轉頭向雲姨娘,「所以,姨娘也不要擔心我了,我去得再遠,我們都過得好,心裡互相知道,就沒什麼好難過的了。」

  雲姨娘努力撐出笑容來:「你說得是。」

  惜月再回頭囑咐瑩月:「這事你暫且不要告訴太太和大姐姐那邊,太太不知道把我想成什麼樣了,才接旨的時候,她都快昏頭了,就讓她再昏幾天,我偏不給她這個明白。」

  瑩月先答應了,又問:「那我能告訴大爺嗎?」

  惜月一頓,目光古怪地看她。

  瑩月被看得有點惴惴,爭取道:「選秀的信其實是他打聽到的。」

  惜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意思,你可以說。只是,你們夫妻是至親的,你同他說個話,還問我做什麼?我就不同意,你告訴他,我也怪不著你。」

  「還有,你管他叫的是什麼稱呼呀?就一個大爺,不留神的話,都不知道你叫的是誰家大爺,你好歹也加個你家的。」

  瑩月從前被她教訓習慣了,乖乖點著頭:「哦。」

  惜月懷疑地看著她:「——我的事都不瞞你,你也說老實話,你們真過得好?」

  她怎麼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呢。

  但她現在還是個未婚姑娘,說不上來到底不對勁在哪,轉頭去向雲姨娘求助。

  可雲姨娘首先她不是正房,其次她這個妾呢,做得還比較倒黴,常年難見徐大老爺仙蹤,正常恩愛夫妻該是什麼樣子,她也沒見識過。

  惜月見她眼露茫然,只得回頭再看瑩月,瑩月跟她確認:「二姐姐,我是很好,沒人欺負我。只有那府裡洪夫人有點霸道,不過我不是二房的媳婦,她一般也管不到我。之前她扣過我的小廝,大爺——我們大爺也替我出頭了,我沒吃虧。」

  這麼聽上去又沒有什麼了,惜月遲疑著釋然了:「好吧,我在家還要待一陣子,你如果有什麼事,及時叫人送信來,別自己硬捱著。」

  瑩月問她:「能待多久?」

  「看皇上的旨意了,暫時還沒有說我要怎麼完婚,要是郡王來京迎娶,我能待久一點,要是讓我自己去蜀地,那嫁妝備齊,我就要走了。」

  瑩月想起來,忙道:「對了,我要準備添妝!」

  她心裡琢磨開了,要準備什麼好,她現在還是有錢的,應該能備出幾樣體面的來——

  惜月打斷了她的念頭:「別破費了,什麼也不要你的,你出嫁,我都沒來得及給你什麼。」

  她見瑩月要說話,又搶道:「你上次捎來的銀票,我原去換開了想帶到宮裡去打點的,結果前面太順,後頭一下被刷下來,都沒來得及用。這就算你給我的添妝了,分量很足了。」

  瑩月道:「這怎麼好算呀。」

  「怎麼不好,」惜月想了想,「你要實在非得再添,那別給什麼首飾銀錢了,太太會給我備的,就算她不備,大哥回來了,大哥不會像她那麼行事。嗯——我要走了,你送我一篇送別的文章吧,以後我想你了,就拿出來看看,比送我錢好。」

  其實惜月內心不是真覺得書文比銀錢好,她被徐大太太關著,吃過沒錢的虧,那日子瑩月過得下去,她過不了。所以這麼說,就是哄著瑩月,不想再要她破費了。

  瑩月不知道,信以為真,認真地應了:「那好。」又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二姐姐,我不會寫,都是寫著玩。」

  惜月乾脆地道:「總比我強吧,說不定比大哥哥也強。」

  瑩月忙道:「沒有,沒有。」

  又說得兩句,看看天快黑了,怕遲了宵禁回不去,瑩月就站起來告辭,惜月下午才從宮裡回來,也有疲累,沒有留她,說了得閒再請她來,就站在門邊目送她走了。

  **

  瑩月記性不錯,在回去的路上,就一字一句地全告訴給了方寒霄。

  有關方伯爺之事,是惜月主動說出來的,方寒霄先聽到了這個,覺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他明白白日裡薛珍兒和方伯爺兩個人的反常了,方伯爺沒白擠進去協管,他探聽來探聽去,恐怕是探聽到了建成侯薛鴻興和蜀王間的眉眼——很有可能是薛鴻興也使人往裡打聽,為他發覺了,他順著這條線,摸出了薛鴻興背後的蜀王。

  方伯爺當然是不會去告發的,那對他沒有多大好處,借此搭上他早已想搭上的藩王線,才更符合他的利益。

  而最快建立起兩個本無多大交情的家族間信任的方法,莫過於聯姻。

  方寒霄想了想,這門親事他恐怕拆不掉,方伯爺連那樣的兒媳婦都準備認了,下的幾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的決心了。

  他暫時把此事放過一邊,繼續聽瑩月說起來。

  他對接下來這件事的感想仍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此,他面上就沒有多大波動,瑩月好奇道:「你不驚訝嗎?你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方寒霄向她點點頭。

  瑩月不滿了,不滿中還有點失落:「你為什麼知道,一樣聽的話,我都沒聽出來,二姐姐自己也不知道。」

  她感覺自己有點沒用。

  方寒宵看出來她的心思,寫著告訴她:得你告訴我,只有你能問。

  再過幾日他們從別的渠道也許也能打聽出來這些細節,可惜月自己到底在這過程裡發沒發揮過作用,她有沒有背著人做過什麼導致局面的翻盤,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而他們需要確認這一點。

  瑩月是很好哄的,她一想,好像有道理,惜月還特地囑咐她不要告訴給徐大太太那一邊呢,心裡就舒服了,重新笑眯眯的。

  問方寒霄:「那是怎麼回事?」

  她這麼樂呵,方寒霄心中的千頭萬緒好像也跟著輕鬆了,不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她幫忙探了話,他也不想倒過來瞞她,只是這緣故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他想了想,簡單點寫:聖意如此。

  瑩月一看,還是不解,不過以她的年紀閱歷,她不會再往後去追究,天子的旨意,那就是最高了,誰還跟天子去問為什麼呢?

  她有這個答案就夠了,點頭:「哦。」

  **

  隔日下午,方寒霄算著于星誠下衙的時辰,去了于家。

  他跟于星誠不用解釋那麼多前因後果,只把話一轉述,于星誠當即明白了。

  「原來如此。」

  所謂聖意如此,更準確地來說,其實是聖心獨斷。

  沒有任何干擾,只是皇帝一人的意志。

  皇帝不會平白生出這個意志,一定有什麼左右了他的決定。

  惜月的出身在秀女是算高的,這不是她的優勢,反而是劣勢,但皇帝力排眾議,把她從落選的那一撥裡提了出來,直接點中,這表明,她一定有她別的不可取代的長處。

  別人未必能很快想出這一點,但于星誠一定能,因為不久之前,參奏隆昌侯的那封彈章是他親手寫就的。

  皇帝當時沒有很大反應,可是從那以後,選秀按兵不動,直到如今,忽然出了結果。

  說得更明白一點,昨天是什麼日子呢?是隆昌侯親爹岑老侯爺做大壽的好日子。

  皇帝撿在這一天,敲鑼打鼓,把隆昌侯兒媳婦的親妹妹,點給了蜀王之子。

  要說只是巧合,那麼,也未免太巧了。

  如于星誠這樣沉浮官場十來年的人,已不可能有這份天真,他立刻就把前後事宜全聯繫了起來,並且得出了結論:「皇上,疑上隆昌侯了。」

  他的彈章沒有白寫,雖因舉不出實證而沒有在朝堂上激起多大水花,可是在皇帝心裡,投下了陰影。

  皇帝沉吟至今,撿在昨日那麼個大好時日,給隆昌侯與潞王上了一齣離間計。

  這兩個人臣間若沒有什麼,那是最好,什麼妨礙也沒有,可若要有什麼,那以後潞王還能不能那麼信任隆昌侯呢?

  于星誠感歎了一句:「聖心啊——」

  下一個詞通常是「難測」,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與方寒霄碰了下眼神,二人嘴邊都泛起一絲微笑。

  ——在信息足夠的情況下,聖心,其實是可測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5:17 PM

第六十九章

  方寒霄從於家回來的時候,迎頭趕上了自己府裡的一場地動。

  這場地動引發自方伯爺,爆發在洪夫人及方寒誠。

  洪夫人的嗓子都快叫劈音了:「不——行!不——可能!」

  他們起初在自家居住的正房裡吵,會被方寒霄迎頭撞上,是因為隨後轉移到靜德院來了。

  洪夫人和兒子兩個人撼動不了方伯爺一個人,又氣又急沒奈何,這時候想起方老伯爺來了,一狀告了過來。

  方老伯爺聽了怔了好一刻,道:「把老二給我叫過來。」

  於是方伯爺也來了,方寒霄進去的時候,正聽見他在說:「爹,薛家那姑娘除了嫁過一回之外,別的並沒什麼不好——」

  「她都嫁過一回了,還算什麼姑娘?!」洪夫人才聽了一句,就受不了地打斷了他,她面色紫漲,昂著頭,伸著脖子,整個人是一副快氣炸了的神氣。

  「先頭許家那個倒是不摻假的大姑娘,誰叫你生的兒子不爭氣,胡鬧把親事毀了?」方伯爺吵到現在,還被叫來親爹這裡,火氣也不小,張口就道。

  「是我一個人生的兒子嗎?爭不爭氣伯爺不問問自己,只來問我?」洪夫人憤怒非常,她平時對方伯爺說話都是宛轉容讓的,這時候顧不得了,反唇就質問他,又道,「再說,就算誠哥兒糊塗過一次,好人家的姑娘多得是,重新再慢慢挑就是了!」

  方伯爺冷笑:「你倒是想挑,不想想別人是不是還由得你挑,誠哥兒當著岳母的面出了那個醜,有規矩的正經人家誰敢要這麼個女婿?除非往下找,那些小門小戶的姑娘,你又看得上了?」

  那自然是看不上的。洪夫人堵了片刻,堅持道:「誠哥兒也是才退的婚,伯爺著什麼急,過一陣子,等那些風言風語散了些,總能找到的。再怎麼找,也比找那個殘花敗柳強。」

  方伯爺聽得立刻皺起了眉:「你閉嘴!薛家姑——姑奶奶是正經出嫁,正經孀居,什麼殘花敗柳,你少胡說。」

  他說得其實有道理,但這句話裡一個「姑奶奶」,一個「孀居」,都戳中了洪夫人的爆點,她嗓音當即又拔高了一個度:「我的誠哥兒做錯了什麼,伯爺要這麼刻薄他,伯爺叫我不說可以,我絕不同意跟薛家結這門親!」

  她轉頭就撲倒在方老伯爺面前跪下,哭道:「老太爺,您看看,伯爺好狠的心啊,求老太爺給我們做主啊——誠哥兒,你也來,快求求你祖父。」

  她說著,去拉方寒誠,方寒誠順著她的力道撲通跪下了。

  「老太爺,求您勸勸父親。」方寒誠磕了個頭,他從前被方老伯爺訓過後就跟方老伯爺冷淡起來,但這個時候他作為人子,有一萬個不同意也抗衡不過方伯爺,只有來求方老伯爺出面還有一線希望,故此這個頭磕得很是實在。

  不實在不行啊,想到要娶薛珍兒那個母老虎,他下半輩子都是噩夢!

  方老伯爺臉色糾結著,問方伯爺:「老二,你到底怎麼想的?」

  兒子能樂意給孫子找這麼個孫媳婦,他也是很意外的,意外得一時都氣不起來。

  方伯爺眼神飄忽了一下:「沒怎麼想,只是跟建成侯在席上巧遇,聊得還算投機,不覺就說到了兒女事上。建成侯露出來這個意思,我一想,還算合適——」

  洪夫人知道她不該插話,但實在忍耐不住:「哪裡合適了?!我們誠哥兒又不是娶續弦,就是續弦,也犯不著娶個寡婦!」

  方老伯爺少有地贊同了她:「對啊,老二,婚姻大事馬虎不得,你還是慎重一些。」

  洪夫人及方寒誠得了撐腰,忙在一旁點頭不迭。

  但方伯爺態度很堅持:「爹,我是慎重考慮過的,建成侯剛向我提出來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但再一想,我若回絕了,再想找這麼個人品,這麼個家世的,哪裡有這麼容易?爹之前還催過我,叫我儘快給誠哥兒另找一門親事,最好搶在許家之前,才能把誠哥兒的聲名挽回一二。我如此做,也是聽了您的囑咐。」

  方老伯爺道:「我沒叫你找個嫁過一回的婦人。」

  這個坎,他老人家心裡也是過不去的。

  洪夫人忙道:「就是,還是老太爺心疼誠哥兒!」

  方伯爺道:「薛家姑奶奶出嫁那一回還不滿一年,男人就死了,同沒嫁過的差別也不甚大,誠哥兒心裡若不足意,府裡這些丫頭們,憑你看上誰,都給你就是了。」

  方寒誠手指摳著青磚:「我不要!」

  丫頭跟正經妻子能比嗎?再說他覺得自己收兩個貌美丫頭是紅袖添香的風流事,讓方伯爺這麼一說,好像他是個色欲熏心的色鬼似的,他覺得自己很冤枉,所以一口回絕了。

  洪夫人眼看方伯爺堅持,腦中一轉,倒是想出了另一個主意:「伯爺要是執意如此,也不是不行,薛家既然這麼看中誠哥兒,他家女兒若肯給誠哥兒屈身做個妾室,那——」

  「別做夢了。」這回是方老伯爺打斷了她,「老二媳婦,你著急也不要這麼胡想,薛家那是嫡長女,出門子與人做妾,薛鴻興從此還要不要做人了?他就是把女兒留到老死家中,也不會同意這種下策的。」

  方伯爺跟著訓她:「就是,異想天開,我們這樣人家,哪有姑娘去為側妾的。」

  洪夫人怒道:「我們這樣人家,還沒有頭婚娶寡婦的呢!誠哥兒從此就好做人了?!」

  方伯爺啞然片刻,勉強道:「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等誠哥兒他日掙得了好前程,誰敢笑他,捧著他都來不及。」

  方寒誠把青磚摳出來一條印子,悶聲道:「我不要人捧著,我就不要娶她。」

  方伯爺對兒子就霸權多了:「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了,還挑三揀四的,你看看你大哥,妻子都叫岳家換了一回,不也硬是認了?」

  方老伯爺不樂意了:「你訓兒子就訓兒子,拉扯我霄兒做什麼?——霄兒,你回來了?」

  屋裡吵成了一鍋粥,到這時,歪在門邊看戲的方寒霄終於被人發現了。

  方寒霄點了點頭。

  他嘴邊一抹笑意,看在方寒誠眼裡刺目無比,想到自己昨天還在不懷好意地取笑他跟薛珍兒有染,今天這口鍋就扣到了自己頭上,方寒誠自覺面子裡子都丟盡了,衝口就道:「你笑什麼?!你有什麼好得意的,娶個替嫁來的毛丫頭,好像你很有臉面一樣!」

  方寒霄臉色微沉,不過他還來不及說什麼,方老伯爺先一步爆了:「誠哥兒,你有點禮數沒有?兄長當前,一個字沒說,你張口就頂撞譏諷他!你這麼本事,也不用在這裡求我了,有事自去和你老子說去罷!」

  方老伯爺對方伯爺的主意至今沒有發怒,是驚訝蓋過了生氣,可不表示他老人家是個好脾氣的人,他訓方伯爺都跟訓孫子一樣,何況是訓真孫子,兄友弟恭是個基本禮數,方寒霄什麼都沒幹,方寒誠就沖他這麼個態度,方老伯爺不能接受,立即就攆起人來。

  方寒誠略有怯意,又不甘心,道:「是大哥先笑我——」

  「笑怎麼了?他回家來,不笑,還哭給你看不成?!」方老伯爺偏心起來確實是不大講道理的,連著方伯爺洪夫人一起攆了,「都走都走,沒見你們幹兩件像樣的順心事,成天不是鬧這個,就是鬧那個,吵得我這裡都不清靜,我還想多活兩年,管不起你們了,娶誰不娶誰的,本來就是父母之命,我這個隔輩的老頭子管不著,也不想管了!」

  方伯爺正中下懷,方老伯爺不管就不管,他正好自己做決定,他是二房家主,他說了就算,妻子與兒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當下上前扯住洪夫人,不管她的掙扎,拉起來就往外走,父母都出門了,方寒誠一個人賴不住,也不想看方老伯爺的冷臉,猶豫又賭氣地跟了上去。

  方老伯爺把人攆走了,心裡其實還是有些放不下,氣悶地向方寒霄抱怨:「看看你二叔,我都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想一齣是一齣,沒見一件拿得出手的正經事。」

  方寒霄倒是知道,方伯爺這動作太快了,昨天薛珍兒才相看過方寒誠,今天方伯爺就把這層窗戶紙捅開了,對這門親,他簡直熱切無比勢在必得。

  他原來在考慮要不要出手把這門婚拆了,現在看,這拆的難度直線上漲,也許他還沒來得及設法,薛珍兒已經進門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分神費這個勁了,就叫方寒誠去消受好了。

  他不打算把這些告訴方老伯爺,只隨意點了點頭,然後走去床頭立櫃那裡,往裡尋他的東西。

  方老伯爺有陣子沒見他這個動作,一時覺得眼熟,但沒想起來他幹什麼,問他:「霄兒,你找什麼——?」

  他忽然頓住,因為六個熟悉的大字展開在他面前——少操心,多靜養。

  「你這臭小子!」方老伯爺忍不住笑駡,「我都好了,你還管著我,虧這些東西你還收著,回頭我就給你扔了!」

  說是這麼說,但這幾張方寒霄用來敷衍過他無數回的紙一直靜靜地躺在他的臥室裡,躺了好幾個月,他畢竟從來也沒丟過。

  他心裡也是控制不住地泛著暖意:「行啦,我知道,我真不管了。我該說的也說了,你二叔不聽,我總不能硬按著他的頭,由他去罷。」

  方寒霄才點點頭,把紙放了回去。

  方老伯爺想起來,又安慰他:「別聽誠哥兒胡說,他自己心裡不痛快,才挑撥你,你別存在心裡,再去給你媳婦臉色看,那可是犯不著。你這個媳婦娘家是差了點,可是文文靜靜的,不惹事,也懂詩書知禮儀,將來教子很夠用了,不比別人差。」

  一旦看一個人順眼了,那要找好處是很容易找出來的,方老伯爺還有一句話怕傷著孫子的自尊心都沒說:以方寒霄現在狀況,他註定不能出仕,那妻子出身再高對他的幫助也有限,貴女驕人,說不定倒過來要壓他一頭,屆時西風壓倒了東風,那心裡怎麼是滋味,還不如低一點,不受氣,在家能把夫主的氣勢堂堂正正地擺著。

  方寒霄又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要去新房,方老伯爺忙點頭:「去吧!」

  孫子孫媳日漸和睦,他是很看好的,心裡也很安慰,不過他老人家不知道的是,所謂孫子不用受氣這個想法,未必全然準確。

  方寒霄走到新房,一進門,就見到瑩月坐在書案前,半垂的側臉眉頭緊鎖,目光發紅,她難得會出現這麼一副煩惱無限的模樣,他有點奇怪地走過去,俯身想看看她怎麼了。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鋪在她面前的紙上寫了什麼,已經讓瑩月焦躁地一把推開,並且蹦豆般脆亮地給了他一串話:「我在忙,別看我,別過來,我要安靜。」

  方寒霄:……

  他被推開,盯著瑩月的後腦勺看了一會。

  瑩月毫無所覺,只是盯著自己面前的紙發呆,目光非常用力,周身泛著要把這張紙看出個洞來的可怕氣勢。

  方寒霄再:……

  他默默轉身,走到外間坐下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5:21 PM

第七十章

  瑩月終於把她死活想不起來的一個典從記憶的角落裡扒拉了出來,記到紙上,邁過去了足把她卡住有小半個時辰的這一節,舒暢地歎了口氣。

  然後,她意識到大事不妙!

  方寒霄好像來找過她,她像攆丫頭似的,連推帶趕毫不猶豫地把他攆開了——

  她心裡咚地沉了一下,很是把自己震驚了——她哪來這麼大的膽兒?

  她在書案前又沉思了片刻,應該沒有吧,很大可能是她的錯覺,她當時沒有回頭看,來的應該就是丫頭,如果是他,她那麼無禮,他不會那麼聽話就被推走了。

  這麼一想,她又鬆了口氣,放下筆站起身來,捶了捶自己的腰。

  然後她一邊捶著,一邊往門邊走,伸手掀了簾子——僵住。

  方寒霄坐在椅子裡,聞聲轉過目光來,靜靜地,幽幽地看著她。

  天已黃昏,晚霞餘暉從屋外鋪了進來,恰鋪到他腳底下停了,他整個人隱在陰影中,眼睫安靜地舒展著,靜謐如一幅畫卷。

  這個意思就是說,他一看就不是才來,而是已經坐了一段時間,才坐出這個八風不動的氣勢。

  瑩月差點摔出去——她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她腿軟著,努力勉強自己走了過去。

  方寒霄不言不動,仍是看著她。目光意味深長。

  「——很久了嗎?」瑩月嗓音裡出現了一絲顫抖。

  「有好一會兒了。」石楠從暖閣那邊探出頭來,回復她,目光同情。

  瑩月最後一絲僥倖湮滅,表情哐當垮了下來。

  「我不是有意的。」她道著歉,心下忐忑,別說她不厲害了,就是厲害的媳婦也沒有把男人趕出去晾到太陽都下山的,而且她覺得自己為的還不算什麼正事,就是消遣。

  方寒霄沒什麼反應。

  瑩月費解,這是跟她計較還是不計較?看著不像生氣,可也不理她。

  若是從前,她該嚇縮起來了,現在他待她不錯,她就還有再磨一下的勇氣,見到桌上有橘子,拿起來搭訕著問他:「你吃橘子嗎?吳嫂子送來的,我吃過一個,很甜的。」

  方寒霄目中終於出現了點情緒——小騙子,橘子也是酸的,哪裡甜,他再也不會上她當了。

  他就搖頭,但瑩月急著要給他獻這個殷勤,已經低下頭去努力剝起來了,沒看見他的動作。

  一時剝好了,她細心地連外面那層白色的絲絡都揭了,才遞給他。

  方寒霄堅定地搖頭。說了他不會上當。

  但他同時下意識看了一眼她手裡的橘子,這一眼讓瑩月誤會了,以為他是嫌她賠罪的誠意不夠,她猶豫了一會兒,把橘子扳開,取出一瓣來放到他嘴邊。

  方寒霄:……

  他很冷靜,橘子肯定還是酸的,這一點不會有錯,不過,她遞上來的手指看上去很甜。

  他不覺就張開嘴把橘瓣吃了——這顆橘子熟得很好,大半滋味都甜,但七分甜裡仍然是還摻了三分酸。

  算比櫻桃好一點點,他抬頭,正看見瑩月往自己嘴裡也填了一瓣。

  「我看你皺眉頭,」她鼓著臉頰,有點含糊地跟他講,「我嘗嘗酸不酸,酸就我吃,我另拿一個給你。」

  方寒霄盯著她看,他自己嘴裡是酸的,不過他覺得她嘴裡的肯定不酸。

  她吃什麼都很甜,就是這麼好養。

  他拉扯她的胳膊,瑩月全無防備,又怕手裡拿著的橘子掉地上,一時沒敢掙扎,順著他的力道跌坐在了他腿上。

  屋裡沒人在,先前她想不出詞煩躁,把丫頭們全趕出去玩去了,石楠在暖閣裡,這時也早把頭縮了回去。

  但她還是很害羞,小聲問他:「你幹什麼呀?」

  現在是沒人,但隨時可能有人來的,這是堂屋,人一進來就看到了,都沒處回避。

  方寒霄聽她講話變得清楚,那瓣橘子應該是吃完了,他從她手裡把剩的大半個拿過來,剝了一瓣,放到她唇邊。

  瑩月感覺先前她攆他那一頁應該是揭過去了,心裡懸的石頭落了地,覺得不好這麼快又違背他,就低下頭,順著他的意思把橘瓣吃了。

  她才嚼一口,剛嘗到豐滿酸甜的汁水,就覺下巴一緊,被他捏住,然後他溫熱的唇堵了上來。

  瑩月:「……!」

  這是在幹嘛,她吃東西呢!

  她嘴巴都不敢張,怕滿嘴的汁水跑出來,漏一下巴就丟人死了。

  方寒霄沒這個顧忌,著意撬開她唇瓣,嘗她嘴裡的滋味。

  極短的時間裡,瑩月就要被逼哭了,她知道他想幹什麼了,因此滿身都冒著羞恥的小火苗——他怎麼想出來這麼幹的!

  方寒霄的動作有點亂,因為他心跳也很快,他同樣不知道自己怎麼想出來這麼對她。

  但他停不下來,荒唐歸荒唐,感覺像著魔。

  當然,到終於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太好看,下巴上都濕漉漉的。

  這主要歸結於方寒霄的技術不到家,他自己把自己刺激亂了。

  瑩月呆坐了片刻——在他大腿上,才猛然醒神彈開來。

  她又手足無措地立了片刻,拿袖子要抹下巴,快碰到了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裡扯帕子。

  方寒霄倒在椅子裡,看她擦完,伸手問她要。

  瑩月瞪他片刻,不情不願地把帕子給他,到底憋不住,小聲說他一句:「你下流。」

  下流在哪兒,她說不出來,總之就覺得他很超過——好好的橘子不吃,要從她嘴裡搶,怎麼想得出來的,肯定不是正經人幹的事。

  他之前親她,就是單純地親,可沒有這麼多花頭。

  方寒霄接過帕子,一邊胡亂擦自己的下巴,一邊贊同地點頭——他也覺得他很下流。

  但他一點都不臉紅。

  並且聽她這麼嗔怪一句,他還很想更下流一點。

  瑩月的直覺發揮了作用,在他有下一步的動作前,她連忙掀簾躲去了外面。

  「奶奶的事忙好了?那天色晚了,可以擺飯了嗎?」外面的丫頭看見了她,很快迎上來發問。

  「嗯,擺吧。」

  他聽著她在屋外力持鎮定的聲音,意猶未盡地回味了一下,換了個姿勢。

  **

  等用過飯以後,瑩月努力把先前的窘迫忘了,還是跟方寒霄解釋了一下,她之前寫文修文都不著急,沒這麼煩躁過,那是因為沒有時間限制,她修多久都沒人管她,但這次不一樣,惜月在不久的將來隨時可能出嫁,她總得在她走以前把添妝送給她。

  添了這個截稿日期,她就很急了。

  方寒霄才得過樂趣,心情很好地寫著安慰了她一句:不必著急,延平郡王應當是來京迎娶。

  皇帝連侄媳婦都捏著鼻子選了,怎麼會不想借機看一看侄兒們究竟是什麼形容脾性?幾位郡王——潞王家的也封了,不但得來,估計還很有可能住上一陣子,讓皇帝好生揀選一下。

  他的預估沒有錯,又隔兩天,兩封旨意就分別朝著蜀地和河南傳達了出去,命郡王們來京受封並成親。

  這如一塊巨石,砸進了多年微波蕩漾然而始終起不來波瀾的朝堂裡,文臣武將勳貴外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出去,等著郡王們破天荒的進京。

  說「破天荒」誇張了點,不過從先帝起,諸藩自分封出去以後,確實再沒有被召入京過了,這是頭一次,哪怕裡面出不了太子,也很令人關注。

  萬眾矚目中,三位郡王一則自西南,二則以南,承載著兩座王府無數的雄心野望,往京城進發了。

  河南的潞王系離得近,車馬兼程,九月初就到了,蜀地的延平郡王路程要多出兩倍來,蜀道本身還有許多難行之處,他晚一點本來沒什麼,但等到潞王家的兩位郡王都在宮裡出入過好幾遭了,颯爽秋風一層層涼,延平郡王還是沒到。

  這就不太正常了。

  十月初,終於有一封來自延平郡王的奏章先於他本人送進了京——他自承在途中遭遇刺殺,險些傷及性命,不得不停下養傷,寫奏章的時候,剛剛擺脫了性命之憂,但仍需要養一陣才能繼續上路。

  對於耽誤了朝見,他奏章裡表示了慚愧之意。

  對了,他受傷的地點在揚州,因為走陸路的話,舒適度和速度很難兼顧,水路相對要好一些,所以他出了蜀地以後,就沿長江南下,準備到揚州經運河直接進京,這也是一般人從蜀地進京會選擇的路程,不想就是快到揚州,準備停下休整的這一晚裡,出了事。

  這一消息投入朝堂,如在剛起的波瀾裡又激起了一波巨浪,揚州知府的請罪摺子隨即來了,證實了確有此事,延平郡王本來住在驛站,如今已經被他連夜接進了知府衙門裡養傷,並布上重重守衛。

  他的奏章裡,同時提供了另一個重要信息:當夜刺殺延平郡王的人馬,在與延平郡王隨行守衛的廝殺中,丟下了一件物證,這件物證是一把長槍,槍的尾部烙印著韓王府的徽記。

  本來似乎和三王娶親毫無關係、常年如透明般隱在甘肅的韓王,就這麼以破空之勢,被拉入了亂局之中,顯現在朝堂的眾目睽睽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8 06:24 PM

第七十一章

  郡王遇刺,非同小可。

  不論皇帝心底究竟待不待見這些侄兒們,都必須對此事做出反應,進行徹查。

  「此事絕不是王爺所為,若不是蜀王自導自演,就是潞王栽贓陷害。」于星誠嚴肅地下了結論。

  聞訊的第一時刻就趕到了于家的方寒霄默然點頭,寫:證據太拙劣。

  誰搞刺殺會大鳴大放地扛著自家的徽記去,太蠢了。

  但蠢是一回事,既然現場出現了韓王的行跡,在沒有調查清楚前,韓王就擺脫不了干係。

  參劾韓王的奏本很快就在御案上壘起了一小摞,都是直接給韓王定了罪要求嚴懲韓王的——都有物證了,到底定不定罪另說,踩他一腳參他一本總是夠的。

  這些迫不及待上奏本的自然以支持蜀王的為多,但支持潞王的也不少,兩家平時互掐得厲害,但在搞倒韓王這一點上,卻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同一邊:韓王無論怎樣低調,他是嫡出,他此前因傳說裡與皇帝的矛盾而不敢冒出頭來爭競,但他的身份不會因此發生任何改變,隱在暗處的他,始終是一個龐然對手,一旦露頭,蜀王與潞王在法理性上都要喘不過氣來。

  有機會搞他,一定要搞死他,然後兩家再騰出空來,從容互掐不遲。

  連著幾天,朝堂上的氣氛都很義憤填膺,替韓王說話的人太少了,少到靠著一支丟下的長槍就儼然快能把韓王定罪的程度。

  于星誠心下焦急,但他仍然得沉住氣,他身上沒有傾向,可以出頭替韓王說話,但他不能出頭這麼早,因為他得把力氣省到後面,爭取後面的一項權力。

  就是他遲遲沒有等到。

  離事發還不過五日,物議裡已經生出了十個版本的猜測,有官員微弱地替韓王爭取著:「韓王派人刺殺,怎會攜自己王府的武器去?這一看就是栽贓陷害。」

  「不錯,一看就知,所以這焉知不是韓王使的一齣脫身計?」對手官員裡立刻有人反唇相譏,「韓王好計謀,大大方方地派了自己的人手,使著順手得力的武器,掩殺延平郡王於郊外,險致他於死地,事了之後,還有您這樣的聰明人替他開脫!」

  替韓王說話的官員氣道:「我何曾是開脫?不過是覺得證據不足,不可輕易定罪!」

  「還要什麼樣的證據?莫非要延平郡王遇刺於你眼前才算嗎?!」

  「正是!臣也以為,這必是韓王使的計策,利用人心反向,人都以為他不會那麼做,他其實正是那麼做!」

  「臣附議——!」

  又是臣情激憤聲討韓王的一天,于星誠立在朝堂中,已經在猶豫著要不要由自己邁出去說話了,事態的進展不如他預期,朝堂裡不是沒有冷靜明眼的人,但這部分人的聲音在皇帝的放任下,很快湮沒在了聲討韓王的大浪潮裡,以至於一個本該早就提起來的程序,竟然遲遲得不到正視。

  不能再拖延了,文生口舌便殺人,這種先例不是沒有過,雖然韓王龍子鳳孫,不至於慘到這個地步,但就這麼被人污蔑下去,後果也是很難料的。

  他的步子動了動,但還沒來得及從隊列裡邁出去,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大殿左側響了起來——

  「到底是不是,總得去查一查吧?延平郡王都沒說定是韓王呢!」

  于星誠精神大振,同時心中又生出詫異,因為這句話傳出的那個方向都在群臣背後了,照理是不會有臣子的,那裡是護駕侍衛們的站位還差不多——

  他轉頭找去,發現他沒有想錯,站在那個角落的果然是個雄赳赳侍衛,身穿金甲,昂首挺胸,面貌英武,一眼看去十分氣宇軒昂。

  侍衛對上循聲掃過來的一大波目光也夷然不懼,只在皇帝低沉出聲問「言者何人」的時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道:「回稟皇上,是臣,臣多嘴失儀了!」

  他身上穿著甲衣,能跪,但上半身彎不下來,於是看去更是威武了,活脫一個鐵骨錚錚的諍將形象。

  不過,他賣相好歸賣相好,終究是一個侍衛,不好好值守,貿然插嘴朝政議論,是大忌諱,給他定一個「藐視朝堂」的罪名一點也不冤。

  先前吵吵的朝臣們尤其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這麼多臣子站在這裡,不會說話,輪得著一個侍衛跳出來!

  嗡地一聲,群議頓起,全沖著侍衛而去,恨不得當場把他拖出去打上六十大板。

  于星誠沉了沉呼吸,邁步出去,他周圍發現的官員見此都靜了一靜,四品官職在這朝堂裡不算多高,但于星誠任的職位特殊,御史一般人都不想招惹,何況是御史裡的小頭頭。

  「皇上,臣要請罪。」

  再待他一開口,就把整個大殿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有人不知為什麼侍衛亂插話他要請罪,這個罪要請,也該是分管那個愣頭青侍衛的指揮使請,但有人靈醒,一愣之後便即領悟,乃至後悔為什麼自己遲出去一步,只能看他發揮的——

  于星誠一拂袍袖,已經跪了下去,清朗開口:「臣忝居台憲,不能為君分憂,如此簡單而切中要害的一句話,不能從御史口中出,而要由一個侍衛說出來,就是臣的失職,是臣及整個都察院的過錯!臣愧煞,羞煞!」

  吵了幾天,到底有沒有人說出要查一查呢?當然有的,但很快被別的聲音蓋過去了,想從這件事裡得到利益的人太多了,那一點冷靜的聲音,完全出不了頭,在皇帝有意坐視的情況下,像雨滴砸進河水一樣瞬間就沒了。

  這一句話由于星誠說出來的結果可能都差不多,而且他說,不但會被人借勢照頭打壓,更有可能東拉西扯反過來扣他帽子,但由一個侍衛說出來就不一樣了。

  他的身份最低,最沒有資格開口,這也完全跟他沒有關係,惟其如此,他開這個口,才凸顯出了整個事件的荒誕性。

  滿朝衣冠楚楚,滿朝別有用心,這一個最簡單的公道,居然要一個侍衛看不過眼,從侍衛的嘴裡說出來!

  丟不丟人?!

  丟死人了!

  本來情況未必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但于星誠這一站出來,成功地把風向引了過去,他賠上自身,給這件事蓋了個章,把原本站乾岸上,拼命要把韓王踹下去的眾人一起拉下了水。

  還吵什麼,憑你吵什麼,都是個丟人!

  于星誠話音落後,朝堂居然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這個局太難破了。

  侍衛還跪著,面色漲得通紅,看去更是個打抱不平的模樣了,只有侍衛——薛嘉言自己知道,他是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賭這一句,是冒了風險的,很有可能不但要挨板子,好容易活動來的這個缺也要丟掉,不過他還是說出來了,因為有人告訴他,一定會有人站出來幫他,他絕不會有性命之憂,而且就算丟掉這個缺,那也沒什麼可怕的,他憑此得到的聲望,比這一個區區侍衛要珍貴百倍,只問他敢不敢賭。

  ——說一句話而已,他有什麼不敢!

  他當時拍著胸脯就應下了,不過真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有些害怕的,要不是這一身甲衣撐著他,他可能已經慫了。

  煌煌天威,不是說著玩的。

  幸虧他兄弟瞭解他,只給他安排了這一句臺詞,叫他時刻留意著于星誠,發現他要出聲,就搶在他前一步說話,除此外,什麼多餘的事也不要做。

  他也不敢做呀,現在只敢老實跪在這裡,因為緊張,出了一頭汗。

  他不說,于星誠再接著說:「臣夏日才自江南巡撫回來,對江南情形略有熟悉,臣請將功贖罪,前去揚州查延平郡王遇刺案,臣必竭力將此案查得清清楚楚,還朝堂一個清明,還皇上一個明白,不使皇上為諸藩相殘煩惱,生手足之痛!」

  這才是他沉默至今,想要爭取到的權力。

  查案一事,絕不能交給他人,那太不受控了,他必須握到自己手裡,他可以保證自己公允無私,不能保證別人如此。

  他在這個時候,將這個目的說了出來,他有自信自己不會招致任何懷疑,因為這個時機太好了,簡直天造地設,而且皇帝不會不同意,由他來領這個罪,收這個場,太合適了。

  再鬧下去,真的要不好看了。

  皇帝也是要臉的,也得見好就收。

  「准奏。」

  他沒有等待多久,御座上的皇帝開了金口,並且是一連串地把欽差的名目行頭都封給了他,十分乾脆。

  不能不乾脆,朝堂上如此亂象,他才是天下之主,脫不了干係,于星誠攬的這個責任,其實是替他攬的,于星誠嘴裡說著不能「為君分憂」,他站出來,其實就是分了。

  這種似是而非的分寸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且時機錯一點都不是那個味了。

  薛嘉言跪在角落裡,心跳撲通撲通地聽著,這封完了欽差,接著就得找他算帳了吧?他在他們侍衛夥裡混得還不錯,希望等會揍他的時候能杖下留點情面——

  皇帝果然轉向了他:「下跪當班侍衛者何人?」

  薛嘉言彎不下腰,就低了頭,老老實實地把名姓家世報了。

  「原來是薛都督的侄兒,也是將門虎子了,怪不得性子也這樣虎。」皇帝笑了一聲,「你擾亂朝堂,本當有罪,不過眼下有一件差事,朕欲命你也去將功折罪,你願不願意啊?」

  薛嘉言這點眼色是有的,聽著似乎不用挨揍,又激動,大聲道:「願意,但憑皇上吩咐,臣百死不辭!」

  皇帝點頭:「倒不用你這麼效力,于愛卿往揚州查案,此事牽涉刺殺,恐怕兇險,你挑幾個人,帶個隊,就隨行去保護他罷。」

  薛嘉言暫不知這有什麼深意,不過不用挨揍就是好的,想也不想道:「是!」頓一頓又趕忙道,「臣謝皇上不罰之恩!」

  皇帝不再說什麼,起身,往後走,退朝。

  薛嘉言領的這份差事等於也是欽差,不用再在這殿裡當值,在走過來的太監的催促下,糊塗又激動地站起來蹦出大殿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8:33 AM

第七十二章

  于家。

  與薛嘉言不同,成功爭取到欽差的于星誠並沒有什麼喜悅之情,對著方寒霄只是歎了口氣,道:「鎮海,我心中很失望。」

  他沒有說對誰失望,也沒有說為何失望,但方寒霄懂。

  是對皇帝。

  朝堂上呈現如此多的雜音,源於臣子們各自的私心,更在於皇帝的私心,不是皇帝因私心而放縱,吵不成今日這個局面。

  要照方寒霄的意思,皇帝是人,當然可以有私心,不過這不符合于星誠這樣士大夫的期許,皇帝是人,更是人君,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能發私意淩天下也。

  方寒霄沒和皇帝打過多少交道,對皇帝也稱不上什麼感情,但于星誠讀聖賢書,學輔君術,他是有的,正因為有,他才覺得失望。

  「皇上從前,不是這樣——」于星誠若有所失地,又歎了口氣。

  皇帝這樣的表現,不但展露了對於韓王的心結,同時對延平郡王的遭遇也顯得很漠然,不是他借勢出頭,皇帝尤不著急派人去查出真相,以還延平郡王公道。

  不過以他成熟之心智,不會任由自己限於這種情緒裡太久,這口氣再歎完,很快就回轉了過來,笑著贊了方寒霄一句:「鎮海真是神來之筆,我都不知你安排下了侍衛這一招。」

  方寒霄表情淡然,微笑了下,寫:嘉言來與我抱怨,我順手教了他一句,能不能趕巧用上,我也不知。再者,您也是不知的好。

  于星誠對他後一句表示贊同:「不錯,朝堂上那麼多雙眼睛,我確實不能提前知道。」

  薛嘉言不早不晚,搶在他前一步說話,對於他已經是個提醒,他不宜再知道更多,流露出一點事前串通的跡象,都可能為人察覺,就不察覺,臨場發揮的效果可能也沒那麼好。

  他想了想,道:「鎮海,你近來京中有事嗎?若無事,不如隨我一起前往揚州?」他又補充,「不必怕人多想,我才帶尚宣出去過一趟。」

  女婿能帶,那再帶一帶女婿的妹婿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一層親戚關係掩蓋,許多事行起來確實要方便不少。

  就算有人想得多些,覺得他們這組合可疑,方寒霄的啞疾是另一重掩護,也難想到帶一個啞巴出門有什麼深意。

  而且不但是和他有,方寒霄更即將要和延平郡王有一層連襟關係,皇帝這鴛鴦譜一拉,不僅是在隆昌侯和潞王之間埋下了一條芥蒂,把他們幾家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更錯綜複雜了。

  于星誠不是心血來潮做出這個邀請,他有理由:「此案牽涉王爺,王爺那邊的事,你更清楚些,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

  方寒霄猶豫了一下,點頭。

  他去確實更方便,比如那長槍究竟是真是假,他直接可以分辨出來,不必傳信再去甘肅確認,奔波耽誤。

  既已說定,于星誠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就催他:「那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行裝吧,跟家裡長輩稟報一聲。」

  方寒霄點頭,轉身要走,于星誠忽又把他叫住:「鎮海。」

  方寒霄在門口停住,轉回身來,神色間帶著疑問。

  于星誠深深注視著他,低聲道:「鎮海,你與我交個底,此事當真與韓王無關?」

  他雖然站了隊,但歸根結底是因為韓王身上的那個嫡字,他的站隊,是真出於公心而無私誼。

  作為朝廷命官,他與韓王其實沒有實質上的深入來往,那位一竿子被封到邊關上去的王爺究竟為人如何,他不能盡知,他嘴上說此事絕非韓王所為,心裡不能真的肯定到一絲疑問都沒有。

  無論答案是與否,不會影響他的立場,畢竟蜀王和潞王都不是省油的燈,韓王忍到此時才出手已經算坐得住了。可是在赴揚州之前,他需要求得一個真相,他不能接受事到臨頭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就是韓王幹的,那會讓他的爭取變成一個笑話。

  他願意秉承公心替韓王盡力洗脫汙名,但不能說服自己替韓王做出偽證,這違背了他的信念。

  方寒霄走了回來,執筆慎重寫:如是韓王所為,請您如實上報。

  于星誠看他一筆一劃寫完,鬆了口氣笑了:「這就好,都是眼下局勢亂麻一般,鬧得我也草木皆兵了。」

  方寒霄挑挑眉,寫:您想一想潞王,便知王爺無暇如此。

  蜀王家還算好,三個兒子,潞王家可有六個,這得殺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哪怕韓王是個冷酷魔王都沒必要這麼幹。

  于星誠點頭贊同:「你說的是。」

  不過也不能怪他多想,局面確實開始朝著兇險的一面去了,連刺殺都出來了,下一步,又會發生什麼?

  而不是韓王,刺殺延平郡王的這個幕後黑手,又究竟來自哪一隻呢。

  件件都是問題,這些問題眼下都得不到答案,只有等到了揚州,才能查知一二了。

  **

  方寒霄回到平江伯府,先稟報了方老伯爺,方老伯爺沒說什麼,揚州不算遠,走水路十天左右就到了,也不累,方寒霄從前常跟他在運河上跑,這條路更是精熟,都不用他格外操心什麼。

  他只是先問了一句:「于大人怎麼肯帶你出去?」

  方寒霄跟他對望一刻,鎮定,不動。

  他當然想得出理由欺騙方老伯爺,不過他不太想,說一個謊,要無數個後續謊言去圓,隱瞞方老伯爺,跟主動變著法去欺騙他,畢竟還是有那麼點不一樣,他在心理上的承受也不一樣。

  他不去拿紙筆,方老伯爺就知道問不出來了,他從前還生氣,現在氣著氣著,已經習慣了方寒霄就是有許多事情瞞著他,無奈地道:「好罷!于大人是個正經人,你願意跟他出去見識見識也好,只是不要自作主張,于大人也算你的長輩,你遇事多問問他的好。」

  見方寒霄應了,揮手示意他走,孩子大了,管不動了,他這大把年紀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也罷了。

  不過這是他面上的賭氣,於他心底,方寒霄是孫子,不是孫女,天天悶在家裡才不是個事,雖然啞了,也該常往外去,多些歷練才好,他如今無職在身,又是這個熬一年算一年的身子骨,除了給孫兒留些銀錢,幫不了他更多,他自己找著門路,他總犯不著去阻攔。

  方寒霄下一步就去了新房,他也要告訴瑩月一聲。

  對瑩月來說,丈夫出門辦事還是個挺新奇的體驗,但新奇之外,要說別的什麼感受,她是沒有的。

  看完方寒霄寫的,她就點點頭:「哦,好的。」

  方寒霄:……

  非常不滿地扭頭看她。

  瑩月倒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眨眨眼,試探地道:「揚州風光很美,你能去,很好的。」

  方寒霄眼睛都眯起來了。

  他能去,很好?

  他要出門,她沒一點留戀捨不得,就跟他說很好?她的良心呢?

  瑩月這時沒管他進一步的情緒,因為她這麼一說,把自己說得羨慕了:「你能出門真好呀。」

  她就只能在京城裡逛逛了,不過人不能太貪心,她從前家門都出不去,這麼一對比,現在又還是不錯了。

  方寒霄:……

  思路根本跟他不在一條線上,也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反應。

  他重重地寫:你不想我?

  瑩月傻傻問他:「想你什麼?」

  這一句下意識的話說完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求生本能,立刻改口:「想的,你要去多長時間?」

  方寒霄寫:十年。

  「……」瑩月震驚了,「這麼久?那你還回來嗎?」

  方寒霄:……

  他真的要生氣了。

  這是什麼沒良心的問話!

  「我不是那意思,」瑩月看他眼神都變黑了,連忙解釋,「可是你去太久了嘛。」

  知道說一個「太久」,還算有救,方寒霄心裡舒服了點,不過仍是有點悻悻然,這跟他想像裡的離情依依一點都不一樣,而且他隱隱有自覺,這不全是瑩月的責任,他自己也犯了蠢,沒事寫個「十年」幹什麼,心智被她傳染了一樣。

  瑩月真的不傻,她是一眼看見十年被驚著了,片刻後他沒有更多表示,她自己也反應過來了,哭笑不得地嗔怪他:「你又哄人,你哪會去那麼久。」

  方寒霄默不吭聲,要不是理想和現實差太遠,他也不會被她帶歪掉。現在還輪著她擺出一副大人樣,倒過來說他了。

  瑩月說完就轉身了,方寒霄盯她的背影——這就完了?她居然這就走一邊去了?!

  他心裡醞釀著風暴,瑩月沒走遠,只是到牆邊櫃子那裡,探身進去翻呀翻,過一會兒,捧著滿手的東西過來了。

  「這個小一點的荷包裡是兩千兩的銀票,這個手帕裡裹的是一些碎銀,我等下再找個大的荷包給你裝起來,家裡的錢都在這裡了,你出門遠,都帶上呀。」瑩月忽閃著睫毛,跟他說。

  方寒霄:……

  他心裡的風暴嘩啦一下散盡,雲消霧散,天晴日麗。

  像被一隻小手伸進去撫平了他所有的倒刺,他懶懶地,似乎無所謂地,點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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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技藝不精又一次撩翻船的方大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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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大(矜持地):我要出門了。

  瑩月(眼神閃閃發亮):這麼好!

  方大(惱羞成怒):……我一去十年,再不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8:40 AM

第七十三章

  方寒霄當然沒有真的把瑩月那點零花錢——連私房錢都算不上的一點銀子收走,不過他知道,這點銀子在瑩月那裡是她所有了,這份心意他是還算滿意地領受下了。

  朝廷裡面等著回話,他這一去不會太久,算上來回,估計最多也就一個月的功夫,所以也沒多少可收拾交待的事情,他隨手找了幾件衣裳幾張銀票,打成個包袱後,就只再把方慧叫了來,和著瑩月一起,交待她兩人這陣子如果遇著什麼難處,及時去找方老伯爺求助。

  方慧很警惕:「——大哥,你要去多久?不能不去嗎?」

  她的反應倒是比瑩月還激烈。

  「你大哥有事要忙,我在家呢,我陪著你呀。」瑩月很好脾氣地哄她。

  她跟方慧相處也有幾個月了,她沒明確問過,但漸漸摸清了方慧心底的心結。

  這主要源自方寒霄五年前的出走,方慧當時落到洪夫人手裡,虐待是沒受著,但難免聽了些不好聽的話,類似於她沒爹沒娘連哥哥都跑了,她就是個沒人要的孤兒之類的話,方慧因此跟洪夫人鬧翻了,她明事早,知道洪夫人不是個好人,但畢竟太小了,多少受了這些話的影響,因此記恨上方寒霄把她丟下,面對著長兄時,就總是很擰巴。

  但她擰巴歸擰巴,聽到方寒霄又要出門的消息,那股子防範的心理立時就跑了出來——又走,走了又不回來了怎麼辦?!

  方寒霄把大概時限寫給了她,瑩月在旁一句一句好聲好氣地安慰著她,終於把她安慰得順服了下來,她哼了一聲,道:「那我不管你了,你就是不回來也沒什麼,反正現在我有大嫂了。」

  瑩月笑眯眯地攬住了她的小身子:「嗯。」

  方寒霄原來正鬆了口氣,聽了這一聲,目光又轉了過去——她「嗯」的什麼?意思他不回來也沒什麼?

  瑩月不明所以,跟他目光對上,學著囑咐了他一句:「你一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她想了一想,偏頭,「還有,不要太辛苦了。」

  方寒霄舒服了,同她點了個頭,表示知道了。

  **

  從京城到揚州這一路,幾乎全在水面上度過。

  這一條路程且是繁華水道,南來北往的大大小小的行船無數,薛嘉言長這麼大,頭一回出京,興奮得不得了,不過才在甲板上來回飛跑了兩趟,他就被撂倒了——暈船,不得不躺進了艙室裡。

  他很悲憤,又哼唧唧地:「方爺,你說我在京裡也不是沒有坐過船,都好好的,怎麼到這大河上,就暈了呢?!」

  ——大河大船,同你京裡坐著玩的小舟怎麼一樣。

  方寒霄寫了要給他看,薛嘉言勉強抬了頭,眼前一陣暈眩,腦袋頓時又砸回了枕上:「哎呦,不行,我看不了字,一看這一團團的,我更暈。」

  那沒招了,方寒霄把紙揉了,站起身來,暈船這毛病沒藥醫,但也不難治,捱著,在船上再飄兩天,習慣了就好了。

  他走回了最大的那間艙室,于星誠同他一樣,在外面跑慣了的人,在水面上與在平地並不覺有什麼差別,拿著一本書,偷閒在看。

  察覺他進來,笑把書放下,道:「他還好嗎?」

  方寒霄點頭,示意沒有大問題。

  「那就好。」于星誠笑道:「幸而今天天氣還不錯,不曾刮起大風,不然他還要難過些。」

  方寒霄寫:無事,這兩日天氣都晴朗。

  于星誠看了:「你問過外面的船夫了?——哦,對了,你不必問,你昔日跟老伯爺在江上常來常往,這類簡單天象你多半自己就會看。」

  方寒霄笑著點了點頭。

  于星誠打量了一下他,面上生出惋惜之意:「鎮海,你受這番磨折,著實是可惜了。天意實在弄人。」

  他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譬如王爺也是。一晃四五年了,不知王爺可曾把喪子之痛放下。到如今,又無端受了這個指責。」

  他這個王爺,指的自然是韓王。

  隨著他這句話,方寒霄的思緒也悠悠飄了回去。

  船行江上,閒適無事,聽著艙外渾厚規律的波濤聲,人似乎很容易回顧起往昔來。

  那一年,他悲極憤極,破家而出,遊蕩在空茫的天地之間,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野人般漫無目的地到處行走,他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聽見任何話語,逢城有意不入,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直到有一天,他遊蕩到了甘肅境內。

  他來的時候不巧,這裡的關卡查驗比任何地方都嚴厲,他從京城出來四處亂走,因為幾乎沒進過城鎮,便也沒人問他驗看路引,天下之大,他盡可遊蕩,但甘肅這裡卻不同,他在郊外時也被官兵抓住了,他當時形容很糟,一看就不像個正經良民,官兵抓他也算情理之中。

  他沒怎麼反抗,也不打算自報家門,牢裡的日子未見得比外面餐風宿露難過多少,進去就進去,他無所謂。

  但官兵卻沒有把他送進牢裡,而是送進了韓王府裡。

  負責審問他的,是在病榻上的韓王妃。

  他把自己混得像個野人一樣,但神智畢竟始終清楚,於是他很快搞明白了,甘肅境內所以風聲這麼緊,是因為韓王的長子兼世子剛剛亡歿。

  這位王世子年少氣盛,偷偷帶了一兩千兵去偷襲在邊境上騷擾的北漠騎兵,不幸戰死,全軍覆沒。

  照理這是王世子自己的問題,但韓王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詳驗了王世子的屍身,發現他在許多傷痕之下,有一道刀傷,這刀傷不同於北漠有些騎兵會使用的彎刀,而是來自內陸的直刀。

  韓王因此認定了世子的死有疑,與當地官府通了氣,在甘肅全境展開搜捕,尋找一切可疑人物。

  方寒霄作為外地遊蕩過來的生面孔,就這麼被抓了進來。

  他那個時候,是脾氣最強最壞的時候,刀架到脖子上了,也不肯服軟解釋,報出家門,因為他自覺已經同方家做了切割,從此都不把自己當做方家人了。

  但架在他脖間的刀仍是很快放了下來,因為護衛在威脅他的時候,切斷了他披散的長髮,露出了他脖間的傷口。

  他剛受傷那一陣,方老伯爺還在任上,沒有趕回來,是方伯爺給他請的大夫看的,就是在那一段短暫時候裡,他確定了是方伯爺下的黑手,因為他重傷垂危在床,方伯爺和洪夫人這對平時一向待他慈愛可親得不得了的二叔二嬸終於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真面目,那一種怠慢與壓抑不住的喜悅與多年夙願得償的如願,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上。

  什麼和睦,什麼慈藹,都是假的。

  既然是這樣,方伯爺當然不可能給他請什麼好大夫看,他命硬,吊著一口氣,等到了日夜兼程趕回來的方老伯爺,向他告了方伯爺的狀,然而因為他遇匪時沒有留下證據,方老伯爺並不肯相信。

  方老伯爺能替他做的,就是把滿京的好大夫都拉到府裡來治他,可是這些好大夫最終給出來的都是一個結論:治不了他受傷的喉嚨。

  方老伯爺無法,被迫做出了將世子位移給方伯爺的打算。

  他強撐的這一口氣,到這時再也撐不下去了,憤而出走,他開始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後來又去外面遊蕩,再沒有用過藥,身上有些傷口好了壞,壞了好,一直反復,到被抓進韓王府的時候,都仍是看得出來。

  這傷口某種程度上是救了他,因為韓王妃及時意識到了他一語不發,不是抵抗,而很可能是受傷說不出話來。

  韓王妃中年喪子,心情悲痛,當時的情形也沒有多好,發現到他應該不是什麼危險人物之後,一口氣鬆下來,就想先歇一歇,讓人把他拉去洗澡,洗完了再過來接受審問。

  他當時那一身,著實有礙觀瞻,韓王妃看他有點頭疼,不想捏著鼻子問他。

  不過等洗完以後,韓王妃的感想就又不一樣了。

  天下英朗的少年郎可能多少都有點差不多,而還另有個說法,叫做人有相同,物有相似,他洗去了一身塵垢,換了新的乾淨衣裳,往韓王妃面前一站,韓王妃那麼堅強的人,能出頭親自審問疑凶的,頓時紅了眼圈——因為露出了乾淨整潔的頭臉以後,他跟剛剛戰歿的韓王世子,居然足有四五分相似。

  這四五分聽上去似乎不多,但已足以聊慰韓王妃喪子的心情,韓王妃立刻把他留了下來,給他安排住處,衣食,下人,然後請他幫忙做一件事。

  去照顧韓王。

  他從進府起,安排他各項事宜,所有出面的一直都是韓王妃,這不是沒來由的,因為韓王病得更重。

  同遇喪子之痛,韓王妃以女子之身,反而更堅韌些,而韓王在驗看過兒子的屍身後,受不得這個刺激,直接被擊垮在了病榻上,已經連神智都不清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8:46 AM

第七十四章

  韓王之病,主要是心病,任誰看見兒子身有十數處傷口,還要一一仔細去查驗這些傷口,驗完以後都不能不倒下。

  方寒霄當時處於幾乎放棄人生的階段,對什麼都無可無不可,韓王妃請他去,他就去了。

  他起初照顧韓王說不上多麼精心,一則他不會,他是鮮衣怒馬地長大的,哪裡幹過伺候人的活計,二則他也沒那個心,韓王喪子不喪子的,和他有什麼關係。

  但漸漸地,他被韓王悲痛的模樣觸動了。

  他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不相信他是一回事,可方老伯爺飛馬趕回,見到傷重的他時,那一種快被壓彎了腰的發自內心的傷痛也不是假的。

  他掙扎在生死一線,憤恨於自己被不信任的時候,顧不上親人的情緒,但當他以旁觀者的姿態去看韓王,看韓王只要醒著,就貪婪地從他臉上尋找亡子的影子,他忽然就把方老伯爺那些傷痛全記了起來。

  他身體前程毀於一旦,從雲端直墜地面,方老伯爺怎麼會不難過呢。

  他還跑了,方老伯爺知道,一定更傷心吧。

  變的只是方伯爺,方老伯爺其實沒有變,一直都是疼他的老祖父。

  認清到了這一點,他內心那些湧動堵塞了好長時間的情緒終於尋到了出口,慢慢開始往外排解,他對韓王的照料變得認真起來,因為他在這過程裡也得到了同自己的和解。

  在韓王府的第一年,韓王夫婦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想說,他對方老伯爺沒有怨恨了,可他還是不想回去,就這樣回去沒有意義,難道方老伯爺還能把爵位從方伯爺頭上奪過來,再還給他嗎?

  這個爵位是方家的,然而說到底是朝廷的,朝廷的封賞,不是兒戲,不會任由有爵人家過家家似的,一會兒給這個,一會兒又給那個,哪怕一房之內長次子更替,都是要有充分理由的。

  韓王夫婦看出他身上有事,但沒有逼他,就一直把他留著,因為他們願意看見他,不過他也沒能瞞太久,第二年,就露餡了。

  想到這裡,方寒霄寫:到了揚州,您要先私訪幾天嗎?

  于星誠看了,想了想,道:「倒是不必,我們直接去拜見延平郡王罷,這回的事,民間恐怕打聽不出什麼來。」

  方寒霄點了點頭。

  于星誠若有所感,笑道:「鎮海,你是想起了當年啊。」

  方寒霄與于星誠當年那一次巧遇,就源自于星誠的微服私訪,那是方寒霄到甘肅的第二年,于星誠奉旨入陝西行省巡行,出於想看一看韓王風評的緣故,他進入韓王封地的時候,選擇了微服。

  這一微就微出問題來了,世子亡歿的陰影仍在整個封地上徘徊,官府不能長久為藩王所用,明面上是撤回了對當地的盤查,但屬於韓王府自己的勢力從未有放鬆,于星誠這麼撞進去,還似有若無地打探著韓王,豈有不引起韓王府注意的。

  於是,他就步了方寒霄的後塵,也被抓進去了。

  于星誠起初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官員身份,試圖找說辭糊弄過去,但他沒有與先世子相像的優勢,韓王對他可一點都不客氣,發現他說的不是實話,就要命人上刑。

  就是這個時候,方寒霄才練完了武,滿頭大汗地進來了,兩邊一碰頭,都愣住了。

  兩家聯絡有親,他們此前當然是認識的。

  于星誠的御史身份暴露了,方寒霄豪貴子弟的出身也瞞不住了。

  兩人在韓王面前都泄了底,那沒什麼可嘴硬的了,只有坐下來談。

  談的結果,當無事發生過,于星誠既沒有在這裡見過方寒霄,方寒霄也不知道于星誠來考察過韓王。

  對外面,都絕口不提,按兵不動。

  直到如今。

  「王爺膝下還有二子,希望可療他喪子之痛罷。」于星誠是為這件事被抓進去過的,所以他的印象也很深刻,感慨著又道,「只可惜,二位小爺年紀著實是小了些。」

  戰歿的王世子有兩個弟弟,如今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當年出事時這兩個更小,一個才開蒙,一個才會跑,所以韓王夫婦要從方寒霄身上找安慰,他和王世子的年紀正好差不多,品貌上才好有個相似。

  十二歲的韓王次子如今已經接了過世長兄的位子,被封為新的韓王世子,韓王還可以出繼的,就是八歲的小兒子,這個兒子論年紀其實倒比被召進京成親受封的那三位郡王合適,皇帝下心思養一養,還可以養得親,以皇帝四十出頭的年紀,也不很著急要一個已經成年的繼承人,養個十來年,再接位也不會令臣子有主少國疑的擔心。

  但韓王夫婦對這個選擇都不大熱衷,一則兒子太小,二則先世子之疑到現在仍未查清,韓王夫婦未免有杯弓蛇影的恐懼,所以京中鬧得沸沸揚揚,韓王府自管偏居一隅,不是很想伸手摻和。

  方寒霄入京,要通過那麼隱蔽迂回的方式去逐個打擊潞王蜀王,而不由身為先帝嫡出的韓王直接出頭爭取,與這有很大的關係。

  韓王的透明,相當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的選擇。

  這一點是連于星誠都不知道的,不過不要緊,在他這等士大夫眼裡,品性貴重之人,就該矜惜自重,有事由底下人去辦就行了,如潞王蜀王這樣跳得老高,迫不及待要把兒子塞給皇帝的,才是輕浮佻達,落了下乘。

  「方爺,方爺——寒霄!我悶死了,你來陪我說說話呀!」

  薛嘉言哀怨的叫聲響起起來,船上總共這麼大點地方,隔了兩間艙室,他放開嗓門叫喚起來,也能清晰地傳過來。

  于星誠聽到,忍不住笑了:「你這位小友,倒是心無掛礙,是個有福氣的人。」

  方寒霄將陳年心思拂開,也笑起來,站起來拱了拱手。

  于星誠拿起書來,笑道:「去吧。」

  **

  薛嘉言叫著要方寒宵陪他說話,不過他暈船時候見不得字,找了方寒霄也跟他聊不起來,但沒事,他就自己一個人東拉西扯地瞎說。

  這麼熬了兩天,他的症狀終於熬過去了,蹦起來在船上到處溜達。

  去往揚州的一路上都順風順水,十月中,船隻順利抵達揚州渡口。

  揚州知府蔣明堂提前一天接到了信,此刻帶領著揚州府上下的大大小小官員,齊聚在河岸邊等著,迎候欽差的轎子也準備好了。

  于星誠下船見禮上轎等都不需別敘,他的官職特殊,中樞都察院大佬下降一個府城,足夠把知府及以下級別壓得趴在地上,逢迎巴結他都來不及,哪敢有一絲怠慢。

  來到揚州府衙時,時近正午,蔣知府做事周到,已經在府衙中備好了宴席,要請欽差入席,先行用飯。

  于星誠搖了頭:「本官奉旨為查案而來,先拜見郡王為是。」

  蔣知府忙道:「是,是,憲台慮事周全。」

  又忙引路。

  延平郡王就安置在府衙後衙,這裡原是蔣知府內眷的居處,為了保證延平郡王的安全,蔣知府把內眷遷出,暫借住到別處去,把這裡騰了出來,怕自己府衙裡的衙役戰鬥力不強,不靠譜,又特問守備司去借了兩百兵丁來,把後衙團團圍住,院落裡面也是十步一崗,堪稱守衛極是森嚴了。

  于星誠微有贊許:「使君費心了。」

  使君是古朝時對知府太守一類父母坐堂官的稱呼,今人用古稱,要的是那一股雅意,下對上這麼用是尊稱,上對下,就是有抬舉客氣的意思在裡頭。

  蔣知府面上頓時露出壓不住的笑容:「憲台太客氣了,都是下官分內之事。」

  方寒霄跟在後頭,打眼一瞧周圍,忍不住也笑了笑。

  于星誠是儒士,不通兵事,這番佈置入他眼裡,就是一團亂麻,看著熱鬧,一點事不頂。

  真有悍匪膽大包天殺進來,這些兵丁恐怕得先自己撞作一堆,也不知道這是這位蔣知府的主意,還是揚州守備司不堪一用。

  他面上不露,就跟到了正屋裡去。

  與堂兄弟們一般出門迎親,親沒迎到,差點把自己折到鬼門關裡的延平郡王就住在這裡。

  延平郡王今年十八歲,此刻歪在雕花隔窗下的羅漢床上,臉色蒼白,眉目生得有些疏淡,遇刺至今已有半個多月,他看上去仍顯得虛弱。

  他從床上被人扶著下來,行禮——于星誠身負皇差,手裡有聖旨,該他先接旨。

  皇帝的聖旨裡沒說多少話,就簡單撫慰了一下,又點明了于星誠是來查案的,讓揚州地方及延平郡王都要配合。

  等這一套程序走完,延平郡王躺回了床上,就輪到于星誠等人向他行禮了。

  他抬了抬手,有氣無力地道:「眾位不必多禮,都坐罷。」

  說是都坐,有資格在他面前坐下的,其實也就于星誠一人,連陪同的蔣知府都是站著。

  這個點,延平郡王自己也要用飯,所以這一番說話時間不長,幾句寒暄相敘過後,于星誠就退了出來,在蔣知府的安排下用了飯,洗了塵,小小休整了一下,下午辰光,重新來到了延平郡王的面前,這一回,是正式問話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8:53 AM

第七十五章

  延平郡王遇刺的過程不複雜,九月下旬的一天裡,郡王一行人行到了距著揚州城還有大約三十里左右的一處驛站附近,因當時天已黃昏,再往前走,就算趕到揚州城門也關了,所以便投宿進了驛站,在此暫做休整。

  就在當夜,一行使刀使槍的蒙面刺客殺了進來。

  護衛們當時大半已睡下,被驚醒後倉促應戰,一邊奮力保護郡王所住的屋子,一邊向刺客喊話,報出郡王身份,又言說可以銀錢相酬,試圖驚走刺客。

  刺客們卻是一概不應,郡王的身份既震懾不住對方,也無法以財帛動之,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沖著殺人來的,雙方只得以命相搏。

  這夥刺客在數量上比不過護衛們,但他們在時間與地點的選擇上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似乎早就在此踩好了點,在激戰中,硬是越過了重重守衛,尋機傷到了延平郡王。

  不過護衛們也不是吃素的,在被驚起趕來的驛站驛丁的助戰下,還是成功趕走了刺客,保住了郡王的性命,因為當時天色太晚,刺客們逃竄沒入夜色中後,護衛們不便找尋,也怕是調虎離山,便未敢追擊,只是將延平郡王團團保護好了,又分出一人來趕著去揚州城請大夫並向當地官府報信求助。

  于星誠聚精會神地聽罷,先問道:「不知郡王的傷勢可好些了嗎?」

  延平郡王點頭:「蔣知府替我請來了城裡最好的大夫,如今已是好了不少,只是仍需再養上一陣子,不便在路上奔波。」

  得到表揚的蔣知府又壓不住笑容了,忙道:「都是郡王福大命大,那刺客再兇暴,也未能奈何得了郡王。下官這裡,只是小小盡了一點心意。」

  他又感歎,「唉,憲台,您不知道,我那日才趕往城外去接郡王時,可是把我嚇了一大跳,郡王當胸那麼一道血淋淋的刀口劃下來,差一點就——險,險哪!」

  延平郡王所受傷處倒不多,但地方確實兇險,當胸而下,若不是他拼命往後躲了一躲,這一刀就不是力竭而下,而是直接穿胸而過了。

  眼下延平郡王的傷處好好地包裹在衣裳內,于星誠不可能叫他脫下看一看——他不是這方面的行家,也看不出究竟,一句慰問過後,就問上了正題:「不知當日的刺客那邊,可有傷亡?」

  延平郡王回道:「應當是有的,只是深夜之中,不能十分分辨清楚。」

  「他們一共大約有幾人?全部撤走了嗎?既有傷亡,可曾留下屍體?」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我一直在屋裡,只遭逢了一個殺進來的刺客,其他人我不曾親見,據我的護衛及驛站的驛丁們所言,有說七八個的,有說十來個的,乃至有說幾十個的——」

  延平郡王說著,苦笑了一下,笑容中摻著餘悸,「到底多少,至今也弄不清楚。」

  于星誠皺了皺眉,七八個和幾十個?這樣的供詞也差太遠了吧。

  蔣知府在旁補充道:「憲台,下官不才,也召相關人等問過一回,確實亂糟糟的,說什麼的都有,恐怕因著當時深夜,敵我難分,看不分明。」

  延平郡王接著道:「至於屍體,沒有留下,也許縱是有,也叫他們帶走了。」

  于星誠面色嚴肅起來,能嚴整到這個地步,屍體都不留下,那絕非一般匪徒了。

  「那麼刺客留下的,只有那一支長槍嗎?」

  延平郡王道:「還有兩口刀,只是刀上並沒有什麼特殊標記。」

  蔣知府又補一句:「下官在奏章裡不曾把刀列上去,因為當時事出緊急,一時沒分辨出來刀是哪一方的,後來問過了護衛與驛丁,都說刀不是他們的,才確定也是刺客丟下的。下官想著如此惡性大案,朝廷必然要派欽差下來追查,如今刀與槍都封存在府庫裡,憲台若要查看,下官這就命人取來。」

  于星誠點頭:「有勞使君。」

  蔣知府便忙走到門外,吩咐人去取。

  屋裡,于星誠注視著延平郡王,繼續問道:「敢問郡王,可曾與韓王結怨?您遭此劫難,心中可懷疑是他所為嗎?」

  延平郡王大約沒料到他問話如此單刀直入,怔了好一會兒,避而不答,苦笑道:「怎麼如此問我——」

  于星誠心平氣和地道:「請郡王不必顧慮,心中是何想法,只管與下官道來,您如與韓王有怨,自然韓王的嫌疑就要大了一層,下官奉旨查案,必定盡力秉持公心,會將一切如實呈報皇上。」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好罷,我自然信任大人。我出生的時候,父王已經就藩,我長到這麼大,還不曾有機會見過韓王叔一面,便想結怨,也無處去結。不過——」

  他欲言又止。

  于星誠不語,只是鼓勵地看著他,延平郡王便接著道:「不過,我父王與韓王叔之間是否有些什麼過往,就不是我一個小輩所能盡知的了。但,雖然如此,」他話鋒又一轉,「我相信應該不是韓王叔所為,便是我父王與韓王叔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韓王叔何至於要大費周章,遠從甘肅派人來刺殺我呢。」

  「那您認為,這支長槍是別人陷害韓王的了?」

  延平郡王又面露猶豫:「我不知道。」他歎了口氣,「說實話,我自己也想了好一陣子了,想不出有誰這麼恨我,要置我於死地。我一個閒散宗室,即便如今封了郡王,又能礙著誰的路呢。」

  于星誠聽聞此言,如被迷霧籠住的心中不禁失笑了一下。

  戲過了。

  這位郡王,他進京是去幹什麼的,只怕天下沒有人不知道,說他只是閒散宗室,礙不著誰,這話才真是騙不過誰。

  這位郡王面上一直風度翩翩,說話不疾不徐,顯得無害不爭,可,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把握不好分寸。

  他面上絲毫不顯,還安慰著道:「郡王不必憂思,您在這裡是全然安全的,再也不會有歹徒能傷著您。」

  延平郡王顯得如驚弓之鳥般,勉強笑道:「但願罷。」

  證物在這時候取來了。

  為了更好地查看,于星誠沒有讓拿進屋裡,兩刀一槍,在屋門前的青石板道上一字排開,雪白的刀刃,與鋒銳的槍尖在陽光下閃著讓人心中瑟縮的光。

  血光。

  刀與槍上都染著血,沒有擦,經過了這麼長時間,已經變成了深深的暗褐色,很接近於黑色。

  單看這三把兵刃,也可想見當時激戰劃破夜空的慘烈。

  薛嘉言咋舌:「打得很厲害哪。」

  于星誠先取刀看,方寒霄蹲身下來,似順手般,在他旁邊拿起了長槍。

  槍上有紅纓,紅纓已凝結發沉發暗,不知飲過多少人血,順著往下看,槍尾差不多是使用時右手握持的地方,燙刻著一個小小的圖案——這個圖案是為了增加握持力,不至於因力戰出汗後手滑,同時也是個徽記。

  方寒霄只看一眼就知道,確實是韓王府的。

  即便不是,這個假造得也足可亂真,挑剔不出毛病。

  也就是說,這個人必然是接觸過韓王府的長槍,有機會仔細觀察過,方能一模一樣地仿造,而如果要費這個功夫和手藝,不如直接想法去順一支了。

  長槍是武器,武器就有折損率,並且折損率還不低,想從這裡面做手腳弄出一支來,不容易,但有心人又絕對能辦得到。

  綜合下來,方寒霄最終的結論是,不用在槍上耗時間查了,槍就是真的。

  他轉過臉,向著于星誠點了點頭。

  于星誠會意,低聲道:「我知道了。」

  他把手裡的刀放下,又去看另一口。

  這兩口刀確如蔣知府所言,沒有任何標記,看不出個首尾頭緒。

  于星誠沉吟片刻,把刀都放下,站起來向蔣知府道:「這三樣武器暫且都勞使君繼續保管,不要經他人之手。郡王還在養傷,本官不便一直打攪於他,打算先去城外那座驛站看一看,使君方便叫個人與我領路嗎?」

  蔣知府不料他如此雷厲風行,一呆,道:「憲台,那驛站離城有三十里路呢,這都快申末了,這時候出城,趕不及回來的——」

  「趕不及在驛站住一夜就是了。」于星誠話語和緩,然而不容反駁,「本官至今才來,已經算是晚了,再經不起一絲耽擱,使君公務繁忙,使衙役與我跑腿便是。」

  蔣知府只好道:「好,好,憲台真是勤於公務,下官愧不可及啊。」

  又道,「下官是很想陪憲台跑一趟的,只是郡王這裡也是要緊,下官不敢不親自守著。憲台請等一等,下官去喚鄧推官來陪憲台一同前去。」

  推官是府衙佐貳官,主管當地刑名,他來陪于星誠去查案,算是應有之意。

  于星誠應了,進去和延平郡王告了別,便出了門,一邊往外走,一邊等著鄧推官來匯合。

  等了好一會兒,卻沒等到。

  于星誠不耐煩起來,天色若再晚,就真的不便出城了,天下的府衙基本都是一個格局,他知道推官廳在哪裡,當下也不耽擱,徑直自己尋覓著往那邊走去。

  未到近前,先聽見了一陣哭嚎。

  「老天,你開開眼哪,看看這些賊官,他不為民做主,貪贓又枉法啊——!」

  于星誠臉色變了,加快腳步往裡走去。

  薛嘉言也忙跟在後面,才走到門邊,就忙好奇地伸頭往裡打量——不是他沒同情心,一般的「民」,可真不敢來官府這麼哭,聽聽這嚷的話,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勁,與其說哭,更像是撒潑。

  只見廳裡極為熱鬧,一個婦人帶著兩個青年男子,抱住當地一個穿青袍的中年官員雙腳,放聲痛哭數落,那中年官員掙扎不開,狼狽之極,有兩個書辦在旁想幫忙,被青年男子賴地上抱腳攔住,差點一起滾地上去,蔣知府站在旁邊,臉色甚為難看,勸了兩句勸不住,就揚聲要向外叫衙役——

  一抬頭,跟面無表情的于星誠對上,他驚得啞住了。

  片刻後道:「下、下官可以解釋——」

  他沒解釋得出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那婦人發現到門外來了人,滿臉淚痕地往外一看,忽然眼放精光,嗷地一嗓子叫了出來:「——侄女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8:59 AM

第七十六章

  這婦人鬧了好一會事,形象甚是狼狽,方寒霄聽得她那一聲,仔細辨認了片刻,方回想起來——此婦好像是曾上京進平江伯府尋過瑩月一回的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這一聲把蔣知府也唬了一跳,見到徐二太太捨鄧推官直撲將方寒霄而去,目中更現出滿滿疑惑。

  于星誠沒跟他介紹過方寒霄,他一直把他當隨行人員看了,欽差出行,帶幾個護衛或是幕僚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侄女婿,天幸在這裡見到你,我們可算找到能做主的人了啊!」徐二太太又是一聲嚷嚷,要往方寒霄腳下撲,方寒霄疾步退後,徐二太太撲了個空,愣了一下,見方寒霄隨後有個微彎腰虛扶她的動作,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長輩身份。

  她畢竟不是真的市井潑婦,鬧這一齣是迫不得已,這下醒過了神,也就不再使出折騰鄧推官那一招,自己慢慢爬了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回頭招呼兩個青年男子:「大郎,二郎,過來,與你們三堂妹夫見禮。」

  兩個青年男子從跟書辦的扭打中脫出身來,有點茫然地過來,各自通了名姓,一個叫徐尚聰,一個叫徐尚陽,正是徐二老爺與徐二太太膝下的兩個兒子。

  徐二太太又指揮兒子:「快跪下,咱們家的冤情,官府不管,如今只有著落在你們妹夫身上了!」

  她有點仗著方寒霄不能說話,兜頭先給他罩個大帽子的意思。

  方寒霄甚是無語,不過也不能視若無睹,向旁邊走兩步,往廳裡張望,試圖尋個紙筆。

  不過蔣知府先乾笑了一聲,道:「徐太太,你慎言,本府待你,已是頗留情面了,你領著兒子,咆哮公堂這麼多天,本府念你是個婦道人家,家中遭難生變,至今不曾治你的罪,你也當有些數才好。」

  說罷不等徐二太太反駁,先忙轉向了于星誠,一臉苦惱地歎氣道:「憲台,容下官解釋一下,不知憲台知不知道您的親戚徐二老爺一家,如今做的是什麼生意?」

  于星誠皺眉搖頭。

  女婿的父親的弟弟,這個親戚敘得著實是遠了些,徐二老爺身無官職,又遠離中樞久矣,久不通消息的一個民間富家翁,他更不會去特地關注。

  「是鹽。」蔣知府壓低了聲音道,「上月末,徐二老爺販鹽回來,被人黑吃了黑,截殺在蘆葦蕩裡,徐二老爺命大,逃得了性命,但一船本錢全叫人截走了,徐二太太因此天天來鬧,可——本官也沒辦法呀。」

  蔣知府說著,目中閃爍著深意,試圖傳達給于星誠什麼信息。

  不過不用他打這個眼色,于星誠也明白過來了,鹽分官鹽私鹽,正經憑鹽引提官鹽不會用上「黑吃黑」這個詞。

  徐二老爺這是自己幹的就不是正經買賣,吃了虧,還跑府衙來鬧,府衙不把他抓起來論罪就算看在他幾門厲害親戚的份上了,還要替他去申冤,那他就是皇親國戚也沒這麼大臉面。

  蔣知府見他明白,就接著道:「這件事下官本該早與憲台通個氣,只是憲台勤於公事,從沾腳落著揚州地面起,就沒有閑過,下官想著,也是郡王那邊的事要緊,就暫且沒有提起,想等憲台歇息時,再說。」

  他這話也有道理,于星誠是查案欽差,為郡王事降,他作為地方官,迎頭先告訴他你家親戚犯事兒了,跟給于星誠難看似的,得尋個合適的時機,徐徐提上一嘴,既不冒犯,也才顯出他的人情來——徐二太太這麼鬧,他還不治她,可不就算是人情了麼。

  徐二太太傻愣住了,目光來回在于星誠與方寒霄之間轉悠——他們二房一家好多年前就被徐老尚書攆回揚州老家來了,她當年在京時見過于星誠一兩次,但那麼久之前的事,如何還有印象,她早不記得于星誠是何長相了。

  而徐二老爺不在官場,她一個婦人,也沒處打聽官場中事,並不知道有欽差要來的事,陡然瞧見個方寒霄,已是如見紫薇星,因此一頭撞了上去。

  于星誠點點頭,道:「你想的是,本官此來,只為查郡王欽案,一些地方上的事務,本官不會也不便插手,使君秉公辦理便是。」

  蔣知府舒了口氣,笑道:「是,是。」

  欽差下降,滿城官員的皮都是繃緊了的,雖說奉的旨意只是來查延平郡王案的,可誰叫于星誠的官職特殊呢,他要順手查點別的,那也是他職權範圍內的事,揚州府不能說一個「不」字。如今他這打的聽著是官腔,其實是許諾,他不管揚州內務,對蔣知府就是個大大回報了。

  「憲台放心,下官不是那等殘酷之人,徐二老爺遭此厄運,至今病在床上,下官心裡也是有些不忍的,唉。只是一則郡王這裡出了事,下官騰不出手來,二則,實在是不好伸手去管,這要查出點什麼來,誰的臉面上過得去呢。」

  私鹽販子之間的搏鬥其實非常慘烈,黑吃黑毫不稀奇,方老伯爺當年縱橫水上,相當一部分任務就是打擊他們。而不管他們之間打得多麼慘,從來沒有打輸了的告上公堂的,這不是自投羅網麼。這種事,當真只有徐二老爺家幹得出來。

  他們這裡說話,那邊徐二太太終於把于星誠的身份給連想帶猜地蒙了出來,一下激動極了:「是于家老爺?!于家老爺——!」

  她才收拾出來的長輩風範又沒了,跌撞著掉頭就要衝于星誠來,蔣知府哪能讓她碰著欽差,忙攔道:「徐二太太,你冷靜一點,欽差面前,不得無禮!」

  聯親歸聯親,你一個平頭百姓家,還能真這麼跟四品憲官不見外啊。

  于星誠向她一點頭,算見了禮,轉頭向方寒霄道:「鎮海,我需往驛站去,你暫留在此處,聽一聽徐二太太的話,回頭告訴我。」

  方寒霄點頭,示意知道。

  蔣知府好奇地又看一眼方寒霄,邊向徐二太太道:「行了,憲台做了處置,你可別鬧了,憲台身上有要緊公務,耽誤了皇差,本官也不能再寬縱你。」

  能留一個貴人侄女婿說話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靜下來,緩和了聲氣道:「哎,我知道了。」

  她又推兒子給于星誠行禮,耽誤了這麼會兒功夫,時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誠確實著急,匆匆受了,就領著人往外去了,鄧推官勉強收拾了儀容,連忙跟上去。

  推官廳這裡是官衙,不是敘舊說話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著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嘴沒閑著,絮絮叨叨地,於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實至今尚不知道府衙裡還躺著更厲害的一門親眷,大約是因徐二老爺倒下之後,她一個婦道人家,沒了連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對所有上層消息都是滯後的。延平郡王因迎親至揚州府,在驛站遭遇刺殺,養傷於府衙,這一連串緊著發生的事她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她更該把府衙鬧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訴她,恐怕有些是不知道裡面連著親,而如蔣知府這些知道的,那同時更知道利害,皇親宗室,可不像民間的親眷故交,哪能紆尊降貴講這麼些交情,再說延平郡王還沒有進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嬸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鬧一通,郡王才不會覺得蔣知府講親戚情誼,只會覺得他沒眼色沒事找事。

  故此蔣知府由著徐二太太鬧,不敢拿她怎麼樣,卻也對此絕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遠從京裡而來的另兩門親眷。

  方寒霄心裡有數,只怕蔣知府知道差遣來的欽差身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個人情的意思,他聽著,也不點破。

  徐家地段好,離府衙沒有多少路程,徐二老爺年初時掛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幾個月,已經翻身發了一筆,把自家本來不錯的老宅又擴了擴,在裡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風景。

  揚州鹽商多,一個比一個富,銀錢多得無處散漫,就喜好折騰這些,以建園林為樂。徐二老爺暫時不到這個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學一學。

  不過,家事再豐美,他如今也消受不著了,蔣知府說的「病在床上」其實是個籠統含蓄,徐二老爺事實上是受了傷,很重的傷。

  一刀從左肩橫過胸腹,直落到右胯,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還兇險。

  他能撿回這條命來,只因為一件事:他胖。

  這半年多來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懶得與他糾纏,手心裡漏點就夠餵飽了他,他本來中年就有些發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斷,把自己吃得吹了氣般漲起來,直是個行動的肉圓。

  就是這一身肥滿的肉救了他。

  砍殺他的那一刀極是兇狠,落刀處心肝脾肺腎盡是要害,但這一刀入了他皮,入了他肉,硬是沒能砍進他的內臟裡。

  徐二老爺當時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將他的人砍殺殆盡,搶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來,飄在蘆葦蕩裡,等到天明時,為人發現,救了上來。

  很難說他的命是好還是不好,說好吧,鹽一丟就是一船,一丟就是一船,說不好吧,這種要命傷勢,他居然能死裡逃出生來,養了十來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聲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07 AM

第七十七章

  「賢侄女婿呀,你聽我告訴你——」

  徐二老爺這回著實損失慘重,他心肺是逃過一劫,但脾胃沒這麼好運氣,還是叫砍了一道進去,飄在水裡那會兒失血不少,元氣大損,養到現在,雖是把命續了回來,人還是虛弱得很。

  但他想及這回吃的大虧,十分身殘志堅,硬是拒絕了兒子代為分憂解說的請求,自己仰面躺著,親自連咳帶喘,一言一語地把當夜情形回想訴說了出來。

  ……

  且說徐二老爺打從跟隆昌侯連上親後,那是在各個河道都抖了起來,按理他如今要弄鹽引也容易了許多,但人欲壑難填,鹽引再容易弄,那也得下本錢,私鹽的本錢相對就要比官鹽低廉許多,當然,風險也大。

  徐二老爺如今有大靠山,不怕風險,他就還是老樣子,官鹽私鹽一起來,因為自覺沒人敢怎麼著他,他還勇於上船押運起來。

  一般情況下,徐二老爺這個身份,不至於親自出面沾手,但這次這船鹽有點特殊,全部都是私鹽,沒一丁點官鹽。

  這是徐二老爺才搭上的一個門路,從外地一個上家鹽梟手裡買來的,因為怕路上被查,家下人顏面不夠,被關卡扣下來,徐二老爺才親自上船,打算弄回來跟官鹽摻到一起,再拿出去發賣。

  私鹽船一般晝伏夜出,白天慢慢地在水面上飄,晚上加緊趕路,因為有些關卡官吏懈怠,夜間懶得一船船驗看,混過去的可能性更大。

  徐二老爺靠著這一招,一路都很順利,他作為隆昌侯親家之弟的身份都沒用上,就快回到了揚州城。

  就是快到家的前一晚上出了事。

  事出得非常突然。

  依律法,城門晚間關閉,水關水閘也不例外,到天明才會重新打開,放人馬車船進城。當時私鹽船距離入城河道還有大約十來里水程,船上載的不是正經貨物,徐二老爺怕提前靠近了水閘,跟其他船一起等候入閘的時候被好事者窺破機關,於是決定提前停下,休息兩三個時辰,然後再趕路,這樣等到天明的時候,正好可以進城。

  他下令停下的這一處河道旁生著一大叢蘆葦蕩,為了隱蔽,徐二老爺指揮著把船劃到了蘆葦蕩裡面藏好,留了兩個船夫守夜,看著萬無一失,然後才安心去睡了。

  下弦月色淺淡,深秋枯黃的蘆葦在月光下隨夜風輕輕搖盪,本是一副美好靜謐的畫面。

  就在這靜謐裡,殺出了雪亮刀光。

  私鹽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守夜的兩個船夫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雙雙中刀落水。

  販私鹽本就是提著腦袋幹的買賣,船上人說是睡,其實沒有誰能真睡得著,也就是躺著休息一下,聽到驚叫,紛紛提傢伙從船上各處奔出來——對,徐二老爺這艘船上也是有武裝的,所有販私鹽的人,都不可能空手提鹽來回,有的大鹽梟武裝甚至不下於官府。

  但沒有用,徐二老爺這邊的武裝與對方對上直是不堪一擊,連個血戰的過程都沒有,如被砍瓜切菜般,暗夜裡只聽聞慘叫與咚咚不絕於耳的落水聲,這個聲音不多久就輪到了徐二老爺。

  徐二老爺當時膽都被嚇破了,抖抖索索地試圖往船後躲——那裡其實躲不住人,他就是慌了神了,結果被劈面一刀,他站立不穩,秤砣般沉進了水裡。

  他這樣也是有好處的,瞬間沉得太快,砍他的人都沒來得及給他第二刀,估計是想著他不可能逃出生天,或者是覺得沒必要,那人沒下水來確定他的死活,轉頭又殺別人去了。

  徐二老爺流夠了血,喝飽了水,連撲騰的力氣都沒了,他一身肉所自帶的浮力發揮了作用,待劫匪搶了他的船離開後,他慢慢飄了上來。

  他是唯一生還的人。

  ……

  「這些殺千刀的劫匪啊,搶劫又殺人,我的船,我的鹽,我的人,哎呦——」徐二老爺老淚縱橫,一臉的心痛欲死。

  他這回損失慘重的不在鹽,他如今身家不同,一船私鹽不至於傷筋動骨,要緊的在人,能跑船能跟鹽梟接頭能護船的人手不是那麼容易得的,他好不容易攢出來,一個照面叫人廢完了,更慘的是連對方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這一番憋屈的,可不只好找官府去了。

  徐二老爺也不指望官府替他把劫匪怎麼樣,起碼查出這些人是誰,然後他再找隆昌侯要人報仇去。

  這個仇不報不行,不然,他再費勁找齊了人手,再出去幹活,再叫這些劫匪撿現成給他劫了怎麼辦?劫匪不除,他寢食難安!

  方寒霄暫沒有回話,只在心中思索。

  徐二老爺入鹽業不久,特別精銳的人手他也許招募不來,但這麼容易就叫人整船屠盡,也不合常理。這不是散兵游勇能有的戰鬥力。

  有這個能力的人,應該不會挑上徐二老爺——因為應該會打聽得到徐二老爺背後的勢力,去動他的收益,遠比不上要付出的成本,一船私鹽利再大,比不上可能會招惹到隆昌侯的後果,民不與官鬥,隆昌侯如果下令,此後這幫人還打算在江南河道上吃飯嗎?

  如果如蔣知府所言,是私鹽販子黑吃黑,那動徐二老爺,不是謀財,恰恰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賢侄女婿?」徐二老爺催他,「二叔不求你別的,你就替我跟那蔣知府說一說,叫他排查排查,好歹弄清楚是誰害了我。」

  徐二太太滿面笑容:「老爺,不只是侄女婿,于家老爺也來了,是欽差!」

  「哪個于家老爺?」

  「就是大老爺家大哥兒的岳父,在都察院裡做著官的——!」

  他夫婦倆說著話,片刻都歡欣鼓舞起來,方寒霄撿這空檔寫了一行字問徐二老爺:劫匪所乘何船?人數幾何?除殺人越貨外,有無任何特別舉動?

  徐二老爺分神看了一眼:「船?當時夜裡,月色不好,我們這樣的船,夜裡是從來不敢點燈的,他們的船也沒點,我沒看得清楚,應該就是一般的小船,沒我們的大。人數我不知道,那時候哪有功夫數,總有十來個吧?——總之嚇人得很,真真是殺人不眨眼。」

  他說著,大約是想起了當時的場景,在床上打了個顫,滿身鬆垮的肥肉都跟著抖了抖。

  方寒霄冷靜地點了點最後一個問題。

  徐二老爺見他問得細,看著是有幫忙的意思,倒也肯配合,努力回想著:「這個,應該沒有吧?刀逼到眼跟前了,誰有工夫觀察他們,他們通通都把臉面蒙著,也認不清誰是誰。」

  方寒霄蹙眉,寫:事發後,可有派人去蘆葦蕩驗看?

  站在一旁的徐尚聰這時插言:「去了,我領人去的,不過,除了那片蘆葦蕩被砍得亂七八糟,別的都看不出什麼了。船跟鹽連影子也沒留下。」

  ——屍體呢?可有打撈?

  「只撈了幾具。這天氣水裡已經很冷了,蘆葦蕩底下還容易被纏著腳,一般人都不願意下去,別的撈不上來的,只好罷了,多賠給了他家幾兩銀錢。」

  徐二老爺歎著氣表白:「侄女婿,我們也是盡力了,等我被救回來,能說清楚這事,都過去好幾天了,有的還不知飄哪去了,就撈上來的也泡得不成模樣,大哥兒回來,吐得一天沒吃飯。」

  方寒霄默然,那就是從屍身上也難找出什麼線索了。

  他沉默片刻,只能寫:那您自家船呢?有何特徵?船上共有多少鹽?包裹怎樣?您要想不出別的來,似乎只可從銷贓一條線上來了。

  徐二老爺一聽:「對呀!我怎麼沒想著,我光想著讓人去那地方轉,看能不能把船找回來了!」

  看來撈屍是順便,尋船才是正題,不過,能想法去撈也還是有點人心了。

  方寒霄把上一張紙的最後一個問題又點了點,他還是覺得此事裡面有蹊蹺,不像是尋常的殺人越貨,因此又問一遍,希望徐二老爺能想起一點線索來。

  徐二老爺積極地點頭,嘴裡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過好一會兒,他遲疑著道:「他們殺人的時候確實沒什麼特別的,我落了水以後,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驚叫的時候,好像在他們叫之前,我就聽到有東西落進水裡的聲音,聲音悶悶的,我當時迷迷糊糊的,記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寫:距離驚叫有多久時候?

  「有一會兒吧?」徐二老爺不確定地道。

  有一會兒就對了。

  方寒霄心中篤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連響起,有可能是劫匪在驚叫聲起之前已經開始殺人,但這中間隔了時間,那麼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煩,沒有出聲,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後,發現了藏在蘆葦蕩裡的徐家船隻,暴起殺人——

  與殺人越貨比,殺人滅口,更合理。

  深夜駕船到蘆葦蕩,撲通一聲響,不管這扔下去的是人還是物,幹的都絕對是秘事。

  劫走私鹽船,很可能只是個障眼法,要弄出私鹽販子火拼的假相來。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於不惜殺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這群凶徒偶然路過,不知徐二老爺身份,應當只把他當做尋常私鹽販子,以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鬧大,此事可以悄無聲聲息地掩藏過去。

  然而徐二老爺偏偏沒有如他們如願。他不但活了下來,還很敢鬧,很能鬧。

  凶徒碰上徐二老爺,真不知道更是誰的不幸。

  方寒霄寫下他最後一個問題:九月下旬,哪一天?

  這個問題他留到現在才問,是覺得已經不那麼要緊了,揚州城地處內陸,要同時出現這麼兩撥窮凶極惡的匪徒從概率上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問這一句,不過是跟于星誠回報的時候更明確一點。

  這個問題徐二老爺記得真真的,飛快給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與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裡。

  他無語站立起來。

  蔣知府作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只要肯多想一點,多問徐二太太一句,這件事當中的聯繫早就出來了。

  他卻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欽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麼鬧,他也沒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訴求上面,他沒有投注半點心力,只把她當做一個工具,用來跟欽差拉拉關係。

  他準備提出告辭,但這時候到了徐二老爺換藥的時候,丫頭進來幫忙,他暫時不便說話,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沒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點線索,就看著丫頭把徐二老爺身上纏的布條掀開,露出他那條縱橫可怕的傷口來。

  上淺下深,上面結著厚厚赤紅的血痂,下面右側肚腹那一側更慘,還沒癒合,一個破洞露著,血肉外翻,丫頭才把布條揭開,徐二老爺已經發出了「哎呦」的慘叫聲。

  這慘叫似一記驚雷,劈在方寒霄的腦海中。

  他的右側手腕,忽然火燒一樣灼痛起來。

  他盯著徐二老爺身上的傷口,合攏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緣的那一處疤痕。

  他這處傷不只露出來的這一點,是從肩側劃落下來,切破手臂,最終落點在他掌緣,險將他手筋砍斷的一條漫長傷痕。

  五年過去,他上臂的傷疤已經養好了,看不出什麼來,但小臂到掌緣這一段傷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將要跟隨他一生。

  給他留下這道疤痕的人,擅使纏字訣,與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時氣勢最盛,而後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時含勁不吐,到對手以為他力竭放鬆警惕時,忽然發力,後發制人。

  反應在傷痕上,就是傷痕很長,且落點重於起點。

  會開口說話的,不只是人。

  如果你曾日日夜夜觀察過自己身上的傷口,它一定可以告訴你些什麼。

  這一道特殊的傷痕,方寒霄生平第三次見到。

  第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第二次,是一個已死的人身上。

  先韓王世子。

  他初到韓王府時一直隱姓埋名,韓王妃何以信任他,敢請他去照顧韓王,就是因為他洗浴時,韓王妃的心腹發現了他身上這一道傷痕。

  有共同的仇人,那麼就是朋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13 AM

第七十八章

  這一天裡,瑩月的手也有點疼。

  拉架時被撓的。

  延平郡王遇刺,各方反應裡,數一個人最高興。

  不是韓王,也不是潞王,而是望月。

  望月打從嫁到隆昌侯府,就好似把自己的好運道用完了般,不停地走背字,走完一個又一個,婆婆待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惜月中選的事一出,連本來還哄著她的丈夫岑永春都翻臉了,找著她大吵一架,吵完以後十來天沒理她,自去到外面遊樂,望月費了好大的力氣去宛轉俯就,總算哄回頭了點,但也就是個不冷不熱,跟從前她在屋外站一會兒都要體貼解衣贈她的男子判若兩人。

  她的日子過得像掉進冰窖了一樣。

  直到延平郡王遇刺的消息傳來。

  朝堂上吵成了一團,隆昌侯府關起門來,裡面歡喜得像過年。

  延平郡王要是沒了,他的親事肯定也沒了,隆昌侯府不用再頭疼被皇帝生拉硬拽跟延平郡王扯上關係,再一個更好,潞王系直接就少了個對手——唯一的遺憾就是,那刺客怎地如此不中用,沒真將他殺死呢?!

  雖有遺憾,但延平郡王能受傷也不錯,他耽擱在揚州裡,潞王家的兩位郡王可是已經到了京裡,先一步在皇帝及群臣面前亮上相了。

  岑夫人及岑永春的心情都好起來,望月也就終於從冰窖裡探出了頭來。

  她心中的趁願,絲毫不下於婆婆及丈夫,撿著一日回娘家來,親自當面要嘲諷惜月了。

  她來的時候巧,惜月剛從外面回來,兩人在二門裡碰上了面。

  惜月一身穿戴極好,身後跟著的宮人手裡還捧著一個彩漆紫檀螺鈿方盒,裡面不知放著什麼,但只從這個盒子繁複精美的工藝看,裡面也不會是凡品。

  望月把她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妹妹如今飛上枝頭,大變樣了,我竟快認不出了。」

  惜月如今有什麼可怕她的,她本也是爭強不願退後讓人的性子,停了步,當即就道:「原來是大姐姐,大姐姐認不出我,這也怪不得,大姐姐從前何曾把我們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裡呢。見得少,自然就生疏了。」

  望月才開口就被噎回來,臉色僵了一下道:「二妹妹,你說什麼呢,一個家裡住著,什麼見得少見得多的。我倒要問問,你這是去哪兒了?別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延平郡王如今躺在揚州,生死未卜,你這未來的郡王妃不在家中,總出去閒逛交遊,可不是做人妻子的道理。他日郡王上京,傳到郡王耳中,只怕二妹妹不好解釋。」

  延平郡王當然沒嚴重到生死未卜,寫奏章上京的時候,就已經脫離了危險,望月這麼說,不過是有意誇大,打壓惜月。

  惜月絲毫不懼,揚起唇角,笑了一笑:「大姐姐真是會替我考慮。不過,大姐姐多慮了,我並沒有出去閒逛,今日出門,是宮裡皇后娘娘相召,讓我去說說話兒。大姐姐說什麼生死未卜,不知是哪個旮旯角落裡聽來的爛嘴巴子的閒話,皇后娘娘親自告訴我了,說郡王沒有大礙,叫我不必憂愁,只管安心待嫁,蒙皇后娘娘青眼,還賞賜了我一件首飾。皇后娘娘還說,京裡有什麼處得來的姐妹,讓我也只管多去坐坐,告別告別,不必拘泥悶在家裡,女兒家遠嫁離鄉,不容易。大姐姐聽聽,皇后娘娘這是多麼慈悲寬厚,肯替臣女著想的一片天下之母的仁心呢?」

  望月從她說第一句話起,臉色就大變了,待聽完,直是變出了好幾個色兒。她還沒來得及見到徐大太太,不知道這回事,也萬沒料到惜月能蒙皇后召見,還得了賞賜,她來是準備痛擊惜月的,這可好,先叫惜月給了她一下痛擊,而惜月末尾問她那話,她還不能不回。

  「那自然是的,」她嘴角都要抽筋了,擠出點笑容來,「皇后娘娘的為人,誰不欽服呢。」

  然後她才想起來找補惜月話裡夾帶的機鋒,沉下臉道:「二妹妹說話注意些,什麼爛不爛嘴巴子,這也是你如今身份好說的話,那等市井無賴婦人和人爭嘴時才這麼咒人呢。」

  惜月微微冷笑:「郡王明明沒有大礙,這個人這麼說郡王,才是咒他,我罵回去一句怎麼了?正是我如今身份如此,我才要罵,郡王即便知道了,也只有覺著我向著他的。我不但要說她爛嘴巴子,我還要說她髒心爛肺,不修口德不行好事,這個人的倒黴日子,還在後頭呢!」

  兩人站的這裡並不避人,二門處有守門的婆子,也有來往辦事的嫂子丫頭,聽這兩位一句不讓一句地頂起來,沒兩句話功夫就已白刃見血,都咋舌不已,不敢靠近,但也捨不得走,在附近遊蕩,悄悄圍觀偷聽。

  惜月一點不怕人聽,她跟望月是積怨已久,不是這個長姐挑三揀四,吃著碗裡瞧著鍋裡,不會把她拖到十七歲還沒個著落,她翻身以後不找望月麻煩就不錯了,望月還敢來找她,她一分情面都不會給她留,多年的怨氣,狠狠地就撲了回去。

  但望月沒有這個準備,她不覺得她有什麼對不起庶妹的,惜月這個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被反撲得都傻了,一時只曉得道:「你——!」

  「我什麼?我勸大姐姐,還是少在我們身上用心,多把心思放在自家上罷。我聽說大姐夫如今待大姐姐可差了不少,時不時家都不回了,呵,倒有點像我們老爺似的。焉知不是大姐姐不用心操持自家家務,把心思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上的緣故呢?」

  惜月越戰越勇,一句話還掃落了兩個人,連徐大太太都一併說進去了,望月這下如何能忍,偏偏口舌上敵不過再無顧忌的惜月,一時氣昏了頭,伸手要去打她。

  惜月這下有點愣住,她沒想到望月當著她身後的宮人敢動手,不過一愣之後,她也就回過神來,迅速招架起來。

  瑩月就是在這時趕過來了。

  她的別賦終於寫好了,來送給惜月,卻是不巧,惜月被忽然一道旨意召進了宮,她原要回去,雲姨娘嘴上說不出來,心裡對她著實有歉疚,又感激她,努力殷勤地把她留住,叫她多坐一會兒,等一等惜月就回來了。

  瑩月不慣拒絕人,再者她回去也沒事,就順了雲姨娘的意。坐著坐著,聽說惜月回來了,她坐了好一陣子,也有點無聊,主動迎出來接她。

  就撞上了兩個姐姐掐成一團。

  惜月進宮不可能帶很多下人,她身邊就跟了一個宮人,宮人手裡還捧著御賜的東西,一時不好動彈,望月那邊不一樣,她帶了兩個丫頭,都摻和進來有點拉偏架的意思,瑩月看著惜月似乎吃虧,忙上去勸阻:「大姐姐,二姐姐,做什麼呢,別打了!」

  沒勸兩下,混亂裡,不知道被誰撓了一把。

  她痛呼一聲,這下跟她來的石楠也急了,衝上來幫忙。

  戰局進一步擴大,在遠處圍觀看熱鬧的下人們見情勢不好,不敢再乾看了,紛紛過來解勸攔阻。

  終於把兩方人馬勸得分隔了開來。

  徐家是書香門第,幾十年沒有在後院裡出過這樣的事,這也就是說,參與動手的不論是主子還是丫頭其實都沒什麼經驗,要說傷勢,都還好,至多被撓破一層油皮,但形象就毀得比較厲害了,個個衣襟淩亂,髮髻歪斜。

  拉架的下人們看著想笑,又不敢笑。

  鬧到這個地步,望月和惜月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起來,且有點沒臉見人,撐著對臉冷哼一聲,各自飛快扭頭走人。

  回到院子裡的時候,瑩月才發現自己手背上被撓的那一道滲出了血絲。

  惜月反而是完好無損的,看著心疼,嗔怪她:「傻丫頭,你上去湊什麼熱鬧。」

  一邊忙吩咐人找藥來。

  瑩月乖乖伸手,讓石楠給她塗著,好奇又驚歎地問惜月:「二姐姐,你們怎麼會打起來?」

  提到這個,惜月冷笑:「她想回來看我的笑話,我叫她看,越性叫她看個好看的!」

  就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她,說完了道:「不提那敗興的事情了,我給你看皇后娘娘賞我的首飾。」

  就問宮人討了盒子來,興致勃勃地打開盒子來給她看。

  裡面擺的是一隻金光閃閃的鳳釵。

  要說皇后召惜月進宮之事,雖屬突發之事,但背後自有理由。延平郡王遇刺,皇帝拖了好幾天才派人前往揚州,這事其實辦得有點難看,皇家是要體面的,過後為了找補,就把惜月這個准延平郡王妃召進去撫慰一番,給點賞賜,算是把皇帝對侄兒的冷漠圓了過去。

  姐妹兩個看了一回首飾,又說一回進宮的事,惜月不但見了皇后,還見到了衛太妃,衛太妃即是蜀王生母,惜月算是她的孫媳婦,皇后召惜月進宮,自然順便請了她作陪。

  這位衛太妃也是先帝時有位分的僅存的老人了,今年已經六十九歲,因為年紀大輩分高,一向在宮裡的日子還不錯,只是很少出來。

  這一回說過,又說瑩月寫的別賦,惜月小時學過書,後來她不感興趣,就撂下了,不過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有,看得讚不絕口,把瑩月誇得滿臉通紅,連連推辭,這一番話又說過,不覺天就快黑了。

  丫頭小聲提醒,惜月探頭往窗外看了看:「呀,這個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三妹妹,你不如就在這裡住一夜,三妹夫不在家,左右你回去也沒事,我們一床睡,再說說話兒。」

  瑩月想想惜月不久要遠嫁出去,姐妹再沒這樣對坐說話的日子,心下也捨不得,就點點頭,應下了,只打發玉簪回伯府說一聲。

  正院那邊一直沒人過來,估計是知道了惜月厲害,架都打了,說她兩句更不會怕。瑩月惜月兩個安靜地用過了飯,洗浴過,惜月找了自己的衣裳來給她換上,然後兩人清爽地躺到床上去。

  惜月把丫頭全打發了出去,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瑩月閒聊。

  瑩月不大有心事,睏得快,說一會兒,就快要睡著了。

  惜月不依,推她:「你這樣就睡了?醒醒,我還問你話呢。」

  瑩月努力撐開眼睛,拉長著嗓音:「嗯——?」

  惜月翻身趴過來,腦袋也往她枕上擠了擠,聲音壓得低低地問她:「你……那個時候,感覺怎麼樣?」

  瑩月茫然:「什麼怎麼樣?」

  惜月聲音壓得更低:「——就是,圓房的時候。」

  這一句擠出來,她也就自然了,跟著道:「姨娘跟我說,會很痛,叫我忍著,再痛也不要亂哭亂叫,敗夫婿的興致。我問她到底有多痛,她又說不出來,一時說像被劈成兩半,一時又說忍忍,很快就過去了——都劈成兩半了,怎麼能很快就過去了?」

  瑩月:「……」

  她默默地躺在被子裡臉紅冒煙。

  但惜月不肯放過她,這麼私密的話題,她也沒別人可問,又推瑩月:「你說說,我不告訴別人。到底痛成什麼樣?」

  瑩月被糾纏不過,只能道:「——不怎麼痛。」

  惜月驚訝了:「啊?」

  這個小妹子嬌嬌小小的,不是多能忍痛的性子啊,剛才手背上被撓一把她還叫了呢。

  她能說不怎麼痛,難道是真的沒事?

  「就是有點可怕。」瑩月開了頭,也好說了,道,「你忍一忍,以後習慣了就好了,不行,就快點睡著,睡著就不知道了。」

  她所謂的「可怕」,是一覺醒來忽然發現旁邊躺著個男人,那可不是很嚇人,但她沒好意思說到這麼細緻,這麼粗略一聽,倒好像跟雲姨娘的傳授合上了似的。

  惜月的心神就放鬆了一點:「真的不痛啊?我姨娘形容得嚇人,好好的人,怎麼就劈開了。」

  「別人都痛嗎?」瑩月也有點驚訝,然後她找到了理由,道,「那可能是他對我比較好。」

  這麼一想,她忽然不太有睏意了。

  她覺得有點寂寞。

  他走了十天了,什麼時候回來呀。

  她有點想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4:27 PM

第七十九章

  方寒霄回到了揚州府衙,蔣知府做事一塌糊塗,做官確實是把好手,于星誠帶著全部人馬去驛站了,他對方寒霄這個唯一留下來的也不怠慢,給他把飯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從徐二太太那隻言片語裡聽出方寒霄來歷不凡,還試圖跟他攀談一二,方寒霄心境動盪,加上對他殊無好感,懶得理他,借啞疾避而不談,蔣知府沒辦法,只得罷了。

  方寒霄進到屋裡,一夜未眠。

  他悶在迷霧裡五年,方伯爺買兇殺他不難理解,韓王作為嫡藩,有仇家伏於四野相機而動也不難理解,但他與韓王都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會和韓王世子在傷痕上出現交集。

  方老伯爺任著總兵官時,是不站隊的,他比于星誠更純,連個內心的傾向都沒有,這一則是他確實沒那個心思,二則那時候皇帝還算年輕,還沒必要多做考慮。

  也就是說,方寒霄跟著方老伯爺到處跑,跟諸藩也都沒有任何來往,認都不認識,他居然會跟先韓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殺手,內在的邏輯在哪裡,他一直尋不到——方伯爺又買這一批殺手去殺先韓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個時候,方伯爺與諸藩也沒有任何交集,無仇無怨,何況他要真有這麼大本事,憑這一件秘事無論投靠蜀王還是潞王,兩王都沒有不收他的,用不著到現在削尖了腦袋才終於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說只是巧合,方伯爺與韓藩仇家恰巧買到了同一批殺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內心始終存疑。

  這裡面還有個問題是,這同一批兇手,能下黑手致帶著一兩千兵的先韓王世子於死地,卻在殺他的時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為奇怪。

  他回來後與方伯爺虛與委蛇,不明著翻臉搞倒他,所想的時機不到,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著方伯爺,看能不能追出他當年買凶的痕跡,只是未能如願,方伯爺大概是篤定他已是個廢人,雖還時不時給他添堵找麻煩,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爭自家的榮華富貴上去了。

  畢竟買兇殺人雖然快捷,但風險太大了,威脅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況下,方伯爺沒有必要搞第二回。殺他一回,能得爵位,殺他二回,什麼也沒有,還得把方老伯爺惹瘋了或者傷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圖什麼呢。

  方伯爺不動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窺破其中機關。

  直到現在,第三個受害者出現了。

  這一個出現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他來之前,全沒想到他在平江伯府裡遍尋不著的線索,會在揚州城裡出現。

  但其實,震驚歸震驚,這倒不那麼離奇。

  韓王蜀王,同屬藩王,他們之間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無道理地被攪進去要有因果多了。

  從他們之間尋突破點,應該也會比在他跟先韓王世子之間尋找要容易一點。

  方寒霄七想八想,睜眼到了天亮,勉強自己合眼休息了一會,聽到外面傳來動靜,他魚躍起來,跳下床去出門。

  果然是于星誠領著薛嘉言等人回來了,于星誠這一夜幾乎也沒怎麼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輕熬得住,眼下已經現出青黑,一副疲憊之色。

  方寒霄猶豫片刻,于星誠察覺了,向他道:「鎮海有話告訴我?那我們進去說。」

  薛嘉言打著哈欠,睏得東倒西歪的,不過一聽于星誠的話,他又精神了,不是為別的——

  「鎮海,鎮海,方爺,你怎麼想的,給自己起這麼個字,老氣橫秋的,你起個騰海也比鎮海強啊,哈哈!」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當年出走時還沒來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時聽見于星誠這麼叫他就覺得好笑,一問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時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現在聽見了還忍不住,睏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無語,揮手攆他。

  其實薛嘉言的感覺沒錯,這麼中正老實的字確實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時忙碌還來不及,哪會費這個閒心,這字,出自韓王所贈。

  他在韓王府時一直隱去姓氏不用,韓王知道他為親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鬱結難去,就替他取了這個字,便於稱呼他。平江鎮海,後者比前者氣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勵他不要自棄之意。

  但就這麼單獨聽上去,是平淡了點,也還挺常見的,所以于星誠敢把這個字在外面叫出來,天底下叫鎮海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著去睡覺了,方寒霄和于星誠進到屋裡,說起話來。

  方寒霄這麼急迫把于星誠攔住,是有一件事要請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傷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于星誠作為欽差前去,就妥當多了。

  于星誠未等他筆走龍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臉色已然十分嚴峻起來,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兩人匆匆往府衙後院而去。

  這個點,延平郡王剛剛醒來,正由下人給他擦臉,他不下床,衣裳還未穿得齊整,倒正方便于星誠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道:「好。」

  他的傷勢不比徐二老爺嚴重,但刀口正在長合,揭開來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待一層層布條揭去,他那道傷口露了出來,疤色還鮮豔著,貫胸而過,看得出當時確實兇險。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靜下來。

  「打攪郡王了,請郡王安心養傷。」

  兩人告罪出來,下了臺階,于星誠低聲問道:「與你們的傷口,可是並不一樣?」

  方寒霄點頭。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傷,沒有那種特徵在。

  于星誠籲了口氣,慢慢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凶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沒有傷在那個有特別刀法的人手裡,這件事本該與先韓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聯繫。

  但沒有想到,延平郡王沒有挨的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爺身上。

  徐二老爺九死一生,活著把這證據留了下來。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裡,那等到他們來時,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棄地找上他們訴冤,也沒意義了。徐二老爺那一身肉在河裡泡上半個多月,連個人形都沒了,別說什麼傷口的特徵——

  「不好!」于星誠忽然頓步,失聲道。

  方寒霄與他目光對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個「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個方面都想到了,結合延平郡王所說凶徒之中也有傷亡之事,他們當時雖把受傷的人或者是屍體挾走了,但不可能長久帶在身邊,凶徒於深夜出現在蘆葦蕩,很大的一個可能是為了拋屍。

  這夥人把屍體都帶走,多半是怕洩露身份,而綁上石頭扔進河裡,泡一陣子,就算再浮上來也不怕了,魚蝦啃一啃,水泡一泡,什麼特徵都沒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沒想到徐家的私鹽船會藏在蘆葦蕩裡休息,凶徒們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船人都殺下水去,一具屍體藏在十數具屍體之間,對凶徒們來說,隱蔽性是更強了。

  但如果及時知道了這其中的關節,及時把人都撈上來,想尋出那具足可作為線索或者是證據使用的屍體,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蔣知府這個昏官,他完全沒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線索在河裡泡到現在。

  于星誠一到府就進入查案狀態,晝夜不歇,唯恐自己來遲,但他到底是來遲了。

  這實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視群臣喧鬧,蔣知府在揚州屍位素餐,好似一個睜眼瞎,從上至下,都是這麼個風氣,他一人使勁,濁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瀾。

  「我心中,實在是失望啊,鎮海。」

  這句話于星誠此前說過一次,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方寒霄反而鎮定,這種茫然四顧的心境,他已經歷了五年,如今終於重新出現了新的線索,哪怕很快又斷掉,那也比一直找尋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于星誠的手臂,示意他們到前衙,找蔣知府要人去。

  不論屍體撈上來究竟還有沒有用,也得去撈一撈,賭一賭奇跡出現的可能。

  世間萬事,不去做,那就什麼都沒有。

  于星誠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奮了精神,但還是搖了搖頭:「恐怕沒用了,過了這麼久,屍體飄到哪裡去都很難說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圍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從竹子旁堆的一小塊假山石——府衙特別喜歡在裡面種竹子,取其氣節之意,指了指,示意于星誠看。

  于星誠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錯!這群人拋屍要尋那般隱蔽之所,必然不想屍體很快浮上來,屍身上必然是綁了石頭!」

  而被殺下河去的徐家船上眾人,是不可能也綁個石頭跳下去的。

  **

  于星誠暫沒有空去教訓蔣知府,只是態度強硬地把府衙裡所有的衙役都徵用了,又壓著蔣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來,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過現場撈人的徐尚聰來,會齊了浩浩蕩蕩往事發地而去。

  路上順便問了問徐尚聰,得知他撈上來的那幾具屍體上都沒有綁著石頭,要是綁著,沉在極深的水底,他也沒本事叫人撈上來。

  不過是不是原來綁著,後飄上來的,他就不能確定了,於是于星誠又分出人來,讓去這幾家人裡去問,這些都是壯勞力,家人下葬壯勞力,對他們身上的痕跡應該是會多看一看,徐尚聰撈人離著事發只有幾日的時間,如果有緊緊束綁過的痕跡,應該看得出來也還記得住。

  這麼幾頭同時並行,毫不停歇。

  于星誠與方寒霄沒去別處,蔣知府稀裡糊塗,猶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錯,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徵了艘大點的船來,專給于星誠乘坐,他們現在就飄在蘆葦蕩附近坐等。

  人事已盡,如今只看天命。

  所謂的天命就是——凶徒辦事,像他們的刀一樣靠譜,尋的繩子結實,至今還沒有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4:34 PM

第八十章

  「老、老爺,真的有!」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個水手滿臉青白地浮了上來,喘了口氣,在水面上抹了把臉,大聲嚷道。

  于星誠精神大振,疾步走到船舷邊,連聲吩咐:「快,把繩子給他!別的人呢?都到他這裡,跟他下去!能拉上來,每人賞銀十兩!」

  游在周圍尋找的水手們聞言忙都聚攏過來,跟著那個水手潛了下去。

  要尋找的這具屍體身上最顯著的特徵是綁了大石頭,過了這些天,不知爛成了什麼樣,要避開蘆葦在水下發達的鬚根,把他跟石頭分開,再把屍體綁住拉上來,不是個小工程,眾人下去後,只能輪換進行,不時有撐不住的上來換一口氣。

  于星誠目光炯炯,站在船舷邊盯著——這是最後的希望,他不會水,不然指不定等不及自己跳下去撈了。

  好在既然尋到了目標,那撈上來就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船上的人在又吹了小半個時辰河風後,水手們終於齊心協力,把這具特殊的屍體抬了上來。

  外觀模樣——就不提也罷。

  對這麼具屍體,一般人都無從下手,只能抓緊時間弄回府衙去,找仵作。

  這時幸虧天氣已經冷了,若是盛夏時分在水下泡這麼久,那別說仵作了,找神仙都沒用,撈都不必去撈。

  饒是如此,也把仵作弄得才上手就出去吐了一回。

  仵作經驗足,見慣了這類景象,可畢竟嗅覺沒有失靈,禁不住這個味道。

  屍體的衣服沒這麼快爛,但可能被水泡久了,又被魚蝦拉扯,變得有些絲絲縷縷,切割下來後,發現尋不到什麼線索,就是最常見的麻料。

  蔣知府本來殷勤地在旁陪著,到這個過程時已經受不了了,恰有個下僕探頭探腦地在門外尋他,似有話說,他忙藉故向于星誠告了罪。

  于星誠這時候哪有空閒理他,他在不在,根本也沒妨礙,便直接揮了揮手,叫他自便。

  蔣知府鬆了口氣,忙捏著鼻子跟下僕走了。

  不過他在做官上真的精明,過一會兒,居然使人送了一筐橘子來,送來的下僕還道:「我們老爺上復憲台大老爺,這橘子不是給大老爺吃的,剝了橘皮,放在鼻子底下,您能好過些。」

  于星誠:「……」

  他哭笑不得,只得收下了。

  方寒霄都忍不住想笑,過來拿了一個橘子剝了,分一半橘皮給于星誠,自己舉著另一半,別說,得這味道消解一下,起碼不至於喘口氣都要跑出十來步路去了。

  仵作正忙著,就沒這個便利了,憋著氣,拿著鋒利的小刀,費力地尋著地方切割。

  終於把衣服全部剝了,頭髮剃了——準確地說,不是剃,也是剝,因為頭皮差不多泡得脫離了頭蓋骨,一扯,就是一縷頭髮連著頭皮一起掉下來。

  到這個程度,想從屍體的肉身上尋到什麼特殊的讓凶徒費事連屍體也必須要帶走的痕跡,基本是很難了。

  于星誠看著,才生出的一點輕鬆心情又沉下去。

  仵作暫時停了手,衝出去喘了會氣,緩一緩,重又回來。

  于星誠和方寒霄怕錯過線索,始終撐著沒有走,只是一直盯著,但沒盯出個所以然來。

  「致命傷在這裡,大老爺請看——心臟這裡,應該是一下斃命。」仵作從頭顱往下,查到胸肺,終於查出了點魚蝦啃噬之外的傷口,忙抬頭道。

  于星誠只是點頭,面上沒有什麼喜悅之色。他不需要知道這個人是怎麼死的,傷在哪裡,他想知道的,是此人本身的特徵。

  仵作又低頭,繼續往下查。

  這實在是個不容易的活計,比從河裡撈人都難多了。

  無論被連泡帶啃成了什麼模樣,從粗大的骨骼上及骨盆上總還能明確看出來這是一具男屍,而查到兩腿之間的時候,在場的所有男性都不覺覺得背脊一涼,胯下也——有那麼點寒颼颼的。

  那一條長柱形裡綿軟無骨,大約很得魚蝦厚愛,被啃得連個影子都沒有了,光禿禿空蕩蕩的一片。

  仵作遲疑了一下,才又繼續往下。

  整具查完,一無所獲。

  于星誠失望之極,身形都晃了一下——他一夜未眠,撐著的一口氣又泄了,難免有些煎熬不住,方寒霄從旁扶了他一把,把他直扶到外面去。

  于星誠意識到還在往前走,愣了下,推拒道:「鎮海,我沒事——」

  方寒霄不管,只是一直把他扶到欽差房裡去,取紙筆,寫:歇一會,過一個時辰我叫您,再去細查第二遍,實在查不出來,便罷了。我們放出假消息去,將府衙內外戒嚴,只裝作查到了,看可否引出什麼來。

  這不失為一個辦法,虛虛實實,查案常事,于星誠在沒有別的更好的主意之下,只能歎氣道:「好罷。」

  他嘴上說沒事,其實也真的是累了,便合衣上床,倒頭先睡一會。

  **

  且說蔣知府被下僕叫走之後。

  「你問清楚了?」才到一個僻靜地方,蔣知府就迫不及待地問向下僕。

  下僕微彎著腰:「老爺,問清楚了,那姓方的是徐二老爺兄長徐大老爺的三女婿。」

  「廢話!這要你說,本官叫你去問的是,他到底什麼出身來歷!」

  下僕面前,蔣知府勃然換過一副嘴臉,官威十分懾人。

  下僕忙道:「是,是。這個小人也問到了,他本身出身京裡的平江伯府,是長房長孫,曾經還好像是伯府世子,後來遇過一回匪徒,受傷變成了啞巴——」

  「平江伯府?」蔣知府臉色大變。

  他知道徐二老爺是先徐老尚書之子,在京裡有親眷,現在與隆昌侯還沾上了親,但他遠在揚州為官,沒有下功夫到把徐二老爺兄長的三個女兒各嫁了什麼人家都打聽清楚的地步。

  所以他不知道方寒霄的出身。

  但下僕一說平江伯府,他立刻反應過來——揚州是大運河的重要連接河段,他怎麼會沒聽過方老伯爺昔日的聲名。

  就是在方老伯爺打擊過後,鹽梟們的勢頭才下去,基本轉成了小打小鬧的私鹽販子,倒退個十年左右,淮安揚州兩府因為周圍有鹽場,私鹽之氾濫,幾乎要把官鹽擠壓得賣不出去。

  當然財帛動人心,現在買賣私鹽的還是有,徐二老爺就是一個,不過不到猖獗的地步,官府沒下力氣窮追猛打,抓到就抓到,抓不到也罷了。

  這也就是說,方老伯爺對於私鹽傾銷買賣那一整套程序,必然十分瞭解,他的長孫,家學淵源,很可能也是了然於胸。

  于星誠隨行人員帶一個啞巴來,本有些奇怪,蔣知府因為自己的緣故,十分關注,他自己昨晚試圖去找方寒霄聊過,奈何方寒霄沒搭理他,他更上心了,想來想去,乘著于星誠去河上,派人去徐家悄悄打聽了一下。

  這一打聽,果然是有問題!

  于星誠悄悄地在隊伍裡夾這麼一個通曉運輸鹽務的人來,是想幹什麼?

  他說不會插手揚州府事,是真的不會插手嗎?

  于星誠與方寒霄幾乎不離左右,與他說話時也與其他人不同,透著平級論交的隨和,這不是一般的隨從待遇,說是特意請來的參贊還差不多——

  蔣知府面色劇烈變幻,臉頰邊的肌肉都抽了一抽。

  除了明旨外,于星誠這位欽差有沒有另外奉了密旨,把他也查一查,實在是不好說啊。

  畢竟今早上于星誠問他要人時的臉色,可著實是難看極了。

  別的不提,在看上官臉色這一條上,蔣知府還是十分敏銳的。

  **

  天色黑了。

  方寒霄把于星誠叫了起來。

  這時已是該著睡眠的時辰了,若是尋常事情,由著于星誠睡一夜再起來處置也不遲,但屍體不等人,這時候沒處尋冰鎮著,每時每刻情況都在變壞,拖一夜,明天是什麼情形,又不好說了。

  外面的飯食一直備著,方寒霄和薛嘉言坐著已經先用過了,于星誠過去看了一眼,搖頭:「老啦,我可沒你們這麼好胃口,才看過那個,現在看見飯菜我都——」

  「失火了,失火啦!」

  幾人心中一緊,疾步衝出去查看。

  只見暗夜之中,火星煙霧繚繞而起,看方向正是推官廳。

  刑名隸屬推官掌理,仵作也來自推官廳,下午時的屍體查驗,就在推官廳衙外。

  「不好,快走!」

  于星誠心中大急,向外便跑,險摔個跟頭。

  方寒霄和薛嘉言兩人把他架起來,飛一般往推官廳那邊跑。

  方寒霄一路跑,一路心中電轉:這要說是巧合,未免太巧了!

  既不是巧合,那問題反而就明白了——撈上來的這具屍體泡成了這樣,同夥還不放心,聞訊之後,還趕來試圖毀屍滅跡,即是說,哪怕是毀損成這樣的屍體,仍然是有價值的!

  于星誠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推他:「你別管我,快先去,先去,幫忙滅火!」

  方寒霄悶不吭聲,依言將他推向薛嘉言,獨自先行飛奔。

  他一個人跑要快得多,不一刻到了推官廳,只見此處已經有人在端盆潑水,亂跑忙碌。

  方寒霄不管別的,見到仵作張皇失措地在廊下張手喊叫,搶過一盆水來潑自己身上,沖著廊下的耳房便去——眾人歇息走開的這一個時辰裡,屍體暫時就存放在裡面。

  于星誠這時候趕到了,一問,傻了眼,急得跺腳:「燒了就燒了,值得什麼——!」

  便是天大的案子,要是把方寒霄這個韓王放在外面的耳目賠進去,就查出來又有什麼意義!

  好在方寒霄既然敢衝進去,自然是有譜的,于星誠跺腳的這一下功夫,他已經背著物證衝了出來。

  就是臉色不大好看,不是被火燒的,耳房不大,他進出迅疾如雷,身上沒燒著,只沾了幾個火星,會難看,是叫背上的物證熏著了。

  這麼近距離接觸,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

  薛嘉言本來要上去接,剛靠近他五步之內,嘔一聲,很沒有義氣地連忙跑了。

  仵作等人上去,接了他一把。

  推官廳幾間屋舍仍在燃燒,被驚動的人絡繹不絕地趕來救火,連後衙延平郡王都派了人來,他那裡守衛眾多,還有守備司的兵丁在,倒是能分出不少人手來幫忙。

  蔣知府慌慌張張地,急命人去叫專負責救火的兵丁帶唧筒來,又請上差趕緊移駕,不要耽擱在險地之間。

  于星誠面色鐵青,冷冷地道:「險?蔣大人,連你的推官廳都能忽遇火焚,這揚州城裡,還有何處可保得平安?!本官哪也不去,就借著這股邪火之光,繼續查下去,還出一片乾坤正氣!」

  蔣知府:「……」

  他被于星誠的大無畏言辭震住了,一時兩股戰戰,尋不出話來給自己解圍。

  但其實于星誠不傻,火勢被發現得及時,這時候已經被控制了下來,推官廳幾間屋或許保不住了,但推官地位超然於其他佐貳官,周圍沒有連著別的屋舍,火勢因此也蔓延不出去。

  于星誠把仵作叫過來,當真叫他就借著火光對搶出來的屍體進行第二次查驗起來。

  許是受了刺激,仵作心中既害怕,但也更靈醒起來,對著屍體又查一遍,最終目光落在了屍體的兩腿之間。

  他一邊以胳膊遮住鼻息,一邊皺著眉,俯身靠近張望,右手刃尖在那空蕩之處撥弄——

  在場眾男人們:「……」

  連于星誠都忍不住換了個站姿。

  「這裡好像不是新傷。」

  撥弄過好一會兒後,仵作抬起頭來,遲疑著道:「我下午時就有一點奇怪,如果此處是被魚蝦啃噬,似乎不該被啃噬得這麼乾淨,這麼俐落,就是爛,也該留下腐爛的痕跡,可這裡就是什麼都沒有。可能,此人在死之前已經是這般狀態了。」

  方寒霄悚然而驚,他半身濕淋,一臉煙灰,抬頭與于星誠對視。

  ——本來就沒有這個物件的男人,只有兩種。

  一種是罕有的天閹。

  一種,是後天造成,時人常謂之,閹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4:40 PM

第八十一章

  仵作所謂的不是新傷,意指這具屍體落水之前就缺少這個關鍵部位,至於是天閹還是後天閹割所致,以屍體的毀損程度,其實已不能確定。

  但這不難推斷。

  因為如果是天閹,凶徒犯不著費這麼大力氣百般遮掩,這對凶徒來說應該算不上什麼絕對不能洩露的機密。

  這具屍體至今才打撈上來,其面目長相已完全湮沒,親爹娘來也不可能認得出來,只憑天閹這一個特徵,指不出什麼查探方向。

  但凶徒的這一把火告訴了于星誠等人——凶徒認為能指出來。

  那麼,就只剩下了後一個可能,他是人為閹割。

  一個好好的男人,當然不會這麼跟自己過不去,這麼幹,恰恰是為了討一口飯吃。

  天下用得起並且有權利用這類自殘以投身的特殊人群不多,大概就兩處地方,一是皇宮內禁,二是諸藩王府。

  如此,目標一下子縮小到了一個極小的範圍內。

  在仵作說出那句話以後,于星誠立刻就下令不用再查了——從這麼具屍體身上,實在也不可能再查出別的來了,能有這一個發現,都算是奇跡。

  他命薛嘉言領人留下把屍體看管好,然後帶著仵作和方寒霄,直接往後衙走。

  他要去見延平郡王。

  這個時辰延平郡王本該安歇了,但前衙起了火,他哪裡還敢睡,撐著爬起來,在下人的攙扶下站到門邊去張望,恰見到于星誠匆匆前來,忙問道:「憲台,火勢控制住了嗎?」

  于星誠點頭:「郡王放心,還要多謝郡王派去的人,火勢沒蔓延開來,應該再過一陣就好了。」

  延平郡王鬆了口氣:「哎,這就好。」

  兩邊進了屋,延平郡王回到了羅漢床上,也命人搬椅子請于星誠坐下,然後道:「這麼晚了,憲台還帶了人來,可是查出什麼端倪了?」

  于星誠也不瞞,簡潔明瞭地把自己這兩天一夜查案的經過說了一下以後,再示意仵作說話。

  仵作跪著,一五一十把之前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延平郡王聽著,臉色極為意外又震驚:「居然如此——」

  以他心中猜測,害他的不是韓王就是試圖嫁禍的潞王,但猜測做不得準,他喊出來也沒用,沒想到于星誠卻是厲害,來的隔日就尋到了新證據,且比舊證據長槍要硬實得多。

  畢竟找支長槍丟下容易,于星誠從入手到最終查到屍身蹊蹺的一連串經過卻是各有人證物證事實互為倚證,絲絲入扣,不是人為造假造得出來的。

  當然,如果有心人要抬杠,那現在這個局面其實是加重了韓王的嫌疑——現場有他府上的長槍,凶徒裡還有王府這個級別才配使用的內侍。

  延平郡王震驚過後,目光閃爍了一下,就略帶含蓄地提出了這一點。

  于星誠痛快地道:「這不難辦。我來是問一問郡王,可由此想到新的線索,既然郡王仍舊認為是以韓王嫌疑為重——」

  延平郡王忙道:「我沒這麼說,只是——這也太巧了些。」

  于星誠面色不變,道:「郡王說的是。所以,我明日便要上書,請皇上下令諸藩當地官府協同王府長史,徹查各王府名冊,看近期可有失蹤內侍人口,如若有,那就要請該藩做出解釋了。」

  延平郡王的臉色相反,立刻變了,他勉強壓抑著,笑道:「憲台的意思,難道連我們蜀王府也要查?」

  于星誠道:「當然,郡王不要見怪,本官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焉知不知外鬼來,串通了家賊呢?都查一查,去個疑,王爺和郡王以後住著也放心些。」

  「——憲台真是勤勉認真之人,」過好一會兒,延平郡王才擠出來句話,「不過,何必如此大動干戈,為我一人,攪得天下不寧,王叔們知道,都該怪罪我了。」

  查別人還罷了,連他家都查,誰願意啊?各藩爭儲,誰府裡沒點不好說的,不怕被查出這個,也怕被查出那個啊。

  于星誠向北拱了拱手:「只要皇上首肯下令,不費多少事,官府就地查證便可,不需另行從京裡遣人出去。」

  延平郡王聽他說得真真的,額頭上不由冒出點汗——急的,皇帝怎麼可能不同意?有個藉口摸一摸諸藩的底,他巴不得,于星誠這封奏章只要一上,就沒有不准的理。

  他急得道:「不用,真的不用——」

  一時連韓王也不敢咬了,轉而道:「這閹人也未必是從王府出來的,說不定是誰家私蓄的,諸如有些地方豪強,膽大包天,朝廷嚴令禁止的事,他們買通官府,照行不誤。他們幹出這樣的事,更有可能。而不說我們府裡,就是我兩位王叔,我聽聞也都是慈善暄和之人,我雖不曾見過,我父王常日誇讚,想來斷不至於殘害我一個晚輩。」

  于星誠聽了道:「郡王當真如此想嗎?本官覺得,還是查一查的好,到皇上跟前,本官也更好回話——」

  延平郡王忙道:「當真,當真,憲台還是去查別的途徑,說不定另有收穫。」

  于星誠見他態度堅決,這才點了頭,道:「郡王說的也有道理,如此,本官再想想。天這樣晚了,我就不打攪了,請郡王早些安歇。」

  延平郡王親自下床把他送出去,路上又敲兩句邊鼓,讓他不用想了,趕緊把上這種奏章的念頭徹底打消掉。

  于星誠不置可否,在他不放心的目光中領著人走了。

  **

  「鎮海,依你之見,蜀王可有賊喊捉賊的可能?」

  回到房裡後,于星誠一邊脫衣服,一邊問方寒霄。

  延平郡王那個反應正經還挺可疑的,一副很怕被查到些什麼的模樣,不過方寒霄搖了搖頭,寫:他如行此招,與其陷害韓王,不如陷害潞王。

  韓王本來就是弱勢的那個,以親兒子為籌碼不打壓更強勁的對手潞王,去折騰本來幾乎都不算入局的韓王?從情理上說不通。

  于星誠見了贊同:「此言有理。那麼,是潞王了?」

  如果動手的是潞王,那他是一次搞兩個,殺蜀王子嫁禍韓王,撇開那把他們都沒放在心上的長槍不算,從受益人上來說,潞王所得好處最多,他的嫌疑也就最大。

  方寒霄想了想,仍舊搖頭,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喉嚨。

  從五年前算起,這裡面的受害人不單有韓王蜀王兩系,還摻了一個他。

  凶徒裡有閹侍,那麼這夥人作為刀頭舔血遊竄江湖以殺人為業的殺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只可能是出自某方勢力的私自蓄養。

  這方勢力如果是潞王,為何會受方伯爺的收買,截殺於他。

  隆昌侯與潞王早有勾結,乘方伯爺買凶將計就計,以謀取總兵官要職?

  理由不夠充分,五年之前,皇帝尚算得壯年,那時候朝廷內外雖然著急,還是願意給他時間,也沒想到他真的能一棵苗都養不出來。

  而潞王如果有這樣的深謀遠慮,那麼應該不會在隆昌侯上位沒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到台前,造出一個樹大招風的局面,這與他的謀略為人不符。

  再來,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如果隆昌侯隱於幕後,曾合謀潞王暗算過他,那麼他返京以後,絕不會有機會一直靠近岑永春,隆昌侯不可能不對他加以警惕,不會任由岑永春來找他,還總給他發帖子,邀他進入隆昌侯府。

  至於說岑永春扮豬吃老虎的可能,那是不存在,確實有人大智如愚,但岑永春不是,他那點可憐的心眼乃至於不夠他造作,從裡而外非常明確,就兩個字:淺薄。

  這不是說潞王一點嫌疑都沒有了,只是,嫌疑有,疑問也有。

  蜀王同理,也許他就是劍走偏鋒,就是要先把韓王搞到徹底出局,不能翻身呢?

  方寒霄心中其實另有一點影綽不成型的猜想,但連他自己也覺荒誕,且全無理由,便沒有對于星誠提起來。

  兩人聊了幾句,于星誠沉吟著道:「鎮海,我恐怕這裡,是很難再查出什麼來了。」

  一來,時隔太久,二來,事涉閹侍,以于星誠的權限,他就算知道哪些人可疑,也不夠格直接去查了,非得再請旨不可。

  不過就以現有成績,到皇帝面前交差也很看得過了,至於後續事宜,聽憑聖裁便是。

  方寒霄的感覺也是如此,當下兩人也不說了,湊合安歇不提。

  轉到隔日,一早上,蔣知府來說話。

  于星誠現在看見他就一肚子氣,之前都沒騰出功夫跟他算帳,這下屍也驗了,再見他來,居然還不知反省認錯,說出兩句話來不尷不尬,還試圖跟他套近乎的意思,當下氣得喝道:「蔣明堂,你做的好事!如今還要掩藏嗎?!」

  從使君到蔣大人到直呼其名,蔣知府這地位是哐哐掉了三級。

  早上陽光晴好,于星誠睡過半夜,精神養了些回來,昂然立在臺階之上,朝陽灑遍他全身,凜凜官威顯露無疑。

  蔣知府原就有些怕他,經過昨晚,更加意識到于星誠跟他不是一路人,乃是他最怕見的那種清正之官,再看方寒霄立在他旁邊,又是個形影不離,兩人這麼聯袂出來,于星誠對他態度如此之差,很難說是不是方寒霄已經發現了什麼,告訴了他——

  他的疑心暗鬼,被于星誠如炬的目光,巍然的正氣一逼,便如露珠在這朝陽底下一樣,全部無所遁形,再一聽他兜頭的質問,膝蓋不覺就一軟:「憲台,我、我招,都是應巡撫他逼的我,下官是迫不得已啊!」

  于星誠:「……」

  方寒霄:……

  兩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于星誠那句所謂「做的好事」,乃是意指蔣知府做事麻木,致使物證白白在水裡泡得不成樣子,管轄府衙又不利,居然能讓人乘隙防火,險些毀掉物證,而蔣知府毫無自覺,至今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所以于星誠又有後一句「掩藏」的問話。

  萬沒料到,能問出這個後續來。

  于星誠咳了一聲,道:「——你以為推到鳳陽巡撫身上去,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嗎?」

  他從江南巡迴不久,對這一大片地段的官員都了然于胸,鳳陽巡撫姓應,正巧是蔣知府的直屬上司,分管鳳陽揚州等四府。

  應巡撫這個巡撫頭銜與于星誠曾巡撫江南時所領的那個不同,于星誠回京繳差,巡撫之責便即卸下,鳳陽巡撫則是常駐官職,現今駐地在淮安府內,與知府這樣的地方官類似,只是官階更高一層,所轄屬地也更大。

  而順著說完鳳陽這個詞,于星誠心中便即一動,昨晚太亂了,有的事情,他沒想起來。

  他轉頭看方寒霄,方寒霄了然地點了下頭。

  天下閹人可聚之地,除了皇城王府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地方。

  鳳陽祖陵,南京孝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4:45 PM

第八十二章

  因為于星誠準確地把應巡撫所牧的鳳陽給點出來了,蔣知府更以為自己是真的事發,為求寬大處理,竹筒倒豆子一般,忙把事情都推到應巡撫頭上去,他使勁推到了一半,見于星誠都不再說話,只是傾聽,忽然驀然恍悟,肝膽俱慌成了幾瓣——他意識到是自己賊人慫膽,心虛過甚,白白被詐出來了。

  他瞬間就僵住了,臉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暈死過去,又很想甩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憲台,我、我——」

  于星誠似笑非笑,道:「蔣大人,你說,本官聽著呢。」

  「憲台,憲台,下官早起吹了風,把腦袋吹糊塗了,胡言亂語,說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蔣知府垂死掙扎。

  于星誠笑道:「你不說,也不要緊,該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蔣知府犯的事其實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與鹽梟合作,私下也販了點私鹽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個鹽梟,就是徐二老爺找的那個門路。

  于星誠與方寒霄之前聽到這一句的時候一齊:……

  怪不得關於徐家一案,蔣知府從頭到尾裝死,連做樣子去查一查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

  此時再回想他昨日說的那一句「實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點什麼來,誰臉面上過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這個誰,說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爺的私鹽由來,一查這個由來,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進去。

  他離奇昏庸的表相下,掩蓋的是他自己也是這條非法利益線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處,背後未必真的沒有道理。

  而蔣知府現在這麼容易被詐出來,也是因為這一點,他不敢查,于星誠可正在馬不停蹄地查,蔣知府還不幸發現他隨身帶了個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這個懂行的還和徐家聯親,徐二老爺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沒有什麼事會瞞著他,這裡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麼,蔣知府無法不作聯想。

  一聯想,再被于星誠誤導性很強的質問劈面一問,可不就撐不住了。

  話說回來,徐二老爺幹這事還說得過去,他一個知府也來賺這份錢,實在掉價得不行不行的,揚州城裡大小鹽商數百,誰不要來孝敬他,他不必特別貪污,就是收收常例銀子也夠宦囊鼓滿了。

  但欲壑難填這種詞,就是用來形容蔣知府的,他坐堂揚州城中,滿眼都是鹽業之暴利,鹽商之豪闊,他們上繳那點常例銀子,一對比,就跟打發要飯的似的,蔣知府怎麼能滿足?

  當然在蔣知府口中,這個心思絕不是他主動動的,他跟應巡撫是同鄉,老相識,他能選到揚州來就是應巡撫在吏部替他活動來的,應巡撫不會白做這個好人,蔣知府販私鹽所得,本錢全是他的,利錢要分應巡撫一半。

  聽上去蔣知府很虧,其實沒有,他的考績捏在應巡撫手裡,眼看三年任期快滿,這麼肥的地方還能不能連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應巡撫下筆留不留情了。

  于星誠不疾不徐地道:「蔣大人,你想清楚了,據你目前所言,應巡撫不過收受了些你的賄賂,這份錢到底怎麼來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著你的半截口供去問應巡撫,他若說不知情,這份罪責,只好你一人扛下來了。」

  蔣知府在推卸責任上還是很有一手,不然不會第一句就把應巡撫供出來,聞言忙道:「——等等,我有賬本,賬本上有應巡撫師爺的手印!」

  他一筆又一筆的銀錢送出去,應巡撫總也得給他個憑證,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這一句說出來,蔣知府大勢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帳本,于星誠也能派人去搜出來。

  不過蔣知府在做賬上有點天賦,他這本賬冊藏得且挺隱蔽,不在官署,後衙,居然是跟著蔣夫人走,被蔣夫人帶了出去,偽裝成家常日用賬,上面一筆筆記的都是買賣首飾布匹之類,金額數目上還用了黑話切口,乍一看,與尋常的賬本並無什麼異樣。

  這枝節一生,直接終結了于星誠的欽差之行。

  巡撫這個級別的大員不是于星誠動得了的,他連夜寫了密奏,將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進展及蔣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飛馬傳遞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內閣,直接下中旨命于星誠就地將蔣知府與應巡撫一起鎖拿,進京御審。

  消息一出,南直隸官場震盪,于星誠忙得腳不沾地。

  應巡撫官位雖尊,然有聖旨當前,拿下他兩個衙役就夠了,蔣知府就在府衙,抓他舉手之勞,這裡面比較麻煩的,是那個與他有買賣勾當的鹽梟。

  前文說過,到鹽梟這個級別,是有私人武裝的。

  雖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氣候,到不了與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費些力氣。

  為怕打草驚蛇,提前驚了那鹽梟讓他跑了,于星誠暫時連蔣知府都沒動,接到中旨以後,馬上去揚州守備司借了兵,前往鹽梟所盤踞的寶應縣。

  他到的及時,也不及時。

  鹽梟沒跑,但是,死了。

  自殺。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遺書,自承平生罪責,說他販賣私鹽如何罪大惡極,如何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惡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後家產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換取家人們不必連坐,能得一條活路。

  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勁。

  鹽梟無論是真的悔悟也好,還是從個人隱秘渠道打聽到自己事發,畏罪自殺也罷,他這一死,都算是結了案,從邏輯上也沒什麼說不過去。

  這裡面唯一的問題是,他的遺書上還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說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鹽梟幹的是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膽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當時路過驛站,見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馬壯衣奢,聽口音還是外地來的,就動了貪念,想乘夜搶一把。

  沒想到點子太扎手,他們打不過,見勢不妙,只好撤走了。

  後來有意無意地打聽,才知道居然搶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們嚇得不行,商量過後,連夜跑了,鹽梟原不知道,過好幾日之後,才從他們的失蹤及風聲的緊促裡猜出了大概,他也驚嚇著了,但他家大業大,沒那麼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動,本來沒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糾結煎熬無比,聽說此案風聲愈緊,朝廷還特地派了欽差下來,更加害怕,這種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滅族之禍,幾重壓力之下,他最終選擇了一死贖罪。

  同來擔任保護之責的薛嘉言甚是抖擻:「憲台,這真是拔出蘿蔔帶出泥,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

  于星誠高興不起來。

  什麼蘿蔔什麼泥,這來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這個所謂兇手,根本是別人挑准了時機,硬塞到他手裡來的。

  薛嘉言不知道這裡面還連著方寒霄及先韓王世子一事,所以可以輕鬆地信以為真,他不能。

  非但不能,他還意識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後人物能量之大,遠超出他預料。

  他要兇手,就塞給他個兇手,還是牽連兩案的兇手,時機挑得如此之好,人選挑得如此之準,生沖著堵他嘴來的。

  這要是一般官員,葫蘆提結個案,兩樁功勞到手,回京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于星誠不願意。

  他不願意也沒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體養得差不多,聽說抓到了「兇手」,再也不願意被拖在揚州城了,急著進京刷存在感,催著于星誠快結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還好,于星誠不犯著聽藩王的,但他再查得兩日,沒查出新東西,倒是京裡也來旨意催了,讓他快把蔣知府及應巡撫押進京去。

  于星誠沒法抗旨,無奈只好暫且把現有檔案封存,領著一大串人犯,浩浩蕩蕩返京而去。

  **

  來時初冬,去時嚴冬。

  眾人有準備,衣裳倒是帶得足,但江南與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個級別,越走越冷,眾人還是凍得不輕。

  到京這一日,天上還飄起了鵝毛大雪。

  于星誠與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進宮先行繳差,方寒霄反而沒事,在城門口與他們告了別,徑直策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愛帶笠帽,眯著眼睛,只管在風雪裡馳行,待進入平江伯府大門的時候,落了滿頭滿臉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馬,隨手一抹臉,頂著滿頭雪朝裡走。

  雪還在落,除了門房幾個小廝見到他突然回來,驚訝地請了安,府裡人都躲在各處屋裡避雪取暖,行道上空蕩蕩的。

  地上鋪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著,先到靜德院去。

  方老伯爺正窩在房裡打盹,一下見到他回來,十分驚喜,見到他頭上落的雪快把頭髮都蓋白了,又心疼:「你這孩子,從前就這樣!戴個帽子能壓疼了你?快叫你媳婦打發你泡個熱水澡,換身衣裳去!」

  方寒霄點個頭,轉身就走了。

  「對了——」方老伯爺想就便問一下他此行順不順利,誰知他迅疾地已經出了房門,只好忍不住笑地歎了口氣,「唉,從前攆他都不去!」

  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無一人。

  方寒霄踩著雪,上了臺階,掀開厚厚的桃紅撒花夾簾,只見堂屋裡居然也沒有人,但是從左邊的暖閣裡,傳出清脆嬌柔的說笑之聲,聽動靜人數還不少,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方寒霄駐足站了一會,聽出來了,是瑩月在給丫頭們說故事,說的是一則書上的志怪傳說,丫頭們都沒聽過,有些詞匯瑩月說得過於文雅,丫頭們還聽不太懂,要發問,問過了,又互相就此討論談笑。

  他聽明白了,輕輕伸手去掀起了暖閣上掛的那層薄些的簾子。

  裡面著實興旺,天上落著大雪,丫頭們無處消遣,八個人原全擠這裡來了,瑩月佔據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個熏籠上,斜斜背對著門邊,手裡拿著本書,面朝眾丫頭,不疾不徐地給她們說著。她不時看一眼書,要看書的時候,頭低下來,後面白皙嬌嫩的脖頸就露出來。

  方寒霄一腳踩進門去,不等能看見他的丫頭出聲,左手一伸,就塞到了瑩月脖子裡面去。

  「呀!」

  瑩月好好說著故事,毫無預料,後頸像被塞進了一塊冰,驚得她一下子跳了起來。

  「誰呀——!」

  她抱怨著捂住脖頸轉過身去。

  丫頭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來不及提醒,在她身後笑成一團。

  屋子裡更加熱鬧輕鬆起來,外面是寒冬大雪,裡面卻好似春暖花開。

  瑩月在這笑聲裡,驚喜地也笑了起來:「你回來了呀。」

  她說。

  方寒霄滿心瑣碎塵埃拂去,嘴角揚起來,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33 PM

第八十三章

  方寒霄的歸來讓本來閑聽故事的丫頭們都變得忙碌起來。

  去廚房要熱水的要熱水,要吃食的要吃食,尋布巾的尋布巾,擁擠的暖閣很快變得寬綽下來。

  瑩月站著,有點局促。

  一打眼的驚喜過後,她忽然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丫頭們都出去了,暖閣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小別之後,重新看見他,她心裡開心,雀躍,可也有點不自在。

  她不明白這份不自在是哪兒來的,沒來由地手腳都不知怎麼放了,好像她突然就變得很笨。而她更不明白的是,她覺得連這份不自在都是開心的。

  開心到甜,好像誰往她嘴裡塞了一顆糖。

  她不再和方寒霄對視,但感覺得到方寒霄仍一直在看她,目光毫不收斂,直接,放肆。

  ……她被看得也很開心。

  瑩月都想捂臉了。她怎麼回事呀,真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方寒霄心裡想得更放肆。

  屋裡火盆熏籠都點著,先還聚了一大群人,暖洋洋的,瑩月這麼畏寒的性子,也沒穿大衣裳,上身著一件杏紅纏枝梅花小襖,下面是一條石榴裙。裙子沒什麼出奇,但襖子就不一樣了。

  冬日衣物與春夏不同,夏日做得寬大些無妨,還有衣袂當風的飄逸感,冬日本來穿得厚實,若不合身,只有顯得臃腫,所以瑩月這件小襖是可可就著她的身量來的,腰間細細一掐,胸前玲瓏放開,襯得她身姿十分窈窕。

  方寒霄還沒有見過她這幅模樣。

  他的感想是:她好像養得又好了點,掐一把,搞不好真能掐出水來。

  至於掐哪裡,他沒有細想——暫沒有空,他發現了瑩月有點躲他。

  躲得也奇怪,不是怕他那種,而是有點扭扭捏捏的。

  她臉是別過去了,表情力圖鎮定,但連睫毛都閃得不自然,有一下沒一下地,透露了主人的緊張。

  也同時閃在他的心坎上。

  方寒霄把她身子扯正過來,然後向她張開手。

  他當然可以直接把她扯到懷裡,但是他沒有那麼做,他不知道哪來的一股模糊又篤定的心情,覺得他的邀請會得到回應。

  他等了片刻,懷裡一滿。

  瑩月埋著頭,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看,但是確實是主動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並且過一會兒,還伸手很磨蹭地,輕輕地,像他攬住她一樣,回攬住了他勁瘦的腰身。

  他身上很涼,大氅都沒有脫,瑩月被冰了一下。

  她的臉頰挨到他脖頸下氅衣的繫帶上,帶子上沾了點未化的雪花,又凍得她小小顫抖了一下。

  ……

  瑩月撐了片刻,開始掙扎了。

  她冷。

  他從外挾裹來的一身雪意把她咕咚咕咚的小躁動壓了回去。

  「你冷不冷?先換身衣裳吧。」瑩月一邊想從他懷裡出來,一邊有點含蓄地先和他道。

  方寒霄搖頭。

  他在外面是冷的,但進來就好了,撲面熱意很快溫暖了他。他不放手。

  瑩月掙不動,臉仍舊被側壓在他胸前挨凍,只好說了實話:「——我冷。」

  方寒霄:……

  這個小嬌氣包。

  他鬆開了手,瑩月忙往後退,才退兩步,臉被握住。

  他的手還沒回暖,瑩月顫了一下:「——嗯?」

  方寒霄目中閃著笑意,把她臉上沾著的半片雪花拿了下來。

  瑩月的目光從他的指尖移到他柔和的表情上,忽然心跳漏跳一下,覺得他看上去又溫柔又英俊。

  ……她為什麼怕挨凍呢,凍一下,其實也沒什麼的。

  石楠在這時候遞了熱乎乎的布巾進來了,笑道:「大爺先擦擦臉,那邊正備水,一刻就得。」

  方寒霄抬手正解著氅衣繫帶,瑩月見到,伸手幫忙先接了過來。

  石楠很有眼色地又出去了。

  雪太大,方寒霄裡面的衣裳上也沾了些,瑩月下意識伸手去撣了撣,她撣得很認真,撣完一處,發現別處也有,跟著撣,不覺繞著他忙了一圈。

  方寒霄拿過她手裡的布巾,擦臉擦手。他有意擦得很慢,站著不動,由瑩月繞著他轉。

  瑩月一時還忙不完,因為發現了他頭髮上落的雪更多,從前面看時還不那麼明顯,繞到後面,幾乎滿覆白雪,她踮起腳尖來幫他輕拍。

  手裡有事情做的時候,就想不起來要不自在了,瑩月還越忙越起勁起來,她自己十分畏寒,以己度人,雖則方寒霄說了不冷,她見他一身冰雪,仍然覺得他也應該很冷,把他往旁邊拉了點,示意他在她先前佔據的熏籠上坐下,然後繼續替他收拾頭髮上的雪花。

  他坐下矮了一截,她不用把手臂抬很高了,也覺得輕鬆了一點。

  弄了兩下,她想起來,又走到外面去,倒了杯熱茶來放到他手裡,安排他:「你不渴也可以捂捂手。」

  再拍拂兩下,雪花落得差不多了,底下的才麻煩——方寒霄從城門口奔馬至家,距離不短,他頭髮裡乃至凝結了些冰渣。

  「你是不是沒有戴笠帽?你應該戴個呀,哪有這樣在雪地裡走的。」

  瑩月忍不住說他,說完想了想,又出去,把自己的雕花桃木小梳子拿來,這梳子不很名貴,但材質不錯,是她在娘家時就用著的,如今也沒換,越用,梳齒越柔和,梳起來越舒服。

  她回來,解開他的髮髻,替他由上至下一下下梳著,把冰渣梳走。

  她這麼裡裡外外左一趟又一趟的,方寒霄一聲不吭,由她擺佈,給茶他就接著,梳頭髮他就配合微微低頭,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懶洋洋的十分享受的狀態。

  他心裡確實也是這麼覺得。

  邁進家門不過一刻鐘,塵還未洗,風霜未去,他已經覺得在揚州時那些連環的陰謀陽謀疑忌詭計都遠去了,被那一道夾板簾,皆擋在了外面。

  這是他的家,他不用擔心誰來害他,不需繃起心神,他盡可以全然放鬆下來。

  他一點也不畏懼那些複雜叵測的人事詭詐,但他畢竟也沒有那麼願意每時每刻都在裡面深陷,總將自己繃成一張永遠蓄勢的弓,得不到喘息的功夫,他也會覺得有一點累。

  她天真,稚嫩,正好。

  他不需要她懂那些事,她就安心沉迷她的書,做她與他完全不同的事,像一個小桃源一樣,待在他的家裡。

  「我要是弄疼了你,你要說啊。」

  瑩月見他從頭到尾沒有任何異議反應,反而有點不放心了,出聲囑咐他。

  她儘量放輕動作了,不過他的頭髮有的被冰渣凝結到一起去了,她不使點力,梳不下來。

  方寒霄懶懶點頭。

  過一會兒,他忽然反手向後,要摟她的腰。

  瑩月下意識要掙,忽然見到他另一隻手拿著的杯子一晃,不敢動了——怕水晃出來,撒他身上去。

  她以一種很有點彆扭的姿勢被他反手攬住,不得不貼住了他的後背,腳尖還得抵著熏籠,低頭嗔他:「你幹什麼?」

  她忙著呢。

  方寒霄不動,人還往後仰了仰。

  這一下,若有旁觀者在,是他靠在瑩月懷裡,瑩月攬著他了。

  他坐著,瑩月得以從極近的距離俯視他,這個姿勢彆扭,但倒沒有什麼壓迫感,瑩月被他這麼一靠,沒有了想推開他的念頭,還莫名生出點溫柔心情來,扶著他肩膀,問他:「你這一趟出門,是不是在外面很累?」

  那倒沒有。

  方寒霄很小幅度地搖了下頭。

  她身上很軟,又熱,他覺得很舒服,一時不太想動。

  不過瑩月誤會了,她覺得方寒霄就是很累,不然怎麼會這副樣子,並且,她還覺得方寒霄在跟她尋求安慰。

  他這樣子和平常不一樣。

  她覺得他有點可愛。

  然後她有點想笑,心裡柔柔的,她低頭看他,想摸摸他的臉,她真的伸手了——從前她未必敢。

  「你是不是在撒嬌?」瑩月摸他還帶著涼意的臉,問他。

  方寒霄:……

  什麼?

  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錯,扭頭仰下巴盯她,目光很有威嚴。

  但是瑩月解讀不出來,她照著自己的想法安慰他:「沒事,我不笑話你,也不告訴人。」

  他一看就很要面子,她懂。

  她還主動攬他:「再給你靠一會兒?」

  方寒霄:……

  他默默地,扭回頭,向後仰了仰。

  手裡的杯子始終端得穩穩的。

  瑩月果然把他接著,他現在身上沒有那麼冷了,她再挨著他也不覺得受凍了。

  這麼靠近他,她心裡也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大概是,分離期間那些淡淡的想念有了著陸的感覺。

  瑩月悄悄地想,他應該不會發現,她其實也想找個藉口靠近他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41 PM

第八十四章

  大雪終於慢慢停了。

  已是掌燈時分。銅燈映著明瓦,窗櫺下透出柔暖的光。

  方寒霄洗浴過了,換了身乾爽衣裳,長手長腳地趴到炕上,去晾頭髮。

  身側坐著人,一條條換著布巾給他絞著頭髮裡殘餘的濕意。

  做這個伺候人的活計的不是丫頭,是瑩月。

  要說丫頭來做他也沒什麼意見,但瑩月自己主動就過來了,她不知是終於有做人妻子的自覺了,還是在情意上開了點竅,總之這一份趣致的殷勤,方寒霄是十分受用。

  一直感覺到她在背後悉悉索索地忙著,因為太享受了,他還差點睡了過去。

  出門在外,歸途還是跟一大幫人犯同路,怎麼也不可能吃住得多好,忙著的時候還不覺得,這一回家鬆散下來,倦意一層層就全上來了。

  他頭原還有點支棱著,方便瑩月動作,漸漸就頹了下去,半邊臉頰完全壓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瑩月見他久不動彈,湊近點去一看,見他眼睛都合上了。

  睡了呀。

  還說不累,真的嘴硬。

  他睡了,她膽也更大了點,見到他被臉頰壓著的那隻手臂衣袖被壓得淩亂,往上掀著,露出一小截修長結實的手臂。

  她記得他這隻手上有傷。

  他給她看過,當時她不覺得怎樣,只是因為被蹭痛了把它當成髒東西而有點抱歉,然後猜到他是遇匪時傷的也就算了,沒有更進一步詢問什麼的好奇心。

  眼下她卻忽然想再看一眼。

  懷著一種說不上來是什麼的心思,瑩月悄悄伸手過去,把他的手腕向後扳過去一點,看他那道猙獰疤痕。

  炕邊光線不太好,她看得不甚清楚,不由又湊近了點。

  能盤踞五年之久的疤痕,當然深刻而很不好看。

  不過瑩月全然沒有在評估這個,她看了兩眼,只覺得一定很痛。

  然後——

  沒有然後了,她跟方寒霄睜開的眼睛對上。

  瑩月嚇一跳,震驚了:「你沒睡著?!」

  方寒霄悠悠搖頭。沒有。

  「——哦。」瑩月訕訕了一下,旋即又覺得自然起來,她也沒幹什麼嘛。

  「我就是一下想起來,看看你的傷。」她解釋。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完她有點煩惱,從前那麼多機會,他沒事就來晃悠,她從來也沒想起來去看他,這下好端端的,他沒傷沒病沒撩她,她自己這個「一下想起來」是打哪想的呢?

  好在方寒霄不知道她這個糾結的情緒——他招惹瑩月一直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有時候看上去很像樣,其實也就是個碰巧。要說有多豐富的經驗,乃至於去察覺分析到瑩月那邊細微的狀態心意,他是都不具備。

  「奶奶,擺飯嗎?」

  石楠的聲音從簾子外傳進來,給瑩月解了圍。

  她也不多想了,忙轉身起來:「嗯,擺吧。」

  一時用過了飯,飽足之後,精神更易睏倦,方寒霄直接躺回了炕上,瑩月沒這麼早睏,但在他無聲的堅持下,還是跟著他一起歇下了。

  方寒霄精力不足,一時倒也不想幹什麼,規矩地抱著她親了一會兒,各自親到手腳酥軟,就滿意地翻身睡了過去。

  睡得早,他醒得也早。

  天還沒大亮,屋子裡外都靜悄悄的,他很精神地醒了過來——有一點是被壓的。

  瑩月畏寒,炕到這個時辰,溫度降了些,變得溫溫的,察覺到身邊有更熱的熱源,她睡夢中捲著被子就過來了,抱湯婆子一樣把方寒霄抱著,一隻腿還非常不淑女地壓到他身上。

  方寒霄被壓得瞬間就更精神了。

  他心猿意馬地伸手去撈她,才摸著她柔軟的背——

  砰砰。

  外面傳來敲院門的聲音。

  「誰呀?!」

  從廂房裡傳出丫頭睡意朦朧又帶著不耐煩的應答聲。才下過大雪,地上積著那麼厚的雪,誰願意早早起來出去。

  「快開門,有急事!」外面喊著。

  過了片刻。

  外面接連兩道開門聲,一道是廂房門,一道是院門。

  不知丫頭和外面的人說了什麼,很快,又一次敲門聲響起來了。

  這次敲的是正屋門。

  「來了,來了。」是玉簪的聲音,她從暖閣那邊跑出來,把門栓抽開了。

  「建成侯府薛大爺來,說有急事找大爺,人在外面立等,說十萬火急,請大爺現在就出去!」

  「什麼事這麼急——好的,知道了,我現在就傳話。」

  不用傳了,方寒霄全部聽見了。

  他慢慢地手往下滑,把瑩月壓著他的那條腿移開,然後慢慢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這兩個動作雖然緩慢而簡單,但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他把頭髮隨便束一束,控制自己不要轉頭,步履重重地出去。

  薛嘉言正在前院待客的小廳裡等他。

  薛嘉言來得真的太早了,沿途道上的雪還沒有鏟去多少,一些下人拿著掃帚木鍤等器具剛開始忙碌。

  見到方寒霄過來,他丟下茶盅,就迎上來,大嗓門嚷道:「方爺,大事不好了!」

  方寒霄皺眉,薛嘉言為人雖然有點咋呼,但也不是無風起浪之人,昨日分別後他們進宮繳差,難道是出了什麼大岔子?

  不應該啊。

  他們該備的證據都備得很妥當,便是最後鹽梟的供詞蹊蹺之處,于星誠與他商議過,也是準備原原本本奏報的。于星誠不願意拿糊塗賬去敷衍皇帝,在得其全功與實事求是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方寒霄匆匆和他進去,不等坐下,就寫了一句問他。

  薛嘉言伸頭一看,卻搖頭:「方爺,不是這個,我們挺順利的,皇上聽過了于憲台的稟報,就下旨把人犯先都關大牢去了,讓我們把檔案也都移交給刑部,這罪一時半會定不下來,得再過一道復審。昨日雪太大,簡單定了個方案,皇上就讓我們先回家了,休息兩日,再說。」

  遇刺一案是案中案,一案還連著一案,被牽拖出來的應巡撫這個級別的官員于星誠可以參可以審,但最終定罪權不在他手裡,也不是他一言可決,最終怎麼樣,案情是否確實,朝廷這裡還是要把一把關的,這不是一兩天的事,程序走下來,得有一陣子。

  方寒霄不解,擱筆看他。

  不為此事,還能有什麼值得他不在家休息,七早八早地跑過來?

  「方爺,你聽說了沒有?我倆,要做親家了!」薛嘉言坐到椅子裡,一拍大腿,告訴他。

  方寒霄:……

  他漸漸面無表情。

  然後目光遊移,不自覺地在左右梭巡,想尋個什麼趁手的物件,砸到不靠譜的友人腦袋上去。

  就為這破事,把他從被窩裡叫了出來?!

  薛嘉言對自身的危險毫無所覺,兀自滿臉震驚地向他道:「方爺,你是不是沒聽懂什麼意思?你聽我跟你解釋,你就知道了,你也得嚇一跳——我那大堂姐,就是我大伯父家的,跟你那個堂弟,也就是你二叔家的,定親了!」

  這關係叫他形容的反而複雜了,其實也就是幾個字:在他們外出公幹的這段時間裡,薛珍兒跟方寒誠正式定下來了。

  方寒霄對此很漠然。

  他早知道有這一天,無非早晚而已。

  但薛嘉言不知道,他昨日到家時才聽母親陳二夫人說了,剛聽見堂姐有了再嫁的人家,他還挺好奇,心說他堂姐想開了,等一聽人家,噴了一地茶水。

  「我們府上還好,大堂姐總是嫁過一回,雖說方寒誠那小子酸得十分討厭,但單論門第,是很匹配得過去的,大堂姐結這門親事,算劃得來。可你二叔真是——他真是能下狠心啊!」

  不是他要貶低自家堂姐,此時風氣就這樣,寡婦再醮,與初婚出閣就是要差了不少。因此他不得不佩服方伯爺,這都幹得出來。

  方寒霄連個點頭都懶得給他。

  薛嘉言對此有自己的解讀:「方爺,你是嚇著了?還是心情不好?唉,怨不得你,我都頭疼我大伯父暗地裡那一齣,這可好,你二叔又摻和進來了。真是,他們到底想搏多大富貴才足夠啊。」

  他抱怨。

  方寒霄不想說話。

  跟啞巴聊天有個好處,他不回應的時候,別人一般也不會有多大期待,會自動給出他說不了話的解釋,薛嘉言就繼續說自己的:「我娘說了,他們這親事定了以後,昏禮的日子趕得還挺急,年前就預備完禮。算算日子,最多不會超出一個月,我大堂姐就得進你們府門了——天哪!」

  他哀歎一聲,哐當往椅中一仰,「我就出去一趟,回來就變成這樣了。方爺,你說鬧這麼亂,咱倆以後可怎麼敘?」

  方寒霄終於瞥了他一眼,拿起筆寫:你伯父嫁女,有你多大事。該怎麼敘,怎麼敘。

  薛嘉言愣了一愣:「是沒有我什麼事,我備份禮也就得了。不過你可是——嗯,」他對於方寒霄至今連個驚訝的眼神都沒有還是有點不滿意的,覺得他也太沉得住氣了,因此不懷好意地擠著眼,打趣他,「我堂姐那個心思,你知道的。她過了門,小嫂子要是多想了,方爺,你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啦。」

  方寒霄聞得這一句,只是一嗤,他有什麼不好過,他一頭撞來,壞了他的好事還差不多——

  不過,方寒霄想到此處,忽然又皺了皺眉。

  他忘了,屋裡還睡得香甜的那個小東西,好像,醋勁是一等一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47 PM

第八十五章

  年底的京城變得分外忙碌熱鬧起來。

  應巡撫蔣知府案中案是一樁,延平郡王到京是另一樁。

  郡王們還是有些顧忌,除了宮裡之外,不好擅自往文武大臣家中去刷存在感,但彼此互相拜訪就沒有妨礙了,延平郡王到京第一日,早於他進京的潞王家的寶豐和懷慶兩位郡王就雙雙上門去了。

  從排行年紀論,延平郡王最長,潞王家兩位郡王都需喚他一聲哥哥。

  也是為了等這位倒黴遇刺的哥哥,寶豐懷慶雖然往皇帝跟前打過好幾圈照面了,但婚事還沒有辦,要拖著等延平郡王先娶。

  寶豐懷慶二郡王對這個倒是不著急,上京一大任務就是娶親,娶了,說不定就得回封地去了,不娶,滿可以多賴一陣子,能賴到年後去,更好。

  延平郡王人到了京,也沒有立刻提起來親事,他得先把身上的案子結了。

  雖則他是受害者,但此事不了,背著個案子成親,總覺得好像有點晦氣。

  他就到皇帝跟前哭。

  這當然是很值得哭的,三郡王赴京,就他差點把命丟了,憑什麼,多冤哪?

  他站在于星誠那一頭,不認同是鹽梟的人行刺他,這無法解釋那個閹人的存在,就算他是個天閹,那些鹽梟凶徒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後,都已經嚇得連夜逃跑了,又何必再潛伏回來放火呢?如果他們行事當真嚴密到這個份上,那一開始就不會發現不了他的官家身份,只把他當成普通肥羊想宰一把。

  不過出乎朝中眾人意料的是,他否認掉鹽梟後,沒有掉頭去咬韓王一口。

  他的兩位郡王堂弟為此心中疑惑,聯袂又到他門上坐了坐,想探聽個口風——這麼現成的證據不咬韓王,該不會在後面等著,想乘他們不備咬他們潞王系一口吧?

  延平郡王否認了這一點,然後在堂弟們的再三追問下,似乎不得已般說出了實情:若咬韓王,于星誠將上奏章,三王一起連坐遭殃。

  延平郡王倒不怕堂弟們說出去,在這一點上,他們串在同一根繩上。他不敢說,寶豐懷慶也不會敢說,萬一說了,那也不要緊,起碼于星誠將無法再獨善其身,得到皇帝跟前好好解釋去了。

  是的——延平郡王也不傻,于星誠找他說過那番話後,過去幾天,他慢慢回過了一點味來。

  于星誠這個看上去鐵面無私萬事秉公的純臣,難道居然是傾向於韓王的?

  他沒有證據,從表面上看,也完全看不出來于星誠能和韓王有什麼瓜葛。

  于星誠的姻親徐家如今在皇帝的擺佈下,形成了一張局面很複雜的網,但這張網無論是往潞王伸,還是鋪向他們蜀王系,和韓王都應該沒有干係才對。

  延平郡王對能選到徐家二姑娘為妃,是很滿意的,這滿意裡相當一部分程度就是沖著于星誠而去,于星誠官職不算很高,但他諫臣兼純臣的身份很寶貴,這樣的人在皇帝面前說一句話,頂別人十句,雖然他從來不多說——正為他不多說,一旦開口,更有分量。

  延平郡王很想借著這個拐彎親把于星誠拉到自家的船上,他為此一直很配合于星誠的查案,為的就是鋪出這條路去,在于星誠眼裡留個好印象,為了不顯得太猴急,他在揚州的時候,甚至都按兵不動,未曾輕易伸手。

  但,如果他這隻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于星誠的腳已經站了隊,事情就不太妙了。

  于星誠可以不站他,但是至少,也不能站到別人那裡去。

  延平郡王想儘快弄清楚這一點。

  他性喜低調,自己不想出這個頭,所以有意無意地把信洩露給了堂弟們,鼓動著堂弟們去。

  寶豐懷慶二郡王對費盡工夫「探聽」來的這個信息很關注。

  先不為別的,萬一于星誠真抽冷子上了這麼道奏章,為個閹人把諸王府都翻查一遍,起碼他們得做好準備啊。

  一邊緊急命人送信回去河南給潞王,一邊開始想法打聽于星誠。

  藩王直接接觸朝臣尤其還是文臣太招人眼了,兩人不敢犯這個忌諱,想來想去,最終拐彎抹角地,把腦筋動到了方寒霄身上。

  這不奇怪,揚州之行方寒霄一直隨同于星誠左右,他和這件事本扯得上關係,再來,他是岑永春的連襟,兩郡王也能找到渠道接觸他。

  於是就由岑永春出面,宴請方寒霄,要請不能平白請,為了放鬆方寒霄的警惕,岑永春還找了個藉口——望月懷孕了,他高興,找連襟喝兩杯。

  為了顯得更自然,望月同時也向瑩月發出了邀請,說大著肚子,寒冬臘月的,哪也去不了,在家太悶了,讓瑩月這個妹妹陪她去說說話。

  瑩月收到了帖子,不想去。

  說什麼話呀?她們根本沒有多少感情,方寒霄出外那幾天,她們還在徐家打起來了呢,她手都被撓破了。

  現在又要裝姐妹情深,何必呢。

  方寒霄聽了,眉頭高高地挑起來,拿她的手看。

  瑩月知道他不信,聲音低了兩度,說了老實話:「——我沒有打,是大姐姐和三姐姐,我拉架來著,沒拉好。」

  方寒霄忍不住笑了,就知道她沒這份本事。

  他又點點頭,她不去便不去吧,他此時還沒想到岑永春請他背後有什麼深意,岑永春一貫喜歡拿搶了他的未婚妻一事在他面前顯擺,現在望月有孕,他又勾起這段心事來也不奇怪。

  因此他懶得勉強瑩月,他不覺得瑩月去不去有什麼妨礙。

  不過又過一刻,瑩月磨磨蹭蹭地又來找他了:「——我還是去吧。」

  她覺得自己出爾反爾,為此有點臉紅。

  方寒霄疑問地望向她。

  「請了我們兩個的,你都去了,我不去,嗯——」瑩月頓了一會兒,沒找著合適說辭,索性就又說了一遍,「我還是去吧。」

  如今看著是一切時過境遷的模樣,可請他的畢竟不是一般人,她不知道岑永春在他心底到底還紮得多深,也張不開口來問,怕有戳他痛處之嫌。總之是覺得,他既然要去,那她陪他一起去比較好。

  方寒霄看出來她的心思,想解釋,然而內情太多,現在確實不是透露的時機,他只能寫一句:別亂想,不是你想的那樣。

  瑩月有口無心地點頭:「嗯嗯。」

  她懂,他要面子,她不會拆穿他的。

  方寒霄讓鬧得無奈,她一下乖起來,這體貼勁兒又揮霍得太富餘了。

  他不想被她腦補出一個與所謂前情敵耿耿於懷的形象來,他要治她也還是有招,眼睛一垂,目光就往下移,停到她小肚子上。

  他目光頓住不動,瑩月就被他看得忐忑起來了——什麼意思呀?

  肚子有什麼好看的?

  她自己低頭也看了看,她才吃過午飯不多久,有點怕她是吃多了,肚子凸出來一點被他發現了。她跟宜芳講過的,衣裳不要做得太合身,萬一她胖了點,就不好穿了。

  宜芳倒是聽了她的,但是只給她胸前那段放寬了點,腰肢照樣掐得細細的,玉簪石楠還都贊同,認為這樣好看,她擰不過丫頭們,這些小節她也不很費心,也就半推半就地依了。

  現在她不知怎地,卻又擔心起來。

  方寒霄終於把目光收回去了,但是他的手伸過來,照準她肚子摸了摸。

  在瑩月困惑的閃躲中,他收回手,一本正經地寫:我從前問你,你說沒有這麼快,那現在過去這麼久了,你是不是該有了?

  「有什麼——」瑩月忽然回想起來,臉一紅。

  「我,我不知道。」她果然被帶歪了,因為她想起了望月,望月請她去,是因為懷孕了。

  她比她成親早,其實該先一步的。

  她臉紅得還挺像回事。

  方寒霄憋著一腔笑,寫:寶寶懷在你肚子裡,有沒有,你怎麼會不知道?

  瑩月對這個問題倒是可以回答出來,並且她被追問得有點惱羞,嗔道:「你為什麼總問我,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

  方寒霄筆一頓,留下一個墨點——這是什麼邏輯?

  他寫: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寶寶是你放的啊。」瑩月甚是理直氣壯地向他道,「你自己做的事,為什麼會不知道呢。」

  方寒霄:……

  他一面被這個邏輯驚呆,一面居然無法反駁。

  他滿腔的難以言喻,抖著手指寫:我怎麼放?誰告訴你這個話?

  說她懂,她明顯是不懂,不然根本不會和他聊下來,說她不懂,想一想,她分明又沒有說錯。

  「那問你呀,是你放的。」瑩月忽閃著眼睛跟他講,而且說完以後,她忽然露出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會?所以我一直沒有?」

  方寒霄:……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痛,他現在是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

  「你怎麼了?」他表情變得太明顯,瑩月小心翼翼地,「我沒有笑你,也沒有怪你,丫頭告訴我的,說你放了,我就有了。你不會沒關係的,我不急。你——你要是著急,去學一學?你這麼厲害,肯定一學就會了。」

  方寒霄:……

  他真是謝謝她哦,還誇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52 PM

第八十六章

  瑩月這麼能給自己找理由,方寒霄也是服氣,不過,倒是省了他的功夫,若是她哪天知道了著急,以為總是沒有是自己的問題,愁眉苦臉起來,他還要費心安撫,倒是個頭疼事。

  就讓她以為是他的問題吧——畢竟,方寒霄甚為勉強地想,其實也沒錯。

  轉到出門這一日,雪尚未完全化盡,但天氣是好天氣,日頭一早就出來了,照在屋簷角的殘雪上,閃著晶瑩光芒。

  到了隆昌侯府才知道,岑永春把兩人的大舅子徐尚宣也給請來了。

  徐尚宣本不想來,挨不過徐大太太連催帶求,沒奈何,他只好來了。

  不但他來,他妻子于氏也是一同來的,望月頭回有孕,于氏作為娘家嫂子過來看看,囑咐些話,是該當的。

  于氏常年在娘家過活,她的生活狀態,是許多婦人夢寐以求的典範。

  但這好日子不是全然沒有代價,徐尚宣在學業上的進步始終緩慢,正為他不大開竅,徐大太太無計可施,才只好把長子兩口子請托給了于星誠管教,徐尚宣在岳父的訓導下,於兩年前終於考出來了個秀才,但舉試這關他邁不過去,已經連跪兩次了,最近一次,正是三四個月前。

  好在他的年紀還不算大,如今已經年底,就是翻到明年去,也不過二十五歲,還能再戰幾科。

  徐尚宣考不上去,于氏作為憲官之女,如今也只好稱一聲秀才娘子,她這身份在隆昌侯府裡來往的人家裡算不得什麼,故此岑夫人知道她上門,也沒見,只推託一聲忙,就讓把她領到媳婦那裡去了。

  瑩月也是差不多的待遇,瑩月無所謂,她還不想見岑夫人呢,于氏一般沒什麼興趣見,但交際應酬這回事,不是以興趣論,禮數擺在這裡,岑夫人對長媳家中來人避而不見,連個安也不讓去請,這就是怠慢。

  于氏就有些不悅。

  望月不知道,見到她來,還先笑問了一句:「大嫂,你來得倒早,可先去見過我們太太了?該先見一下,我叫人領你去吧——本該我親自領著,不過我月份輕,又才落了雪,太太擔心我,怕我出去或是不慎滑跤,或是衝撞了什麼,就不好了。所以這陣子只叫我待在屋子裡,連日常的請安都叫我不必去了。」

  于氏聽她這一通話,似解釋似炫耀的,不動聲色地候到她說完,才淡淡地道:「大姑奶奶多慮了,我們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家,才一進門,我就提起要去給夫人請安,只是夫人說忙,不曾見我。」

  瑩月正好被引進來,就便補了一句:「大姐姐,我也說了,你們太太也沒有見我。」

  她是不想被望月挑刺,所以搶先說出來,但這麼一來,望月臉就僵了,想描補一下,瑩月清澈眼神睜著,似乎好糊弄,于氏卻是一臉了然,她這話就說不出來,嘴唇動了動,只能擠出來一句:「那是不巧了,太太今兒真忙。」

  于氏雖不悅,也不想存心給孕婦添堵,笑著應了一句:「是呢。」

  當下各方分賓主坐下。

  望月請瑩月時誇張說的是肚子大了,其實並沒有,她才查出有孕,如今也就大約兩個月,看得出什麼,身形和從前一般無二,只是動作變得緩慢,往下坐時,還要丫頭扶著。

  瑩月坐在于氏下首,她還挺高興的,要是她一個人來,那就得挖空心思尋話和不甚合得來的長姐寒暄了,有于氏在,她就省事多了,只管跟著附和一二便是。

  她想得沒錯,于氏是長嫂,既然來了,這個大樑自然是她要挑起的,尋著話,一句一句地和望月說起來。

  瑩月開始附和,漸漸有點神遊,她心智尚小,對孩子經不感興趣,也插不上嘴。

  但望月眼神掃過她幾回,看不慣她這幅置身事外的悠然樣子,冷不丁開了口:「三妹妹,你成親的日子可比我久得多了,怎麼至今還沒有消息呢?」

  瑩月:「——也沒有早很多啊。」

  就幾個月麼。

  「總之是不少時候了。」望月原就有些上挑的眉眼更往上揚了揚,表情似笑非笑,「你也該上心些,別一天只知道傻吃傻玩,做了人家的媳婦,這肚皮爭不爭氣,可是第一等要緊的事。三妹夫年紀又比你大,便是你不著急,他可不一定。」

  她的話不好聽,但瑩月想了想,可能——方寒霄是真的有點著急的吧?都問過她幾回了。

  不過,也不是她的錯嘛。他不會,她有什麼辦法呢。

  她就很坦然,慮及方寒霄的面子,他應該不想別人知道他不會,還把這點替他隱瞞了,只道:「大姐姐,我知道了。」

  瑩月態度不算不好,但沒造成她想達成的打擊力度,望月可不滿意——她從前對瑩月沒有這麼多心思,這個老實得不得了的庶妹在她眼裡幾乎是透明的,她就是鬥,一般也是去跟惜月鬥,但打從瑩月代替她出嫁以後,每見她一回,這個當初不起眼的小庶妹都顯得更鮮亮一點,好像一顆寶珠一樣,一點點被人拂去塵埃,露出底下流轉的光華。

  看在望月眼裡,就是越來越扎眼。

  一個女人過得怎麼樣,操不操心,累不累,有沒有煩心事,真的從外貌上就看得出來。

  「自家姐妹面前,你何必佯裝,就老實說了罷。我是做姐姐的,才提醒你兩句,你不抓緊些,底下那些小賤人們動了心思,搶在你前面養出來,占了你長子的位置,到時你哭都晚了。我告訴你,別以為他現在新鮮勁兒沒過去,還對你好,你就大意,這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擺在心頭第一等的,都是子嗣,你院裡要是有誰現養出來一個,妹夫的心立刻就被勾過去了。至於你,」望月挑起嘴角笑了笑,「現在不論對你多好,那都是做不得數的。」

  于氏聽得微微皺眉,望月這番話似乎沒錯,但聽著怎麼有那麼點不對勁呢,跟盼著人家夫妻失和似的。

  她在婆家時候少,跟姑子們都不甚熟,但大致脾性是知道的,望月這麼不饒人,各自婚嫁了還要給來看望她的妹妹排頭吃,她有點看不過眼,想說話,瑩月已先道:「哦。」

  于氏:「……」

  她無奈了,這也太好性兒了吧?都出嫁的人了,怎麼還好似泥捏的一樣。

  正想著,瑩月補了一句:「不過,我家裡和大姐姐家不太一樣,現在沒有大姐姐說的那些人,所以應該沒事。」

  她這一句補得很脆亮,眼裡閃著的光乃至有點調皮,顯然,是故意的。

  立她身後的石楠腰板都跟著直了直。

  于氏咽下了到嘴邊的話,舉起茶盅來,掩住了將洩露的笑意。

  望月就很堵心了,沉下臉道:「——你這是什麼話,別的還罷了,嫉妒這一條,是犯了七出的,我們徐家的姑娘出門子,可不能帶著這股小家子氣,沒得把門風都敗壞了。」

  公侯之家,爺們屋裡擺兩個人多正常,望月對這條規則還真是接受的,至於心裡好不好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好受,也不敢宣之於口。

  讓岑永春把他的房裡人都打發走?不可能的,恐怕岑夫人知道了,得先把她打發回娘家去。

  瑩月慢吞吞地:「——哦。」

  她其實想說點什麼,想一想,又算了,她跟望月就是沒有話講的,思想也差得遠。

  打個比方說,方寒霄要是納別人,她不會鬧騰,也不會阻止,可是肯定不會再喜歡他了,更不會給他的這種讓她很不舒服的行為說話。

  ……

  瑩月忽然走了一個大大的神。

  喜歡?

  她怎麼會想到把這個詞用到方寒霄身上?從前她好像一直都沒有這樣想過——當然喜歡這個詞本身沒有什麼稀罕,她喜歡玉簪石楠,到方家以後,也喜歡小姑子方慧,但不知為什麼,一旦把這個詞用到方寒霄身上,好像它就不再像原來一樣是個單純的詞了。

  不是變得不好,相反,是太好了。它所體現的不但有親近溫暖,還多了光芒閃閃。

  這一層光,從她的心裡生出來,讓她整顆心都變得無比快活。

  這實在是個很尋常的時刻,甚至還是個不怎麼愉快的時刻,因為對面坐著的是坑害過她並且現在還在拿話針對她的長姐,但她一點都不再放在心上,連反唇相譏的力氣都懶得跟她廢了。

  因為她只是很開心。

  這份開心佔據了瑩月全部的心思,以至於她分不出來一點來去跟望月生氣。

  還有什麼好生氣的啊,她開心都要開心不過來了。

  瑩月努力地咬著唇——她現在要是笑出來,一定顯得很傻,說不定還要把望月跟于氏都嚇一跳。

  她因此忍得很辛苦,學著于氏,也把茶盅擋到唇邊。但心頭的情緒擋不下去。

  她喜歡方寒霄。

  想到這一句,她的臉剎那間又似火燒,十分開心裡,有五分都變作了羞澀。

  不過,也沒什麼吧。

  瑩月努力說服著自己,他那麼好,她喜歡他一點有什麼呢。

  他是她的夫婿,她是可以喜歡他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09:59 PM

第八十七章

  前院。

  相比後院有些不尷不尬的氣氛,前院也沒好到哪裡去。

  基本上是岑永春一個人在高談闊論。

  「大舅兄,聽說你這回又落榜了?」

  徐尚宣的臉黑了一層——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都過去好幾個月的事了,這妹婿好沒眼色,現在還提!

  他很不痛快地簡短應道:「是啊。」

  岑永春一笑:「大舅兄,別喪氣嘛,狀元哪是那麼容易得的,我聽說尊岳于世叔當年還落過一回榜呢。」

  這話倒還中聽,徐尚宣心裡舒服了點,不過道:「我岳父和我不一樣,他老人家那回是天上落雨,不慎汙了卷子,才遭黜落的。」

  簡而言之,運氣不好。他自己則是跟運氣無關,就是實力不夠。

  「那也是沒中。」岑永春手一揮,就把一概而論了,又道,「大舅兄,你這回沒中,也不能全賴你,你跟著于世叔讀書,但是于世叔公務太繁忙了,三不五時要出個外差,這回又才往揚州去了一回——寒霄,你還跟著了對不對?有陣子不見,下雪前原想叫你出來玩一遭,一打聽,才知道你竟不在家。」

  方寒霄對著他轉過來的目光,慢慢點了下頭,心裡留上了神。

  岑永春這話音有點微妙。

  「這就對了!」岑永春一拍掌,又轉向徐尚宣,「于世叔那麼忙,哪有多少工夫專門教你,依我說,你該想法去找個書院,或是湊點銀子,捐進國子監去,那才是你們讀書的正途呢。」

  徐尚宣一聽,想也不想地拒絕了:「那不用,我跟著岳父很好。岳父雖忙,我把問題攢下來,候到他閑的時候去請教便是了。」

  書院或是國子監的教授再厲害,一個人要面對許多個學生,他跟著于星誠可是一對一的,而且于星誠還是在職官員,他不但學讀書,也提前學做官,這麼好的機會,哪怕徐尚宣是看見書本就頭痛的一個人,他也是知道好歹的。

  「這倒也是。」岑永春沒有堅持,跟著點頭贊同,看上去倒不高傲,一副閒聊的樣子道,「大舅兄,那你先前跟著于世叔下江南,可有什麼趣事?說來叫我聽聽——那可是個好地方,我久想去,只是母親不許,怕我缺人管束,在外面胡鬧,我都這麼大的人了,母親還像三歲般地管著我,唉,哪像你們,自在得多了!」

  徐尚宣沒什麼城府,聊開了他也願意多說兩句,但這個他還真說不出什麼來,道:「哪有什麼趣事,我們不是玩去的,一路正經事都忙不過來,能打儀仗的時候還好,有時候要微服,只能憑兩條腿走,我兩隻腳底走得全是泡,大夏天的太陽還毒,我皮都曬脫了一層!」

  他說著連連搖頭,一副不堪回首的樣子。

  岑永春伸手點他,大笑:「大舅兄不實誠,難道還怕我去告你的狀不成?別處不說,那十里秦淮,香豔脂粉,大舅兄難道能過而不入,不去領教領教?」

  「噓!」徐尚宣嚇一跳,連忙擺手,「我們可是查人去的,豈敢幹這樣帶頭犯禁的事!」

  「我不信。」岑永春撇嘴搖頭,又去問方寒霄,「寒霄,你是個痛快人,不像他們那樣人家有的沒的忌諱一堆,你快說,你這回出去,有什麼有意思的沒有?」他說著擠眼,「揚州,也是個好地方啊,有一樣聞名天下的特產,你沒去嘗嘗?」

  方寒霄眼睛眯起,似乎含笑,然而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實神色,然後搖頭。

  他雖然搖頭,但他相貌與徐尚宣差別得遠,正經時是清朗,做出這副表情時,便透出幾分矜貴風流意味,是他們這類貴介子弟自養尊處優的環境裡天生而來的。

  岑永春一見就來了勁,加重了語氣:「真沒有?我不信!于世叔忙便罷了,他是個正經人,想來確實也不會動這些心眼,你去忙的什麼?難道就白跑一趟?——你要一定說沒有,那你說說,你去這麼久,到底幹什麼去了?前後加起來可有一個月呢,你不說細了,我就不信!」

  方寒霄至此了然。

  原來是問他打探來了。

  只不知他想打探的是哪一方面,畢竟,他們在揚州停留時間不長,忙的事情可著實不少。

  延平郡王?凶徒?蔣知府?應巡撫?

  方寒霄腦子裡轉悠著,下筆寫:你去刑部看看那一串人犯,便知我們忙的是什麼了。

  岑永春眼底光芒一閃,但是搖著頭,似乎很嫌棄地道:「馬上快過年了,我去看犯人幹什麼,不嫌晦氣。再說,都是欽命案犯,哪是想見就見得著的,你只是敷衍我。」

  頓了頓,又不經意般問,「我聽說,這回揪出來的蛀蟲十分厲害,居然包括了一個巡撫?」

  這不是什麼秘密,方寒霄隨意點頭。

  「于世叔可真是厲害,立這麼大功勞,這回官職又能往上動了動吧?」岑永春先誇了一句,才又道,「說到這個,我倒真是想問問,這個巡撫真是被下屬咬出來的?沒有別的什麼?」

  方寒霄一筆一劃寫:別的什麼?

  「就是——」岑永春卡了一下,「就是別的過錯什麼的,他自己沒洩露點什麼,純是被下屬連累出來的?那他可真是夠背的。」

  徐尚宣插嘴:「哪裡背,他跟鹽梟合作販私鹽啊,這還不夠嚴重?我看他是罪有應得。」

  岑永春道:「這不一定吧,我聽說他本人還沒認罪呢,只是揚州那個知府咬住他不放。」

  「肯定是有證據的,不然岳父也不能聽那知府一面之詞,就把他抓回來。」徐尚宣說著向方寒霄,「對吧?」

  不等方寒霄做出反應,岑永春搶著道:「話是這麼說,這證據恐怕不一定確實,不然,他怎麼還敢硬挺著不認呢,早點認了,皇上面前還能求個寬大處理,越挺著,越是惹怒龍顏。」

  這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徐尚宣不響了,看向方寒霄。

  岑永春也看他,跟他確認:「寒霄,你最清楚情況,你來說,我和大舅兄誰說的對?」

  方寒霄看看徐尚宣,又看看岑永春。

  他亮出一張紙:你們知道證據是什麼?

  徐尚宣搖頭,岑永春點頭。

  岑永春就便解釋:「我聽說是本什麼賬冊,賬冊上有巡撫師爺的手印,對不對?」

  方寒霄點頭。

  對。

  也不對。

  對的是岑永春的話,不對的是,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一點。

  當然這不是秘密,于星誠奏章中寫得明白,身在官場,想打聽一定打聽得出來,可是,這跟岑永春有什麼關係呢?他為什麼要去費勁打聽?

  徐尚宣近水樓臺,都只是聽說了個大概,細節全不清楚,岑永春關係既遠,平常也不見他留心這些朝中事務,忽然地他反而都知道了。

  「那就憑這個定不了巡撫的罪啊,手印又不是他本人按的,也許是師爺貪財背主,巡撫只是律下不嚴呢——除非還有別的證據,」岑永春目光閃爍,「寒霄你說說,有嗎?」

  徐尚宣搶話:「就算沒有,現找也不難吧,這兩個人合夥貪那麼多錢總得有個去處,把家產一抄不就明白了。」

  他跟于星誠跑過一回江南,對實務還有些心得,一張嘴出的主意正經是有用的。

  岑永春道:「可是我聽說任上沒抄出什麼來。」

  徐尚宣笑了:「誰貪污還堆在官衙裡?肯定送回老家去了啊。」

  岑永春目光中蘊著說不明的含義,向方寒霄詢問:「那要是老家也抄不出來呢?還有別的能指證他的證據嗎?」

  他說完似乎覺得自己問得明顯了些,哈哈笑道:「我別是問到不該問的了吧?寒霄你別介意,大家隨便聊聊,若是不方便說,不說也罷了,沒事兒!」

  方寒霄同他對視。

  其實是沒有的。

  皇帝催得急,他們只來得及遣人把應巡撫抓了,同時就便把巡撫衙門抄了抄,至於應巡撫的老家還沒來得及去管,應巡撫本人也確實沒有認罪。

  岑永春這麼關切應巡撫,用意何在?

  方寒霄想了想,最終落筆:我不知道。

  可能有可能沒有,猜去吧。

  岑永春愣了愣:「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徐尚宣替方寒霄說話:「三妹婿不知道正常吧?他又不是朝廷官員,我跟著岳父出去,有些機密事岳父也不會叫我知道的。」

  岑永春面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逝,旋即笑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罷!我們就是說說閒話,他倒多大黴,終究礙不著我們什麼。不過,要是真能把他拿下馬,于世叔的聲望怎麼也得漲一截,皇上又信任于世叔,往六部裡提拔個侍郎都是極有可能的。」

  六部尚書以下便是左右侍郎,正三品,于星誠若真提上去,等於是越過了從三品一級,屬於破格,但這破的格不算多,六部若有空缺,還真是可以實現的。

  提到這個,徐尚宣高興,道:「真如此就好了,能在都察院就地提拔更好。」

  僉都御史之上,還有副都御使,也是正三品。

  「都行,都行。」岑永春很大包大攬地道,「于世叔是個謹慎人,朝上為立儲的事吵了好幾年了,他都沒有多過話,怨不得皇上看重他。其實,他要是發句話,皇上說不準倒比別人的都能聽進去。」

  徐尚宣失笑:「那不能吧,那麼多閣老尚書老大人們都沒能勸得皇上定下心意,岳父豈有這麼大本事。再說,岳父很忌諱這個的,在家時都從來不曾提起。」

  岑永春不覺直了腰板:「不會吧?」他笑容僵著——不是不悅,而是緊張,「早些時候不說也罷了,如今郡王們都進京了,于世叔心裡還能沒個主意?還是——京裡的這些他都不滿意?」

  方寒霄聽到這一句,注目過去。

  岑永春設這一局,不但想打探應巡撫,居然還包括于星誠。

  怪不得他開頭時話裡話外地繞著于星誠打轉。

  于星誠參加科考都是十來年前的事了,落沒落過榜,以岑永春向來之為人,他並不應該知道。

  岑永春這時候的目光來回在他與徐尚宣身上轉著,說出了下一句:「那麼,于世叔是更中意西北那一位了?」

  徐尚宣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他是真不知道。

  方寒霄也搖頭。

  岑永春拿手指點著他們:「都瞞著我!寒霄,你也不實在了,難道還怕我賣了你們不成?我就明說了,我樂意跟著于世叔選,如今我們同氣連枝,都是一家人,把話說明白了,選一邊使勁,免得互相打起來,豈不是好?」

  說真的,方寒霄若不是早把岑家查過了一遍,對岑永春這番話,還真的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但既然查過,早知他背後姓的是誰,這沒毛病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笑了笑,寫:你才是哄我們吧?令尊屬意的難道不是潞王殿下?

  「沒這回事,都是——!」岑永春想出粗口,忽然想起當初那封奏章正是于星誠參的,緊急改了口,險把自己噎著,「都是道聽途說!于世叔誤會了,皇上不也沒有採信嗎?」

  方寒霄寫:沒有便沒有,不過你才提姻親,那麼是屬意蜀王了?

  從連成的姻親看,蜀王系還真是目今與隆昌侯府關係最近的——嗯,皇帝幹的。

  岑永春:「……」

  他更想爆粗口了,不過更不能爆,爆了就是沖著皇帝。皇帝這一手,實在太噁心了。

  因為接連被踩了痛腳,他就沒察覺出來情勢怎麼從他探問別人,變成了別人問他,緊著又解釋,表示萬萬沒有這回事。

  方寒霄表示不信,你必然是自己有了心思,才會關注別人的啊。

  岑永春又解釋,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方寒霄才點了頭,似乎信了,然後反問:你都沒有,于憲台身為人臣,為什麼會有呢?

  徐尚宣附和贊同:「就是。」

  岑永春:「……」

  ……

  這一場由岑永春設下的鴻門宴,最終以他自己砸鍋收場。

  費半天勁,想問的一個都沒問著,這讓他直到送客的時候都不甘心,親自直陪到了門外,腦子裡還在轉悠著想詞,徐尚宣還得應付他兩句,方寒霄離了紙筆,則光明正大地連隻耳朵都不分給他了。

  他看見了瑩月從裡面出來。

  她顯得有些奇怪。

  腳步——不但是腳步,她整個人都是輕盈的,粉粉的臉頰掩在頰邊風帽的絨毛裡,面上像籠著一層光,眼睛望見他時一彎,濺出的光似日頭照著簷上積雪,剔透晶瑩無雜質,閃著純然歡喜。

  方寒霄不由上前一步。

  這歡喜太有感染力,令得他的嘴角不由也彎了,眉目都柔和下來。

  他不覺伸了手,其實沒想要得到回應,畢竟旁邊還有人在,誰知瑩月輕盈著到了他跟前,居然跟他牽了,還有點旁若無人地道:「走啦。」

  ——走啦。

  方寒霄就被拉走了。

  他沒跟徐尚宣岑永春告別,就沒想起來這回事。

  好在徐尚宣乾坐半天,實在也想著趕緊走,接到于氏,忙忙地跟著也走了。

  待他們都走後,從道旁一輛馬車裡鑽出來一個青年男子,岑永春原要進去,一看見他,嚇了一跳:「郡——您怎麼來了?」

  青年男子沒管他的問句,先問他:「剛才那個婦人是誰?」

  岑永春有點糊塗:「——您問哪個?」

  青年男子白他一眼,甚為矜傲地:「當然是那個嬌美可人,笑得花一樣的。」

  笑這個形容還是比較明確的,岑永春知道了他問誰,但還是遲疑著:「是我妻妹——成了親的。」

  「廢話,我還能看不出來。」青年男子說著,伸頭往那邊追了一眼。

  岑永春張口結舌,想勸,這位主不是他勸得住的,只好道:「您先進來吧,站這裡被別人看見了不好。」

  「知道了。你說說,你問出來什麼沒有,二哥可急著,叫我來問問你。」青年男子一邊說,一邊同他往裡走。

  岑永春一聽這話就矮一截:「您聽我解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9 10:04 PM

第八十八章

  從隆昌侯府回來後,方寒霄覺得瑩月變得有點磨人。

  這當然不是不好,只是她開始常常主動找著他說話,他不可能不理她,可是他又開不了口,只能用寫的,為此每天要耗掉厚厚一疊紙,寫得他手腕都發酸。

  打從啞掉以後,他還沒有這麼連續地一直和人說過這麼多話,便說,也是用簡短的字句表達盡可能多的意思,寫字寫到手發酸這個情況,就是他年幼開蒙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畢竟方家是以武立身,他雖也讀書,但相比之下,他還是在武上面更為在行,耗的工夫也更多。

  「這麼嚇人——後來呢?」瑩月驚呼著,呼完又側過臉追著他問。

  方寒霄:……

  被她清澈專注的眼神看著,他默默提起微酸的手腕又寫。

  他們這是在聊他在揚州府時經歷的事,瑩月原來只是想找個話題多和他說兩句話兒,但找的這個話題意外地很吸引人,她不覺聽進去了,得空就求懇著他要下文。

  方寒霄為此覺得自己像個茶館裡的說書先生。但是呢,他也沒什麼不樂意的。

  大約是這個聽眾太捧場的緣故。

  瑩月不白聽他的,給他端茶倒水,捏肩捶腰,還很能吹捧他,一天得誇他七八遍「厲害」,望著他的眼神也變得崇拜,方寒霄沒解讀錯的話,還有那麼點小傾慕。

  這也太能討人喜歡了。

  方寒霄因此甚至有點不太敢來新房——他畢竟揣著秘密,恐怕自己色令智昏,但是,他又捨不得不來,每天腿腳不受控制,自動就走過來了。

  家裡藏著這麼一顆糖,就算暫時不能吃,聞一聞甜味也是好的。

  就在這時候,二房方寒誠定下的婚期到了。

  府裡空前忙碌起來,但這忙碌裡,並沒有多少喜氣。

  下人們都知道這門婚事是方伯爺的一意孤行,洪夫人及方寒誠本人都深為反對,只是拗不過方伯爺這個家主才不得已成就。

  因主子們的意見不一致,下人們也不容易做,一個丫頭不大靈醒,路上見到方寒誠,不合笑著說了聲「恭喜二爺」,被方寒誠一腳踹得半天沒爬起來。

  有這一節,下人們見到方伯爺時扮出一副笑臉,轉頭到洪夫人及方寒誠面前,立時把嘴角耷拉下去,一句順嘴的喜話都不敢提。

  連著好幾日,方寒誠天天在外面喝得伶仃大醉。

  方伯爺這時候倒沒有管他,兒子不樂意,他也是知道的,可以容他發洩發洩,發洩完了,老實回來拜堂就行了。

  方寒誠確實翻不出什麼風浪,臨到吉日這一天,他生無可戀歪歪斜斜地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吹吹打打地去往建成侯府迎娶薛珍兒了。

  昏禮諸般事宜不需多敘,從外面看,還算熱鬧喜慶。

  裡面,就出了點小問題。

  挑完蓋頭後,應該是飲合巹酒,但方寒誠實在不想在新房裡多做逗留,喜秤一丟就想走,喜娘忙叫了他一聲,他才想起還有飲酒的程序。

  滿臉不耐煩地坐回去,端起一杯酒來,與薛珍兒交錯手臂,他動作很粗魯,交錯中滿滿的酒盅一晃,半盅酒都不慎灑在了薛珍兒大紅的衣裙上。

  喜娘臉微僵,未及打圓場,只見新娘子手腕一翻,整盅酒直接倒在了方寒誠的衣襟上。

  方寒誠跳了起來:「你——!」

  薛珍兒紅唇一挑,冷笑:「我與夫君一般,手抖。」

  ……

  喜娘這個圓場實在沒辦法打了,只能索性當做沒看見,強撐著笑容取過酒壺來,重新給他們倒上。

  這一下總算勉強完成了。

  飲畢,方寒誠將酒盅一摔,站起就走。

  薛珍兒下巴一揚,在他背後清晰地吐出一個字:「呸。」

  方寒誠險些一頭撞門框上去,但是他領教過薛珍兒的厲害,知道回頭也吵不過她,眼下不是吵的時候,她已經嫁過來,他要收拾她,有的是機會——如此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怒氣衝衝地快步出去了。

  瑩月牽著方慧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她是不想來的,薛珍兒對方寒霄的心意表現得那麼明顯,結果卻嫁給了方寒誠,這個發展太奇特了,她為此問過方寒霄一回,不過方寒霄表現得漠不關心,沒給她什麼回答,她糊裡糊塗,但心裡也反而有些放鬆,就不再提起。

  現在她會來,是因為她是長房長媳,這個場合不出面陪一陪新娘子有點不好,加上方慧也很想來看看洪夫人那麼不想要的兒媳婦是什麼樣,比她還積極地攛掇著,於是她們便一道來了。

  萬沒想到能看到這麼一齣戲。

  方慧很興奮,小聲笑道,「大嫂,二堂嫂可比你厲害多啦,二嬸這下子有對手了,嘻嘻。」

  瑩月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哎。」

  洪夫人有好一陣子沒找過她的麻煩了,方寒霄在外面那個月都很消停,因為她自顧不暇,一直忙著拆散兒子這門她一百個不滿意的婚事,結果,一直沒有拆掉。

  而從現今看,往後她很可能也沒多少空閒找事了,薛珍兒是真的厲害,對夫主都這麼個態度,對婆婆,估計也恭敬不到哪兒去。

  「大嫂,你也不用怕她,她再厲害,也欺負不到我們大房。」很有鬥爭精神的小方慧又挺起胸膛道。

  瑩月忍不住笑了,應道:「我知道,我不怕她。」

  她曾經會怕的是徐大太太洪夫人這樣的人,薛珍兒,她從來也沒有怕過,非但不怕,她看見她還總有那麼點躍躍欲試。

  最好跟她鬥一場,把她鬥輸,讓她再也不敢拉扯方寒霄的袖子,把對方寒霄動的心思全部都熄滅掉才好——嗯,至於怎麼鬥,她不知道。

  不過現在這樣,她應該也算死心了吧,畢竟她都嫁給方寒誠了。

  正想著,薛珍兒瞪過來一眼:「你們在那裡嘀咕什麼,是不是在說我壞話?」

  瑩月道:「沒有。」

  喜娘由她們說話,在旁閉嘴裝不存在——這麼厲害的新娘子,惹不起,上去只會躺刀。

  立在另一邊的薛珍兒自己的陪嫁丫頭倒是試圖攔勸了一句,沒用,薛珍兒繼續找茬:「那你們說什麼?」

  方慧睜大了眼——這不是一般的厲害,是太厲害了吧?

  瑩月很鎮定:「說我有點冷。」

  這是真的,這裡沒有熏籠給她時時刻刻依著,她站了這麼一陣子,手腳已經發冷了。

  薛珍兒又要冷笑,站她旁邊的丫頭忙搶先一步陪笑:「有勞奶奶在這裡陪到現在,如今這裡也沒事了,奶奶既有些不舒服,就請趕緊回去休息吧,若是拖出病來,我們心裡就過不去了。」

  瑩月也不想再待下去,這場昏禮除了方伯爺,裡裡外外就沒有一個人高興的,氣氛太詭異,她對著薛珍兒連祝福的話都講不出來——太假了。

  就點了頭,說了句客氣話:「好,如果有什麼事,別客氣,叫人去告訴我。」

  丫頭忙應道:「是。」

  瑩月便轉身,帶著方慧走了。

  瑩月把方慧送回她的小院子,然後回到自己院落,奔著熏籠去想烤手腳,忽然發現熏籠上搭了件衣裳,是方寒霄的斗篷,就問一直留守的玉簪:「大爺回來了?」

  玉簪笑道:「是,才回來不久,到前面陪客去了。」

  方寒霄今日原不在家,下午時于家來人把他叫過去了,不知有什麼事。

  瑩月「嗯」了一聲:「不要喝太多才好。」

  玉簪逗她:「那奶奶遣個人去囑咐他一聲?」

  瑩月忙搖頭:「別了,我管這麼多,怕他煩我。」

  她發現到自己變得比較纏人了,為此她想控制一下,就是大部分時候都不成功,他不在的時候,她還相對冷靜,說得出這種話來。一在,她不由就繞過去了。

  玉簪笑:「奶奶亂擔心什麼,我看大爺對奶奶中意得很,再也不會煩的。」

  瑩月眨著眼,嘴角忍不住翹:「真的?」

  玉簪肯定點頭:「真的!」

  瑩月就喜滋滋笑了,把方寒霄的斗篷拿起來蓋自己腿上,然後她坐到熏籠上去,斗篷兩邊順著她的腿垂下來,這樣斗篷可以仍舊熏著,她也暖和了。

  然後她伸手問玉簪要文稿。

  玉簪應著,去書格裡取出來。

  這文稿不是她寫的,實際上就是方寒霄與她的聊天記錄,方寒霄不在的時候,她都在看。

  她看這個是有目的的,她實在覺得他的揚州之行很有意思,想正式記錄下來。做什麼用她還沒想好,就是覺得這是很好的素材,如果隨意放過,隨它湮沒在時間裡,她覺得有點可惜。

  她一邊看,一邊整理著思緒。

  玉簪替她把燈挑亮了點,輕手輕腳地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簾子一響,丫頭招呼聲音跟著響起,方寒霄回來了。

  他沒喝多少酒,因為他先前都耽擱在於家裡,快天黑才回來,實際上參與方寒誠的喜宴時間不多,敷衍敬過幾桌親近些的席面就托詞走了,人知道他有疾,也沒誰硬要留了灌他。

  不過一進門,他打眼一看,那不多的幾杯酒好像也硬是揮發出了幾分酒意來,令得他微醺。

  瑩月膝上蓋著他的斗篷,手裡攤開的是他隨手留的文字,他不過出去半天,她這一副睹物思人的模樣是怎麼回事?

  磨人。

  太磨人了。

  他真切地有點煩惱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08:35 AM

第八十九章

  方寒霄心頭身上都是一熱,邁進去,直接將她一抱。

  瑩月忽然騰空,嚇了一大跳,驚叫一聲,手裡的紙散了一地。

  「我的東西,快放我下來!」瑩月急得拍他。

  方寒霄沒回味過來,還把臉湊她面前去——他都回來了,還看什麼紙?看他本人不就好了。

  「別鬧。」瑩月直接推他的臉。

  方寒霄:……

  瑩月手不重,但讓他意識到了他居然自作多情了一回,這一下打擊得他臉上有點過不去,他把瑩月放下來,但沒有鬆手,硬是低頭,咬著她唇瓣親一回,把她親得迷迷糊糊的,才覺得滿意了,放她自由。

  瑩月緩慢地眨著眼,好一會才在他突襲的熱情裡緩過神來,蹲身去撿飄了滿地的紙。

  撿完又撿滑落在地上的大氅。

  她雖然推了他,但這麼任勞任怨的,一個字埋怨也沒有,方寒霄心下又覺得很軟了,過去幫著把大氅拿起來,丟到熏籠上去。

  瑩月抿著唇,走到書案那邊去,把字紙放好。感覺到他的目光追過來,臉頰微微地熱。

  她才不抱怨呢,他剛才雖然很不穩重,胡來嚇她一跳,但是——那什麼,感覺也挺好的。

  他花樣真是多。

  「你要喝茶嗎?」她收拾了一下心情,轉臉問。

  方寒霄搖頭,他不渴。

  走到跟前去,把那疊理得整齊的紙翻了一翻,疑問地看她。

  「我想記下來。」瑩月就便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說了一下,又徵詢他的意見,「可以嗎?我不拿給別人看,就留在家裡。」

  方寒霄靠在書案旁,長身玉立,伸手撩了下她的耳墜子,點了下頭。

  喜歡就做吧。

  明確有自己的路很好。她在深閨裡,多數時光畢竟是寂寞的,她沒流於哀怨過,活得簡單又積極,連帶她身邊那些丫頭,不見她怎樣使出手段收服,日子自然而然過了下來,氣氛居然大體不錯,起碼他在的時候,沒見誰和誰掐尖磨牙過。

  瑩月高興了:「好。」又問他,「案子出結果的時候,能告訴我一聲嗎?」

  方寒霄又點頭——其實今天就有新進展。

  他去于家,為的就是此事。

  打從回京後,他是一下子閑了下來,京裡圍繞著行刺和私鹽兩樁案子,其實一直都在疾速運轉中。

  今日于星誠找他去,告訴他,應巡撫和蔣知府的案子生變了。

  在蔣知府的口中,販私鹽案的主謀一直都是應巡撫,他不過是底下辦事跑腿的,在賬本上留下手印的師爺的口徑要含糊一些,但大體上,也說了自己是聽應巡撫的意思行事。

  這看上去是很合理的,因為這麼大筆進項,倘若沒有應巡撫參與,蔣知府堂堂一個四品官,又不是個傻子,如何敢與他一個外聘的師爺合作呢?

  而這麼兩個人證擺著,眾口一詞地指向應巡撫,看上去他是怎麼也甩不脫干係。

  但世事難料,這絕地裡,應巡撫居然反殺了。

  他本人是一直沒有認過罪,他這個級別的大員,刑部暫時不便對他動刑,只是一邊審他,一邊傳訊去當地官府,去查抄他老家的財物。現在結果出來了,應家不是大族,人口簡單,當地官府把應家抄過一遍以後,沒抄出什麼巨額財產來。

  刑部據此又去問師爺,師爺起先對此表示出絕對的不相信,但經再三詢問,確定確實是沒有抄出來以後,他就瘋了,在牢裡大哭大笑,大叫大嚷,埋怨自己不是個官身,賤命一條不值錢,出了事沒人護持沒人撈,哭完又罵官官相護,人人一筆爛帳,官場中人沒一個好東西。

  一通瘋發過,招出一篇新詞。

  他說他與蔣知府合謀貪的錢確實沒有經應巡撫的手,應巡撫也不知道此事,但這不是說應巡撫就乾淨了,應巡撫沒沾手這個錢,可是另有進項,十分秘密,他不知道哪兒來的,但是數額很大,絕對比他和蔣知府弄的那些多,所以抄應家抄出個一無所獲是絕不可能的。

  他敢把主家拉下水擋刀,正是確定應巡撫自身有鬼。

  可惜他再言之鑿鑿,這番空口無憑的話做不得准。

  倒是他反了口,那就得交待交待既然他不是聽應巡撫所命,那背後又是誰了。

  刑部沒工夫容他多加考慮,直接把他拖出來上刑。

  不等夾板夾上,師爺已經知道大勢已去,如他自己罵的,應巡撫是官,蔣知府也是官,獨他一條命最不值錢,既然已經脫不了身,那就沒必要零碎受罪,都招了還痛快點。

  他招出來一個新人物,鳳陽皇陵的鎮守太監吳太監。

  他跟蔣知府合謀得的那些錢,大半其實是賄賂給吳太監了。

  這一下,把刑部負責審訊的主官炸得不輕,忙忙寫了奏本,向皇帝稟報。

  師爺新咬出來的這個吳太監,沒什麼人聽說過,在京裡眾人的記憶中幾乎是不存在的。

  因為他離京很久了。

  他是皇帝還在東宮時的身邊老人,皇帝登基後沒幾年,他犯了錯,被貶出了京,發配到了鳳陽看守陵墓去,一看看到現在沒挪過窩,半輩子都跟墳墓為伴了。

  為什麼賄賂吳太監,師爺說了,他想搏個官身,吳太監答應了替他設法,這事應巡撫此前也答應過他,但遲遲沒有下文,師爺等不及了,心中又為此有些怨恨,所以偷偷背著應巡撫行了事。

  至於師爺一個巡撫幕僚怎麼會和吳太監搭上線的,師爺也招了,是有一回,他隨同應巡撫前往皇陵拜祭,跟吳太監敘話時敘出來兩個人是同鄉,這年頭能在外地碰上個同鄉不容易,太監沒根沒後代,對同鄉又比普通人更在意一層,所以兩人就此認識上了。他酒後跟吳太監吐露自己為選官鬱悶之事,吳太監就告訴他,只要打點的銀錢準備足了,可以給他幫這個忙。

  吳太監自己是失了勢,遠離中樞了,但師爺本身只是個多年不第的舉人,做不了多大官,他這個層級的捐官,用不著皇帝身邊的近臣才能辦成,吳太監要是有什麼昔年的舊門路,能替他使上勁是有可能的。

  別說,師爺招出來的這個新供詞聽上去居然更合理——太監,沒有不貪財的。

  而師爺的招供對蔣知府是毀滅性的。

  賬冊子是他親手記的,他從一開始就賴不掉,因此招供得十分痛快,為著這個痛快,他無論在于星誠手裡,還是進了刑部大牢,都沒怎麼受罪,結果,原來都是假的。

  「他從第一句就是假話?就是栽贓應巡撫?」瑩月目瞪口呆,覺得她的腦袋有些不夠用。

  方寒霄說不清心內是什麼滋味,緩緩點了點頭。

  于星誠跟他說的時候,他也驚訝極了。

  他們居然一直小看了蔣知府這個人。

  蔣知府昏庸無比,能被于星誠一句話嚇得自己漏了底,但這不表示,他對於自己的事發是毫無準備的,畢竟,他此前就覺得方寒霄的隨行不對勁了。

  他與師爺實際上早約定好了如果事發,就把應巡撫推出去拖延時間,為真正的事主吳太監打掩護,吳太監好能在外面使計拉他們一把。

  只不過沒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應巡撫猝不及防被抓,人在牢中,居然還有辦法將家產盡數轉移,令他們的打算落空。

  如此,師爺和蔣知府的拳頭空伸出去,勁無處抵消,就只能反彈回自己身上了。

  瑩月不知道說什麼好。

  外面寂靜中,隱隱傳來那邊喜宴的喧鬧聲,似有若無。

  但她此時再聯想到薛珍兒,已經全無什麼感覺了。

  男人們在權利鬥爭中所表現出的腐臭與殘酷,實在不是閨閣中的一些針頭線腦所能比擬的。

  「那應巡撫呢?他現在怎麼樣?」

  方寒霄尋了筆,寫:他只有失察之名,恐怕很快就會放出來了。

  失察這個罪名是輕得多了,連官職都不必擼去,看他在皇帝面前的顏面怎麼樣,若好,罰幾年俸銀,若不好,也不過貶個一二級,而且他被下屬和身邊人聯合陷害,傳揚出去,說不定還能引得不少人同情他,總之,他最終損失不大。

  瑩月又想了好一會兒,想出來一句:「我覺得,這件事沒完。」

  方寒霄點頭。

  當然沒完,師爺招出來的那個吳太監,就得另算一筆賬,召他進京的旨意,已經下了。

  不過他現在不想想那些事情了,方寒誠身著大紅喜服的模樣,勾起了他之前不算遙遠的回憶,他放下筆,心猿意馬地去勾瑩月下巴,打算好好調戲她一下。

  誰知瑩月正好歪頭,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十分順手地把他才放下的筆拿起來了,小表情十分認真:「我要好好重新梳理一下。」

  又冒出了新情況,說真的,她不是盼著多生枝節多有事,可是從創作的角度講,行文多波折還確實不是件壞事。

  這會兒,她要跟那一堆破紙較勁,梳什麼理?

  方寒霄不可思議又不大痛快地眯了眼。

  他抬手撫上瑩月圓潤的肩膀,在她困惑的眼神中,輕鬆地把她往書案一壓,低頭就親下去。

  過好一會兒,在瑩月含糊著嗚嗚「腰要斷了」的抗議聲中,他才放了她一馬,直起身,舔舔嘴唇走了。

  瑩月:「……」

  她冒著煙。

  不是被親的,是被他最後那個動作鬧的。

  他舔什麼嘴唇。

  好——她捂了臉,嚶嚶,好不像個好人啊。

  ……

  跟他多回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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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大(不滿):梳理?我需要紓解。

  瑩月(冒煙):流、流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08:42 AM

第九十章

  接下來的幾天,二房那邊十分熱鬧。

  方寒誠和薛珍兒吵架啦,方寒誠和薛珍兒又吵架啦,薛珍兒和洪夫人吵架啦……

  沒有一天消停的,丫頭們天天都有新鮮話說。

  瑩月捎帶著聽了一耳朵,但沒往心裡去,她也不出門,只是忙著自己的事。

  方寒霄與她筆談,畢竟不可能把所有細節對話都告訴得她清清楚楚,大致就是個梗概,她想做成一個完整的記錄,裡面有不少血肉需要她自己填充。

  這個填充傾向於哪個方面,是平實簡略一點,還是誇張一點以顯示險象環生,大方向上她需要把控好,實際寫起來的時候才不會跑歪。

  為此她把那些字紙翻了又翻。

  因為實際上這還是個未完結的案子,她不免又把結果猜測了一番。

  她本來不擅長猜謎,但耐不住她全身心地投入這件事中,她與方寒霄的視角還有些差別——有關於其間暴露出來的相同刀痕之事,因為涉及先韓王世子,方寒霄將此隱瞞了,沒有說出來,因此瑩月面對的,是兩個相對要單純一點的案子。

  延平郡王夜半遇刺,徐二老爺滿船遭屠,水底沉屍重現,鹽梟暴露自盡;蔣知府不打自招,應巡撫無辜遭殃,師爺難扛壓力,吳太監浮出水面。

  大概是這麼個經過。

  捋清楚以後,瑩月忽然發現,兩案其實沒有多麼深刻的關聯。

  它們唯一直接的交集,是那個鹽梟。

  如果蔣知府不是跟徐二老爺用了同一個鹽梟,蔣知府不會因為心虛而暴露,後面這個案子根本爆不出來。

  而偏偏,這個唯一橫跨兩案的鹽梟死了。

  自殺。留下的遺書經過查證,是本人筆跡。

  也就是說他在死因這一點上沒有疑問,但同時,引出了一個更大的疑問——于星誠與方寒霄一致不肯相信他遺書上招認的所謂延平郡王遇刺案真相,都認為他是被推出來頂罪,那麼,什麼人有這個能耐,可以迫使他放棄主動性命?

  能做到鹽梟這個級別的人,必然悍勇,拼死一戰才更符合其為人,他放棄了這個選項,而直接選擇赴死,至少體現了兩點,其一,這個人是他無論如何沒辦法抗衡也拒絕不了的;其二,這個人同時擁有許諾的能力,令得鹽梟相信他死以後,家人能得到保全。

  能做到第一點已經不容易,做到第二點更難,表明這個人,霸權和威勢同時有。

  只可能是官場中人。

  這個官場中人,距離揚州還應該不算很遠,至少一定在南直隸範圍之內,否則來不及有這麼快的反應勒令鹽梟自盡,給遇刺案劃上句號。

  而遇刺案不結,為此案下揚州的于星誠不會走——這個人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逐走于星誠。

  為什麼逐走他?怕他再查出什麼來。

  于星誠為欽案而來,如果蔣知府不是沉不住氣主動暴露,他連蔣知府都不會去查,更不會去查揚州府以外的事務,也就是說,這個人不是怕于星誠查出別的什麼,只是怕他查這樁欽案。

  怕再查下去,很可能真的叫他查出來。

  所以主動塞給他一個兇手。

  塞的這個鹽梟有些粗糙,但不能說這個人行事蠢笨,因為一般官員,查到這個程度,線索如此有限,是真的不會再深究了,有個現成兇手帶回去,到皇帝跟前去邀邀功,還求別的什麼?

  做官為什麼,升官發財啊,蔣知府就是其中一個傑出的代表。

  因為應巡撫涉入了此案,瑩月不由把他代入進去想了想,發現不像,應巡撫炮製一個鹽梟的權勢是夠的,但他如果和鹽梟發生過交集,又有這麼厲害的手段,不會發現不了自己身邊師爺和鹽梟間的手腳,以至於直接被從任上抓進京裡,丟盡臉面還可能面臨貶官。

  對了,這個應巡撫背後也是有人的。

  師爺到這個地步沒必要堅持誣衊他,他確實是有說不清來路的財產,可是及時被轉移走了。

  這裡與鹽梟的死有異曲同工之妙——轉移財產不是一日之功,而且還要不為當地官府察覺,更難,但應巡撫背後的人仍然反應很快,替他辦到了,其中蘊含的意思,這個人知道應巡撫出事的消息必然也很快,他所身處之地,很大可能也在南直隸範圍之內。

  瑩月咬著嘴唇,努力想著——南直隸官場就那麼大,先後有兩股厲害勢力隱沒,她想試著至少猜出一股來。

  ……

  猜不出來。

  案子不是好查的,她又畢竟大半時候都在深閨裡,最深只能想到這裡。這時候,石楠笑嘻嘻地掀了簾子,探進頭來:「奶奶,眼看快過年了,別用功啦,我們出去逛逛罷,也該買點年貨了。」

  瑩月恍然驚醒,忙道:「對!虧你說一聲,我都沒想起來。」

  這是她出嫁以後過的第一個年,從前在徐家她門都出不去,不需要操這個心,如今自己當家立戶,該把操持起來了。

  她不大會,好在平江伯府大面上仍是洪夫人管家,祭祖年宴等這些大場面都是洪夫人在管,不但不要她插手,還怕她插手,故此時近年底,沒有人來吩咐她做任何事情,她在家務上仍舊是安閒的。

  長房這邊,該分的一些分例也分下來了,洪夫人不傻,她要是克扣,方老伯爺還在呢,方老伯爺只愁找不到藉口偏向長房,她敢扣一分,方老伯爺敢補過十分來。

  故此瑩月這裡其實也不缺什麼年貨,石楠來這麼說,就是個想出門逛逛的由頭罷了——這時候街上多麼熱鬧啊,出去看看多好。

  她們如今是可以自由出門的,方寒霄不在的時候瑩月就領著丫頭回去過徐家,跟方老伯爺說一聲就行了,方老伯爺能把方慧教成那樣,不是個迂腐性子,只要去說,沒有不同意的。

  「去問問慧姐兒,要不要一道出門逛逛。」

  瑩月想起來,向玉簪道,方寒霄今日不在家,倒是不用去和他說,問一問方慧就可以了。

  方慧的女先生放回家過年去了,年後才回來,她這陣子都不上課了,天天閑著玩。

  過一會兒,方慧顛顛地跟在玉簪後面來了,清脆地嚷道:「大嫂,我要去!」

  瑩月笑應:「好。」

  兩人收拾了,方慧帶上乳母,瑩月帶上丫頭,到方老伯爺那裡說了一聲,方老伯爺給增派了兩個小廝,一行人就出發。

  街市上果真十分熱鬧。

  一些店家已經提早把紅燈籠都掛起來了,人群來往熙熙攘攘,衣著有貴有賤,還有許多小孩子在大人的腿縫間穿行,笑著打鬧,有頑皮的還往人腳邊摔一種自製的小玩意兒,把人驚得一跳,就扮著鬼臉大笑跑開。

  瑩月下馬車不久,腳邊就被扔了一個,摔成兩半的小竹片跳起來,其實傷不了人,動靜也不算很大,但她從前沒見過這個玩法,唬了一跳。擠在她兩側的玉簪石楠忙聚攏上前,把她護住。

  扔她的是路邊一個擺攤的一個攤主家的小子,攤主是個包著青頭巾的中年婦人,見瑩月一行人衣著不俗,似闖了禍,跑出來氣得兜頭對著自家的淘小子就是一巴掌:「不長眼的小王八蛋,貴人你也敢驚擾!」

  婦人下手不輕,小子嘴一咧,就哭起來。

  瑩月回過神來,忙虛攔了一下:「這位大嫂,我沒事,別打孩子了。」

  婦人鬆了口氣,轉身跟她致歉:「小夫人大量,真對不住。」

  「姐兒,你做什麼?」王氏在旁,把想往前竄的方慧拉住,「可不能亂跑,街上人多,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我沒亂跑,你才玩的是什麼?」方慧確實沒想走遠,只是湊近那個嗚嗚正哭的小子,往他手裡張望。

  小子被她一問,嘴巴還張著,眼淚已經不覺停下來了——方慧在他眼裡,跟小仙女差不多,他憋著嗓子,乃至有兩分害羞地道:「就是爆竹。」

  這是誇張的稱呼了,沒有點火,其實爆不起來,稱為「摔竹」還差不多,把竹子弄成小片,用紗線或者草根之類不值錢隨手能找到的東西鬆鬆捆一下,摔的時候劈啪作響,小孩子學大人,拿這個假裝當爆竹玩了。

  方慧身邊沒有這麼簡陋又粗魯的玩器,她見了還挺新鮮,問小子:「多少錢一個?你賣我兩個。」

  小子呆了一下:「不要錢,你要,我,我給你兩個。」

  灰撲撲的小手就伸過來,王氏見沒有危險,倒不為這樣的小事拂方慧的心意,只是不令方慧去接,自己接過來,跟小子道了謝。

  小子傻笑。

  小孩子的心意也是心意,瑩月不好意思白得他的東西,就駐足到他家的攤位前,想挑兩樣東西照顧一下生意。

  婦人忙給她介紹。

  這個攤子上賣的主要是一些珠串荷包手帕耳墜等小物,都不值錢,方慧眼下對這些沒有興趣,走到一邊去,學著小子去玩摔竹。

  這東西工藝十分簡陋,但摔出去要保證分開還能製造出一點彈跳的動靜還是需要一點手法的,方慧摔兩下都沒摔開,不服氣,小廝撿回給她,她又摔第三下。

  這下摔開了。

  摔到了一隻鹿皮靴旁邊,靴子已非平民所能穿著,靴身上居然還鑲有珠玉,一望便知不凡。

  「小丫頭,你長不長眼——」立時有人伸指呵斥。

  「哎,閉嘴。」靴子的主人原來沒有說話,但忽然見到了瑩月聞聲轉過來的臉面,眼睛一亮,伸手一揚,阻止了身側的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09:23 AM

第九十一章

  方慧那隻摔竹雖沒直接摔到人身上去,但也算有所驚擾,小輩闖出小禍來,瑩月做家長的得給人道歉。

  她就忙放下手裡的一隻荷包走過去。

  鹿皮靴的主人不但那一隻靴子不凡,他看上去整個人都是不凡的,披一襲狐毛大氅,單這件氅衣就把滿街八成以上的人全比下去了,熙攘人群裡,尋不出幾件比他這件還值錢的。

  更別提他帽上的白玉,指間的扳指,周圍的護衛,總之,一望上去就知道是個貴人。

  瑩月倒沒怎麼在意,這時節出來的人多是為置辦年貨,年根底下,誰也不會跟孩子多計較,她就只是道歉:「您沒事吧?驚擾您了,小孩子不懂事。」

  又把方慧攬過來,教她也說一句「對不起」,先被罵了一句「長不長眼」,方慧嘴巴有點撅著,但她那股特別的拗勁只沖著二房發作,出來外面還是懂禮的,就還是聽話說了。

  事情到此本該差不多了了,鹿皮靴卻並不走開,他不動,他隨行的三四個護衛也不動,連著瑩月一行人,把中年婦人的攤位前面堵了個嚴實,旁人都過不來。

  中年婦人有些不安,但她小本生意,趁年根才出來賺兩個辛苦錢,兩邊一個也惹不起,不敢說話,只祈禱貴人們脾氣好些,別打起來把她的攤子砸了就萬幸了。

  瑩月別的不說,脾氣是再好不過的,己方理虧的情況下,再不會主動跳腳,見對面不言不動,就好聲好氣地又賠了一遍禮。

  倒是方慧的小脾氣有點壓不住了——那麼大個人,她又沒真砸到他,哪裡就能把他驚得怎麼樣了!她小臉就板了下來,覺著自己連累到瑩月,又鬱悶,忍著不說話。

  她不說話,也給了人口舌,鹿皮靴的主人呵呵一笑:「怎麼,你驚了爺,還得爺看你的臉色不成?」他目光盯到瑩月臉上,拖長了聲音,「小夫人,你家的這個小丫頭,可是真的不懂事啊。」

  瑩月喜歡方慧,忍不住有點護短:「沒有,她道歉了。」

  鹿皮靴聽她這一句,臉色倒也不差,含著笑,待說什麼,王氏忽然擠到瑩月面前,陪笑道:「這位爺,都是奴婢大意,不曾看住姐兒,奴婢也替姐兒道個歉,您大人大量,別同孩子計較。」

  瑩月帶出來的玉簪石楠和她差不多脾性,出門又少,不大懂這些事,王氏年紀長些,卻是有見識的,看出來對面的青年男人態度不對勁了,抓著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不放過,要說真生氣又不像,那個態度曖昧間,竟似乎是個調戲人的意思。

  她這一出頭,原想護住瑩月不要再和他搭話,鹿皮靴的臉色卻是就勢沉了下來:「怎麼,我要是計較了,就是小雞肚腸了?」

  旁邊的護衛十分有眼色地幫腔:「主子們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小丫頭不懂事罷了,你這做奴婢的也這麼大模大樣,可見是一點沒把我們郡王放在眼裡!」

  郡王?

  王氏震驚,心下一突。

  出來隨便一逛,竟逛出個郡王。

  瑩月略好奇地看了那被護衛擁在當中的青年男子一眼——她沒見過什麼大人物,郡王這個級別的皇親宗室,對她還有點稀罕。

  她像含著一汪清溪水一樣的眼神一掃過來,鹿皮靴——寶豐郡王的心中不由一蕩。

  明明是個嫁了的小婦人了,神態間還盡是天真嬌憨,彷彿不解人事,那日他在隆昌侯府門前一見,隆冬裡像覺有一朵春花開在了他心間,令他至今難忘。

  他問過岑永春,知道她已經成親大半年了,可惜時運不濟,是嫁給了一個啞巴。

  一聽這個話,寶豐郡王心中當時又升起了一股憐惜:這樣可愛的小美人兒,在家中只得與一個毀了嗓子的殘廢冷清相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十年說不了一句話,如花歲月就這樣寂寂葬送,多可憐哪。

  寶豐郡王憐惜完,就覺得自己有了拯救她的使命。

  他還沒有想出主意入手,大街上隨便走一走遇到了,這叫什麼?

  就是緣分啊!

  撞到手裡的緣分,怎麼能輕易放過。

  方老伯爺已經賦閑養病,方伯爺差父遠矣,方寒霄廢人一個,寶豐郡王根本不把如今的平江伯府放在眼裡,心動,他就行動上了。

  他這麼總是不讓開,還一眼接一眼地看過來,瑩月自己也覺出來不對了——但她沒往被調戲上想,兩個姐姐望月惜月都厲害,她被壓在底下常年透明,就出了嫁,也沒幹過什麼轟烈的事,她因此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魅力。

  至於方寒霄,那不一樣,他娶了她嘛,又肯認她,那慢慢跟她好起來是正常的,要說會在外面遇見個人看她一眼就對她動念,她是從沒覺得這種事會跟她挨上。

  寶豐郡王見她懵懂,心更癢了。這是怎麼養出來的?他就愛這個調調,美人易得,勾著他心意的這股勁兒難找,他到如今也沒碰見過幾個。

  他就緩緩道:「小夫人,你既然認了是你的錯,那你要怎麼賠我呢?」

  瑩月愣了愣,問道:「你要多少錢?」

  她不大捨得賠錢,實在覺得方慧沒把他怎麼樣,但她不慣於與人起衝突,且他那邊人手明顯比她的強壯一些,若能拿錢消災,過去眼前這一關也罷了。

  寶豐郡王噎了一下——他這個陣勢擺出來,看著像缺錢的人?

  難道不該順勢問他一句他覺得怎麼賠才滿意嗎。

  不過他現在看瑩月可心,容忍度頗高,被噎過也不介意,自己把目的說了出來:「小夫人誤會了,我不要錢。只是走到現在,腿酸口渴,有意請小夫人飲一杯茶,坐上一坐,不知小夫人可肯賞光嗎?」

  瑩月睜大了眼——她遲鈍,但不傻!

  大街上陌生男子萍水相逢,邀她去喝茶,這意思太明擺著了。

  她慌張了,驚訝地連連搖頭,話也不敢跟他說了,拉緊了方慧的手轉身要走。

  玉簪石楠並外圍的兩個小廝忙護上來。

  街上許多人來往,寶豐郡王倒也沒攔。

  走出去好一段了,瑩月心有餘悸地低聲問身邊的玉簪:「還看得見他嗎?他沒有跟上來吧?」

  玉簪也很緊張,轉頭看了一圈,沒見到,才鬆了口氣,道:「奶奶放心,我們把他甩掉了,可能他就是個輕浮的人,隨便說一說,不敢真對奶奶怎麼樣。」

  石楠在另一邊鼓勁,道:「奶奶別怕,我們也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人家。」

  王氏也跟著安慰了兩句,瑩月的心總算定了下來,回想又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起來,畢竟別人不過邀她一句。

  他們這才出門不久,年貨還沒買上兩樣,瑩月雖然出門自由,也不好有事沒事就在外面玩得久不回家,借著年關才好這樣,一時也不大捨得很快回去,就又繼續逛起來。

  接下來的時間都再沒生出波折來,逛到下晌午,一行人抱著滿手採買的物件,都有些疲累,於是尋了家門臉闊大乾淨的茶樓,約好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就回去。

  這個時候哪裡都很熱鬧,茶樓裡也不例外,瑩月等往二樓走,到一扇屏風後坐下。

  茶剛上,方慧沒喝,先紅著臉挨近王氏,湊到她耳朵邊上道:「嬤嬤,我想更衣。」

  茶樓裡賣茶,更衣的地方必然是有的。

  王氏就站起來:「我帶你去。」

  跟瑩月說了一聲,瑩月不放心,讓一個小廝也跟著去,這時候人真的多,她怕方慧不慎走丟。

  他們三人前腳走,後腳一襲狐毛大氅從屏風外冒了進來。

  瑩月驚呆——這必然是一路悄悄跟著他們的,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這就有點可怕了。

  瑩月茶都不想喝了,想走,但方慧沒回來,她不能不等她,只好徒勞地抓了個茶盅在手裡。

  寶豐郡王見她動作,不怒反笑,真是個性烈的小美人兒,他一句話沒說,她已經琢磨想砸破他的腦袋了?

  就是那藏不住怯意的眼神泄了她的底——他就愛這樣的,簡直要控制不住好生憐寵她一番的心。

  真貞烈潑婦,那倒沒意思了。

  「小夫人,我才邀你喝茶你不答應,如何自己悄悄來了?」寶豐郡王柔聲問她。

  石楠抖著嗓子試圖警告他:「你你別亂來,這裡好多人的,亂來我們喊救命了。」

  說是這麼說,她暫不敢喊,怕一喊,瑩月的名聲不好挽回。

  寶豐郡王哪裡把她看在眼裡,瑩月躲在丫頭後面不搭理他,他就自己說出下文來:「可見,我與小夫人有緣哪。」

  瑩月忍了忍,沒忍住:「你別胡說,沒有。我有夫君的。」

  她很後悔來喝這個茶,可想想也怨不得她,都小半天過去了,誰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郡王還能跟著她呢,她真沒覺得自己有這樣大的魅力呀!

  「小夫人,你的杯子是空的,你總握著它做什麼呢?來,我替你倒上。」寶豐郡王好似沒聽見她的話,他已經看出來瑩月膽量不大,這樣的小婦人就欺負了她,她多半也只會忍氣吞聲,所以他敢於在屏風外吵鬧的人聲中就直接伸手來奪瑩月手中的茶杯。

  瑩月:「……」

  她嚇僵住了,她不知道有些宗室跟「胡作非為」四個字可以直接劃上等號,躲慢了一步,被他碰到了手。

  不過一個瞬間,玉簪石楠很快都攔了過來,她卻已經好似被長蟲爬過。

  令她噁心的不只是這一個碰觸,更是那種強烈的被冒犯的感覺。

  她唇色都有點嚇到青白,寶豐郡王看到眼裡,很為滿足了一下,但很快又覺得十分不足——屏風之外,就是大庭廣眾,他也不便真的做出多過分的事來,把小美人兒驚嚇到楚楚動人,卻不能跟著好生憐愛,實在是可惜啊。

  不過,來日方長。只要他有心,還怕尋不到別的機會嗎。

  他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有禮的樣子:「小夫人別怕,小王沒有惡意,只是想與小夫人做個知交,小夫人如有什麼煩惱不順心的事,來尋小王,小王做得到的,都可以代為排解一二。」

  他說著,還把自己在京的住址報了出來,報完以後,才翩翩走了。

  畢竟是個郡王,因他後來收了手,玉簪石楠也不敢對他怎麼樣,怕激怒他惹出不可測的後果來,只能眼睜睜看他放完話走了。

  石楠才把憋著的氣發出來:「他什麼意思?奶奶難道還會主動去找他不成?」

  玉簪臉色一般差——她聽得懂,居然還給她們奶奶開了條件,真真的登徒子!

  瑩月的唇色恢復了過來,她沒說話,只是望一眼屏風,又望一眼滾落在桌上的茶盅,心內完全被懊悔填滿——她剛才怎麼就嚇得動不了,沒把茶盅砸到他頭上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09:29 AM

第九十二章

  瑩月這份懊悔一直帶回了府裡。

  她覺得自己吃了虧,這個虧卻不像別的事一樣好同人訴說,也很難再找補回去,因此她耿耿於懷,悶悶不樂。

  她回來的時候,方寒霄也回來了,正在翻看她先前整理思路時留下的隨手寫的一些字跡,聽見動靜,一轉頭,立刻發現她神色不對。

  他就問她。

  瑩月先憋著不說,一方面覺得難以啟齒,一方面也怕方寒霄生她的氣,埋怨她。

  她現在回頭看自己,總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比如第一回遇見寶豐郡王以後,不該繼續耽擱在外面,後來更不應該再去茶樓,給寶豐郡王機會。

  但真這麼想,她又不甘心,她好好的,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茶樓裡坐一坐,遇上壞人,怎麼能算她的錯呢。

  可是如果她及時回來,就不會有後面嚇人噁心的後續了。

  這麼一想,她又忍不住繼續懊悔起來。

  她不是多藏得住事的性子,方寒霄一時問不出來,也不著急,也不去問跟她出門的丫頭,等到用過了晚飯,丫頭們把買的物件都抱過一邊去收拾,屋裡清靜下來,他才又徐徐提起來。

  瑩月這時候撐不住了,她未必是真的不想說,只是無法輕易啟齒。

  「其實,也沒什麼……」

  她心裡委屈極了,出口卻儘量輕描淡寫,不想把壞情緒傳給他,也有一點點怕他出去惹事。

  妻子讓登徒子調戲了,沒有男人會高興的。

  但對她動手的是個郡王,以其隨行氣派來看,應該不是假貨,他要是含怒出去,她怕他不計後果,也要吃虧。

  這層意思她含在心裡,沒有說出口,但方寒霄透過她壓抑又擔憂的眼神仍是感覺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氣來。

  「我沒有怎麼樣,你別生氣。」

  他沒有什麼大動作,只是眼神變得凝結,但瑩月沒來由就是覺得他氣到不得了,身上的氣場,徘徊在震怒的邊緣。

  「我以後不出門就好了。」瑩月很喪氣地又道。

  方寒霄呵了一聲,但臉上眼底都殊無笑意,他寫:你為什麼不出門。

  七個字,字字力透紙背,粗豪的墨蹟在宣紙上又深又重地暈染開來。

  屋裡氣氛冷凝得要結冰,瑩月受不住,眼圈控制不了地紅了——她本來委屈,現在方寒霄怒成這樣,她不確定這怒氣裡有沒有沖著她來的,她又疑心他這句話是不是在諷刺她。

  她才遇過那種事,心裡是最脆弱的時候。

  方寒霄眼睜睜看她抖著嘴唇哭了,周身氣勢一收,丟下筆,略慌地伸手抱她——哭什麼?剛才說的時候還沒哭,他問一句,她就這樣,好像他罵她了一樣。

  他反腳勾過椅子坐下,把她抱坐到腿上,伸手給她擦眼淚,擦不乾,才擦了新的淚珠又冒出來了,他只好一手攬住她,另一手水浸浸地去寫:怎麼了。

  瑩月不看,只是嚶嚶。

  但是她心裡安穩下來了,坐他腿上一下也不掙扎,伸手很依賴地抱著他的肩膀,慢慢平復情緒。

  方寒霄撫著她的背,沸湯般的憤怒漸漸也止息了一點下來。

  但大半仍在,梗在他心頭,下不去。

  他自己身上背著事,因此至今都沒捨得對她怎樣,把她好好地養在家裡,一個破爛郡王敢沖她伸手。

  昏了他的頭。

  他輕拍了瑩月的背兩下,哄她:別怕,他還幹什麼了?

  瑩月情緒好了些,這回扭頭看了,怕他誤解,連忙搖頭:「沒有了,人多,他不敢。就是說了幾句胡話。」

  方寒霄寫:說什麼?

  提到這個,瑩月氣憤起來:「——說他的住址,叫我去找他,他好不要臉,鬼才去找他呢!」

  她不會罵人,這在她嘴裡就是最重的話了。

  這是想好了的勾套。方寒霄眯了眯眼,眼底寒光乍現。

  花活一個連著一個,這個郡王幹這種勾當,一定不是頭一回,從前還很有可能得手過,才養出他這麼熟練自信的套路。

  他寫:他長什麼樣?

  京裡現在三個郡王,算帳前,他得確定一下目標。

  瑩月不是很想回想,負氣地道:「醜。」

  方寒霄有點讓她逗笑,哄著她繼續問:那是醜成什麼樣?

  「就那樣——」瑩月聽他問這麼細,又擔心了,「你想找他嗎?算了罷,我也沒怎麼樣,以後我少出門就沒事了。」

  想了想又勸他,「他總是要回封地的,待不了多久。」

  所以他在京期間,他們就得躲他?

  沒這個道理。

  一個郡王而已,滿天下算算,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罷了,進了京裡還不知道盤著,光天化日就敢調戲良婦。他既不肯做個人,他不介意教一教他。

  方寒霄就寫:我不找他。只是知道了是誰,心中好有個數。

  瑩月一想也是,好歹下回萬一遇見,能避一避。而且她可以不出門,方寒霄不能也成天窩在家裡,如果那個郡王不死心,再找上他的麻煩,她總該教他有個警惕。

  就回想著說了。

  延平郡王不說,在揚州時就見過,另外潞王家的兩個方寒霄回京以後也尋機照過面,聽了,很快把人對上了號。

  知道是誰,就好辦了。

  方寒霄再問她最後一個問題:他哪隻手碰的你?

  瑩月有點糊塗:「我嚇呆了,沒留意,好像是——右手吧?你問這個做什麼?」

  方寒霄沒有回答,只是寫給她一句:別想這事了,你今天累了,早點睡。

  瑩月看了,點點頭。

  她心緒亂,今天也沒有心情像尋常般再翻兩頁書了。

  但她一站起來,就發現方寒霄要往外走,忙拉住他的衣袖。

  方寒霄疑問地回頭看她。

  瑩月憋了好一會兒,才扭捏著道:「——你能別走嗎?」

  她一般不過問他的行蹤,已經習慣他有時過來這裡,有時在靜德院,反正想找他的時候總是能找到,因此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

  但今晚不一樣,想到那個郡王肆無忌憚,越屏風而入跟她講的那篇瘋話,還膽大妄為到直接拉扯她的手,她心裡就跳突突的,覺得不安。

  她想要他陪她。

  方寒霄一個毫不猶豫的頭點到一半,又頓住,拉了她的手回到桌旁寫:我有點事,你先睡,我一會兒就來。

  瑩月:「哦。」

  但是她不捨得鬆開他的手。

  方寒霄低頭親一親她,寫:沒事,你睡,睡醒就都好了。

  「我睡醒,能看見你嗎?」

  方寒霄心裡軟得不成樣,點點頭。

  他不掙動,感覺到她自己慢慢鬆開,他才出門走了。

  **

  一出了門,凜冽北風一吹,方寒霄軟掉的心頃刻間就如這天地間的寒冬一般肅冷堅硬了起來。

  他能堅持拒絕掉瑩月少有的懇求,確實是有重要的事做。

  報仇。

  有的仇恨,他很有耐心,不憚於潛伏等待,臥薪五年,有的仇恨,他連過夜也不能等。

  必得立刻報了,他才能平心靜氣地回來睡著。

  **

  這個時辰外面還沒宵禁,但因天寒,白天的熱鬧都已褪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偶爾才有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大部分人都已回到了家,在家裡偷閒取暖。

  寶豐郡王當然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很好,回到臨時撥給他居住的十王府裡其中一座府邸的時候,還哼著小調。

  他的哥哥懷慶郡王看出來他狀態不大對,也深知他這個弟弟的脾性,找上他來問。

  懷慶口氣不是很和氣,一則他比寶豐郡王大一歲,二則他是潞王妃嫡出,寶豐是庶出,這一朝進京,潞王非得買一送一,把這個不靠譜的弟弟也捆綁進來,他不大樂意。

  不過他不大把庶出弟弟放在眼裡,因此倒也不覺得在爭儲的大事上受到威脅,有事的時候,還安排他做一做,比如那日去向岑永春打聽消息。

  大晚上閑著沒事,寶豐郡王還挺願意跟兄長分享一下獵豔的戰績,就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說了,著重誇耀那小娘子多招人憐惜。

  懷慶沒好氣:「你要女人,府裡那麼些還不夠?這是京裡,你別胡鬧闖出禍來。」

  寶豐不以為然:「我又沒用強,說兩句話也使不得?她要想通了願意,自然自己來找我,若沒想通,嘿嘿——我就去找她,再勸她好好想一想。花朵兒一樣的好年紀,就甘心跟個啞巴混一輩子?他們家那老伯爺在的時候他們那房的日子還好過點,一下要過去了,只怕老頭子頭七沒過就得叫攆出來,嘖嘖,多可憐哪。」

  懷慶微微挑了眉,訝異:「你打聽得這麼清楚。」

  寶豐晃著腿:「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他們家那點事,岑永春都知道,一問就得了。」

  懷慶皺眉,忽然拍了下桌子:「怪不得你那天回來,我問你問到什麼,你都說沒有,原來都是問這些話去了!」

  寶豐對嫡兄還是有點敬畏,忙道:「沒有,我沒光問這些。你叫我問的那些話,是岑永春廢物,套不出來,不關我的事啊。」

  「那——」懷慶壓低了一點聲音,「賬本呢?也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賬本」兩個字吐露得很含糊,但屋外簷下如壁虎一般無聲無息貼在牆邊的人影仍是聽見了,目光當即一凝。

  居然——他們也想找尋。

  寶豐訴苦:「哪這麼容易,我一問,岑永春就說了?而且我看他廢物得很,這件事隆昌侯交沒交代給他都兩說,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

  「你好意思說別人廢物!」懷慶訓斥他,「叫你做的事,你不是也一樣都沒做成?」

  寶豐被訓得頓了片刻,猛喝了口酒,悻悻地:「二哥,你別生氣了,我明天再去問問就是了。」

  懷慶忙道:「別,你才去過不久,萬一叫人撞上怎麼說?——等一等,等到過年的時候罷,那時被人看見,說去給老侯爺拜個年,也還說得過去。」

  寶豐懶得在正事上費腦子,道:「好罷。」又道,「父王從前總誇隆昌侯,原來他也不是個好玩意兒,用他點錢,還給我們一筆筆記黑帳,二哥你要是成了大事,坐上了龍廷,他還打算跟你討債不成——」

  「閉嘴!」懷慶斥他,「這些話,一個字也不許到外面透露,尤其不能讓岑永春覺出你的目的,你要是辦不好,寧可別辦。這件事只是順帶,成不成都不要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二哥,這酒不錯,你來兩杯?」

  懷慶懶得跟他費功夫,站起來道:「我不喝,你也少喝點。」

  籠了籠衣裳,站起出門回自己居所了。

  寶豐自己悠閒地把剩下的小半壺酒也喝光,還招了個小內侍給他講笑話,樂完,懶懶上床伸腿睡覺。

  他喝了酒,睡得有點沉。

  北風呼啦啦吹,庭前樹枝被吹得嗚嗚作響,掀窗的聲音在這風聲裡也變得不明顯。

  方寒霄跳進去。

  冬日裡冷是很冷的,他在屋外聽了這半晌話都有點受不了,但同時守衛也相對懈怠,侍衛下人也是人,誰不怕冷呢。

  而且就算有不長眼的小毛賊,也不敢偷到這片地界來。

  因此他摸進這座府邸,還真的沒費很大功夫。

  他在黑暗中潛伏良久,早已適應了這光線,走到床前不用怎麼分辨,伸手進去寶豐郡王的被窩,哢嚓一聲,先擰折了他的右胳膊,歪頭想了一下,覺得太明顯了,往另一邊摸了摸,又是哢嚓一聲,寶豐郡王的左邊胳膊也折了。

  然後方寒霄毫不停歇猶豫,翻窗而出,提氣便奔。

  他大跨步奔出去十來步,寶豐郡王的慘叫聲才劃破了夜空。

  「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09:34 AM

第九十三章

  方寒霄攜著滿身的寒氣回到了平江伯府。

  像這樣的淘氣事,他幾年不曾做過了,這一遭出去做一回,他滿腔鬱氣出了大半,至於會不會招致什麼後果,他既沒叫人抓著現行,那就不必憂慮,即便讓誰疑心上了,也盡可抵賴。

  他在那邊等著寶豐郡王入睡,等了不少時候,此時靜靜走進自家房裡一看,瑩月已經睡了,但惦著他說會回來,桌角給他留了盞燈,玉簪也還沒睡,守著熏籠打盹。

  見他回來,忙站起輕聲問道:「爺回來了,我去提水來,爺洗一洗?」

  方寒霄點頭,她就出去,很快到隔壁耳房弄了熱水來,方寒霄簡單洗浴了一下,吹燈上炕。

  不知是不是被他來回走動的動靜驚到了,瑩月在床上翻動了一下,動作有點大,不安又煩躁的樣子。

  一隻胳膊從被子裡伸出來,暖暖地,但有點凶地橫到方寒霄脖頸下方。

  方寒霄捏了捏她的手,把她塞回她那邊的被子裡去。

  他跟瑩月現在是分了被窩睡,不然太折磨他了。這種可以歸為各人習慣的一種,倒也沒人對此表示多麼奇怪。

  但不一會兒,她又伸出來了。

  又橫到他這邊,腳也不安分,在被子裡蹬了一下。

  方寒霄側過臉去——這個樣子,不像被驚醒,倒像是做了夢?

  瑩月確實在做夢。

  她現實裡的懊悔帶進了夢裡,正夢見了一隻奇形怪狀的野獸,沖她齜牙滴著口水,她在夢裡害怕又激動得不得了,但沒有逃,也沒有呆住,而是衝上去勇敢地跟它搏鬥。

  她不怕它!

  一拳。

  打跑它!

  一腳。

  她打得虎虎生風。

  方寒霄:……

  她這個夢做得夠厲害的,胳膊橫他身上還罷了,他觀察的這一小會,手又捏成了拳,小拳頭差點搗他下巴上。

  他伸手再度把她的胳膊放回去被窩裡,怕她再動,著意控制了一會兒,不料瑩月手動不了,反應在她的夢裡,就是怪獸在反擊她了,她很生氣。

  還想欺負她!

  她在夢裡越想越氣起來,手動不了,就動腳,踹他。

  她踹得倒是不痛,那點力道隔著被子對方寒霄比撓癢癢強不到哪兒去,但由她這麼鬧騰下去不是個事,方寒霄只好伸腳出去,隔著她的被子把她的腳也壓住。

  瑩月掙了掙,沒掙動,更生氣了。

  生氣之餘,她還有點害怕。

  她不想逃,她要跟怪獸戰鬥到底,可是這個怪獸好像比她厲害,她打不過,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被吃掉了?

  她眼皮抖動著,無聲地急出兩滴淚來。

  方寒霄聽她的動靜不對,呼吸聲變得急促,空出一隻手來向她臉上摸了摸,摸到了濕意。

  他:……

  哭笑不得,做個夢這麼多花樣,打不著人還氣哭了。

  他推推她,試圖把她推醒,她困在夢裡,睡得這麼不安穩,不如醒來緩一緩。

  但瑩月的睡眠太好了,這就意味著,她做起夢來也做得很深,難以一叫就醒。

  她醒不過來,只是臉上的濕意開始洶湧。

  怪獸要把她吃掉了。

  嚶。

  方寒霄感覺指尖濕意變重,認輸,只好放鬆了對她的束縛。

  瑩月夢裡精神一振!

  立刻來了一個大的反擊,腳從被窩裡闖出來,一下蹬他腿上。

  她的褻褲是細棉布製的,很柔很軟,這麼一番動作,已經向上翻掀到了膝蓋處,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

  方寒霄的腿也在外面,被她鬧了一通,褻褲也翻起了一點,小腿在動作間與她沒有阻礙地挨到了一起,心中不由一蕩。

  他才上床時,周身還盡是寒意,興不起多餘心思,但在溫暖的被窩裡捂到現在,他整個人都舒緩了過來。

  某個特別附加甦醒屬性的部位,也有點甦醒了。

  瑩月不知道。

  她專心致志地跟怪獸作戰。

  怪獸不動,也不壓制她了,她就威風起來了,手舞足蹈,在被子裡鬧騰,手腳全伸到了外面。

  方寒霄無語地瞪著帳子頂。

  他不敢動,只能等著她鬧騰累了,自己消停。

  他沒等多久,瑩月動作慢慢緩了下來——她不是累了,是冷了。

  光潔的半截小腿沒個遮擋伸到外面,怎麼能不冷呢。

  她很自覺地自己收了回來,又縮了縮,感覺到自己的被子不夠多,好像旁邊還有,就閉著眼睛連拉帶捲,感覺到全搶過來了,都捲到了自己身上,滿意了。

  夢裡歇了口氣。

  頭歪了歪,準備「睡覺」。

  ……

  方寒霄幾乎驚呆地晾在旁邊,涼颼颼的。

  這是什麼技能?他鎖著眉頭深思,也太熟練了,蹭蹭就把他的被子全搶走了,要不是才摸見她哭過,他簡直懷疑她是有意的。

  他轉頭,見她似乎安靜下來,便伸手把自己的被子要拿回來。他體再熱,再不怕冷,沒到穿身褻衣就在數九寒冬裡入睡的程度。

  才打跑的怪獸又回來了!

  瑩月可生氣,這個怪獸簡直陰魂不散,逮著她欺負了。

  新一輪被子保衛戰打響。

  方寒霄出去擰斷人胳膊在行,回來拿家裡的這個小東西實在沒辦法,大一點的力氣都不敢使,只怕她經不住,可瑩月沒有顧忌,亂揮亂踹,被子裡捂出來的熱氣快叫她折騰完了,越是沒熱氣,覺得冷,她越是要保護好被子,不分給他。

  非常壞了。

  方寒霄涼涼地晾著,才甦醒的部位又叫凍下去了,終於惡向膽邊生,覺得不能再縱容她了,手上加了勁,不容她抗拒地把她那邊被子掀開,直接擠了進去。

  怪獸衝到她面前了!

  瑩月一下緊張到不得了,夢裡覺得腦子裡的那根弦緊繃到快斷掉,扭頭就跑。

  嗯,劇本改了,不戰鬥了,改逃跑了。

  她跑得好累啊。

  可是怪獸還是一直在後面跟著她,溫熱的吐息都彷彿噴到她脖子上。

  嚇死個人。

  這個時候,從現實裡方寒霄的角度,她是很安靜的,並沒有再動彈,但又有點安靜過頭了——她整個人都很僵,像一塊木板一樣躺在那裡。

  那麼鬧不對,可這麼僵也是不對勁的。

  方寒霄真是給她整治得沒脾氣了。

  他大概猜得出來她是受了白天的事影響,之前跟他說的時候看著還比較平靜,哭一下很快就好了,不想心裡其實是留下了不小的創傷。憋著沒在他面前全露出來,到夢裡控制不住地顯現了。

  他的綺情都褪去,轉成了憐惜,同時又有一點點不滿——這是把他當成惡人在反抗了?

  養這麼久,還沒把她養親,心裡有委屈,也不跟他訴完。

  早知道她這麼過不去,剛才他不只是把寶豐郡王的胳膊擰折。

  猶豫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試探著伸手去擁抱她。

  瑩月精神上消耗得很厲害了,不剩多少力氣,掙動了下,軟軟地。

  但方寒霄能從這個動作裡感覺到她的不情願。

  他又是心疼,又是不服氣——他跟別人,怎麼會一樣?

  不過,也不能怪她,指望她在緊張的噩夢裡準確地分辨出他的氣息,是有點強人所難。

  他們成親畢竟還不滿一年,沒那麼多時間在一起,前面一段日子他還待她很冷淡。

  這麼說服了自己一番,方寒霄心裡好過了點,正這時,瑩月攢出點力氣來,抽冷子又踹了他一下。

  她眼睛緊閉著,還從嗓子眼裡哼出來細細的一聲,依稀是個「走」字。

  攆他走。

  方寒霄這就不能依了,他又不是外面的野男人,為什麼要走。

  伸手捏她的臉,想把她捏醒,睜眼看一看他。

  瑩月腦袋在枕上來回晃動了一下,躲他。

  動作很微弱,因這微弱而顯得更為可憐。

  方寒霄歎了口氣,小騙子,先前那麼留他,他回來了,又這麼攆他,打他,踹他,搶他的被子,連床都不叫他待了。

  他還拿她沒有什麼辦法。

  她哪裡可憐,他才真的可憐。

  他終於忍不住,略支起身來,到她耳邊,微啟了唇,低低地道:「——你乖一點,別鬧了。」

  幾乎是氣音。

  聽不出來什麼音色。

  瑩月的眼皮劇烈顫動了一下。

  不知是終於累到動不了了,還是怎麼樣,方寒霄再去攬住她的時候,她沒有動。

  身子還是僵硬,好像一塊板。

  不過方寒霄暫時也滿足了,伸手替她把肩頭的被角掖好,摸到她臉上猶濕,晾在外面,淚痕已經冰涼,於是就便拿衣袖替她胡亂擦了一把。

  然後他收回手,到被子裡輕輕拍她一下,閉上了眼。

  睡吧。

  睡醒就沒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09:39 AM

第九十四章

  繼延平郡王在揚州出事之後,寶豐郡王好好地睡在府邸裡也出了事,侍衛聞訊圍攏來的時候,連凶徒的背影都沒看見,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撇開侍衛有所懈怠不提,凶徒氣焰之囂張,也是可見一斑。

  論事件本身性質的惡劣,還尤勝延平郡王那一回,凶徒手段太自如了,他那兩下如果不是擰的寶豐郡王的手臂,而是脖子,那寶豐郡王現在連躺在床上哭嚎的機會都沒有了。

  京城為此震動起來。這一個年,實在是多事。

  石楠知道的時候,是發生的第三天了,從她在外院的弟弟福全那聽來的,福全當個時興新文隨口提了一嘴,石楠隱隱有所覺,飛跑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瑩月,又道:「是那天那個壞人吧?該,叫他不幹好事!」

  玉簪在旁邊,她不能確定是不是,不過很樂意當「是」去想,就附和道:「有這樣的事?真是報應。」

  「不知道是哪路的英雄,做了這個好事,福全說現在到處都在查他,保佑他可別被查出來。」

  「應該不會,我聽你說的,連人什麼樣都沒看見,京裡這麼多人,大海撈針一樣,而且人幹了這個事,說不定幹完就跑,已經不在京裡了,怎麼查——奶奶?」

  玉簪頓住,她終於留意到一直都是她和石楠在說話,瑩月坐在書案前,沉默得不同尋常。

  她詢問這一聲,瑩月仍舊坐著,神情恍惚。

  玉簪又叫了她一聲:「奶奶,你怎麼了?」

  瑩月才回過神來:「哦?沒,」她緩緩道,「我沒怎麼。」

  石楠想了一下,自以為明白了,拉玉簪:「我們別當著奶奶說這事了,奶奶心裡還後怕,不想聽見。」

  這個玉簪理解,她自己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也還很不愉快,就道:「那我們出去說,不在這裡吵奶奶看書了,奶奶,你有事就叫我們一聲。」

  她說完,和石楠兩個出去了。

  瑩月只是坐著,她面前確實攤著一本書,但書頁小半天沒有翻過,她一個字也沒有看。

  她看不進去。

  滿眼的字在她腦子裡都是分離割開的,她每個都認識,組合到一起去,卻忽然分辨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因為她的心一點也投入不進去,全身心都停留在了那個夜裡。

  這三天裡,她無數次試圖說服自己那是個夢,她還在夢裡,可無論她再怎麼自我矇騙,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冷靜地告訴她——不,她已經醒了。

  他那麼捏她臉的時候,她身體疲累著一時動不了,可她的神智已經清醒了。

  她聽見的那句話,是真實的。

  那麼她的整個人生,忽然就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為什麼啊?

  心底冒出這個疑問的時候,她的心尖也縮成了一團,痛的。

  他是——可以說話的,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可以,那麼他有什麼必要娶她呢。

  如果他年初回來的時候就顯露出來這一點,望月不一定還那麼堅持不肯嫁他,能說話的他和不能說話的他,在前程上差別太大了,老伯爺那麼寵他,替他拿錢買一份前程都能買出來——薛嘉言那樣的,老伯爺一封信都能送他進宮當侍衛,何況是自己的長孫。

  望月可能仍不情願,但還是勉強完成了婚事,替嫁這麼荒唐的事,應該並不會發生。

  她才嫁進來的時候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錯誤,所以她除了自己的嫁妝,什麼都不管,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管,方家不把她攆出去,給她一塊地方容她安身,就是對她很大的寬容了。

  直到現在她忽然發現,她這個錯誤,很可能是在方寒霄事先的默許之下才發生的。

  她不想這麼想,可是控制不住,因為實在很合理——從她嫁進來起,根本沒見到所謂翻身承爵的二房能欺負得著他,那麼婚姻這麼大的事情上,他又怎麼會受一個區區徐家的委屈?

  再往前想,這個疑問其實她一開始就有過,所以她害怕他,因為覺得裡面不對勁,卻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麼。

  現在她還是看不透他。

  而且這種看不透,比當初還更厲害了。畢竟,那時候她跟他一點也不熟,看不透是正常。

  可是他們現在做了這麼久的夫妻,耳鬢廝磨,枕邊私語,一樣沒有少過,她卻仍好似從沒認識過他,這種感覺,就很可怕了。

  也不只害怕,她還心痛。

  她才覺得她喜歡他,在心裡偷偷高興,大冬天裡看見枯枝都樂滋滋的——她在傻樂個什麼勁兒啊。

  完全是她一頭熱。

  她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她沒有記性,他對她好,她漸漸就把從前心頭的疑問忘記了,也許她以為的好,在他那裡不過是隨手為之。

  她知道她一下想得太多,如果他只是瞞著她,她都沒有這樣茫然,可是,她確定,連方老伯爺都不知道他的嗓子好了的秘密。

  有什麼值得他連自己的至親都瞞,方老伯爺重病之時都不曾吐露。

  瑩月從未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他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和她的差距,遠不止是在家世上。

  她以後要怎麼辦呢。

  瑩月眼睛酸酸地想,她在他編織的夢裡沉睡了近一年,她是有多傻啊。

  她不能怪別人太聰明,只能怪她自己,太遲鈍了。

  **

  這個時候,方寒霄正在于家。

  「果然有賬本?潞王也想找尋?」

  方寒霄點頭。

  于星誠慢慢坐了下來:「當真如此,也不意外。」

  推算潞王起來的這二三年時間,正是從隆昌侯得到漕運總兵官的官職以後,兩方之勾結于星誠早有心知,又從方寒霄那裡得到過確認,只是最終證據遲遲挖不出來。

  「潞王讓兩位郡王進京就便來尋,而不是去隆昌侯的任上,可見這證據不但有,而且是送回京裡藏在了隆昌侯府裡——鎮海,你回京以前的推斷,全部準了。」于星誠徐徐籲出一口氣來,正想接著說什麼,忽然失聲脫口,「難道寶豐郡王是你下的手?!」

  不然他怎麼聽得到兩個郡王的私語!

  方寒霄在他跟前暴露了也無所謂,坦然點點頭。

  饒是以于星誠之見多識廣,也呆滯了:「你——你好大的膽子!」

  那可是個郡王,說潛入就潛入,說折手就折手——

  他低聲喝道:「你真是太行險了,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方寒霄寫:我有數。

  寶豐郡王遠道進京,對京裡本來不熟,十王府只是臨時入住,為了不令皇帝刺眼,隨行帶的護衛們人數也不甚多,他雖是含怒出手,並非全然沒有籌算。

  若是隆昌侯府,盤踞在京中多年,反而不是他說潛就潛得進去的,所以他早知隆昌侯府有鬼,還是要那麼迂回地通過岑永春入手。

  方寒霄背後直接就是韓王,于星誠不是他的上線,與他只是合作關係,不能說他重了,只好道:「你,唉,總算沒出事就好。」

  至於方寒霄為什麼忽然出手,他沒有說的意思,似乎是有私隱,他便也不去問。

  方寒霄又寫:應巡撫背後,可能是隆昌侯。

  這話題有點跳,于星誠愣了一下:「何以見得?」

  方寒霄從袖子裡把一疊紙取出來給他看——瑩月歸納總結分析的,方寒霄那晚看見,覺得倒挺省事,省得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找于星誠,就直接把帶來了。

  瑩月知道得少,反而不糾結那麼多邏輯,哪裡合理哪裡不合理,她目標精準地只盯住了一點,就是替應巡撫掃尾脫身的後臺必在南直隸。

  這一點方寒霄之前沒有去想,他不是想不到,是困在他自己的傷痕裡,目光沒怎麼往應巡撫那邊放。

  忽然被點出,如障他眼目的葉子被拿掉,他立刻意識到瑩月的推斷有道理。

  瑩月不熟悉官場,她推導不出下一步,但他接著這個方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出了應巡撫背後的人。

  隆昌侯。

  隆昌侯掌漕運,手下漕船無數,是極少數具備能及時得知應巡撫出事的消息同時又能無聲無息替他轉移家產能力的人。

  而沒記錯的話,岑永春日前找他去閑坐,曾經有意無意地問過他應巡撫是不是還有別的把柄,他當時以為他問的是應巡撫在蔣知府販私鹽案中的證據,如今回想,很可能和這個沒有關係,岑永春真實要問的,是有沒有查出來應巡撫和隆昌侯之間的勾結。

  只有應巡撫也是潞王及隆昌侯這條線上的人,他們這張網才齊了,藩王,武將,文臣,才是一個完整的利益共同體。

  就好像韓王,他,于星誠一樣。

  文臣武將不搭界,各有各分工,有些事,必得各自圈子裡的人才能做。

  方寒霄寫:時機差不多成熟了,我打算入隆昌侯府探一探賬本所在。

  他來這裡就是跟于星誠說一聲,讓于星誠心裡有個數,如果能把賬本找出來,下一步,就是一舉掀翻隆昌侯及潞王一系的總攻了,這個步驟沒有于星誠參與不行,他是御史,彈劾奏章由他來寫最為有力。

  這個前置階段于星誠幫不上忙,看了只能道:「你想好了嗎?千萬小心。」

  方寒霄點頭。

  大半年過去,他通過接近岑永春獲得了進入隆昌侯府的權利,大致清楚隆昌侯府的佈局,明確了賬本的存在,並且又發覺了隆昌侯與應巡撫間可能存在聯繫,這一整條線挖出來,足夠把潞王按死在河南,再也肖想不了他不該肖想的東西。

  當然,包括寶豐郡王。

  **

  晚飯時分,方寒霄回到了家裡。

  丫頭們正好擺上了飯。

  吃飯的時候,他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瑩月吃得很慢,似乎食不知味,還有點在發呆出神,但也不是全呆,時不時又會看他一眼。

  方寒霄想了想,他這幾天都不太在家裡,整治了寶豐郡王一回,他得出去聽聽風聲,又要尋于星誠商議事情,忙碌得很。

  可能她覺得被冷落了。

  越來越嬌氣了。

  方寒霄很舒暢地想,等吃過飯,就把她拉到桌邊,寫:我近來忙,你若發悶,愛逛,只管出去逛逛。不用怕,那郡王叫人打了,出不了門。

  瑩月垂著眼睫,看了一眼,緩慢抬起來,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

  這麼久了,他是——怎麼忍得住的?

  她茫然想。

  方寒霄被看得就勢低頭親她一下,覺出她嘴唇微涼,不同平常,不由多停留了一會兒。

  瑩月沒動,只是目光迷惘。

  這麼近的距離裡,她無法看清他的臉。

  她從來,都沒有看清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10:55 AM

第九十五章

  新年到了。

  這是一年裡最隆重的節日,到處都喜氣洋洋,便是平日有什麼矛盾,到這個時候也都掩起來,人人和氣有禮,見面一張笑臉。

  臘月三十這一日,方家由方老伯爺率領,朝賀祭祖過,歸府兩個房頭並到了一起擺宴守歲。

  方家人丁不算興盛,方老伯爺半生戎馬,不怎麼在女色身上用心,他年輕時多年在外征戰,家中父母家計都是方老夫人操持,方老伯爺感念老妻辛勞,方老夫人在時,他就沒納過妾室礙她的眼,後來方老夫人先他一步而去,不多久方寒霄出了事,他傷心不過來,也沒心思想什麼續娶不續娶,一晃就到了如今。

  那些旁支的子弟媳婦們此時也都進來領宴,明燈高照,人聲喧笑,互相恭喜拜年,乍一看,倒也興旺熱鬧。

  但方老伯爺一掃席面,他這一脈主支還是單薄了些,便有些不足之意,底下有眼尖的看到,湊趣笑道:「老太爺別急,大哥兒和二哥兒都娶了妻,等到下一個年,老太爺這身邊,就該熱鬧起來了。」

  這一個人輩分高,敘起來方寒霄該叫他一聲堂叔祖,所以他能管他們還叫個「哥兒」。

  方老伯爺聽了,高興起來,笑道:「霄兒,聽見了沒有?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頓了頓,又向方寒誠道:「誠哥兒,你也是。」

  他很不滿意方寒誠的這門婚事,覺得簡直是胡鬧,但再不滿意,在方伯爺的堅持下已經娶了回來,他做祖父的不能把孫媳婦退回去,這大節下,不好厚此薄彼,也需給些臉面。

  他給了臉面,方寒誠卻沒多大精神,勉強撐起笑容來,應了個「是」字,但眉宇晦暗,是遮掩不住的頹相。

  方老伯爺皺了皺眉,想到大過年的,到底按捺自己忍了下來,不再和他說話,收回目光,只做個眼不見心不煩。

  屏風那邊,女眷席上倒是更熱鬧些。

  這是洪夫人最得意的時刻,能壓在她頭上的長輩妯娌都不在了,她坐在這裡,就是滿席最尊的人物。

  不過這份得意,在瞧見下首旁若無人自顧吃喝的薛珍兒的時候,打了折扣。

  侯門嫡長貴女,就這麼點規矩!

  洪夫人心中十分不滿,她和薛珍兒已經掐過幾場了,沒輸,可是也沒贏——薛珍兒有絕招,一生氣就回娘家,一回娘家,方伯爺就要找她的麻煩,叫她大度些,不要總和兒媳婦為難。

  洪夫人氣個倒仰,以婆母的天然優勢,掐成這個結果可謂十分失敗,可她還想不出法子破局,她倒是想把那些婆婆折磨媳婦的水磨手段用到薛珍兒身上,薛珍兒根本不吃這一套,她無論使喚薛珍兒做個什麼,薛珍兒轉頭就使喚丫頭代替,毫無該自己奉承她這個婆婆的意識。

  她再試圖從名聲上打擊薛珍兒,說她不敬婆母,薛珍兒更無所謂,張口就回:「那就休我回家啊。」

  洪夫人:「……」

  她要能辦得到,開始就不用被迫接受她了。

  方伯爺跟建成侯定這門親事為的是結盟,如今把人家的閨女休回去,那不是結盟,是結死仇了,方伯爺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發生。

  如此,洪夫人對這個兒媳婦一時竟無從下口。

  薛珍兒確實自在,她招呼都不怎麼和同桌的族婦打,自管自己吃飽,才放下了鑲銀木箸。

  然後,她眼角瞄上了旁邊的瑩月。

  她和瑩月是妯娌,座次是挨在一起的。

  從嫁進來,她沒怎麼和瑩月打過照面。

  天冷,瑩月很少到外面逛,大部分時間都窩在房裡和熏籠為伴。

  而薛珍兒沒有到大房屋舍去過——她沒空,太忙了,忙著鬥方寒誠收拾方寒誠的通房跟洪夫人你來我往地過招,動不動還回娘家示個威,騰不出功夫來再豎一個對手。

  不過眼下坐到了一起,她就忍不住要注意上她了。

  洪夫人拿眼掃她,她其實感覺到了,就是不想理洪夫人,不過現在她看瑩月好一會兒了,瑩月毫無所覺,只是低頭斯文用飯,薛珍兒漸漸忍耐不住。

  「你是不是有了?」她語意很酸地問。

  瑩月第一下沒反應過來,茫然轉頭:「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有孕了。」薛珍兒把話說明白了點。她沒生育過,不過畢竟嫁兩回了,見識不少,瑩月吃個飯跟數米粒似的,一副很沒胃口的樣子,看臉色又不像生病,她因此有這個猜測。

  瑩月詫異道:「——沒有。」

  薛珍兒見她詫異之外,情緒平靜,半信半疑地道:「哦。」

  她兩人這一番對話本來簡短,但洪夫人留意到了,哼笑了一聲,問說的什麼。

  薛珍兒當著眾人不好落婆婆的臉面,無所謂地學與她聽了。

  洪夫人聽了,嘴角一勾,道:「大哥兒媳婦還沒有嗎?嫁過來大半年了,該上些心了,老太爺可著急抱重孫子呢。」

  她近來沒空伸手到大房來,這一句是話趕話,正有機會,就刺了瑩月一記。

  瑩月沒什麼精神跟她對嘴,低著頭含糊應了一聲。

  她心裡有一點點鼓著氣——這又不是她的錯,明明是方寒霄的問題。

  他那麼騙她,她還要替他背這個黑鍋,她覺得很冤。

  桌上倒是發出了一陣善意的笑聲,取笑大姑娘小媳婦是女人們聚會的必有話題,大姑娘是該找個好人家了,小媳婦就是快生個大胖小子,總是要找個由頭,不然這麼乾坐著,可說什麼呢。

  瑩月這個反應,在眾人看來就是小媳婦靦腆,也沒什麼不對的。

  當著眾人,洪夫人不能說多的什麼,她自己的兒媳婦在桌上不管,字句全沖著侄媳婦去,她自己面上才不好看。也就罷了。

  一時宴罷,族人陸續告辭歸家而去,方老伯爺年歲大,疲累撐不住,也去睡了,廳內便只留下方伯爺等人守歲。

  外面爆竹聲劈裡啪啦地響起來,方慧坐不住了,拉著瑩月要出去看。

  瑩月正好也不想待在廳裡——她現在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方寒霄,看見他的時候,一時覺得心裡滿漲得要炸開,一時又空落落地什麼也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在沒想清楚前,只能儘量避開他。

  她沒想過直接質問他,他很大概率不會承認,而這麼要緊的秘密,如果發現被她知道了,她無法預測他會是什麼反應。

  也許,會很可怕。

  她不想面對那份可怕。

  不是她真的害怕,而是,怎麼說呢,她恐怕自己不能承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藏著這個秘密,沒有對任何人說,獨自撐著如常起止,方寒霄這一陣一直很忙,不怎麼回來,目前為止,她居然還能撐住,沒叫他發現。

  廳外,丫頭小子們在庭前笑鬧,點燃各種煙花爆竹,方慧一雙小手,一時要捂耳朵,一時要拍手,樂得忙不過來。王氏要替她捂著,她嫌王氏礙事,不要,還想衝上去自己找一個放。

  這個王氏不能依她了,忙把她拉住:「姐兒,那爆竹蹦到眼睛裡可不是玩的,在這裡看看便罷了。」

  方慧不依,瑩月回過神來,也勸了一下,方慧倒肯聽她的,嘟著嘴道:「好吧,那叫他們給我放那個大的,我要看那個。」

  王氏搖頭笑著,無奈近前去吩咐丫頭。

  「哎,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瑩月聽到這一句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才發現薛珍兒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站在她旁邊。

  瑩月不由往後面退了退——她怕方慧聽見,這些話叫她聽見了不好。然後才道:「你說什麼?」

  「別裝傻。」薛珍兒目光炯炯地,探究意味濃重地打量著她,「沒人,你大過年的這副模樣。」

  先洪夫人說那一句時,瑩月低著頭,別人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薛珍兒就坐在旁邊,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像被說羞,倒是個鬱鬱的神色。

  「你知道是誰嗎?」薛珍兒又問她,「你告訴我,我去看看。」

  瑩月:「……」

  什麼跟什麼。她道:「你想太多了,沒有那回事。」因薛珍兒太能發散聯想了,她跟著堵她一句,「管好你自己家的事罷了。」

  天天鬧得雞飛狗跳,還來打聽她。

  薛珍兒嘴一撇:「誰耐煩管他。」她很不識趣,跟著打聽,「哎,你為什麼還沒懷啊?你身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要說懷抱著什麼心思來打聽這些,她也說不清楚,她就是想問。

  瑩月無力得很,她現在看見薛珍兒也沒有那種鬥志了,只是順嘴駁她一句:「我沒有病。你不是也沒有懷。」

  「你跟我比什麼?我才嫁過來幾天。而且,我有身孕才奇怪呢。」

  瑩月駁完也覺失言,但薛珍兒回她的後一句聽著很怪。瑩月饒是不想理她,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薛珍兒也沒跟她賣關子,張口就道:「我還沒圓房呢,能懷孩子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站薛珍兒身邊的丫頭脫口道:「奶奶!」

  薛珍兒嗤笑一聲:「怕什麼?是他不中用,又不是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丫頭急道:「不是,奶奶,您洞房晚上就把伺候二爺的丫頭打了一頓,二爺生氣了才——」

  「那怪我嗎?什麼下三濫的貨色,敢跑新房門邊上看我,他們家沒規矩,我才替他立一立。」

  瑩月聽呆了——就她此前聽說的那些傳聞裡,二房新婚的兩口子鬧歸鬧,沒有這一齣啊!

  薛珍兒嫁進來快一個月了,居然至今沒有圓房。

  「你們——怎麼會?」

  「怎麼不會?方寒誠想用這個拿住我,做他的夢,他想,我還不想呢。」薛珍兒很厲害地道,「哪天他把他那些賤人都遣散了,我才考慮一下。」

  瑩月不想聽她的家事,但實在是被弄糊塗了:「——你們同過床了啊。」

  如果沒有,這麼大的事瞞不過下人,早該跟他們那些打鬧一樣,傳得滿府都是了。

  薛珍兒稀奇地道:「同床又不一定就圓房。」

  因為她新婚夜打了丫頭,方寒誠賭氣沒有碰她,乾睡一夜以此羞辱她,不過她可不覺得,那麼個軟蛋,還髒,誰樂意跟他睡。

  她甚至於不憚把這事告訴瑩月,方寒誠不管出於什麼心態不跟她圓房,總之就是他不中用,他不中用,她鬧的底氣更足。

  ……

  瑩月眨著眼。

  她一顆心已經在喜慶的爆竹聲裡沉到了寂靜的深淵裡,由此反而掙扎出離奇的冷靜來。

  她聽見自己聲音很低很飄地,在爆竹聲的間隙裡道:「同床,不等於圓房啊。」

  她沒有進一步問薛珍兒,不好問,但忽然間,她如醍醐灌頂一般,什麼都明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11:01 AM

第九十六章

  過了這個年,瑩月十七歲了。

  她好像一下子長大起來。

  她原來就不是多鬧的性子,如今變得更為沉靜,嫁到方家以後,日益豐潤的臉頰在新年裡沒有養得更圓,反而是瘦削了一點下來,下巴變得秀巧,五官更為明晰,眼神望著人時,清澈裡,開始帶上一點屬於成人的疏淡。

  從外表看,她的變化仍屬細微,日夜相對的人難以察覺,連玉簪石楠都沒有覺出什麼不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內心發生過怎樣的驚濤駭浪,無人可以求助,無人可以訴說,她傾盡全力,假裝若無其事。

  沒有她想像得那樣難。

  打擊來得接二連三,她沒有時間再覺得痛,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自保本能開始運作的時候,其他一切置後考慮。

  方寒霄有一點點覺得不對。

  但是他說不出來,他蓄勢已久的攻勢將要發動,這個時候,他也無暇他顧。

  正月裡,天天都是吃酒赴宴。

  初十這一天,輪到了隆昌侯府的宴請。

  親友們紛紛上門。

  方寒霄攜瑩月一起。

  瑩月這回倒是見到了岑夫人,因為望月的身孕三個多月了,岑夫人不喜歡這個多事的兒媳婦,但對子孫還是重視的,年節時府裡來人太多,怕有什麼不相符的衝撞了她,便不命她出來。

  不過瑩月作為娘家妹妹,隨後還是見到了望月,是望月使人來叫她過去的。

  瑩月不太想去,但滿座人看著,不好把她們姐妹失和的事實擺到人眼裡去,只得站起跟丫頭去了。

  內室,望月歪在窗下羅漢床上,膝上搭著萬字錦絨毯,新年裡,屋裡一色簇新佈置,丫頭使著美人拳,力道很輕很小心地替她捶著腿。

  她見瑩月時候少,上一次還是年前了,此時見到簾子掀開,瑩月微微低頭進來,直起一點身來,目光中蘊著說不清的含意,上下將她打量著。

  瑩月覺出她目光奇異,抬起眼來,與她對視。

  「大姐姐。」

  瑩月沒問她看什麼,只是循矩見了禮。

  望月輕笑一聲,自己說了:「三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出息了,可見母親與你嫁的這個人,是嫁對了。」

  若是從前,瑩月或是含羞,或也就歡喜直認,眼下卻不過露出點淺淡笑意,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這門婚事怎麼來的,別人不清楚,望月作為始作俑者還不清楚嗎?

  以為事過境遷,再提起來這般自若,竟似真好意認真替她挑選的一般了。

  她不接話,望月也不在意,自管接著道:「三妹妹坐吧,彩琴,倒茶。」

  語調倒也和氣,不似找茬聲調。

  瑩月便在她對面坐下,她不想看,但又實在忍不住掃了一眼望月的肚腹處。

  想起自己曾有過的幻想擔憂,她心中閃過自嘲。這世上,可能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她一樣癡傻。

  並非完全沒有徵兆,惜月曾經的疑問就是一個提醒,只是她懵然不覺,自己是個傻子,還去教導別人。

  「三妹妹,聽說你先前遇上點事,受了驚嚇?」

  瑩月散漫的思緒一頓。

  被寶豐郡王調戲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從未告訴過外人,玉簪石楠也都自覺緘口,望月從哪裡知道。

  想了一下,她道:「沒有,大姐姐只怕聽錯了。」

  「自家姐妹,私底下閒聊兩句,你怕什麼。」望月輕笑著道,「我也是巧合裡聽來的,倒是嚇了我一跳。聽說有些藩王宗室,十分放縱,在封地上無所不為,還好你不曾吃了他的大虧。」

  瑩月眼睫霎了一下。聽望月的口氣,不但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嘴上道:「大姐姐說哪裡話,真沒有這樣的事,我許多日子不曾出門了。」

  「是被驚嚇到了?」望月好似沒有聽見她的再次否認,只是堅持說自己的,「妹夫已經替你出了氣,你倒也不需害怕了。只是,你該勸妹夫從此謹言慎行些才好,那畢竟是位郡王,不是好得罪的。」

  瑩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寶豐郡王受傷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先發現了一件更震撼顛覆她的事,寶豐郡王如何,反而不在她的心上了,她從未深想。

  「大姐姐,你越說越離譜了,這怎麼又和我們有關係了?沒有憑據,這可不是胡說的事。」

  她的驚訝毫無作偽,因為她是真的不覺得寶豐郡王受傷是因為調戲過她。

  方寒霄會為她冒這種風險——她心中乃至苦笑了一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就是從前,她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望月看到眼裡,遲疑起來。難道真不是方寒霄下的手?

  寶豐郡王遇襲之事因為一直沒有抓到兇手,排查來排查去,最終漸漸將目光放到了方寒霄身上。

  不論有沒有證據,寶豐郡王白天調戲過瑩月,晚上就出事,他那一系的人就算起初沒料到方寒霄有這樣大的膽子,遍尋不獲之後,因此產生懷疑也是難免的。

  而方寒霄如果真敢幹出這樣的事,那心理素質堪稱是一等一,從他本人入手,很可能查不出什麼,瑩月相對就好突破得多。

  連岑永春都見過她說哭就哭的樣子,她的脾性,實在叫人一眼就看透。

  望月因此接受了這個任務。

  「大姐姐若沒有別的事,我回去席上了。」瑩月站起來,她察覺到望月打探的意思,覺得很沒意思。

  「再坐一會兒,席上又沒什麼事,你過去也不過乾坐。」望月不放棄,堅持著把她留住,又說了一陣,言語之間繞來繞去,總繞不出寶豐郡王的事。

  瑩月終於不耐煩:「大姐姐願意怎樣想,就怎樣想吧。」

  她連告辭都不說了,直接走了出去。

  望月叫她堵得怔在那裡,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哪來這麼大氣性!」

  瑩月畢竟是來做客的,她不能硬把人扣在自己屋裡,只能皺眉吩咐人:「去告訴世子爺,」她沉吟了一下,「應當與方家無關。」

  **

  「奶奶,你今日可厲害了一回。」出來以後,石楠有點咋舌地道。

  瑩月笑了笑。

  她哪裡厲害了。或者說,她從前是弱到了什麼地步,現在才連使一點小性子,都讓丫頭覺得她厲害。

  「石楠,」她輕輕道,「你和玉簪從前跟著我,是不是受了許多委屈,很不開心?」

  「沒有啊。」石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先是笑嘻嘻地,想了想又改了下口,「在徐家的時候是有一點,不過現在再沒有了。奶奶,你是不是被大姑奶奶問得想起了從前的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瞧她的日子才不好過呢,就是個面上光。奶奶如今過得比她好一百倍。」

  瑩月心裡歎了口氣。

  面上光這個詞用得好。

  不過不該用在望月身上。她的日子,才是面上花團錦簇,內裡空洞虛無。那個真正厲害的人,將她哄得滴水不漏,她到如今,如夢初醒。

  如果說,此前她按兵不動是陷入茫然,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望月把她找過去這一遭,是讓她萌生出了一點退意。

  陷在這種糾葛裡令她覺得很疲倦,她提起從前,不是惱怒,反而是有一點懷念。清渠院那一方小天地,清貧閉塞,但沒有這許多煩惱。

  這裡面有一個隱藏著的問題是,她來見望月都這樣不舒服,方寒霄來見岑永春,難道會有什麼好的感覺嗎?他明明有充足理由與岑家翻臉決裂,卻從不拒絕岑永春的邀請,僅僅是要強撐著顏面?

  看問題的角度變了,從前覺得合理的事情,一件件也都變了模樣。

  不將錯就錯接受她的話,他大概不能這樣容易地與岑永春來往吧。她還沒有替嫁過來的時候,就聽說過平江伯府與隆昌侯府因為差事內裡不和的事。

  你看,這些脈絡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只是她從未發現。

  「奶奶,這些人為什麼忽然亂跑起來?——不對,奶奶,我們走錯路了。」石楠忽然發現了驚呼。

  瑩月回神,發現不錯,她是自己從望月屋裡出來的,望月被她氣到,沒給她派引路的人,她心裡有事,也沒注意看路,只循著最寬敞的一條走,不覺居然走到了外院附近。

  外面許多下人奔著一個方向在跑,步履匆忙,神色緊張。

  「出什麼事了?」石楠也有點緊張起來,往外快走了幾步跟著觀望,瑩月跟著她一起。

  石楠這時見到一個跑得慢的年紀小點的小子,壯膽上去攔了他問。

  「失火了,祠堂失火了!」小子大聲回答她,說完連忙又跑。

  石楠與瑩月面面相覷——這就難怪了,誰家祠堂失火都是大事,尤其還是新年裡。

  這可太不吉利了。

  亂糟糟的一群人很快跑過去,她們所在的這一處地方變得空蕩蕩的。

  「奶奶,我們進去吧,怪嚇人的。」

  瑩月正要點頭,一錯眼間,忽覺一個人影從前方屋舍拐角處一閃而過。

  她很是怔了一下——她不知道那處屋舍是什麼所在,但她似乎,是認得那個閃進去的人影。

  而再前方,有兩個人正走來,其中一個她也認得。

  「大姐夫。」

  瑩月腦中空白了一下,眼見岑永春伴著身邊那個衣飾尊貴的人似要往那處屋舍裡走,不及細想,攔了上去,有點生澀地喊道。

  岑永春全副心神放在身邊的懷慶郡王身上,他聽說懷慶郡王來,才去大門外迎了他,沒注意到瑩月,忽然被叫住,一怔:「啊?」

  然後他有點奇怪,「你在這裡幹什麼?」

  說著,他不由把瑩月打量了一下,他從前只覺得瑩月幼稚,沒怎麼留心過她,寶豐郡王居然為她傾倒,很出乎他意料。

  瑩月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努力撐著表情道:「大姐夫,我聽見人喊你們府上祠堂失火了,嚇了一跳,所以出來看一眼。你不要去看看嗎?」

  岑永春驚了:「什麼?!」

  他才從外面回來,真不知道,忙轉頭看懷慶郡王:「這,勞您——」

  「你忙去吧,我自己先坐一會。」

  懷慶郡王說著,就想往那處屋舍裡走,岑永春猶豫了一下——他邀請懷慶郡王進到隆昌侯的書房裡待客是為顯尊重,但不能放他一人進去,陪笑道:「恐怕這裡危險,我領您去老太爺那裡坐一坐。」

  懷慶郡王臉色微沉,頓了一下,還是道:「好罷。」

  他二人走了。

  瑩月茫然地舒了口氣。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被本能主宰,腳不受控制地就上去了。

  「奶奶,我們進去吧?」石楠沒覺出什麼不對,人家祠堂失了火,瑩月告訴主家一聲也是應該的。

  瑩月張了張嘴:「——再等一等。」

  石楠奇怪,但還是陪她站著。

  沒有過去多少時間。

  方寒霄從屋舍裡重新閃了出來。

  他大半個身子還隱在牆壁後,警惕的目光左右一掃,就跟瑩月對上。

  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11:05 AM

第九十七章

  這一個瞬間很安靜。

  然後,瑩月低頭,轉身往裡面走了。

  方寒霄從頭頂心到腳底板一陣雷劈似的顫慄酥麻——他不需要問什麼,忽然就意識到,她是知道的。

  知道多少,暫不確定。

  她在這樣的場景下撞見他,沒有問一個字,連個驚訝的眼神都沒有,已經是將自己了然的態度表露無遺。

  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哪怕立時當場撞見的是岑永春,他都不會有這樣強烈的——心虛。

  他看著瑩月單薄的背影慢慢走遠,這幾天心頭隱隱浮現的不對勁終於有了答案,這麼要命的關口,他無法細想,猶豫片刻後,只能按捺下混亂的思緒,掉頭向另一邊而去。

  祠堂失火的意外打亂了隆昌侯府宴客的節奏,好在發現得及時,沒有鬧出什麼大亂子,面上維持著一應如常,望月養胎,岑永春招待懷慶郡王,岑夫人支應整場宴席,各自有事,暫時都抽不出空去查個究竟。

  而等到宴罷,客人們陸續散去,岑夫人終於騰出手來去追究責罰下人,細查失火因由,這個時候,該抹平的痕跡也都被抹平了。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石楠惴惴著,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奶奶,大爺先前是幹什麼去了?」

  她起先沒有看見方寒霄進去,但後來看見了他出來——說實話,他看上去不像在做什麼好事。

  現在也沒有跟她們一起回去,只給車夫留了吩咐,說有事,讓她們先走。

  瑩月搖搖頭:「我不知道。」

  其實她都知道了。

  她親眼看見了他娶她的最終目的,沒有比這更明白的。

  可能早已有了準備,她非但不太意外,居然也不很心痛,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感。

  她這樣普通,出身既不好,相貌也平平,本沒有什麼值得他喜歡,叫他對她那樣好的優點。

  現在這樣,才對了。

  他的目的,應該算是達成了,她對他的作用,也應該是沒了。

  起初的時候,瑩月未嘗沒有過被欺騙的憤怒,但這憤怒無法持久,她很快不得不記起了她的來路,她從根上就不正,方寒霄要對她做什麼,她沒有底氣像個真正的受害人一樣同他抗衡。

  遮蔽眼前的浮雲褪去,瑩月發現她也是可以很現實的,她至今沒有同方寒霄鬧開,是因為潛意識裡她知道鬧開對她沒有好處。

  她不是薛珍兒,沒有強橫的娘家能為她出頭,她只可以依靠自己,未來的每一步,她都要走得很小心。

  首先,她不能惹怒方寒霄。他們最好是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她願意理解他的作為,但他無論是報復還是利用,總該有個盡頭,如果覺得開始就是個錯誤,那麼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成,應該到了糾正這個錯誤的時候。

  然後,她可以放下方家的一切,守口如瓶,只求平平安安地離開。

  被休還是和離,她不是很在乎,她不會再嫁人了,甚至也不會再留在京城,這一點名聲上的便宜,有或沒有,對她沒有多大差別。

  至於去了外地怎麼生活,她也想好了,南邊文風鼎盛,許多人家會為女兒也延請先生,像方慧就有,她太高深的教不了,給小女孩兒開蒙,應該是可以的。

  再者,以方家一貫在財物上的態度來看,方寒霄應該不會苛刻到連她的嫁妝都不肯給她帶走,有那些東西在,靜靜地一般過日子也盡夠了。

  這麼七想八想回到了府裡,瑩月沒有休息,拿出她重新制過的嫁妝單子查看歸置起來。

  太重太大的東西不去管它,她只撿輕便值錢的先看,有好收拾的,就便歸攏到一處放著。

  石楠起初不解其意,漸漸為不詳的預感所籠罩,快嚇哭了:「——奶奶,我們現在幹什麼呀?」

  屋裡除了玉簪石楠,瑩月沒讓別人進來,她猶豫了一下,覺得也該讓兩個丫頭有個心理準備,就低聲道:「我們可能要走了。」

  玉簪茫然:「走去哪裡?」

  「我還沒有想好,先收拾著吧。」

  石楠顫聲道:「可是這裡是奶奶的家,好好的,我們為什麼要走?又能去哪裡?」

  玉簪心下也急了,胡亂猜測了一下,道:「難道大爺真在外面有人了?奶奶和他賭氣?」

  守歲那晚薛珍兒探問的那句話,她聽見了一點,後來方寒霄又總在外面,較少回來,瑩月也不怎麼和他說話,這樣看,難道是叫薛珍兒說准了?

  「那奶奶是要回娘家嗎?」玉簪追問,又有點為難,「徐家——太太恐怕不會管我們的。」

  聽說是回娘家,石楠反而鬆了口氣:「那沒事,太太不管,二姑娘還在呢,太太現在不敢要二姑娘的強,我們投奔二姑娘住幾天好了。不過奶奶,你確定真有這事嗎?我覺得就算有,我們也犯不著走吧,奶奶是正房,哪有被外面的女人氣走的理,哼!」

  石楠說著,情緒從慌張轉成了生氣。

  正房,嫁過來大半年沒有圓房的正房。

  天底下,又哪裡有她這樣正房的理。

  瑩月歎了口氣,裡面的糾葛,她不好跟丫頭透露,她們知道了也要跟著陷入危險之中,就這樣讓她們誤會,倒比說明白的好。

  她就道:「先收拾著吧,免得事到臨頭了,措手不及。」

  石楠有點聽不大懂——什麼措手不及?奶奶自己賭氣要走,又不是被誰攆出去的。

  她就問,又繞著彎子想打聽一下方寒霄「外面女人」的事,瑩月有一聲沒一聲地答應著她,後來玉簪看出來瑩月情緒實在不對,拉了她一把,不叫她問了。

  三個人悶悶地收拾到掌燈時分,胡亂用了兩口飯,方寒霄還沒有回來。

  瑩月把玉簪石楠再次叫到內室,開妝匣,從裡面拿出幾張紙來給她們:「這是你們的身契——石楠,你娘和弟弟的也在這裡。」

  石楠才恢復一點的心情徹底崩了,手一抖,沒接住,三張泛黃的紙飄到了地上,她也不撿,嗚嗚地就道:「奶奶,你什麼意思?不要我們了?嫌我們伺候得不好?!」

  「不是。」瑩月很溫柔地給她擦眼淚,「你別哭,以後我一個人,不能要你們伺候了,你們拿了身契,去衙門上正經的戶籍,好好過平民百姓的日子,比跟著我要強。」

  「我不——嗚嗚!」石楠一下哭得倒不過氣來,「奶奶,到底怎麼了啊!我——嗚嗚嗝!」

  玉簪也哭了:「奶奶,你好狠的心,我們打小一處長大的,你說攆我們走,就攆我們走,我能去哪裡?什麼好日子,強在哪裡,我一天也沒經過見過,出去叫人賣了都不知道,奶奶你就忍心這樣?」

  瑩月有點無措,從來都是她哭,兩個丫頭哄她,現在倒過來,她一下要哄兩個,忙不過來:「這裡我不能留了,徐家回不去,以後我一個人,你們跟著我會很艱難,我才這麼說的。你們放心,不會叫你們空身走的,先把好理的理出來,再看著分——」

  「我哪也不去!」石楠發狠,旋即氣又噎了,「我爹早死了,我就剩了娘,弟弟還小,孤兒寡母的,到哪裡能有好日子過?有東西也守不住。奶奶真要走,去哪我都跟著,人多起碼還少受些欺負。玉簪姐,你呢?」

  「我獨一個,更不走了。」玉簪抹著眼淚,「我拿了身契又有什麼用?出了門遇上強盜拐子,只怕轉手就叫再賣一回。」

  說到底,真是很有本事能耐的下人,一開始就不會被徐大太太放到瑩月身邊來。

  瑩月糾結了片刻,被兩雙紅眼睛盯著,認輸:「好吧——那就一起走。」

  「這還差不多!」石楠勝利地掛著淚珠笑了。

  簾子,在這時候被一隻手撩了開來。

  玉簪對著門,一眼看見,站起來:「大爺回來了。」

  她說完,下意識看一眼瑩月,說實話,被帶得白白哭了一場,她至今其實還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方寒霄外面有人的話,瑩月沒否認,可也沒完全承認,那是個什麼樣的人,更是一概不知。

  方寒霄淡淡點了頭。他手沒放下,仍舊撩著簾子。

  於是兩個丫頭會意了,低著頭挨次出去,石楠走前也看了一眼瑩月,充滿希望地——說不定是誤會呢,不要走是最好了,說一聲走容易,真走了,到外面無依無靠,哪是那麼好過的。

  人都出去了。

  簾子放下,方寒霄邁步,緩緩走過來。

  瑩月沒有看他,俯身把掉到地上的身契撿起來,整好放回妝匣裡。

  她不是真想收拾東西,只是借這個動作鎮定一下心緒,同時她借著眼角餘光瞄見方寒霄走到了書案前。

  她把契紙放好的時候,方寒霄的步子跟著過來了。

  他修長的手指,將一張紙放在了她面前。

  ——我可以解釋。

  瑩月看了一眼紙上的字,再抬頭看他。

  方寒霄深沉的眼神同她對視著,似在等候她的回應。

  瑩月目光下移,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過。

  她想了好久的要心平氣和,但此刻心中一股氣不受控制地就撞了上來,乃至混著少見的想冷笑的不善情緒。

  裝。

  你再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11:10 AM

第九十八章

  這一個不善的念頭閃過,瑩月旋即努力控制著自己平了平氣。

  方寒霄還願意來敷衍一下她,總是比不敷衍的好,她不應該生氣。

  「不用解釋。」話說出口的時候,她自己回味了一下,感覺大體還算平和,於是心中更進一步冷靜下來。

  她已經不敢期望自己會得到實話,既然如此,又何必聽他編一篇故事呢,為難他,也為難她自己。

  方寒霄站著,沉默了一會。

  內心深處,此刻的感受,說實話——他有點腿軟。

  這感覺很不可思議,他從未想過他會有怕她的一天,就是現在,她也沒幹什麼,可是這份沉滯的氣氛,比她對著他眼淚漣漣地大哭要可怕多了。

  她靜靜坐著,低著頭,一縷髮絲垂在頰邊,側臉在昏黃燈光下冷清而淡漠,與他朝夕相對的小姑娘,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面貌,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長大來得太突然也太無聲無息了些,令他措手不及。

  並且,他無法否認,這成長很可能是因他而來,這也令他回來路上想好的那些為自己辯解的話說不出口。

  是,他是有苦衷,不得已如此。可是難道她就活該受他的欺騙嗎。

  想到她自己悶著,不知道已經忍耐著吞下了多少委屈,他心尖又有點微微的疼。

  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居然就真的不解釋了。

  連假裝一下都不假裝。

  瑩月咬住了唇——她沒有那樣堅強,她怕自己的哽咽聲溜出來。

  兩個丫頭對著她哭的時候,她都忍住了,只是安慰她們,但現在,他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她眼圈已經禁不住要發紅。

  什麼沒有期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怎麼可能沒有。

  可是現在是真的沒有了。

  瑩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逼到眼睫的兩顆淚忍回去的,她又壓抑了片刻,才道:「我,今天幫你了。」

  方寒霄:……啊?

  但他又狠狠鬆了口氣,肯說話就好,說什麼都好。

  他連忙點頭。

  瑩月不看他,怕看見他漫不經心的表情要哭,垂著頭自管繼續道:「你進去人家以後,岑世子跟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也要進去,我說祠堂失火,把他哄走了。」

  方寒霄訝異,又有點心不在焉——她不生氣了吧?他現在開始解釋,她能不能聽進去?

  「不管你要做什麼,我沒壞你的事,我還幫你了。」瑩月道,「我不會出賣你,你可以放心。」

  方寒霄連連點頭——他當然放心,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瑩月這時終於抬了下頭,她得確認他認不認同,才好說下面的話。

  見他點頭,她才道:「我不論到哪裡都不會胡說的。所以,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才醞釀出來的一點笑意凍住。

  瑩月沒發現,心很冷地說自己的:「我對你也沒有用了,現在走,你也沒有什麼損失,玉簪石楠是我的丫頭,她們從小就跟著我,我想一起帶走,別的就隨便你吧。」

  給,她就拿著,不給,就算。

  方寒霄眼前發暈——連家都給他分好了!

  他轉頭去拿了筆,感覺刻不容緩地有話要說,可是回來才寫了一個字就覺心浮氣躁,沒有耐心再寫下去,索性將筆一丟,不顧瑩月臉色,攔腰將她抱起,兩大步走到床鋪那邊去,將她一放,自己也踢了鞋上去,然後一把扯下帳子。

  瑩月起先反應不及,腦袋挨到柔軟的被褥後,撲騰著要反抗:「——你幹什麼?」

  「你這麼狠的心。」

  陌生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瑩月的掙扎為之一頓。

  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聽見方寒霄的聲音,上一回,他只是氣音,其實聽不出是什麼音色。

  他的聲音低沉,不知是受過傷,還是久不說話,吐字略為緩慢,也有一點啞,但並不難聽,反而因此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響在她的耳邊,好似直接磨礪到她的心上。

  瑩月因此怔住。

  到這個時候,方寒霄早已明白自己是因為什麼露了餡,他想著不要色令智昏,然而到底是昏了。

  但他沒什麼懊悔,乃至覺得放下了一點重負一一讓她知道就讓她知道,他偽裝至今,心中未嘗有多麼輕鬆。

  不過露了餡,那就得解決一下露餡的問題。

  「放你走?你走去哪裡?」 方寒霄問她。

  因為他要在她耳邊說話,這個姿勢,無可避免地幾乎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

  瑩月回過神來推他——推不動,他好像怕她現在就跑了一樣,還又往下壓了點,她只能將就著,困難地道:「那和你沒有關係。」

  她難道還要和他交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又覺得他語意裡蘊著輕慢強橫——這二者矛盾地糅合到了一起,成功激起了她心頭的火花,她不肯再吭聲,只是伸手又推他。

  方寒霄壓制著她,他聲音裡的輕慢其實只是因為他吐字慢,至於強橫就真的有——他想起來,難怪他才進來的時候,兩個丫頭眼睛紅得兔子一樣,他要是再耽擱一會,她是不是就直接帶著丫頭跑了。

  她這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叫他怎麼敢放鬆。

  「怎麼會和我沒關係?」方寒霄低低地道,「不要亂想那些,這是你的家,你只應該在這裡。」

  家?

  瑩月聽到這個字,眼圈熱了一下,不,從前她這樣覺得,可以後她沒有家了。

  「你不要哄我了,」她很冷淡地道,「我現在走,也算如你的願了,免得你將來費心。」

  方寒霄道:「我早不是那樣的想法,你想聽,我都可以解釋——」

  「原來你真是那樣想。」瑩月眼神變得空洞,喃喃道。

  很難形容出她這一刻的感受,她已獨自在陰暗的真相裡待了這麼久,與自己的傷口靜默疼痛地相對,而這一刻她知道了——所有她的臆想猜測,都是真的。

  本來就是真的啊。

  她那不知藏在哪個角落裡的遊絲般的一點希望到底是怎麼還會存在的,讓她再一次地跌進了深淵。

  這一次,總算是能把她摔踏實了。

  再也不必心存任何幻想。

  她忽然間一點點都不能容忍再看見他,他的聲音那樣陌生,他的人也是,她還在這裡聽他的哄騙,多麼荒唐。

  她掙扎起來,用力地。

  方寒霄想解釋的第一句話就把她點爆了,整個懵了,手忙腳亂地壓制她,道:「那是從前,從前!」

  他簡直後悔到想把那句話吞回去,他怎麼會蠢成這樣,她一說走,他都亂了。

  從前現在,又有什麼區別。

  她由始至終,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中。

  瑩月沉默地掙扎,反抗,她拒絕方寒霄再湊近她的耳邊,她一個字也不要再聽他說,她甚至於很兇惡地想——如果他是真的不會說話,他們還像從前那樣,那多麼好。

  他會鬧她,會有點煩她,可是更多的是待她好,不會這樣欺騙她,她不用聽他一開口,就刺破她的心。

  她嗚嗚地哭出來:「——你把他還給我。」

  她要那個變著法鬧她的幼稚明朗的方寒霄,不要這個心機深沉得她從未認識過的方寒霄。

  眼淚開了閘,她所有的委屈傷心再也壓抑不住,他開始還能控制住她,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頓了一下,而瑩月抓住機會,越戰越勇,混亂裡,甚至抓住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所有的自我勸說都被她丟去了一邊,她這麼疼,他憑什麼還可以居高臨下地指責她心狠。

  他根本,就沒有心吧。

  她嘴裡嘗到了血腥味。

  ……

  瑩月終於清醒了一點,齒關鬆開。

  方寒霄從她咬住他起,沒有再動。

  直到感覺她鬆開,他才把手腕移開。

  他試探著重新俯身,瑩月這一回沒有怎麼樣,她的力氣已經耗盡,再也掙扎不動了。

  「氣消了沒有?」方寒霄低聲道,「我還有一隻手。」

  沒有再給她咬一下吧,他無奈又縱容地想,雖然他其實還沒摸明白她怎麼會炸成這樣,但這脾氣恐怕一大半是他慣出來的,他得認。

  瑩月無力地搖了搖頭:「不要了。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不假思索:「這不行。」

  然後他想了想,放軟了一點語調:「除了這個,別的都可以。」

  但別的她都不想要。

  瑩月只覺得消耗過度,腦中空茫茫一片,道:「我們從來不是真正的夫妻,你還留著我,做什麼呢?」

  方寒霄:「怎麼不是——?」

  他失了聲,忽然反應過來。

  屋裡只點了一盞燈,燃到此時無人去把燈花剪掉,光線已經昏黃閃爍,帳子放下來以後,裡面更暗,瑩月在昏暗中躺著,絕望地道:「你還要騙我,你怎麼是這樣壞的一個人。」

  方寒霄被她的語氣刺傷——他不是銅牆鐵壁,他當然是會痛的。

  他撐到現在,是覺得自己還有解釋彌補的機會,她那樣柔軟,他哄好她,不要費多麼大的功夫。

  但這一刻他感覺到了她由身到心的排斥,她將他徹底否定,而糟糕的是,他居然尋不出什麼再為自己辯駁的話。

  她躺在那裡,不再有什麼動作,可是好像離他有千里之遙。

  他心中發疼,又不知道還能拿她怎樣,許久以後,憋出一句話來:「我就是這麼壞。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反正,她想走,是不可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0 11:14 AM

第九十九章

  鬧到後來,瑩月睡著了。

  不管情況在她心中壞到了什麼地步,她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總歸是釋放了出來,雖然是她極力避免的比較難看的方式,但,已經這樣,那就這樣吧。

  她疲憊不堪,也釋去心事,就睡過去了。

  方寒霄起先沒有發現,還絞盡腦汁在組織語言,這回他不敢張口就來了,而等他終於想好了怎麼從頭解釋,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呼吸漸漸變得規律。

  他:……

  他有點不可置信,伸手想晃一晃她確認,手懸在她肩膀上方,又停住了,他居然有點不敢。

  如果真睡了,他又給晃醒了怎麼辦。

  又跟他鬧著要走了。

  還是讓她睡吧,睡一覺醒來,也許就冷靜一點了。

  ……

  「奶奶,你們和好了吧。」

  晨光透過窗櫺,石楠充滿希望的聲音響起來。

  瑩月坐在妝台前梳頭發,聽見沉默了一下:「沒有。」

  石楠想歎氣,又忍住了,怕把瑩月的心緒帶得更壞。

  昨晚她們出去後,沒敢走遠,就在堂屋裡坐著,聽到里間傳來類似打架的動靜時,嚇得手心都涼了,總算那動靜持續時間不長,在她們快忍不住冒犯衝進去時,止住了。

  然後就很安靜,似乎沒事了,所以她現在才問了一句。

  這個時候,玉簪和另一個去提早飯的丫頭回來了。

  玉簪臉色有點古怪,進來就把那丫頭支走了,然後到瑩月身邊悄悄道:「奶奶,我們院門前多了人。」

  瑩月沒聽懂:「什麼?」

  「就是多了守著的人。」玉簪解釋,「是兩個婆子,我問了,她們倒也回答了,可回答得很怪,說是大爺讓她們在這裡的,奶奶如果要出門,她們也跟著一道出門伺候——大爺怎麼突然想起來這一齣?我們也不缺人啊。」

  石楠莫名:「難道還怕奶奶跑了?」

  她是脫口而出,說出口的時候,乃至覺得荒謬好笑,但跟瑩月目光對上,她呆了:「——奶奶,真的?」

  瑩月冷著臉站了起來。

  她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方寒霄已經不在了,她記得自己咬了他,但後來怎麼樣,她的記憶就模糊了,只依稀記得他是不肯讓她走的——

  但沒想到,是這麼個不讓她走法。

  從前他那些好,全不過是假像,真實的他,深沉冷酷又不講道理。

  瑩月往外走。

  玉簪石楠忙跟上去。

  門前果然多了兩個不起眼的婆子,這種天氣,也不嫌冷,揮著掃帚,在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

  見到瑩月出來,兩人一齊丟下掃帚,上前陪笑行禮:「奶奶要出門?有什麼東西,都可吩咐老婆子拿著。」

  這是真要跟著她的意思了。

  她們不過聽令行事,瑩月跟她們發不出火來,深吸了口氣,一語不發,踩著微重的步子回去。

  說實話,對這個狀況,玉簪石楠生不出氣來,甚至還有點覺得——挺好的。

  但不敢說,她們是瑩月這一邊的,不能與主共榮辱吧,至少也不好意思叛逃到對面去。

  瑩月不要出門,食不知味地用過早膳,發了一陣呆,不覺就坐到了書案面前去。

  她關於揚州案能做的準備都做好了,要不是出了這個事,她已經該動筆正式寫起來了。

  這個當口,她心亂如麻,往書架裡摸索,無意中把那疊紙張抽出來,愣了愣,慢慢翻著,一時居然看了進去。

  與那些寫著玩的小文章不同,這許多跌宕起伏的劇情,被牽涉進去的所有人物如何安排,怎麼才能繁而不亂,環環相扣,她本已想得差不多——就此擱棄,她前面所有的功夫就白費了。

  心情再怎樣不好,日頭照常升起,天並沒有塌下來,她難道就要放棄自己的心血,只知沉迷頹廢嗎。

  那她才會把自己過得更不好吧。

  瑩月鋪紙磨墨。

  她還是想寫,但換一種寫法。原來她只是記事,現在這樣她和方寒霄變成了這樣——她決定把所有真實人物隱去,全部另編,事發時候托去前朝,只留下一個案件的框架。

  手裡有事情全神貫注做著的時候,那些紛擾好像暫時褪去了一邊,時間也過得很快。

  下午的時候,天陰了下來,天際灰濛濛的,有點肅殺的陰沉。

  石楠跑出去看過一圈,回來搓著手道:「好像快下雪了。」

  她說得不錯,過不多一會兒,就有細細的雪花飄了下來。

  這算得開年以來的第一場雪,不大,但雪花很綿密,細細碎碎落到院子裡,很快先把砌的小花圃磚面上覆了一層白。

  瑩月停了筆,猶豫片刻:「——叫那兩個婆子或是進來,或是回她們自己的地方避雪吧。告訴她們,我不出門。」

  石楠答應一聲,縮縮脖子,忙又沖出去。

  她回來得很快,面上帶著努力壓抑過的笑容:「奶奶,大爺回來了。」

  她身後,方寒霄帶著一身薄雪走了進來。

  玉簪倒茶,石楠替他把解下的大氅上的雪花撣一撣,又放到熏籠上去。

  瑩月坐著,一動沒動。

  只是她的心理沒有那樣強悍,她先前那麼專注,此刻是一個字也想不下去了,提著筆,卻落不下去,倒是一滴墨順著筆尖滑下,汙了紙張。

  主子們還沒和好,一定有話要說——或是吵,玉簪石楠忙完,很快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是你的犯人嗎?」

  瑩月心裡壓不住氣,她不跟婆子為難,但對上這個始作俑者,就沒那麼客氣了,她咬都咬過他了,想不出來還能把他怎麼得罪,索性一轉頭,直接質問。

  方寒霄臉色不變,只是搖頭——他吩咐在院門口添人的時候已經預料到要把她惹得更生氣,不過,他早上實在不得不出去,來不及等她醒來,她們徐家的人又實在能跑,當時要不是惜月跑了,還輪不到她嫁進來,因此他不得不預先做個準備。

  「那你把人撤走。」

  方寒霄很爽快地點頭同意。他人都回來了,還要婆子做什麼。

  瑩月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領會到他這層意思:「……」

  方寒霄眼看她臉色刷地又寒了,跟外面飄的小雪花一樣,心裡也是忽地上下了一下。

  他走過去,想拿她手裡的筆,瑩月不給,他好聲好氣地自己去筆筒裡重新拿了一支,寫:別生氣了。我與你說實話,我一直瞞你,是因我至今尚有性命之憂。

  這一句實在聳動,瑩月欲待不看,眼角瞄到,又忍不住看了。

  ——我沒騙你,我遇過匪你知道的,那群匪徒,至今沒有抓到,我在外面那幾年,得知他們還犯了別的案子,手段更為兇殘,一樣逃之夭夭。

  瑩月冷靜下來,淡淡地道:「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不夠聰明,分不出來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那就都不要聽好了,還簡單一點。

  她是要走的人了,他這些事,本也該和她沒有關係。

  方寒霄心頭一冷,在心裡把薛嘉言踹了一腳。

  ——因為他一早出去,就是找薛嘉言去了,他成長經歷特殊,與姑娘打交道都少,在怎麼哄媳婦上實在沒有經驗,從前好的時候怎麼都好,這一下惱了,他有點不知該怎麼下手,回想起自己的說話處置,處處都透著不合宜,難怪沒把她勸回轉,他後來又想了一篇話,可是一晚沒怎麼睡,再翻來覆去一想,似乎又不好了,直捱到天亮,他對著她朦朧裡的睡顏發了一會呆,決定為求穩妥,還是找個有經驗的人討教一下去。

  薛嘉言難得有機會指教他,樂得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信誓旦旦地教他:「方爺,你別上去就認錯,沒用,你媳婦張口就能反問你一句錯哪兒了,你把自己從頭頂到腳底反省過一遍,她還能不鹹不淡地問你一句,還有呢?——你得聽我的,你裝可憐!」

  「我跟你說,你別拉不下面子,兩口子關起門來的事,又沒外人知道,你裝得越可憐越好,女人心都軟,一旦叫她心疼了你,多大錯處都不算什麼了,到時候你不用哄她,她得倒過來哄你,嘿嘿,裡面好處多著呢——對了,方爺,你到底是犯什麼錯了?」

  ……

  他真是信了他的邪,好處呢,就得一波透心涼。

  「你扣著我,到底還想怎麼樣?」輪到瑩月反問他了。

  方寒霄有點悶悶地——都成他扣著她了,他想怎麼樣,他娶回來的妻子,當然是想跟她過日子了。

  像這世間所有相守的夫妻一樣,不,最好比他們還要好一點。

  但她好像完全不相信了,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騙子一樣。

  他沒法為自己辯白的是,他確實騙過她很久。

  這讓他如今的許多話都很難出口,太輕率地說出來,恐怕只會被她當成騙局的又一種。

  ——你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吧。

  他最終歎了口氣,寫完這一句,不顧瑩月警惕起來的眼神,放下筆硬是把她攬住,頭埋到她肩上,帶著未散的外面的涼意低聲道:「我自己知道,我對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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