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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8:32 AM     標題: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7-3-12 04:28 PM 編輯

【書名】:掌珠

【作者】:意遲遲

【內容簡介】:

  滿京城都知道,連家二房的大姑娘若生臉盲得厲害。

  今兒梳個墮馬髻她認得你,趕明兒另梳個,她就記不得了。

  但有一位,即便裹成熊,她也總一眼就能分辨。

  因為他們初見於彼此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卻重逢於最好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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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8:40 AM

第001章 連家

  若生迷迷糊糊醒來時,尚不過三更。

  屋子裡黑魆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聽見大丫鬟紅櫻的呼吸聲,輕而緩,平而穩,於暗夜之中聽進耳裡,有著令人心安的溫暖。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聽過這樣的呼吸聲。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閉眼就能聽見自己的慘叫聲。即便沒了舌頭,聲音悶在喉嚨裡,也依舊響徹耳際。

  然而如今……舌頭在嘴裡沿著貝齒打了個轉,靈活自如卻帶著兩分陌生。她已太久不曾擁有過它……

  若生還記得,自己臨終的時候,五感幾乎盡失。不像現在,聽得見輕淺的呼吸聲,聞得到空氣裡彌漫著的百合香,氤氳的,氣味怡人。她躺在錦衾下,闔著眼細細嗅去,依稀能分辯出裡頭的三兩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頭香,隱約還混著些白漸香的果味……

  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軟枕中。

  這樣一味合香,價值數金,但在連家卻是司空見慣。

  一顆價值十金的螺子黛,在姑母的箱奩中,亦是堆積如山,無人問津,空擺著積灰罷了。錦衣玉食的年月裡,府裡花在脂粉費上的銀子,一年到頭少說也有十數萬兩。

  宣明十七年的連家,一如她記憶中的奢靡。

  可這潑天富貴,卻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夏天,悉數化為烏有。萬貫家財被人奪去不提,佔了平康坊整整一條街的連家大宅,亦再無他們的容身之處。如今的奢靡,不過過眼雲煙。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嘗過。

  眼眶忽然變得灼熱,枕面上繡著的纏枝芍藥被泅成了一團暗色。

  連若生偏過頭,未及睜眼,外頭突地傳來一陣喧鬧。

  耳聽得大丫鬟紅櫻一直平穩的呼吸聲一頓,隨後帳子外便響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響動。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抬起頭來,側目望去,但見雨過天青紗帳被撩開了一角,紅櫻自外探進半張臉︰「姑娘醒了?」

  屋子裡尚未點燈,紅櫻看不見她紅著的眼。

  連若生便也不動,只在帳內啞著聲音低低問︰「外頭怎麼了?」

  黑暗中,她說話的腔調顯得頗為古怪,吐字雖則清晰,卻說得極慢,一字一頓,帳外的紅櫻聽著卻鬆了口氣。

  前些個日子,連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失了聲,咿咿呀呀說不清楚話,腿腳也木頭似的僵住,動彈不得。

  消息傳進千重園,若生的姑母雲甄動了大怒,責令眾人立即將京師各處的大夫都請回了連家。沒多久,宮裡頭得了消息,亦迅速打發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前來望診。

  但她的脈象平穩,沒有絲毫患病的跡象,眾大夫一一瞧過,皆是一頭霧水。

  好好的一個人,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實乃怪哉。於是,方子還是一張張地開,藥還是一碗碗流水似地往若生屋子裡送。不多時,藥渣便堆得小山高。但眾人心知肚明,這些不過是些溫補的藥罷了。

  可若生,卻真的開始漸漸好轉。

  幾日後,她口中便已能零星地吐出幾個字詞來,腿腳雖還不大靈便,也可在床邊略站上一會。時至此刻,她說話的腔調雖還怪異,卻已能自如交談。紅櫻身為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過一回,自是心有餘悸,而今見她好多了,才算安心了些。

  連日來,府裡上上下下都在傳,是二太太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太太,紅櫻眼裡閃過一絲譏誚,啟唇應道︰「聽響動,似是從明月堂鬧起來的,想必又是二太太出了什麼妖蛾子。」

  二太太朱氏是若生的父親連二爺的新婦,今年還只雙十年華。

  因出身落魄,闔府上下不論主僕,皆對她頗為瞧不上眼,其中更以連若生為甚。她極其厭惡繼母,她身邊的婢子,便也都順著她的意思,時常揀了話來排揎數說朱氏。

  然而這一回,紅櫻的話音剛落,便覺有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紅櫻一怔︰「姑娘……」

  「將燈點上,換綠蕉進來。」

  紅櫻大驚失色,綠蕉一個月前才因為在她數落二太太時,幫著二太太說了句話,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兩個嘴巴子,趕去做了三等丫鬟的活計,姑娘這會怎麼突然提起她來了?

  「還不去?」

  怔仲間,她聽見帳內的連若生又催了聲,不敢再猶豫,急忙應了是退下點了燈,匆匆出去尋了綠蕉來。

  她一走,內室裡少了個人,頓時便寂靜下來。

  連若生自掀了被子起身,坐在床沿,赤著腳扶著床柱站直,吃力地邁開一小步。然而才剛抬起腳,她便踉蹌著朝前撲去,膝蓋「嘭」一聲重重磕在了腳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雙手撐著地面爬起來,哆哆嗦嗦地重新站直,嘴角緊緊抿著。

  府裡謠傳是繼母朱氏暗中謀害她,才叫她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可其實,哪裡是這麼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後,她當了近兩年的啞巴跟瘸子,如今一切安好,她卻反倒不習慣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還要摔上幾回,才能運用自如。

  正想著,有個青衣小丫鬟打起簾子,躡手躡足地朝內室走了進來,見她站在那彎腰揉著膝蓋,慌忙上前來︰「姑娘,傷著哪了?」

  「踫了下膝,沒什麼大礙。」若生鬆了手,任由綠蕉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捲起褲管。

  綢褲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紅了一大塊,再過一會只怕就要青紫了。綠蕉心疼地道︰「奴婢去取藥來。」

  連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遲些再取也無妨。」

  這點傷於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受過的傷,數之不盡,只是磕了下,忍一忍也就不覺得疼了。

  她就著燈光抬頭看向綠蕉,心頭閃過一陣酸楚。

  綠蕉跟紅櫻是一塊被提上來的,但綠蕉實誠,嘴不甜也不會討好她,並不得她歡心。反倒是紅櫻那丫頭,膽子大,腦子也活絡,知道順毛捋,愈發得了器重。她少時脾氣大,性子惡劣,愛聽好話為人亦浮躁,只當紅櫻是個好的,事事都拿她當回事,待紅櫻親厚異常,以至於紅櫻當著她的面數落繼母,還能得了贊賞。

  可這般會拍鬚溜馬的紅櫻,等到大難臨頭,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棄她而去。

  主子落魄了,另尋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

  但紅櫻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反過頭來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負義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連家分崩離析,各房僕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後仍死守在二房跟著她的人,只有綠蕉一個。走出平康坊時,跟在她身後的,也只有綠蕉。

  若生望著綠蕉的眼神漸漸變得復雜。

  她一貫記不住人臉,紅櫻綠蕉在她看來,生得並無太大差別,但她總記得綠蕉的這雙眼楮,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過。然而綠蕉跟著她,沒享過福,卻吃盡了苦頭。

  那是她頭一次意識到,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拼盡全力對你好,不為巴結不為謀利,只因為一聲「姑娘」,只因為她昔年給過一口飯吃。

  她緊緊握住了綠蕉的手。

  綠蕉卻因為她的突然動作,唬了一跳,僵著舌頭訥訥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若生緩緩鬆了手,在床沿坐定,啞著聲慢慢問道,「明月堂那邊出了什麼事?」

  綠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聽說是二爺不見了。」

  「不見了?」連若生詫異地抬起頭來。

  「金嬤嬤正領著人四下找著。」綠蕉道,「二太太……」她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沒再開口。

  連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去取衣裳來,我出去找。」

  綠蕉訝然驚呼︰「您的腿……這怎麼能行?」

  她眼下能走上幾步,卻走不快也走不長久,按理的確不該去。但若生心中有數,明月堂那邊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個把時辰。如今還在正月裡,冬寒未消,夜間更是冷風呼呼,寒意徹骨,三更半夜的,到那時人早凍壞了。

  何況現如今這府裡,只怕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她爹這會藏在哪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8:47 AM

第002章 找人

  她爹是個痴的,空有一副好皮相,卻沒能生就一副配得上這副皮相的玲瓏心腸。

  京裡人人都知道,連家二爺十餘歲時自馬背上摔下來,磕在了大石頭上。頭破血流,腫起大包,大夫一個個來瞧過,皆只搖頭擺手,讓連家趕緊準備後事,此等傷情便是大羅神仙來了恐怕也無力回天。

  話說得這般信誓旦旦,連家人也就沒了法子。

  於是,棺木備好,壽衣裁好,只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送了他去便是。

  可誰曾想,這之後他卻奇蹟般好轉了!

  靜養了大半年後,他重新變得生龍活虎。但他的心智,卻停留在了孩提時代。

  連二爺還活著,卻失了聰慧。

  也正因為這樣,她爹才會像個黏人的孩子,一直對她死去的生母念念不忘。

  她娘段氏生她時很吃了一番苦頭,因為胎位不正,熬了幾個時辰,痛得死去活來也沒能將她順利生下。滾燙的血將元氣一道從她的身體裡抽離,她的力氣很快便開始告罄。

  百年野山參熬的湯,一碗碗送進產房,半灑半喝,勉勉強強吊著段氏的命。

  然而若生頑固得像塊石頭,依舊蜷縮在漸漸乾涸了的宮床內,死死不肯露面。

  再這麼下去,段氏得死,孩子也得死。

  經驗老道的產婆遇見這般兇險的情況,也沒了法子慌張起來,揮著沾滿黏糊糊鮮血的雙手推邊上的丫鬟,急聲讓人去回稟雲甄夫人。

  連二爺就是個孩子,能知道什麼事,連家二房沒個能主事的人,若生的母親段氏生產時,坐鎮的是連家的姑奶奶雲甄夫人。

  雲甄夫人得了消息走入產房,親自去探她娘的動靜,卻見躺在那的人面若金紙,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不由得心下微驚,面色也跟著冷了下去。產婆慌亂間看了個正著,連忙一把跪倒,伏地磕頭,告罪求饒,說已是不成了。

  話音剛落,產床上的段氏,陡然沒了氣息。

  雲甄夫人蹙著柳眉,臉色愈發難看,盯著產婆的眼神冷若冰霜,一字一頓地吩咐下去:「趁著人還沒涼,把孩子給我取出來!」

  產婆跪在那,聞言渾身一激靈,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她,嘴角翕動著,已然亂了心神。

  雲甄夫人卻已有條不紊地打發了人去取利刃來,薄如蟬翼的一把,用沸騰的滾水仔細燙過,塞進產婆手中,道:「我昔年曾見過旁人產子,母死後腹中孩兒還尚有氣息,只要動作快,興許還能保一個。」她說這話時,聲音冰冷,語氣卻顯得十分輕描淡寫。

  沒有人敢將她的話視作胡謅,產房裡立時做鳥獸散,各自忙活起來。

  雲甄夫人掃了一眼,大步走出門去,站在了廡廊下。

  「阿姐!」連二爺小兒般天真,並不知道裡頭出了什麼事,瞧見她,笑著迎過來,搖著手裡的一枝荼蘼花,扯著嗓子道,「金嬤嬤告訴我,小祺在生小娃娃!」

  他站在天光底下,眉目俊朗,身形頎長,端得是形貌倜儻的大好兒郎,可卻笑得像個孩子,嘴上說的也是孩子話。

  雲甄夫人看著,心裡不由得一酸,闊步下了台階走過去,一把挽了他的胳膊,笑著道:「金嬤嬤說的是。」

  他聽了就笑,纏著給她看自己手裡的花,問:「好看嗎?」

  「好看。」雲甄夫人笑著頷首。

  「阿姐也好看,比花還好看!這枝給你,等小祺生了孩子,我再給她折一枝!」他眉眼彎彎,笑嘻嘻將花塞進雲甄夫人手中。

  雲甄夫人一手接了,另一手將他鬢邊碎髮理好,輕聲應著好。他身量頗高,早越過了她,她抬手的動作便顯得略有些吃力。

  連二爺就著她的手低了低頭,一面雀躍問道:「阿姐你說,給小娃娃取個什麼名好?要不然,就叫小寶好不好?」小寶是他小時養過的一條小白狗,早兩年得病死了,他總記掛著。

  雲甄夫人啼笑皆非,正要搖頭,卻見不遠處徑直衝出來個人,跑到她跟前,一跪一磕,朗聲道:「回稟夫人,孩子還活著!」

  伴隨著難掩驚訝的話音,產房裡頭傳來一陣陣的嬰孩啼哭聲。

  雲甄夫人蹙著的眉一點點舒展開去,扭頭望著連二爺笑道:「倒果真是個命硬的,既如此,往後便叫她若生吧。」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然而連若生歷經九死一生,方才活著出了娘胎。

  她這條命來得不易,是以得名若生,小字阿九。

  這些遠在她出生之前發生的事,都是父親身邊的金嬤嬤,閒來說與她聽的。她明白金嬤嬤的意思,若沒有姑姑做主命人剖腹,今時世上便不會有她。

  姑姑是連家的長女,比她爹年長九歲,卻終身未嫁。她掌著連家的基業命脈,帶大了幾個弟弟,又養活了她,是個極為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京裡的人私下談及她時,口氣卻總帶著三分輕蔑。

  那其中,有眼紅艷羨所致的,也有當真清高自持瞧不上連家的。

  可不管是哪一種,這些人至始至終也就只敢在背地裡說道。

  姑姑一介女流,未曾婚嫁,卻身有一品誥命。這原只是個有俸祿,沒實權的東西,可姑姑不同。她甚至可不經宣召便自行入宮面聖,她的話語,甚至能左右嘉隆帝的決策。

  沒有人知道,嘉隆帝為何對她另眼相待。

  但京畿上下都知,昔年嘉隆帝能榮登大寶,少不了她的一份力。

  連家有了從龍之功,又因掌家的人是嘉隆帝的義妹雲甄夫人,短短二十年裡飛速崛起,硬生生佔據了泰半平康坊。故而連家雖是新貴,那些自恃身份的老牌勛貴世家卻也輕易不敢小覷。

  只可惜了,若生的幾位叔伯卻沒有能成大氣候的。

  至於她爹,就更加不必多說。

  想著父親,連若生暗暗嘆了口氣,吩咐綠蕉為自己換上鶴氅,著了小羊羔皮的軟靴,出門往外頭走去。簾子一掀,迎面便撲來一陣寒風,好在並沒有落雪。

  「是不是該先往明月堂去一趟?」綠蕉輕聲問。

  若生扶著廊柱,舉目往遠處看了兩眼,搖頭道:「直接往苜園去。」

  綠蕉愣了下,遲疑著道:「姑娘是不是記差了,苜園已荒蕪許久了。」

  「正因為荒了才應去瞧瞧。」她淡然說道,邁開了步子。

  若生記得,前世父親也曾大半夜鬧過這麼一回,眾人遍尋不見急得團團轉,最後卻在早就已經荒了的苜園找到了他。

  苜園原是她未出世之前,他跟她娘住過的地方。後來段氏死在了苜園裡,雲甄夫人怕他觸景傷情,便清了苜園,門上掛了鎖為他搬了地方。

  一轉眼,便是十餘年。

  夜正深,月色薄白。

  苜園裡雜草叢生,高齊人腰,被夜風一吹,颯颯而響,似有人在其間飛快行走,聽得人心裡發慌。門上的鎖,生了青綠色的銅,斑斑駁駁懸在那,早已不必鑰匙來開。

  「……姑娘,這裡頭,別是有蛇?」跟著她同來的丫鬟婆子裡,有膽小的已忍不住哆嗦起來。

  「天冷,還沒到蛇出洞的時候,」連若生攏了攏身上鶴氅,「都在門口候著吧,不必跟進來。」

  可隨行的人哪敢放她獨去,當下便要勸說。

  若生只點了綠蕉提燈同去,而後看一眼眾人,道:「都聾了不成?」

  「奴婢們不敢……」眾人連忙噤聲。

  若生收回視線,不再言語,領了綠蕉抬腳往裡走去。

  前世她爹被找著後,據聞狠哭了一回,鬧著要見她,她卻睡得正安生,被人喚醒後惱得厲害,大發雷霆不肯應允,埋頭睡大覺去了。

  他為什麼傷心,為什麼想見她,她一概不知。

  無聲嘆口氣,若生立在長草中,命綠蕉墊腳舉燈遠眺,看看哪處草叢間似藏著人。

  綠蕉不疑有他,四下看去,昏黃燈光下驀地現出了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她大喜,「姑娘,在那邊!」

  若生聞言接了綠蕉手裡的另一盞燈,淡然吩咐道:「派人去回了金嬤嬤,人尋著了,過會我給領回去。」

  綠蕉怔了怔,怪不得叫她提了兩盞燈。

  她應是,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見若生走得穩妥,這才鬆了口氣,大步往外頭去。

  與此同時,若生已站在那叢長草前,拿燈照了過去。

  「簌啦」一聲,草叢裡站起來個男人,散著頭髮,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癟著嘴看向她。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

  她無奈,定住了腳步輕聲喊他:「爹爹……」

  連二爺霍地抬起頭來,就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她兩眼,而後不悅地嘟囔著:「誰是你爹,你上回還讓我滾!」

  「……」她竟說過這樣的話?若生苦笑,「我胡說八道的,您別當真。」

  連二爺還是不高興,束手抱胸,抬了抬下巴:「你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

  「那您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若生反問。

  連二爺聞言,突然哭喪了臉:「阿九,我要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00 AM

第003章 父女

  「爹爹!」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掙扎著辯駁:「我沒胡說……」

  「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若生話音微顫,將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著,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著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此刻有著他從沒有見過的凝重。他看得發怵,不禁有些語塞,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著聽著,有些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沒小祺生得好看!」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連二爺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說:「那是當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麼樣,小祺就生得什麼樣!」

  她聽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將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您又沒見著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著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你娘上哪兒去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著他的面,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可後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願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沒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娘家,並非得寵的孩子。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討長輩歡心。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勛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麼,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只怕也難。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願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是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痴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渾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地讓她爹將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從來沒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雲淡風輕地說道:「喏,娘親就在那上頭住著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麼住在那?她為什麼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著,「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連二爺眼裡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苜園裡,父女倆面對面站著,一個要哭,一個忙著扯謊。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別過臉去,「金嬤嬤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卻沒有響動,不覺奇怪,又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便問:「怎地不走?」

  連二爺看看四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擺,小聲道:「我怕黑……」

  「……」方才一個人的時候怎麼不怕?若生失笑,將衣擺從他手裡扯了出來。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朧地看著她。若生無奈地笑了笑,將空著的左手遞給他,道:「過會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著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後一把抓住,笑得瞇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走至苜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後便覺有些不適,扶著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正瞧見,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她小的時候,他也總喜歡背著她四處亂跑,四處玩樂。後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待在一處了。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麼多鬧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雖則才剛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真要講究,已是能說親的年歲,哪裡還能叫他背著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著手,露出落寞神色來,只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才不願意叫他背著走。他訕訕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踟躕著,半天不肯邁開。他們父女倆已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著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嘆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抬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著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嚀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連二爺嘟噥著,背了她不情不願地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著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般不合適,然則也沒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著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

  一聲聲迴響在寂靜的深夜裡,也迴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著,好好的活著……

  她緊緊閉著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雲散。鼻子愈發發起酸來,她憋著氣,將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背著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嘆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將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後頭,聲音已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往前就是個邋裡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著。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時跟著他一塊往千重園裡胡亂瞎竄的事。千重園裡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她邁著小短腿,抓著他的手,溜進花海裡打滾嬉鬧,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隻小花貓。

  他就指著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著,嘴角微揚,微笑起來。

  血肉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過彎,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燈光喧囂間,先前便得了消息候著的金嬤嬤匆匆朝他們走來,很快到了近旁,瞧見連二爺背著若生,父女倆悄聲說著話,登時嚇了一大跳。二人異口同聲地喚了聲「嬤嬤」,隨後若生便從連二爺背上下來,靠在了綠蕉身上。

  金嬤嬤眼尖,忙問:「姑娘的腿可還好?」

  若生頷首,方要啟唇應聲,忽聞一管江南腔調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爺的髮都濕了。」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懊悔跟擔憂。

  若生一怔,金嬤嬤卻霎時沉了臉。

  暗嘆一聲,她覷著金嬤嬤的神色,轉頭朝後看去。

  明亮的燈光照映下,繼母朱氏年輕溫婉的面容,一覽無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05 AM

第004章 輕蔑

  朱氏今年才不過二十,只比她年長八歲。

  是以若生一直沒有將她視作母親,於她而言,朱氏就是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連家的討厭鬼。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覺得世上再不會有比朱氏更討厭的人了。

  也不知是從哪個犄角嘎達冒出來的,就想讓她稱母親,門都沒有!

  她自幼又被姑姑嬌慣壞了,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得,當著僕婦們的面下朱氏的臉,也是時常的事。可偏生朱氏從不著惱,連眉也不動一分,就像根本沒受過她的欺辱一般。

  她若是隻拳頭,朱氏那就是一團棉花。

  總是不得勁……

  若生暗暗回憶著往事,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她過去委實不成樣子,只想著自己突然多了個母親令人不快,卻從未設身處地想過朱氏在連家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雖說連家老一輩的都早已仙逝,不必晨昏定省立規矩云云,但朱氏既成了二房的當家太太,平素就少不得要同幾位妯娌打交道,這裡頭的委屈可從來不比在長輩跟前伏低做小來得少。

  若生的幾位伯母嬸娘,也都是對朱氏瞧不上眼的,尋常不肯理會。

  但因人是雲甄夫人親自定的,故而倒也無人敢同若生一般,當面給朱氏難堪。

  至於背後如何想也知道。若生的生母段氏在娘家雖不得寵,卻好歹出身永定伯府,然而朱氏卻只是破落戶出身。人都是見風使舵攀高攆低的,見她不過如此,便連府裡的丫鬟婆子也都放肆起來。加之又有若生這不成器的縱著,一個個愈發沒了規矩。

  朱氏的日子,一直都過得不大好。

  若生待她從無好顏色,滿心的厭憎更是在她誕下弟弟若陵後達到了頂峰。

  可而今想來,她卻只記得若陵那小子坐在冷炕上哇哇大哭的模樣,心疼得緊,想他得緊。

  她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只有三歲,話已說得極利索,解起九連環來比她都快。那一日,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朱氏。

  記憶中,朱氏始終數年如一日的待她,會因她一句沒有胃口親自下廚做飯;會為她親手裁衣做鞋,噓寒問暖;會在她生病時,日夜陪在床邊,親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但年少的若生總不知感恩,只覺她是故意噁心自己,從不領情。

  深濃夜色下,若生緊緊抿了抿唇。

  站在邊上的金嬤嬤則沉著臉開口說道:「太太也知眼下正是更深露重的時候!」

  朱氏身形一僵,嘴角翕動著,說不上話來。

  檐下燈光通明,一眾丫鬟婆子便都直勾勾朝她望了過去,像看個天大的笑話。

  連二爺是個痴的,雲甄夫人為其續弦,說白了也只是為的找個能近身照料他的人。可朱氏同連二爺睡在一間屋子裡,大半夜的卻叫連二爺跑得沒了影,竟連個人也看不住,留她何用?

  值夜的丫鬟亦是重罪,可到底不比朱氏犯的錯。

  金嬤嬤是府裡的老人兒,奶大了連二爺不提,在雲甄夫人跟前也是頗說得上話的人物,她原對朱氏並沒有太大不滿,可這一回也還是忍不住不悅了。

  廊下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幫朱氏說上半個字。

  連二爺這時候又跳了出來,瑟縮到金嬤嬤身旁,揉著耳朵細聲撒嬌:「嬤嬤,我耳朵凍得疼。」

  「怎麼個疼法?疼得厲害嗎?」金嬤嬤趕忙墊腳仰頭看去。

  朱氏愈發不敢吱聲。

  若生更是啞然,說她爹傻吧,這還知道落井下石……

  她看看朱氏身上披著的松花色柿蒂紋披風,鬆垮垮的,顯見得是匆忙間胡亂一披,不曾仔細理過。又見她垂著眼不敢上前來,身邊掌著燈的丫鬟亦離得遠遠的,似乎根本沒有將她這新太太放在眼裡,若生不由得斂目沉思起來。

  須臾,她看向了她爹,皺眉道:「您要是大晚上不亂跑,這會能凍著?」

  連二爺立即垮了臉,委屈地喊起了金嬤嬤,「嬤嬤,她說我!」

  金嬤嬤便對若生道:「姑娘,這哪能是二爺的錯,畢竟……」

  「嬤嬤怎麼忘了,」若生輕笑著打斷了她的話,「這府裡角角落落還有哪一處是爹爹沒去過的?怎麼溜出門去,他可多的是法子,您就是派了門神鬱壘與神荼來看著,也保管成不了事。」

  金嬤嬤聞言略顯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話雖未明說,可實實在在是在為朱氏撇清干係。

  若生內心坦蕩,便也不避她的視線,隨即道:「都別愣著了,天寒地凍的,站在廊下做什麼。」

  眾人連忙應了是,各自散去。

  他們一行人也進了燒了地龍的屋子,外頭寒風刺骨,裡頭暖入仲春。甫一進門,連二爺便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朱氏趕緊轉身吩咐下去,讓送了熱水來。

  誰知消息送了過去,灶上的人卻「呸」了聲,說大半夜的要什麼熱水,閒得發慌呢這是!

  天寒,而今又是夜半,該歇的早就都歇下了,值夜的婆子偷懶,水並不大熱。

  傳話的大丫鬟掃一眼小廚房內,連門檻也不邁進,拋下一句「趕緊的」,扭頭就走。

  左右她只負責遞信,旁的一概不理。

  灶上負責送水的粗使丫鬟探手試了試水溫,卻不高興了。

  婆子繫著腰間的汗巾子,見狀撇撇嘴,道:「你只管送了冷的去,怕怎的!昨兒個就是這麼送的水,上頭不也沒響動?何況這水還是溫的呢!」

  這麼一說,倒也沒錯。

  於是這水就這麼送過去了。進了屋子裡,上頭連絲熱氣也不見。

  朱氏愣了愣。

  若生正朝她走去,一眼看見,便問:「怎麼了?」

  「沒事沒事,我下去看看。」朱氏見是她,急忙搖頭,抬腳要親自往灶上去。

  她對待若生的方式,一直是小心翼翼的,連說話也不敢大聲。

  朱家早些年是從遍地綺羅的姑蘇城遷來的,朱氏一口的吳儂軟語,就連發火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更不必說現下這樣。

  若生也只見過一回她聲色俱厲的模樣,那還是在她要朱氏帶著幼弟若陵悄悄離京的時候。

  可朱氏咬牙哭著說,死也不能拋下她。

  憶起往事,若生的心頭像是堵了塊石頭,沉甸甸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伸手攔了朱氏,不管朱氏錯愕與否,只問送水來的丫鬟:「太太讓送的是什麼?」

  「……是、是熱水……」小廚房位置稍偏些,方才上房四下找人時,灶上值夜的婆子丫鬟正暗中打著瞌睡,根本不知道這水是朱氏吩咐人送來給連二爺用的,這會見著了本不該出現在明月堂的連若生,就更是唬了一跳,連話也磕絆了。

  若生則笑,「這就是讓灶上十二個時辰備著的熱水?」

  「姑娘,這……」

  若生頰邊的笑意漸漸變得淺淡:「究竟是你們已經蠢得連話也聽不明白,還是太太的話根本就不必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10 AM

第005章 撮合

  氣氛驟然一凝。

  被問著話的丫鬟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小聲申辯:「奴、奴婢以為這是太太要用的水……」

  連若生沉了臉:「太太用的水,就能是涼的?」

  「姑娘,不信您問太太,這是太太平素就用慣的,再熱就燙了……」

  若生聞言,徹底惱了。

  當著主子的面,一個粗使丫鬟幾次三番辯駁不提,這會竟還將話頭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見這些個人日常都是如何看待朱氏的。她因同父親疏遠,又不喜朱氏,平時也不必日日來上房請安,鮮少出沒於此,竟是不知連個灶上燒火送水的丫頭也敢這般說話了。

  她當即沉了臉,也不言語,只冷然看著眼前的人。

  朱氏性子軟和,見她著惱,趕忙相勸:「罷了,不過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過便是了。」一派息事寧人的口氣,言罷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換了來。」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沒心思發作下頭的人,便也讓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靜,她才轉頭對朱氏道:「您是什麼身份,她是身份,該嚴懲就嚴懲,別拘著別心軟。」

  朱氏自打進門,這還是頭一次聽她好好地同自己說話,不由得有些發怔。

  「府裡的中饋雖是三嬸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麼管就怎麼管。」若生溫聲說著,又想起一事來,忙補了句,「也別在意我。論管家,我可是丁點不懂。往後爹爹同我,都還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開了去管。」

  朱氏的娘家雖則落魄,門楣黯淡了,但朱家原也是詩書傳家的名門後代,朱氏自幼也是被當做宗婦教養的,該會的她都會,沒半點不如人。若不是因為耽擱了年歲大了,也不至年屆二旬方才嫁進連家來續弦。

  若生暗嘆口氣,挽了朱氏的胳膊往裡走,放軟了聲音道:「我就是個不成器又嬌縱的,往前做過的事說過的糊塗話,您都別往心裡去。」

  「我像你這般大時,連你一半還及不上呢。金嬤嬤說你寫的一手好字,連顏先生見了都忍不住要誇上兩句,可見是下過苦功夫的,怎會是個不成器的。」朱氏反手半扶了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若生汗顏不已。

  顏先生是連家重金禮遇的西席,許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絕的好字名揚天下。她卻是個行事懶散又只愛聽好話的,寫的字在顏先生看來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畫符而已,可奈何損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說上兩句不錯,不曾想竟叫金嬤嬤幾個當真了。

  倒是朱氏,像她這般大時,已歷經千難,十分沉穩能幹了,怎會不及她。

  若生知她是有心給自己留臉面,便也不戳穿她的一番好意。

  少頃進了內室,連二爺已換了身乾淨的衣裳,抱著小巧別緻的暖爐袖手盤腿坐在熱炕上。金嬤嬤則站在靠牆根的黑漆長條矮几前,正拿著小銀剪修著燭芯。

  聽見響動,倆人一齊回過頭來。視線觸及若生跟朱氏挽在一塊的手時,不由得都唬了一大跳。

  連二爺更是一把跳了起來,將紫銅暖爐往邊上一丟,下炕趿拉了鞋子就衝過來要分開二人,語氣裡帶了兩分責備的意味:「一轉眼就被哄走了,趕明兒還不得被拍花子的給偷走了,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丫頭……」

  若生任他拽著自己往炕邊拖,慢條斯理地道:「再鬧一會天色就都發白了,您該歇下了。」

  「我不!」連二爺看向了金嬤嬤。

  金嬤嬤卻也道:「二爺,再不歇下明兒個起來只怕要頭疼的。」

  連二爺鬆開了若生的手,撲到炕上抱住了錦被:「那成吧,嬤嬤給我說個故事,我就睡了。」

  金嬤嬤「曖」了聲,將手裡的小剪子輕輕放回原處。

  若生卻擺了擺手攔了她,道:「嬤嬤也回去歇著吧。」

  「不聽故事,怎睡得著?」連二爺不高興了。

  若生從善如流:「那就讓母親給您說一個,姑蘇城裡的奇人異事多得很,您每日聽一個也能聽上許多時候。」

  連二爺聽進了耳裡,可卻又不想跟朱氏待在一塊,不覺踟躕起來。若生也不催促,側目看了兩眼金嬤嬤,示意她到邊上說話。

  「夜裡這事,您想個法子捂嚴實了,別讓姑姑跟幾位叔伯嬸娘知道。」若生道。

  金嬤嬤卻還沉浸在若生方才的那一聲母親裡,愣愣的回不過神來,良久方才微微一頷首。旁的幾位都好瞞,唯獨雲甄夫人不容易,但恰恰這一次雲甄夫人不在府中,至少還得過個兩三天才能回來,這般一來,也就不難了。

  二人正說著話,連二爺突然叫了聲「阿九」。

  若生轉身看去,就見他將自己裹在被子裡支支吾吾地道:「那、那就讓她留下給我說故事吧。」

  「好。」若生笑了起來。

  前世離開平康坊後,他們寄身於西城的一間小院中,破敗又凄冷。

  弟弟若陵年歲太小,甫一離了熟悉的環境,夜裡便總是啼哭,睡不安生。朱氏便摟著他揀些坊間奇事來說,哄他睡覺,若生睡在一旁,便也閉著眼睛細細跟著聽。她至那時方知,朱氏竟還有這般好口才,說得妙趣橫生,便是不愛聽這些事的人只怕也得聽入了迷。

  她對朱氏一百個放心。

  可在場的不管是金嬤嬤還是朱氏,甚至於連二爺,都想不通她今天夜裡是怎麼了。

  安置好連二爺後,若生留下句明兒一早來同他們一道用晨食後,這才同金嬤嬤一塊出了門。

  走至廡廊下,金嬤嬤親手將披風為她穿戴妥帖,一面略帶疑惑地低語道:「姑娘怎地突然對那一位……」話說一半,她斟酌著沒有繼續說下去。

  若生卻聽得明白。

  她仰頭望向夜空,星光黯淡,夜色沉沉,可黎明的白光,已不遠了。

  走下一級台階,她背對著金嬤嬤,輕笑著嘆了聲,徐徐道:「她是個好人,跟小祺一樣……一樣好……」

  少女腔調微異的話音,被夜風吹得散開去,漸漸消彌於夜幕下。

  可金嬤嬤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她詫異地看向若生遠去的背影,穿著紅羽縐面白狐狸皮鶴氅的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可方才說話的那個人,卻像是她從未認識過的。

  連家二房的大姑娘,出了名的脾氣差,竟也會誇人了?!

  金嬤嬤迷糊了。

  待到翌日清晨,連若生也果真依言來了上房。

  各色小點漸次被擺在了桌上,連二爺夾了隻晶瑩剔透的玲瓏蝦餃一口咬下,抬頭四顧,沒見著金嬤嬤,這才放心大膽地同若生道:「她講得比嬤嬤有趣多了!」

  話音未落,金嬤嬤已端著盅東西走了過來。

  連二爺筷子上夾著的半隻蝦餃「啪嗒」一聲落在了桌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26 AM

第006章 飯量

  金嬤嬤視若無睹,只笑咪咪地將手中端著的桂花燕窩羹放下來,另取了兩隻汝窯白瓷的小碗一一盛滿,分別置於連二爺和若生面前,道:「去歲秋上特地囑人採摘了不少新鮮丹桂花,熬了二爺跟姑娘最喜歡的花蜜,老奴聞著倒是挺好,您二位嘗嘗味。」說完不禁又惋惜道,「可惜府上這幾株都是丹桂,若栽的是金桂,想必香氣會更濃郁些。」

  若生低頭嗅了嗅,香氣溫甜,正是恰到好處,也不必非得拿金桂釀花蜜。

  她舉起調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芬芳軟糯,火候也是正好。連家的廚子手藝一絕,比之宮裡的御廚也不差,廚房每日的流水亦是蔚為可觀。連家人過慣了富貴日子,一個個的舌頭都被養刁了。

  這其中,更以若生為甚,是最難伺候的一位。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只要她想嘗,就一定得做出花樣來。

  故而她這會方才用了一口燕窩羹,金嬤嬤便笑著問了起來:「姑娘覺著如何?可合口味?」

  「味道很好。」若生頷首,隨即道,「替母親也盛上一碗嘗嘗。」

  金嬤嬤昨兒個聽她說了那樣的話,回頭和衣躺著想了一整夜,雖然心下還是惴惴不安糊塗著,但她知道若生嬌縱歸嬌縱,可斷不會胡亂開口,既說了朱氏是個好的,那必然便有她的道理。

  身為連二爺身邊的老人兒,金嬤嬤也是打從心底裡盼著朱氏能是個好的,待二爺和善貼心的。

  因此眼下連若生一說,她便應了是,親自動手又為朱氏盛了一碗。

  府上在錢財方面素來寬裕,不過是些燕窩,若願意吃,只管放開了肚皮吃就是。但為著燕窩羹的味道上佳,換了尋常,這一小盅燕窩羹,頂多也就夠若生跟她爹各自用的,可這回卻還有朱氏的餘量。

  若生專註地用著桌上的吃食,心裡頭跟明鏡似的,金嬤嬤這是將她的話聽進了心裡。

  朱氏卻是受寵若驚,看看也不過只剩下一小碗,連二爺又吃得歡,便說留著給二爺用。

  「您只管用,甭連這個也念著他先。」若生擱下細瓷調羹,舉筷夾起一塊鬆脆的椒鹽千層酥。

  飯桌上,幾乎沒有碗筷相碰的聲響。

  便是瞧著最鬧騰的連二爺,舉手投足的動作亦是優雅而有序的,咀嚼時也是安安靜靜的。

  這都是自幼養成的習慣,即便連家祖上都是跑江湖的粗人,但從若生曾祖父這一輩開始,便開始漸漸努力往書香門第靠攏。否則,連家這會就應該還在運河邊上待著,何苦遷到京都來。

  連家的富貴,卻是世代累積的。

  連二爺心性小兒,可從小養成的習慣,卻已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掉了。

  朱氏仔細看了兩眼,連二爺便道:「你吃吧,我不貪你的。」

  得了這話可不容易,既然父女倆都這麼說,朱氏就也不好再推卻,遂接了碗勺。

  若生卻已不聲不響用完了一小碗燕窩羹,吃過千層酥後,又去揀了薄皮大餡的大湯包子來吃。

  不知不覺間,桌上的碟子已空了幾隻。

  用過包子,若生忽然停箸吩咐道:「再盛碗珍珠細米粥來。」

  綠蕉立時瞪大了雙目。

  金嬤嬤也是驚著了,勸道:「姑娘,仔細用多了積食。」

  吃得這般多,哪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分明都比得上壯年男子的飯量了!

  然而若生面不改色,泰然笑道:「也不知怎的,這會就是餓得緊,綠蕉去將粥盛來吧。」

  「阿九!京裡的姑娘都以瘦為美!你要是吃成了圓滾滾的大胖子,將來萬一嫁不出去可怎麼好?」連二爺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若生聞言笑得差點噎住,他竟還知道這個事。

  她搖搖頭,無奈地同他解釋:「我這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吃得少了可就長不高長不壯實了。」

  連二爺駭然道:「你莫非想長成個子很高的大胖子?不成不成,那豈不就是一座山!」

  他嚇得趕忙要攔綠蕉,不准她再給自家閨女盛粥。

  金嬤嬤卻想通了,自家姑娘眼下才只有十二歲,這年紀正是能吃能喝方才長得高長得好的時候,她胃口好飯量大,便也說明她身子骨好全了,康健得很。何況要真吃得不夠飽,來日長成乾巴巴的豆芽菜可怎麼好?

  她便喚住了連二爺,道:「姑娘長得苗條著呢,二爺別擔心。」

  連二爺苦著臉不作聲。

  過得須臾,他突然高高舉起自己跟前的空碗遞給金嬤嬤:「那嬤嬤也給我再來一碗粥!我也要長得高高的!」

  「……」金嬤嬤傻眼,「二爺您再長高可就要磕著門框了。」

  「那我就吃一點點!」

  連二爺纏著要喝粥,金嬤嬤無奈,朱氏也憂心他會積食,不敢再叫他多吃。

  唯若生在旁看著,樂不可支。

  真好,這樣的熱鬧,明明就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卻偏偏等到再沒有機會的時候才盼了又盼。

  老天爺心善,將她夢寐以求的一切,都重新放在了她掌心裡。

  這一回,竭盡全力,她也要拚命護住!

  她笑盈盈看著,思緒卻漸漸飄遠。

  她想起了自己在臨終前用過的最後一頓飯。雀奴的手藝,一直都沒有長進,那丫頭在廚藝上絲毫沒有天賦甚至於還不如她。但她那時身子已經徹底敗壞,連說話都費力,根本下不得廚房。雀奴養著她,照料著她,陪著她一直走到了最後一刻。

  迴光返照的那一刻來臨時,她突然犯了饞,想吃燒雞。

  雀奴便摸摸索索找出些散碎銀子出門去買。

  早春的天,乍暖還寒,燒雞買回來時已涼了。

  雞很瘦,肉很柴。

  她渾身無力,咬了大半天才撕下一縷肉絲,嚼啊嚼,就哭了。

  雀奴以為她是因為雞太難吃才哭的,可是這隻又瘦又柴的燒雞,卻是她吃過「最美味」的一隻。

  她哭,是因為知道自己就要再也見不到雀奴了。這凄凄人世,往後又要可憐的雀奴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走下去。

  也不知她走後,雀奴過得如何。

  這般想著,若生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連忙低下頭去。她跟雀奴原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若非雀奴救了她,只怕她早死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她一直記得,雀奴同她說的第一句話——你要多吃飯,才能活下去。

  人活著,就得吃飯。

  遇見雀奴的時候,她瘦得皮包骨,渾身上下攏共沒有二兩肉,也難怪雀奴會捧著飯碗說出那樣的話來。

  她亦深知餓著肚子的滋味。

  這一世,她也不想再做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連自己都護不住的人,拿什麼來護住別人?

  時人以纖細柔弱為美,此等姿態卻偏生最為無用。

  綠蕉送了粥上來,若生垂眸吃著,心裡頭卻飛快盤算了起來。雀奴比她小一歲,今年還只有十一。她娘是東夷來的舞姬,因舞姿絕色而被平州的一位富商重金買下做了侍妾,結果頭年便懷了雀奴,次年生下她後沒兩月就亡故了。大婦為人刻薄,整日裡辱罵雀奴為東夷小雜種,富商則早已將她們母女拋之腦後,另尋美人去了。

  雀奴九歲這一年,富商一家變得窮困潦倒,大婦便高價販賣了雀奴。

  她生得不如她娘美艷,卻長了雙罕見的鴛鴦眼。

  一隻眼睛像父親,黑白分明,另一隻卻繼承了母親的東夷血統,是淺淡的碧藍色。

  物以稀為貴,年幼的雀奴不像個人,卻像件東西,被反覆買賣。

  若生記得雀奴提過,她直至十三歲時才逃了出來,從此喬裝打扮孤身一人四海為家。

  那樣的日子,她足足過了四年。

  而今,也已有兩年了。

  若生想著雀奴身上那些幾乎可以同她比擬的舊傷,一顆心便緊緊揪了起來。

  她不相信,將大胤翻個底朝天,她還能找不到雀奴!

  已遲了兩年,剩下的日子,說什麼也不能再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31 AM

第007章 正名

  念著雀奴,若生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一旁的連二爺卻如願吃到了粥,得意洋洋要來同她說,轉頭見她明明一勺勺舀著粥往口中送,動作卻越來越慢,不由得改了口:「阿九,你可別吃進了鼻孔去。」

  聽到這話,朱氏跟金嬤嬤立時都朝她看了來。

  幾道視線驟然全落到了自己面上,若生哪還吃得下,放下調羹瞅一眼連二爺,無奈道:「您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連二爺委屈:「我也沒說不好聽的呀……」

  若生見狀便不忍心了,忙誇讚道:「爹爹最好了,阿九最喜歡爹爹了!」

  「這就對了!」連二爺聞言也跟著綻開了笑顏,「我本來就是世上最好的爹爹!阿姐就是這麼說的,她說的話,一定不會有錯!」

  若生聽他提到姑姑,不由一怔,隨後望向金嬤嬤,微微斂了笑輕聲問道:「姑姑這回去西山,怎去得比往常久這般多?」

  金嬤嬤斟酌著,沉吟道:「聽千重園那邊的口風,似是路上給耽擱了。」

  雲甄夫人每年都要往西山去個兩三趟,但她每一次出門,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卻鮮少像這一次過了近二十天還未歸來的。可金嬤嬤雖是府裡的老人兒,卻到底不是長住千重園隨侍在雲甄夫人身邊的,因而其中內情知道的也只是寥寥。

  「阿姐說回來要給我帶件雀金裘!」這時,連二爺突然插話。

  若生捧著瓷碗的手,猛然僵住。

  做雀金裘所用的料子,並不常見,需將孔雀毛捻了線織入緞內方才能成,最上等的毛錦一匹不過十尺,唯晉州才有。

  可翻過了西山才是晉州。

  所以,雲甄夫人這一回的目的地,並非西山。

  若生突然間恍然大悟,她一直以為姑姑此番去的就是西山,卻不知原是晉州。

  她扶在碗沿上的手指緩緩鬆開了去。

  用過早膳後,連二爺跟著金嬤嬤去看他養在花園暖房裡的幾隻鳥,若生便陪著朱氏在府裡逛了一圈。

  朱氏入府不過個把月,又不得勢,除了明月堂,旁的地方一概不曾走動過。

  正好若生也得多練練如何走路,她就只同朱氏說是陪自己走走,並不提旁的。

  朱氏便毫不猶豫的痛快應了,親自備了手爐來塞進若生手裡,說:「若走得累了,可切莫逞強。」

  前段若生急於求成,結果摔了爬起來,爬起便接著摔。朱氏有過耳聞,難免掛心。

  若生就都一一應下。

  出得門去,門口的幾個丫鬟都將頭垂得低低的,同昨天有著天壤之別。

  明月堂小廚房的管事媽媽今兒個天還未大亮就被人從被窩裡拖了出來,凍得瑟瑟發抖被金嬤嬤狠斥了一頓後,貶去做了燒火婆子。至於夜裡送水的丫鬟,這會更是連人影也不見,不知是被趕出了明月堂還是直接發賣了。

  因明月堂多年沒有過正經當家太太,連二爺又不管事,底下的人一直過得十分輕鬆自在。

  故而這突如其來的雷厲風行,頓時便將上上下下都唬住了。

  若生同朱氏沿抄手迴廊慢慢走著,途中所遇的丫鬟婆子無不立即停步行禮,姿勢謙卑聲音恭敬。

  一圈走下來,大家就都看明白了。

  二房的大姑娘若生,已接納了繼母。

  幾日前,她只怕還是闔府最憎惡朱氏的人,轉眼便笑盈盈同朱氏挽著胳膊逛起了宅子。僕婦們忍不住竊竊起來,這新任的連二太太是不是會什麼妖術……

  但不論如何,自此之後,下頭的人是再不敢小覷朱氏。

  捧著暖爐走在小徑上,朱氏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窺著一旁的若生。

  才剛及十二歲的小姑娘,眉眼間尚籠著一層稚氣,但生得卻著實漂亮。鼻樑挺直,眼窩也較常人略深一些,裡頭盛著的那汪清泉,更是水光瀲,叫人看了一眼便再捨不得移開目光。

  連二爺說她生得像死去的段氏,可朱氏看著,卻覺若生的這一雙眼像極了雲甄夫人。

  侄女像姑姑,一樣都美得靈氣逼人。

  朱氏看著,漸漸恍了神。

  若生敏銳的察覺出來,遂問:「怎麼了?」

  「突然想起了家中弱弟。」朱氏笑著搖搖頭,「他就是個書呆子,旁的一概理不清,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穿暖。」

  若生對她口中的弟弟,十分陌生。

  她只知他叫朱朗,字伯南,比朱氏要小上五六歲,至於人,她卻是一次也沒見過。

  前世她連朱氏都不待見,更枉論這對她而言八竿子打不著的舅舅。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朱氏只這麼一個嫡親的胞弟。因父母早亡,他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姐弟倆感情甚篤。於是她便提議道:「等過幾日,請了小舅舅入府來暫住幾天吧。」

  朱氏面露歡喜,轉瞬卻又嘆了口氣,「雲甄夫人送他入了國子監念書。」

  昔年嘉隆帝即位後,改京師學府為國子監,尋天下良師入內授課,如今天下間的大家,除了隱世的,幾乎都能在裡頭尋到蹤跡。是以求學之眾,難以估量,這入學的規矩也就一日日嚴苛起來,尋常人家根本無法入國子監求學。

  進了國子監後,出師之前一年也只准回家兩趟拜見父母。
  
  若生突然有些琢磨了過來——

  以朱家的門第人脈,斷沒有可能送朱朗進國子監。但換了連家,就只消雲甄夫人一句話而已。

  姑姑她……只怕是用朱朗的前程換了朱氏續弦……

  若生的眉頭不覺蹙了起來。

  朱氏一轉頭恰好看見,當即醒悟過來,忙道:「雖則不該說這些,但這事卻也是我自己仔細挑揀盤算過的,二爺是個好人,我很高興能得這麼一門親,於伯南的前程又有大裨益,委實再好不過。」

  她並不避諱自己同雲甄夫人的「交易」。

  憑藉連家的門第和雲甄夫人的手段,不管連二爺何樣,這續弦的人選是想要什麼樣的都能成。

  雲甄夫人看中了她,是誰都沒料到的事。

  「您別胡亂誇他,我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知嗎?」朱氏說得坦誠,若生也知道她的性子,心下並無結蒂,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口吻自然地道。

  朱氏先前一直聽說若生極不喜連二爺,不曾想眼前的人說起父親來,卻是眼角眉梢都掛滿了溫暖的笑意,當下便也心頭一暖。

  過得兩日,朱氏跟若生便已十分親近,連二爺看了直撇嘴,嚷著若生是不孝女,眼裡只得朱氏沒有他。

  沒法子,若生只得專門挑了一天陪他玩,這才算滿意了。

  誰知清晨一起來,連二爺就拉著她盤腿坐在臨窗大炕上翻花繩。

  這是小丫頭玩的……

  可連二爺渾不在意,玩得高興不提,偏偏玩不好還不準人說。

  玩了兩把沒成,他就斜眼看若生,滿臉都是你怎麼這麼笨。

  鬧到最後,若生還真被他折騰得不會玩了……

  她欲哭無淚,恰逢綠蕉來回話,這才脫了身。

  綠蕉告訴她,連三爺已將人派出去了。

  前兩日若生特地去找的連三爺,請三叔抽調一隊人馬去趟平州找兩個人。她並不知道雀奴眼下身在何處,只能先從雀奴生父一家下手,看看兩年前那大婦究竟將雀奴賣給了誰。

  三叔很好奇,她卻不便細說,只能含糊其辭先將他敷衍了過去,推說等人從平州回來再告訴他。

  好在她平常就是個愛胡來的,大家也都縱著她,早已見怪不怪。

  三叔辦事一向俐落,若生得了確信,鬆了一口氣。

  遣了綠蕉下去後,她轉身進了裡頭,卻見她爹正倒在大炕上打滾,滿嘴嘟囔著不孝女不陪他玩,聽得人是哭笑不得。

  若生正要開口,外頭忽然喧鬧起來。

  一轉頭,被金嬤嬤打發來報信的小丫鬟已在簾後急聲稟道,雲甄夫人回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36 AM

第008章 姑姑

  連二爺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了起來:「阿姐人在哪了?」

  「已進正門了。」隔著福祿壽喜紋的厚實門簾子,小丫鬟的話音後尾隨著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連二爺拽了若生就要走,連鞋也顧不得穿好,一角襪子被他拖在了地上。偏若生一個不慎,筆直踩了上去,父女倆踉蹌著撞到一塊,差點就都摔了下去。若生嚇出一身汗來,趕忙扶著炕沿站穩,又拉住父親的手腕不讓他動:「這還未進二門呢,您別急,先將靴子穿好了再走!」

  「我可同阿姐說定了的,等她回來我去門口迎她,這都晚了!」連二爺嘟噥著,到底依了她的話坐定,自己撿了歪歪斜斜倒在一旁的靴子來穿。

  三兩下套上,他又彎腰撿了若生的鞋來,問也不問就要給她穿上。

  若生慌張地攔住,「爹爹!使不得,我自己穿!」

  「怎麼使不得?你小時候都是我給穿的!」連二爺抬起頭來,義正辭嚴地道。

  他眉目生得磊落,這般端著架勢一開口,倒還真被他擺出兩分肅穆來。

  若生愣了愣,沒有再阻,只自己奪了另一隻腳的來急急穿好。

  須臾,金嬤嬤領著人從外頭進來,見他們已穿戴妥當,連暖爐都抱在了手裡不由得失笑:「二爺別急,就是晚了,夫人也不會怪您的。」

  連二爺撇撇嘴:「阿姐說應了人就不能輕易反悔,我是好孩子,怎能說話不作數?」言罷,他看一眼若生,拔腳就要往外去。若生卻思量著,是否該叫上繼母朱氏一併前去。雖說姑姑只是父親的平輩姐姐,但祖父母去的早,姑姑便是長姐如母,又兼身份尊崇,她遠行歸來,在家的幾位叔伯嬸娘這會只怕都已迎過去候著了。

  如是想著,若生便輕聲吩咐起了金嬤嬤:「使個人去請太太來,我們一道去。」

  金嬤嬤這幾日見慣了她護著朱氏,聞言也不覺奇怪,只笑著應下,轉頭就打發了人去請。

  連二爺卻等不及了,皺著眉頭嫌若生動作慢慢騰騰,像隻池子裡養的王八……

  金嬤嬤在旁聽見急得差點跌倒,忙將連二爺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道:「您可不能這麼說人,說人像王八,可是罵人的話!」

  「……」連二爺聞聽是罵人的話,當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眨巴著眼睛連連點頭。再見若生,他就攥了她的袖子輕搖兩下,「我錯了,往後再不這麼說了……」

  若生笑得止不住,好容易收住了,便鄭重點頭道好。

  太醫院的老太醫說過,她爹的心智年歲太小,還只剛剛明白世上有是非黑白,卻並不知究竟該如何衡量分辨。

  但他本性純良,雲甄夫人素日也教得好,倒是長成了知錯就改,從不推脫耍賴的性子。

  過得片刻,雲甄夫人進了二門,若生一行便直接往千重園去。

  眼下還只是初春,滴水成冰的天氣剛過去,千重園裡大片的蜀葵都還處在凋零枯敗的模樣,遙遙望去,一片清寂寥落撲面而來。一群人在園中小徑間穿行,踩著腳底下錯落有致的鵝卵石,打頭的連二爺走得又急又快,若生便漸漸有些跟不上父親的腳步。

  朱氏察覺,不動聲色地落後兩步,等若生跟上,便輕輕扶了她一把。

  一眾人魚貫前行,很快走至了廡廊下,路過一間間大門緊閉的華屋。

  朱氏是頭一回見,若生跟連二爺卻是早已見慣。她小時候,總跟著連二爺四處亂竄,千重園更是幾乎每日都要來轉上兩趟。雲甄夫人的這些屋舍,隨手拉開一扇門,後頭都藏著連家數之不盡的富貴奢侈。她跟她爹一間間都溜進去扒拉過好東西。

  雲甄夫人有置了專門擱衣裳的庫房,有隻放鞋履的屋子,也有裡頭滿布胭脂水粉,香氣撲鼻的屋子……

  千重園裡專門侍弄這些的,卻並非尋常丫鬟婆子。

  若生靜靜垂在身側的手,冷得像塊冰。

  她的眉眼間,亦彷彿多了幾絲寒氣。

  再走幾步就能見到久別的姑姑,她打從心底裡覺得高興。然而她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長廊盡頭,早有衣著整潔的婆子領著人匆匆迎了上來。

  若生抬眼看去,只覺眼前的人面目模糊,一時間想不起是誰。但能被姑姑特地打發出來接他們的,想來也就只有她身邊最得器重的竇媽媽。

  竇媽媽行進間,腳步聲輕而穩,明明走得極快極匆忙,但氣息平穩絲毫不見紊亂。竇媽媽的功夫很好,府裡皆傳,她能同雲甄夫人打個平手。

  「二爺快請,夫人方才還念叨著您呢。」竇媽媽到了近旁,恭敬地墩身一行禮,言罷又面向若生,「三姑娘的身子可好全乎了?」

  若生雖是二房的獨女,但她大伯父膝下也有兩位千金,是以她行三,府裡皆稱一聲三姑娘。

  她朝竇媽媽淡淡笑了笑,頷首道:「已好全了。」

  竇媽媽屏息聽著她說話,聽完便笑道:「奴婢聽著中氣也足,想必是無礙了。」

  略寒暄了兩句,竇媽媽對朱氏也是客客氣氣的。

  敘完話,一行人繼續往前去。

  上了白玉石堆砌的台階,便有丫鬟打起了簾子。

  只朝裡走了兩三步,若生便隱約聽見了些說笑聲。

  模糊的話音,陌生又熟悉的動靜,令人難以分辯的人物……

  一時間,千頭萬緒都朝著她心頭湧了上來,重重地壓在她的心尖上,令她幾欲窒息,面色陡然難看了起來。

  她死死咬住唇瓣,才將這口氣艱難地喘勻了。

  繼續走過一扇高大黑金石屏,一直走在她前頭的連二爺就撒腿跑了過去,高聲叫著「阿姐」。

  隨即,便有低低的婦人聲音笑著響起。

  「仔細摔跤!」

  若生驀地仰頭看去,但見黃花梨木的美人榻上端坐了一位薄妝高髻的婦人。

  一件大擺寬袖的淡青色上衣,一條千綴百褶的金花紅裙,堆出了一個活色生香的貴婦人。

  以她的年歲,若成親生子合宜的,這會早已做了祖母。

  但她的面目,仍帶著少女般的玉色,帶著種冷冷的高傲的氣息。

  她抬起手來,指尖蔻丹,灼灼似火。

  那一抹紅,幾乎要在若生眼眶裡熊熊燃燒起來。

  然而她閉不上眼,至少這一刻,她閉不上。

  簇擁在美人榻周圍的,是一群年約十七八的少年郎,裡頭年歲最大的,恐怕也未有超過二十三的。

  他們穿一色的衣裳,梳一色的髮,著一樣的打扮。

  於若生看來,他們都生得一模一樣。

  她屏住呼吸,從左往右數了起來。

  一二三……四……

  數到第五個,那人霍然朝她看了過來。

  眼睛低垂著,神色懶懶的,左邊眼角下,生著一粒小痣。

  他沒笑,但唇角上翹,似天生含笑。

  那輕淺而寡淡的笑意,卻像錦繡花叢間的一抹翠色,奪目異常。

  是他。

  若生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41 AM

第009章 故人

  這張臉,她最後一次見,是在什麼時候?

  分明應該牢牢記得的,可若生此刻回想起來,腦海裡卻只有一片空白。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時,已連日子都算不清了,只知那時的天還很熱,烈日炎炎,偶爾會有碎金般的光芒透過門窗縫隙落在冷硬的地磚上,昏沉沉的她就也會跟著清醒上幾分。

  然而盛夏也終究是要老去的,再後來,她所能目及的天,就只剩下大片的灰濛濛。

  沉默著,若生不露聲色地將滿腹思緒掩去,耳畔聽得雲甄夫人低低問道:「阿九,怎麼愣著?」

  她聞言飛快彎起眉眼,笑著走上前去,路過一眾華服少年郎時,一臉的漠不關心,似是早已習以為常。走至雲甄夫人近旁,她也並不恭敬行禮問候,只身子一歪,耍賴似地靠在了雲甄夫人肩頭,嗅著她衣裳上熏過的淡淡薄荷腦香,半是撒嬌地道:「您這回怎麼去了這麼久?」

  「在西山遇上了熟人,被請去晉州暫住了兩日。」雲甄夫人淡然說著,語氣裡不見絲毫波動。

  若生「哦」了聲,好奇問道:「您在晉州還有熟人?」

  雲甄夫人微微一頷首,卻並不繼續往下說,反而問起了若生的「病」來,「身子大好了,近些日子就不必走動了,仔細養著。」話畢又說,「你乳娘前年病故後,你說不喜房中另有管事媽媽,我便也由著你只添了幾個丫鬟,可如今看來,還是得擇一個才是。」話音低低的,帶著兩分嫵媚的沙啞,她說著話看向了下首的朱氏,顯見得這話其實是說給朱氏聽的。

  若生就也不再反對,點點頭應下:「等天氣稍暖些再挑揀便是了,左右也不急在這一時。」

  「也好。」

  姑侄二人慢悠悠說著若生院子裡的事,連二爺在旁聽著,就露出煩悶之色來,忍不住插進話去,小聲問雲甄夫人:「阿姐,我的雀金裘呢?」

  雲甄夫人寵溺地看他一眼,道:「忘了誰的東西也不能忘了你的!」而後側目往簇擁在旁的少年中掃一眼,指了方才若生認出來的那人說,「玉寅,你領著二爺去試試那件雀金裘。」

  得了令,被喚作玉寅的少年便應聲走出了人群。

  身材頎秀,面若春月。

  連二爺打量著他,嘟噥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過去,急著去庫房找他的新裘衣。

  走至門口,恰好同連三太太跟連四太太幾個擦肩而過。

  三太太管氏一聲「二哥」還卡在喉嚨裡,他便跑沒了影蹤。

  玉寅因為向主子行禮而落後一步,見狀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三嫂,方才那個,瞧著眼生得很,又是新來的?生得雖則不錯,但也沒比先前那些強多少,大姐的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四太太林氏望著玉寅遠去的背影,撇撇嘴不屑地說了句。

  三太太扭頭看她,蹙起兩道秀眉,輕聲斥道:「仔細給人聽見!」

  話點到即止,也不能說得太過。

  連家一共四位爺,連大爺英年早逝,只留下個孀婦並一嫡一庶兩個女兒;連二爺心智有如小兒,膝下也只得若生一個姑娘;連三爺跟連四爺倒都是身強力健,聰明能幹的。只三爺則遠,卻是庶出的。

  三太太管氏的出身也不如四太太林氏,但在連家,嫡庶並沒有那些所謂的世家名門講究得嚴苛,是以三太太為長,這主持中饋的人選,便也成了她。

  四太太年輕氣盛,一直都不大滿意這一點,但礙於雲甄夫人,她也不敢當面置喙。

  少頃二人進了裡間,各自見過雲甄夫人問了安,便又問起了若生的身子來。

  若生嬌縱,尋常不喜有人進她的木犀苑,三太太幾個即便知道她病了但沒得她的話,也不敢自己巴巴上門去,只每日打發了身邊的大丫鬟去探問。故而今次,也是她們連日來頭一回見到她。

  若生坐在雲甄夫人身邊的榻上,雙手交握置於膝上,絞著素白纖細的手指頭,聞言模樣乖巧地答:「已好全了,多謝三嬸和四嬸掛心。」

  「這便好。」三太太點頭感慨著,忽然驚覺坐在上首的一大一小,錯眼看去,明明生得不像,卻似是一人。

  雲甄夫人的眼神是輕佻而落寞的,藏著看透人世般的涼意。

  而若生,小小年紀的她,一雙眼竟也深幽仿若古井,冷如霜雪。

  三太太看得心頭一跳。

  等到再想細看,卻見若生只是甜甜笑著,同她熟悉的那個半大孩子並沒有區別。

  她不知方才那一瞬,是自己瞧差了,還是真的……

  她暗暗深吸了口氣,斂了心神轉頭看朱氏,口吻親昵地道:「我那新得了一位祖籍姑蘇的廚子,一手江南菜做得極好,二嫂若得了空,便過來嘗嘗家鄉菜吧。」

  不等朱氏開口,雲甄夫人已道:「去嘗嘗也好。」

  「正是,若合口味,便讓人搬到明月堂去。」三太太大方笑道。

  雲甄夫人淡淡「嗯」了聲。

  朱氏便也溫聲謝過,應下了這事。

  唯獨四太太不大樂意,她原就瞧不上朱氏,也就沒曾想會在千重園遇上,因而什麼也沒準備,也不是三太太這八面玲瓏的性子,結果硬生生給比下去了。

  她憋著氣,就也懶得說話。

  雲甄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大理睬她。

  坐著沒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著告辭。

  誰知走的時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來的連二爺。

  三太太的一聲「二哥」這回總算是冒了個「二」字出口,後頭的卻仍被堵回來了。

  連二爺打斷了她的話,原地轉個圈,問道:「怎麼樣?」

  「很好,這料子極襯您。」三太太仔細看了兩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著讚歎了句。

  四太太卻敷衍道:「您什麼好料子好衣裳沒穿上身過,也不差了這一身,不好再買便是了。」

  連二爺豎耳聽著,輕「哼」一聲,當著四太太跟一眾扈從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說了就不能揀點好聽的說?」言罷又疑惑,「老四為什麼喜歡你?」

  「二哥!」四太太一張粉面刷的一下紅透,跺腳甩袖而去。

  連二爺還不解,問三太太:「我說錯了?」

  三太太支吾著,「也、也不是……」

  「得,她不說我回頭問老四去!」連二爺皺皺眉,終於放了三太太離開,自己一路小跑著回了屋子裡,不等站定便先問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養的那幾隻鳥還華麗!」

  這就是極好看的意思了。

  連二爺樂得哈哈笑。

  雲甄夫人卻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紅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麼,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隨著時移境遷總是會變的,一成不變的,只有死人。她失去過他們,如今重新擁有了,自然再不會如過去那般對待。

  雲甄夫人打量著她,她也在打量雲甄夫人的人。

  從她有記憶開始,姑姑身邊便總少不了年輕出色的男人,來來回回,都是一樣的打扮,她從來也沒分清楚過誰是誰。

  其實姑姑過了三十三歲壽辰後,便已不大在男歡女愛上留戀。

  後來跟在她身邊的人,更像是隨從,像是護衛,也像是一件用來解悶的玩物。平日裡摟在一處歡聲嬌笑,三三兩兩搬了桌椅打馬吊,總有鬧不完的花樣。連帶著那些庫房裡的物件,也都是這群人侍弄照看著的。

  然而時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餘光瞥向站在連二爺身後的少年,想著自己曾如撲火的飛蛾,一頭栽進他這團熊熊烈火中,被燒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復,唇角就彎出了一個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輕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幾乎分毫不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45 AM

第010章 千重

  於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一個人的長相,並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須得從對方的髮式、聲音、步態,甚至於說話的口氣跟眼神來分辨。

  饒是玉寅,她牢牢記得的也僅僅只是他唇畔那抹淺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安靜靜站在連二爺身後的玉寅悄無聲息地側身退後了半步。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是三九寒冬裡的一潭湖水,沒有半分暖意。

  就在這時,連二爺突然朝她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口中說著「我方才瞧見庫房裡有匹料子顏色很好,阿九你回頭就讓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她的手臂就要將人往外拖。

  雲甄夫人笑著橫手攔了一攔,嗔道:「急什麼,東西就在庫房裡擱著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那可說不好……」連二爺嘀咕著,擠進雲甄夫人跟若生中間一把坐下,袖著手又轉頭看看朱氏,半響憋出句,「邊上還有匹杏色的,瞧著也不錯,阿姐回頭也一塊賞了吧。」

  雲甄夫人佯裝生氣:「趕明兒千重園還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連二爺笑咪咪的,絲毫不懼她。

  談笑間,屋子裡原本圍站著的少年們,不知何時已悄悄退了下去,邊上只餘了一個竇媽媽伺候著。燒了地龍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覺清冷。若生坐了會便覺背上出了些許薄汗,黏糊糊的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園每年一入秋,就開始準備著將地龍燒暖,將銀霜炭一簍簍備好。

  若生再沒有見過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時候,屋子裡似乎也是這般熱,熱得人喘不過氣來。腦海裡陡然間冒出來一大堆往事,模糊凌亂,沒有章法。坐在父親身側陪著父親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的連若生驀地心煩意亂起來,她霍然長身而起。

  雲甄夫人微訝:「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說得我心都癢了。」

  連二爺聞言忙道:「走走走!這就去!」

  雲甄夫人也笑著讓她去。

  一行人便往庫房去,依舊是連二爺打頭,朱氏跟若生落後一步。雲甄夫人卻並沒同行,待人走後,她招呼了竇媽媽上前來,低低問道:「陳太醫那邊怎麼說的?」

  「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竇媽媽輕聲應道。

  雲甄夫人點點頭,眉宇間慢慢現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在眉心重重揉了兩記這才又開了口:「將新來的那幾個,都記進名冊去。」

  竇媽媽應是,忽然想起一事來,便問道:「玉字輩的人,已差不多滿了,這一回是不是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個,至多也就再來一位便滿了。但這一次,雲甄夫人一共從晉州帶回來三個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時候。

  然而竇媽媽的話問完,雲甄夫人卻只漫不經心地道:「不必了,往後就都往玉字輩裡排吧。」

  竇媽媽記下,也就不再言語。

  屋子裡寂靜了下來。

  若生一行回來時,雲甄夫人已闔眼小憩著,偏過頭睡過去了。

  遠行歸來,一路車馬勞頓,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著姑母睡夢中仍微蹙著的眉頭,在心底裡無聲地嘆了口氣,對父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領著人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回過竇媽媽,他們自往二房回去。

  走至半途,若生卻說方才在庫房裡瞧見了一件小玩意,本想拿著的結果落下了,要回去找。

  連二爺念叨著要回去用點心,就也不鬧著要一塊去,只擺擺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則同朱氏一齊先出了千重園。

  若生折返,卻並沒有去庫房裡找東西,而是徑直去找了竇媽媽。

  竇媽媽見她回來,不由微微一怔:「……姑娘怎麼回來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訴姑姑,」若生眉眼彎彎地笑著,「我前兩日請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竇媽媽面色微異:「姑娘請三爺派人辦事?」

  連家教養孩子的手法,不同於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門,依若生的年紀也早就到了能插手連家生意的時候,但她一貫嬌著養大,懶散不管事,做什麼都沒大興趣,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家的事,她可從來沒有掛心過。

  「是,請三叔派了幾個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著頷首。

  竇媽媽啞然,良久方道:「姑娘是惦記上平州的哪位大廚了嗎?」她琢磨了半響,也只琢磨出這麼一個可能。

  若生聽了,卻只但笑不語,道:「等姑姑醒來,勞媽媽說上一聲,至於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來同姑姑細說。」

  「奴婢記下了。」竇媽媽揣著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離去。

  跟著若生的綠蕉也疑惑,但綠蕉口舌木訥,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索性不問。

  若生就也權當不知,沿著廡廊一路前行,腳下的步子漸漸走得又穩又快。

  突然,斜刺裡走出來一群人。

  若生腳步一頓,站在了原地。

  見是她,迎面而來的幾個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齊聲問安。

  連家二爺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痴兒,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個壞脾氣的毛丫頭,可在連家,從來也沒有人敢輕視他們。

  更不必說千重園裡的這些人。

  身上都著了白衣的少年們,站在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皆低著頭不敢看她。

  舌尖抵著貝齒,有鈍鈍的疼。

  若生微微一頷首,並不發一言,帶著綠蕉從分開的人群間穿行過去。

  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氣——涼的,清冽的香氣。

  越過人群,她聽見有人在喊,「玉寅,聽聞你哥哥玉真擅琴?不知比顏先生如何……」

  「呸,這話也說得,叫顏先生聽見還不得將琴摔了!」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

  若生走得遠了,最終也沒能聽見玉寅是如何答的。

  但她記得玉真這個名字。

  不同於千重園裡的其餘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親兄弟。

  但她會記得玉真,卻是因為宣明十九年的那場春宴。

  春宴後,他便被時年孀居的長公主從千重園裡要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49 AM

第011章 用處

  身為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長公主浮光想要的東西,從來便沒有得不到的。

  她既開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著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長公主的馬車。自此以後,若生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後,玉真成了長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長公主身邊最得利的人,成了平康坊連家的新主人時,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彈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連家的富貴,成了過眼雲煙。

  連家的宅子,被浮光長公主隨手揀來送予玉真為禮。

  綠漆正門上方的牌匾被搗碎拆毀,再不留半點痕跡。

  凡此種種皆說明浮光長公主是個不可結交之人。但因雲甄夫人同嘉隆帝極為熟稔,浮光長公主更是時常往連家走動。駙馬爺去世後,她孀居在家,卻並不喜清靜,便總來纏著雲甄夫人說話。若生跟著姑姑長大,同她走得也近。

  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長公主坐在一塊談笑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

  若生腳下的步子又漸漸慢了下來,鞋履之下烏亮如鏡的地磚似乎也變得更為冷硬。廡廊下白玉欄外栽著的幾盆花草,都還枯著。若生定睛看去,卻在上頭發現了一星小小的綠芽,小的幾乎就要瞧不見,但實實在在就生在乾枯的枝椏上。天氣尚寒,但這一瞬間,卻似有和煦春風撲面而來,暖入人心。

  而今還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抬腳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園,她便聽見了她爹連二爺的聲音:「阿九怎地還不出來?」

  他鬧著回去吃點心要先走,走到外頭卻又想著要同她一道走,拉著朱氏在門口候著,半天沒走動。若生沒料到他竟在等著自己,當下忍不住心頭一酸,連忙大步上前,道:「您怎麼不先回去?」

  連二爺見著了人,長鬆了一口氣,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大氅說:「我想著你雖然個矮腿短,但打裡頭走出來,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便說等一等,哪個知道你走得這般慢……」頓了頓,他又道,「爹爹我可沒嫌棄你生得矮!趕明兒你就長成大高個了!」

  「……」若生半響接不上話。前兩日他還在擔心她吃得多長得太高不成樣子,這會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連二爺都在嘀咕這事。

  若生聽著他絮絮叨叨說話,方才撞見玉寅一行人時霎時湧上來的寒意便頃刻間消散了。回到二房,連二爺進門脫了靴子吃了兩塊棗泥餡的軟香糕,盤腿坐在熱炕上翻了兩頁話本子,便又纏著若生要陪他習字。

  他倒是每日裡都要練上一會字,寫得比若生像樣子。

  若生往常懶懶的,甭說陪他,這等話聽見了尋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著他不願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長一段日子。有時連二爺纏得緊了,她還會板著臉說些不好聽的來趕他走。父女倆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樣子。是以這幾日,她突然變得好聲好氣,性子軟和了些,連二爺的膽色就又慢慢大了起來。

  若生則是見他能說能笑就滿心歡喜,自然是他說什麼都好,聞言便立即吩咐金嬤嬤將紙筆備上。

  朱氏就在邊上做著針線打發時間,做的是連二爺的襪子。

  府裡有針線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藝也大多不差,再不濟外頭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貼身體己的物什,總是自己親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這般坦然真摯。

  若生提著筆,悄悄側目朝著她手裡的活看了一眼。

  針腳細密精緻,便是府裡養著的那幾位繡娘,只怕也沒這等好手藝,可見是花了心思在上頭的。

  若生就輕輕笑了笑。

  陪著連二爺練了兩張字帖後,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領著綠蕉站在廊下,遙遙望著前庭四角,回憶著盛夏花開的時候,如潑似濺,綺麗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裡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綠蕉應下,轉頭便找了幾個手腳俐落的婆子來,沒一會便將那些還枯萎著的花草都連根拔除了,只剩下幾個空蕩蕩的花盆。再過片刻,就連花盆也都被搬開了。

  若生這才滿意了。

  唯有這般空曠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連家的富貴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邊的至親,又是多容易再也無法相見。

  她站定,靜靜看了兩眼,忽然對綠蕉道:「去把紅櫻叫來。」

  紅櫻自綠蕉被重新提上來的那一日起,就幾乎沒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時候,但好在還掛著大丫鬟的名頭,底下的人一時間也沒有冷待她的。少頃,紅櫻掀了簾子走進來,見著剛在炕上坐下沒半刻的若生便「撲通」一聲跪倒,口中連聲道:「姑娘,奴婢知錯了。」聲音裡說著話便帶上了哭腔,顯得十分可憐。

  若生卻恍若未聞,也不叫她起來,只居高臨下看著她,道:「哪錯了?」

  「奴婢不該仗著您好脾氣,就不知分寸胡亂說話。」紅櫻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氣的,宜喜宜嗔的一張臉登時便紅腫了起來。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被誆過去了。

  若生當著她的面,重重嘆了口氣,示意綠蕉扶她起來,又賞了條杌子給她坐,這才道:「罷了,左右我也不生氣了。」

  紅櫻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臉道,「我還指望著你辦事,這可怎麼見人。」

  紅櫻聞言,立即站了起來,忙道:「奴婢回頭拿粉細細遮了,斷不會叫人給瞧出來!」

  主子願意吩咐你辦事,就是臉面,就是機會。

  紅櫻收了淚,連眼角淚痕都用帕子仔細抹去。

  若生一點不落地看進了眼裡,慢條斯理地道:「去打聽打聽,這一回千重園裡新來的那幾個,都是誰送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09:58 AM

第012章 不同

  雲甄夫人身邊的人,幾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風氣開放,朝廷鼓勵寡婦再嫁,不必守節。女子更無裹腳,無不可拋頭露面之說。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養面首雖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但也只是坊間談資罷了,不算大事。

  京裡自然也有恪守規矩,自詡清流不屑同連家為伍的人。但更多的,則是百般想要討了雲甄夫人歡心,拉攏連家的人。

  巴結少不得送禮,這送的東西也是極有講究的。

  連家何等佘貴之物不曾見過,錢財能買到的物件,莫說討了雲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討了若生高興,只怕也難。故而就有人開始送人。然而這送人就比送禮更講究了,古玩字畫珍奇異寶,說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會說話會走動,送進旁人家中去,誰知安的是什麼心?

  細作暗探仇敵,一個不慎就混進來了。

  有人敢收,還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進千重園的人,都是仔仔細細盤查過,連祖宗十八代都給一一摸了個透徹的。

  正因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事發的太快,先前沒有半分徵兆,等到她成了籠中鳥後,就更是沒有機會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隱在暗處的某人的棋子,還是他本身就是執棋的那隻手。

  姑姑能一手將連家撐起,從來也不是個嬌弱無用之輩,她不會查也不查就將人收到身邊來。

  可她查了,卻沒有發現丁點紕漏。

  委實令人心驚。

  若生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紅櫻聽見自己的話後,陡然變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繼續說道:「那麼,是行還是不行?」

  紅櫻遲疑了。

  「不行?」若生笑靨如花,「若不行我便換個人也無妨。」

  這一換豈不是就要貶了她?

  紅櫻頓時就慌了,咬咬牙應承下來:「奴婢行!」

  若生頰邊笑意愈發嬌艷,明眸皓齒,恍若姑射仙子。

  紅櫻瞧著,怔了怔,旋即強調起來:「奴婢一定給您將消息打聽出來。」

  「那就去吧。」若生隨手拿起邊上的一卷書,微微斂了笑。

  紅櫻謹聲應是,抬手揚袖半遮了自己的臉,小步退了出去。格窗外響聲輕微,若生屏息豎耳聽了聽,舉手托腮琢磨了起來。紅櫻這丫頭比她還大上三歲,今年已有十五了。乳娘去世後,木犀苑裡就沒有進過管事媽媽,紅櫻最得她器重跟喜歡,大到小庫房的鑰匙,小到丫鬟婆子們吵嘴,都是她管著。說聰明,紅櫻絕對是聰明的。

  乳娘還在世時,總拘著若生,絞盡腦汁想要將她往名門淑媛調教。

  偏若生是個坐不住的,聽見她說話就覺不耐煩。

  後來她生病走了,若生心中倒也頗傷心。轉頭,紅櫻就來告訴她,木犀苑的管事媽媽人選已定下了。原本乳娘生著病,新的管事媽媽早該替進來的,但她一直沒答應,人也就沒換。而今乳娘不在了,新人換進來也是常理,然而紅櫻卻慫恿她推了這事。

  那一年,紅櫻幾歲?

  若生蹙了蹙眉,好像只有十三歲。

  不過兩年前的事,而今想來卻已恍若隔世。

  她盯著閉合的窗欞看了看,面上的笑意已盡數褪去。

  千重園裡,雲甄夫人才剛剛小憩醒來。雙目仍惺忪著,她便也就沒有起身,只在床榻上仰面看了看頭頂上的帳子,上頭著的石榴花似火一般,開得烈烈奪目。

  她嗤笑了聲,嘟噥句:「石榴……」

  榴花照眼,這寓意著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花紋就明晃晃地在她的帳子上。

  她沒有成過親,怎合適用這樣的帳子,可她偏偏就用了。不過一頂帳子,用不用又有什麼打緊。可她每每瞧見,心裡還是不由得一緊。有些時候,以為自己忘了,可哪裡又真的忘得掉。

  「終究是福薄啊…」雲甄夫人嘆口氣翻了個身,闔上了雙目。

  可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一如她在深夜裡夢魘纏身,駭極驚醒後般,輾轉反側再也難眠,只能睜著眼到天色泛白。從十九歲開始,她就沒有再睡過一個囫圇覺。一晃眼,十餘年就這樣過去了。她答應父親的話,每一樁都做到了。

  養育教導弟弟,把持連家基業,她都做到了。

  她自然,也就像是當年答應父親的那樣,還活著,即便活成了行屍走肉,她到底也還活著。

  她不曾違背過自己的誓言,也從未想過要背棄。

  只可惜了老二……

  她沒有看顧好他,來日下了九泉見到父母終究於心有愧。

  薄暮時分,雲甄夫人才翻身坐起,招呼了人進來伺候自己起身。珠簾一散,齊刷刷進來一排人,俱都是白衣勝雪,眉目清雋的少年,唯獨打頭的那個,年長些,瞧著已有二十餘歲。

  他走在最前頭,手裡捧著熏過香的衣裳。

  往常也都是他伺候雲甄夫人起身,熟門熟路,步履平穩。走到近旁,雲甄夫人側過臉來朝他手上淡淡掃了一眼,道:「不要這件。」

  這一身卻是她先前指定的。

  但她性子陰晴不定,前一刻喜歡後一刻便不喜歡也是常有的。

  眾人依舊有條不紊地將東西一一擱下,領頭的年輕人問雲甄夫人:「夫人覺得先前從晉州帶回來的那一身如何?」

  雲甄夫人的衣裳太多,堆滿了箱籠,箱籠又堆滿了庫房,根本不可能一件件取出來讓她挑。她也記不清自己都有哪些好衣裳,聞言對晉州那身倒還有些印象,便頷首道:「就這一身吧。」

  年輕人暗鬆口氣,轉身點了人群中的玉寅,道:「你去六號庫房將那身衣裳取來。」

  言罷,他轉過身來,抬手將帳子撩起往床柱銅鉤上掛去。

  「啪——」

  手還未抬高,他已被打得偏過了臉去。

  滿室寂靜,鴉雀無聲。

  雲甄夫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眼看著他,道:「我讓他去了嗎?」

  白衣一晃,人已跪在了地上,但聽著雲甄夫人的話卻半點聲音也不敢出。

  雲甄夫人冷聲奚落道:「怎麼,翅膀硬了還是膽子大了,我沒發話你就自作主張,誰給你的本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02 AM

第013章 嘴碎

  「……小的不敢……」跪在地上的人一顆腦袋幾乎伏到了地上。

  雲甄夫人笑了,「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她攥住了一角帳子,在指間用力揉搓兩下又倏地鬆開,掀了被子起身,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笑道:「罷了,自己滾吧。」

  只挨了一巴掌就了這事,俯首跪著的年輕人聞言如蒙大赦,當下磕頭賠罪退了下去。

  簾子一晃,白衣身影便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但立在雲甄夫人眼前的,還有一群人。因了方才她陡然發作的怒氣,誰也不敢出聲,皆只安靜站著不動。雲甄夫人站在床邊,披著外衣往人群望去。她的視線冷銳如利刃一般,看得人禁不住就要瑟縮起來,但當她的視線落在玉寅身上時,卻突然變了變。

  點漆黑眸中的寒光變得溫和了兩分。

  然而這些微的溫和暖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轉瞬就被大片悵然遮去。

  婦人保養得宜的年輕面孔上露出了鮮少被人看到的踟躕。

  再年輕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早已見慣。就像若生說的一樣,這天下間的人左不過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生得再好也斷不會長出三隻眼來。因此看得多了,看誰都無甚區別。

  可她瞧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令她覺得熟悉的地方。

  多年來,她每逢遇見覺得眼熟的,不論是眉眼也好,鼻子嘴巴也罷,甚至於身形笑容,但凡有一星相像的,就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但縱使天下間生得相像的人這般多,卻也再沒有第二人了。

  眼前的玉寅,卻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都更像她記憶中的人。

  只不過,更年輕些,瞧著氣質也更溫些。

  雲甄夫人一時間看得目不轉睛,千頭萬緒紛紛而至,攪得她心神不寧,索性閉上了眼睛。

  良久,她長出了一口氣,後退一步在床沿坐定,擺擺手心不在焉地吩咐道:「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已是掌燈時分,她原要起身用晚膳,這會憶及往事陡然便沒了胃口,索性又睡了回去。

  千重園裡她是主子,她說怎麼辦便怎麼辦。少年們依言退下,很快內室裡便又重新寂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兩聲燈芯「啪」炸開的聲響。

  出了上房的白衣少年們,在夜幕下三三兩兩四散而去。天還冷,他們穿得卻已十分單薄。夜風一吹,便有人喊起了冷,疾步走回房中,就著火盆子裡傳來的融融暖意深吸了兩口氣,這才算是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有人倚在窗邊提起茶壺給自己沏了一盞,就著漸漸瀰漫的熱氣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可有許久不曾像今日這般動過怒了。」

  雲甄夫人喜怒無常,但年紀日長後已很少大動肝火。往常不悅了,也多半只是冷著臉斥上兩聲,動手打人卻是罕見。畢竟即便她真要嚴懲哪一個,也輪不上她自己親自動手。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須臾,有人道:「你們說,夫人是為了那身衣裳不高興,還是真為了太素哥哥自作主張不高興?」

  「嗤,你也不是頭一日進千重園了,怎會連這麼點事也看不明白。」

  「你看明白了?那你倒是說說!」

  「得,這還用說?顯見得就是為的那個玉寅呀。」

  「……」

  聽到這,原本沉默著的人也都忍不住了,三言兩語插上了嘴。左右不管是挨了一耳光的太素,還是玉寅兄弟幾個,都不在這間屋子裡,放開了說也不怕叫人聽了去。

  說著說著,便有人「咦」了聲,說起一件奇怪的事來。

  「雖說那幾個都才剛來沒幾日,可那個玉寅都被安置去太字輩的好院子住了,也不見夫人召了人值夜,這到底是得了夫人歡心不曾?」

  疑問在眾人心間滋生著,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夜色漸濃,月上梢頭。

  桌上的茶涼了,屋子裡的說話聲也淡了。

  二房木犀苑裡,氣氛卻才剛剛熱了起來。

  若生在上房陪著連二爺用了晚飯才回的自己的院子,進門後便讓綠蕉去取了名冊來。木犀苑裡的人不多,卻也不少,往常若生不管事,下頭的人都被縱得不成樣子,紅櫻也沒少耀武揚威,真要細細講究起來,根本就是一團亂。

  冊子到了手裡,若生翻了兩頁仔細看了,名字有幾個倒還有些印象,可想要同人對上號,卻是怎麼想都想不出究竟哪個是哪個。

  皺著眉想了片刻,她闔上冊子嘆了口氣。

  管家這事上,有沒有天份她不知,但她前世沒有用心學過,可算得上是一竅不通,而今也照舊什麼都不懂。

  連家還好好的時候,她沒在上頭花過心思。連家倒了後,她連想要花心思去學的機會也無,以至於眼下看著名冊有心無力,不知從何整頓起。感慨著,她便想起了朱氏來,至少如今她重新有了機會。

  只要肯花工夫去學,總會學會的。

  這樣想著,若生蹙著的眉頭就舒展了開去。

  她重新翻開了冊子,先將上頭的人過了一遍。

  看到一半,綠蕉從外頭進來,稟道:「姑娘,紅櫻回來了。」

  「是嗎?」她神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將名冊合上擱在一旁,說道,「讓她進來說話。」

  紅櫻能說會道,慣會同人打交道,娘老子就是連家的家生子,祖輩們就跟著連家過活,從運河邊上一直跟到了運河盡頭的京都,在府裡的人脈,遠不是綠蕉這樣的能比。故而讓她去打聽消息,只要真下了力氣的,這會也的確該有回話了。

  綠蕉應了「是」,轉身去將人放了進來。

  若生同白日裡一樣,吩咐綠蕉搬了條凳來讓紅櫻坐下,這才徐徐問道:「怎麼樣了?」

  「奴婢只打聽到了一點零碎。」紅櫻輕聲說著,嘴邊卻掛上了笑。

  若生看得分明,也不揭穿她,只道:「哦?都有什麼?」

  「人是夫人從晉州帶回來的。」

  若生睨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點頭:「我知道。」

  紅櫻抿著嘴笑,繼續說:「聽說新來的那幾個,都是林家的家奴。」

  「哪個林家?」若生挑起一道眉,低聲問道。

  紅櫻笑的得意,「就是四太太的娘家。」

  若生聞言,驀地一怔,有些神思恍惚起來。紅櫻沒注意,還在說:「不過倒也不是本家的,是林家在晉州別院裡的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05 AM

第014章 往事

  「聽說那別院裡旁的沒有,偏就養了那麼幾個人。」紅櫻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若生的心思卻都飛去了旁的地方,再聽不進耳裡了。

  她爹這一輩攏共只有一個女兒四個兒子,除三叔是姨娘生的外,剩下的都是她祖母所出。因著祖父母去世時,她爹跟幾位叔伯都尚且年幼,莫說撐起家業,便是料理清楚自個兒的事也是不易。雲甄夫人身為長姐,一面忙著接手連家祖業,一面又要分心來教導弱弟,難免會有疏忽之處。

  尤是連三爺跟連四爺,年歲更小,泰半時間都是跟著乳母長大的,同雲甄夫人也並不親近。

  但底下的幾位,到底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平素也都是兄友弟恭,連紅臉爭執的時候也少見。便是若生她爹沒半點大人模樣,他們也拿他當哥哥敬著,並不胡亂待他。

  這裡頭,同她爹走得最近的,是四叔連則寧。

  四叔是連家的老,小她爹不過三歲,生得一張笑面孔,又是舌燦蓮花能說會道的人,十分討人喜歡。若生前世便極為喜歡這位四叔,每每瞧見四叔家的五妹妹揚著腦袋笑著說我爹在殿前得了皇上的讚賞,又或是我爹說明兒個要帶我去遊船……她便艷羨得很。

  倒不是想著玩,只隨著年歲漸長便覺得這才是父女相處之道。

  不像二房,她是一天天長大了,她爹連二爺卻一輩子都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她便總往四房去,藉口尋了五妹妹玩,卻只為順帶著得四叔一句誇讚,似乎這樣五妹妹日子她也就能過得了。

  真真是個傻子……

  若生回憶著那些原本早就應該湮沒在歲月長河中的往事,嗤笑了聲。

  「姑娘……可是奴婢有哪說的不對?」紅櫻卻正說到暢快處,突然聽到她笑,便仔細看了過去,卻見她面上生寒,不由得啞了聲,踟躕問道。

  若生垂眸,輕笑著,道:「我讓你打聽四房的事了嗎?」

  紅櫻一怔。

  「你還真是沒有半點分寸了紅櫻。」濃密纖長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若生眼下落下了一片陰影,少女的神色陡然間變得不可捉摸。

  紅櫻看不明白,心卻劇烈跳動起來。

  「怦怦——怦怦怦——」

  寂寂夜幕下,她的心跳聲萬分響亮。

  她小聲辯駁:「奴婢並沒有刻意打聽四房的事。」

  姿勢閒適慵懶地坐在那聽她說話的少女,卻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上翹,並不言語。一雙杏眼,明澈乾淨,卻似深不見底。只看一眼,人就似乎要生生陷進去。

  被這樣的眼神望著,紅櫻的呼吸聲漸漸重了起來。

  四周極安靜,她不敢再開口申辯。

  若生也不開口。

  紅櫻的腦袋便慢慢低了下去,坐在凳上的身子也縮了縮。

  責罰打罵都並不可怕,真正叫人害怕的,往往是冷冰冰的安靜。

  角落裡燃著的燈,「啪」炸開了一朵燈花。

  紅櫻一驚,差點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好容易才按捺住,逼著自己僵著身子坐定。可身下柔軟舒適的墊子此刻卻好像又冷又硬,令人如坐針氈。她坐立難安,坐在熱炕上的若生卻慢悠悠打了個哈欠,終於道:「下去吧。」

  「是。」紅櫻長長鬆了一口氣,起身告退。

  正要走,她卻又被叫住了。

  若生依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口中道:「等到三月,你便及笄了吧?」

  能叫主子記掛著自己的生辰,實乃莫大榮幸。紅櫻聽她這般問起,心下愈鬆,點頭道是。

  若生笑著微微一頷首,不再說話,只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影消失在了簾後,若生卻叫了綠蕉進來,輕聲吩咐道:「明兒天亮了便去將紅櫻她娘找來。」

  綠蕉不解,但主子不說她也就不問,只好生應下退了出去。

  若生望著她的背影,卻無聲嘆了口氣。

  綠蕉忠誠有餘,卻可惜了不是個聰明能幹的。若非當年她身邊正缺人使喚,乳娘又覺得外頭新進的人不如在木犀苑待慣了的,這大丫鬟的位子只怕也不會有綠蕉的份。

  她胡亂想著,也無心再翻書,只命人將等吹滅,躺下閉上了眼睛。

  然而方才一闔眼,她便想起了四叔來。

  幾個兄弟裡,四叔同她爹長得最像。但她爹一笑,兩頰酒渦便燦爛得令人也不由得跟著一塊高興起來,四叔臉上卻沒有酒渦。

  大抵人的性子如何,同樣貌也是有幾分干係的。

  她爹跟四叔都是愛笑的人,可一個那般真,一個那般假。

  暗無天日的時光裡,她偶爾也會想,如果不是四叔,連家是不是也就不會倒得那般快?

  若生突然覺得有些冷,將頭往被窩裡埋了埋,身子蜷縮成一團靜止不動。

  耳畔傳來夜風掠過時的呼呼聲,她聽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最後一次見四叔時,他面上的神情如何,若生已全然想不起,但他說的那句話,她卻還記得。

  他高高站在台階上,穿著連家人用慣的上等料子,逆著光,面目陌生。

  若生跟繼母並幼弟若陵,站在台階下,手中抱著父親的牌位。簇新的,連漆都還未上過。

  她緊緊扣著那塊木頭,幾乎要將它嵌入身體裡。

  盛夏時節的風,熱得人渾身冒汗。

  她掌心裡,卻是一片冰冷。

  四叔就站在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雲淡風輕地將刻薄又無恥的話一句句拋擲在他們面上——

  「阿九,你不要怪四叔。」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只是選了對的那條路。」

  「你若要怪,便怪自己生為連家人吧。」

  風將他的袖子吹得獵獵作響,卻到底沒能將他的話也給吹散了……

  散亂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視線,她半點也看不清站在上頭的人,卻知道他絕不是自己昔年纏著叫四叔的男人,更不是她心中父親的模樣。

  她站在那,咬破了唇,口中一片腥甜,驀地將手中牌位擲了出去,筆直砸在了他額上。

  頭破血流不過一瞬間的事,連四爺哎喲一聲捂住了腦袋。

  若陵在朱氏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她卻只冷眼看著台階上的人,看著他笑了起來。

  她爹拿四叔當了一輩子的好兄弟,一輩子也沒對他動過手,委實便宜了他。

  但笑著笑著,她又哭了,咬著牙把眼淚往肚子裡咽。走出連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若陵一般,放聲大哭了。

  想起那一日自己做的事,若生蜷縮在被窩裡的身子動了動,幽幽嘆息。

  她爹倒也不曾說錯,她的確是個不孝女。

  他活著時沒有好好待他,他去了,她竟還將牌位都砸了。

  不過她爹要是能瞧見她往四叔頭上砸出的那道大口子,想必也會高興的吧?

  若生嗅著被子上的淡淡香氣,闔眼想著父親,想著繼母,想著年幼的弟弟……

  不由得,淚水漣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09 AM

第015章 脾氣

  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翌日醒來時,面上還帶著濕冷的水汽。

  綠蕉送了浸過熱水擰乾的帕子上來,她接了仔細敷在臉上,好半天才算是緩了過來,但鏡子裡的那張面孔瞧著還是浮腫的,倒像是吃胖了兩分。她慣不喜塗脂抹粉,木犀苑裡也幾乎沒有這些物件,是以想掩一掩也沒法子。

  日頭高升,她去了明月堂用飯。

  她爹正坐在那琢磨著昨兒個的翡翠燒賣不錯,念著要廚房趕明兒繼續做,抬頭就瞅見她走了進來,頓時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怎麼過了一夜就跟團發麵似的,發起來了!」

  「……」若生頂著張腫臉大步走過去,徑直在已擺好了早膳的桌前落座,夾了塊千層油糕吃,斜睨他一眼,含糊嘟囔道,「您趕緊用了飯回去練字去。」

  連二爺撇撇嘴,搶著也去夾了塊油糕。

  三太太說話算話,前兒個才說起要請朱氏上她那去嘗嘗家鄉菜,這轉頭就索性將廚子直接送到明月堂來了。

  江南來的師傅,又是在京裡待了段日子的,這一手好菜南北結合,倒是別有風味,不光是朱氏的家鄉味了。不僅如此,這位新來明月堂的大廚,白案上很有火候,只隨手揀了幾道拿手的做了讓連二爺嘗過,連二爺便再捨不得人走了。

  光是此刻擺在他們跟前的這道千層油糕,便甜糯柔韌,令人垂涎三尺。一層層薄如紙,色呈半透明,恍若璞玉。

  若生好吃,連二爺也好吃,父女倆埋頭吃著東西,倒也不說話了。

  朱氏進門時,倆人正搶著最後一隻灌湯包子。

  連二爺一面想吃,一面又想著不能同閨女搶食,急得筷子都要握不住。若生笑得眉眼彎彎,故意鬧他,說:「爹爹想吃嗎?」

  「不想!」連二爺耷拉著腦袋。

  若生樂得不行,筷子尖上掛著的那隻灌湯包直晃蕩,搖搖欲墜。

  連二爺趕忙拿了碟子去下頭接,「等會掉桌上了看你還怎麼吃!」

  「我不吃,這就是給您的。」若生將灌湯包輕輕落在了連二爺手裡的瓷碟上,笑得話音都在顫,「別涼了。」

  連二爺眨巴著眼睛看她,跟著笑了起來,兩頰酒渦隱現:「阿九真孝順,好孩子得賞,還是給你吃。」

  一旁伺候著的丫鬟婆子俱都面面相覷。

  這府裡金山銀山堆著,還能短了這兩位主子的吃食?就一包子,誰愛吃就吃了吧,快別讓了。

  但主子在座,也沒人真敢將這心思說出來。

  若生原也就是故意逗他,哪裡就非吃不可,眼瞧著東西都要涼了,就催道:「我這都成發麵了,還是不吃了。」

  連二爺一怔,瞅瞅包子再瞅瞅她,而後鄭重點頭道:「這倒是真的!」

  「涼了就擱著吧,吃新鮮的。」

  突然,朱氏端了籠熱氣騰騰的灌湯包上來,不偏不倚擱在了桌子中央。

  剛進門見著那一幕,她扭頭便吩咐了下去讓廚房再送一籠屜來,這會正熱著。

  連二爺湊近看了兩眼,感慨道:「這就對了,早就該讓再上一籠的!」

  若生跟朱氏對視一眼,皆笑著搖了搖頭。

  少頃,早膳用罷,若生帶著綠蕉告退先回木犀苑去。明月堂距離木犀苑並不遠,以若生的腳程,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但若生回程的路上,卻是走走停停,慢吞吞得很。

  多練了幾日,她的路已經走得很穩,哪怕小跑幾步也毫無問題。

  陳太醫照舊隔幾日就來看她一回,仔細看過她走路後,也說不像是有問題的,腿腳穩健,已是好全了,這才不再來。

  是以她如今慢悠悠不肯走快,卻是另有原因。

  抄手迴廊外頭栽著的花木,已隱約可見翠色。

  不過幾日,這春日的氣息就漸漸濃郁了起來。真是風一吹,春意便蔓延開了去。

  她走一會停下看兩眼,等回到木犀苑時一算,這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近半個時辰。

  然則她磨蹭,也沒人敢催她。

  紅櫻的娘老子是一大早便來見她的,可人不在,只得候著。本以為既是主子喚自己來的,必不會久等,誰知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分明是故意被乾晾著了。

  若生進了木犀苑,卻也沒有立即傳紅櫻她娘來說話,只慢條斯理地更衣換鞋,一派悠然自得。

  又過一刻鐘,紅櫻她娘耐不住了,支使木犀苑侍奉茶水的小丫鬟來探一探。

  這茶一沏,小丫鬟笑著道:「姑娘,崔媽媽候了好一陣了。」

  話沒錯,語氣也沒錯。

  正端了茶盞要吃茶的若生卻「哐當」一聲將杯子摔了出去,發火道:「怎麼,我還不配叫她等一等了?」

  聲音拔得高高的,窗外路過的下人們皆聽了個清楚。

  「都說崔媽媽在四嬸跟前得臉,權當半個主子待著,連四叔見了她也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媽媽,真是好大威風!」若生又摔了隻杯子,摔得沏茶的小丫鬟尖叫一聲躲開了去,「成,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配叫她候著,我就該跪著去請她才是!」

  在場的幾個丫鬟都嚇糊塗了,半響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安撫道:「姑娘快別惱,仔細這碎片割了手。」

  說話間又有人匆匆去地上將碎瓷收拾了,半刻不敢延誤。

  若生一張小臉上卻全是氣,瞪著雙杏眼氣鼓鼓看著一地狼藉不言語。

  綠蕉急得手足無措,跺腳道:「奴婢去叫崔媽媽來!」

  「我不見她!」若生眼眶裡霎時蓄滿了淚水,扭頭就撲在炕上悶聲大哭起來,「我哪配見她啊!」

  這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門外偷聽著動靜的丫鬟原是同紅櫻交好的,聞言立馬撒丫子跑去通知了紅櫻。

  紅櫻一聽就懵了,提了裙子就飛奔去找她娘,進門就問:「您都幹什麼了?」

  崔媽媽一頭霧水,我這等了一早上胳膊腿都要等僵了,還能幹什麼?倒是姑娘叫她來做什麼?

  可紅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飛快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

  她娘駭然:「哭了?」

  紅櫻跳腳:「您趕緊去瞧瞧賠個禮吧,這沒得牽累了我!」

  「別慌別慌,」崔媽媽抹一把額上冷汗,「三姑娘一直就是個嬌縱愛發火的,這火不定就是衝著我來的。」但話雖如此,她還是立即就往前頭去了。然而沒走出多遠就被攔住了,說姑娘不見她。

  崔媽媽這才急了,「撲通」一聲直接就地跪倒,「姑娘,您可千萬別為奴婢這麼個不中用的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38 AM

第016章 罰跪

  一邊說著,她一邊悄悄給紅櫻使了個眼色。

  紅櫻就要撩了簾子闖進去,可才堪堪邁開一條腿,綠蕉就從簾後出來了,皺著眉頭看她兩眼,道:「姑娘正哭著呢,不願意見人。」紅櫻聽了這話,心頭頓時湧上一股不忿,她素來瞧不上綠蕉,哪知綠蕉突然間就有要蓋過她的意思。

  這會她娘巴巴跪在門口,她又叫人給攔住了,就連邊上探頭探腦打量著的小丫鬟那雙眼裡也滿是古怪。

  她愈發惱火起來,抬手就推搡著綠蕉要越過去。

  可綠蕉身子骨遠比她強健,不像紅櫻雖是奴籍,但因老子娘都在府裡當差,並不曾做過粗活,手腳嫩著倒像是位府裡頭的姑娘。她大力推了兩下,站在前頭的綠蕉卻是紋絲不動。

  紅櫻斥道:「姑娘還哭著呢,你不在邊上伺候著攔我做什麼?」到底顧忌著裡頭的若生,她壓了壓聲音。

  綠蕉沒動,也不吭聲。

  跪在冰冷地磚上的崔媽媽卻忍不住了,看明白閨女跟綠蕉像是有私怨的,便知這事不能再叫紅櫻插手了,當即抹著眼角哭道:「姑娘快消消氣,奴婢給您賠罪,都是奴婢不好,惹了您生氣。」說著揚手就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可奴婢只管候著,怎敢催您呀!」

  言下之意,那奉茶的小丫鬟口中說的話同她沒有半分干係,都是那小蹄子自己胡亂嚼的舌根。

  崔媽媽三言兩語想將自己擇開了去,手下也不踟躕,又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刮。

  「啪啪」兩聲,響徹木犀苑上房。

  四周寂了一寂,紅櫻退了下來,抿著嘴跪在了崔媽媽邊上。

  崔媽媽暗鬆了口氣,眼眶卻越發紅起來。

  內室裡則半點聲息也無,綠蕉理了理厚厚的門簾子,回了裡頭。不一會,便有捧著盛了碎瓷片托盤的丫鬟三三兩兩出來,手裡或是端著盆水或是拿著抹布。

  路過崔媽媽跟紅櫻身畔的時候,唯恐牽累了自己,誰也不敢吱聲,只加快了腳步匆匆走了過去。

  風漸漸大了起來,跪在那的兩個人打起了哆嗦。

  紅日當空掛著,但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裡,這日頭似乎也是冷的。

  沙漏裡的細沙一點點流逝,紅櫻小聲問她娘:「娘,咱們就這麼跪下去?」

  三姑娘脾氣雖大,但也沒跟今日似的,被硬生生氣得哭了過。

  紅櫻很慌,崔媽媽也慌。

  但薑到底是老的辣,崔媽媽慌歸慌,針腳卻沒亂。

  她張開張嘴,輕飄飄吐出幾個字來:「我是告了假來的,久不回去,四太太不會不管。」

  畢竟她不是二房的人,更不是這木犀苑裡的人。她在四太太跟前當差當得好好的,這無緣無故被罰跪在了三姑娘門前,總有那好事機靈的會去四房報信。

  崔媽媽料定事情會這般發展,這才毫不遲疑直接便就地跪下了。

  她也的確沒有料錯,少頃四房便來了人。來的是四太太的陪房牛嫂子,進了木犀苑也不理崔媽媽母女,只權作沒瞧見,笑盈盈跟著人進了屋子裡,見了若生便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漂漂亮亮的一雙眼,都哭成核桃了。」

  氣氛似乎因著這話鬆快了些。

  坐在炕上斜靠著松花綠彈墨大迎枕的若生卻連眼皮也沒掀一下,似乎根本不曾聽見般。

  牛嫂子見狀心道不好,也就斂了神恭恭敬敬彎腰道:「四太太新得了一批江寧送來的好料子,想著府裡還沒開始做春衫,又有您喜歡的顏色,便打發了奴婢來請您得了空去瞧瞧,可有中意的。」

  「才從千重園裡拿了幾匹回來,我不缺料子。」若生淡漠說道。

  牛嫂子聽著她鼻音濃重,倒真是哭過的,不由也心驚了些,又聽她直截了當回絕了連客套話也不說,就知真是動了大怒的,原準備說來求情的話也就咽了回去。

  若生不留她,她又略說了兩句便告退了。

  出了門就瞧見崔媽媽眼巴巴看著自己,她皺了皺眉,大步走了過去。

  崔媽媽心頭一涼。

  這之後四房就沒有再派人來,木犀苑裡的人也就都當沒看見她們一般,該做什麼做什麼,誰也不耽擱。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時間難熬得緊。

  小廚房做得了午飯,裝進紅木食盒裡,暖著送進了內室,蓋子一起,香氣四溢。

  紅櫻早早餓了,聞見味道更是飢腸轆轆。

  她咽了一口唾沫,恨起了自己的娘來,連累她跪了足足半日,當真是要連腿都跪斷了。

  可崔媽媽卻在想,是不是紅櫻在木犀苑裡闖了禍,惹得三姑娘不快,故意藉機發作,連累了自個兒。

  母女倆互相猜忌著,竟是誰也不願意搭理誰了。

  直到午時過半,屋子裡才傳出一句話來——「起來吧。」

  崔媽媽感恩戴德,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可身下兩條腿僵得像木頭,趔趄著就摔了回去。費了好大力氣,二人才算是站直了身子。

  與此同時,四太太林氏正大發雷霆。

  她咬著牙將案上茶器拍得當作響,手指掐著緞面靠枕,用力得骨節發白。

  「仗著大姑奶奶寵著她那爹,她也跟著狐假虎威,如今連我的人也敢胡亂收拾了!」

  牛嫂子聞言趕忙上前勸道:「三姑娘不懂事,您難道也跟著她一般見識?不過是個婆子,且就讓她折騰去吧。」

  四太太心裡猶自不舒坦:「我跟前除了你就屬崔媽媽最得力,她發作崔媽媽,豈不就是打我的臉?」

  幾個妯娌裡,她出身最好,門第最高,年紀最小。

  在家時那也是嬌滴滴被捧在手心裡養大的,結果到了連家,她就事事都矮了人一頭。

  雲甄夫人最要好的是孀居的大太太,最重用的是三太太,饒是如今二房那續弦朱氏,也似乎比她得臉。

  四太太氣得要哭,又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外頭都傳開了。」牛嫂子斟酌著,含糊道。

  四太太瞪她一眼:「說!」

  牛嫂子這才道:「底下的人在傳,說是崔媽媽在二房同個奉茶的小丫鬟背後說道二爺跟三姑娘……」

  「……」四太太愣了愣,「千重園裡想必也已經得了消息了吧?」

  牛嫂子嘆口氣:「那是當然。」

  四太太憤憤拍了下桌子,張了張嘴,卻到底沉默了下去。

  崔媽媽跟紅櫻卻還渾然不知,只當自己逃過一劫,終於叫若生消了氣。

  不曾想崔媽媽剛走到木犀苑門口就給叫住了。

  綠蕉照若生說的話道:「紅櫻三月裡就要及笄了,她娘既是這般模樣,想必女兒往後也好不了,木犀苑是小廟留不住,索性這就給領回去早日配了人嫁了吧,往後再不必進木犀苑當差了。」

  「什麼?」崔媽媽唬得白了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41 AM

第017章 收拾

  綠蕉卻已將話撂下,轉身走了。

  崔媽媽「噯」了兩聲,不見人停下腳步,頓時慌得手足無措起來。

  這原沒什麼,紅櫻及了笄,自然是要著手準備著說門好親事的。而且她一貫在木犀苑裡得用,和三姑娘若生也交好,來日想指個連家的管事也不是什麼難事。但眼下出了這麼一樁事,紅櫻得了個因為她這為娘的不中用以至於三姑娘不願意留人的名,還能說什麼好人家?

  崔媽媽人精似的,當庭站著一琢磨,就想得明明白白的。

  她咬著牙,原地踱步來迴轉悠,一時間沒了法子。回頭再跪著去求饒不是,就這麼應下扭頭走了也不是。她就這麼一個閨女,還指著人掙臉,哪能就這麼算了。

  心頭好一陣千迴百轉,崔媽媽終於是狠下心腸抬腳往外去了。

  三姑娘是求不得了,這二房的主子也是求不得的,索性去求了四太太,想個法子再為紅櫻指個好人兒。

  她如是想著,腳步不停,匆匆去找了紅櫻。

  紅櫻卻如喪考妣,抱著自己床頭擱著的首飾匣子不肯撒手,死也不想挪腳。聽著她娘好聲勸了兩句,她反大怒道:「您聽見三姑娘說的了沒?這事都是您的錯!要不是您惹了三姑娘生氣,有我什麼事啊!」她說著,淚珠子沿著眼角簌簌滾落,不一會便哭花了臉。

  崔媽媽氣得接不上話,想了想終歸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姑娘再惱,這東西總還得叫紅櫻先歸置收拾了才好走,便也就不再同女兒多言,轉身兀自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

  沒想到,她前腳出的門,紅櫻後腳也就被兩個粗使婆子扭著胳膊趕了出來。

  崔媽媽大驚失色,迎面丟來隻青皮小包袱,「啪」一聲就砸在了她臉上,從裡頭滾出兩三身半舊的衣裳。

  牆倒眾人推,守門的婆子瞧見這一幕,「哎喲」了聲,譏笑道:「紅櫻姑娘這行頭可夠簡樸的!」

  紅櫻焉受得住這般奚落,當即就要衝上去撕了這婆子的嘴,好險叫崔媽媽給攔住了,壓低了聲音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胡鬧!沒得又落了人口舌,連這幾身衣裳也落不著!」

  舊歸舊,好歹都是三姑娘往常用剩下的料子,隨後賞下來的,拿到典當行裡,還值幾個大錢呢!

  崔媽媽一手拎了包袱,一手拖住閨女的手,硬是將人給拉走了。

  午後的天,瓦藍一片。

  崔媽媽母女倆頭頂上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木犀苑裡有人卻歡喜得很,紅櫻被趕出了門,這缺就遲早得有人頂上,難得的機會。於是幾個二等丫鬟就總想往若生跟前露臉,想著斟茶送水討個高興。然而若生除了綠蕉外,誰也不見。

  她就仰面躺在炕頭,靠著隻大迎枕,面上覆著塊帕子,良久沒動靜。

  綠蕉憂心忡忡的,怕她睡了過去,遂想著要去將帕子取下來,再攤開了被子為她蓋上。

  這時候若生卻忽然一抬手,將面上帕子掀了去,睜著眼坐起半個身子,笑道:「怎地也不知先喊我一聲。」

  綠蕉鬆了口氣,搖頭道:「您這些日子都睡得淺,奴婢怕一喊就給吵醒了。」

  「哪就這麼容易醒。」若生笑著將手中帕子遞給她,自又扯了被子來擁著,問道,「人走了?」

  「是,被崔媽媽拉走了。」

  若生挑起一道眉,「看來是準備回頭求四嬸去。」

  崔媽媽在四太太跟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遇上了這樣的事,回去求個恩典情有可原。畢竟在崔媽媽眼中,她雖則是木犀苑的主子,卻只是個半大孩子,說話再響亮又如何,畢竟上頭還有一溜的長輩呢。至於明月堂的二太太朱氏,更不在崔媽媽眼中,她斷不會為這事求到明月堂去。

  若生揣測著四嬸震怒的樣子,挑起的眉角落了下來,笑著打發綠蕉去給自己沏杯茶來,渴了大半天了。

  綠蕉應聲而去。

  剛提起茶壺,門口簾子一晃,衝進來個人。

  伴隨著一陣喧鬧,連二爺大步流星地走近,湊到她跟前仔細看兩眼就罵道:「說!誰將你氣哭了?爹爹讓人揍他!」說著就捋起了袖子。

  若生這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去阻,將他的袖子放下來,道:「您怎麼就這麼跑進來了?」

  外頭那麼多人,攔他卻也是攔不住的,也沒人真敢攔。

  若生攥著他的袖子不放,無奈說:「好歹也先支個人來傳話才成樣子。」

  連二爺瞪她,「那你叫人氣哭了怎麼也不知支個人來找我幫你出氣?」

  這……似乎也有些道理……

  「我如今這不好好的嗎?」若生衝綠蕉招手,讓她送了茶上來,親自遞給她爹,「您別急呀,我都已經出過氣了。」

  連二爺半點不客氣地接了一口灌下,隨後長出一口氣,道:「那你說說,你都怎麼出的氣?」

  「我把人趕出去了。」若生推敲著,揀了他聽得明白的事說了。

  連二爺卻並不十分滿意:「到底是哪個?叫什麼名?」

  若生不敢告訴他是四房的人,他要是知道了還不得立即就衝去四房找四嬸算賬,她便企圖矇混過關,只說是個婆子,又飛快轉移了話題說起那新來的廚子做的吃食,說起這眼瞧著天日漸暖,萬物復甦,也快到時候吃春餅了。

  春餅又名五辛盤,以各種時蔬、餅餌、果脯等裝盤而成。

  連二爺喜歡吃甜的,對糕餅點心情有獨鍾,對果脯也喜歡得緊,聽到她說這個登時眼睛一亮,眨眼間就被她給帶跑了話頭。

  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的紅櫻母女倆,卻沒這好興緻。

  倆人餓了大半日,連滴水都沒喝進嘴裡過,這會口乾舌燥,渾身無力,連吱個聲都嫌累人。

  原想著回了四房怎麼也能喘口氣,哪曾想這腳還沒站穩,四太太就打發了人來訓話。

  紅櫻被三言兩語趕回了家去歇著,只崔媽媽一人被帶到了四太太跟前。

  一進門,崔媽媽就哭開了,「太太明鑒,奴婢冤啊…」

  回應她的卻是四太太一句——「掌嘴!」

  崔媽媽愣住。

  牛嫂子馬上應聲揚起了手,左右開弓,沒兩下便將崔媽媽一張臉打得高高腫起。

  四太太則吸著氣,揉著手中帕子咬牙道:「你也不是頭一天進府當差,難道連怎麼說話也不知?若連這點規矩也得重頭學,你倒不如死了安生,省得平白給我添麻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45 AM

第018章 除根

  她生得嬌俏,但此刻發著火,橫眉冷豎,半分溫柔也無,語氣也是一字字愈發冷硬下去,端的一副恨不得拿話將崔媽媽當頭砸死了才好。

  伴隨著斥責的話語,牛嫂子的手揚起又落下,因未得她的吩咐,只管狠狠往崔媽媽面上摑去不敢停歇。只片刻,牛嫂子的掌心也成了紅通通一片,開始火辣辣的疼起來。

  崔媽媽「哎喲哎喲」慘叫著,跪在地上的身子漸漸不穩,「嘭」一聲摔在了一旁,頂著兩頰上腫得高高的五指紅痕哭著討饒:「太太,奴婢當真是冤呢……」

  四太太聞言,原本已熄了些的怒氣登時又似燎原大火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她擺擺手制止了牛嫂子的動作,讓人站到一旁後,霍然抓起手邊的茶盞擲了過去。茶水兜頭澆了崔媽媽一身,燙得她立即伏下身去,渾身顫慄起來。四太太冷眼看著,拿帕子拭去方才濺到自己手背上的兩滴茶湯,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有臉喊冤?」

  「你要是冤,那我豈不是都要冤得六月飛霜了?」

  「二房那一大一小原就不是什麼好出息的,一個傻一個狂,可闔府上下哪個不知那對父女在千重園裡最得臉,你偏上趕著找麻煩,是活膩味了還是怎的?」

  四太太一口氣說了兩句,越說越覺得心裡堵得慌,又見崔媽媽衣衫濕漉,一張臉又紅又腫,頭髮上還掛著幾片蜷曲的茶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話也懶得再說,只讓牛嫂子趕緊將人拖下去,省得叫她看見。

  崔媽媽兩耳嗡嗡作響,隱約聽見她如是吩咐牛嫂子,當下顫抖起來。

  方才來人說四太太要尋她問話,進門就又讓人掌了嘴,她雖又驚又怕,但到底還想著等過會四太太氣淡了,還能有機會申辯,可眼下這話也不問就要將她趕出去,豈不是大禍臨頭?

  崔媽媽一頭霧水,只因為木犀苑裡那位哭了一場發了脾氣,四太太怎會生這般大氣?

  但輪不到她弄明白,牛嫂子已喊了人進來三兩下將她拖下去了。

  一地狼藉亦飛快被人收拾乾淨。

  四太太拄著下巴,閉著眼生著悶氣。

  牛嫂子走近,輕聲勸道:「您同她置什麼氣。」言罷又道,「三姑娘往日同您雖不親近,可性子素來也不算壞,有一是一,也不會將這事牽扯到您頭上來。」

  四太太聽完卻只閉著眼從鼻子裡發出個「哼」字音來。

  又過片刻,她才啟唇道:「我顧慮她做什麼,我顧慮的是千重園裡那位。大姑奶奶平日裡最恨的就是旁人背後說道二房那幾個,而今這事叫她知道了,她如何能不惱?崔媽媽給我闖了大禍了!」

  打狗看主人,擒賊也得先擒王。

  崔媽媽是四房的人,是她手底下的,從崔媽媽嘴裡冒出來的話落在有心人耳裡那就等同於是從她嘴裡出來的。

  如果不是主子放縱,哪個又敢胡亂說?

  四太太皺著兩道眉,皺成了一個緊緊的川字。

  牛嫂子嘴角翕翕,想了想還是說了:「但畢竟只是傳言罷了,崔媽媽興許並不曾說過那樣的話。」

  「她說沒說過有什麼打緊!」四太太睜開了眼,「既傳開了,誰還會去深究!三嫂指不定這會正等著看我笑話呢!」她惱極,抬頭朝著窗子望了一眼,怒氣洶洶地道,「外頭怎麼這般吵?」

  牛嫂子屏息聽去,並沒什麼大響動。

  四太太卻捂著耳朵道:「趕緊去叫她們散了去!」

  她不敢辯駁,匆匆應聲退了出去。打起簾子往廊下走去,只見幾個丫鬟在輕手輕腳地搬著廊下的幾盆花。開了春,這花也得挪挪地方,這事還是四太太先前吩咐的。牛嫂子站在那張望了兩眼,大步走過去讓人停下暫且不必搬了,又將人都趕得遠遠的。

  走出兩步,裡頭有個平時同牛嫂子相熟交好的丫鬟壓低了聲音悄悄問:「崔媽媽做了什麼這麼讓太太動氣的事?」

  牛嫂子瞪她一眼,「一個攪肚蛆腸的老虔婆而已,能做什麼,快住嘴吧!」

  青衣丫鬟訕訕然噤了聲,避去了一旁不敢再多嘴。

  牛嫂子這才又轉身往四太太跟前去。

  然而千重園裡一直也沒個動靜,雲甄夫人亦始終不曾招了四太太去說話。四太太有些耐不住了,打發了人去打探,卻只聽聞雲甄夫人派了竇媽媽去二房送了回吃的,並沒有旁的動作。

  四太太漸漸琢磨過來,這是雲甄夫人等著看她如何處置呢。

  她就不禁躊躇起來。

  沉思半響,她終是拿定了主意。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張臉腫得油光發亮的崔媽媽接到了歸家養病的命令。她一把從小杌子上跳了起來,養病?她身強力健的,養什麼病?她這一出門,將來焉能還有機會回來?崔媽媽急得六神無主,轉頭又得了一句話,說是四太太憐她只有一個女兒,而今又患病在身,便賞她個恩典,將紅櫻配給二門上劉婆子家的小子。

  二人年歲相仿,正是琴瑟和鳴的好對象。

  崔媽媽聽完卻是直挺挺倒了下去。

  劉婆子在府裡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她家的小子更因為生來跛腳,一直待在連家最偏僻的那個小田莊上。而且聽聞其人生得肥頭大耳,草包一個,怎麼也算不得良配!

  崔媽媽這下子,可是真的病倒了。

  是日傍晚,她便收拾了東西被人送出了二門,往自家去了。

  她男人原也是在四房當差的,管著車馬,時常跟著主子在外走動也算有頭有臉,結果沒幾日也不知怎地弄壞了輛車,被貶去看門了。但門房上的活計,其實也是有流水進項的。

  若生聽說後,還暗自笑話過四嬸平素瞧著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不曾想真到了關鍵時候也不含糊。

  她先弄走了崔媽媽,又將紅櫻配了人,如果轉頭再將紅櫻的爹也可勁折騰,勢必引起底下動蕩。

  畢竟紅櫻一家在府裡多年,盤根錯節,同許多家都沾親帶故,不能一口氣全給收拾了。但這一回,四房仍舊是傷了元氣。四太太涼薄的名聲亦不脛而走,不多時就在僕婦中傳遍,從此往後想跟著她的人,難免多了些顧慮,輕易不敢掏心掏肺。

  且崔媽媽又是四太太用慣的人,乍然缺了,暫時的混亂是必然的。

  一步錯,步步錯。

  四太太日漸手忙腳亂起來,然則她當時又不得不拿出個交代來,總不能為個婆子誤了自己。

  可找誰頂了崔媽媽的缺呢?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底下的人,對連二爺卻是愈發敬著了,連帶著看到二太太朱氏的時候,也總是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

  若生瞧見過兩回,心下已很滿意。

  她順道思量起來,是不是該趁機尋個機會往四房安插些自己的人手。沒有空缺就沒有插手的餘地,而今有了缺,委實不該浪費。只可惜,她手頭根本沒有能用的人,連她自己房裡還缺著大片呢……

  若生嚼著塊她爹硬塞過來的肉脯,暗暗嘆了口氣。

  又過幾日,紅櫻出嫁了。

  消息傳來時,她正靠在窗下翻書。顏先生的課,她曠了好些天,但她原就是有一日沒一日的跟著聽,不去顏先生指不定還高興。只是如今醒悟過來,人活著能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沒準哪一天就都用上了,她便動了從頭好好學的念頭,是以回去上課之前先自個兒翻翻書吧。

  然而翻了幾頁,字都認得,意思卻是大半看不懂……

  可見她前世都光顧著玩去了。

  若生汗顏不已,乾脆地將書一合,扭頭招呼了綠蕉進來,吩咐道:「開了匣子取一百兩給紅櫻添箱。」

  一百兩,於在連家長大,跟著她過慣了錦衣玉食好日子的紅櫻而言,著實不算什麼。

  但對若生而言,這筆給紅櫻壓箱底的銀子,了的卻是一個心結。

  從今以後,她就再不必耿耿於懷。

  紅櫻這一世,永遠沒有機會背主了。

  若生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手中書卷,蹙著眉頭又慢吞吞打開了來。

  授課的先生都喜歡勤苦的學生,她還是再看兩眼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53 AM

第019章 雨水

  抱著這樣的念頭,在眾人眼中一向十分怠惰的若生愣是默默將幾冊書給囫圇翻閱了一遍。

  待到她抱了書去聽顏先生講課時,顏先生著實大吃了一驚,一張老臉皺巴巴的,半天沒回過神來。在場的幾位堂姐妹,亦都唬了一大跳,只當自己是白日裡撞了邪,就差探頭朝窗外去看今兒個這日頭是不是打從西邊出來的。

  四叔家的五妹妹更是一見她進門,就開始板著臉不痛快了。

  因著崔媽媽的事,她見若生很是不喜。又兼四太太心情不佳,轉頭為點小事斥了她幾句,她就全將賬算在了若生頭上。

  這會瞧見若生進來落座,笑著見過先生,又泰然自若地同長房的兩位堂姐寒暄問候,她就漸漸不住了,提著隻狼毫在紙上亂塗,一面冷嘲熱諷起來:「三姐竟還有準點來聽課的時候?我怎麼覺著這坐在一塊都有點陰森森的,背上直竄涼氣呢?」

  顏先生正正聽見,眉頭一皺便要出聲斥上句,卻不防還未開口就叫若生搶了先。

  「五妹妹嫌同我一道聽課背上竄涼氣,那就回去吧!」若生笑咪咪的扭頭看她,「大不了回頭跟幾位弟弟一道來聽就是了!」

  顏先生留在連家擔任西席,少爺教,姑娘也教,只教授的東西不盡相同。男丁們將來是要下場走仕途的,學的是大道理,姑娘們學的則不必如此晦澀,除卻讀書認字寫詩作賦,閒暇時也跟著學些琴棋之技。

  五姑娘自然是要留在這聽課的,哪有同兄弟們一道談論家國大事的道理?

  她一噎,氣得握緊了筆,卻到底閉了嘴不再說下去,只埋頭在紙上塗抹起來。

  顏先生見狀撫了撫鬍子,也就背過身去講起了書來。

  到了午後,眾人又跟著顏先生練了半日琴。若生手拙,一曲未曾彈完,顏先生已評價道,魔音穿耳……老頭子搖頭晃腦地說著,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來,似乎這四字已是留了天大的情分了……

  擱了前世,若生鐵定摔了琴拂袖就走,可而今老老實實聽著只覺慚愧不已。

  她看看自己的手,十指纖纖,生得也是靈巧模樣,同堂姐妹的也無甚區別,怎地她們就好端端的,落到她這就連雞爪彈琴也不如了?

  顏先生也不敢說她沒有天賦,只說練吧練吧,勤能補拙。

  幾位堂姐也是各自溫聲勸解,多練練就是了,現如今不過手生罷了。

  唯獨五姑娘得意洋洋彈了一曲又一曲,昂著小下巴斜眼看若生,鼻孔都快朝天了。

  她在古琴上,的確頗有天分。

  若生收了手,仔細聽了一曲,也不吝讚美,誇她彈的好。

  五姑娘一聽愣住了,倒是有些尷尬起來。

  好在這課上一日歇一日,翌日不必開課,也就不必碰面。

  正巧,這日又下了大雨。

  往年春雨貴如油,今年卻下成了瓢潑大雨,嘩啦啦從夜裡響到了天明,仍落個沒完。

  這才剛進二月,夜雨過後,四處卻都見了綠。柳樹也開始抽條了,地上的青草也蓬勃生長著,眼瞧著春意就已經極旺盛。

  因雨一直不停,若生也就賴在床上沒有起身。誰知這雨一下,就下了兩天兩夜。間或下一些,時而又傾盆落下,卻總不見停歇。顏先生感染風寒,這課也就暫時停了。

  千重園裡也安安靜靜的。

  一下雨,四周便只聞得劈哩啪啦的雨打芭蕉聲,至於往常喧囂的人聲,似乎反而都隱去了。

  若生人閒著,心思卻沒閒過。

  她一直在想,玉寅兄弟既是林家的家奴,那當年那些事是不是同林家脫不了干係?可轉念一想,似乎又不大對。畢竟當年四叔打著識時務為俊傑的名不顧親情道義,冷心冷面地將他們趕出平康坊後,他自己也沒落得什麼好。

  他成了連家的當家人,可當時連家已幾乎不復存在。

  她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住在連家大宅裡,可沒多久,這宅子就不再是連家的了。

  唯一活著的連四爺,打腫臉充胖子,也還是不夠。那時候的他,還算得上是什麼連氏當家人?

  只怕就是他自己,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沒有顏面這般告訴自己吧。

  是以若背後是林家,身為林家的姑爺,最後焉會落到那個地步?

  若生想不明白,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前世玉真留在了浮光長公主身側,至於玉寅,她除了那時朦朧中見過他一次後,就再不曾聽說過他的消息。

  這世間,就好像從來也沒出現過一個叫玉寅的人一般。

  但這名原就是雲甄夫人賜的,根本不是他們的真實姓名。

  他後來,成了誰?

  若生閉著眼側著,滿腹心事,翻來覆去地翻攪著。

  耳畔是淅瀝瀝的雨聲,廊下早已濕透。她忽然聽見有人踩著濕漉漉的地面匆匆而來的聲響,聽了片刻,她就笑著睜開了眼,能這麼在木犀苑裡走路的人,除了她爹還能有誰?

  她趿了鞋子往外走,迎面撞見了她爹。

  連二爺將腳上木屐一脫,長腿一邁,吧嗒吧嗒就往裡走,懷裡還抱著點東西。

  朱氏就跟在他後頭,見狀急了:「二爺您別光著腳,地上濕氣大!」

  可方才讓他著了鞋子,他就不樂意,這會更不願意了,皺皺眉道:「怕什麼!」

  「怕您凍著了呀……」朱氏還真順著他的話正正經經答了。

  連二爺就遲疑了下,隨即點點頭:「那成,穿吧。」說完又嘟囔,「……凍著了就得吃藥,還不如穿鞋。」

  若生在旁聽得要笑,趕忙讓他坐了。

  他就從懷裡掏出個包成一團的東西來。

  若生定睛看去,荷葉包的,皺巴巴,顏色灰綠,應是去歲曬乾了存儲的。因存得好,這會嗅著還有股淡淡的清香。她抽抽鼻子,問:「這是什麼?」

  連二爺將東西往案上一擱,三兩下剝開去,道:「燒雞!」

  「……」

  他雀躍地道:「下著雨閒來無事吃燒雞多好!翅膀給我吃,腿也給我吃……」

  「……」

  朱氏在旁笑著說:「二爺一早吩咐廚房特地做的。」

  雞不過兩斤,烹調得當,肉質細嫩,滋味鮮美異常。

  連二爺一路跑來,就是為的同她一道吃,早已垂涎三尺。於是一家三口就圍坐在炕上聽著雨聲吃起了燒雞,再點一壺茉莉香片,倒像是若生夢裡的場景。

  吃了一隻腿,連二爺眼巴巴瞅著第二隻,想了想卻塞給了若生。

  若生就笑,又遞給朱氏。

  連二爺倒也不反對,可見這些日子聽朱氏講故事聽得上心了。

  吃完了一隻雞,連二爺扒拉著窗子朝外看起了雨,嘀咕著:「怎麼總不見停?」

  雨大風也大,廡廊下都是水,就連屋子裡也潮乎乎的。

  朱氏沉吟著,就讓人去取了剪子跟紙來,沒一會便剪出個小小的紙人來。小人兒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模樣古里古怪。連二爺盯著看了幾眼,道:「像院子裡的小丫鬟掃地!」

  若生看著,卻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掃晴娘」。

  她頭回看見這樣的紙人,也是出自朱氏的手。

  彼時正逢盛夏,時常大雨如注。他們住的小院子破敗陳舊,外頭下大雨,屋子裡就下小雨,濕得不成樣子。若陵那孩子不喜歡下雨,就總纏著問,娘什麼時候出太陽,問過又來問她,阿姐,阿姐,太陽呢……

  他總追著問,朱氏就只能剪了個「掃晴娘」哄他。

  風一吹,紙人就搖曳起來,兩隻小手一動一動,似乎真的在掃些什麼。

  說來也怪,次日這天還真的就放晴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0:57 AM

第020章 祖業

  小小的若陵納罕不已,此番連二爺見了也是一臉驚奇。

  朱氏原只是剪了紙人來哄一哄他,權當是個樂子。沒曾想,這天傍晚,已接連下了幾日的雨竟真的漸漸小了,等到各處掌了燈,天上就已不大有雨絲落下,只有早前積聚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不多時便在地上匯了一小汪清泉。

  清風一吹,又蜿蜒開去。

  入夜後,這場春雨便算是過去了。

  夜色黑沉沉的,瞧著卻反而比白日裡灰濛濛的天色更清透兩分。

  月色依稀可見,彎彎一輪,細弱伶仃。

  「掃晴娘」貼在窗子上,安安靜靜地望著夜色。

  若生熄燈睡下後,也難得好眠了一夜。自她前些日子在木犀苑裡醒來,這段時間她就一直不曾睡好過。明知眼下一切安泰,可她只要一闔上眼,就少不得噩夢連篇,睡到夜半大汗淋漓醒來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她睡得很好。

  有夢,卻也是香甜的美夢。

  三更時分,綠蕉輕手輕腳起身,進來為她掖被子,頭一低便瞧見她在笑。閉著眼安靜睡著,身形舒展放鬆,眉頭不曾蹙起,唇角反倒是掛著抹恬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若生也比往常要遲上兩分才起身。

  她睜開眼時,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春日的天空因為放了晴,泛著碧藍的顏色。碎金般的日光照耀在琉璃瓦上,七彩流動,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園子裡的草木漸次復甦,該生綠芽的生綠芽,該抽條的抽條,一派勃勃景象。

  她忙著起身洗漱,明月堂裡她爹也懷念著昨日那荷葉燒雞的滋味,慢吞吞從床上爬了起來。

  推開門看了兩眼天,他驚得合不上嘴,於是就穿了鞋匆匆忙忙跑去同朱氏說,「掃晴娘」是真的!

  昨兒個還是大雨瓢潑,轉眼便晴空萬里。

  連二爺覺得這小紙人可神,連帶著朱氏在他眼裡也跟神仙一般厲害。等到若生動身到明月堂陪他們一道用早膳時,他已目不轉睛盯著朱氏看了好一會,直看得朱氏面色酡紅,不自在得很。

  若生見了也忍不住替朱氏尷尬,哪有這般直勾勾看人的?

  她就佯裝不經意地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笑道:「這轉眼就進二月了,想來淮城的蒲菜也都冒尖能吃了吧……」

  連二爺一愣,轉頭問:「好吃?」

  「那可不!」若生笑咪咪看著他,「取新鮮蒲菜做了湯,湯汁鮮得人連舌頭都要吞下去。味似嫩筍,卻又不是筍味,端的是清香甘甜,細嫩爽口,酥脆著呢。」

  一箸脆思蒲菜嫩,滿盤鮮憶鯉魚香。

  如何能不好吃?

  連二爺饞了:「我得去讓廚房備上這道菜!」

  若生拖著他不撒手,道:「這會可吃不上。」

  「你方才還說進了二月,蒲菜該能吃了?」連二爺皺眉,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若生憋著笑:「淮城才有,遠著呢!」

  且再過些時候,這蒲菜就該老了。越是圖鮮嫩的東西,越是難求。他們身在京城,委實不容易吃上。

  連二爺眉頭皺得愈緊,而後突然恍然大悟,笑著說:「不怕,讓人加緊送上來便是!」

  大胤朝多水,京城依水而建,偌大的一條運河更是早已挖得,由北到南,一通到底,大大縮短了幾地之間的路程。漕運在大胤一直十分興盛昌隆,而連家幾代來一直掌著大胤泰半的水路。

  不過連家在連二爺這輩之前,並沒有人入仕為官。因此連家把控著水路漕運,明面上等同於同朝廷作對,一直處在半黑不白的尷尬位置上。

  多年來,朝廷一直對這事耿耿於懷,但想要連根拔除這股勢力,牽一髮而動全身,絕非易事。

  大胤多水路,多漕運,自然也就多水盜水匪。大如某些沿岸幫派,小如零散孤舟鼠輩,林林總總,多如牛毛。連家是這裡頭最有勢力的一支,一旦沒了連家,原本的平靜就會被瞬間打破。

  是故朝廷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且連家祖上雖是跑江湖出身,但到若生曾祖父這一輩時,便已同那些閒散小幫很是不同。

  連家成了地頭蛇,也是強龍,水道上的規矩漸漸就由連家說了算。

  沒兩年,膽敢在連家眼皮子底下動手的盜匪,就越來越少。

  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水路,有了難得的安寧。

  就連時年的漕運總督,提起連家,也不得不說一聲缺不得。

  彼時,連家的當家人是若生的曾祖父連卯。

  他有手段有心計,世故圓滑,偏又再仗義不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當年受過他恩惠的人,數不勝數。

  於是在他的帶領下,連家硬生生從黑洗成了灰。

  所以到後來,朝廷也不想著怎麼收拾連家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方勉強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共處著。

  再後來,若生的祖父領著連家嫡枝遷到了京城,原先的那層皮也就跟著換了換。

  待到嘉隆帝即位,雲甄夫人掌權,若生的幾位叔伯也長大入仕,各自迎娶了京城權貴家的姑娘。

  如今的連家湊合著也算是身家清白的一門新貴。

  而今南來北往的船隻裡,至少還有一多半都屬於連家。

  運往京師的漕船上,有各地名窯產的貴重瓷器,有本地罕見的新鮮瓜果衣料……也有正大光明領了牒的一船船食鹽……米糧,錢幣……

  是以,連家的富貴,可想而知。

  哪怕是從來不管事的連二爺也知道,想吃口蒲菜湯,讓人加緊從淮城送來就是。即便不夠新鮮了,至少也壞不了。

  他一會工夫已想得妥妥噹噹的,扭頭就要找人去傳話。

  若生失笑,忙讓他先用了早膳再去。

  他這才坐下,夾了他喜歡的翡翠燒賣吃。荷葉邊的薄皮裡包的是素餡小菜,口子上倒綴著火腿細茸,形狀石榴,身綠如翡翠,頗得連二爺眼緣。味道也好,鮮美可口,滋味爽利。

  連二爺用了兩隻,還不忘提了公筷親自給若生和朱氏分別夾了隻到碟子裡。

  用過飯,因天氣晴朗,連二爺又吩咐完了吃的事,就想著要去花房裡將他養的幾隻鳥帶出來曬曬日頭遛遛彎。

  但才走出兩步,他就停下了,巴巴問:「誰陪我一道去?」

  原就跟著他的金嬤嬤愣了愣,在旁答:「奴婢跟您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似乎又覺微窘,遂又不吭聲了,只小步邁開了腿往前去。

  若生頓時明白過來,就悄悄扯了扯朱氏的袖子,輕聲道:「這是想讓您跟著一塊去呢。」

  朱氏輕輕「啊」了聲,抹一把額,「瞧我這笨的!」言罷,謝過若生,急急追了過去,走到邊上喚了聲二爺,道:「妾身陪您一道去。」

  連二爺就翹了翹嘴角,笑起來了。

  走得遠了,若生還能聽見他在說「掃晴娘」什麼的。

  她就也忍不住笑起來,略收拾一番往反向走了去。

  千重園裡那幾位,眼下還看不出端倪來,她能探聽到的也僅僅只是他們是從哪被姑姑帶回來的,至於旁的,想再往深裡挖一挖,委實不易。一則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不曾插手連家庶務;二來她手下無人,寸步難行,總不至直接跑到姑姑跟前指著玉寅幾個說,他們將來要禍害連家,留不得。

  她揉揉臉,嘆口氣低下了頭去。

  沉思片刻,她轉頭看了看身後。

  綠蕉亦步亦趨地跟著,見她望向自己就微微笑了笑。

  若生就也重新愉悅起來。

  ——總會有法子的。

  她在心底裡輕聲告訴自己。

  *****

  少頃進了三房地界,三叔派了人在門口候著她,她就沒再讓綠蕉跟著進去。

  前世她總往四房跑,三房卻來得極少。

  三叔是庶出的,同她爹不是一個娘生的,到底不如四叔來得親近。

  加上三叔性子沉靜,話少,三房唯一的姑娘宛青行四,性子也隨她爹,若生前世就也不愛同她打交道。

  真論起來,她同三叔遠不及她同四叔熟悉。

  跟著人進了後罩房,她先瞧見了門口站著的小丫頭,十歲上下的模樣,梳著辮子,上頭戴了朵珠花,模樣素淨得很。見她走近,就伸手去撩簾子。若生掃她一眼往裡頭走,卻發現這小丫頭也跟著走了進來,不由微微蹙眉。

  四叔身邊什麼時候用上了這點歲數的丫頭了?

  她不覺多看了兩眼。

  對方被看得揪了揪衣擺,低頭輕聲道:「三姐,我臉上有什麼髒東西嗎?」

  若生:「……」

  原來是四堂妹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1:01 AM

第021章 聞笛

  見她怔著,四姑娘宛青踟躕了下,說:「……我這就下去洗把臉。」

  「不用不用!」若生回過神來,連忙攔住,「乾淨得很,是我瞧差了!」

  四姑娘這才站定不動了,揚著臉柔柔笑了笑,請她往裡頭走,一面道:「爹爹說三姐不常來,今兒個難得過來,便使我在旁作陪。」

  一來若生年歲不算大,但也不小,饒是連家沒什麼規矩,私下裡單獨來見三叔說話真論起來也有些不大成樣子;二來若生跟四堂妹素來不親近,能得此機會多會會,總好過連面也見不上。

  若生也知道,三叔一向都很看重這些。

  明面上三叔性子淡薄,並不大喜歡同人應酬打交道,雖則和連家其餘幾位主子關係不錯,但也不算太親密。再加上他是庶出的,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愈發顯得生分了。

  可其實,他才是那個最為注重血脈親情的人。

  若生隱約明白他的心思,又兼知曉他前世下場凄涼,連帶著四堂妹宛青的日子也過得很不好,不由心生悲愴,遂牽了四姑娘的手,輕笑道:「這可敢情好,我往前就想著要來尋四妹一塊說說話呢。」

  四姑娘鮮少同她共處,不由得受寵若驚,連連點頭:「三姐往後只管使人來找我便是,左右木犀苑離得也並不遠。」

  若生聽著,頰邊笑意更深。

  四堂妹一開口,這說話的腔調都像極了三叔。

  明明是她說想來尋四妹說話,原該是她上門拜訪才是,可四妹卻立即就接上了話說,派人支話讓她去木犀苑便是。

  為人秉性如何,有時候真的只需幾句話就能看明白。

  說來三嬸也是這般性子的人。同一貫好皮相的連家人比較起來,三嬸的樣貌卻只是平平,但她脾性好,衝人笑著說句話,這臉上的眉眼就都似乎變得動人了兩分。

  這大抵就是骨子裡的美了,像一壇酒,埋在地下,歷經時光磨礪,反倒會變得愈發香醇。

  三嬸也是好福氣的,進門沒多久,就有了喜訊。

  頭胎就得了一雙龍鳳胎,這小的那個女兒就是此刻陪著若生一道往連三爺那去的四姑娘宛青。

  到了第四年上,她又得了一個兒子。

  這麼多年來,三叔身邊更是連半個通房丫頭也無,更不必說妾室。夫妻和睦,兒女成雙,世間靜好,想必也就是如此了。

  若生想著三房的人事,跟著四姑娘小步往前。

  須臾,耳畔傳來一陣笛聲。

  她在音律上一向沒什麼建樹,跟著彈個琴,就連顏先生這樣好耐心的人也忍不住說是魔音穿耳,可見她在這上頭有多不成氣候。但她聽著笛聲,卻聽得痴了。

  她知道三叔是個才子,然而這卻還是第一次親耳聽見他吹笛。

  琴棋書畫,任挑一件,三叔都信手拈來。

  雖則不比顏先生跟國子監裡的那些大家,可他的字畫在坊間也是排的上號的。

  但三叔在仕途上卻走得並不遠,他並非八面玲瓏之人,在官場上打轉只有碰壁的機會,哪有青雲直上的時候,是以三叔自己也沒在那上頭多花費心思。若生沒記錯的話,這一年,三叔還只在翰林院裡任個閒差,幹些抄抄寫寫的活計,遠不如四叔走得輕鬆。

  一曲還未盡,若生不想打斷,就搖了搖頭,沒有讓四姑娘往裡頭去。

  二人暫且候在外頭。

  她站在那,雙手垂在身側攥住了一角裙子。門檻就在腳邊,她低頭看了看,慢慢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起了父親,父親離世後,是火葬的。熊熊大火燒紅了半邊天,也將她爹燒成了一抔灰燼。

  人吶,活著暫且不論,死了總是要入土為安的。

  可她爹沒能安息,也沒能入土。

  大火熄滅後,她親手拾整的骨灰。半灑半留後,她在自己隨身攜帶的香囊裡留了一些,日日貼身帶著,也就權當父親還在自己身邊。若陵身上則掛了一隻小香袋,朱氏親手制的,小巧玲瓏,繡工細緻,穿了紅繩掛在他脖子上。再後來,她拿定了主意要讓朱氏帶著若陵離開時,去融了生母段氏留給自己的一支金釵,改打了一副小金鎖。若陵的脖子上,就又多了件東西。

  那隻釵剩下的零碎,換了銅鈿,被她悄悄放在了朱氏的包袱裡。

  她知道,母親在天有靈如果看到了這些,也定不會怪她融了她的遺物。

  ……漸漸的,若生的眼眶紅了。

  四姑娘瞧見,慌了起來,輕聲喊她「三姐」,「你怎麼了?」

  她別過臉抹了抹眼角,笑說:「三叔的笛子吹得太好。」

  「爹爹,三姐誇你呢!」四姑娘聞言雀躍起來,趁著連三爺一曲將盡衝上前去,朗聲說道。

  連三爺聽了大笑,搖搖頭說了兩句謙辭,便招呼若生過來,問:「阿九今兒個過來,是為了平州那樁事?」

  一聽說起了正事,四姑娘就噤了聲,退開兩步自去庭中石桌前揀起一卷書,認認真真看了起來,並不跟在旁邊好奇多聽。

  若生望了她一眼,見狀愈發感慨,三叔怎地將四堂妹教得這般穩妥。

  「三叔,」她思忖兩句,斂神收回視線,福了一福,同連三爺道,「算算日子,去平州的那行人應當已有消息了。」只是眼下還不知道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連三爺點點頭,取出一封信給她:「半個時辰前才送到的,正巧你使了人說要來,我便沒讓人給你送去。」

  若生謝過接了展開來看,一眼就看到上頭那行字寫著——暫無消息。

  後頭寫著的,是他們如何找的,又分別找了哪些地方。

  若生只粗略掃了一眼,蹙眉思索起來,雀奴的生父姓吳名亮,在平州有妻有子,雀奴自幼也是在平州長大的,但吳亮祖籍何處,是否平州本地人士,雀奴不知,她更不知。

  此時距雀奴被賣也已過了兩年,吳亮一家是否還在平州委實說不好。興許在那大婦賣了雀奴之後,他們就舉家遷走了也保不齊。

  她明白這件事不容易,看了信,心中雖然失望,卻並沒有絕望。

  她低頭仔細又看起了信中他們已找過的地方。

  這時,她聽見身旁傳來三叔溫和勸慰的聲音:「你也別急,我讓他們留在平州再打探一段時間,只要有過這麼個人,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可供追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1:24 PM

第022章 狹路

  若生抬頭望去,但見三叔面上神色平靜,眉宇間自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東西在,不由得跟著平靜下來。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頷首應是後,又再次懇切謝過。

  連三爺卻愣住了。

  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個連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問了句:「說起來,阿九應當不曾去過平州一帶吧?」

  連家的人手,多數分佈在運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師,至於旁的地方卻是涉足不多。府裡的主子上至雲甄夫人,下至若生這一輩的孩子們,往常得了空閒若要出門遊玩去的,也總是往這些地方去。連三爺仔細回憶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時去過平州。別說底下那幾個小的,就是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曾到過平州。

  所以當若生先前提起這事時,他便已心生疑竇。

  而今又見若生看著信連眉頭都看得皺了起來,且再三同自己恭謹道謝,不覺疑慮更甚,禁不住仔細詢問起來。

  若生聽見問話的這一瞬間,心頭則是千迴百轉,萬般掙扎。她想說真話,可真話哪裡能說?她說編個謊話,可思來想去,也沒有好的法子將這件事敷衍過去。

  正猶豫著,她聽見三叔又問了一句:「至於那姓吳的商人,你又是從何得知?」

  雖說長輩們也不拘著她出門,但是她認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範疇才是。連三爺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著指間的薄薄一張紙,微微垂眸,笑了起來,佯作滿不在意地說道:「我雖沒有去過平州府,可聽總是聽說過的。」

  「三叔,我同您說件事,您可不能告訴旁人。」她抬眼,眸光微閃。

  連三爺瞧著小姑娘家家一臉憋著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沉吟片刻終於道:「是什麼事?如果是要緊的大事,還是不能瞞了你爹跟你姑姑他們。」

  若生聽著就暗暗嘆氣,三叔怎麼也不知順著她的小兒話語隨口哄上兩句,竟就這般嚴肅地說了這樣的話來。

  但她原沒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暫且不管,只開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聽人無意間說起的,說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見過一位姓吳名亮的富商。他身邊有個東夷來的舞姬生了個孩子,長了雙鴛鴦眼,一隻藍一隻黑,頗稀奇。」她咂舌讚歎了句,忽然扭捏起來,「三叔您也知道,我這人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聽了後回頭連覺也睡不好,光念著了。」

  這話若換了別人來說,連三爺肯定得思量思量,可這話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這樣的事,的確是若生做得出來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輩據傳就是打從平州府來的,是以平州那邊還留了幾支旁系族人,偶爾也有上門來打秋風的。

  若生偶爾也會去段家小住兩日,聽說些這樣的坊間趣事傳聞,並不奇怪。

  連三爺相信了她的話,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頭就讓人送消息過去,讓他們去打探那生了鴛鴦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幾個人繼續找那商賈就是。」如果能找到那孩子,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吳亮,也是條線索。

  連家人寵孩子寵得沒了邊,三爺也不例外。

  既然覺得稀罕想親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讓她看一看就是。

  連三爺就沒有繼續拿這事當回事,又同若生略說了兩句就笑著招呼了四姑娘宛青來,讓她陪著若生在三房好好轉悠轉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來,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親親熱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揀了話來說。

  小姑娘性子穩妥,但終究年歲擺在那,隨著時間流逝,也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堂姐妹倆人唧唧喳喳說了好一會的話。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過兩刻鐘,若生告辭,四姑娘就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到了門口。若生就笑,說回頭得了空還來同她一塊玩,又請她來二房吃飯。三太太請的廚子,自己還沒用過就送給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還沒機會嘗一嘗那廚子的手藝。

  若生邀了兩回,四姑娘才點頭答應了。

  二人這才在門前分別各自散去。

  一出門,綠蕉迎了上來,請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搖了搖頭說:「暫且先不回去。」

  自從姑姑從西山回來,她就一直沒有出過千重園的大門。

  若生跟她爹並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塊去千重園用過一頓飯,除這以外,她並不常見到姑姑。

  她前世實在是懶怠又沒眼色,識人不清,又不願意多管事,最後連姑姑是怎麼病倒的,怎麼就一病不起再無回天之力的,她都鬧不清楚。她只記得,後來有很長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願意見人。

  是以,趁著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園裡走動走動也好。

  然而誰知,她才同綠蕉走進千重園沒一會,就迎面遇上了個人。

  春日的暖陽下,他身著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卻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氣味,一如記憶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顆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個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裡最快樂的時節。

  只因十三歲時,她也曾像今日這般在千重園中偶遇玉寅。

  但今時還只是二月的天,那會卻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記掛在心上的少年,以一個莫測的姿態闖入了她的視線,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針。

  是的,一枚針,一枚毒針。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頭縫隙裡跡斑斑的針。生疼,卻怎麼也拔不掉。

  那一天,他站在池畔朝她伸出了手。

  在他身後,一叢新蓮正搖曳生長,散發著柔弱又頑固的矛盾氣息。

  她看見,他月白的外衫上池水斑駁,指間卻拈著一枝含苞待放的蓮花。

  那一瞬間,她嘗到「相思」二字的滋味。

  ——甜的,甜得發膩。

  然而如今她再回首去想那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想,皆只像個笑話。

  幾年後,夏天就成了她最厭憎的季節。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五月,紅日當空,滴雨不下。巨大的太陽將最後一絲水汽耗盡,也終於耗盡了連家的氣數。

  她沉默著,迎面而來的少年已慢慢到了近旁。

  他彎腰見禮,口稱「三姑娘」,神態再恭敬不過。

  若生有一剎那的失神,隨即慢條斯理地道:「你叫什麼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1:28 PM

第023章 操心

  似是不曾料到她會突然發問,玉寅顯然愣了愣。

  不過轉瞬,他便笑著答道:「夫人給小的賜名為玉寅。」

  若生微微點了點頭,望著他唇畔陌生中好像又帶著幾分熟悉的笑意,漫然又問:「是哪裡人士?」能當著面刨根問底,自然要問個透徹。

  玉寅這回倒不曾遲疑,她話音剛落,他就將話給接上了,「小的是平州人士。」

  「哦?那你是在平州長大的?」若生彎著嘴角,「倒是沒有半點平州口音。」說這話時,她的視線半分不離玉寅的那雙眼,彷彿這樣就能從裡頭看出些她過去不曾注意過的東西來,然而站在對面微微躬身的少年眸中沒有絲毫波動。

  他道:「小的自幼學的京城官話。」

  平州距離京城並不十分遠,但平州話同京城口音還是有些區別的。

  若生生在京城長在京城,自然聽上去也就覺得分外明顯些。

  可玉寅的話,似乎也說得通。林家的根基到底還在京城,他如果是林家的家奴,雖則長在平州,但打小學的是京城話也是極有可能的。

  若生就照舊只點了點頭。

  她疑心著,此番被雲甄夫人從京城帶回來的人,若真出身林家,那這件事是否就同四叔四嬸脫不了干係?

  但是不管她怎麼想,都記不清前一世四房跟千重園裡走得近時,他們是否露過紕漏。興許是不曾的吧,所以才能瞞天過海,等到事發便已是無力回天。她一時間頗有些迷糊起來,滿腹心事惴惴難安,就沒了心情繼續盤問玉寅。

  既是另有所圖進的連家,又豈是被她問上幾句話就能問出異樣來的。

  她就擺了擺手,打發了玉寅下去。

  候在邊上的少年得了話,卻並沒有急著離開。

  他在等著她先行。

  若生就多看了他一眼,看著春日暖陽下少年如畫般的眉目,看著他眼角的小痣,看著他微翹的唇角,輕笑了聲。

  笑意現得快,去得也快。

  她大步邁開,越過他而去,眉眼在剎那間冷了下來。

  綠蕉則依舊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倆人一前一後進了千重園深處。

  雲甄夫人正支使人擺了桌椅曬著日頭打牌,瞧見她就「咦」了聲,道:「怎地這會來了?」

  姑侄二人往常就親近得很,雲甄夫人說完緊接著又道:「也好,既來了,就陪著姑姑玩一把?」

  若生自小在千重園裡打轉,七八歲上下就在牌桌上不肯挪步,雖不算厲害的,也比尋常人強上許多。雲甄夫人極喜歡她,偶爾得了空也會喊她來。故而若生聽到她如是問,也就立即笑著應了,自選了一方先行坐下。

  雲甄夫人看了一眼,卻突然淡聲吩咐坐在若生對面的人道:「玉真同三姑娘換個位子。」言罷看向若生,「財神爺今兒個坐南方,你就往那坐。」

  若生聞言就樂,這是姑姑指著她贏錢呢。

  她就起身換了座位,落座時忍不住看了眼玉真。

  說是玉寅的親哥哥,但若生這般認不清人的,倒也不曾認錯過他們。

  玉真說話的口氣,眼神,甚至於抬手間都充滿了輕佻意味。這是個不莊重的人。好在眼下這種日子,也用不了他多莊重。

  若生只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在想,姑姑身邊的人林林總總總也有十來個,可能上這張牌桌的人卻並不多。

  玉真,才進府多久?

  姑姑身邊生得比玉真兄弟倆俊美的人,一貫也不缺,這二人究竟是憑藉什麼討了姑姑歡心?

  可雲甄夫人的面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她暗嘆口氣,看著人發牌。一桌四人,一人八張牌,剩下八張就放在桌子中央。她抓起自己跟前的牌,幾張索子,一張萬萬貫,並一張枝花,瞧著無甚興趣。

  雲甄夫人出了牌,是張文錢。

  她伸手去桌子中間取牌,也是張文錢。

  四人輪流出牌,取牌,轉眼就過了兩輪。若生明面上興緻勃勃,可內裡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得想個法子讓玉真兄弟倆在千重園裡不能得勢才好,可這就得先弄明白姑姑究竟為何對他們另眼相待,委實不是容易的事。

  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那幾年身在煉獄中的日子,讓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

  只要等對了,那工夫就不會白費,總會值得的。只要活著,就有等到的那一日。

  可惜她沒能活到那一日。

  若生手裡出的牌漸漸亂了起來,惹得在座其餘幾人都不禁狐疑起來。雲甄夫人更是直接蹙起眉頭訝然說道:「怎麼了這是,還不如你七歲那年頭一回上牌桌打的。」

  若生臉皮一僵,再差也差不過那時才是,姑姑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

  她訕訕然擱了手裡的牌,道:「不打了不打了……」

  雲甄夫人也不惱,只讓人替了她,扭頭道:「瞧著像是有什麼心事,同姑姑說一說?」

  「我能有什麼心事。」若生笑吟吟搖了搖頭。

  雲甄夫人「嗤」了聲,「難不成是為了那樁事?」

  「什麼事?」若生怔了怔。

  雲甄夫人低著頭看牌,指尖蔻丹紅灼似火,在牌間跳躍。她輕笑著說:「你爹前兒個才來見過我,說是想著你也該開始說親了,問我京裡哪家的公子合適。這事,他沒知會你?」

  「……」若生傻了眼。

  雲甄夫人面上笑意深了些:「成日裡孩子似的,也難為他記掛著你的終身大事。」

  若生聞言嚇了一大跳,忙道:「他定是一時興起,您不必放在心上!」

  京裡頭的姑娘十五六成婚的多,十七八的也不少,更有早些的十三四便出閣了的也是很,但說親,通常十二三就都開始搜羅起來了。比較來比較去,花個一兩年,總不稀奇。待到定親,又要花費上年餘來好好籌措婚事,一來二去,也就及笄了。

  但前世長輩們開始提及她的婚事,並沒有這般早。

  至於她爹是否在意這事,她更是一點也不知道。如今她跟她爹親近了許多,他動了心思操心她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姑姑只是笑著說:「好了,你也別怕,他還想多留你幾年,怎會這就巴不得你出閣?不過是想著要趁早尋摸起來,多看看罷了。」

  若生苦笑,她上輩子沒經歷過她爹插手這事,如今碰上了可還真是手足無措。

  結果知道了這事後,她心裡頭就一直怪不是滋味的,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前世還真說過人家,說的是昱王長孫少淵。嘉隆帝親口同姑姑提的這事,但姑姑最終不曾應允,這件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除此之外,似乎還說過一回,說的是段家大舅舅的次子,她的二表哥。可姑姑嫌二表哥身子骨不夠強健,瞧著弱不禁風的,又兼本就不喜段家人,便想也沒想就拒了。

  她自個兒,卻是從來也沒在意過這些事,而今回想起來,也只有零星片段,記不清了。

  掌燈時分,她去明月堂裡用飯,還沒等開口,她爹就竄了過來,手裡揚著張請柬,一把塞進她手中,笑咪咪說:「送到明月堂裡來了。」

  若生一面展開來一面疑惑地道:「是什麼?」

  「是你舅母要辦春宴!」

  若生已展開了請柬,略略看了一遍,「她春天要辦春宴,夏天要辦納涼宴,秋天要辦賞菊宴,冬天要辦賞雪宴,每逢生辰還要請客,到底圖的是什麼?」她滿不在意地將請柬一合就要往邊上丟。有著閒工夫,她不如在家多陪她爹鬥蛐蛐。

  連二爺一把搶過,問:「你不想去?」

  若生頷首:「不想。」

  連二爺就小聲嘟囔起來:「那是小祺的娘家……」

  「您想我去?」若生聽到他說起亡母,嘆了聲問道。

  連二爺就重重點頭。

  若生沉吟著:「那就去吧。」

  「聽說今年的春宴不止請了女客,也請了男客,讓你表哥招待。」連二爺展顏,撫掌大笑,「你回頭多留心,瞧瞧有什麼好的青年才俊,看對了眼就回來跟爹爹說!不過太胖的不能要,太瘦的也不成,對對,太矮的也不行,鬥雞眼更不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1:32 PM

第024章 赴宴

  一頓飯的工夫,連二爺就差不多將京裡能有的少年郎都給嫌棄了個遍。

  不管是高矮胖瘦,聰慧抑或敦厚,左右就沒一個能叫他覺得滿意的。若生聽得頭昏腦漲,等到他好容易止住話音時,她已滿腦子只剩下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

  她提著象牙飯箸呆愣愣地看著她爹,喃喃道:「那您是想要個什麼樣的?」

  連二爺夾起面前的紅煨羊肉塞給嘴裡,嚼著含糊道:「……又不是給我說親,你中意便是了,問我做什麼。」言罷幾下將原就煮得軟爛的羊肉咽了下去,驚喜得笑起來,說:「這羊肉好!」

  挑的上等羊腿肉,洗淨下於滾水煮開撇去浮沫再撈出清洗,而後再將熟了的羊肉切成骰子般大小的塊狀,放入砂鍋與雞湯同煨,湯中再加切好的新鮮筍丁、蕈丁等一道煨上個把時辰,湯濃肉香筍脆,滋味妙哉。

  連二爺吃得高興了,就又將先前說了半響的事給拋去了腦後,只管招呼起了若生吃羊肉。

  若生尚來不及說什麼,就已被他填鴨似的塞下去一碗肉,差點沒撐著,好半天說不上話來。

  反觀連二爺,則歡暢淋漓地吃了一頓,又笑容滿面地叮囑她兩日後去段家赴舅母的春宴時,不要忘了去向外祖母外祖父請安。

  若生扒拉著碗中飯粒,心不在焉地應了,回到木犀苑時臉色卻頗有些難看起來。

  舅母的宴,她前世幾乎一次不落。小時不過像是走親戚,舅母回回也都使了人親自來接她出門,她也很樂意去。雖則她娘未出閣時在段家不受寵,可這門親事,促成的是連、段兩家之間的交情,她就是這份交情的見證。段家對她娘可有可無,等到她娘去了,她在段家反而成了極重要的一個。

  她每回過去,外祖母也會笑著摟摟她的肩,讓人趕緊上吃的上玩的,舅母表姐們也都是送料子的送料子,送頭面的送頭面,委實親熱。

  是以哪怕她明知道姑姑並不大喜歡段家人,她也照舊總往段家去。

  後來她長大了些,繼母朱氏進了門,她就愈發覺得段家人親近起來。

  畢竟,她身上也還流著一半的段家血脈。

  可就是這樣每次她去都熱情得不像話的外祖一家,在連家出事後,落井下石,冷眼旁觀,待她如同陌路人一般。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就是如此。

  連家人滿身銅臭,祖上也不光彩,可又哪裡比得上段家人那刻在骨子裡的利益至上?

  她經歷過那些冷眼,而今再接到舅母下的帖子,就不免意興闌珊起來。

  但她既答應了她爹去,那便去吧,權當再去看兩眼母親生前住過的地方也好。

  於是過得兩日,若生就收拾一番領著綠蕉出門了。

  連二爺一路將她送到了馬車上,左看右看嫌她穿戴得太過素淨了些,可著勁想要往她兩頰塗個大紅胭脂,說氣色好……若生唬得連頭也不敢抬,急急忙忙應著「氣色已夠好了」,一面支使車夫快些動身。

  馬兒打著響鼻,抬腳跑出老遠。

  她這才靠在小窗格邊上,探眼朝著來時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

  她爹長身而立站在那,穿一身湖藍直綴,揚著手衝她揮別,朱氏捧著披風陪在一旁,也學著她爹的模樣小心翼翼揮了揮手。

  若生先是笑,後就忍不住紅了眼,趕忙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連家位處京都南面的平康坊,段家則在另一側的青柳衚衕,旅快,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她可不能紅著眼下車。

  若生就索性閉上眼靠在銀紅雲紋的緞面軟枕上養起了神。

  約莫三刻鐘,馬車到了永定伯段家門前。

  她聽得耳畔清脆的邏鍘鄙響頓住,遂睜開了眼。

  綠蕉來扶她起身,輕聲道:「門口有人候著。」

  若生蹙了蹙眉,頷首不語,略收拾了一番就下了馬車往段家門裡去。門口果然站著一行人,也不知是專程等著她的還是今日來客都候。她才往前邁開一步,就聽站在人群前頭的一人笑著喊了聲「阿九」。

  若生循聲看了過去,卻覺此人十分陌生,一時竟是猜不透是誰。

  她一共有三位舅母,其中一位舅舅是庶出的,非她外祖母所出,所以這來迎她的定然是另外兩位舅母才是。

  可具體是哪一位呢?

  僅看穿戴,似乎也看不出年紀上的細微差別。

  她稍遲疑了下,上前斂衽行禮,略去排行笑著喚道:「阿九見過舅母。」

  「……」來人的臉色卻是一下子就異樣起來,僵著面皮,嘴角翕翕,「我是你二表姐……」

  若生:「……」

  良久,她才憋出一句話來,「多日不見,二表姐生得越發像大舅母了……」

  她方才倒是忘了,她大舅舅所出的表姐之一,極喜富貴老成妝扮,自覺成熟穩重又兼壓得住場,總將自己往老氣了捯飭。

  綠蕉論起來這也還是頭一次跟著她出門來,這人也是認不全,沒法在旁悄聲提點她。紅櫻原先倒擅這個,若生就不覺思量起來,應當加緊選兩個人上來頂了紅櫻的缺才是。

  實誠衷心的有綠蕉足以,往後要提的人旨在有眼力見,嘴皮子利索。

  她暗自思忖著,對面的段家二姑娘見她不再言語,就有些忍不住了,道:「阿九你這總記不清人的毛病,合該請個大夫來好好治治才是。」被表妹叫成了舅母,生生老了一輩,段二姑娘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被打腫了,語氣就不由尖刻了些。

  然而她話音才落,站在她邊上的大丫鬟就悄悄碰了下她的背。

  段二姑娘便噤了聲,重換笑臉招呼若生入內。

  既是賞早春之景,這宴就辦在了段家的花園裡。

  石亭子裡三三兩兩聚了人,外頭也早早安置好了桌椅,茶器點心亦一早備上。

  若生被人領著先去見了大舅母。

  到了跟前她定睛看了看,大舅母身上的衣裳這還不比方才二表姐那身瞧著老成呢!何況倆人也的確生得頗像。

  她小聲腹誹著,笑吟吟依次見過幾位長輩,隨即問起外祖母去向。大舅母方氏卻笑道不急,老夫人不喜熱鬧,這會正歇著,老伯爺前日出了遠門,這會並不在府中。

  若生原也沒什麼興趣見他們,聞言樂得輕鬆,便由大舅母親自領著去同幾位表姐坐在了一處。

  年長的幾個各自同若生打過招呼就自去說話,細聲細氣,說著些點茶、刺繡之事。唯有坐在若生邊上的那一雙姑娘,一見她就笑開了花。倆人穿著幾乎一色的衣裳,髮式也雷同,就連腳上穿的鞋,手腕上戴的鐲子瞧著都差不多。

  若生分不清誰是誰,卻知道這倆人是誰。

  大舅母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剩下的兩個女兒皆是庶出。

  庶出的大表姐前年已出閣,二表姐她方才也見過了,這剩下的就只有三表姐素雲跟四表妹素雪。

  段素雪一落地,姨娘就去了,就此被抱到嫡母身邊教養,因只同行三的姑娘差上一歲,倆人自幼十分要好。

  若生旁的不記得,這二人喜歡做一樣的打扮,她卻是記得的。

  她彎著唇角上前,三表姐素雲就迎了過來,笑道:「阿九今日穿的這身衣裳可真好看!」

  四表妹立即接話:「可不是怎地,瞧著是留香縐?三姐前日不也才做了一身?」

  「哦?我倒記不清了。」三表姐笑著驚訝道。

  「就是三姐你嫌穿著不舒服,賞給了丁香的那一身!」

  若生饒有興趣地聽著,道:「就是,這留香縐也就值得給下頭的丫鬟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4 11:36 PM

第025章 唆使

  聽到這話,正要接著庶妹話音繼續說下去的段三姑娘素雲不由得怔了怔,隨後便同一旁的四姑娘素雪對視了一眼。

  二人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們姐妹素來不喜若生,但因不便當著面給她難堪,就總是如方才那般揀些話來故意寒磣她過個嘴癮。依若生往常的脾氣,沒聽出來也就罷了,聽出來定然是要甩臉子的,但這會從若生嘴裡吐露的話卻都是附和她們的。

  認得若生這麼多年,段家的兩位姑娘也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情況,頓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若生則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邊,隨手從一旁矮几上備著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塊蜜餞送進口中吃了。

  不多時,園子裡人來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永定伯府在京裡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為世子夫人,又極擅交際,在京城的貴婦圈子裡頗有聲望,故而但凡她設宴請客,這接了帖子就鮮少有不應的人。她又素來圓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這來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著蜜餞四顧掃了一眼,一個個穿紅著綠,滿身珠翠,都梳著京裡時興的髮式,乍然看去皆一般無二,便益發興緻缺缺。

  這時,已有好一會沒有出聲的三表姐素雲突然和她道:「阿九難得來一回,左右坐在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園裡走走?」

  沁園那邊,此刻聚著的應當是男客。

  若生沒吭聲,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卻聽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論春景,連家的景緻可不比咱們這強上許多?倒是沁園那邊,還有幾分可看的。」

  「錦鯉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輕笑,「正是餵魚的好去處。」

  姐妹倆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間更是難掩想前往沁園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這倆人擺明了是自個兒想去,卻偏要纏了她一道去,不過就是為了萬一叫長輩訓斥可將責任推到她身上罷了。

  說來大胤風氣開放,男女大防遠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卻也不罕見。平素看戲鬥雞遛鳥逛園子蹴鞠,總有一起的時候。她們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將招待男客一事全權交託給了兒子,又將女客留在了這邊,想必是為了琢磨兒女婚事。

  一個個轉眼就都到了年歲,兒子得娶媳,女兒得嫁人,做長輩的難免多慮。

  若生思忖著,不緊不慢地又揀了塊蜜餞來吃。

  糖漬的金棗,倒甜了些。

  她吃了兩顆依舊沒說話,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讓人裝一小袋讓阿九隨身帶著吃!」

  這就是她不想去,她們也得拽著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雙杏眼彎成月牙:「我還要一匣窩絲糖,一盒酥油鮑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遲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過來準備。

  少頃,東西盡數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開來看一眼,道:「可惜了這酥油鮑螺,只有白的一樣兒。」

  按理還有一樣粉的,但粉的貴上許多,尋常時節並不常備,何況段家也不比連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臉色就有些變得難看起來。

  若生視若無睹,讓綠蕉將東西一收,站起身來道:「去餵魚吧!」

  見她終於動身,在場二人總算鬆了口氣,一併往石亭外去。

  沁園在北面,還得繞一圈過去,錦鯉池在外側,同男客們所在之處還有些距離,原本碰上了也沒什麼,這般一來就更不打緊。

  若生眼瞧著自家兩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來,就連走路的姿勢都似乎變得同先前不同,不由無奈。

  前世她這般年歲時尚不在意這些,後來開了竅,就只一門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見別人。

  當真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園裡的人,焉是她該動心思的?

  她回想著昔年的自己,暗罵了一聲蠢,抬起頭來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專心致志從錦緞布袋中掏著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認得慶國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見過幾面,倒是印象深刻。」三表姐抿著嘴微笑,「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塊還要重些,聽聞她在家中就是個吃食不離口的。」

  時人以清瘦纖細為美,瞧著稍圓潤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來當做笑話說。

  若生冷笑,等到挨餓的時候,倒是來看看誰比較長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當然是加在一塊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纖弱自然瞧著帶股仙氣,可瘦成了竹竿,成什麼樣子?

  三表姐的臉當即便黑了,好歹忍著沒發作,大步往沁園中走去。

  誰知方才邁進園子,還未走近錦鯉池,一行人就先聽到了隆隆的鼓聲,夾雜在春風中,一陣響一陣輕。

  四表妹愣住,問:「這是什麼聲響?」

  三表姐也疑惑:「請了戲班子?」可這鼓聲,分明不像是戲班子裡的動靜。

  聲音隔得有些遠,若生斂神聽了聽,也沒聽明白是什麼,就只照舊往錦鯉池邊去,不曾想才走兩步就叫三表姐給拽住了袖子。

  她轉頭去看,就見三表姐那張宜喜宜嗔的臉龐上寫滿了好奇,「既來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斷然否決,低頭要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來。

  可瞧著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勁卻大得離譜。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著往沁園深處去了。

  腳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聲也就愈發響亮,一聲聲幾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掙扎。

  段家的園子,自幼在段家長大的兩位姑娘當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沒一會就帶著她躲到了僻靜處。表哥一眾人就圍在不遠處,也不知在做什麼。因鼓聲隆隆,他們是否有在交談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著扶著一旁的樹幹站定,皺著眉抬起頭來,視線霎時定格。

  越過人群,一群穿著月白緞子廣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遠處高高的架台上跳舞。

  除鼓聲外,再無其餘伴奏。

  腳步聲和著鼓聲,充斥著某種詭譎的氣氛。

  鼓響,抬腳,落下。

  揚手袖落,開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後的卻不是舞者的臉,而是長眉細目,長著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個人——

  為首的少年竟然沒有戴面具!

  那張臉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繪著淡紫色龍膽花的紈扇「啪嗒」一聲脫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視線凝滯,她突然間就再也移不開了。

  就在這時,架台上的白袍廣袖少年驀地朝她們所在看來,一雙眼波瀾不驚,面無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真的是他!

  同一張臉,饒是她已看過九十九次,也無法保證第一百次再見就一定能認得出來。然而眼前這張臉,這個人,明明比她記憶中的要更年輕幾分,她卻敢肯定,這就是他!

  一定沒有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5 10:43 PM

第026章 初見

  她僵在了原地,任紈扇躺在繡花的鞋面上,一動也不動,然而垂在身側的那雙手卻在輕顫。

  曾幾何時,她也正是用這雙手埋的他——

  怔仲間,架台上的少年已合扇收回了視線,若生的目光卻依舊凝在他身上,反反覆覆掙扎著挪不了。不遠處的少年,瞧著不過才十七八的模樣,她記憶中的那人,卻是個年輕的男人。

  眉眼沉靜,瞳色深邃,鼻樑修長筆直,薄唇輕抿。

  衣衫襤褸。

  線條勻稱乾淨的下巴上還沾著乾涸了血漬。

  印刻在若生腦海中的,正是這樣一張臉。她活了兩輩子,記得最清楚最明白詳盡的也就僅此一張面孔。

  那一年,她十七歲,雀奴十六歲。

  原本那該是她們最好的年歲,像一朵花,從花蕾到含苞再綻放,當是再美好不過。可彼時,她們卻只不過是傷痕纍纍相互扶持著活下去的可憐人罷了。從隆冬到暖春,再從盛夏到暮秋,若沒有雀奴,世上也斷不會有她。

  雙腿的膝蓋骨早已碎成齏粉,她再無法自如行走。口中又只餘一截斷舌,喉嚨亦被燙壞,再不能輕鬆言語。

  這樣的她,只憑自己想要活下去,難如登天。

  可跟著雀奴,也委實拖累了她。

  若生猶記得,為了養活她們自己,雀奴什麼活計都接。明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可她做的卻是碼頭上的髒活累活,當真是每一文錢都是血汗換來的。她從沒有像那個時候一般恨自己無用。再後來,她身子好上一些,就開始想法子叫雀奴去接些洗衣縫補的活來,她腿斷了,胳膊可沒斷,何況到底也是自幼請了名師教導的,尋常縫補活計,她尚且可做。

  但她們的日子依舊清貧得很,雀奴仍日日累得厲害。

  她便每日埋頭幫人洗衣縫衣,期以掙些散亂銅鈿好添補家用。

  可往往做不了多少,她就開始咳血力竭。

  她的身子內裡早已衰敗透了……

  那一日,她咳得厲害,雀奴就不許她再做活。恰值中秋月圓時節,雀奴便搬了椅子去小院一角安置於葡萄藤架下,而後推了她去避風處落座,這才轉身往屋子裡去取先前買的兩隻月餅。

  若生用手拄著下巴,遙遙望著頭頂上的那輪明月,眼前卻走馬觀花般浮現出許多往事,逼得她不得不閉上眼低下頭去。

  喉間一陣腥甜。

  她聽見有飛鳥撲棱著翅膀掠過天空,隨即「簌啦」一聲,響起了陣趔趄的腳步聲。

  心神一凜,她立即抬頭循聲望去。

  這一望,就撞進了一雙仿若深不見底的黑眸中。

  明月在頭頂上叫囂,夜色漸冷,她想要揚聲提醒雀奴,卻礙於無法言語,只在喉間發出含糊聲響,徒勞無功。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在宣明二十二年的中秋月圓之夜,在凄清微涼的月色下,她在出事後第一次見了雀奴之外的人,一個全然陌生的年輕男人。他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她們的小院子裡,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青衣早已被鮮血染透,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

  她驚慌失措。

  他卻靠在了不遠處的牆上,豎起手指置於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若生本就無法說話,見狀倒是醒過神來,當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當」擲在了地上,碎瓷滿地,在暗夜裡發出清脆又響亮的碎裂聲。不過是只粗瓷的茶碗,這會摔碎了,若生卻覺自己心頭都在滴血,遠比她昔年在木犀苑裡一發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貴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聽見響動,匆匆從屋子裡跑出來,三兩下就衝到了她身邊急聲問:「出了什麼事?」

  若生立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牆,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卻已不見了。她正疑惑著,卻發覺牆根處躺著個黑乎乎的身影,半點聲息也無。

  院子裡萬籟俱寂。

  他暈死過去了。

  雀奴靠近後發現了他滿身的血,就同若生商量,既已只剩一口氣那是直接剁了當沒今兒這事還是把人拖出去丟掉任他死活?

  若生被她一句剁碎了事唬了一大跳,但還是仔細思量起來。這人丟出去萬一人沒死,指不定來日會給她們招惹什麼禍害,此路似乎不通……那看來,還真的只有剁碎了毀屍滅跡一條路……

  她就比劃了個一。

  雀奴看得明白,重重點了點頭。

  倆人互相安慰著,一人拿繩索捆了人,一人去廚房取菜刀來。前日才磨過的,倒也鋒利。若生捨不得叫雀奴做這種事,就率先舉起了刀。可這刀沉甸甸的壓手,她舉著,卻半響也落不下去。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到底就是個大活人……

  她下不去手。

  雀奴嘴上冷酷無情,面上沒有絲毫表情,可刀到了手裡,也是磨磨蹭蹭下了不手。

  倆人對視一眼,面上皆露出兩分頹唐之色來。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拍案拿定了主意,不剁了,就捆著等人醒吧!要是就此涼了,那就再說……至於救治,罷了,抹點草木灰止血吧,旁的就再無辦法了。雀奴素來聽她的,聞言全無異議,當即將人挪到了屋子裡丟在一角。

  擱在院子裡,萬一叫人瞧見了,可不成。

  若生則過一會去探一探他身上是否還有熱氣。

  一條人命擺在眼前,委實不想就這麼叫他死了;可這是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們院子裡的陌生人,又帶著一身的血,怎麼瞧都不像是好事,她就又想死了也好……

  滿心矛盾著,若生睡意全消,雀奴卻犯了睏。她白日裡忙碌累得狠了,夜裡常常倒頭就睡,這會不過是強撐著。若生就讓她在一旁小憩去,等有了情況再喚她起來。雀奴搖搖頭不答應,可睡意上湧哪裡擋得住,終於還是睡過去了。

  若生攤開被子為她蓋上,正掖著被角,耳畔驀地常來一陣咳嗽聲。

  她急忙扭頭去看,就發現他醒來了。

  他咳著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繩子,忽然靜默下去,片刻後道:「繩結打得不錯。」

  這繩結的繫法是雀奴同船工學的,十分堅實難解。

  他明明被捆著,卻三兩下便將繩結解開了去。

  若生大驚失色,伸手就要去推醒雀奴,卻被他淡聲叫住,似笑非笑道:「不必擔心,我就要死了,害不了人。」

  言罷,他原站得筆挺的身子「嘭」一聲重重摔了下去。

  若生傻了眼。

  雀奴驚醒,一下從床上蹦了起來。

  然而明明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卻又活了三日。昏睡著,可餵他喝水就喝,餵他吃米粥也吃,但他的脈息的確漸漸微弱了下去。到第三天清晨時分,他已餵不進水米。若生低頭看看手裡的大半碗粥,皺皺眉自個兒吃掉了。

  誰知到了午後,他那口已經微弱下去的氣又強健起來。

  時至傍晚時分,竟連人都醒來了。他睜開眼,入目就是若生的臉。若生等著他移開視線,他卻一直沒動,只啞著嗓子道:「勞駕,渴了。」

  倒是一點不客氣。

  若生眼瞧著他一點點精神起來,連兩頰上都有了血色,便知他是迴光返照,一時竟也唏噓起來,遂頂著自己滿是痂痕的臉乖乖去倒了杯水給他。

  吃不起好茶葉,連碎沫子她也捨不得擱,就是碗白水,他卻喝得津津有味。

  若生愈發唏噓。

  他喝了水歇過須臾,忽然問:「可懂牌九?」

  若生微怔,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就笑了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甚至有些孩子氣,頰邊有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

  他說:「那就勞姑娘陪在下玩一把如何?」

  若生卻看著他頰邊的酒窩愣住了,良久不曾作答。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那個就是生氣也總是轉瞬便忘得精光,始終只念著她好的父親。

  心緒翻滾,她不由得微微頷首。

  他身上穿著的還是原先那身髒衣,若生就見他從身上掏出了幾塊骨牌來,稜角光滑,顯然是經常帶在身邊的老物。

  牌不齊,若生皺了皺眉。他察覺,便輕笑著道:「原是用來占卜的,而今也只能將就了。」說著,他已擺好了骨牌。

  這一場,若生贏,他輸得一敗塗地。

  可若生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曾想贏。

  天色暗下來後,他闔上了眼推說睏倦,便靠在那睡去了。至月上梢頭時,若生去探他的鼻息,卻發現已無半點。

  她跟雀奴想法子為他換了衣衫,又候了兩日,卻始終不見有人尋他,沒有法子只得由她做主埋了他。

  一個小土包,上面豎塊木頭。

  雀奴問,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提筆寫了賭鬼之墓四個大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5 10:53 PM

第027章 疑問

  家中無墨,一時不得銀錢去購,她寫時便撿了木炭條來用。結果是日午後天上便下了一場雨,淅瀝瀝倒不大,只那充作墓碑的木頭原不經風吹雨打,上頭的字更是被雨水一擊便模糊成了幾團,黑乎乎的再看不分明。

  等到翌日清晨,這場雨方才止住。

  她倚窗探頭往外看,沉思片刻終於長嘆口氣,尋了雀奴相助一道前去前庭破敗凌亂的花圃前,準備取了小刀來將碑文刻上。

  送佛送到西,連人都直接埋在了院子裡,再費些功夫也無妨了。因不知其人姓甚名誰,她跟雀奴又窮困潦倒斷無可能為個陌生人發喪,想著將屍體送到亂葬崗,又似乎過於凄涼了些,於是乎最後這人就被她們給埋在了院子裡,也算是「毀屍滅跡」不叫人知曉了。

  她坐在輪椅上,彎腰探手去將那豎在角落裡的木塊拔出,誰曾想一低頭就瞧見上頭顫巍巍生著朵蘑菇……

  發霉了。

  她順手捋去,仔細瞧了瞧,無礙,發霉而已,便拿了小刀開始動手。木頭鬆朽,下刀倒並不費力。

  頭頂上雨過天晴後的天空,青碧如洗。

  暮秋將至,拂面而過的清風日漸冷了下去,她的身子狀況也越發得差了。

  那一年的天尤其冷,進了臘月後這天上更是日日大雪紛飛。她以為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不曾想最終還是又熬過了一個冬天。然而等到次年開了春,原就衰敗了的身體開始急劇惡化,沒幾日便叫她撐不下去了。

  若生艱難地將視線從高高的架台上收了回來。

  正要彎腰將扇子撿起,耳畔忽聞四表妹壓低了聲音問三表姐道:「三姐,那個沒戴面具的是誰?」

  「你不識得,我又怎會認識?」三表姐反問了句。

  若生探手去夠掉落在鞋面上的扇,微微蹙了蹙眉。

  原來她們也不認得。

  微涼的扇柄置於掌心,她緩緩直起了腰來。三表姐適時在旁奚落道:「阿九這是怎地了?頭一回見人起舞?竟連扇子都脫手掉了。」

  話音未落,四表妹也巴巴接上了話,「可不是怎地,表姐這模樣,不像見著人起舞,倒像是白日裡見了鬼!」

  倆人但凡其中有一人先開了口,另一個就鐵定會出聲應和。

  說到底不過是兩個愛逞口舌之能的小姑娘。

  若生沒作聲,只攥緊了手中紈扇不動。四表妹說她見鬼,倒也不全錯,台上那人落在她眼中,同「鬼」又有何區別?

  不過這舞她也還真是頭一回見,那面具遙遙望去,似是木製,只不知用的是柳木還是檜木抑或旁的。模樣古怪猙獰,不動聲色間便滿是詭異。她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人臨終前,掏出骨牌來時說過的話,原是用來占卜的。

  若生見過人用龜甲占卜,也見過人行扶乩之術,可這用骨牌占卜……她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難道,他是位術士?

  前朝時,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風氣,方士遍布天下。聽聞就算是走在大街上,迎面走來十個人,那裡頭就必然有一個通曉這事的。自然,此乃玄之又玄、高深莫測之事,真正精通的人,屈指可數,但前朝時膽敢揚言自己略知皮毛的,委實數不勝數。

  時至本朝後,這股風一吹又給吹沒了。

  原先滿大街轉悠的方士們,轉眼間就都消失不見了。

  高深的大能們,有那探聽天命過多的,早早歸了西,也有那聰明謹慎些的,便索性避世而居。至於那些原就只通皮毛,在門檻處徘徊來徘徊去的,多半回家種地去了……種點雍菜賣銀子也比日日埋頭專研怎麼算命靠譜得多了……

  是以,眼下已不大能瞧見真正的術士了。

  聽見占卜二字,若生腦海裡浮現的也都是江湖騙子,花白的頭髮在頭頂上攥一個髮髻,用支半舊不新的桃木簪子簪住,下巴上生著稀稀拉拉的山羊鬍,穿一身青布衫,瘦得風刮就能飛,逢人就說,「看你印堂發黑,近日只怕將有血光之災!只需百兩,包你消災解厄!」

  於是乎,真的是人間正道是滄桑,處處皆有冤大頭……

  因了三言兩語就心甘情願掏銀子的,委實不少。

  若生小聲腹誹著,抬頭又朝架台上望去。

  鼓聲漸止,台上人影幢幢,她卻總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人。

  真是奇怪。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大表哥頌平似是發現了她們,眉頭一皺,拔腳就朝著她們走來。

  他個高步子大,三兩步就衝到了她們跟前,借著背影擋住身後眾人視線,隔著樹枝低聲斥段家的兩個姑娘:「躲在這做什麼?」

  三表姐推推若生,「阿九聽見了鼓聲,想來瞧瞧。」

  「表姐是害羞呢!」若生垂眸,輕笑著揶揄道,「我可不想來。」

  她這話說得含蓄,可聽著似乎又直白得很。段家大少爺頌平登時就明白了過來,眼神變了一變,視線定定落在了四姑娘素雪身上,看著庶妹冷然道:「休得胡鬧。」言罷,再望向一母的親妹妹時,他的眼神就溫和了些,語氣也沒方才那般冷了,「快些回去吧,此地人多口雜,多有不便。」

  他是長兄,既發了話,在場幾人也就只得應承下,準備悄悄離去。

  正要走,他忽然又輕聲喊住了三姑娘素雲,用只有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叮嚀道:「父親對你一貫十分期許,你的親事,將來必是用來光耀段家門楣的,所以趁早將那些糊裡糊塗的心思都給收了。」

  話至末尾,段頌平的語氣陡然嚴厲了起來。

  三姑娘素雲連忙點頭應是。

  若生遠遠看見,雖不曾聽見他們在說什麼,卻也隱約猜得出。

  說來她這位三表姐最後嫁的,可是極為了不得的人物。

  若生懷揣著心事,漸行漸遠。

  風中隆隆的鼓聲也戛然而止,不一會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走至錦鯉池畔,她聽見四表妹問:「三姐,方才大哥同你說什麼了?」三表姐笑笑不言語,四表妹討了個沒趣,不由得面色難看了些。

  坐在池邊心不在焉地餵了會魚,四表妹霍地將手裡的一把魚食都丟了下去,拍拍手掌站起身來,說:「無趣得很,不餵了。」

  三表姐也慢條斯理地將手中魚食交給了隨侍的大丫鬟,道:「的確無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5 10:56 PM

第028章 元寶

  這倆人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自然覺得無趣。

  若生卻覺得有趣得很,那條肥這條胖,搶起食來尾巴使勁拍打水面,力道十足,這肉必然緊緻,也不知是清蒸好吃還是紅燒好。她琢磨著這一池子的魚,便想在自家也挖一個池子專門養魚。閒時可看,餓時可吃,兩全其美。

  三表姐問她:「阿九,不若這便回去吧?」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雖是問話,但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確不過。

  若生就抬頭看著她微笑,道:「表姐跟表妹先行一步也可,我腿腳乏力,暫歇片刻。」

  她前段生了怪病,腿腳不靈,段家也是得過消息的。所以此言一出,三表姐不免遲疑了下。可她們原不喜若生,也就不願留在這陪著她,而且邊上又有丫鬟侍候著,出不了什麼事。三表姐就點頭說好,轉身走了。

  四表妹緊跟了上去,嘴角翕翕,似又要問話。

  若生卻樂得清靜,低頭看著水面上爭相搶吃的魚,一手托腮悠悠然回憶起了前世之事。也不知她離世後,雀奴將她埋在了何處?論理,她未曾婚配,仍是連家的女兒,這死後也是該葬進連家祖墳的。可那時,情勢不同不提,雀奴就算有心也沒有法子將她送回去。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臨終那剎那,同雀奴說的究竟是火化還是土葬。

  想來若是埋入土中,這左右沒合適的墓地,保不齊雀奴那丫頭會直接將她也葬在花圃裡……正巧如此一來她也能日日照看著,不必挑著初一十五去上墳。雀奴心性簡單,沒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若生心下一陣怪異,同個陌生人埋葬在一處,著實叫人汗顏。

  她抓起幾粒魚食丟進水裡,看著池水清澈微藍,恍若雀奴的那隻眼睛,不禁暗道:如若三叔派去平州的那群人依舊沒能找到任何消息,那她接下來又該去何處尋找雀奴?

  沿著平州府一路往北而尋,也不知是否能趕上那些人轉手雀奴的腳步。

  正思量著,她身後的草木深深間猛地竄出一物來,直衝若生而來。

  若生猝不及防,被撞了個滿懷,踉蹌著差點一個跟頭栽進了錦鯉池裡,得虧一旁候著的綠蕉眼疾手快匆匆拖住了她的手腕,這才險險站定不曾摔進去。她懷裡的東西扒拉著她的衣裳,埋頭往她胸前拱了拱,發出「喵」的一聲低叫。

  綠蕉大驚失色,「哪來的貓?!」

  「貓……」若生驚魂未定,低頭去看,入目的果真是隻貓。

  黃白相間的一隻,胖得眼睛都只剩下一道縫。

  「……喵……喵喵……」

  若生鬼使神差地雙手抱住了它,往上掂了掂……這哪是貓啊!豬都沒這麼重!

  她哭笑不得地朝方才這肥貓跑出來的地方看去,只有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並無別的動靜,也不知這是哪來的貓。

  綠蕉磕磕絆絆地道:「姑、姑娘,奴婢把它抱走吧?」

  能出現在沁園裡,定然不會是野貓,何況誰家野貓能吃得這般肥胖……

  若生點點頭,一面費力地抱著它準備往地上放,誰知這傢伙「喵喵」叫著反倒朝她貼得更近了,還巴巴地仰起一張貓臉看她,兩道彎彎的眼縫像在笑,一副討好之態。

  她不覺愣住。

  綠蕉也傻了眼。

  貓爪掛在若生衣襟上,一動也不動。

  正愣著,林子裡終於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便有個人從裡頭大口喘息著跑出來,捏著嗓子喊:「元寶——你在哪呢元寶……」

  窩在若生懷裡的貓動了動。

  若生揪著它脖頸處柔軟的皮毛:「元寶?」

  「喵!」

  「你主子得多缺銀子才給你取這麼個名。」

  「喵!」

  「沒準還缺心眼……」若生百般無法將它抱走,又生怕等會炸毛了抓傷自己,只得讓綠蕉去將那人找來,把貓還給人家。

  綠蕉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不過轉瞬就帶著人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來的是個眼生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樣,穿一身藍衫,一看到若生懷裡的貓就白了臉,趕忙躬身賠禮,又自報家門,「在下賀咸。」

  若生皺皺眉,這名字耳生得很,遂問:「你的貓?」

  賀咸卻搖頭如撥浪鼓,「不不不,這是我五哥的貓。」答著話,他伸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全怨我,五哥不得空才拜託我幫著看顧片刻,誰知一不留神就叫它跑沒影了。」

  他眼巴巴看著若生懷裡名叫元寶的肥貓。

  男女有別,他總不能直接上手從人家懷裡搶。

  可不管若生怎麼做,這貓都靠在她懷裡雷打不動,眼瞧著要生根落戶……

  兩廂僵持著,林間一陣簌簌輕響,走出來個白袍廣袖的少年來。

  賀咸瞧見,面上一喜,急忙迎了過去,口稱「五哥」,「元寶衝撞了人家,這會還賴著不肯動彈,可如何是好?」

  白袍少年沒有說話,站在原地朝若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若生心頭一震。

  忽然間,他身形一動,大步邁開,朝池畔緩緩走來。身姿頎秀,挺拔筆直。

  到了近旁,他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若生懷中的肥貓,微微斂目,開口道:「可有受傷?」

  若生怔了怔,須臾才回過神來這是在問自己,忙搖頭說:「不曾。」

  他靜了須臾,道:「元寶性子黏人又懶散,輕易不肯動彈。」說著,也不知他從哪裡掏出只錦囊來,鬆開繫帶,從裡頭掏出一條魚乾來,小得只有若生小指的一半寬窄。他驀地彎下腰,兩指捏著魚乾湊近元寶,似笑非笑地道:「再不鬆手,餓你三頓。」

  語調慵懶入骨。

  若生僵著身子不敢動。

  她懷中的肥貓則像是聽明白了一般,瑟縮了下,慢吞吞地放開了爪子,從若生懷裡滑到了地上,湊到他腳邊用臉摩挲著他的褲管,諂媚地「喵」了聲,眼巴巴瞅著他手裡的小魚乾。

  他卻施施然將指間魚乾往錦囊裡一丟,不給了。

  他淡淡道:「罰一頓。」

  「喵……嗚嗚嗚嗚……」元寶拖著一身的肉滿地打滾。

  他卻視若無睹,只轉頭來看若生,道:「叨擾。」

  除此之外,再無二話,扛起貓就走。

  綠蕉不忿,忍不住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罵出聲來:「這都是什麼人!」

  誰知賀咸卻還沒走,聞言面上一紅,上前拱手賠罪:「五哥性子古怪孤僻,不通人情世故,委實不是有意如此,還請姑娘見諒。」

  若生腦海裡卻是一片混沌。

  一會是前世他突然出現在她小院裡的樣子,一會是他方才在架台上起舞的樣子,再一會又是他捏著小魚乾說餓三頓的模樣……

  賀咸見她不作聲,忙又將他五哥的家門也報了一番,再三賠禮。

  若生聽到這,才反應過來他雖口稱五哥,他們卻並非親兄弟。

  一個姓賀,一個姓蘇,八竿子打不著。

  若生抬起頭來,眉頭微蹙:「是定國公府蘇將軍的第五子蘇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5 11:00 PM

第029章 蘇家

  站在若生對面身著藍衫,圓臉微胖的少年聞言連連點頭道是。

  若生不覺愣住了。

  她雖一貫不知國事,可定國公府世代忠良,蘇家一門俱是鐵骨錚錚之輩,她卻還是知道些的。

  大胤這幾年雖則天下安泰,歌舞昇平,但一直以來都同東夷國水火不得相容。東夷地處偏僻,只有國都一帶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至於其餘地段土地皆為貧瘠,百姓日子貧苦。故而大胤就成了東夷國君眼中的一塊肥肉,哪怕不能盡數啃下,也好過連肉湯也無。

  東夷人彪悍兇猛,歷代國君更是驍勇善戰,因野心勃勃,數次發兵大胤。

  蘇家男兒鎮守邊庭,以血肉之軀抵禦外敵,多次將東夷大敗而歸,從此名揚兩國。是以蘇家每一代的男丁,自六七歲上下便會被送入軍中訓練,許多人年不過十二三就已上過戰場。

  若生隱約記得,連年來,大胤同東夷之間征戰累累,但最出名的戰役當屬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場鏖戰。

  東夷國君親自披掛上陣,然而最終卻是不敵彼時尚且只是位皇子的嘉隆帝,被一劍斬下首級,死不瞑目。東夷大軍慘敗,損耗泰半後灰溜溜退回東夷。

  後來嘉隆帝即位,這樁戰役就愈發成了美談。

  如若生這般年歲的孩子,幾乎都曾聽過這些往事。

  但她記得更牢靠的卻是三年多前的那一場戰役。

  時值宣明十三年的深秋,後繼的東夷王再次捲土重來,妄圖攻陷大胤邊塞城鎮。

  定國公蘇重誨攜子領兵迎敵,終大敗東夷,不辱蘇家祖訓,再次護住大胤邊庭,守得大胤天下平安。

  然而這一回,他們卻未能凱旋而歸。

  東夷軍隊元氣大傷,再次偃旗息鼓。大胤卻也傷透了元氣。

  若生記得,這一場驚變,史稱「燕門之變」。

  蘇家折損了三個人。

  身為統帥的蘇將軍行軍途中舊疾複發,撐著病體將東夷大軍趕出燕門之外後,終於也還是不支倒下。長子隨軍多年,此番也不幸為國捐軀。蘇二郎重傷而歸,悲愴之下病情加重,於回京半途,不治身亡。

  消息傳回京都,天下嘩然。

  若生當年尚不足九歲,聞聽這事,亦不由悲從心來。

  縱死猶聞俠骨香,不論何時,英雄總是值得人敬重的。

  更何況,蘇將軍為人善良耿直,膝下五個兒子,長子跟三子卻都是他收養的孩子。舊部戰死後,他便收養了遺孤,視若己出,悉心教導,從無偏頗。

  然而禍害遺千年,好人卻總是命不長。

  若生禁不住沉默了下去,良久方道:「賀公子不必在意,往後將那貓看好了便是。」

  賀咸原見她不說話,以為是氣惱著,不曾想一開口就得了這麼一句話,反而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便連聲謝過,這才匆匆而去。提著長衫一路小跑,他在林間找了好一會才追上了蘇彧。

  見著了人,賀咸便想說話,可一開口嘴裡就只剩下「哈——哈」的喘氣聲。

  累癱了!

  蘇彧聽見響動停下步子,轉身看他,感慨道:「元寶滿身的肉,跑得卻比兔子還快,你倒是走幾步就要喘氣。」

  賀咸欲哭無淚:「五哥,我也沒胖成元寶那德行呀!」

  他不過是自幼就生得肉些,長大了也還是這般模樣,一張臉偏又是圓圓的,生得又白,愈發顯得胖了而已,豈能被如此歪曲?賀咸就哭訴起來,抵死要蘇彧改口。

  懶洋洋窩在蘇彧懷裡的肥貓元寶打個哈欠,充滿嘲諷意味的「喵」了聲。

  賀咸嘴角抽抽,「這貓八成是成精了……」

  元寶猛地衝他亮了亮爪。

  賀咸一僵,躲去蘇彧身邊,小聲問:「元寶真是貓?」

  「從這麼點大的小奶貓開始,就養在我邊上,你說是不是貓?」蘇彧抬手比劃了下,「重陽谷裡野貓多,若不是它生得最醜,我也不會留下它。」

  賀咸無力扶額,道:「平日裡哪家哪個給你下帖子,你都不應,好容易應了一回還帶上了元寶。」微微一頓,他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五哥,元寶害得人家姑娘差點失足跌進池子裡,你怎麼能抱了貓扭頭就走,好歹也賠個禮先呀。」

  「我沒賠禮嗎?」蘇彧蹙眉看向他。

  賀咸語塞,狐疑道:「有嗎?」

  白袍少年神色自若,緩步上前,一面道:「我方才說了叨擾,不算賠禮?」

  「這,這勉……勉勉強強也算吧……」賀咸被他一臉認真之色生生震懾住,圓圓的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喵嗚。」元寶困在蘇彧懷裡,肥肥的肉爪撓著他的衣襟,像是贊同似的也小聲附和著叫了聲。

  蘇彧就閑閑道:「那池子的水深不過她人高,即便是真跌進去了,胡亂扒拉兩下也淹不死,何況邊上還立著丫鬟。」像沁園裡的這種錦鯉池,養了魚只為觀賞,水一般不會太深。且他方才立在池邊看了一眼,見水面邊緣處壘著的磚石整整齊齊,往下略一推算便知水深,是以並不擔憂。

  可這話落在賀咸耳中,就成了晴天霹靂。

  他怔怔道:「五哥,事不能這麼算。」

  「那怎麼算?」蘇彧正色問道。

  賀咸支吾著,一時竟也想不出話來駁他,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往前走,內心哀嚎著切不能再放任他這般下去,一定不能辜負蘇家伯母的拜託,必要好好教導五哥人情世故!

  蘇家世代從武,都是粗人,書看得懂讀得通便是,完全不需精於此道。

  可老蘇彧不過四歲,就已將蘇將軍書房裡的藏書給啃了個大半。

  旁人家這般歲數的孩子,只怕是字也認不全幾個,未開蒙的更是不在少數。

  於是,蘇家人後知後覺的醒悟過來,家中最小的這個孩子,竟是朵奇葩……

  所以,蘇彧五歲那一年,就被父兄帶著去了重陽谷,拜於重陽老人門下,成了重陽老人幾十年來的第二個關門弟子。

  重陽谷裡只有老頭子跟他兩個人,日日埋頭勤學。等到他從谷裡出來,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琴棋書畫詩酒花是樣樣都精了,可旁的,皆越活越回去。他五歲入谷,一待就是近九年的時光,每年只過年時節才被父兄接了回家小聚,見過的人簡直屈指可數,也莫怪他不愛同人打交道。

  賀家同蘇家是故交,賀咸跟他年歲相仿,那幾年又走得近些,這才同他熟了起來。

  除他之外,蘇彧分明連半個友人也無。

  賀咸在心底裡唉聲嘆氣,望著蘇彧頎長挺拔的背影無奈加快了步子緊跟了過去。

  午後清風徐徐,吹得林間枝葉颯颯。

  賀咸沒話找話:「五哥,雖說現下眾人聚在一起便總是吃吃喝喝吟詩作對,高興了便又唱又跳,可你方才若是推拒,他們定也不好繼續強求,你怎麼不推?」按照他的脾氣,合該冷冰冰拋出一句「無趣」才是……

  賀咸好奇得緊,湊得愈發近了些。

  元寶就伸著爪子要撓他。

  蘇彧也不管,放任一人一貓各自頂著圓乎乎的臉龐對峙著。

  過了會,他才道:「你沒認出方才那是什麼舞?」

  「像是儺舞,又不像。」賀咸不敢肯定,一面避開元寶的肥爪,一面試探著道。

  蘇彧微微頷首,而後淡然道:「原是前朝盛行的舞,後被師父編改過,這才有了今日這模樣。」言罷,他忽問,「你可知這舞是作何用的?」

  賀咸一愣:「……驅邪。」

  蘇彧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底下一群牛鬼蛇神,正合適。」

  「……」賀咸嘴角抽抽,「五哥,你連我也一塊罵進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5 11:06 PM

第030章 聲音

  蘇彧腳下步伐不停,不一會便漸漸行遠,這才背對著賀咸遙遙道:「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他不接話,賀咸也沒法子,只得自認倒楣,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後匆匆邁開了腿。

  「五哥,」可腳步沒多久就慢慢變得沉重起來,賀咸雙手扶著後腰,氣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忍不住哀嚎道,「你倒是走得慢一些……」他自幼不愛多動,平日也只知看書,不像蘇彧一邊跟著重陽先生學東西,一面也學拳腳騎射等。又因父兄皆是武將,他雖不曾進過軍營,卻也是不逞多讓。

  所以蘇彧的腳步一快,他便追得有些吃力起來。

  幸災樂禍的元寶則趴在那探頭探腦地從蘇彧手臂外側朝他看來,齜牙咧嘴打個哈欠,「喵喵」亂叫。

  賀咸撇嘴,有氣無力地道:「大人不見小人怪,我不會搭理你的……」

  言罷,元寶突然瞇著眼發出了聲像嗤笑一般的聲音來。隨即,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白淨的手就落在了它臉上,一下就給捂得嚴嚴實實拖了回去。蘇彧屈指叩了下它的腦袋,口中未曾言語,腳下步子卻徐徐放慢了些,等到賀咸跟上才又大步邁開。

  不多時,一白一藍兩道身影就消失在了林間。

  錦鯉池畔的若生這時才站起身來,將身上被元寶弄得微皺的衣裳細細捋平。

  魚食浮於水面,引得池子裡魚群躍動,爭先恐後之下水花四濺。綠蕉俯身看了一眼後禁不住嘀咕起來:「方才那貓可是想吃這池子裡的魚?」

  那麼胖的貓,必然是好吃的。

  若生不由失笑。不過那隻叫元寶的貓想不想吃,她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倒是想吃的。

  鯉魚做得好也不錯,但魚裡頭她最喜歡的還是刀魚。用極鋒利的薄刃將魚切片,再用細小的鉗子一點點將魚刺拔去,後以甜的蜜酒釀和清醬腌漬一番,放入盤中,用平素蒸魚的法子上籠屜蒸熟便可,但味道卻遠比旁的更鮮妙絕倫。

  她記得她爹也喜歡這道菜。

  父女倆前世關係淡薄,鮮少聚在一道用飯,但他們的口味卻甚是接近。

  到底是父女倆,她還是頗像他的。

  若生笑著看向綠蕉,道:「回頭就不必再提這貓的事了。」左右不是什麼大事,方才那位圓臉的賀公子也已替蘇五再三賠禮,這事也便就此揭過就是。

  何況蘇五那人,竟同她有過那樣的緣分……

  綠蕉實心眼,回頭進了家門萬一被她爹追著問上兩句就給盡數和盤托出,只怕就不易收場了。是以她提前叮嚀了綠蕉兩句,見綠蕉應下,方才轉身往沁園外去。

  走至園外還未靠近方才她們所在的地方,若生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聲音並不大,但因附近無人四野空曠,這原本低微的說話聲似乎也就顯得響亮清楚了些。

  「往日請你來家中做客,你總不來,這回可算是將你請出來了!」

  這是三表姐的聲音。

  若生放慢了腳步緩緩朝著前方走去,耳邊的說話聲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有人在輕笑,語調微揚,似嗔似喜,「叫你說得好似我是那悶的,非得用搬的才請得出門!」

  枝葉微綠的花叢後,三表姐笑吟吟接上了話:「我可沒這麼說,全是你自個兒認下的,回頭可不準說我!」

  「我怎說得過你……」

  若生的腳步驀地頓住。

  風一吹,縈繞在耳畔的話音突然被吹散了些。她並沒有聽清楚後頭的對話,可卻聽出了除三表姐外的另一個聲音是何人。

  然而畢竟隔了幾年,會不會是她聽錯了?

  若生一時不敢肯定,腳步也就再邁不動。

  花叢後亦再沒有旁人說話,只兩個聲音笑著交談著。其中一人是三表姐,另一個的聲音卻如她記憶中的那聲音像極了,像得令她不敢不遲疑。那一句「我怎說得過你」,同她記憶裡的聲音簡直一般無二。

  她不覺僵在了原地。

  綠蕉跟在後頭,見她不動也不敢出聲催促,也只跟著立在那。

  春風靜靜吹過,花叢後說話聲未止,簌簌一陣輕響後走出來一個人,身上是若生熟悉的衣衫跟髮式。她一眼瞧見了若生,見她站在那像塊石頭,不由得蹙眉問道:「阿九你怎站在這?」

  便是不在錦鯉池餵魚了,也該往前頭去才是,呆立在半道上做什麼。

  段三姑娘眉宇間略帶著兩分不耐煩,一句話方問出口就忍不住立即接上又道:「難不成你是站在這偷聽我們說話?」

  「三表姐的疑心病委實不容小覷,你是說了什麼驚天大秘密還怕叫人聽了去?」若生盯著花叢,看也不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回她。

  就在這時,花叢後又走出來個人。

  雪膚高鼻,淡紅的一抹唇不點而朱,身量高挑纖細,清艷自成風骨。

  若生卻並不認得這張臉。

  眼前的人瞧著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嘴角帶笑,看見她的那一刻笑意才淡了些,側目問身旁的段三姑娘素雲,「這是……」

  段素雲道:「是連家的表妹,你且稱她阿九便是。」

  段家只有一個姑娘嫁給了連家二爺,後只得了一個女兒便撒手人寰,所以她說是連家的表妹,不論是誰一聽就知道說的是哪一個。自花叢後緩步走出來的少女便從善如流地笑著朝若生喚了聲「阿九」,又轉頭去同段素雲道:「聽說你那位姑母生得極好,可見阿九是隨了母親的。」

  若生年歲較她們都小,她顯然又同段家三姑娘素雲十分相熟,段素雲更是直接讓她稱呼若生小字,可見熟稔。

  所以她說完這話,見若生不吭聲,段素雲就忍不住多看了若生兩眼,眼中滿是不悅,像是在責備若生這般不知趣,得了人家稱讚的話也不知道謝。然而她哪裡知道,若生眼下休說道謝了,便是讓她吱一聲,只怕她也張不開那個嘴。

  她方才還惴惴著不敢肯定,這會卻是再肯定不過。

  眼前的人,就是她記憶中的那一個。

  剛才那一聲「阿九」,連話尾微微帶笑的音色都一模一樣。

  她咬著牙,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三表姐,這位姐姐是?」

  段素雲聞言,竟吃驚起來:「你竟不知她是誰?」

  「我該知道嗎?」若生的眼神微微一變,看向了段素雲。因生得嬌,這會杏眼圓睜,裡頭滿是困惑,倒是再真不過。

  段素雲就面露無奈,搖了搖頭,一副你怎這般無知的樣子。

  可若生絞盡腦汁,也不知對面站著的人是誰,她只知自己今次的確是頭一回看清楚這張臉,在這之前,她只聽過聲音,從未逢面。她的確不知,便只能依舊看著三表姐等她說明。

  「休聽你表姐胡說八道,你我不曾見過,你不知我原就是對的。」站在段素雲一旁的少女卻搖著紈扇笑了起來,搖頭解釋道,「我是陸家的,因平素不常赴宴,所以你才沒有遇見過我。我正巧痴長你幾歲,便索性厚顏些,你若願意便喚我一聲筠姐姐吧。」

  「陸家?」若生卻只聽到了最關鍵的兩個字,她喃喃自語著飛快思忖起來。能被三表姐這般主動結交的姑娘出身定不會太差,畢竟段家人骨子裡流著的是利益二字,最得大舅舅疼愛的三表姐自然更不會被「養歪」。

  好在京城姓陸的人家雖然不少,卻也不算多,其中家喻戶曉的更不過一戶。

  想到了點上,若生的神色不覺漸漸異樣起來,她微微吸了口涼氣,「陸相?」

  話音方落,對面站著的姑娘便言笑晏晏頷首道:「正是家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6 11:19 PM

第031章 往昔

  若生眸光微閃。

  怎麼會是陸立展的女兒?

  大胤當朝右相陸立展,膝下只得一兒一女,皆是早已亡故的正妻所出。然而他位高權重,在朝中說話頗為響亮,自身又甚有才氣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喪偶時年不過三十,才剛剛而立之年,京畿上下多的是人想要將女兒嫁於他續弦。

  可陸立展直到現如今,也始終不曾再娶妻。

  眾人皆道他是對亡妻情深似海,即便斯人已逝,也無法放下心懷,是以無法再續弦他人。

  但是即便七八年過去了,仍有層出不窮的人期盼著能同陸相結親。再加上陸相的一兒一女年歲都漸漸大了,長女陸幼筠更是轉眼就到了及笄之齡,打起兒女親家主意的人也不在少數。

  陸家跟連家在京裡應當都算是新貴,根基遠不如段家、蘇家之流站得穩當,按理來說應當走得近些才是。

  可若生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同陸幼筠絲毫沒有交集,陸家跟連家的關係好像也僅僅只是點頭之交,從未深入交好過。

  思忖間,她聽見陸幼筠接著笑道:「阿九莫不是見過家父?」

  「筠姐姐說笑,」若生搖了搖頭,亦彎起了眉眼,「我哪有機遇得見陸伯父。」

  她學著陸幼筠方才的從善如流,笑吟吟將原先稱呼的「陸相」改口成了「陸伯父」,然而隱在袖中的那隻手卻禁不住握成了一個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似疼似辣。

  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來日若得機會重逢這些人,必能坦然面對。

  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一切就都成了空。

  心底裡,她反反覆復問著自己。

  怎麼會是她?怎麼會是陸相陸立展的女兒?

  玉寅他,又是如何同陸相的女兒走到一塊的?!

  思緒雜亂,紛沓而至。

  宣明二十一年,連家沒落,父親離她而去,從此天人兩隔。她同繼母朱氏並幼弟若陵被四叔驅出平康坊的祖宅,流落市井,輾轉求生。她一夜長大,再不復從前。昏黃銅鏡下的容顏依舊年輕嬌美,可她年不過十六,便已華髮早生。

  她猶記得,繼母初見她一頭青絲間夾雜著的數根銀白髮絲時,潸然落下的眼淚。

  可繼母又何嘗不是如此?

  昔年還未滿二十五歲的她,短短數日便有如老嫗,鬢已星星也。饒是若陵,也似乎長大了些。

  那時她站在破敗的小院一角裡想,事情斷不會再壞下去了。她會代替父親教養若陵,照顧朱氏,會如他過去期盼的那樣變成一個孝順的孩子,一個可親的長姐。

  綠蕉彼時也還好好的活著。

  忠心耿耿,跟在她們身邊,不離也不棄。

  若陵很喜歡她,總纏著喊綠蕉姐姐,任綠蕉怎麼說您是主子,不能喊奴婢為姐姐,他就是不聽。

  若生偶然聽見兩回,心下反倒高興,都到了這個時候哪裡還需要講究什麼主僕?她便琢磨著不如讓朱氏認了綠蕉為義女……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四叔卻派人來尋她了。

  他前腳才將她們趕出了平康坊,後腳就巴巴地來找她回去。

  回去做什麼?

  來人咧著嘴笑,四爺尋了門好親事,特地吩咐小的來恭請三姑娘回去。

  好親事?

  打扮打扮送去給人做妾!可真真是天大的一門好親!

  綠蕉氣極,那麼個好脾氣的人,當場就啐了那人一口,擋在她面前罵道:「與人做妾算是結的哪門子親?呸!他不要臉,姑娘可還是要的!」

  可話音還吊在那,一把劍就洞穿了綠蕉的心口。

  朱氏尖叫,捂著若陵的眼睛瑟瑟發抖。

  若生兩耳卻是「嗡——」的一聲,再聽不見旁的了。

  她往前衝,想要扶住綠蕉,可綠蕉卻先她一步倒在了地上。

  那血啊,淙淙地流。

  若生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多的血,不管她怎麼捂都捂不住,沿著她的指縫拚命地往外淌,滾燙滾燙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綠蕉心口上的手都給燙熟了。綠蕉的身子卻越來越冷,終於冷成了一塊冰。

  盛夏的風熱騰騰的。

  綠蕉卻再也暖不回來了。

  她至今都還記得,那一日被四叔派來的人,手持染血的長劍,瞇著眼睛笑得猥瑣無恥極了。

  那個男人,叫老吳。

  個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陰溝裡的老鼠。

  可明明恨極,她卻還是記不住他的具體樣貌。

  但若生知道,終有一日,她會用那把他殺了綠蕉的劍殺了他償命!

  然而那個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能殺了綠蕉,也就能殺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繼母還那麼年輕,弟弟還那般年幼,怎麼能因了這些事命喪於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滿意足得了她的應允,用不了多久就會反悔再起殺心,對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還是得先答應下來。

  唯有這樣,才能同四叔虛與委蛇,才能為朱氏母子求得一線生機。

  她放開了綠蕉已經涼透的身子,擋在了繼母跟弱弟身前,用沾著黏膩鮮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著朱氏的劍,點頭道:「回去告訴四叔,我答應,但要給我三天時間。」

  朱氏就站在她身後,聞言大驚失色,連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准她答應下去。

  淚水沿著面頰滑落於唇畔,又鹹又澀。

  若生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及時握住了繼母的手,緊緊握住。

  朱氏對她的意思瞭然於心,登時面色慘白,淚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吳提著劍,卻只皺眉不滿,「四爺說過三姑娘定然會討價還價,還真是果不其然。對不住了姑娘,四爺說了,最多一日,半個時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會這樣,面無表情地繼續點頭:「那就一日。」

  老吳齜著牙花子笑了笑,扭頭走了。

  小院外,卻必然還有人看著。

  她們身上沒有銀子,走不遠,四叔並沒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們。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

  朱氏卻哭著不肯她去,只道還有一日,逃吧。

  可這一日,是用來讓她們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著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願意丟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腸說了一通難聽的話激她走。

  朱氏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嚇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著,也哭,說傻丫頭,咱們就是一塊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給人做妾啊!

  三個人哭著哭著抱作了一團。

  可她不應,弟弟怎麼辦?好歹是她爹的最後一點骨血,總要留點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遺物,尋個老匠人手藝粗糙地打了小金鎖給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綠蕉,一天過得委實太快了。她殫精竭慮,算計起了四叔的心思,想盡法子讓繼母帶著幼弟離開,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至於四叔要將她送給誰,她根本毫不在意。

  樹倒猢猻散,連家一落魄,往日巴結著的人就都換了臉開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結的人,就顯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轎,顛顛被人抬著出去。一步兩步,她輕聲念著,從髮上拔下一支銀簪來。空心的,裝了砒霜。老銀匠的手藝委實太糙,可東西到底裝得嚴實。

  似是轉過了個彎。

  她抬手準備服下,轎子卻突然停了。簾子一掀,衝進來幾個人,三兩下就將她拽了出去,手中銀簪「叮噹」落地。

  後頸劇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團。等到她睜開眼,人已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聽見有道陌生的女聲在喊她,「阿九。」

  她吃力地仰起頭,瞧見的那個居高臨下站著的人,面上卻蒙著細紗,看不清模樣。可隔著紗幕,她也能感覺到那後面熾熱的眼神。

  近半載,她幾乎隔幾日就能見到這樣的眼神一次。

  可那張臉,她從沒看見過。

  所以她只記得聲音。

  然而時至今日,她才知道,那從陌生變得熟悉,又從熟悉鏤刻進她骨子裡的聲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陸幼筠之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6 11:23 PM

第032章 記憶深處

  聲嬌音柔,聽著渾似老天爺派來救她的一般。

  後頸疼痛難耐,眼皮沉重,她艱難地仰起頭望著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紗,白雪一般,那樣乾淨又純粹。然而朦朧的視線尚且來不及變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嬌聲笑了起來,當著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給我取條鞭子來。」

  黑漆漆的一條,也不知是什麼制的,一旦觸及皮肉,便是血紅一片,皮開肉綻。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殘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還記得自己想躲卻不論如何也躲不開分毫時,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驚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擄了來用鞭子抽打,疼得暈過去便被用冰水兜頭潑醒,一下下似乎沒有盡頭。四叔命人帶她回府,為的是送她與人為妾,這事不該有假。局勢早就到了沒有轉圜餘地的時候,他如果圖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瞞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誰?

  這件事同四叔有沒有干係?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罷,直至嘶聲力竭,在場的人也只視她為死物。

  漸漸的,身上的傷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鑽人心。她亦如那些傷口般,麻木起來,情不自禁地暗暗想著,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斷與被別人了斷,終究都還是殊途同歸。

  於是,再掙扎、抗爭,皆彷彿沒有任何意義。她便不動,咬緊了牙關生生受著。這是連家人最後的骨氣,她不能哭著哀嚎著求饒而終。

  但是她竟沒有死!

  明明揮著鞭子的人都已氣喘吁吁換了人動手,明明她已幾次三番暈死過去,明明渾身上下都已遍體鱗傷,可她直到最後都還活著。若生從不知道,原來人的一口氣竟然能漫長到這個地步。苟延殘喘,求死不得,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最後一次醒來時,她穿著乾淨的衣裳。

  身上的傷口不知何時被敷了藥,就連口中都還殘留著些微米粥帶來的淡淡甜味。

  屋子裡卻是黑魆魆的。

  她動了動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縛在身前。再動動腳,同樣被捆著。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隻端午時節的粽子,沒有一點能動彈的餘地。她只能大睜著眼睛在目所能及之處胡亂掃視,然而四處空蕩不見一星東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當時也覺得她逃不掉。

  但那時她雖怕卻沒有怕成而今這般,因為那會她心中有數,若求死饒是四叔再厲害也攔不住她。可事到如今,她竟連求死也沒有法門了!

  從此,折磨、醫治、復折磨。

  她還活著,卻越活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頭一個月,主事的那個女子來得很勤。似拿她當個新鮮玩物,變著花樣折騰她,拿炭火烙印、拿蛇來咬、拿刀來剮肉……層出不窮,永無止境……

  那麼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裡,她心裡頭唯一還熱的那一塊,便是盼著繼母帶著弟弟若陵成功逃離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於她,日復一日,早晚有一日還是會下去九泉陪伴父親的。

  她念著他們的模樣、聲音、名字,逐漸再不會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為如此,再後來那人就來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像隻角落裡的臭蟲,發霉腐敗。

  她斷了雙腿,沒了舌頭,身無完膚,可一雙眼睛卻毫無損傷。她一開始想不明白,後來卻想通了,留著她的一雙眼遠比剮出它們更為殘忍。因為她要她看著,要她親眼目睹自己是怎樣被人折磨的。

  真是……惡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陸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瀲,漂亮得很。

  著實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來。

  人常說,舌頭能騙人,眼睛卻是騙不人的。可事實焉是如此,真正的惡人,必是從頭髮絲偽裝到眼神,半分破綻也不露的。

  她又向來是個連人的長相也記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還是看不穿。

  說來,她還得好好謝謝他們。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過去不懂,而今懂的這一切,委實都多虧了他們,是他們一點一點教會了她,這人世有多險惡,那些曾被她無視的溫暖又有多來之不易。因為期盼著繼母跟幼弟能夠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沒有迷失於黑暗之中,她的心,還是暖的。

  然而她還是逐漸分辨不了時辰,遺忘了歲月。

  玉寅出現在門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氣尚且炎熱外,她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悶氣短,耳朵裡嗡嗡作響,蜷縮在地上無力動彈,當真是連多看玉寅兩眼的力氣也沒有。

  她只聽到有個女聲在問他,已經成這副模樣了,你可還要她?

  「你且自留著玩吧。」他看了她一眼,語氣沒有絲毫起伏,隨即轉身而去。

  若生就聽見自己喉嚨裡「呵呵」作響,也不知想要說些什麼。

  她今時才知,那是陸幼筠在問玉寅。

  陸相的女兒,捉了她,折磨她,卻同玉寅語氣熟稔。那樣的語氣,曾幾何時她從自己的口中也聽見過。是以她知道,那時的陸幼筠,必然是歡喜於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後一次見到玉寅。

  自那以後,陸幼筠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後徹底不再出現。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傷處痛醒,甫才睜眼便聽到外頭一陣喧囂,足音雜亂。她循聲望去,發現一向緊閉的房門竟是開著的,不由得心中震蕩,遂咬緊牙關朝著門口爬去。

  凌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倒在門檻內,吃力地探頭往外看去。

  入目之處是大片大片悶濁的灰綠色。

  那是天空,又是地面。

  還有遠處零星的幾抹白,在風中飄搖著。

  落雪了!

  不知何時,天已入冬了。

  很快,四處都寂靜了下來,靜悄悄得再沒有半點人聲,靜得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似乎再沒有人記得,她還活著,這裡還有一個人。

  天色從亮到暗,又漸漸發白。

  她還在爬,爬一段歇一段,渾身都是血。沿途之中,沒有半個人影。

  冬雪霏霏,她又渴又餓,疼痛難忍,一點點一點點終於爬到園子門口。天氣越來越暗,越來越冷,她聽見遠處似有鞭炮聲。

  好像,過年了。

  她大口喘息,知自己命不久矣。

  眼皮重如山巒,她再無力撐著。突然,頭頂上落下了一片陰影。她一驚,吃力地仰起脖子,瞧見了一張臉,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雀奴。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6 11:29 PM

第033章 八棱海棠

  少女的面龐半隱在昏暗的光線中,異色眸子裡慢慢地露出驚訝之色來。

  若生猶見水中浮木,艱難地探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她淡青色的褲管,像是在暗夜中跋涉的旅人,終於在歷經千山萬水後遇見了另一個路人。然而雀奴戴著的半舊斗笠的腦袋緩緩低了下來,看一眼她瘦骨嶙峋的手,不發一言只忽地將褲管抽了出去。

  戒備之心,人皆有之。

  雀奴也不例外。

  思及此,而今好端端站在陸幼筠身前的若生微微笑了起來。

  陸幼筠也笑,輕輕搖動著手中素面紈扇,道:「怎會不得機遇,你下回若是得空,只管往陸家來尋我說話就是,如果家父恰在府中定能見上一面。」

  言下之意,竟似乎有意同若生交好。

  在旁聽著的段三姑娘素雲便語氣微異的笑說:「阿九,你可是撞大運了!你筠姐姐尋常可不邀人去家中,便是我,也還沒那資格叫她親自邀上一邀呢!」

  「瞧你這話說的,我怎地就不曾邀過你?」陸幼筠聞言執扇輕點了下段素雲的肩頭,嗔道,「你我是何交情,你若想來只管來就是,哪裡就還非得我邀了才來?」

  段素雲得了這話,方才略帶了兩分冷嘲的話語總算緩和了些,轉而耐著性子來看若生,一面道:「好了,你先往前頭去吧,我們再說會話。」

  「也好,我也有些乏了正要去亭子裡歇歇。」若生並不猶豫,頷首應好,將心中躁動一收面向陸幼筠努力彎起眉眼,「阿九先行一步,往後得了機會再與筠姐姐坐下吃杯茶。」

  不論如何,陸幼筠既先向她伸出了手,這大好的機會她自不能放過。

  若生心中眼下尚是疑團滿滿,陸幼筠跟玉寅是如何相識的,二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四叔當年又是怎麼一回事,她若想不重蹈覆轍,就只能先他們一步。

  前世她同陸幼筠陌生得很,休說坐在一處吃茶說話,就連像現如今這般在旁人家的宴會上偶遇也是從沒有的事。然而一個人恨另一個人,恨到要變著花樣反覆折磨她為樂,必然事出有因。那「因」同玉寅一定脫不了干係,但是否只是如此?若生不敢肯定,也無法肯定。

  如果只是玉寅,倒也罷了,怕就怕那裡頭還有什麼她渾然不知的事。

  所以此番能先同陸幼筠走得近一些,並非壞事。

  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心念一動,若生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笑著同三表姐和陸幼筠道別,領著綠蕉緩步往前走去。身後遠遠傳來那二人交談的笑語聲,但她決不能回頭去看。若生知道自己並不十分擅長隱藏自己的心思,故而在沒有徹底將紛雜的心緒整理妥善之前,她斷不能在此久留。

  好在她同三表姐的關係一直平平,三表姐方才又是一副生怕她會「搶走」陸幼筠的姿態,沒說兩句便要趕她走。

  若生也就樂得如此。

  此去女客聚集的萬春亭一帶還頗有一段聚集,沿途滿栽八棱海棠。而今正是三月裡,一株株開得正好。花苞簇簇,彷彿胭脂點點,又有潔如雪之色掛於枝頭,當真是雪綻霞鋪,開得香且艷,花香四溢。

  連家宅子裡花木種的不少,這八棱海棠卻是一株也無。

  綠蕉鮮少跟著主子出門,此等景象更是初見,只覺驚奇不已。若生偶然扭頭,發現她盯著樹梢上的花苞看得入神,不由失笑,問道:「好看?回頭往木犀苑裡也栽幾株吧。」普通海棠無香,遠不及此品氣味芬芳,且等到結了果子又能摘下來釀成果酒或是製成果醬吃,何樂不為。

  綠蕉卻疑惑起來:「姑娘不是不喜歡花木?」

  前些天才剛剛命人將院子裡的花草悉數搬走了。

  若生愣了下,也想起那事來,搖搖頭笑道:「那些花草中看不中用,海棠果到時可是能吃的。」說這話時,她正巧站在一樹八棱海棠前,春風一吹,就有細碎的花瓣悠悠揚揚落在她烏鴉鴉的青絲上,映襯得她方才略失了兩分血色的面頰又嫣若紅粉,白淨無瑕好似美玉。

  綠蕉低低驚呼了聲,「姑娘,髮上沾了花瓣了!」沒主子的話,身為貼身的大丫鬟也不敢兀自伸手去撿。

  若生自己卻是瞧不見的,便在她跟前低下頭去,道:「咦,在哪?」

  「嵌進髮裡了。」綠蕉小心翼翼抬手去拾。

  若生亦下意識舉起了手往自己髮間去摸索,沒動兩下,就聽見綠蕉鬆了一口氣,「撿出來了。」她就放下手往後退了一步抬起頭來,誰知這一退,頭頂上正好是叢斜斜探出來的花枝,一下子就將她的頭髮給勾住了。偏她自己不察,又一扯,辮子都散了去,幾縷黑髮纏在枝頭,被拽得頭皮生疼。

  她「哎呀」了聲,又想抬頭去看。

  「姑娘快別動!」綠蕉唬了一跳,慌慌張張上前去,「仔細扎著眼睛!」

  頭髮解開便是,扎了眼睛可就大事不好了。若生就不敢再動,乖乖低著頭等綠蕉輕手輕腳地把自己的頭髮解開。可這頭髮又細又軟,長長的幾縷,也不知在上頭繞了幾圈,花枝上全是棱,竟是難以解開。

  幸而段家的園子四通八達,這條路上半天也不見有人走動。

  再狼狽,也沒有外人瞧見。

  可萬一……

  綠蕉不由急了起來,手指顫抖。

  若生低頭看著腳尖,腳邊幾片花瓣落在石頭縫裡,像是被揉碎了一般,汁液滲出。她蹙了蹙眉,問道:「解開了嗎?」

  「快了快了……」綠蕉應著,聲音越來越輕,不見底氣。

  若生就笑,「解不開就別忙活了。」言罷,她伸手抓住那一縷髮絲,揪著最細的尾端用力一拽。

  綠蕉瞪大了眼睛。

  若生用指腹揉著頭皮,眉眼彎彎看著綠蕉笑:「不過幾根頭髮,掉了早晚會再長回來,心疼什麼。」

  「……奴婢心疼的哪裡是頭髮。」綠蕉像是叫她嚇著了般,見她不說痛也不發脾氣只笑吟吟的,半天才回過神來,「姑娘,頭髮都散了,奴婢給您重新梳一梳吧。」

  連家的婢女出門,隨身必帶個小袋子,懸於腰間。

  裡頭裝著梳子胭脂之類的東西,皆是特製的,只小小一盒。

  若生這番模樣往前頭去定然是不成的,但想借了段家的屋子重新梳妝,卻只能途經萬春亭。

  她想了想便道:「去海棠林裡避一避,把頭髮梳了再去萬春亭那邊。」

  左右也不是換衣裳。

  於是她便同綠蕉往林子裡去,花香愈發濃郁香甜,幾株樹上的花白裡透著綠,已是開得最盛,金黃色的花蕊更是碎金一般璀璨。

  為了不被誤入的人撞見有所尷尬,若生跟綠蕉就走得深了些。轉過一個彎,再一個彎,風裡的花瓣突然間多了起來。春風帶著幾分涼意,在海棠樹間打著旋,捲著碎花呼呼吹著。

  細草迷了眼,若生別過臉去,視線突然一滯。

  幾步開外的一株樹,灰褐色的樹皮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紅,像是——血!

  地上是亂紛紛的草叢,上頭落著花瓣,花瓣上夾雜著紅痕,不像是花上原有的顏色。

  驟起的大風一吹,草叢散開,露出了裡頭的一角青翡色的寶相花紋來。

  那是一隻雲頭錦履。

  歪歪斜斜地躺倒在草叢間,覆著海棠樹上落下的花瓣。

  若生舉目朝著樹上看了去,高高的八棱海棠樹上,一襲夾纈籠裙耷拉著,在風中微微晃蕩。

  再往上看,就是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唇色青紫,微微張著,像在說話。

  若生踉蹌著退後,閉上了眼。

  這是——

  四表妹素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9:59 AM

第034章 兇手

  她緊緊閉著雙目,趔趄著撞上了一棵樹,「嘭」的一聲,頭頂上簌簌落下大片落花。花瓣擦過面頰沾在前襟上,涼得像是小蛇。若生聽見身後傳來綠蕉的尖叫聲,聽見綠蕉顫著聲疾呼自己,然而她卻只覺得自己渾身僵硬,難以應聲。

  分明已經閉上了眼,可那身夾纈籠裙,那隻落在樹下草叢間的錦履都依舊曆歷在目。

  四表妹今日的穿著打扮皆同三表姐素雲身上的近乎如出一轍,但三表姐腳上穿的那雙雲頭錦履,繡的寶相花卻是朱紅的。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霍然轉身大步朝著綠蕉而去,走到近旁便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壓低了聲音附在她耳邊道:「莫慌!」

  「嗚嗚……」綠蕉口中嗚咽著,到底還是怕得六神無主了。

  若生嘆氣,問:「可瞧清楚了?」

  綠蕉眼中含淚,驀地瞪大了眼,點頭也不知搖頭也不知。若生手下微鬆,又嘆一聲,輕聲道:「眼下不是慌張的時候,你且速速往萬春亭裡去尋大舅母來。」言罷,她移開了捂住綠蕉嘴巴的手,正色叮囑,「再讓大舅母立即囑人將今日跟著四表妹的大丫鬟找出來。」

  「……姑娘,可、可您怎麼能留在這?」綠蕉急促地喘息著,神色張皇地看了看四周,說什麼也不敢自己離去任由若生一人留在林子裡。

  可她如果不去,那也是萬萬不行的。遇見了這樣的事,怎能無人前去報信,她不去難道要叫若生去?事出詭譎,不留人在林間看著也是不妥。綠蕉又驚又急,瞬間便是滿頭大汗,也顧不得什麼僭越,一把抓住了若生的手壯著膽子匆匆說:「姑娘,咱們、咱們先將人從樹上放下來吧?沒準……沒準這人還……」

  活著呢!

  綠蕉一臉期盼地看著若生。

  可若生卻只是反手握住了她顫抖個不休的手掌,冷靜中帶著兩分悲戚道:「不可能還活著了……」

  樹上的少女,面色蒼白,唇色青紫,額上破了一個大口子,上頭沾著的血漬卻早已乾涸。髮絲散亂的腦袋朝左歪著,雙目緊閉,乍然看去只像是熟睡過去的眉眼一般,可她耷拉在那的姿勢是那般怪異。

  只怕是斷了脊骨。

  再看那隻落在草叢間的錦履,被風吹落的花瓣不止覆在了上頭,更是零零散散灌入了鞋中。她方才雖則只瞧了一眼,但卻已瞧見那落花遠不止幾片。林中風大,但海棠花開得正好,不似落花時節輕輕一觸便掉,想要積出這些花瓣,尚需不少光景。

  人若被高高吊起,用不了須臾就會窒息而亡,根本積不出這般多的落花。

  她深知那滋味,也牢牢記得那漫長如同百年的瞬間。

  因而她知道,便是大羅神仙在世,四表妹也活不下來了。

  就在這時,林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咯吱」聲,像是有人正踩在枯枝上匆匆往她們而來。若生握著綠蕉的手,腳下微動,猛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去,密密麻麻的八棱海棠樹後,伴隨著幾聲不滿的抱怨,走出來兩個人,「她有什麼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趕著這時候請我來?」

  若生的眼神變了。

  對方的話音在瞧見她的那一瞬間,亦是戛然而止。

  來的,竟是三表姐素雲。

  段素雲撣著袖子,正一臉不耐煩地越過樹叢,「咦,你怎麼也在這?」皺著眉頭,她提著裙子不悅地朝若生走近,環顧四周看了又看,問道,「怎麼不見小雪?」

  話音方落,跟著她一併前來的大丫鬟陡然失聲叫了出來,「姑娘,四姑娘在樹上!」

  「大驚小怪什麼!」段素雲呵斥了聲,皺眉往樹上看去,才一眼就嚇得渾身哆嗦,口中語不成調,「這……這……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若生不管她,轉頭同綠蕉道:「去找人!」綠蕉也知再延誤不得,咬咬牙拔腳就朝林外跑去。段素雲癱坐在地上打著寒顫,牙關咯咯作響,又哭又喊,嘴裡的話支離破碎,也不知究竟想說些什麼,鬧得若生頭疼。

  若生想了想,腳下步子一晃,就準備追著綠蕉一同去。

  誰知這時段素雲卻像是驚醒一般,突然撲過去用力拉住了若生的手臂,緊緊掐著道:「你別走!你不能走!」她手勁頗大,抓得若生胳膊上一陣生疼。若生一時掙脫不得,就也不猶豫,順手一把掐回了她胳膊上。

  細皮嫩肉的,段素雲又不像她是忍痛忍慣了的,當即痛叫著鬆開了去,捂著手臂怒目退出兩步。

  若生冷著臉,轉身要走。

  段素雲竟再次衝過來拽住了她,竟是不依不饒起來。

  若生不由得疑心大起。

  掙扎了兩下,場面突然亂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子裡響起了一陣亂紛紛的腳步聲跟說話聲。沒一會,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趕了來。打頭的便是若生的大舅母,段家的大夫人方氏。

  方氏匆忙而至,先仰頭看了一眼海棠樹上,面色一沉,這才看向段素雲跟若生。

  段素雲忽然哭著道:「娘,定是阿九殺的小雪!」

  四下裡頓時一靜。

  若生面無表情地垂眸看向她緊緊攥著自己一截袖子的纖手,攥得那般用力,一副幾乎要將袖子都給扯裂的架勢。

  她暗忖,出門前委實應該聽她爹的,先好好翻一翻黃曆才是。

  今兒個,八成是忌出門的。

  她轉頭去看天邊流雲,青碧色的天上白雲一絲絲的,尾端沾了幾抹橘色,原來這天不知不覺就近黃昏了。耳邊傳來大舅母方氏厲聲呵斥的聲音,「胡鬧!」旋即便道,「快些將四姑娘放下來!」

  段素雲卻咬著若生不放,「娘!」

  方氏絞著帕子,眉眼愈發冷了下去,咬牙道:「休得胡言!」

  連家的姑娘,可不是他們能胡亂就安個罪名上去的。何況眼下事態不明,焉是胡亂找人擔責任的時候。方氏盯著女兒,眼睛裡難掩失望之色,口氣也漸漸恨鐵不成鋼起來,冷然吩咐底下的人:「還愣著做什麼,沒瞧見三姑娘被嚇著了嗎?」

  一行人就應聲三三兩兩上前來要分開段素雲跟若生,要拖了她下去。

  忽然,風裡傳來一陣貓叫聲。

  「喵……喵喵……」

  若生正要說話的舌頭在嘴裡打個結,一下子卡殼了,視線不由自主地循聲看了去。

  「只看屍體,斷氣至少也有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前,她還跟我在一起。」

  高大的八棱海棠樹後,慢悠悠的走出來個長身而立的白衣少年,肩頭趴著只肥得看不見眼睛的貓,黃白相間的毛色下一身肥肉搖搖欲墜。它瞇著只有道縫的眼睛,抬起一隻胖爪,朝著若生的方向親熱地搖了兩下。

  若生喃喃道:「元寶……」

  一人一貓,就這樣大喇喇出現在了傍晚時分的海棠林裡。

  春風,落花,白衣。

  在這樣詭譎的氣氛下,卻顯得尤為融洽自然。

  他緩步走了過來,帶著一身新雪般的淡淡涼意,看著若生,泰然自若地說道:「所以,她殺不了人。」

  那雙眼睛,一如她先前在高高的架台上瞧見的一般無二,波瀾不驚。

  若生怔了怔,聽見大舅母方氏在旁喚他,「蘇侍郎。」

  ……看來,今兒個雖是忌出門的,卻沒準遇貴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02 AM

第035章 疑點

  若生思忖間,那隻名喚元寶的貓忽然一個縱身想要從蘇彧肩頭跳下來,高舉著肉嘟嘟的爪子眼瞧就要溜到她腳邊來,卻不防才滑一下就被蘇彧給死死禁錮住了,只得皺著貓臉苦兮兮地「喵」了兩聲,一雙眼仍巴巴地望著若生。

  許是不常見它這般,一手按著它的蘇彧也不由得朝若生多看了兩眼,但目光卻是疏淡而陌生的。

  若生一時來不及反應,只怔愣著同他對視起來。逆光中,他的眉眼隱約有些不清,但鉗制著元寶的那隻手掌,骨節勻稱分明,曲線優美清晰可見。他的指骨根根修長,露在袖外的那一截腕骨看上去也並不粗壯,襯著白衣,不論怎麼看都只像是雙書生的手。他制住元寶的動作看似優雅又漫不經心,可遠比普通家貓體型碩大的元寶就在他掌下掙扎亂竄,卻半天也不見挪動分毫。

  這並不單單只是雙書生的手。

  若生沿著他的指尖往上看,不知不覺視線就落到了元寶身上。

  胖乎乎的貓掙扎的動作就突然停了下來,揚著臉衝她諂媚的笑了笑。若生一噎,這貓怎麼能笑成這樣?正驚訝著,她發覺一直攥著她袖子不肯鬆開的三表姐終於撒了手,被人好聲好氣勸著給拖了下去。

  她撫著袖子去看三表姐,卻見方才還一臉淚口口聲聲喊著是她殺了四表妹的人,這會倒是聽話的閉緊牙關不再言語了。

  「阿九想必也驚著了,且先下去歇一歇吧。」大舅母方氏忽然出聲道,「連家那邊,我會派人去遞消息的,你也不必掛心。」

  三表姐的身影走得遠了,若生收回視線面向大舅母,聞言心下微沉。大舅母這話的意思,是要她先留在段家。至於留多久,誰也說不好,所以這才要先打發了人去連家遞消息,可她偏偏又不提這消息是要送到誰那的。

  送給她爹知道跟遞到姑姑跟前,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若生前世並不將自己的幾位舅舅舅母多放在心上,尤是面善端莊的大舅母,於她看來更只是會管些閒散瑣碎之事的尋常婦人而已。

  但身為段家的世子夫人,大舅母早早從外祖母段老夫人手中接過了主持中饋一事,多年來沒有出過半分紕漏,一向被人提及都只有交口稱讚的份,可見她能幹厲害。

  若生多長了些心眼,而今聽起她說話來,能聽明白的言外之意也就多了點,不由得眸色微冷。

  見她不動,大舅母溫聲催促道:「快些下去吧,頭髮也還亂著呢。」

  話說到這份上,若生斷沒有繼續留下去的道理。她沒作聲,只朝一旁驚魂未定的綠蕉招了招手,跟著人往林子外去。途經蘇彧身旁時,元寶「喵喵」亂叫起來。

  若生聽著這聲響,心裡頭倒是沒來由鬆快了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元寶輕輕彎了彎嘴角。

  元寶叫聲倏忽低了下去,調子卻愈發諂媚起來。

  「跟著去?」這時,蘇彧突然淡聲說道。

  若生愣住,直到元寶「喵」的歡欣鼓舞起來,她才回過神來他這是在問元寶。

  蘇彧抱起元寶,側身看她,道:「勞姑娘先帶著它。」言罷,他一把將貓塞給了她。

  若生大驚,不接又怕元寶摔地上,下意識便抬手抱了過來。誰知方一入懷,這貓就輕車熟路地又開始往她懷裡拱,親熱得彷彿她才是主子。若生不覺窘然,抬頭看蘇彧,卻見少年面上神情再自若放鬆不過,微微低頭看她,不鹹不淡地道:「它很喜歡你。」

  「……」若生啞然。

  因在場尚有要事,這貓最後到底還是先跟著她走了。

  分明還是全然陌生的人,他只怕連她姓甚名誰都鬧不清楚,怎麼就敢這麼把貓丟給她?若生稀里糊塗的被塞了一滿懷,抱著沉甸甸的一隻大貓步履蹣跚地往前走,沒走兩步就開始氣喘吁吁。

  綠蕉緊張不已:「奴婢來吧!」

  「喵!」元寶從若生懷裡鑽出半個腦袋,聲似不滿。

  若生苦笑:「罷了,就這麼著吧。」好在這貓雖則黏人,卻似乎極通人性,過得片刻見若生抱不動自己了,就「喵喵」叫喚兩聲從她懷裡下來,自個兒膩在她腳邊,跟著一步步往前走。

  若生原還擔心它四處亂跑,過會找不著了不好同人交代,這麼一看倒是半點不怕了。

  又走了一會,幾人帶著貓進了一處院子。有人給若生上了茶,又送了乾淨的帕巾上來,打了盆溫水供若生清洗。左右也是候著,若生就讓綠蕉先為自己把頭髮給梳理妥當。

  元寶也不動彈,懶洋洋在若生腳邊,爪子擱在她右腳鞋面上,漸漸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等到綠蕉收了梳子,它才抬爪置於嘴邊伸出舌頭舔了舔,打了個哈欠。

  綠蕉忍不住問若生:「姑娘,它的主子可能幫您洗清表小姐的污衊?」

  方才段素雲紅口白牙咬著若生不放,綠蕉想起來就心有餘悸。

  若生臉上的神色卻並沒有大波動,道:「沁園門口原就有婆子看著,我們何時進的,何時出的,婆子皆知道。除那之外,沁園也沒有別的入口,單這一條,就能證明四表妹的事與我沒有干係。」

  「還是姑娘鎮定,不像奴婢,早慌得什麼也不知道了。」綠蕉聽了長鬆一口氣。

  若生卻搖了搖頭,問道:「方才三表姐進林子時,嘴裡說的話你可有聽清楚?」

  綠蕉道:「奴婢只記得表小姐的確說了些什麼,可究竟說了什麼,卻是想不起來了。」

  若生輕輕頷首,沒有再說話。

  綠蕉沒聽清楚,她卻聽得很明白,三表姐說的是——「她有什麼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趕著這時候請我來?」

  這便說明,剛剛三表姐會出現在海棠林裡並不是事出偶然,是有人邀了三表姐到那地方一會的!可三表姐口中的那個「她」是誰?大舅母出現的那一瞬間,三表姐又為何突然之間咬上了她,揚言她是兇手?

  四表妹吊在樹上,任憑誰第一眼看見了都會先想到「自縊」才是。

  怎麼三表姐就想到了兇手?

  若生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聲呢喃著:「當真古怪……」

  「喵!」元寶附和似的叫了聲。

  若生就低頭去看它,黃黃白白的一身毛,油光水滑,養得倒好。

  正打量著,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07 AM

第036章 欠揍

  轉眼門就被叩響,「表小姐,夫人請您往前頭去說話。」

  若生照舊低著頭看元寶,探手去摸它圓滾滾的肚子,逗得它「喵喵喵」直樂,她就也跟著笑,笑得眉眼彎彎,唇角現出一個小小的梨渦來。

  門外的人則只聽見裡頭有貓叫,沒有人應話,不由得又揚聲詢問起來:「表小姐,您可在裡頭?」問了兩聲仍不見回話,站在那聽著動靜的大丫鬟就耐不住了,終於舉起手來要推門。

  若生這時才抬頭朝門口望了過去,一面打發綠蕉去應門。

  等到門扉洞開,門內景象一覽無餘,她方彎腰攬住了元寶站起身來緩步往門外走。她走得慢,一臉焦急候在那的大丫鬟就想催又不敢催,憋得面色古怪。好容易若生邁過了門檻,她就急聲道:「夫人候著您呢。」

  「帶路吧。」若生睨她一眼,微笑著道,神色輕鬆。

  被方氏打發來請她的大丫鬟見狀頓了頓,而後才垂著眼瞼應個是,在前頭帶起路來。

  好好的一場春宴賞花賞景賞到最後,主人家的女兒竟吊到了樹上,想必段家的人也不願意將這事鬧開了去。若生心知肚明段家人的秉性,這會見大舅母支使了人過來喊自己,就知道那些上門赴宴的賓客這會應當都已各自四散去了。

  算算光景,她派去連家傳話的人,卻還在半道上。

  若生跟著人沿著小徑左拐右拐,走了好片刻才算到了地方。

  是個花廳,裡頭聚了些人,打頭站在那的就是若生的大舅母方氏。見若生走進來,在場的人霎時都朝她一齊看了來。若生回望過去,卻沒幾個能認得的,不過她還是發覺三表姐並不在其中。

  由此可見,大舅母果真是不想將三表姐的話當真。

  而今的連家,還不是輕易能開罪的。

  若生繼續往裡走,努力想要在人群裡分辨出段家是否還來了別的主事的人。可單看年歲,她只知自家外祖母是一定不曾來的。

  死了個孫女,於他們而言,似乎並沒有那麼打緊。

  若生心下一片涼絲絲的,知道自己背後若不是連家,在他們眼裡同四表妹也斷不會有什麼分別。她抿了抿唇,視線裡忽然瞄到一個人。

  蘇彧就坐在角落裡的太師椅上,姿態閒適,半垂著眼睛在看自己手裡拿著的茶盞。青碧色的茶盞釉色上佳,應是名窯出產,映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宛如一汪春水。

  像是察覺到了若生的目光,他適時抬頭側目看了過來,忽然勾唇笑了下。

  若生微怔,心中飛快思量著既然人家對自己笑,那自己是不是也該回敬個微笑才算有禮?

  思來想去,方才他也幫著她解圍,合該好好謝一謝才是。

  她就也輕輕彎起嘴角,面向他準備頷首示意。誰知這笑意還未徹底展露,若生就聽見他衝自己腳邊用懶洋洋的語氣叫了聲,「元寶。」

  頰邊笑意驟然僵住。

  若生咬了咬牙,盡量不動聲色地將這抹笑意給收了回來。與此同時,她只覺腳邊一陣風起,元寶就擦著她的裙擺飛奔去了蘇彧膝上。

  他這般大喇喇地逗起了貓玩,在場的人裡就有看不過去的了。

  若生的大表兄段頌平背著手站在母親方氏身邊,「蘇侍郎這貓,是不是先放出去待一會?」

  「為何?」蘇彧頭也不抬,掏出小魚乾餵元寶。

  段頌平說:「此地只怕不宜。」眼下召集眾人是為了商談正事,留隻貓在裡頭,委實不像話,但這話段頌平卻也不敢明白地說給蘇彧聽。話畢,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若這便讓人先給領下去餵些吃的吧。」

  誰曾想蘇彧卻只是不緊不慢地道:「它一不會說人話,二不會做人事,留下難不成會壞段大少的事?」

  段頌平一噎,又不是他殺的人要拚命開脫,能壞什麼事?於是他嘴角翕翕到底沒有再開口,別開了臉去不再看蘇彧。

  蘇彧兀自漫不經心地逗著貓,渾若無人之境。

  若生只覺奇得很,在旁將二人對話聽了個全後,悄悄看向蘇彧的眼神就不禁變了又變,心道:這人說話的口氣,可真叫人恨不得抽他兩鞭子才好……

  可眼看著大表哥被噎住,無力退散,她心裡頭又莫名有些暗暗愉悅起來。

  過得片刻,她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大舅母方氏就立即湊了過來,端著長輩的範問她:「阿九,你將方才如何進那海棠林,又是如何發現你四表妹的都與在座諸位說上一遍。」

  若生早知他們會問,方才趁著綠蕉梳頭時就先在心中過了一遍這話,而今想也不想張嘴就說,順溜無比。

  方氏眼神裡不由得露出兩分驚訝來。

  在場的人不少,又剛遇上那樣的事,方氏以為她定會慌張無措,卻沒料到若生說起話來如此鎮定冷靜。

  方氏就愈發覺得先前自家女兒所做的事,離譜胡鬧。

  她看著若生點一點頭,隨即轉身去看蘇彧,道:「蘇侍郎如何看?」

  眾人就都去看蘇彧。

  若生也不例外,坐在那雙手交握擱在腿上,目光定定地去看他。

  她方才一直沒有想起來,為何他們皆稱他為蘇侍郎,直到這會才有些回憶起來,蘇家有個兒子破格入的刑部,沒兩年就從主事爬到了侍郎位置上。眾人皆言,若非他年歲太輕,憑藉蘇家的功勛跟嘉隆帝有意彌補蘇家的心,只怕連那大司寇的位置都是他的囊中物。

  若生前世不大關心朝堂風雲,卻也對蘇彧這人有所耳聞。

  他方進刑部沒多久,就接連破獲了幾樁陳年舊案,被人讚為奇才,是以他雖是破格進的刑部,又年紀輕輕就任了三品的刑部侍郎,卻也無人多加置喙。

  可他的性子,竟是這樣的,若生也才知曉。

  她看著他一手輕輕捂在元寶臉上,一手端著茶盞呷了一口,而後慢悠悠道:「兇手是個女子。」

  大舅母問:「何解?」言語間,目光竟佯作不經意般在若生身上掃了掃。

  若生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這時,蘇彧卻將茶盞往一旁小几上一頓,笑了起來:「段夫人疑心這位,卻是不必了。即便在下方才的話做不得數,單連姑娘的身板,也委實沒有可能將人掛到樹上去。」

  若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10 AM

第037章 交談

  方氏聽他說得直白,面上不由得現出幾分尷尬來。

  先是她的女兒當著眾人的面指著若生說是兇手,後連她也在人前疑心自己的外甥女,委實說不過去,甫一被人當庭戳破心思,方氏掃過若生的目光就飛快斂起,復換上了張慈和面孔朝著蘇彧道:「蘇侍郎說的哪裡話,我怎會疑心自家外甥女。」言罷,她三兩下將話頭扭轉開去,也不再追問蘇彧為何說兇手是女子,真兇又究竟是誰。

  雖則今次春宴恰巧給蘇彧下了帖子,他也鮮見地赴了宴,事情一出他就被人請到了海棠林裡,也似乎已有了些眉目,但這件事既是有人大膽行兇就決不能姑息,故而官府那邊方才也命人速速去送了信,用不了多久人想必也就能到了。

  方氏也一面暗暗憂慮著剛才三女兒的異樣,生怕其中還有什麼自己不曾知道的隱秘,萬一就這麼叫人捅破了到時不易收場,遂亦不敢再問。

  她走到若生身前,親自伸手要扶她起來,小聲撫慰:「你三表姐方才的話,切莫往心中去,她是一時害怕心神大亂才會那般說的。」說著,她輕輕地拍一拍若生的手背,「舅母知道你是好孩子。」

  若生回望過去,但見舅母眉目和藹,溫柔可親,又聽她話音輕柔真摯,不由失笑。

  她心中的那份踟躕,就像是清晨枝頭上掛著的露水,日頭一升高,就蒸發了。也罷,左右她早在數年前就認清了段家人的好對的不是人,而是對方的富貴權勢,而今再經歷一番,也沒有絲毫值得惋惜的。

  若生抿著淡紅的唇,微微一點頭,道:「阿九明白,方才的事不怪三表姐。」

  方氏眉眼一舒,用眼角餘光瞄一瞄在座三三兩兩小聲交談著的人,將口中聲音放得愈輕,幾乎貼著若生說:「等你回家去後,雲甄夫人如若問起,你也不必瞞著,只管照實說了就是。你三表姐膽子小不禁嚇,撞著了那樣的場面,早已六神無主,只怕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知。所以待她清醒了,舅母再讓她親自上連家與你賠禮道歉,可好?」

  「自然好。」若生頷首應道。

  方氏理了理她鬢邊一縷碎髮,「好孩子。」

  若生從善如流,也做乖巧狀任她動作。

  過了一會,方氏身邊的大丫鬟躡手躡腳走過來,附耳說了句話。

  方氏沒有吭聲,擺擺手打發了人下去,隨後同若生道:「連家來了人接你回去,舅母也就不留你了。」

  「想必是姑姑怕我留在這耽誤正事。」若生應了一聲。

  方氏卻神色微變,扶著她的手臂轉過身往外去,一邊搖頭道:「是你爹派來的人。」

  若生愣了下,「我爹派的人?」

  「是他。」方氏面上神情更怪,她派人去連家送消息自然是衝著雲甄夫人去的,根本不該有人透露給連二爺知道才是,「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好好歇著吧。」話音落,她忽然微微別過臉去,話音裡帶上了兩分淚意,「你四表妹福薄,舅母心中不好受,便也不多送你了。」

  段家四姑娘素雪是庶出的,但說到外頭,誰又管她是哪個生的,說到底也都只在乎嫡母是誰。

  方氏不管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面上工夫卻始終不能少。

  若生也不知她這淚裡有幾分真心實意,但見狀仍好言安慰了兩句,而後才往門外去。廡廊下立著幾個婆子,皆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盯著地磚縫隙看,大氣也不敢出。若生腳下的步子跟著微微一頓,抬頭看了一眼飛檐外的天空,藍灰色的天已帶上了些許暮色,比起她原本該家去的時辰的確晚了些。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領著綠蕉準備往台階下去。誰知腳才邁開,身後驀地竄過來一物,擦著她的裙擺落到了前頭。

  她定睛一看,除了元寶這小東西還能有誰,不覺下意識回頭往身後看去,果真瞧見蘇彧追了出來。

  他站得近,若生幾乎能瞧見他身上月白色錦衣著的回雲暗紋。

  「連家,可是在平康坊以東?」他彎腰撈起元寶,直起身時忽然看向了她,烏黑深邃的眼眸裡一片淡然。

  若生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給唬住了,眼神微有些茫然起來。

  他定定看了她一會,「那就是沒錯了。」

  「的確在東面。」若生依舊茫然著,輕點下頜。

  然而不等她問上半句,蘇彧就抿著薄唇,抱著元寶轉身就了。

  她傻了眼,眼看著他就要走遠,這才急急出聲問了句:「兇手可是不止一人?」

  月白色的背影微頓,伴隨著元寶一聲叫喚,他回過頭來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漫然道:「你猜。」

  「……」若生啞然,眼睜睜看著他抱著貓又進了屋子裡,留自己呆愣愣地立在天光底下,不由暗罵自己一聲,真真是腦子發熱失心瘋了,好端端的同他搭什麼話!

  她用力揉了兩記太陽穴,朝著相反的方向大步邁開去。

  上了馬車,她便索性閉上了眼睛,靠在車壁上開始回憶。

  前世的宣明十七年,大舅母也照舊是各種宴辦個不休。春宴賞荷宴賞菊宴,記不清。可前世的這一天,似乎並沒有宴。她蹙眉回想著,那一年的春天大舅母似乎病了一場,原本要辦的春宴也就沒有辦成。

  所以前世這時,她根本沒有來段家赴過宴。

  若生倒吸了口涼氣,在馬車裡睜開了眼。

  怎麼會呢……

  事情怎麼會同她記憶裡的不一樣?

  她甚至想起來四表妹該是在今年的臘月過世的,死於一場風寒。

  因她不願吃藥,小病拖成大病,最後寒氣侵入心肺,成了難疾,狠咳了半個月就再也沒好起來過。

  那時她也正巧感染了風寒,也是嫌大夫開的藥又苦又澀,總不願意喝下,於是金嬤嬤便特地用這事來再三告誡她。她也的確是被嚇著了,從那以後再沒有因為嫌藥苦不喝過。

  若生記得自己病了的事,也就想起了四表妹去世的日子。

  她坐在馬車內,身下是柔軟溫暖的墊子,身旁矮几上還煮了一壺茶,淙淙冒著熱氣。

  然而這一瞬間,她卻覺手腳冰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15 AM

第038章 二爺的擔心

  前程往事,難道只是一場大夢?

  可記憶裡的痛是那般真切,生離死別,亦有如道客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裡,怎會是假?

  若生揣著滿腹困惑,在「噠噠」的馬蹄聲進了平康坊。馬車往東再行一刻鐘,就到了連家大宅門前。

  馬兒打著響鼻,門口有人在說話。綠蕉剛一將簾子撩起,馬車外就有人急急迎了上來,話也不說半句就直接要往車裡鑽,唬得綠蕉磕磕絆絆喊人:「二爺,姑、姑娘正要下車呢!」

  連二爺卻恍若未聞,一把抓住了簾子探頭往裡看,高喊:「阿九,你磨蹭什麼呢?」

  「爹爹,這馬車也不過才剛剛停下……」若生聞言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起身往車外去。

  到了邊上,綠蕉伸手要來攙她卻被連二爺給阻了一阻,他自己抬手來扶了若生,一邊道:「段家人欺負你了?」

  垂花門旁候著的婆子聽見這話,皆立刻垂下了頭去,只盯著鞋面,裝作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連二爺掃她們一眼,像是知道自己不該在大庭廣眾下這般問,眼神微微變了變,可嘴上仍忍不住嘟噥著:「我原想著那是小祺的娘家,你能時常回去走動走動多看看,小祺知道了也定然高興,可他們要是欺負你,那往後就是你外祖母親自來請,咱們也不去!」

  「您怎麼知道他們欺負我了?」若生不動聲色地領著他往裡頭走去。

  連二爺走在抄手遊廊下,大步邁開,嗤笑了聲:「好端端的不客客氣氣派人送你回家,反倒差人送了句莫名其妙的口信來,我就想,你八成是在那受欺負了,你大舅母幾個怕你回來告狀所以困著你不叫你回來!」頓了頓,他忽然問,「是不是你在春宴上看中了人,轉頭卻叫你幾個表姐妹搶了?又或是她們笑話你?」

  「……」若生聽著她爹信誓旦旦說著他的猜測,驚得半天不知如何應答,「您回頭少看些話本子……」

  「我晨起看一會,午覺前看一會,夜裡睡不著才再看一會,一天還看不了一本呢,多嗎?」連二爺眨眨眼。

  若生點頭:「略多。」

  連二爺輕哼一聲別過臉去,低低嘀咕:「一點不像小祺,小祺往前從來也不嫌我看得多……」

  「好了好了,您別惱我,回頭我使人再給您搜羅幾本?」若生見狀趕忙上前討好地笑了笑。

  連二爺這才滿意了。

  若生就問:「姑姑今兒個不在府裡?」

  「你怎麼知道?」連二爺吃驚地道。

  若生抬腳越過面前的黑金大理石屏風,笑道:「我知道哪還能問您啊,這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口裡如是說著,但她心裡其實是知曉的。姑母若在府中,這消息無論如何也送不到二房,送到她爹手裡。

  唯有姑姑不在,消息又急,才會被人一起送到二房。

  又因而今是繼母朱氏主事,她嫁進連家的日子尚短,段家的人她更不會認得,是以這遇上段家的事,繼母自然省不得要同她爹商議,不管他拿什麼主意,瞞著他總是不以消息一旦遞進明月堂,她爹也就知道了。

  「你前腳出的門,千重園那邊說阿姐後腳就入宮去了,這會還沒回來呢。」連二爺道。

  姑姑進宮了?

  若生微怔,再問她爹,卻也問不出什麼。

  須臾,父女倆說著話隨風穿堂而過,進了上房。

  一路上,連二爺追著問她在段家究竟遇上了什麼事,若生不敢告訴他是四表妹喪了命又正巧被自己撞見,只得胡亂將話頭東扯西扯,說些不打緊的事與他聽。

  朱氏在旁聽著,倒似乎聽出了些端倪來,面露憂色。

  若生發覺,就揚聲吩咐人上茶,一面推說要去換衣裳,又請朱氏幫她,想法子先從她爹眼前退了下去。

  待到四下無人,她便同朱氏直言說了今日在段家遇上的事。

  朱氏起先還慌,聽到後面卻漸漸鎮定下來,想著二房只自己一個能做主的大人,這等時候萬不可自亂陣腳,就對若生道:「如果段家那邊仍不放心,回頭我陪你一道去說。」

  她是連二爺的續弦,在段家人跟前身份其實頗為尷尬,可讓若生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朱氏卻放不下心來。

  若生聞言,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思,除了感激在無二話,心頭暖意融融如在仲春。

  換過了衣裳,她同朱氏一齊回去見她爹。

  恰巧有人送了隻剔紅牡丹紋盤上來,上頭整整齊齊碼了幾排劈曬雛雞脯翅兒。

  她爹就一手拿一塊,笑咪咪遞給她二人,口中說:「金嬤嬤親手做的,極美味,非尋常人做的可比,一定要嘗嘗!」

  若生笑著接過他右手拿著的那塊,眼角餘光則瞄著他的左手,心道她爹性子單純,旁人對他好,他就對旁人更好,朱氏真心待他,他如今待朱氏也就漸漸開始好起來,不由心情鬆快許多。

  不曾想,她才剛剛張嘴小口咬了塊肉吃,就聽到她爹笑著在邊上問:「春宴上可有瞧中的人?」

  若生低著頭,含糊不清地道:「沒有。」

  別說瞧中不瞧中了,她攏共連人也沒看見幾個,能記住的更是寥寥。何況四表妹的事,還歷歷在目……想起四表妹,她心裡亂糟糟的,可當著她爹的面又不便表露,若生的腦袋就低得愈發下了。

  連二爺見狀,更是不信,撇撇嘴轉頭去招呼綠蕉上前,問:「你家姑娘在那逛了一圈可有瞧中的?」

  「奴婢……不知……」綠蕉連忙搖頭,休說她不知道,就算知道沒自家姑娘的吩咐也斷不敢說。

  連二爺盯著她看了會,擺擺手打發了人下去,而後忽然唉聲嘆氣起來,雞脯翅兒也不吃了,只看著若生連嘆好幾聲。

  若生被他看得發毛,小聲問:「爹爹,您怎麼了?」

  連二爺癟著嘴,「你慢慢用吧,我先回房歇會。」

  說完,他起身就走。

  若生想了想,到底沒追上去,繼續慢條斯理地就著吃食喝茶,新沏的碧螺春,香氣四溢。

  朱氏道:「我還是去看一看吧。」

  「您別去,他過會就出來了。」若生輕輕攔了一攔,笑著輕聲說道。

  果然,她話音才落,連二爺的腦袋就從一扇屏風後探了出來,不滿地道:「你們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做什麼去了?」

  若生微笑:「您不是說回房歇著去了?」

  連二爺語塞,腦袋慢吞吞地又縮了回去,一陣簌簌聲響,他這才真的回房去了。

  若生過了約莫一刻鐘才去尋他,進去一看,他竟和衣倒在那打起了盹,身前炕几上筆啊墨的,散作一片。一不留神打翻了,八成得淋一身的墨。她失笑,親自上前去收拾,低頭往小几上一看,卻瞧見了本紙張微微泛黃的簿子。

  掃了兩句,似是本手札。

  若生愣了下,看見翻開的那一頁上墨跡新鮮,寫著:丁卯年二月廿十三,阿九春宴歸來,竟沒瞧中一人,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若生嘴角抽抽,發現下面還有一句潦草許多的字——可放眼京城,似乎也沒有人配得上阿九,我好像也不想她出閣……阿九嫁了人,我就不能日日看見她了……我若是想她了,恐怕也只能自己一個人傷心……她嫁了人,會不會就不要我這個爹爹了呢……

  越到後面,字跡越是虛浮模糊,下筆之人的鬱郁矛盾之情,頓時盡顯無疑。

  若生看著,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她做了他兩輩子的女兒,竟直到今日才知他還寫手札。

  她暗暗嘆了口氣,偷偷將手札往前翻了翻,突然翻到一頁上頭還畫了圖,不覺一頓。

  上頭赫然寫著:五月初七,天光極好,荼蘼花盡數開了,小祺腹痛進了屋子不讓我瞧,金嬤嬤說她要生孩子了。我心中大喜,匆匆去摘花,回來孩子便生了。阿姐為她取名若生,小字阿九,我想了想,還是不如小寶好聽。過得片刻,金嬤嬤就抱著她來與我看,我湊近了一瞧,哎呀,奇醜無比,不想要……

  「不想要」三個字後,還被他用墨塗了個歪七扭八的哭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21 AM

第039章 趁機

  若生低頭細看之下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側過身去,看向毫無知覺睡在那的連二爺。

  他闔眼躺在同春圖的軟枕上,曲著腿熟睡著,發出平緩而輕淺的呼吸聲,倒少了兩分平日裡的孩子氣。若生看著,微微有些失神,隨後抬頭朝候在門口的大丫鬟看去,壓低了聲音吩咐道:「去取一床薄被來。」

  「是。」丫鬟應聲而去。

  若生便繼續彎腰收拾起小几上的東西,正將她爹的手札合上,耳畔忽然傳來一聲迷迷糊糊的「阿九,你在看什麼」,她一驚,錯手便將一旁的硯台給撞了下去,裡頭香稠的墨汁霎時潑灑而出,不偏不倚淋了連二爺一身,將他左腳的襪子染成了一團黑。

  「咦,下雨了?」連二爺睡眼惺忪地將腳一縮,而後慢悠悠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往自己的腳看了看,「我這襪子……怎麼是黑的?」

  他驚奇不已,立時伸手去摸,結果摸了一手濕漉漉的墨水,疑惑之下又要去揉那睏倦的眼睛。

  若生慌忙去攔,這墨沾到了臉上可不知要洗上多少遍才能洗得乾淨,可不能叫他胡來。她攔住了人,馬上揚聲喊了候在外頭的人進來,打水的打水,遞帕子的遞帕子,屋子裡頓時忙做一團。

  朱氏進來一瞧,也傻了眼,趕忙使人去尋乾淨的衣裳褲襪來。

  若生不便再留,又兼偷看了連二爺的手札心中頗虛,同朱氏略交代了兩句就匆匆逃到外頭。

  廊下已掌了燈,火光通明。

  她倚著廊柱靜靜站了一會,領著綠蕉往木犀苑裡去。房中無人,丫鬟等著她回來這才點了燈,又打了熱水來與她淨手。窗欞上倒映著幾抹稀薄月色,因著天色愈黑,四周也漸漸涼了下來。將至三月,還是忽冷忽熱的時候,白日裡漸熱,夜裡卻依舊有些涼意難消。

  淨過手,綠蕉問道:「姑娘,眼下可要更衣歇息?」

  「不用,你去取件薄些的披風來。」若生心不在焉地捧著一卷書翻著,聞言搖了搖頭,「姑姑不會留在宮中過夜,宮門落鑰前必是要從宮裡頭出來的,且等一等,過會千重園那廂就該派人來請了。」

  今日海棠林裡發生的事,可大可小,姑姑從宮裡出來知悉了消息,不會不找她問話。

  現下天雖黑了,時辰卻還早,千重園那邊又時常徹夜燈光喧囂,姑姑慣於晚睡,今日之事絕不會拖延到明日再談。

  若生重新梳了頭,靠在大迎枕上看著書等著。

  然而手裡書卷上的墨字像是水中小魚在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胡蹦亂跳,游來游去,叫人半天也看不進去幾行。

  她的心思漸漸飄遠,飄回了段家的那片八棱海棠林。

  鼻間彷彿還縈繞著海棠花盛開的香氣,腳下是被風吹落的花瓣,青青的草叢擦過裙擺,發出簌簌的響聲。

  四表妹是孤身一人進的林子,還是帶著婢女同行?如果她是一個人進的林子,那隨行的大丫鬟去了何處,竟不曾跟著主子?又或者,那丫鬟就是兇手?

  若生皺著眉頭翻來覆去地想著,要想將人吊到樹上,只一個弱質女子恐怕不容易。

  究竟是誰,竟敢在段家的地盤上朝段家人行兇?不過幾個時辰前,四表妹還同她站在一處朝著架台上張望,轉眼間就不在了。

  她翻個身,手裡的書未曾抓牢,「啪嗒」一聲落在了身旁。

  若生這才驚覺,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顫抖。

  她重新將書抓在了手心裡,用力握了握,才算是平靜了下來。

  恰逢綠蕉從簾後進來,輕聲道:「姑娘,千重園那邊來人了。」

  若生點點頭應了聲,手指一根根慢慢從書卷上挪開,隨後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把披風拿過來吧,去一趟千重園來。」

  綠蕉就將先前準備妥當的披風取來為她披上。

  很快,一行人就迎著越發明亮起來的月色,沿長廊往千重園去。

  夜色下,千重園裡卻是一片通明,就連門口高高懸著的兩隻燈籠的光,似乎也比別處更加明亮些。

  暖閣裡,燈光更是亮得刺目。

  雲甄夫人就高高坐在上首的那張美人榻上,右手拿著一桿青黃釉的瓷煙斗,神色疏懶地抽著煙。

  千重園裡除了遍植蜀葵花外,也特地開闢了角落用以種植煙草,因伺候得精心,倒與外頭的也有些不同,氣味稍淡,並不難聞。

  但瞧見若生進來,雲甄夫人還是將手往邊上輕輕一點,讓人接過瓷煙斗退下去了。

  她招呼了若生上前,讓她直接在自己邊上落座,而後聲音微啞地問道:「今兒個段家的事,是怎麼遇上的?」

  若生就將同綠蕉一處往萬春亭走不慎勾散了頭髮偶入林子的事說了一遍。

  「事出偶然,倒不是段家有人設計你。」雲甄夫人聞言眉頭稍展,旋即眼神卻更冷了兩分,「既是這般,段家那三丫頭怎麼也敢當著眾人胡亂攀咬你!」

  ——姑姑惱了。

  若生就想起了臨離開段家之時,大舅母再三強調想要藉她的口為三表姐開脫,在姑姑跟前弱化此事,不覺冷笑。

  她長長嘆了口氣:「我聽著三表姐那口氣,倒像是有恃無恐。」言語間,隱約帶出幾分傷心來。

  前一世這個時候,她同段家幾位表姐妹的感情也是平平,卻並不壞。至少在外人眼裡,跟在她自己心中都不算壞。說來也是怪,三表姐跟四表妹平素總是擠兌她,她早些年那般大的脾氣卻還能忍,繼續同她們走近。

  是以她現下同姑姑說起三表姐,語氣就變得委屈起來,「想必是她們本不待見我,一出了事就下意識往我身上推了。」

  雲甄夫人嗓子發癢,背過身去輕咳了兩聲,端起茶盞呷了兩口才道:「你怎知她們不待見你?」

  若生雙手托腮,低頭看著地面,說:「我是連家的女兒,我娘才是段家的姑娘。我林林總總也去了段家無數回,可從沒有聽舅舅舅母幾個提起過我娘一字半語。縱是外祖母口口聲聲說著她想我娘想得緊,可說來說去也就只有個想字,連我娘喜歡穿什麼吃什麼她皆不知。」

  她亦不知,可她爹記得牢牢的,她耳濡目染,倒知道的比段家那些人還多些。

  她頓了頓,繼續道:「他們既待我娘都只是如此,待我又怎能更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28 AM

第040章 談天

  雲甄夫人微微斂目看了她一眼,而後笑了起來:「你莫名病了一回,倒像是長大了兩分。」

  「又是一年,怎能不長大。」若生側目回望過去,亦彎著嘴角笑了起來。

  雲甄夫人聞言就道:「你既能想到這其中的關竅,可見也是聰慧的,往後姑姑也能多放心些。」

  若生啞然,姑姑這話說的,難不成她先前都是痴傻的嗎?她想著自己原先在姑姑心目中的模樣,不覺汗顏,將手縮了縮坐正了身子,說:「姑姑,往後段家若再給我下帖子,我由頭也不尋,直接拒了不去,可能行?」

  「哦?」雲甄夫人往後靠了靠,眉眼間浮現出兩分懶散來,「這有什麼可行可不行的,你若想去,自然就去;如果不想,那就不必去。」

  若生歪在她肩頭上,抬起左手比劃著,「去了也無意思,旁人左右也不待見我,我何必上趕著去。」輕聲說著,她微微勾了勾唇,杏眼圓圓,好似貓兒一般,透著些許狡黠,「像今日這般的宴席,我就不必再去了,若是表兄妹們娶妻出閣,又或是旁的大事,那我還是該去的。」

  雲甄夫人微笑,闔上了眼長舒一口氣:「你長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很好。」

  若生一出娘胎生母就不在了,父親自己還像個孩子,也著實照料不好她,所以她幾乎是跟著姑姑長大的。但姑姑肩挑一家大事,也無法時時刻刻陪著她,底下的僕婦則因為若生在雲甄夫人跟前得寵,輕易連說話也不敢大聲,更不必說勸阻。只知哄著她捧著她,硬生生將她的性子養得又嬌又凶。

  所以如今她能當著雲甄夫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且分析得頭頭是道,雲甄夫人聽了很是高興。

  誇了一句後,她就安撫若生道:「行了,段家的事段家自個兒會解決,與你沒有干係。案子刑部會查。段家會奔走。用不了多久也就該破獲了,你也不必掛心,回去好好睡上一覺就是。」

  若生應個是。

  雲甄夫人睜開眼。打了個哈欠,慢悠悠道:「至於你大舅母的做派,而今是越發上不得檯面了。」

  段家借道連家,這些年狠掙了些黃白之物。手頭倒是寬綽大方,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偏連個孩子也教不好。

  「她教出來的孩子,也不中看。」雲甄夫人斂了頰邊微薄笑意,嗤之以鼻道,「皇上還想著段家的姑娘成氣候。個個頗有才名,又兼有貌,門第也值當。沒準可以擇個太子妃出來,簡直是笑話。」

  若生故意不順著大舅母在段家同她說的那些話來告訴姑姑。原是想著索性藉此機會讓姑姑對段家徹底生厭,往後她也不必再同段家那一門多打交道,省得總是想起前世段家人對他們冷眼旁觀的模樣來。

  不曾想,卻意外聽到了這等大事。

  三表姐在林子裡說的話做的事,皆顯得她似乎沒有腦子,可若生記憶裡的那個人,卻並不單單只是那樣的。

  前一世,三表姐可是入主東宮成了太子妃的!

  段家人丁興旺,段素雲這一輩的姑娘何其多,比她貌美的,比她有才氣的,比她聰明能幹的,可為何偏偏就挑了她?

  如若不是她值得,以段家人重利益輕情義的習慣,焉會送她去?

  是以先前在海棠林中三表姐突然做出那樣的舉動來,若生只覺古怪,疑心大起,而非氣惱三表姐竟敢污衊自己為兇手。她那般言行,定然有叫她萬分驚慌,以至於不管上策下策皆先使了再說。

  但若生此刻聽著姑姑的話,宮裡頭似乎還沒有拿定主意,只是有意從段家選人而已。

  她不由出聲問道:「太子殿下要大婚了嗎?」

  雲甄夫人搖了搖頭,素手把玩著腰間繫著的一枚玉墜,道:「人選未定,還早得很。」

  便是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選,工部禮部各自加緊忙活,修繕宮室,籌措大典,一樁樁忙下來,一年半載轉眼就過了。何況如今,現太子身邊已有兩位側妃,這正妃的位子該輪到誰來坐,可沒那麼容易就能定下。

  但嘉隆帝屬意段家,卻是雲甄夫人一開始沒有預料到的。

  太子妃人選的家世,還能更興盛優越些。

  選段家的姑娘,不算低,卻委實也稱不上高。

  「段家女,落到先太子跟前充其量也就只能是位良娣。」雲甄夫人忽然嗤笑了聲。

  若生怔了怔,隨後暗暗在心中演算起來,而今已是宣明十七年,那麼,距離先太子離世已有兩年,距離皇三子長孫少沔被封為太子,也有一年多了。

  大胤的皇太子之位,並不單單以嫡庶長幼之序來定奪,儲君的策立干係重大,並不簡單。

  最叫若生難以忘懷跟驚駭的,是老祖宗定下的「子貴母死」制——

  皇子一旦被立為儲君,其生母就必須立即被賜死。

  是以,有的時候,誕下皇太子的后妃反不及那些無子又不受寵的妃嬪美人,畢竟她們至少還活著,而皇太子的生母除了一個尊貴的謚號外,再也沒有剩下的了。

  久而久之,連她的孩子也會將她徹底拋之腦後,忘得乾乾淨淨。

  宮裡頭的事,若生知道的並不多,但那些廣為人知的往事,她多少也曾聽過些。譬如皇長子三歲時得了天花,一命嗚呼,皇二子長孫少藻

  五歲時即被立為儲君,三日後其生母玥貴妃就被賜了毒酒,誰知藥性被酒沖淡,灌下去一整壺才算是死透了。

  人人都說,是玥貴妃不想死。

  可她終究還是死了,年僅五歲的皇二子,住進了東宮,一住就是十幾年。

  直至兩年前,因先太子犯下彌天大錯。惹得嘉隆帝震怒,旋即就下令奪了東宮太子之位。然而終究是自己的骨肉血脈,嘉隆帝到底留了太子一命,只貶其為庶人,流放西荒。

  然而西去荒僻無比,沿途多風沙,少人煙。環境極為惡劣。堪稱苦寒。

  先太子何嘗吃過這樣的苦頭,西去的半道上,就大病了一場。又因周圍的人伺候得不夠周到,病來如山倒,沒多久就要了他的命。

  後又有人說是疫病,先太子一走。隨行的隊伍裡就也開始接二連三的有人染病。

  一個傳一個,到最後竟沒有一個活著的。

  太子妃身懷六甲。亦亡故在了西去的道路上。

  消息傳回京城,嘉隆帝後悔了。

  可後悔也晚了。

  他的精神氣漸漸萎靡了下去,近些日子才又算是好了些,會偶爾召了雲甄夫人入宮說話。猶如閒話家常一般,談些孩子們的事,又或回憶往事。

  「可惜了……」許是因為提及了故去的先太子。雲甄夫人的聲調變得微微低沉。

  若生回過神來,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可惜了先太子。還是可惜了太子妃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又或是可惜了只配娶段家女為正妃的現太子?

  若生不知道,也猜不透姑姑的心思。

  好在四下無人雲甄夫人才敢當著她的面,將這些話說出口來,原也就沒指望著她接話。

  嘆口氣,雲甄夫人未再言語。

  屋子裡靜悄悄的,一時間只聞燈花啪炸開的聲響。

  驀地,雲甄夫人揚聲喊了人進來奉茶。

  她慣喝武夷茶,若生卻不敢喝,嫌茶湯濃苦,渾似吃藥,等不到回甘,她就要先被苦死了。

  若生吃龍井茶,雲甄夫人卻嫌龍井雖清味卻薄,遂不喜之。

  姑侄二人在吃茶這事上,喜好倒是截然不同。

  雲甄夫人讓人給她也沏了一盞武夷茶,若生低頭嗅了嗅,只捧著不動,眼角餘光瞄著角落裡正緩步退出去的少年。

  玉寅跟陸幼筠……

  貼在白瓷茶杯上的手指緊了緊,她「咦」了聲道:「姑姑,說來我今日在段家遇上了一個沒想到的人。」

  「是誰?」

  「陸相的長女,陸幼筠。」若生抬頭看向雲甄夫人,「她瞧著為人還算親切,說了幾句,像是投緣,主動邀我上門做客去了。」

  「陸相,倒是個了不得的人。」雲甄夫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的女兒,想必也差不了。」

  若生道:「四嬸的娘家同陸相可是走得近?」

  雲甄夫人失笑:「陸相那位亡妻,可就是林家的女兒,不過陸夫人去世的早,死的也不光彩,兩家也就並不大走動,你怎地問起這個了?」

  「……」若生怔愣著低頭喝了一口杯中的茶,這裡頭竟然還有這麼一層關係,她過去半點也不知。思忖間,一不留神茶水喝的多了,登時苦得她皺起了眉頭,抿著嘴說不上話來。

  這茶原就濃些,姑姑還非得讓人往濃了煮,真同藥無甚區別。

  她狼狽地將手中茶杯往邊上放下,從齒縫裡擠出話來:「聽了些碎語,正巧想起便問問您。」

  「倒像你爹,喝不慣這個。」雲甄夫人聞言也不多問,呷了一口茶搖頭輕笑,「說來,你三叔也喝不慣武夷茶,這連家,就沒一人懂吃茶的。」說著,她忽然問若生道:「平州那事,可有著落了?」

  若生早前請雲甄夫人身邊的竇媽媽幫著回稟過她請三叔派人,去平州的事,她早想著姑姑會問,卻不想這會問起來了。

  幸而同樣一套說辭,她說給三叔聽過,這會也就繼續拿出來說給姑姑聽。

  雲甄夫人聽完沒多言語,只道:「既然人已派出去了,那就繼續再找找吧,平州攏共那般大地方,翻個底朝天也不難。」

  若生聞言心頭微鬆,連帶著嘴裡的苦澀味也似乎去了些,好像真的有餘甘在舌尖流連,清香芬芳。

  她眨眨眼,道:「姑姑,說到這事,您回頭給我撥幾個人用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0:33 AM

第041章 根骨

  「怎麼突然動了這個心思?」雲甄夫人挑起一道眉。

  若生素來懶散,連顏先生的課也都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去上,哪裡會願意插手連家的事。去歲樹葉漸黃的時候,雲甄夫人也曾同她提起過,要不要撥幾個人給她,往後那些屬於二房的產業就能慢慢地交到她手上。

  但若生想也不想就拒接了,半點沒有要管事的意思。

  不願意管,也不願意學。

  她過去就是這樣一個人。

  若生心下甚覺慚愧,板正了身子坐在那謹聲道:「像派人去平州的事,原本我自個兒就能辦了的,可因著手中無人可用,只得去叨擾了三叔,說來也不像話。三叔日理萬機忙得很,您就更忙了,這些小事原不該讓你們為我分心去打理,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該慢慢地管起事來了。」

  雲甄夫人聞言面上微露訝色,轉瞬卻變作了欣慰,說道:「也好,乘此機會你就自己去折騰平州的事吧。」言罷,她又緩聲道,「過些日子,尋個空往千重園來,再跟著竇媽媽學學如何管賬吧。」

  若生吃了一驚。

  姑姑口中的賬,可不單單只是鋪子田莊之流的產出賬簿。這裡頭,最為關鍵的,是「人賬」。連家把控著水路要塞,大部分人的咽喉都被連家扼在掌心裡,這些人,就是連家賬簿上頂重要的一筆。

  論理,她是要出閣的姑娘,不該插手這些事。

  可姑姑偏疼她,規矩也就沒那麼要緊了。

  她沉思了片刻,恭敬地將事情應了下來。

  屋外的夜色漸漸深濃。各處的燈火亦逐漸闌珊冷清下去。無人開口說話的時候,隔著窗子,屋子裡的人似乎都能聽見外頭草叢間遊走的鳴蟲發出的窸窣響聲。

  天氣愈發暖和起來,那些原藏在角落裡不肯露面的小傢伙們也就慢慢都冒頭了。

  若生屏息聽了兩聲,又見煙霞色的窗紗外影影綽綽似有人在走動,心中忽然一動,小心翼翼詢問起來:「姑姑。我如今再來習武。可是晚了?」

  連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多年來又混跡於黑白兩道,養得連家上到主子下到僕婦。多少都會些拳腳。只後來遷居京城,後置了一群人伺候,倒都是不會武的,若生身邊的綠蕉。就不通拳腳功夫。

  到了若生這一輩,男丁們照舊是早早開蒙順帶著學騎射拳腳強身健體。姑娘們倒不勉強了。

  願意學的,盡可以跟著學,不願意的就作罷。

  若生那孀居的大伯母生怕自家女兒好好的習武習得手腳粗實,沒半點閨秀溫柔模樣。說什麼也不肯讓若生的幾個堂姐跟著學。四叔家的妹妹,也是因著這個緣由,從不曾學過。

  倒是若生幼時還巴巴扎過馬步。

  可她骨子裡透著懶散。又仗著眾人寵她,哪裡願意吃苦。硬是連三腳貓的功夫也沒有學得。

  加上身邊的堂姐妹們都沒有在這上頭下過力氣,她就愈發不願意學。

  那時也是竇媽媽偶爾來教她,她發了兩次脾氣說不學了,竇媽媽回頭稟了雲甄夫人,這事就算了,從此再沒有提起來過。

  所以若生上輩子嬌滴滴的,手腳無力,而今也沒見長進,白日裡在段家時,,三表姐拽著她往沁園深處走,她明明不想走可這人就像是雞蛋似的滴溜溜打個轉,就被拖走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她眼巴巴望著雲甄夫人:「若不晚,回頭您讓竇媽媽再來教教我如何?」

  雲甄夫人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輕描淡寫道:「晚倒也不算晚,左右我這幾日沒有要事需辦,也就不需竇媽媽了,我親自教你。」

  「……」若生想著姑姑辦起正事來嚴厲的神情,莫名膽怯了兩分。

  是夜她回了木犀苑,讓綠蕉帶著人尋了兩身窄袖合身的衣裳出來,仔細備好。

  想著一堆烏七八糟的事,她盯著放在黑漆矮几上的燈,翻來覆去輾轉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曾想,翌日天色還未大亮,她就被人喚著「姑娘」,從溫暖舒適的被窩裡挖了出來。若生睡眼朦朧的洗漱更衣妥當,著了小羊羔皮的軟靴,素麵朝天地開始往千重園裡去。

  她原只是那麼一提,想著怎麼也得過個幾日才開始學,哪知姑姑說了便做,連一日也不叫她歇。

  進了園子,拐過幾個彎就到了空曠的僻靜處。竇媽媽束手立在門口,瞧見她來就笑著迎上來,道:「姑娘夜裡睡得可好?」

  若生哈欠連天,一面點頭如搗蒜:「好,好……」

  「奴婢讓人備了醒神的茶,您先吃一盞?」竇媽媽憋著笑,搖頭問道。

  若生默然,問:「可是苦的?」

  「甜的吃了豈不是更加犯睏?」竇媽媽憋不住了,笑出聲來,「罷了,過會也就不睏了,您趕緊往裡頭去吧,夫人候著呢。」

  若生木愣愣地頷首,慢慢吞吞往裡走。

  雲甄夫人正站在一棵樹下等她,見狀斥道:「腰桿挺直了,步子好好邁!」

  「……」若生後悔不迭,早知昨夜就先不提這茬了!睡意登時溜了個精光,她提著裙子小跑過去,畢恭畢敬地站到了雲甄夫人面前。

  雲甄夫人仔細看她一眼,見她穿得還算中看,這才道:「扎個馬步看看。」

  「噯!」若生回憶著小時學過的東西,照著她的意思默默擺了個姿勢。

  雲甄夫人抬手重重一記拍在她腰背上。

  若生猝不及防,趔趄著差點摔在了地上。

  「我打一套拳,你仔細看著,能記多少就多少。」雲甄夫人望著她,徐徐說完後就打起拳來。

  她生得高瘦,眉眼卻美艷。身板又筆直挺拔,一套拳打下來行雲流水一般。若生明明仔仔細細盯著看的,可等到回憶的時候,腦海裡就只剩下了團漿糊。

  姑姑讓她抬手,她就抬手,讓她踢腿,她就踢腿。

  看了幾招。雲甄夫人的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若生僵著身子。疑惑地問道:「姑姑,可是有哪裡不對?」雖然她自己覺得,就沒一處是對的……

  果然。雲甄夫人聞言就道:「你根骨太差,習不了多少功夫,就算從四五歲開始發力,也無甚用處。」她搖了搖頭。髮間華勝叮咚作響。

  若生汗顏不已,幸而她也只是盼著自己能夠身子強健些。

  她正要開口。忽然聽到身後冒出來個熟悉的聲音,笑哈哈嚷著:「哎呀,阿九笨得厲害——」

  若生立馬轉過身去,一眼就看到她爹連二爺穿了身簇新的湖藍色袍子。咬著手裡的桂花糕屁顛顛湊過來。

  到了近旁,他笑咪咪道:「你根骨差,還是別習武了。」

  不妨話音剛落。雲甄夫人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別笑。你也是個根骨奇差的,阿九就是隨的你,沒隨好。」

  連二爺沒大聽明白後半句,卻聽懂了前半句,不由得撇嘴,「我會打五禽戲!」

  雲甄夫人失笑,掏出帕子替他抹去嘴角碎屑,道:「你倒容不得別人說你不好,五禽戲是強身健體用的,哪裡需要看什麼根骨好壞。」

  連二爺聽了這話面露失望,轉瞬卻又抓了若生的手,嚼著一嘴的糕點含糊不清地說:「那你好好練,爭口氣!」

  說完這話,他就不走了。

  若生在底下苦哈哈地扎馬步,他就攥著布袋子爬到樹上,坐在分叉的樹幹上,懶洋洋靠在那,不時從袋子裡撈出兩塊果脯來慢慢嚼著,一邊認真看著她動作。但凡碰見她鬆懈下來想偷懶的,就拿吃的丟她的腳,「不準偷懶!」

  訓完了,他朝口袋裡看看,又要罵:「瞧你不聽話的,盡浪費吃食!」

  「……」

  到底是誰浪費的?!是誰?!

  這坐在樹上丟自己的要不是親爹,若生覺得自己定然就要忍不住脫了鞋子上樹去揍他一頓了……

  大半天,就在她爹吃吃喝喝順帶訓斥她不能偷懶中過去了。

  午飯時,他們被留在了千重園裡。

  若生手腳酸痛,舉著筷子哆哆嗦嗦的夾不住菜。

  雲甄夫人正好瞥見,就朝一旁角落裡侍候著的人使了個眼色,吩咐道:「給三姑娘布菜。」

  「是。」

  若生聽著話音,面皮一僵,筷子上夾著的那塊珍珠糰子就「啪嗒」落在了小碟子裡。

  有人腳步輕輕地走到了她身邊,提起一旁乾淨的飯箸,問道:「姑娘想用哪一道菜?」

  若生四下胡亂看去,啟唇輕道:「蝦油豆腐。」

  玉寅就舉著筷子夾了一塊蝦油豆腐,輕輕置於她面前的小瓷碟上。

  若生低頭咬了一小口,愈發琢磨不透了。

  連用飯,姑姑都開始讓他在旁伺候著,這未免也升得快了些。在姑姑心裡頭,玉寅究竟有什麼不同的?

  她酸軟的腳藏於桌下,突然往邊上挪了挪,而後猛地一個大力踩在了玉寅的腳背上,死死的,像碾碎螻蟻似的用力碾了兩下,這才沒事人一般的飛快移開。

  而玉寅,當著雲甄夫人的面是斷不敢大聲喧嘩呼痛的。

  然而他管得住嘴,卻到底不是不知痛。

  若生踩下去的那一瞬間,他正在按照她的吩咐夾取另一道菜,來不及防備,筷子一抖,那塊飽吸黏稠湯汁的肉就筆直甩在了若生前襟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1:50 AM

第042章 結案

  連二爺大驚失色,霍然站起身來。

  玉寅當即放下筷子後退一步跪了下去。

  雲甄夫人卻沒有發火,眉眼間連丁點火氣也沒有,只衝著玉寅擺擺手打發了他下去,後對若生道:「既髒了,這身衣裳便丟了吧,回頭去庫房裡找幾匹好料子讓人裁了做新衣穿。」

  「那我也要做新衣的!」連二爺嘟囔著,又重新坐了回去。

  若生則慢慢地將手中筷子放下,而後衝雲甄夫人彎著眉眼應了聲是。

  然而她面上笑著,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她只覺得姑姑待玉寅似有不同,可如今真的試探了,才知這其中的大不同……

  千重園裡都是雲甄夫人的人,旁人做不得主,她既沒有著惱發火,這事就算揭過去了。若生先行退下換了乾淨的衣裳,這才回來繼續用飯。少頃,午飯過半,竇媽媽忽然從外頭閃身進來,附耳於雲甄夫人輕聲說了句話。

  她說得輕,若生只隱約聽見她的聲音,卻不知她說了些什麼。

  雲甄夫人臉上也看不出絲毫端倪,只低低說了句「下去吧」,就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起了飯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若生望著滿桌菜肴,卻覺味如嚼蠟,大半天也沒有用下去多少。連二爺倒吃了兩碗飯,回過頭來見她碗中米飯依舊堆得高高的,不由皺眉,隔著桌子看她,說:「不好吃?」

  連家的大廚房只做僕婦們的飯菜,主子們多半都在各自屋子裡用,是以每一處都有另僻小廚房,請了廚藝一等一的人來掌勺。

  千重園裡掌勺的大廚一待就是許多年,手藝也是頂好的。

  若生嘗著味道。的確不差,也就沒有法子昧著良心告訴她爹這菜不好吃,她便加緊挖了兩口飯吃了,搖頭道:「好吃。」

  連二爺這才鬆了口氣,繼續埋頭吃起自己碗裡的飯來。

  雲甄夫人卻也只用了小半碗就停了筷,招呼著他們父女倆多用些,慢慢用。她自己便起身往一旁的耳房去了。

  進了裡頭。竇媽媽早已候著,見她入內就提起茶壺沏了一盞雙手端著送了過去。

  雲甄夫人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落座,伸手接過輕啜一口。而後抬眼看她,問道:「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竇媽媽應個是,站在雲甄夫人跟前彎了彎腰。恭聲回稟:「您先前讓奴婢打聽是誰在三姑娘面前嚼了舌根,叫三姑娘突然問起陸家跟四太太娘家的事來。可奴婢派人仔仔細細詢查過後,卻並沒有任何發現。三姑娘近些日子不曾見過四太太,也從未見過陸相爺,只昨兒個在段家時偶遇了陸相的千金。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全都打聽過了?」雲甄夫人將茶盞頓在了案上。

  竇媽媽立即答:「是,斷不會有錯。」

  雲甄夫人點點頭。轉了話頭問起旁的事來,「還有什麼事?」

  竇媽媽面上似閃過猶疑之色。斟酌道:「段家那邊的事有了些許眉目。」

  「嗯?」雲甄夫人蹙眉,「兇手捉到了?」

  竇媽媽應是,臉上神情卻稍顯怪異。

  雲甄夫人豈有看不出的,見狀就道:「刑部查清的案子?」

  昨兒近傍晚才知道的命案,今兒個就查清了?刑部的人辦事何曾這般麻利過?

  竇媽媽說:「是段家自己破的案。」

  「怎麼破的?」雲甄夫人聞言似起了兩分興趣,挑了挑眉,身子往後靠在了雕花的椅背上。

  竇媽媽放輕了聲音,道:「說是段四姑娘身邊的大丫鬟因主子責罵積怨良久,一時間起了殺心,謀害了主子。而後趁著春宴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混進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裡頭,偷偷溜出了萬春亭。因知事情一旦敗露,她頭一個逃不掉,是夜自縊了,被人找到的時候早已氣絕身亡。段家派人搜了她的屋子,搜出來行囊包裹,裡頭裝了好些四姑娘的頭面首飾,想來是準備逃跑的。」

  「那海棠林地廣人稀,平素就不大有人出沒,若不是陰差陽錯叫咱們姑娘給撞見了,只怕得等到夜裡才會被人找到。到那時,那丫頭想必早就逃出段家了。」

  竇媽媽低了低頭,看著腳下敞亮乾淨的地磚,繼續道:「所以今兒個一早,段家就派了人去銷案,了了此事。」

  雲甄夫人屈指輕叩身下太師椅,忽問:「你怎麼看?」

  「奴婢以為,那丫頭膽大包天。」竇媽媽應道。

  雲甄夫人就笑了起來,「死的是個庶出的女兒,左右不是從方氏肚子裡爬出來的,偏又死在了她辦的春宴上,這事一傳出去,往後誰還敢隨意赴她的宴?段家人不願意為個已經死的孩子多費心思,也是常理,只是這般匆匆結案甚至不等驗屍,倒像是為了掩蓋什麼事。」

  那丫頭究竟是自縊,還是被人誣陷?

  雲甄夫人懶得多想,既然段家人要結案,那就結了吧,左右是他們的事,只要不牽扯上若生,一切好說。

  可若生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卻很吃了一驚。

  她想起了三表姐來。

  三表姐說著那樣的話,走入海棠林,甚至於不偏不倚走到了四表妹所在的地方,不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偶然。

  如若當天春宴上不是恰巧有蘇彧在,這件事究竟會不會被段家上報官府請人捉凶,那都還得兩說。畢竟段素雪死的時機不好,方氏為了圓自己的臉面名聲,不願意將這事鬧大是最有可能直接將此事定義為自盡的。

  至於由頭,胡亂編造一個塞上去誰又還能考證?

  甚至於依段家人的秉性,先瞞著這事等過些時候再說她染病過世,也極有可能。

  偏偏蘇彧在……

  都說他是個隔著十萬八千里就能循著屍體的味找過來的怪人,這事想瞞,只怕也瞞不過。

  但段家還是立即就找了個兇手出來。將這事給了了。

  如果問若生相信不相信四表妹身邊的大丫鬟就是兇手,她一定會說,一百個不相信。

  然而段家人說了話,刑部也就沒有理由繼續查下去。過不了多久,等到段素雪發喪葬了,這事也就漸漸淡下去不會有人再提起來。方氏的各色宴會,冷清上一段日子。也能重新開始熱絡起來。

  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上。

  刑部未曾破獲的舊案都還有許多堆在庫房裡積灰。滅門案也有好幾樁,像段家這樣的事,過去就過去了。

  可蘇彧今晨看到卷宗被封。歸入破獲那一列時,眉頭就皺起來了。

  賀咸說,「五哥,兇手已經伏法了。」

  蘇彧皺著眉頭看卷宗。「嗯。」

  「那你為何還看這案子?」賀咸疑惑地問道。

  蘇彧將卷宗一閉,道:「兇手不止一人。」

  賀咸大驚。低頭去看卷宗,段家說的兇手,只得一人。他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抬頭問蘇彧:「五哥。明明只有一個啊…」

  「段家的八棱海棠樹高幾丈?」蘇彧反問。

  賀咸回憶著,「應當超過一丈。」

  蘇彧再問:「段家四姑娘重幾何?」

  賀咸聽著,隱隱約約有些琢磨出味道來。正要答聽得蘇彧又道,「若讓你將她吊到樹上。可是費力?」這自然是需要力氣的,賀咸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蘇彧的聲音裡沒有絲毫波動,「那如果讓曼曼動手,她可有這份力氣?」

  「曼曼自然是搬不動人的!」賀咸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她一個弱質女流,平素連多拿兩本書都沒力氣,焉能辦到那樣的事。」

  曼曼是他的未婚妻,京城慕家的姑娘,生得好,脾氣好,醫術也好。慕家世代行醫,出過好幾位太醫院判,不論男女自幼皆習讀醫書。因同賀家相熟,倆人青梅竹馬一併長大,感情很好,已定下婚期,來年四月便完婚。

  所以她有沒有力氣,賀咸再清楚不過。

  然而他說完,才恍然道:「段家的那個丫頭身量同曼曼相差無幾,即便她比曼曼有力氣,也沒有可能獨自一人將段四姑娘吊到樹上去!」

  蘇彧頷首。

  賀咸抓了抓耳朵:「可她有動機,有時間,也有機會……」想了想,他忽然道:「那會不會真兇其實是個男人?」

  「也就慕家的姑娘才會不嫌棄你笨。」蘇彧嘆了口氣。

  賀咸:「……」

  蘇彧轉身越過書案往後頭去,泰然道:「海棠林裡那麼濃的香氣都不曾掩蓋住的味道,你怎會聞不到?」

  賀咸略顯詫異:「什麼味道?」

  「頭油的香氣。」蘇彧取出本簿子,研墨提筆在上頭記下了段素雪的死,「女子才用的頭油。」

  賀咸一頭霧水:「是段四姑娘的頭油香氣?」

  蘇彧轉頭朝他微微一笑,道:「梳頭自然有婢女動手,然而她手上卻沾了味道,右手中指的指甲縫隙裡還嵌了根頭髮,手心處有劃痕。」

  這證明,她掙扎過。

  賀咸抹汗:「那……會不會兇手其實只有一人,但是個力大如牛的女子?」

  蘇彧溫聲道:「你很有想法。」

  「一定有的吧?」賀咸眼巴巴看著他。

  蘇彧將頭轉了回去,背對著淡聲道:「力大如牛的世家女,倒是有趣。」

  賀咸怔了怔,「世家女?」

  「那頭油的香氣,是東夷烏蘭花的味道。」蘇彧提著筆唰唰唰寫著,「一小瓶便價值數金,尋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2:28 PM

第043章 賠禮

  然而段家要結案,這事也就只能暫且作罷。

  賀咸湊過去,覷著蘇彧臉上的神情,嘆了口氣,想了想索性不再說這事,轉而提起了自己先前同蘇彧談過的話,「五哥,你後來再見連三姑娘時,可曾就元寶的事賠禮道歉?」

  蘇彧擱了筆,淡淡道:「不曾。」

  賀咸聞言差點跳腳,他算是看明白了,蘇彧這根本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是他根本就渾不在意,所以懶得應付。他束手沉吟著:「五哥,既如此,你索性支個人送些東西去向連三姑娘賠禮得了。」

  「送什麼?」蘇彧頭也不抬,道,「不若你幫著送了吧。」

  賀咸忍不住無奈起來,扶額道:「送些尋常物件就是,你且自個兒拿主意,不要太寒磣,過得去就是。」

  蘇彧沒吭聲,過了會才道:「連家把控著多少條水路?每日裡經由連家的船隻往返各處的流水有多少?連三姑娘腕上那隻鐲子便能在京都買下無數幢宅子,你說送什麼才顯得不寒磣?」

  賀咸傻眼,小聲說道:「你沒事在意人家的鐲子值多少銀子做什麼……左右你也不能給人送這些貼身體己的物件……」

  「那麼,究竟該送什麼?」他安安靜靜站在那,側目看向賀咸。

  賀咸就不知道怎麼接話了,沉思片刻道:「送幅字畫?也不用太名貴的大家手筆,左右人家只怕也是瞧的多了,心意到了便是。」

  「字畫……」蘇彧眸色清亮,低低重複了一遍,微微頷首就沒有再言語。兀自低頭去做自己的事。

  然而他到底是不是要送字畫給人賠禮,賀咸也沒底。

  興許,回頭他就將這事拋之腦後了。

  賀咸望著他,面露憂色,想著回頭是不是還得跟曼曼支支招,怎麼才能耐住性子不厭其煩地給蘇彧灌輸同一件事呢……

  思忖間,他沒有注意到蘇彧悄悄抬頭朝半開的窗子外看了看。

  午後的天色愈發明亮碧藍。白色的雲朵鬆而軟。叫人看著便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蘇彧在看天。

  遠在平康坊連家大宅裡的若生也正在看天。

  透過密密麻麻的翠綠枝椏,日光恍若碎金一般傾瀉而下。落在了若生肩頭上,曬得人懶洋洋的有些犯睏。

  她夜裡不曾睡好,清晨又一早就被人叫了起來,去往千重園後更是苦哈哈累了一上午。這會被日頭一照,只覺睡意有如浪潮般湧上來。頓時就叫人擋也擋不住,要朝這汪洋般的睡意中一頭栽進去。

  若生撐著打了個哈欠,眼皮愈發沉重,情不自禁便閉了上去。

  睡眼朦朧。天藍水清,都漸漸遠去。

  廊下除她之外空無一人,就連綠蕉都在方才被她給打發了下去歇著不必在旁伺候。是以格外的安靜。木犀苑的丫鬟婆子們三三兩兩在別處忙活著,正房裡若生沒有喊人。她們也就不敢靠近。

  門房上,幾個婆子正各自抓了把炒瓜子在圍著若生房裡的一個二等丫鬟說話。

  一人道:「哎喲,聽說姑娘房裡要進新人了?」

  自從紅櫻被打發家去後,空出來的幾個位子就一直空著,也不見人填補。

  另一個人就說:「人數多寡暫且不論,我可聽說要進個管事媽媽呢!」

  「這話倒是不假。」那二等丫鬟穿一身粉,生得也水靈,「姑娘先前發過話,得等新的管事媽媽來了,再提人上去伺候。」

  在場眾人一聽,就都笑咪咪讚歎起來,什麼你好福氣啊,用不了幾日就能成一等大丫鬟了,又說什麼等到將來配人,姑娘還不得多多的給壓箱底的銀子?就紅櫻那麼個人,當著眾人被姑娘給趕出去打發回家了的,這不出閣時,姑娘也使人給送了一百兩壓箱底的銀子?

  擱到莊戶人家身上,這半輩子也不定能掙百兩銀子。

  一番話說得那丫鬟臊紅了臉,攥著瓜子握拳要打那幾個婆子。

  幾個人鬧騰了兩句,到底怕叫人給聽去了,也不敢大聲,慢慢的聲音又輕了下去。

  正房門前的廡廊下,若生卻已是睡熟了,半點動靜也不知。

  風輕雲淡,和煦的春風吹拂在面上,輕柔得像是母親的手。

  若生閉著眼,脫了鞋子蜷在躺椅上,纖細的身子籠在錦繡薄毯裡,顯得愈發細弱伶仃。時人以纖瘦為美,她往前也不例外,吃得少,做什麼都為圖個輕盈,這些日子才終於開始正經用飯了,哪怕沒有胃口,她今日在千重園裡也慢吞吞的吃下去一碗飯。

  然而時日尚短還不見成效,她此刻蜷在雕花軟椅上睡覺,就只是瘦瘦小小的一個。

  有鳥雀撲棱著翅膀飛進廊下,停在扶欄上,眨巴著黑豆似的眼睛看她,輕輕鳴叫一聲,聲音清脆而乾淨。

  熟睡中的若生似乎也聽見了,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日光下,她的眉眼愈見精緻小巧,像足了畫裡才有的人。

  那鳥兒彷彿也看得痴了,換著腳在扶欄上跳來跳去,就是不飛走。

  誰也沒有注意到,扶欄的另一側,不知何時多了一團東西,縮在陰影裡,愈發顯得白胖蓬鬆活像塊發好的麵糰。只那麵糰上還夾雜著幾塊黃斑,太陽光一照耀,就亮晶晶像是塗抹過油一樣。

  那是隻貓。

  相當胖的一隻貓。

  它縮了爪子,踮著腳,悄無聲息地朝著那隻鳥靠近。

  肉墊落在扶欄上,輕輕的,沒有一點響動。

  一步,兩步,三步……

  它看著肉呼呼的,胖得好像就要邁不開腿,此刻弓著背往前行進著,倒也透出兩分威風凜凜的氣質來。

  近了近了,愈發的近了。

  它驀地一蹬腿。跳將起來,飛撲過去一爪就朝著停在那歇息的鳥拍了下去。

  腳掌還未落下,它已經得意洋洋地叫喚了起來,「喵——」

  鳥兒則大驚,慌慌張張扇動著翅膀要逃,嘴裡發出尖銳而響亮的鳴叫聲。

  睡在躺椅上的若生一下被驚醒,胡亂坐起身來。伴隨著她慌亂的動作。蓋在她身上的繡花薄毯就沿著肩頭滑下。一路滑到了躺椅下的地磚上。

  若生卻沒去撿。

  她已經愣住了。

  風輕輕吹著,天色還是蔚藍而清透的,雲朵也依舊是白而軟和的模樣。

  可她是不是還在做夢呢?

  若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好像……是疼的……

  但此時此刻出現在她眼前的貓是哪裡來的?!

  黃白相間的毛色,胖嘟嘟的一張臉,瞇著貓眼只剩下一道縫,連裡頭瞳孔的顏色都快瞧不清的貓。是打從哪兒來的?

  若生覺得自己魔怔了,必是先前被那隻叫元寶的貓給折騰糊塗了。連帶著如今睡在自己家中做個夢都不由得夢到了它。她喃喃自語著「天氣真好啊」,又往軟椅上重新躺了下去。

  就在這時,蹲坐在扶欄上的貓歡快地叫了起來,「喵喵!喵喵喵!」

  然而夾雜在這一聲聲歡叫中的。是鳥兒越來越凄厲的鳴叫聲。

  若生用眼角餘光瞄了瞄,而後陡然清醒過來,慌不迭下了軟椅飛奔過去要救貓爪下的鳥。

  那是她爹養在花園暖房裡的鳥!腿上還繫著五彩的絲線呢!

  她光著腳就衝了過去。

  即便真是夢。那也不能叫她爹最喜歡的鳥命喪於此……

  她大步靠過去,趁貓不備。猛地一下就把鳥給搶了下來,放到了扶欄外。驚魂未定的小鳥也就立刻落荒而逃,只留下胖貓蹲坐在扶欄上,盯著沾在自己前爪上的那片羽毛傻看。

  若生長長鬆了一口氣。

  蹲在那的貓卻突然彈跳起來,一下撲進了她懷裡,撞得若生踉蹌著摔回了軟椅上。

  「喵!」

  「……」

  「喵喵!」

  「啊……」若生怔怔地發出個驚嘆的音,「這夢也委實太逼真了些……」

  懷裡的貓埋頭朝她胸口拱了拱。

  若生的臉不由得紅了紅,這、這怎麼連貓也會耍流氓了!

  她雙手托著它費力地要往邊上丟,眼角卻突然瞥見了一樣奇怪的東西。像隻錦囊,小小的,掛在貓兒的脖子上,鼓囊囊的,也不知裡頭裝了些什麼。這倒是原本沒見過的東西,怎麼叫她給夢見了?

  若生不覺好奇心大起,伸手過去小心翼翼摘了下來。

  孰料,甫一打開就有一陣香甜之氣撲面而來。來不及分辨是什麼氣味,若生先看到了一張字條,極短,極窄。她伸出兩指探入錦囊之中夾了出來,展開一看,上書唯二字而已——賠禮。字跡倒是極為雋秀,甚佳。

  若生將字條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上頭的的確確就只有這麼兩個字。

  她不由再次愣住,賠禮?賠什麼禮?誰送的賠禮?

  怔仲間,伏在邊上的貓「喵」了聲,爪子推著錦囊往她面前送了送。

  若生看一眼它,試探著叫了聲:「元寶?」

  「喵!」胖貓腆著臉湊到她手背處舔了舔。

  若生瞪大了眼睛,揣著一肚子疑問去翻那隻錦囊,卻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小袋蜜果子。也不知是什麼果子漬的,嗅著極香甜,引人垂涎。她拈起一顆仔細打量了下,仍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果子。

  想了想,她默默把這粒果子塞進了元寶嘴裡。

  元寶老實不客氣地咽了下去,張著嘴似乎有意讓她再塞。

  若生卻不給了,站起身穿好鞋子四顧起來,院牆高高的,門也緊閉著,這傢伙是從哪溜進來的?

  她面露茫然地轉頭去看元寶,卻突然想起先前在段家時,那個身著月白色回雲暗紋錦衣的少年,在自己身邊彎腰撈起元寶,問連家可是在平康坊以東時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2:58 PM

第044章 信貓

  她復又低頭去看手中字條,字跡像人,乾淨而清俊。若生定定看著,不覺愣在了那,午後暖風吹得她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鬢邊散髮飛揚。舔著爪子的元寶就好像看見了好玩的事,小心翼翼將肥厚的肉掌探了出去,要去抓若生的袖子。

  然而風大,袖子一會被吹得揚起,一會又鼓囊囊的脹大。

  元寶抓了兩記,連根絲都沒勾到,反倒是惹得自己差點連腦袋帶身子一股腦被袖子給籠進了裡頭。

  熏過香的衣裳在它鼻子前晃來盪去,它頓時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灰溜溜掙扎著要逃出袖子的「魔爪」,然而閃避不及,腳下打滑,一下子就在躺椅上摔了個四仰八叉,嘴裡「喵喵」叫個不停。

  若生回過神來,見它正搖晃著尾巴從軟椅上爬起來,不由得笑得打跌。

  元寶見她笑,便也討好地湊過去,「喵……」一雙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著若生另一隻手裡拿著的錦囊。

  它模樣有趣,若生就也不喊人來,索性在軟椅跟前蹲下,與它對視著逗趣:「可是好吃?」

  「喵喵喵!」元寶彷彿聽明白了,喵喵亂叫一通,探頭探腦地要朝裝著蜜果子的錦囊靠近。

  若生循著它的動作也向那隻錦囊看去,而後又看看元寶,小聲嘀咕起來:「瞧這歡實的模樣,裡頭總不能有毒……」

  來路不明的吃食,誰敢胡亂碰?

  若生腹誹著,憶及蘇彧的模樣,想著這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做出來了。

  給人送賠禮,什麼不好送。偏偏送了這麼一袋子吃的。

  她胡亂想著,鬼使神差地朝大開的錦囊裡撿出一粒蜜果子來。日光下,醃漬過的果子隱隱泛著剔透的晶瑩光芒。像見了珍寶,元寶瞇縫似的眼睛竟也霎時睜大了,瞪得圓圓地盯著若生指間的果子看。

  若生回瞪它一眼。

  「喵!」

  「……吃吧。」若生聞聲,氣勢一鬆,笑吟吟將果子遞了過去。

  餵了元寶。她一把在軟椅上重新坐倒。兀自又撿了一枚送進了自己嘴裡。

  酸中帶甜,甜中帶酸,兩種滋味在舌尖反覆交錯盤旋。不知不覺竟生出了一種十分絕妙的味道來。輕輕一咬下,貝齒間就也立時充滿了酸甜清香。若生不覺訝然,她從來沒有吃過這等好味道的蜜果子!

  一顆吃下,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吃第二顆。

  午後的春風暖陽下。若生坐在廊下躺椅上,膝上趴著一隻毛色黃白相間的胖貓。一粒接一粒地吃起了手中的蜜果子。

  不知不覺,錦囊裡就見了底。

  若生伸著纖細二指在裡頭摸索,空空蕩蕩的,已是吃盡了。

  「喵。喵喵。」元寶的臉貼著她的手背,瞇著眼睛似乎也想朝裡頭看。

  若生窘然,慢吞吞將手指收了回來。看著元寶嘟噥道:「既是賠禮,也不知大方一些……」言罷。她自覺面紅,乾咳兩聲站起身來,抱著元寶往前庭走去,一邊走一邊往周圍仔細打量起來,自語道:「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她見過人支使了丫鬟送禮的,見過婆子送禮的,再不然就是小廝管事的,甚至於主人家親自出面的,可這使喚隻貓來送東西,她委實是頭一次見。

  兜了一圈,若生沒有發現能供元寶悄悄進出的地方。

  她低頭看一眼元寶,遂在原地站定,將元寶放到了地上,用手指戳戳它肉團團的屁股,道:「好元寶,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元寶扭頭看向她戳著自己的那根細白手指,發出「喵嗚」一聲,齜了齜牙,身子卻沒動彈。

  若生微微蹙眉,撓它肚皮。

  它就樂得打滾,又巴巴地攤開了身子仰面倒在她手下,任由她摸。

  若生卻慢悠悠把手收了回來,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望著別處呢喃:「貓兒可會翻牆?」

  「喵嗚,喵喵……」元寶用那雙瞇縫眼牢牢盯著她的手,萬分不捨,終於邁開貓步,一點點往前挪。

  它慢吞吞走著,若生也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它邊上走,權當散步。她稍落後半步,元寶便過一會就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不在自己邊上,確認過它又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終於,元寶在一個角落裡停了下來。

  那是塊早前開闢出來的花圃,栽了幾株薔薇,枝葉翠綠,花倒還未開,只能瞧見幾星粉白在綠葉中若隱若現。

  因栽的密,若生站在花圃前一眼看過去,只覺這薔薇種得是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暈。她先前雖讓人將木犀苑裡的盆景花木都除了去,這一處卻因地處偏僻而被留下了。

  花期將至,一叢叢薔薇日漸嬌艷。

  若生狐疑地看向元寶,卻見它突然彎腰伏身往花叢裡鑽了進去。

  咦?

  若生緊跟著彎下腰去看。

  只見元寶身子靈活地在花叢間打轉,一會就沒了蹤影。她大吃了一驚,正要往花圃裡踩上去的時候,眼前驀地出現了一道黃白的身影,元寶突然間又出現了。

  若生唬了一跳,低著頭仔仔細細朝元寶身後看去,這才發現後面的那堵牆的牆根處,竟有個洞。

  寬近一尺,高卻不過半尺。

  連家的宅子是舊地買下的,早在他們入住之前這裡就已經生活過許多人。這宅子是經年的老物,除千重園是後來單獨修繕過的外,像若生的木犀苑一直不曾大動過,這牆日積月累風吹雨打,不知何時竟破了個洞,邊上散落了些許碎石塊,有些已成齏粉。

  若生在心中比劃了下,看著元寶的眼神就不覺變得怪異起來。

  依這傢伙的身形,只怕會卡在洞口吧?

  然而像是瞧出了她的不信,元寶突然猛地一竄,圓滾滾的身子就沿著那小洞鑽了出去。

  「……」

  趁著若生怔愣的間隙。它又得意洋洋地溜了回來。

  若生說:「東西也送到了,好好回去吧。」

  元寶仰著脖子,沒動,舉起前爪揮了揮,又在自己脖子上抓了抓。

  若生恍然大悟,提著裙子大步回到廊下軟椅前,拾起空了的錦囊跟字條。推門進了屋子裡頭。臨窗的大炕上擺著炕幾。上頭散了兩本書,是顏先生佈置的功課。書卷邊上的筆架上,擱了支用過的筆。

  她上前提筆。蘸了蘸硯台裡半凝的墨,在鋪開的紙上寫了兩個字——多謝。

  而後將筆一頓,她提起紙張迎風曬了曬,等到墨乾就三兩下摺疊妥當塞進錦囊中。復去尋元寶。

  元寶一路跟著她,到了門口卻沒進去。只窩在那張躺椅上曬日頭。見若生從裡頭走出來,它這才懶洋洋爬了起來跳下軟椅靠近。

  若生就將錦囊原模原樣地掛回了它的脖子上。

  元寶撒著歡,邁開腿飛奔出去。只不過眨眼工夫,就跑得遠遠的。若生靠著扶欄看了會。才抬腳朝著那叢薔薇所在的地方走去。等到她走到近旁時,元寶早已經出去。隔著牆,外頭是條小徑。窄窄的,並不像是時常有人經過的樣子。

  小徑的另一側。又是一面牆,牆根處長了些藤蔓植物,攀得高高的,看著很是堅實。元寶飛奔而至,攀著這些藤蔓,就飛快地爬到了牆頭上,而後一個縱身跳了下去,消失不見。

  留在木犀苑內的若生這時卻正在薔薇叢前彎腰看著那小洞。

  一刻鐘後,她傳了人進來,吩咐道:「西北角那叢薔薇後的牆根處有個洞,回頭讓人堵了去。」

  丫鬟應了,立即就要下去尋兩個粗實的婆子去修。

  誰知一群人剛拎了東西準備過去,若生卻反悔了,「罷了,不必堵了,就把邊上的碎石收拾了就成。」

  幾人聞言,異口同聲應個是,又將東西擱了回去。

  一來二去,已是暮色四合。

  若生倚在窗前,看著天邊流雲漸漸被夕陽染成橘色,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元寶那張貓臉上諂媚的笑容。

  一隻貓,怎麼能笑成那樣?

  她在心底裡嘀咕著,又後悔了。

  這洞到底是堵,還是不堵?

  思來想去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她嘆口氣將頭一低,埋進了臂彎裡。

  綠蕉正端了點心入內,瞧見這一幕忙問:「姑娘可是哪兒不適?」

  「我八成是中毒了……」若生背對著她,聲音悶悶地說道。

  綠蕉驚得差點摔了手裡的碟子,將東西往桌子上胡亂一放就上前來看她:「中、中毒?」

  若生見她當了真,趕忙抬起頭來搖成撥浪鼓,「沒有沒有,我隨口胡謅的,你別擔心!」可她心裡卻覺得,那蜜果子裡沒準還真被下了什麼奇毒,若不然她怎麼好端端的就變得這般優柔寡斷,反覆無常了?

  然而屁顛顛送了蜜果子來的元寶這會卻高興得很,搖頭晃腦出了連家,沿著無人的小道不緊不慢踮著腳往家去。

  蘇家也在平康坊。

  只不過連家的宅子在東面,蘇家在另一個方向。

  元寶橫穿了大半個平康坊,偶然路上被人撞見,見是隻貓,也無人多加在意。

  它就一路見了蝴蝶便撲,見了花叢就鑽,見了天上飛的小鳥也要齜牙咧嘴嚇唬一下。

  結果一路遊盪,等它回到蘇家時,天色都黯淡了,四處正有條不紊地忙著掌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1:13 PM

第045章 夜廚

  它趁著夜色,一頭鑽進了一片小竹林裡。

  蘇彧的院子外,有片竹林,不大,但正巧將他的院子囊括在了其中。

  元寶熟門熟路地往前跑著,突然撞上了一個身影。

  來人輕袍緩帶,眉目如鐫,可不就是它的主子蘇彧?元寶就一轆滾到了他腳邊,攀著他的褲管「喵嗚」了兩聲。夜色越發深濃,風聲大作,幽靜的竹林裡風聲大作。

  蘇彧手裡提了盞燈籠,上頭繪著的龍膽花在火光照映下宛若真的一般。

  他彎腰伸手摘了元寶脖子裡掛著的錦囊,而後直起身來將手中燈籠擱在了一旁的竹枝上。那枝椏細弱無力,燈籠一掛上去就開始搖晃,本就不十分明亮的火光越加開始搖曳起來,照得林間忽明忽暗。

  元寶像是害怕,黏在了他腳邊不動,只悄悄舔著自己的毛。

  站在那打開了錦囊取出字條來看的蘇彧,卻迎光舉著字條說了句,「字頗醜。」說完,他將字條一收,把錦囊懸在自己腰間,提了燈籠就往竹林另一頭走去,也不叫元寶。

  是以他已走出三四步遠,被留在原地的元寶才反應過來,聲音裡帶著委屈喵喵叫著追了上去。走到跟前,它卻又不敢再叫了,似乎生怕主子不高興等會再將自己落下。

  它跟得緊緊的。

  蘇彧走了一會突然舉高了燈籠照了照它,燈光灑在它頭頂上,照得它一身皮毛愈發油光水滑。

  它不動,瞇著貓眼齜牙笑。

  蘇彧慢條斯理地道:「給你備了魚。」頓了頓,他補充了句。「三條。」

  元寶平素沒少聽「魚」字,聽見這話就像是真的聽明白了一樣,立即跳了起來,高興得原地兜圈。

  這時,蘇彧一邊抬腳往前走,一邊道:「兩條是我的,一條是你的。」

  竹林裡颯颯輕響。他的話音輕輕的。一會就被風聲給吹得散開去。元寶毫不知情,照舊高高興興地跟在他邊上往前跑,尾巴在身後蕩啊蕩。因生得胖,這就連尾巴也比別的貓肥一些,活像是在它屁股後頭跟了隻小耗子。

  蘇彧低頭側目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一彎。被逗笑了。

  他用靴子頭輕輕踢了踢它的屁股,問:「偷吃了沒?」

  元寶也不知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昂著腦袋「喵」了聲。

  蘇彧低低笑了聲,沒有再說話,領著它繞出了竹林。竹林外就是一間小院子,不過幾間屋子。比起定國公府裡其餘人住的地方而言,委實小得寒磣。這地方原本是沒有屋子的,就是一片竹林。竹子倒是好竹子。生得筆直挺拔,青蔥高聳。春日裡。出了筍,味道竟也不壞,不似旁的地方,這樣的竹子出的筍,總帶著濃重的澀味。

  從重陽谷裡歸來的蘇彧很喜歡這片竹林。

  他是家中老夭,小時一直養在父母邊上,並沒有自己的院子。

  稍大些的時候,就已經在重陽谷裡待了好幾年了,每年只過年時才回來住上些時日,他也就寧願四處亂住。因平常不大有工夫同父兄見面,偶爾回來時,幾個哥哥跟他就總膩在一起,恨不得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塊才好。

  他不擅同人打交道,平日裡也寡言,但幾個兄長同他卻很親。

  所以早些年,他從谷裡返京過年時,就會跟著幾個哥哥一起住,每人那住幾天,也就可以啟程了。

  直到師父離世,他再不必回重陽谷去,這才留在了京城的宅子裡。

  定國公府不比連家那般奢豪,宅子沒連家的大,但也斷不會缺了這麼點住人的地方。可他在重陽谷那冷清清的地方待久了,住不慣旁的地方,也不慣有人在邊上伺候著。

  是以他就讓人在這片小竹林裡開闢了一塊地方,修了間小院子。

  母親派來伺候他的婢女,還未走出竹林,就被他給趕了出去。

  一群笨手笨腳的人,又不禁責備,但凡他口氣稍重一些,就一個個又是磕頭又是賠罪的,不如不要。

  折騰了兩回,蘇老夫人也就徹底熄了派人照料他起居的念頭,且隨他去了。

  故而如今這小院子裡,連半個丫鬟也無,只有個寡言少語的老婆子看門,並一個他身邊的小廝三七。

  今兒個夜裡,三七也被他給打發出去辦事了,所以小院子裡空蕩蕩的,寂寂無聲。元寶跑到門前的時候,那守門的老婆子瞥了它一眼,將門開了後,才衝著蘇彧躬身行禮道:「五爺。」

  蘇彧聞言,步子微微一頓。

  他爹不在了,他也就從五少爺變成了五爺。

  可三四年過去了,他每一回聽見旁人這般稱呼自己,都還是不由得會怔住。

  他頷首,低低應了聲「嗯」,跟著元寶進了裡頭。

  元寶輕車熟路地往廚房去,不妨廚房的門半掩著,它一頭就撞了上去,撞得連退三步,齜牙咧嘴直叫喚,可憐巴巴地轉頭看蘇彧。蘇彧嗤笑,道:「叫你瞎跑!」一面伸手將廚房的門推開了去。

  裡頭尚未點燈,黑魆魆的。

  元寶的瞇縫眼這一刻才終於變得顯眼了些,在黑暗中泛著綠瑩瑩的微光。

  它大搖大擺地往桌子底下去,坐倒,趴好,搖著尾巴等著了。

  蘇彧去點了燈,廚房裡頓時一片大亮。因著院子本就不大,這廚房自然就更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角落裡還整整齊齊碼了一堆堆的菜,鍋鏟瓢盆一應俱全。

  他收了火摺子,站到水缸前,將袖子挽了起來,舀起一瓢水洗淨雙手後,他走到另一邊的小木桶前,從裡頭抓起了一條魚。

  元寶舔著爪子安安靜靜地看著。

  蘇彧手腳麻利地殺了魚,洗淨,放到了砧板上。

  幾道寒光閃過,案板上的鮮魚。就被片成了一疊水晶魚膾,薄而透,肉色粉嫩,每一片都整齊漂亮。

  菜刀落到他手裡,倒也像是成了一件不普通的事。

  他捧了一碟彎腰送到元寶跟前,而後重新去洗淨了雙手,才開始點了火燒熱了油鍋。

  一道鴨羹湯。擱了薑霜去腥提鮮。有薑味。卻不見薑。

  大哥連餿了的饅頭都能咽下去,卻偏偏不吃薑,所以他做了薑霜。老薑洗淨磨碎後。用絹篩濾過,再曬乾成霜,就可以不見薑形。

  這是大哥最喜歡的菜。

  至於二哥,口味清淡。最喜歡一道拌冬菜心。取嫩菜心風乾一兩日後,用水焯熟。或用細鹽略醃漬片刻,再加秋油、糖醋拌勻即可。

  他記得,往年飯桌上若有這道菜,二哥就能一口氣吃上三大碗飯。

  他爹總笑。說三哥沒福氣,吃菜何來的氣力,男人總是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但他爹最喜歡的那道菜。卻是火腿煨筍,用冬筍乾配火腿肉。入雞湯煨到湯色發白,便成。他爹嘴上說著男人要吃肉,可每回這道菜上了桌,卻總先挑筍塊吃。

  至於點心,做了豆沙卷就行。

  蘇家一門的大老爺們,行軍打仗,行伍出身,卻偏偏都好吃口甜的。

  今兒個,是他二哥的生辰。

  人活著的時候,每逢生辰總是要好吃好喝高高興興過一天的。可人一死,也就只能過過忌日了。

  二哥死的時候,才十八歲。

  沒娶妻,沒成家,沒子嗣。

  但二哥有喜歡的姑娘,他知道的。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二哥告訴他,等到他從燕門回來,就上那姑娘家裡提親去。

  可二哥再也沒能回來。

  大哥走得更早,大嫂懷著身子在家裡等他,等來的卻是一封訃告。她沒哭,但心裡只怕早已淚流成河,胎氣一動,小侄子提前了兩個月落地,瘦瘦小小的,一出娘胎就開始吃藥。

  他如今四歲了,早就會叫爹,卻從來也沒有見過他爹。

  有時候,他會仰著頭問蘇彧,五叔,五叔,我爹爹去了哪裡打仗,是不是很遠,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蘇彧聽著,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小侄子沒了爹,他也沒了爹。

  頭一年去重陽谷,他嘴上沒說,心裡可恨死他爹了。他覺得他爹不要他了,憑什麼四個哥哥都能在家裡待著,他就要被丟到荒山野嶺?

  他生了他爹一整年的氣。

  等到年關上,他爹來谷裡接他家去,他就板著臉不理人,裝不認得。

  他爹就哈哈大笑,大手一伸就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架到了肩頭,說:「小東西反了天了,還敢不理人!」

  他怕高,摟著他爹的脖子不敢動,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喊:「放我下去!」

  「就不放!」他爹聽了更樂,把他抱在那當球拋,嚇得他半天沒敢吭聲。

  有一年京裡下了很大的雪,白皚皚的,幾乎將京城埋在了底下。

  他爹就領著他們哥幾個堆雪人,堆個醜八怪說是他,他不哭也不鬧,默默也堆一個雪人,更醜,說是他爹。他爹就笑,笑得連枝椏上的積雪都被震了下來。

  洪亮的笑聲,猶在耳畔,清晰如同昨日。

  但雪人會化,人也會死。

  他爹再也不會笑了。

  灶裡熄了火,蘇彧洗淨雙手,在桌前坐定。

  一張小方桌,四個位子,四雙筷子,四隻碗。

  他斟了一杯酒,是燒刀子,很烈,不純,糙得很。但他爹說,這才是爺們喝的酒。

  「……爹,大哥,二哥。」夜風微涼,蘇彧舉杯喝了一口,對著虛空輕聲道,「喝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1:32 PM

第046章 微醺

  酒水滑過喉嚨,火燒火燎一般。

  他極不擅喝酒,旁人是千杯不醉,他是一杯就已醺然。跟著師父在重陽谷裡的時候,每逢月夜,師父就會支使他搬了搖椅去前庭擱在那棵桂花樹下。老頭子懶洋洋躺下後,就讓他在邊上斟酒。

  有時是竹葉青,有時是女兒紅,有時又是他自個兒釀的果酒。

  老頭子常說,神仙也不過如此。

  他那會尚且年幼,提著酒壺聽到這話就不由得艷羨起來。好容易等到年歲稍大了些,老頭子便就著月色指指邊上的酒,對他說:「嘗嘗?」

  他聞言,立即手腳麻利地給自己斟了一杯,也不知要細飲,舉起酒杯就灌下去一大口。

  這下子可好,喉嚨裡燒了起來,鼻腔裡似乎也有火,整個腦袋都彷彿火辣辣的被籠在烈火中。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丟開了酒杯,連聲咳嗽。可老頭子倒好,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也不知給他倒杯水漱漱口。後來,還是他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衝進了屋子裡,好歹將這股火給消了下去。

  結果,就這麼一回,他便怕了吃酒這件事。

  偏他酒量也不佳,當日分明只喝下去一口,是夜便暈頭轉向,連房門在哪都鬧不明白了。

  但他不喜歡吃酒,老頭子卻很喜歡,又說能喝多少暫且不論,這酒卻不能不懂。於是,老頭子就每日裡追著他要他品酒。一陣風起,重陽谷裡便漫天酒味,活像是隻大酒缸。

  滄酒清,潯酒冽。川酒鮮,金壇酒色若松花,清冽徹骨……

  他嘗過的酒,數不勝數。

  待到他終於能淺嘗一口便輕易分辯出杯中是何種酒時,老頭子這才作罷了。嘴上猶自感慨著,費了他這許多的銀子買酒,總算沒有白白浪費。

  他抱著酒罈子蹲在門口曬日頭,聞言仰起頭來看了一眼老頭子,卻只看到他下巴上花白的鬍子顫巍巍的,像叢枯了的草。

  老頭子低頭看他。逆著光面容模糊,嘀嘀咕咕說道:「怎麼喝來喝去,這酒量也不見長進呢……」

  但何止老頭子想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想不通,這麼多年浸淫下來。他雖然不再一口就醉,可始終不見千杯不倒。

  而且旁人醉了面上通紅,他喝來喝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老頭子給折騰的,如今明明醉得意識都糊塗了,面上也不見大動靜,只是越喝臉色就越發白了下去。

  蘇彧盯著自己杯子裡的燒刀子,長長嘆了一口氣。

  宣明十二年時。坐在一處吃酒的人還有六個。

  時至如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隻影。寂寥冷落。

  三哥孤身獨在邊庭,四哥在離家三十里地外的軍營裡,非逢年過節,不常露面。

  偌大的府裡,只餘下他。

  早些年,母親想見他一面。最難。如今,見他倒是容易了。想見其餘幾個卻難了,至於父親跟大哥、二哥。她也就只能祈求在夢中一會。那年,蘇家一口氣少了三個人,母親沒了丈夫跟兒子,雙重的痛有如山巒重重落下,將她壓得難以喘息。

  自那以後,母親就開始茹素了。

  成日裡,抄經念佛,一天裡頭有泰半的時間都待在佛堂裡。

  他每每晨起去向她請安,還未進門就先嗅到了空氣裡瀰漫的檀香味,一天比一天濃郁,終於到最後連香也不必點。這味道已經繞樑盤旋,風吹都不散。

  漫漫紅塵,皆成了青燈古佛。

  一杯飲盡,他背過身去咳了兩聲,杯中殘酒低落於桌,蜿蜒流下。

  趴在桌子底下的元寶正巧昂著腦袋往上看,這幾滴酒水就順勢落進了它口中。

  「喵嗚」一聲,元寶胖乎乎的身子猛地繃緊,弓著背往前竄了竄,身上的毛炸開了去。它吐著舌頭往另一頭的桌腿爬去,卻不妨頭頂上突然落下一隻手打橫將它撈了起來,撲通一下摔在了蘇彧的腿上。

  蘇彧也不說話,只一手抓著不讓它動彈,另一手提起筷子慢慢吃起了桌上的菜。

  元寶掙扎了兩下沒溜走,只得閉上眼睛假寐起來,安安分分地蜷在他腿上不動了。

  但蘇彧自個兒,卻沒能安靜太久。

  他心不在焉地撈了塊筍送進嘴裡,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忽然道:「你就那麼喜歡連家那姑娘?」

  元寶閉著眼,動了動尾巴。

  「她有什麼好的?」蘇彧用筷子的另一頭輕輕點了點它的脖子,「連字都寫得那般醜……」

  元寶「喵」了聲,雙眼睜開一條縫,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鄙夷,轉過了頭去。

  蘇彧也不理,只自言自語般地絮叨起來:「吃了我的蜜果子,也不說聲好吃,只寫句多謝,也不知是用來敷衍誰的……」他小聲嘟囔著,手裡的筷子戳著瓷盤裡的拌菜心,「早知如此,還是應當聽問之的話,胡亂送幅字畫去就是了。」

  說著,他已經有些迷濛起來的眼神裡流露出了兩分懊惱。

  「早在段家時,他就該提了,偏等到今兒個白天才說……晚了吧……」他丟開了筷子,抱著元寶的那隻手繞到了它身下,一把將它給舉了起來,雙手抓著它,湊近了盯著它的臉道,「你說是不是晚了?」

  他認認真真問了兩句。

  可元寶哪裡會說人話,只「喵嗚喵嗚」亂叫了兩聲。

  蘇彧卻微微頷首,像是聽明白了般道:「就知你也是這般想的。」

  元寶皺著臉打個哈欠,傻愣愣地望著他。

  「那蜜果子攏共只得一小罐子,下回再漬,可就要等到來年了……」說了兩句,他嘴裡的話又繞回了蜜果子上。端的是念念不忘。

  蘇家的大老爺們,都意外的中意甜食。

  他自然也不例外。

  那果子是他自己醃漬的,世間獨一份,外頭可嘗不到。

  那原是重陽谷裡才有的果子,他離谷時帶了些種子回來。栽在了小院邊上,精心伺候著,最終也只活了幾株。果子一年才結一次,好歹盡數加在一起也不過兩罐子。等到漬過,兩罐子也就並成了一罐,少得可憐。

  師父去世後。他就沒有再回過重陽谷,但總算還能嘗到谷裡才有的果子。

  若不是賀咸三番五次在他耳邊念叨要給人賠禮,這賠禮也不必太講究,最要緊的是心意,他也不會想到要分了自己的蜜果子給人。

  吃了酒。迷迷糊糊的蘇彧摟著元寶,心心念念連若生不曾讚自己的蜜果子味道好。

  元寶豎著耳朵,聽了一會搖頭晃腦要溜。

  蘇彧卻纏著不讓它跑。

  過了一會,他又把它給丟下了,自己跑到小院一角,抬頭看天,望著那輪彎彎的下弦月,嘟嘟囔囔作起詩來。

  作的什麼詩?

  打油詩。

  還是惦記著他的蜜果子被人吃了。卻沒得個好字。

  趴在門檻上的元寶齜牙咧嘴,哈欠連天,頓了頓也樂顛顛地跟了上去。湊在邊上「喵喵」叫喚。

  月色下,青衣少年毫不講究地席地而坐,眉眼似水墨渲染的遠山般清雋溫柔。

  他低低的,絮絮叨叨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良久終於安靜了下來。他扭頭淡淡瞥了元寶一眼,說:「睏了。」

  元寶「喵」一聲。從青磚地面上爬了起來。

  他亦站起身來,一人一貓就一塊腳步虛浮地往臥房走去。

  進了屋子。蘇彧倒頭往床上躺了下去。元寶也迫不及待地跳上床,佔據了床角。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南面的窗子未關,半開著,有風不斷從外頭吹進來,吹得臨窗書案上的一卷書嘩嘩作響。銀白的月光亦悄悄透過窗子照了進來,將書卷旁邊的三塊骨牌照得熠熠生輝。

  去段家赴宴的那一天清晨,蘇彧就用它們卜了一卦。

  上卦為離,下卦為坎。

  六三爻,是為陰爻,未濟卦。

  離上坎下,火水未濟,異卦相疊。離為火,坎為水。火上水下,火勢壓倒水勢,救火大功未成,故稱未濟。

  卦象徵兆為凶。

  得此爻者,宜見機行事,不宜妄動,妄動則凶。

  然而冥冥中,似乎又在暗示他,此番出門定不虛行一趟。

  所以,他難得應了段家的帖子,同賀咸一道去了段家。

  他師父重陽老人,為前朝紫衣一脈,精通梅花易數,隨時隨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靈活多變。老頭子用的是三枚銅錢,他慣用的則是骨牌。但他們不是街頭擺攤的神棍,亦不靠這些吃飯,是以禍福吉凶,仍是看天意為佳。是以,一日一卦,再不可多。

  蘇彧牢記卦象所示,事到臨頭卻似乎還是妄動了。

  先是海棠林裡,他鬼使神差地出言幫人洗清了疑點;後是賠禮一事,未同賀咸商議,便自行讓元寶送了蜜果子去。

  半寐半醒間,蘇彧皺了皺眉,翻身面向了床沿一側。

  風將窗子吹得更開了些,月光自然而然傾瀉而下,恍若溫潤流水,屋子裡也愈加涼了下去。

  元寶一點點朝前拱著,拱到了他身邊,緊緊貼著不動,鬍子戳在蘇彧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毛烘烘的扎人。蘇彧的眉頭皺得越發緊,緩緩睜開了眼。

  最先入目的,就是臨窗書案上的那三塊骨牌。

  他看著,突然想起了連若生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1:41 PM

第047章 耳癢

  一個人坐在錦鯉池邊,懷裡抱著他的貓,低垂著臉,從他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只能瞧見她的半張側顏。

  明媚的日光下,那半張臉愈發顯得白皙,烏鴉鴉的一頭青絲也越發似墨染的一般。

  但是……

  看著弱不禁風的,連隻貓也抱不動。

  蘇彧腹誹著,重新閉上了眼睛,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回憶著,她有幾歲?瞧著好像才十二三歲的模樣。一個嬌滴滴的貴族小姐,在海棠林裡撞見了命案,竟似乎也沒有嚇得失魂落魄,反倒是看著十分鎮定。

  臨行前,她甚至還問他,兇手是否不止一人?

  蘇彧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去,翻個身將元寶擁進了懷裡,過得須臾卻又立即將它給推了出去,推到角落裡,自己扯開了被子蓋上。很快,他的呼吸聲就變得平緩起來,已是睡過去了。

  一旁的元寶卻還醒著,見狀低著頭拱啊拱,鑽進被窩裡去。

  夜風吹拂,被子裡卻暖和得很。

  沒多久,元寶便也睡著了。

  隔了大半個平康坊的連家大宅裡,若生的木犀苑裡卻還燃著燈,一片通明。

  窗子關著,簾攏也靜悄悄地垂著。丫鬟婆子們聚在底下收拾東西,若生則一個人在內室裡看書。她已沐浴妥當,身上只著了中衣,側在床上翻書。顏先生的課她如今每回都去,幾位堂姐妹們瞧得多了,也就日漸習慣,偏顏先生一個人總是驚奇萬分。但凡她早早過去坐下等著開課。他必在進門時唬得打跌,腳下趔。

  委實如四叔家的五妹妹說的一般,活像是白日裡見了鬼。

  但顏先生近日裡待她,倒有些莫名敬重起來。

  她回頭仔細做完了功課帶過去交給他查看,他是看一句讚一句。惹得五妹妹在旁聽著看她的眼神就像那寒冬臘月裡的冰刃一般。

  然而她如今也的確是用功的多了。

  因著前世不成器,知道自己怠惰,分明應該好好學的,也從來就沒有在上頭多花費過心思,現如今想起來不免覺得遺憾。

  活到老,學到老。趁著尚有機會多學些能學的,總好過白費光陰,虛度年華。

  是以每一回顏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她都反反覆覆查驗,修改。選了最滿意的那一份方才帶過去與他看。

  誰也不曾料到她會突然專了性,變得這般勤奮努力。

  就連她自己,偶爾想起,也覺得難怪眾人驚訝不解。

  她靠著隻大迎枕,背起書來。

  可背了兩遍,卻仍舊是磕磕絆絆的。

  她嘆口氣,將腿曲了起來,蜷在花團錦簇的被子裡。重新打開了書卷再次看了起來。

  長髮散著,還帶著些許濕漉漉的水汽,輕飄飄地沿著鬢邊滑落。落在了書頁上,正巧將一行字給遮蓋住了。若生伸指去挑,一低頭,忽然覺得耳朵裡極癢。

  她抓著耳垂揉了兩下,卻也不知這到底是耳朵外頭癢還是裡頭癢。

  沒法子,她只得先將手中的書往邊上「啪嗒」一擱。揚聲喚了綠蕉進來。

  「姑娘可是渴了?」綠蕉進來便問。

  若生搖搖頭,無奈道:「你幫我掏掏耳朵。」

  綠蕉應了是。轉身去取了掏耳朵的小銀勺來。

  可等到就著明亮的燈光仔細看了看後,她卻疑惑道:「姑娘。裡頭乾淨得很,沒有髒東西。」

  若生不信,右耳還是癢得人心頭難耐,「你仔細瞧瞧……」

  「當真是乾淨的。」綠蕉便又湊近了看,「奴婢什麼也沒瞧見。」

  若生聽著,卻叫這癢意折騰得快要瘋了,聞言就說:「罷了,管它乾淨不乾淨,你趕緊給我掏掏,癢得厲害……」她嘀咕著,將頭靠在綠蕉腿上,「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突然間就癢了起來,方才還好好的呢。」

  綠蕉應言幫她輕輕掏了掏,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興許,是有人在背地裡念叨您,老話可不就是這般說的。」

  若生失笑:「大半夜的,何人念叨我?」言罷,她卻忽然頓了頓,小聲說道,「倒忘了,沒準是我爹夜裡不睡在背後念叨我呢。」

  今兒個白天,她在院子裡午睡,被鳥鳴聲吵醒時,正好瞧見元寶抓了隻鳥,因無意中瞥見那鳥的細腿上綁了根五彩的絲線,想起來是她爹的鳥,便將鳥從元寶的「惡爪」下給救了出來放飛了。

  可誰知,這鳥一飛,就飛得好無影蹤,再沒有飛回來過。

  悠悠閒閒吃了一下午點心的連二爺直到傍晚時分才去了趟養著鳥的暖房,進了門左看看右看看,這才驚覺少了一隻,便打發了下人們在宅子裡四處尋找。

  但鳥雀是在天上飛的,人只能在地上走,哪裡還能找得到。

  園子裡角角落落,樹梢上,房檐下,花叢中,甚至於三房四房的地界,都處處找遍了,這鳥也沒能再找回來。

  就像是一陣風,吹過便出過去了,再無半點蹤跡可尋。

  偏偏那又是連二爺最近最喜歡的一隻鳥,不見了他連用飯都沒心情,眉頭皺了一天,唉聲嘆氣的。

  金嬤嬤心疼他,帶著人繼續找,讓人出了連家大宅往周圍的樹上也瞧瞧。

  若生知道後,也未曾多想,只道是要先行安慰她爹,便脫口同她爹道,「是不是隻翠羽的,翅膀尖上還生了些白毛?」

  「你怎麼知道?」連二爺很驚訝。

  她就說:「午後才瞧見過的。」

  「在哪瞧見的?」

  「就在木犀苑裡。」

  「那它現在去哪了?」連二爺追著問。

  可若生焉能答得上?她就搖了搖頭道:「不知,我還以為它該飛回籠子裡去了。」

  連二爺一怔,而後又不吭聲了。

  等到天色大黑,點了燈也不好再找。何況已經找了大半天,哪裡還能找得到,恐怕早就已經非得遠遠的了。連二爺就傷心了,委委屈屈地用哀怨的眼神看向若生,忍不住埋怨道。既瞧見了,怎麼也不將它捉起來關回籠子裡去?

  若生一噎,她那會顧著突然出現的元寶,哪裡還管得上一隻長了翅膀會飛的鳥?

  連二爺見她不說話,就更委屈了,可說了兩句他又怕她會惱了自己。喝了杯茶就閉了嘴灰溜溜躲回屋子裡難過去了。

  是夜若生去找他,勸慰道,趕明兒再去買一隻更漂亮的就是了。

  他卻說,不成。

  若生不由無措,正苦惱著忽然聽到他接著又道。「一隻可不成,我要兩隻!」

  若生連聲應好,說天亮了就去。

  他這才高興起來,纏著她說了會話,等到她要走的時候,他才慢吞吞道:「我用過午飯去看了它一次,羽毛綠得像翡翠一般,真好看。」

  若生回想著白日裡見過的那隻鳥。的確如此,便要點頭附和。

  不曾想,她這附和的話還未說出口。她爹先說了,「可我開了籠子後,好像忘記關上了……」

  她瞪他,那還埋怨她?

  連二爺就咧著嘴笑了笑:「阿九你說,它還會飛回來嗎?」

  「……」

  天大地大,這飛八成是飛不回來了。

  他想了想又自去惋惜不已。

  待到若生要回木犀苑去時。他便巴巴地送她到廊下,一面再三叮嚀道:「明兒個天亮了。我就要去買兩隻新的回來,最好有紅羽的。比綠的還好看。」

  結果直到她走出明月堂,耳邊似乎還迴繞著她爹的說話聲。

  因著耳裡乾淨,綠蕉也不敢多折騰,輕輕掏了幾下就將小銀勺收了。

  若生拍拍耳朵坐起身來,抱著被子長嘆了聲:「這會倒是不癢了。」

  大抵,是那大半夜念叨她的人,終於念叨完了。

  不過鬧了這麼一齣,她繼續看書的心思也就淡了些,遂讓綠蕉吹了燈退了下去。天色已晚,也是時候該入眠了。

  屋子一角新點了安神的香,不多時怡人的氣味就鑽進了她的鼻子裡。

  若生將頭往被窩裡埋了埋,舒口氣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真的才剛剛透亮,明月堂那邊就打發了人來叫她起身。

  若生睡眼惺忪的,半天沒爬起來。好容易起來了,洗漱妥當,千重園那邊卻也派了人來送傳話,說是她房裡的管事媽媽人選挑得了,晚些時候就由竇媽媽領著帶到木犀苑裡,再讓她定一個。

  若生就去告訴她爹,上午不得空,且等午後再出門逛大街買他紅羽、綠羽的鳥。

  但連二爺想了一晚上,這立馬就從早上買變成了午後買,指不定午後過會又變成了明兒個再買。

  他琢磨了下,便道:「得了,我也不用你,左右你連麻雀跟獵隼都分不清,帶著你去也無用,你就不必去了。」說完,他袍子一撩,人就往外頭去了。

  若生在背後喊了他兩聲,他也不回頭,只背對著她高聲說,「等我買了回來再與你看!」

  「……」她又不是為了說這個。

  眨眼工夫,他就消失在了若生的視線裡。她奈何不得他,索性只讓人跟緊了看好了。

  少頃用過早膳,日頭也越升越高。

  竇媽媽就帶著幾個人,迎著大太陽進了木犀苑,站在廊下給若生請安。

  若生定睛看去,發現竇媽媽身後依次站了三個婦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1:53 PM

第048章 挑人

  俱是三十餘歲的模樣,一人著青,一人著藍,皆是衣著整潔,髮上紋絲不亂的人。

  著了青衣的婦人瞧著身量稍瘦些,容長臉,面上堆著和氣親切的笑,見她朝自己望了過來便立即墩身福了一福。另一個穿著身靛藍裙衫的婦人,則生得是張圓臉,五官秀氣。頭上別著把銀髮梳,耳邊戴著的倒是金丁香,長得白白淨淨的,面上神情卻顯得有些嚴肅。

  不像邊上那個,一臉的笑模樣。

  二人依次向她見過禮後,竇媽媽指了青衣的那個介紹道:「這是成媽媽,今年三十有二,針線手藝上頗有建樹,繡得一手好花,算賬也是一把好手。」

  若生微微頷首。

  她就又指了站在右邊的藍衣婦人說:「這是吳媽媽,今年也是三十二歲,同樣極擅那兩樁。」

  若生用不了兩年就該及笄了,連家的姑娘沒有那麼講究,女紅如何,管家如何都不是太要緊,但到了眼下這般年歲,該學的也還是得學起來。

  竇媽媽挑的這兩個人,都是她親自考校過的。

  女紅好,平素就能對若生稍加指點,不求精通,但求拿起針線來不會手足無措便可。

  至於管賬,管人,那都是必然要學的。不僅如此,若生平素還得去千重園裡跟著竇媽媽學這些事。

  所以這兩個婦人,所精的皆差不離,不管若生挑哪一個都無礙。

  竇媽媽私心裡想著,依若生的性子,只怕會挑成媽媽。成媽媽看著軟和,脾氣好。愛笑,容易拿捏。所以她介紹人的時候,也就先行說了成媽媽。然而誰知,當她問過若生,喜歡哪一個後。若生卻道,「那就吳媽媽吧。」

  竇媽媽怔了怔,成媽媽面上的笑意也似乎僵了那麼一瞬。

  人人都知道三姑娘的院子裡,幾年前就沒進過管事媽媽,裡頭都只是些小丫頭跟粗使婆子,當不得事。這管事媽媽一選出來。那就是她院子裡第一把手,上上下下都能管到,身份不同別個。

  若得用,將來三姑娘出閣了,指不定也能帶著一道去。

  可若生話已出口。人選就是定了。

  成媽媽的嘴角似乎也僵硬了,原本看著和氣的笑意有些彆扭起來。

  竇媽媽則轉瞬便笑了起來,說:「行,那奴婢回頭去稟了夫人,就定吳媽媽。」

  「好。」若生點了點頭,「吳媽媽就留下伺候吧,趁著天氣也不錯,再挑挑人。把二等一等缺的丫鬟份額也給填補上,省得過幾日再折騰一回。」

  竇媽媽看了吳媽媽一眼:「也好,那奴婢這就先回千重園裡回話去。」

  若生道好。讓她帶著成媽媽回去,轉頭就讓綠蕉帶著吳媽媽下去安置。

  約莫半個時辰,吳媽媽就將行囊打點妥當,歸置好了屋子,順便也從綠蕉這接過了名冊仔細看過一遍。

  到姑娘房裡伺候的管事媽媽,字是必須識的。寫得不好看不打緊,最重要的是認識。寫得工整。

  吳媽媽不大愛笑,顯得有些嚴肅。但一開口聲音輕輕柔柔的,倒比那成媽媽面上的笑還顯得親和點。她換過乾淨衣裳,重新將頭髮挽得一絲不苟,這才跟著綠蕉來見若生。

  若生賞了凳子給她坐,而後才讓綠蕉去備了筆墨紙硯來,又讓人將屋子裡伺候的一群丫鬟都叫了來。

  趁著這會間隙,她對吳媽媽說道:「名冊你也瞧過了,人卻還不識得,這會也沒什麼可忙活的,就先認一認。」

  吳媽媽點頭應是。

  沒一會,大大小小七八個丫頭魚貫而入,同若生請安後齊刷刷沿著牆根站了一排。

  綠蕉站在最邊上,一個個給吳媽媽介紹。

  吳媽媽安安靜靜聽著,須臾等到全介紹完畢,若生問她:「往後再見可能認得?」

  一等丫鬟穿一樣的衣服,做一樣的打扮,二等三等亦如是,若生是幾乎就沒有能分清楚誰是誰的時候,尋常陌生人只見過一次,恐怕也難以立刻就記住。

  但吳媽媽卻頷首應道:「是,奴婢都記住了。」

  若生微笑,就聽得她看著那一排丫鬟一字不差的將她們的名字喊了出來。

  甚至於連每個人負責做什麼的,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若生仔細聽著,不由暗自感慨好記性。

  畢竟是竇媽媽親自選的人,斷不會差到哪裡去。即便是方才那成媽媽,想必也是個能幹的。可她一看見吳媽媽,就忍不住想起了前兩年去世的乳娘來。乳娘生得白胖,手指頭也短短的,全是肉,一張臉也生得圓圓的,看著就應該是個愛笑的人,可也不大笑,總是很嚴厲。

  乳娘在時,她並不大喜歡她,可乳娘不在了,她卻總忍不住會想起她。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挑了吳媽媽。

  見過人後,一群丫頭就又出去了。

  若生讓綠蕉把備好的筆墨紙硯拿到吳媽媽跟前,說:「媽媽先挑一挑合適的人選,過會我再看一遍。」

  吳媽媽接了筆,恭聲應是。

  這是考她看人的眼光是否精準,是極難的事。

  但吳媽媽面上神情並沒有大變化,她提筆蘸墨,略想了想就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名字。

  若生房裡一等大丫鬟按理應當有四個,紅櫻被剔除後,若生又打發了一個舉止輕浮的出去,而今也就只剩下了綠蕉跟另一個叫藍玉的專門負責看管箱籠衣服首飾等等。

  吳媽媽寫了四個名字後,就擱了筆,等著紙上墨字微乾,她就遞給了若生看。

  若生掃了一眼,隨意問:「為何挑這幾個?」

  「雪梨跟葡萄原都是二等的,論資歷,是剩下的人裡頭最老的。方才奴婢看去。這二人站得最直,臉上神情最淡定,言談間口齒清晰話語流暢,說的都是要緊的,沒有半個字廢話。年歲也正合適……」吳媽媽謹聲解釋,說完這幾個,又言明了為何從三等裡頭提了兩個十分不起眼的到二等來。

  若生的眼神就漸漸的正色起來。

  吳媽媽不止把她想到的東西說了,連她忽視的細節,也都一一分析透徹。

  她才剛剛見過那群人一面而已!

  若生愈發感慨,彎了彎眉眼。溫聲道:「媽媽選的極妥帖,就照著你說的辦吧。」

  *****

  到了午後,木犀苑裡的人就已煥然一新。

  吳媽媽做事麻利,性子沉穩,很快就接手了原本綠蕉艱難做著的活計。

  往後綠蕉就只在若生身邊貼身伺候著。新提拔上來的兩個人。雪梨跟葡萄,也都各自被派了活。木犀苑裡頓時變得井井有條。

  連二爺出門逛了一圈回來後來找若生,一進門就傻了眼。

  廊下一群丫頭提著水桶攥著抹布,正在上上下下清掃著,還有人搬了梯子置於房檐下,將上頭沾著的灰都一一撣去。前庭裡鋪著的青磚,都乾淨得像是鏡子一般。

  連二爺提著只鳥籠,踮著腳往前看了看。嘟囔句:「又過年了?」

  不到過年的時候,做什麼這麼賣力的除塵?

  他想不通,只覺得奇怪。提著鳥籠吧嗒吧嗒踩上了潔淨如新的地面,到了前頭就喊:「阿九,快出來看我新買的鳥!」

  四周都沒人說話,靜悄悄的,他一開口連回聲都出來了。

  若生聽得再清楚不過,正喝著水。差點被嚇得一口噴出來,好容易咽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這才抬腳往外去。方到門口,她眼前就迎面來了一隻鳥籠。外頭蒙著黑布。

  她唬了一跳,後退了兩步站定指著那鳥籠道:「您買著紅羽的鳥了?」

  連二爺聞言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什麼紅的綠的,我買了一隻彩的回來!」

  「……」

  連二爺瞅著她,一把將蒙在鳥籠外頭的那塊黑布給掀了去,「看!彩的!」

  若生湊近了一看,難怪說是彩的,原來是隻鸚哥,身上紅紅紫紫加點綠又帶點黑……

  連二爺笑得愈發得意:「好看吧!」

  「會說話嗎?」若生直起腰來,好奇地問道。

  連二爺愣了愣,「會嗎?」他伸手戳了戳籠子裡的鳥,突然恍然大悟道,「方才在路上說爺吉祥的,敢情是它呀!」

  然而話雖如此,籠子裡的鸚哥卻一動也不動,翅膀都不扇一下,更別說開口。

  連二爺等了又等,喊了又喊,籠子裡就是沒動靜。

  他懊惱,皺眉道:「難道方才是我聽差了?」

  若生更是一頭霧水,難不成買了隻不會說話的鸚哥回來?

  連二爺坐在那逗了一會鳥,終於失望地道:「罷了罷了,不要它了,我回頭再去買一隻!」

  「……」若生狐疑地看他兩眼,「那這隻怎麼辦?」

  連二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理所當然地道:「給你呀!」

  若生傻眼,花園裡養了那麼多鳥,這隻也擱到那去就是了,給她做什麼。她想著就要婉拒,可她爹不等她開口就擱下茶杯說要走了,餓了要回明月堂用點心去,這鳥就真被他給拋下留在了木犀苑裡。

  結果等人一走,剛被若生無奈之下吩咐人掛去窗下的鸚哥就撲棱著翅膀叫喚了起來——

  「嫁人!嫁人!」

  「……」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2:01 PM

第049章 討要

  正打了水準備往小瓷碟裡倒的綠蕉在邊上聽著,手一顫,水灑碟翻,淋了那鸚哥半身。好在近日天氣漸暖,這水雖清卻並不大冷,籠中鸚哥打個激靈後拍拍翅膀,也就無礙了。它只在裡頭跳著腳喊,「嫁人!嫁人!」

  也不知是打哪兒學來的話,叫喚得那叫一個順嘴。

  若生聽著了兩聲,不覺啼笑皆非,難不成她爹把鳥留下是故意為之?

  她搖了搖頭,讓人上明月堂去向她爹要個架子來懸於廊下。鸚哥會說人語,不似她爹平素養的那些鳥,體型也稍大些,整日在籠子裡待著想必也不自在。她吩咐下去後,趁著架子未曾取來,先同綠蕉商議了起來,道:「既養下了,也不能鸚哥鸚哥的叫著,總得有個名才是。」

  綠蕉應聲附和,可左思右想,也沒有想妥叫什麼名好。

  若生進了屋子,坐在月洞窗下往外看那鸚哥,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名字,她就勾唇笑了笑,說:「不若就叫銅錢吧。」

  「誒?」綠蕉愣了下。

  若生的手撫在新換上的煙霞綠窗紗上,只覺觸手生涼,心下鬆快,面上就笑咪咪地道:「不好嗎?」

  綠蕉怔怔應道:「好是好,只是似乎有些古怪……」而且她總覺得「銅錢」這名字,帶著些許莫名的熟悉。頓了頓,她才恍然,原是像那隻貓的名字——「元寶」。銅錢、元寶,可不都是錢財?

  貓叫元寶,鸚哥叫銅錢,倒真是說不上的奇怪……

  但若生卻似乎覺得這名字很是不錯。

  等到被她打發去明月堂取東西的丫鬟回來時。她已開始「銅錢、銅錢」地喚起這鳥了。偏這隻紅綠毛的鸚哥學舌頗快,沒一會就也能跟著扯嗓子瞎叫,「銅錢!銅錢!」一邊喊,一邊從架子上撲下來,因著腳上掛了銀鏈。倒也飛不遠,就又撲扇著翅膀落回了原處。

  若生瞧著覺得也算得趣,就讓人去添了食水,自往屋子裡走。

  然而她剛才一抬腳,這鳥就又叫喚了起來,「嫁人!嫁人——」

  若生唬了一跳。扭頭看它,笑著斥道:「也不知說點吉祥話聽聽,光會說這些個不頂用的!」

  「不頂用——不頂用——」

  吳媽媽恰走到邊上,聞言嚴肅的面上也終於帶出了兩分笑意來,而後面向若生說道:「姑娘。千重園那邊送了口信來,說是您先前要的人,都準備妥當了,請您抽空過會去瞧一瞧。」話畢,她又說了句,「三爺那邊方才也遞了信來,說的是一件事。」

  若生就明白過來這說的是哪一樁事,於是她看著台磯下一角未曾清除的苔痕點了點頭。說了句「知道了」便轉身進了屋子去換衣裳。

  因今兒個一天未曾出門,她身上便只穿了居家舒適的蓮青色春衫,這會要去見外男。卻是怎麼也不合宜的。

  她命人去取了見客的衣裳來換好,又點了綠蕉跟新提上來的葡萄同行,這才出了木犀苑的門往二門去。

  連家主事的是雲甄夫人,她對男女大防幾乎毫不避忌,但除卻千重園裡的那些人外,其餘外男若想進內宅卻也是不易。但她時常需要見人。又不願意走得太遠,便讓人在內院跟外院的交界處。建了幾間屋子,專門作會面之用。稱作點蒼堂。

  若生長至如今,途經過點蒼堂無數次,但進去辦事,卻還是頭一遭。

  她領著人一進院門,只見滿地樹影,綠濃春深,不由看得一怔。點蒼堂裡不知何時,竟栽滿了高大樹木。

  裡頭人影幢幢,應當只等著她了。若生就拾步上了台階往前走去,一面命綠蕉掀簾,帶著葡萄漸次入內。青白的天光跟著一道照了進去,將入口不遠處的那十八扇烏檀描金屏風照得熠熠奪目。

  連家的富貴奢靡,總是在不經意間就展露無遺。

  她舉目四顧往屋子裡看去,只見屋子兩面皆是大窗,糊了月白色的窗紗,透亮得很。

  這時,屏風後走出來個人,生得膀大腰圓,眉眼卻十分姣好清秀,是個著男裝的女人,瞧著年歲應在二十七八上下。

  她看見了若生,就爽朗地笑了起來,行了一禮後道:「三姑娘來了,三爺跟四爺都正候著您呢。」

  若生先前還仔細聽著,聽到四叔也在時,嘴角就幾不可見地用力抿了抿。

  回來後,她還未見過四叔。

  因著接下去要談的乃是正事,邊上自有伺候茶水點心的人在,綠蕉幾個丫鬟就都被打發去了隔壁的耳房裡候著,並不一同往裡頭去。

  若生斂神,跟著這自稱扈秋娘的女子越過屏風往後走去。

  沒走一會,她便隱隱約約聽到了些說話聲,只屋子裡空曠,說話聲也不大,一時間聽不清楚究竟說的是什麼。但她屏息聽著,仍從裡頭分辨出了四叔跟三叔的聲音。

  三叔語氣平緩。

  四叔口吻雀躍。

  她腳下的步子不覺微微一滯,站在那看窗子上雕刻的花紋,宛若捲草,活靈活現。日光透過窗欞灑落下來,愈顯明亮,可這點蒼堂裡,卻似乎較旁處更冷一些。若生穿得單薄,靜靜一站,就覺有些寒意上湧。她聽見裡頭有人在說,「阿九病了一回,性子倒是變了許多,宛音那丫頭從顏先生那下學回來總是嘀咕,說三姐近些日子勤快得像變了個人……」

  「翻過年長了一歲,她懂事了許多也是該的。」三叔的聲音裡似乎帶了兩分欣慰。

  四叔哈哈笑了兩聲,道:「只怕她是想一齣是一齣,偏大姐看重,巴巴地讓你來點蒼堂領著她見人。」

  若生聽著,抬起了腳。

  即將拐過彎的那一剎那,她又聽見了三叔的聲音。「她一個小姑娘,往前從未碰過這些事,自然需要有人帶一帶。倒是你,得了空不去歇著跑來這湊什麼熱鬧。」

  話音未落,若生的人已走到了裡面。

  連四爺就坐在對面的一張太師椅上。神情散漫,嘴角翕動似要說話,聽見腳步聲就循聲望了過來,隨即大笑道:「阿九難得想要辦事,我做叔叔的,自然該過來湊這個熱鬧!」

  連三爺卻站起身來。指了邊上的另一張椅子道,這屋子裡冷,剛才讓人鋪了軟墊,讓若生往那坐。

  若生依言落座,笑著喚了聲「三叔」和「四叔」。

  邊上的扈秋娘就抬手沏了茶送上來。若生接過。掀了茶杯蓋往裡一看,碧綠的一泓,香氣裊裊,沁人心脾,是今春上才採的西山綠眉。

  西山多茶樹,入春後,只需疏疏幾陣雨,嫩芽舒展。遍山便都綠意濃濃。

  綠眉茶卻並不尋常,其價以金計,頗貴。

  她手中盛茶的蓋碗。如冰似玉,出自龍泉窯,亦是價值不菲。

  若生低頭輕呷了一口,耳邊聽得連四爺道:「阿九,聽說你要人是為了去平州找一個鴛鴦眼的小丫頭?」

  連家的事,他素有插手。這些並非機密的事,他自然會知道。

  若生眸中神色逐漸變得幽暗深邃。在照進屋子裡的薄白日光下,笑著道:「四叔您還不知道我?我聽說有那樣的人。自然是想著要親眼見一見的。」語氣稀鬆平常,聽不出任何端倪。

  一旁的連三爺接話道:「尋一尋也無妨,左右費不了多少人手。」言罷,他對若生說,「大姐只說你想自己要幾個人用,卻不曾提要幾個,要什麼樣的,我就先自個兒幫你挑了些,你先看看,若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回頭再選如何?」

  他沒有隨意挑了人塞給她,反讓她親自來看過選過,若生已覺十分周到,自然連聲道好。

  連四爺歪在椅子上,卻忽然插嘴說:「人多了,也不便管,阿九既是頭回自個兒辦事,選個五六個想必也堪用了。」

  若生聞言,側目看了過去,但見他神情自若,語氣親和,一派為她著想的模樣,心頭猛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嫌惡,將手中龍泉窯的茶杯往邊上輕輕一扣,笑道:「三叔,四叔,這人選其實我先前心裡已有打算,只是不知該不該提。」

  二人皆訝,連四爺率先問道:「哦?你有瞧中的?」按理,外頭的人她見過的並不多。連三爺也疑惑,溫聲道,「但說無妨。」

  若生摩挲著擱在膝上的一柄彩繪白紈扇的象牙起棱扇柄,笑了起來。

  眼波盈盈,明澈如山間泉水一般。

  她搖了搖頭,頭上的元寶雙髻就也跟著晃了晃。

  轉過臉看向連四爺後,她頰邊的笑意愈發深了下去,嬌聲道:「四叔手邊不是有一夥子人,叫做青蛇的?」

  連四爺的眼神變了變,「你從哪聽說的?」

  「四叔不是一直都知道,我這性子好打聽嗎?」若生的語氣愈發平靜下去。

  殺了綠蕉的那個男人老吳,就在這夥人裡頭。

  她慢慢收了笑,盯著連四爺,徐徐道:「四叔捨不得?」

  連四爺當然是捨不得的!

  可不管她要什麼人,要幾個,都隨她的心意去辦,可是雲甄夫人發了話的。連四爺頓時懊惱起來,悔青了腸子不該來攪合,他踟躕著看看連三爺,道:「這……阿九也用不上青蛇這夥人,還是三哥撥幾個過去吧。」

  這話倒是在理,連三爺也覺得若生用不著那樣的人,便有意勸一勸。

  若生看得分明,就長嘆了一口氣,道:「四叔若捨不得,盡可以說,我自會去同姑姑說明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2:05 PM

第050章 老吳

  連四爺聽著,心中念頭打個轉,只得訕笑道:「四叔怎會不捨得,不過幾個人罷了。」但他這般說著,最到底沒能將立即把人送給她的話說出口來。可不答應的話,她就要往千重園裡回話去,雲甄夫人聽後焉會高興?

  闔府上下都知道,因了連二爺的事,雲甄夫人對二房尤為不同。一落地就沒了母親的若生,更是被她時刻嬌慣著的,並非府裡其餘幾房的孩子可相比較的。

  他討饒般地看向了連三爺,乾咳兩聲,勉強笑了笑說:「三哥,我手邊的那起子人,你也都是知道的,只怕阿九用著也不會稱手。」

  那群人以「青蛇」一詞為名,原就是因為毒辣油滑似蛇,平素幹的也都是那些不認為外人道的事,饒是他自己用到他們的時候也並不多,的確不適合一個小姑娘用。

  於他看來,若生要用人,找幾個會拳腳的用一用也就罷了。

  難不成她將來還想繼承雲甄夫人的衣缽?

  念頭一閃,連四爺臉上的笑意愈發尷尬不自在起來。

  若生平時很聽他的話,偶爾甚至會同他的女兒宛音爭寵,只為討他一句誇讚,今日卻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說不通了。連四爺同自家三哥說完話,又轉頭去看若生,勸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四叔如果有法子也一定給你摘下來,可這回卻不是四叔小氣捨不得給,委實是四叔覺著你用他們倒不如另選幾個為好。」

  「阿九,你四叔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連三爺沉思片刻,也勸了句。

  若生垂眸。無聲透了口氣。

  她的記性算不上好,可前世父親的離世,綠蕉的死……一樁樁她都記掛在心底裡,埋得深深的,入了夜睡著了。這些往事就像是夢魘一般漸次浮上來,叫她心疼得幾乎要無法喘息。

  她永遠都不能忘記綠蕉去世那一天發生的事。

  烈日灼灼當空,天氣熱得叫人渾身滴汗。被四叔打發來尋她回去的老吳瘦皮猴似的,神色輕佻,笑意猥瑣,提著劍站在她們跟前。綠蕉厲聲呵斥過去。換來的就是一劍穿心而過。那般小而破敗的院落,在那一刻卻空蕩得好似曠野一樣,她被震住,呆立在原地連上前扶她一把都給忘了。

  這一回,她搶佔了先機。自然再不能如當時一般呆呆立著。

  風掠過樹梢,有綠葉飄落,被風吹著拍打在糊了月白色窗紗的窗子上,發出簌啦輕響。若生就在這細微的響聲中,抬眼朝三叔看了過去,斬釘截鐵般地道:「用著稱手不稱手,難道不該先用過才知?我這還沒用過,四叔就巴巴說了兩回不宜我用。莫不是瞧不上阿九?如果真是這樣,四叔大可以直言!」

  連四爺聞言微驚,當即笑道:「你這丫頭可真是。四叔平素誇你的時候還少了?我要瞧不上你,你五妹妹在我跟前可就沒法做人了。」

  猜著若生跟五姑娘宛音一直明裡暗裡較勁,連三爺便故意扯出了女兒來說事。

  若生心中宛若明鏡一般,聽了這話也就賣面子地微笑了下,但嘴上仍不鬆口,說:「四叔也不必說了。左右不給就不給,姑姑那想必還有更好的人。」

  言下之意。她終究還是要去千重園告狀的。

  連四爺知道雲甄夫人偏疼她,這說了後人早晚還是得給她。不僅如此,事情一說出去,反倒還得再叫他落個苛待侄女的名頭,往後就是再巴巴上趕著給她送好東西,只怕也洗不掉小氣二字的烙印了。

  眼瞧著想在這說服若生是不可能的事,連四爺只得用力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打趣起來:「罷了罷了,似乎我可不敢真落個瞧不起你的話,這人你要是真想要,那就給你。可你四叔手頭也是要人的是不是?所以啊咱們打個商量,你從裡頭選幾個可好?等挑得了,再去你三叔給挑的人裡頭選幾個。」

  連三爺聽著這折中的法子,不由失笑,看了一眼連四爺發現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怕已是剮肉一般的疼了,便對若生道:「也好,你就先從青蛇裡選幾個用用看,若稱手,咱們往後再說,若不稱手,回頭就還了你四叔。」

  若生爽快地點了頭答應下來。

  連四爺長鬆了一口氣,回過頭去吩咐在旁伺候的扈秋娘:「傳話下去,讓那幾個都收拾收拾,乾乾淨淨地過來讓三姑娘挑人。」

  扈秋娘應個是,正要退出去時,又聽到連三爺道,「索性把那幾個也都叫進來吧。」她就再應一聲是,大步流星退了下去。

  屋子裡漸漸寂靜下來。

  連四爺是個耐不住的,就歪在椅子上問若生:「三丫頭,你什麼時候連四叔手邊有哪些人都給打聽著了?」

  若生挑眉,正視了過去。他先前還叫她阿九,這會卻連乳名也不叫了,口氣愈發親近,隱隱約約間還帶著幾分長輩的譜。她就輕笑出聲,繞著扇柄下綴著的杏色流蘇把玩著,道:「這可不能告訴您。」

  「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還說不得了?」連四爺追問。

  若生輕描淡寫道:「四叔,咱們家可不興刨根問底。」

  一旁的連三爺聽到這話,也不由微微側目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沒吭聲,只繼續吃他的茶等人來。

  連四爺卻大笑了兩聲,「哪個說的咱們家不興刨根問底?」

  若生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忽然問道:「姑姑為何終身未嫁?」

  連四爺:「……」

  若生攤手:「您說,是不是不該刨根問底?」

  「……」連四爺張口結舌。

  好在外頭已響起了腳步聲,扈秋娘已回來了。

  一行七八個人,皆著了差不多的衣裳,只高矮胖瘦不盡相同。

  若生看著四叔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就知道這群人是他的,於是就開始大膽地在這七八人中搜尋起了老吳來。她記不得他的具體樣貌了,可身形卻還記得些,瘦,很瘦,乾巴巴的連兩頰都凹陷了下去。

  她一個個看過去,從頭看到腳,仔仔細細打量著。

  突然,一個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抿了抿唇,旋即指了那人扭頭問連四爺:「四叔,這人叫什麼名?」

  「哪個?」連四爺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去,看清楚後漫不經心地道,「哦,就叫他老吳便可。」然而話音剛落,他卻忽然警醒起來,問若生:「怎麼,你已經挑妥了?」

  老吳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一個,但人生得醜,看著丁點不討喜,他本料想著若生選誰也不會選了老吳才是,可此刻若生第一個就指了老吳來問他,連四爺的心不覺往上提了提。

  送人給她,他已是肉疼萬分。

  這如果送的還是最得用的,他可就連腦殼都疼了。但往往怕什麼就來什麼……

  少女猶帶稚氣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異樣,只看著他道:「此番是不是不論阿九怎麼挑,四叔都會應允?」

  連四爺不妨她突然間不答反問,猝然間脫口而出:「那是自然!」

  若生就點一點頭:「好,那我就要這幾個!」

  她白皙纖細的手指伸得筆直,依次從左點到右,在點到老吳時停下了,「算上他,就成。」

  連四爺的心猛地漏跳了下,但話已出口,想再改口反悔就來不及了。

  若生眉峰微揚,道:「四叔以為如何?」

  「很……很好……」連四爺咬著後槽牙,從齒縫間擠出話來,想笑,這面上的笑容卻比不笑還生硬尷尬。

  若生嬌嬌笑了兩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徑直走到老吳幾人面前,朗聲說道:「四叔已經把你們幾個撥給了我,往後你們就不是四叔的人了。」言罷,她轉身望向連四爺,斂衽一福,恭謹地道:「阿九多謝四叔。」

  連四爺沒聽見謝字倒罷,這會一聽進耳裡,當下不痛快起來,可當著連三爺的面,又要防備若生去向雲甄夫人告狀,他是一不能反悔二不能發火,只能憋著氣艱難點頭:「不客氣,這都是四叔該做的!」

  「這下子就夠人手了。」若生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笑吟吟念叨起來,「三叔選定的人裡我再挑個三五個吧。」

  說著話,她又看向了扈秋娘這會剛剛領進來的一行人,隨意挑了幾個出來。

  三叔選的人,必是花費過心思多方考量過的,她再挑也挑不出什麼名堂來,選哪個都是一樣的。

  若生三兩下敲定,站在那同三叔道謝,眼角餘光卻瞥向了人群裡的老吳,眸光微閃,發出了咄人的光芒。

  老吳似有察覺,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來,對視一眼卻又立即低下了頭去。

  她身為主子,遠不是他能一直盯著看的。

  然而她打量起他來,卻是肆無忌憚。

  眼前的人同記憶中那乾巴巴的惡人,並沒有太大區別,一樣瘦得像塊風乾了的臘肉。

  若生看得心頭一陣火起,勉強按捺下去,等到三叔跟四叔出了點蒼堂後,她便看著跟前齊刷刷站了一排的人,點了老吳出來,問:「叫什麼名,都會做些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2:10 PM

第051章 用處

  老吳往前站一步,彎腰點頭,笑著答:「小的姓吳,沒名字,因在家中行大,所以眾人皆喚小的一聲吳大,三姑娘大可順著原先四爺的叫法,只叫小的為老吳就是了。」他悄悄用眼角瞄著若生,束在身前的手交握著,右手的大拇指用力抵著左手的拇指,兩片指甲「吧,吧」互相摳著,「您不能做的,不該做的,卻想做的,小的皆能幫您如願。」

  「這話倒是有趣!」若生挑起眉,坐在太師椅上的身子鬆垮下去,姿態反倒閒適自在起來,手肘撐在邊上茶几上,手掌拄下巴處,「那我若是想要你死,你是死還是不死?」

  老吳一愣,訕訕笑著:「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說笑?」

  若生「哈」了聲,神情輕蔑地看著他,「你覺得我像是在說笑?」

  老吳悚然一驚,在點蒼堂的陰涼春意裡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突然間覺得眼前的三姑娘根本不像眾人口中曾傳言的那般天真嬌縱。他的腰桿愈發彎了下去,聲音裡也帶上了恭敬跟小心翼翼,「主子要小的三更死,小的斷不敢拖延到五更。」

  若生垂著眼低低地笑,並不看他一眼。

  四叔問她怎會知道他身邊有一群稱作青蛇的人,她避而不答,自然也是沒法答。前一世,她休說像今日這般在點蒼堂裡見人問話,就是連家祖上究竟是做什麼起家的,後來是如何發達的她都鬧不大明白。四叔身邊都有什麼人,她亦從來不曾多加註意過。

  她只知盯著個五堂妹瞧,有事沒事便同她胡亂折騰。一邊艷羨一邊嫌惡。

  直到後來,連家垮了,她爹去了,她的心思才開始漸漸收攏再收攏,眼睛亮了許多。

  姑姑一不在。連家就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連家了。三叔手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折損,最後終於潰不成軍。四叔一開始自然也是如此,可後來他倒戈相向,許多事情也就變得不一樣了。那個時候,他手底下就只剩下這一夥子人。堪稱心腹。

  她也就是在那時才發現了「青蛇」,發現了老吳。

  世上之人多重利益權勢,昔年她不過案上魚肉,老吳看她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而今她是主子,他是僕。他就連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放肆。生就一雙勢利眼,偏又是個心狠手辣無恥之輩,這樣的人,即便有大用處,也不可久留。

  「三姑娘。」

  扈秋娘的一聲輕喚,將若生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她抬起頭來,朝扈秋娘看去,聽得她說。「姑娘,二爺派了人來問您何時回去。」

  從若生的木犀苑到點蒼堂還頗有一段距離,連二爺派了人過來探聽消息。這會人肯定還在外頭候著。若生回過神來,便道:「去回了人,就說我約莫一刻鐘就回去了。」

  扈秋娘應聲退下。

  若生就扭頭去看仍舊彎腰站在自己眼前等著她說話的老吳,笑了笑,說:「罷了,我同你說笑呢。」

  老吳的腰微微直了些。笑著問:「姑娘可有什麼吩咐?」

  「自然是有的。」若生自椅子上站了起來,「如今有一群人正在平州辦事。但始終沒什麼消息,所以我要你帶著人在京畿好好打聽打聽。」她隱約記得雀奴曾經無意間提起過。她有段日子,曾在京城還是京城附近待過。

  聽著只是打聽什麼,老吳不覺微鬆一口氣,頂著一張乾巴巴的瘦臉繼續詢問:「不知三姑娘想打聽什麼?」

  若生知道他找人的本事,先留著他自然是有用,她就揀了要緊的事吩咐了下去。

  老吳聽完兩顆眼珠子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悠著,嘴上倒沒敢吭聲,只笑著應下,而後拍著胸脯保證,只要這人的消息曾在京畿出現過,他就一定能將蛛絲馬跡給找出來。

  「很好,只要你事情辦得妥當,重賞必是少不了。」若生抬了抬手,袖子往下一滑,露出腕間的一隻玉鐲來,滴翠一般的顏色,令人不忍移開目光。

  老吳咽了咽口水,轉過身就去同人吩咐起來,將若生方才所言一字不落地轉述了一遍。

  很快,人群散去,屋子裡就只剩下了若生跟隨侍在旁的扈秋娘。

  扈秋娘是雲甄夫人直接親點了來跟著她的人。因若生不管如何究竟還是個姑娘家,年歲又不大,許多事並不方便自己去辦,所以身邊能有個扈秋娘這樣的人跟著,是極妥帖的事。扈秋娘今年二十七,嫁過人,所以挽著婦人頭。她娘在生她之前一口氣生了六個哥哥,好容易養大了,要娶妻成家,等到老三娶親時,家裡就已經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

  恰巧有戶人家的兒子是個癆病鬼,一天到晚的咳,咳得一帕子都是血,眼瞧著就要活不成了,就想找個人沖喜。

  得是命裡屬火的。

  小火龍一沖喜,沒準就能有回天之力。

  再者要個看著好生養的,一來二去這戶人家就看中了扈秋娘。

  她娘一氣生了那麼多兒子,想必她也一定是個能生兒子的。可誰知,扈秋娘前腳才被抬著進了側門,後腳這病鬼少爺就一命嗚呼了。

  這下子可好,沖喜沖喜沖成了白事。

  富戶一家就嚷著是扈秋娘給剋死的,嚷著既進了門,那就殉了吧,結成陰親,也不叫那少爺黃泉路上走得寂寞。

  說到這,扈秋娘看著若生笑了下,說她娘收了人家二百兩,感恩戴德完就尋摸著給她哥哥娶妻去了。

  她自嘲:「奴婢還值二百白花花的銀子呢。」

  若生聽著,心里卻漸漸地泛起酸楚來。

  扈秋娘繼續說,富戶一家要她陪葬,命人拿了白綾勒死她,卻不防她只是閉過氣去了,並沒有死。

  半道上,裝在棺材裡,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咳得震天響,喉嚨裡疼得像是有火在燒咿咿呀呀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她嚇壞了,就開始拚命拍打棺材,「嘭嘭嘭」,一聲又一聲。

  外頭抬著棺材的人都聽見了,以為是詐屍,這腳就再也邁不開。

  幾個人一對視,撂了東西撒腿就跑……

  若生問:「後來呢?」

  扈秋娘笑聲爽朗:「夫人正巧途經那處,聽見響動命人當街起開了棺材,救下了奴婢。」她感慨著,「要沒有夫人,這會奴婢只怕早成一堆爛骨頭了。」

  若生仔細聽著,突然間就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姑姑會把扈秋娘送到自己身邊來。

  這樣一個人,自然會全心全意待她。

  再加上扈秋娘一直待在外頭,並不是綠蕉這些在內宅裡伺候慣了的,往後若生要同外院的人打交道,有個扈秋娘在中間跑腿,再合適不過。

  過了一會,若生就讓綠蕉跟葡萄來見過扈秋娘,一行人出了點蒼堂開始往木犀苑去。

  她爹還在眼巴巴地等著她回去,也不知是為的什麼事。

  若生掛念著,腳下的步子就越邁越快,只花了來時一多半的光景就回去了。

  一進門,她就瞧見她爹在廊下逗鳥,「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

  站在架子上的鸚哥撲扇著翅膀飛下來,又落回去,就是不吱聲。

  他就罵它:「讓你說話你撲我一頭灰,比阿九還笨!」

  「……爹!」若生無力扶額。

  連二爺轉頭來看,見她回來了,立即笑咪咪地跑下台磯迎上前,道:「走走,我可等著你一道去看人摘槐花呢!」

  若生狐疑問道:「這才剛進三月沒幾天,就都開了?」

  「金嬤嬤說是因為天熱,所以今年這花開得還比往常早許多。」他笑著回答,又念叨起來,「我前段日子就在盼著吃槐花餅,這下可就能吃著了。」

  言罷,他拖著若生就走。

  若生措手不及,只堪堪尋了個空隙回頭吩咐了句綠蕉帶扈秋娘去見吳媽媽,就被她爹給拖出了老遠。

  一路走,他就一路說:「要不要讓廚房今兒個晚上先煮一鍋槐花飯?」

  若生微哂:「除了吃槐花餅跟槐花飯,您心裡頭就沒有別的事了?」

  「有啊!」連二爺拔高了音量,「我還想吃八寶珍珠丸子、翡翠蝦仁、清蒸鱸魚、炒鵪鶉、醉鯉魚……」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經滔滔不絕地報出了一大桌的菜色。

  若生聽得目瞪口呆。

  父女倆快步走著,須臾一頭栽進了槐樹林裡。

  綠蔭如雲,槐花似雪,花香馥郁而甜蜜。

  若生放眼望去,瞧見早有幾個丫鬟三三兩兩在樹前拿了鉤鐮提籃等物,踩了梯子高高站定,開始採摘槐花。

  她粗粗一算,這槐花但凡有點黃斑黑點的皆不能要,採摘下來後還需一朵朵撿得乾淨了方才能食。好在眼下槐花初綻,多是半開,正是最嫩的時候,也就不必太過挑撿。

  思忖間,她聽到她爹突然問,「阿九你說,新鮮的槐花就這麼摘下來能不能吃?」

  若生打著哈哈,「還是回頭做了吃食再用吧……」

  連二爺嘀咕著,「要不你先嘗嘗?」

  「……」

  這時,林子裡忽然傳來一道尖叫聲,「啊——」

  緊接著就有人喊叫起來:「哪來的大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2:14 PM

第052章 奇怪的錦囊

  一時間林間滿斥驚呼聲。

  連二爺豎起耳朵聽著,聽見「喵嗚」一聲,就立即拔腳越過身前的樹往林子深處去了。他個高腿長,眨眼工夫就跑得沒了影。若生急了,提了裙子也匆匆追了上去,奈何跑得慢,半天也沒見追上。

  她在後頭喊他,他卻越跑越快,只瞅著間隙回頭揚聲說:「我去看看貓在哪!」

  連家可沒有人養貓,這宅子裡按道理也就不應該出現貓這種生物,外頭又是大街小巷,滿是人煙,野貓出沒這種事他們亦是聞所未聞。連二爺好奇心大作,撒丫子就循聲跑了過去。

  幾個丫鬟正舉著鉤鐮要圍捉那貓,偏偏那黃白的一團竄得比兔子還快,在人群中橫衝直撞的,叫她們連根毛也碰不到。

  「你上那堵著去!」

  「別愣著呀,趕緊地上去捉住了!」

  林子裡吵吵鬧鬧的,又時有丫鬟憤憤說,「作死的,將我的裙子都給刮毛了!」

  「怕它作甚,用手捉了吧!」其中一人手執提籃站在樹下,似是想上前去幫忙,又怕手中提籃裡好容易採摘了半籃的新鮮槐花給貓撲撒了,便只踟躕地立在那動動嘴皮子。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慌忙回頭去看,嘴裡驚道:「哎呀,二爺您別上去,過會叫這小畜生給衝撞了可不得了……」

  可連二爺哪會聽她的,口中說著「我就瞧瞧」,一邊就要衝過去。

  丫鬟不敢放行,把手裡的提籃往那顫巍巍的樹梢上踮腳一掛,就笑著來阻他:「二爺您快聽奴婢一句勸。過會等她們將貓給捉住了再提上來給您看也是一樣的。」

  連二爺卻覺得這怎麼能一樣,仍是巴巴地要親自過去捉貓。

  丫鬟連勸了兩句覺得這可勸不住了,正頭疼著瞥見若生趕了過來,忙迎了上去道:「三姑娘,那貓瞧著體型碩大。只怕凶得很,您快勸勸二爺別往那前頭去了吧。」

  萬一連二爺在這傷著了,回頭她們一個也討不著好,保管得吃不了兜著走。

  她急得額角都冒了細汗,同若生說話時的語氣也變得飛快。

  然而就是這麼一句話的工夫,連二爺就飛快地溜走了。

  若生正巧發覺。連個聲也來不及出就追了上去,結果朝前一看就看見了元寶那胖乎乎的身子,背對著她,露個大屁股,尾巴搖啊遙悠閒得很。

  被一群人圍困著,它竟半點不慌,反倒爬到了高高的樹上打起了哈欠,「喵嗚……」

  若生看著就傻了眼,它怎麼又往連家來了?

  思忖間,不遠處忽然衝出來個著杏色衣服的小丫鬟,舉著手上的鉤鐮就要往元寶身上落下去。

  若生大驚失色:「別打它——」

  那丫鬟聽見她的聲音,險險住了手。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在場諸人也都立刻朝她看了來,就是連二爺也都定住了腳,奇怪地回頭看了看她道:「阿九。你怎麼一腦門子的汗?」

  若生聞言抬手往自己額上一撫,蹙起了眉頭。

  哪來的一腦門子汗,這明明是乾的……

  「哈哈哈哈,被誆了吧!」連二爺捧腹大笑。

  笑聲裡,樹上的貓猛地一躍而下,飛奔著就朝若生跑來。

  眾人猝不及防。它直接就撲進了若生的懷裡。

  這一回若生可沒能站住,「撲通」一聲就地摔倒。坐在了樹下幾星落花上。

  「喵喵——喵——」元寶瞇著眼睛,用尾巴輕輕掃著她的手。埋首在她懷裡親昵地噌了噌。

  一行人這才反應過來,丟了提籃鉤鐮等物,急匆匆地衝上去要扶若生起來。連二爺跑得最快,到了跟前一彎腰就把貓給抱了起來往邊上一丟,而後就去拽若生起來,一面緊張兮兮地問:「摔著哪了?疼不疼?要不要緊?想哭不想哭?」

  尾椎骨上有些木木的疼,但並不要緊。

  若生便深吸了一口氣,就著父親的手站直了身子,搖頭道:「地上軟,沒摔疼。」

  連二爺似不信,用擔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而後轉身就去找被自己丟開的貓,嘴裡念叨著:「敢欺負我閨女,看我不扒了它的皮……」

  「喵……」角落裡,胖貓蹲坐在地上,聲音微弱地叫喚了聲,似討饒。

  連二爺捋著袖子小聲嘀咕:「別叫,賣乖也是無用的,我已經知道你不乖了……」

  元寶的聲音愈發輕了下去,「喵……」視線卻越過連二爺,落在了若生身上,旋即它突然在地上翻了個身,打著滾「喵嗚喵嗚」亂叫起來。

  「長得這麼肥,再叫我就宰了你當下酒菜!」連二爺嘟嘟囔囔恐嚇起來。

  在後頭聽著的若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趕忙說道:「好了好了,都別圍在這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趁著日頭還高將槐花採摘了仔細挑挑。」吩咐完,她大步朝著父親跟元寶靠近。

  元寶就飛快從地上爬了起來,三兩下竄到她腳邊,攀著裙擺不撒開,一面歪頭覷著連二爺。

  連二爺皺皺眉,問若生:「這貓認得你?」

  若生頷首:「勉強算是認得。」

  「咦?」連二爺奇怪起來,「這是誰的貓?」

  若生彎腰撈起元寶,仔細往它身上掃了一圈,果然瞧見了先前那隻錦囊,一模一樣,只上回見時鼓囊囊的,這次卻癟癟的。

  她一時猜不透元寶再次出現在連家的用意,只得斟酌著,道:「是位友人的貓……」

  連二爺瞪大了眼睛:「是誰?」

  「不告訴您。」若生別過臉去看身後不遠處的樹。

  連二爺怔了怔,也不關心這貓是打從哪兒溜進來的了,只垮著臉說道:「阿姐說你年歲大了自然不會同小時一樣,事事都告訴我。唉……這就應驗了……」言罷,他神情委屈地看向若生,又看看她懷裡的貓,癟癟嘴,「我還不如一隻貓!」

  話至此。他開始唉聲嘆氣。

  這一聲聲嘆下去,等到他們回了二房地界,他還沒能高興起來。

  丫鬟打起了蔥綠撒花軟簾,他瞅瞅元寶,哼了聲:「它沒長腿呢,自個兒不會走路!」說著。他抬腳啪嗒落在了碧綠鑿花地磚上。

  月洞窗下鉤子掛著的架子上,正在喝水的鸚哥銅錢也突然張了嘴,扯著嗓子叫了起來:「腿!腿!」兩隻翅膀扇動得嘩嘩作響。

  元寶就立刻仰起了脖子往上看去,看見是隻鳥,當即大叫了起來。聲音雀躍得很,胖乎乎的身子也蠢蠢欲動起來,眼瞧著就要撲上去捉它了。好在架子掛得高,它沒東西可以借力,也夠不著。

  架子上的銅錢轉個頭,又低下去喝它的水,鳥喙浸在清水中,眼睛卻看著周圍。

  「喵!」元寶亦四處張望起來。看看扶欄,又看看月洞窗,再看看那高高懸著的架子。最後目光落在了鸚哥腿上吊著的銀鏈上。

  然而若生沒給它機會多瞧,讓綠蕉將它放下後,就在廊下蹲身去解它脖子上掛著的錦囊。

  上回元寶來,是從那牆洞裡溜進來的,若生就吩咐下去讓人去那處看看,花叢是不是亂了。

  而後她便就著明晃晃的日光將錦囊打開了來。

  誰曾想。裡頭除了張字條外,就空空如也了。

  她狐疑地取出字條展開來看。一看之下卻愣住了。那上頭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寫的也的的確確就是她上回寫的那兩字——多謝。她低頭去看元寶,但見它昂著頭回望過來,齜牙微笑,不覺愈發困惑。

  可元寶再靈活聰明,那也只是隻貓,除了喵喵亂叫外根本無從開口為她解惑。

  若生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等到丫鬟回來,同她稟道,「回姑娘的話,那叢薔薇的確亂了些許。」

  若生擺擺手將人打發了下去,再去看元寶,那胖乎乎的一團就縮在她腳邊撒起嬌來。她怔怔地看著手裡的錦囊,一頭霧水。

  她爹在屋子裡喊:「阿九阿九,你還在外頭做什麼呢,吳媽媽讓人做了好吃的,還不進來?」

  「喵嗚……」像是聽懂了好吃的三個字,元寶噌地爬起來,踩著地磚往裡走。

  若生哭笑不得,只能也掀簾入內。

  她爹正吃著塊香糕,先看見了貓就含含糊糊嘟噥起來:「素……它久……」

  「過一會就送它走。」若生失笑,在他邊上落了座,錦囊被她擱在了一旁的茶几上。她琢磨著元寶上回出現是為了送那袋子蜜果子,這次也不該毫無理由的出現才是,可錦囊裡只有她寫的一張字條,元寶身上也再沒有旁的東西了。

  若生揀了塊糕吃著,思緒慢慢地亂了。

  元寶卻自若地賴在她腳邊,張著嘴想吃桌上的點心。

  過了約莫一刻鐘,連二爺再次催若生:「你瞧瞧它,還想吃你的銅錢呢,快把它送走!」

  若生一看,元寶正流著哈喇子盯著窗下的鸚哥,果然一副饞樣,不由啞然。

  她就道好,帶了元寶出去讓人看好了,自己回房提筆重新寫了一張字條塞入錦囊,而後才給元寶掛上,悄悄地讓它從洞裡溜走了。

  誰也不知道,元寶鑽出去後,卻又趴了大半天沒動彈。

  良久,它才慢吞吞地往家去。

  結果才進蘇家的小竹林沒多久,它就被今日休沐的蘇彧給逮了個正著。

  蘇彧一低頭,就看見了它脖子上的錦囊,頓時變了眼神。

  他明明將錦囊擱在了案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2:20 PM

第053章 字條

  「喵嗚。」元寶輕輕叫了聲,邁著小短腿爬啊爬,一點點從他腳邊爬遠了。

  蘇彧冷笑了聲,大步上前一把將它打橫撈起,看著錦囊問:「打哪回來的?」

  元寶不吭聲,閉上眼睛腦袋往後一仰,四肢攤開,開始裝死。肚皮上毛茸茸一片白毛,柔軟綿密。它一動也不動地僵著,不妨鼻前忽然掠過一陣風,兩片被風捲起的竹葉不偏不倚擦著它的鼻子過去,惹得它立即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渾身顫抖起來。

  這般一來,它自然無法繼續裝下去。

  睜開眼,元寶就眨巴著眼睛將爪子默默往前探,勾著蘇彧的袖子,「喵嗚」來「喵嗚」去。

  蘇彧睨它一眼,並不言語,抓著它邁步往小院中去。

  進門時,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正挽著袖子在打水澆花,見狀一愣,而后道:「五爺,西面那叢花都叫元寶給糟蹋了!」

  聽見這話,原本安安靜靜待著的元寶驀地扭頭去看他。

  小院裡栽了些花花草草,原不多,但因如今正值春日裡,開得倒也是正好,粉粉白白的各色花瓣層層疊疊堆在那,招了不少蝴蝶來。元寶看著就雀躍,天天蹲在那撲蝶,結果蝴蝶沒被它撲到幾隻,花倒是都被它給踩歪了。

  這些花草平素就都是三七在伺候著,眼瞧著開得正好看就被元寶給全折騰壞了,他心疼得很,瞥見元寶還看自己,就抓著水瓢憤憤道:「先前我還幫著你撿東西,往後再落了看哪個幫你撿!」

  三七今年不過才十三四歲。生得又是一張娃娃臉,一笑唇紅齒白活脫脫就是那畫中的善財童子,元寶根本不怕他。

  看他氣鼓鼓的,元寶還齜牙笑,嘴邊的幾根鬍子顫個不休。

  蘇彧低頭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蒙在它臉上。

  「喵嗚……嗚嗚嗚嗚……」

  蘇彧定定看向花前站著的三七,低低問:「幫它撿了什麼東西?」

  「哦,您那會正巧不在,小的晾了衣裳回來準備進屋子裡放木盆,一扭頭就撞上了它。」三七手下動作不停,一手拿著水瓢。一手提著小木桶,「元寶嘴裡叼了只錦囊,一頭撞在小的腿上後這錦囊就掉了。」

  然後它低著頭磨蹭了半天也沒能再把錦囊拾起來,遂仰頭看向三七,喵喵的叫起來。

  三七便順手彎下腰給它撿了起來。誰知遞過去後,元寶卻閉著嘴不肯動了,只眼巴巴瞅著他。三七看了看錦囊,想著八成是這貓也嫌叼著嘴累,於是乎就笑著為它掛在了脖子上。

  元寶便「喵」了聲,嗖的一下竄了出去,只給三七留下個圓滾滾的背影,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三七澆著水回想著早前那一幕。氣不打一處來,噘著嘴嘟囔起來:「小的要是知道它把這花給糟蹋了,別說幫著又撿又掛的了。就是它叫破了喉嚨,小的也絕不搭理它一下!」

  他嘟嘟囔囔說著,又扭頭去找蘇彧。

  然而誰知他身後不遠處原本應該站著人的地方,空蕩蕩的,連個鬼影也沒有。

  三七嘴裡的話戛然而止。

  過了會,他抬頭看看碧藍的天空。長長嘆了口氣。

  他這跟的是什麼主子啊…

  屋子裡的蘇彧這會卻正在摘下元寶脖子上掛著的錦囊。

  他稍一抬手,元寶就後退一步。

  他將手探出去。它就往桌子下躲。

  蘇彧就收了手屈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叩響,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往連家去了?」

  「喵……」元寶在桌子底下蜷成了一團。

  蘇彧輕叩著桌面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他忽而彎腰往桌下看去,視線越過桌子腿正正落在元寶身上,他冷著臉:「胡鬧!」口氣不像是在罵貓,倒像是在斥責自己養大的孩子。

  元寶上回去連家,是他授意的。

  查明了連家所在的位子後,他領著它狀若無意地走了一遍,又算計過該從何處進入方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連三姑娘的院子裡,所以元寶上回是從哪進去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而當他此刻瞧見元寶背上的毛髮上沾了幾星薔薇花汁時,他便明白它又去了連家。

  但這次,它是自作主張去的。

  蘇彧想起當日卦象,愈發覺得不該再叫元寶接近連若生,就看著它道:「往後再胡鬧,我就命人做了籠子將你鎖起來。」

  元寶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身子瑟縮了下,嘴裡的聲音亦是「喵嗚」一聲輕了下去。

  蘇彧這才取下錦囊掂了掂,輕飄飄的,卻似乎比先前稍重了那麼一分。

  他蹙起了眉頭,白玉般乾淨修長的手指落在了錦囊口子的繫帶上。

  ——裡頭多了一張字條。

  其中一張上面寫著多謝二字,是他原先就見過的,而另一張上的墨字卻都還是新鮮的。

  蘇彧掃了一眼,便知這兩張字條出自一人之手。

  新出現的這一張,亦是連若生手書無疑。

  他將字條一揉,胡亂塞回了錦囊中,口子一紮,站起身來攥著錦囊往櫃子邊上去。打開櫃門,尋出一隻陳舊的木頭匣子來,他開了鎖掀開蓋子,將手中錦囊也囫圇丟了進去。

  也不知撞上了何物,匣子裡傳來低低的一聲輕響。

  被揉作一團的錦囊在裡頭打了個滾,落在一旁,露出了下頭的一枚銅錢。

  銅錢下,還有一塊玉牌。上頭穿著紅繩,像是經年的,顏色已然褪得發白。

  方才的那聲輕響,正是錦囊落下後,撞上了銅錢,銅錢又碰到了玉牌的聲音。

  「啪嗒」,盒蓋落下。匣子裡重新變得漆黑一片。

  任外頭時光交替,春秋變換,這些死物,漸次沉默了下去。

  外頭卻已是暮春時節,天光明媚。

  元寶聽著響動。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往外爬了幾步,見桌前無人,它就搖著尾巴飛快地竄了出來,眼瞧著蘇彧還在櫃子前站著,它立即撒腿就飛奔起來。可誰知這門關得牢牢的,它一把撲上去。爪子摳著門板,「嗤啦——嗤啦——」

  門板卻始終紋絲不動。

  元寶無力地伏在地上,轉頭來看蘇彧,耳邊卻聽見一陣翅膀撲棱聲。

  轉瞬,一隻灰羽的鴿子就沿著半開的窗子飛了進來。將翅膀一收落在了窗下的書案上。

  元寶登時雙眼放光。

  可蘇彧也瞧見了那鴿子,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至窗邊,正巧擋住了元寶的視線。

  它就滿地打轉,想要走過去跳到書案上,「喵!喵喵!」

  這鴿子頭一回來時,元寶正趴在書案上打瞌睡,一睜眼就將它給捉住了,雖然最後鴿子是被蘇彧救下了。但這畏懼卻已深入骨髓,這會一瞥見元寶的模樣,它就「咕咕」叫著跳到了窗台上。看著一副隨時就要拍翅膀飛走的樣子。

  好在蘇彧及時揚手捉住了它,從它腳上取下信後就將它放出了窗外。

  元寶失望地「喵」了聲,尾音拖得長長的,慢吞吞爬回了桌子底下黯然神傷去。

  蘇彧沒搭理它,先看了信,而後神色微變。推開了窗子招呼三七,「看著元寶。休叫它再亂跑。」

  三七提著小木桶點頭如搗蒜:「給餵吃的嗎?」

  可沒等到回話,蘇彧的人影就已經從窗邊消失了。

  三七愣愣地盯著窗欞看了半響。將手裡的木桶往地上一頓,哭喪著臉腹誹起來,還能不能好好說次話了?

  回應他的,卻只有不知何時爬到了窗口處的元寶,「喵——」

  至於蘇彧,這會已出了門往竹林裡去了。

  出了竹林,他腳下亦不停,只徑直往角門去。走至空巷,角落裡突然「噠噠」幾聲輕響冒出一匹駿馬來,膘肥體壯,鬃毛被風吹得揚起。蘇彧上前兩步,牽住牛皮製的韁繩,一腳踩住腳蹬翻身上了馬。

  午後天光仍亮,他騎馬步出平康坊時,這天色卻漸漸黯淡了下來。

  頭頂上烏雲團團愈發如墨團一般,沉甸甸的,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傾盆大雨。風聲亦是大作,吹得道旁樹木枝葉搖曳作響,隱隱約約的,遠處似還有雷聲轟鳴。

  今年開春後,下過幾場雨後就是許多都不見雨水。四周草木雖綠,卻總好像缺了些濕潤的水汽跟清新。

  蘇彧策馬轉過個彎,天色愈暗,轉眼間就有細密雨絲筆直墜下。

  只須臾,雨絲便變成了豆大的雨珠,一顆顆落在人身上打得生疼。

  蘇彧下馬時,正巧瞧見檐下的一盆花孤零零地淋在雨中,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急雨給打得狼狽不堪,未開的花苞都碎了。

  他抿了抿薄唇,叩響了門扉。

  「篤篤——篤篤篤——篤篤——」

  兩短三長,總計七下。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道縫。

  門縫裡探出半張臉,待看清來人是蘇彧後才將門大開了去,口稱著「主子」將人迎了進去。蘇彧隨手接過油紙傘走進雨中,一邊沉聲問:「什麼時候發現不對勁的?」

  「往常午後睡上一個時辰也就醒了,可今日是未時一刻睡下的,到了申時二刻裡頭卻還沒有響動,乳娘進去探看這才發現不知怎地已燒得額頭滾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5:23 PM

第054章 孩子

  蘇彧腳下步子微頓,停下來站住,吩咐道:「去備了紙筆送過來。」

  出了這樣的事,他不得不立即給那邊遞個口信過去。偏偏又趕上落雨……聽著身旁的人應了是,蘇彧不動聲色地繼續抬腳往前走去。他走得很快,面上神情卻並沒有太大波動。

  地上的磚塊鬆動了,露出幾個小坑,裡頭積了水。

  他一直望著前方,著了軟靴的腳踩在青磚上,卻每一回都正好避開了水坑。是以當蘇彧走至廊下收了傘時,靴面上也不過才濕了些許而已。

  檐上積聚的雨水卻已如注般嘩嘩淌下,沒一會就將廊下淋得一片濕漉。

  「咿呀——」一聲,長廊盡頭的一間屋子向外推開了門。裡頭快步走出來個著褐色衣裳的少年來,生得唇紅齒白,同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很是相像。

  瞧見蘇彧,他就迎了上來,走到近旁後壓低了聲音說:「五爺,早前慕姑娘開的藥已差不多吃盡了。」

  蘇彧的眉頭飛快皺起,垂在身側的手隱在袖間飛快掐算了一下,而後道:「怎麼會這般快?」

  「小公子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吃藥的時候比吃飯都多。」

  「眼下是醒著還是睡著?」

  「迷迷糊糊的,但醒總是還醒著的。」

  蘇彧蹙著眉頭淡淡「嗯」了聲,將手中濕透的油紙傘遞了過去,「我去看看他。」

  慕家出了幾代名醫,但多是勤學所致,並不曾出現過驚才絕艷的人物,直到年輕一輩裡出了一個慕靖瑤。

  慕靖瑤小字曼曼。同賀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道長大,自幼十分聰慧,不過剛識字就知道捧著晦澀深奧的醫書看,頗得慕家老爺子的喜歡。等到他從太醫院裡告老後,就在家中親自教導孫女。所以慕靖瑤雖然今年才及笄,但她在歧黃之術上已很有心得。

  蘇彧因同賀咸交好,也就由此認得了她。

  她開的藥方子,很好。

  藥性溫和不猛烈,效果卻頗佳。

  但到底治標不治本。

  蘇彧快步往半開著門的屋子裡走去。蹙著的眉頭不見絲毫舒展之意。方跨過門檻,他就聽見裡頭有小童虛弱的聲音喃喃喊著,「疼……」

  他頓了下,放下手中簾子,朝內室去。

  聽見腳步聲。坐在暖炕邊上的年輕婦人就立即扭頭向他看了來,等看清楚是他,便趕忙站直了身子,福一福道:「您來了!」

  蘇彧望著炕床那隆起的小小一塊,擺了擺手,淡淡吩咐道:「下去吧。」

  婦人便小聲應個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屋子裡卻沒有因為少了一個人而變得更加寂靜。

  外頭的雨聲嘩啦啦作響,又是風又是雷鳴電閃。吵得很。因天色陡然大黑,室內的光線也就黯淡了下去,這會還未近黃昏。桌上就已經點了燈。青瓷油燈靜悄悄地立在桌子上,發出溫暖而明亮的光來。

  窗上蒙著的窗紗也被照耀得泛了黃。

  蘇彧放輕了腳步朝著熱炕走近,到了邊上坐下後,便覺背上出了一層薄汗。

  而今已是三月天,春日將逝,夏天即至。雖則夜間還帶有涼意,但早沒有冬日那般酷寒。怕熱的人。只怕一進四月就都換上了薄紗。但這間屋子裡,閉著窗。燒著炕,幾乎要將人捂住一身大汗來。

  炕床上鋪開的,亦是厚厚的被褥。

  簇新的錦被下,靠近炕頭的那一塊,隆起了一小團。

  小小的,幾乎要看不見。

  蘇彧湊過去,低頭看了一眼,隨後伸手輕輕落在他的額頭上探了探溫度。

  許是他手涼,落下去的那一刻只覺得掌下皮膚火燒一般的燙,但過了一瞬這滾滾的燙就又慢慢冷卻了下去。他側目往一旁的炕几上看去,上頭擱了一隻白瓷小碗,碗沿處還沾著幾滴濃稠的藥汁。

  碗面上卻已不見絲毫熱氣。

  這藥喝下去已有一會了。

  蘇彧微微鬆了口氣,又屏息聽了聽裹在錦被裡的小人兒輕淺的呼吸聲,遂將手從他額上抽離。誰曾想,他的手指才剛剛抬起,就被一隻小而無力的手給輕輕抓住了。

  沿著小手看過去,入目的就是一截蒼白而瘦弱伶仃的腕骨。那般細弱,似乎只要有人稍稍一用力,就會被拗斷一般。

  「爹爹……」

  近乎嚶嚀的聲音,也同那截腕骨一般,單薄而脆弱。

  蘇彧低著頭往下看,正對上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乾淨得不像話,黑白分明。

  這是孩子的眼睛。

  唯有還未沾染過世俗侵擾的幼童,才會露出這樣純真無邪的眼神來。

  「……爹爹……」

  他囁嚅著,又輕輕喚了一聲,抓著蘇彧食指的小手也隱隱用了些力。

  蘇彧便沒有繼續將手抽回來,他只是望著這雙眼睛,淡然道:「永寧,我不是你爹。」

  可被喚作永寧的幼童,躺在被子底下,只執拗地不肯改口,又喚了一聲爹。

  蘇彧面露無奈,抬起另一隻手為他掖了掖被角,到底不曾起身離去。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天將永寧抱回來的時候。那般小的一個人,甚至只比他在重陽谷裡撿到元寶時,比元寶重上那麼一兩分,當真是瘦小得跟貓兒似的。可一樣養大了,元寶是越來越肥,成日裡活蹦亂跳,四處撒野。

  但永寧呢?

  許是因為自出娘胎時便從胎裡帶了寒症出來,他的身子一貫不好。

  吹個風就能凍著,吃口涼的東西就能吃壞肚子。

  到如今兩歲多了,路卻還不大會走,站在那一會就開始搖搖晃晃要摔跤,邁開了腿也是慢吞吞的。稍快一些就要跌倒。

  蘇彧大哥的兒子因為早產,打小身子骨也不強健,卻到底不曾差成這般。

  永寧這孩子的病,斷不了根,只能靠養。

  可才這般丁點大的孩子。吃了那麼多的藥,早將胃口都給吃壞了,吃奶也嘔,吃粥也吐,總是來來回回的折騰不見好。所以人瞧著總是瘦瘦小小,甚至不比旁人家剛滿周歲的孩子看著壯實。

  但永寧說話卻說得早。

  不過他也不愛說話。只往常蘇彧來時,才會追著他叫兩聲「爹」。

  蘇彧頭一回聽見時,怔了許久。

  可這孩子屢教不改,不管何時見了他,都只願意開口叫「爹」……

  他仍回回說。永寧便也次次只管自己喊。

  三七的哥哥忍冬往常就待在這照料著永寧,私下裡也沒少教他管蘇彧叫「五叔」,可永寧這孩子油鹽不進,誰教都沒用。

  蘇彧奈何不得他,也就只能隨他去。

  這會永寧攥著他的手喊了兩聲爹爹後,倒也似乎沒指著他應聲,小小的孩子很快就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藥性一上來,睡意也就跟著湧了上來。饒是大人也忍不住,更不必說是這麼小一個孩子。蓋著被子,永寧的呼吸聲很快就重歸了平穩。只剩下濃密纖長的眼睫輕輕顫抖了兩下。

  蘇彧這才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指從他的手心裡抽了出來,起身往外去。

  小廝忍冬就候在簾子後,見他出來便道:「東西都備好了。」

  蘇彧頷首,轉身進了耳房。

  裡頭臨窗擱了一張桌子,上頭已擺好了筆墨紙硯。

  蘇彧就提筆寫了一封信,一封很短。語氣十分平靜的信。寫完後,他將信交給了忍冬。

  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到這封信該到的地方。隔著大半個京城,一來一回。這天早就該黑透了。所以忍冬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雨夜裡,除了嘩嘩的落雨聲,也再聽不清楚別的,似乎這世間的嘈雜聲響都盡數被雨水給沖刷掉了。

  忍冬去了蓑衣,立刻就去裡頭回了蘇彧的話。

  說完送信這事,他又道:「小的已順道去見了三七,同他說了您今夜不回蘇家的事。」

  蘇彧坐在太師椅上,吃著茶點了點頭。

  外頭的雨似乎在越下越大,他聽不見馬蹄聲,卻知用不了多久,一定會有人深夜冒雨前來。

  所以他喝著茶坐在這等著,並沒有去洗漱歇下的意思。酉時三刻時,他去看過永寧,燒已經退了,人也精神了,當著他的面用了幾口粥,又嘟嘟噥噥叫著爹爹睡了過去。

  燭光搖曳,蘇彧將手中茶盞頓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霍然長身而起走至窗邊將窗子推開了去。

  外頭黑漆漆的,豆大的雨珠霎時就被夜風給吹進了屋子裡,落在他扶在窗沿上的手背上,冷得像是隆冬的冰。

  忽然,暗夜裡出現了一點火光。

  而後這火光越來越亮,也離這扇窗子越來越近。

  蘇彧隨手撿起自己一早在窗下擱好的油紙傘,「嘩啦」撐開,而後從窗口翻身跳了出去。

  身輕如燕,身上的玄色衣裳轉瞬間就融入了夜色裡,消失不見。

  他踩著地上積水,打著傘大步流星地朝著那抹光亮而去。

  「晚了一刻鐘。」他站定,撐著傘蹙眉道。

  來人亦打著傘,背過身去輕咳了兩聲,隨後輕笑著道:「蘇大人的耐心,倒是比過去要好得多了。」言罷,他才用略顯陰柔的聲音解釋起來,「上頭那位的脾氣越來越大,往後只怕愈發不好脫身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5:27 PM

第055章 雨夜

  言語間,二人一齊往廊下走去。

  夜風就急急掠過二人的衣擺,將雨水不停地往他們身上帶。就連檐下懸著的那兩盞燈,也在暗沉沉的雨夜裡被風吹得晃蕩起來,昏黃的微光愈發黯淡下去。但隔著雨幕,廊下跟廊外,這剎那錯眼瞧去竟似兩個世界一般。

  外頭黑得只聞雨聲,再不見認識東西。

  而廊下,光亮雖微,但到底已足夠此時立在廊下的二人看清楚對方。

  蘇彧慢慢將手中的傘放下,卻並沒有收攏,對面的人卻一點點將傘面上積聚的雨水揮灑乾淨,這才將傘收了,靠於廊柱下。

  這是個看上去只有三十餘歲的男人,膚色白皙乾淨,面目可親,瘦削的身體被裹在一件深紫色的衣服下,愈發襯得他面白無鬚,眸色沉靜。

  然而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可事實上早已邁過了不惑,即將知天命了。只是像他們這樣的人,似乎往往會瞧著比尋常人更顯得年輕些。

  他微微躬著身,束手於袖中,輕聲咳嗽著。

  蘇彧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深紫色的袖口處,上頭繡著的花紋,繁複而精美。

  少年清越而冷靜的聲音隨即在深夜中響起:「你的身子,看起來似乎大不如從前了。」

  「心病,都是心病…」

  自從那位去了後,他這把老骨頭就也跟著日漸變得羸弱無力了。

  「這些日子,辛苦蘇大人了。」他長長嘆息了一聲,「若非還有蘇大人在,小主子只怕也早就隨主上去了。」

  蘇彧聽到這話。面上神情才微微變了些許,然後說道:「你既身子不好就不該冒著雨夜前來,等得了機會,再來就是。」

  站在廊下的男人卻咳嗽著笑了起來:「咳……機會這東西,焉能靠等。總是自個兒找出來的。恰逢今兒個夜裡風大雨大的,咳咳……咱家想脫身也更容易。月黑風高夜,方能避人耳目啊咳咳……」

  他咳得很厲害。

  蘇彧就想起了永寧的額頭在自己掌下滾燙的溫度來,就面無表情地道:「陳公公這模樣,就在門口看一眼罷了。」

  然而他說著這樣的話,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初見眼前的人時。對方那森然陰寒的眼神。那個時候,他見到的人同此刻冒著雨夜前來站在廊下咳嗽著同他說話的人,似乎判若兩人。

  蘇彧不由想,大抵是人老了,這氣勢瞧著也就弱了。

  「蘇大人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對面的紫衣內侍笑著點了點頭。取出帕子掩住了口鼻,而後悶聲道,「勞蘇大人給咱家領個路吧。」言罷,他先行一步,在廊下徐徐邁開了步子。

  蘇彧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他握著傘柄,抬腳跟了上去,越過人領起了路來。

  永寧的屋子在長廊盡頭。

  這條路,蘇彧走過的次數不算太多。陳公公走過的次數那就更是寥寥無幾。

  像是近鄉情怯,陳公公原本走的穩穩的腳步,忽然間慢了下來。而後越來越慢,終於在距離門口兩步開外的地方頓住了腳步,立在陰影中不動了。良久,他才苦笑了聲,說:「小主子生得同主上太像了。」

  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相似。

  像到他一看見那張臉。就忍不住悲從心來。

  尤其是他記憶中的小童雖然生得也是這幅模樣,卻身子強健。頓頓能用一大碗飯,他就愈加忍不住難過了起來。

  永寧的身子不好。胃口也不好,吃得少,身子也就更難好起來。

  每一回見到他時,小小的人兒就會用軟糯的童音喊他,「陳公公……」

  一字一頓,喊得又輕又慢,卻口齒清晰無比。

  他聽著就高興,高興完了卻又難過得厲害。

  這人吶,老了老了就念舊,一念舊就忍不住淚眼婆娑,活像是那沒見過世面的蠢人。他仍能在外人跟前端著架子,冷著眼笑,模樣陰寒,可一到了這地界,那就是想冷也冷不起來了。

  見到小娃娃永寧,他的心就是活的,熱的,滾燙的。

  他看向蘇彧,又嘆一聲,搖了搖頭這才放輕了步子朝門裡走去。打起簾子,他朝裡看了一眼,牆角處的長條矮几上點著燈,柔和的光亮照得屋子裡溫暖而舒適。

  這時,理應熟睡在炕床上的小童忽然動了動身子,吃力地從被窩裡爬了出來,朝著門口看了來。

  陳公公手一顫,手指間抓著的那一角簾子就脫手落了出去,懸空晃悠著。

  簾子後,寂靜無聲的內室裡,小童嚶嚀起來,帶了些許鼻音,「爹爹……」

  陳公公屏息聽著,忍不住面露微笑,扭頭去看蘇彧。

  蘇彧神情自若地回望過去,輕聲道:「教不會。」

  陳公公就低低笑了兩聲,看著自己另一隻手裡雪白乾淨的帕子,道:「您養大了他,他喚您一聲爹,也是情有可原的。便是主子在天有靈知道了,想必也會覺得欣慰。」

  「欣慰?」蘇彧倒也是半分面子不給,「若他活著,永寧又算的了什麼?不過一個孩子,又病怏怏的,他還能缺了這一個?只怕連何時生的,叫什麼名,他都記不住。」

  陳公公一貫知道他的脾性,也明白這話雖不中聽卻也是實情,聞言就只笑著嘆口氣,復將簾子打起,一邊說:「是咱家不對,不該提這話茬,小主子怕是瞧見您了,您進去看看吧?」

  蘇彧卻鮮見的猶豫起來,踟躕道:「我身上帶了寒氣,不宜見他。」

  他們方才打從雨中而來,身上的衣衫褲鞋皆沾了水汽。深夜裡的雨本就冷得很,這會不曾換過衣裳的確不合適見永寧。

  陳公公道:「您想得周到。」

  「忍冬在裡頭照看著,不必太過掛心。」

  陳公公笑著輕輕一頷首,應了是。

  二人就沒有繼續留在這。轉身往邊上去。

  燈光透過窗子,變得稀薄起來,靜靜地落在他們身上。

  陳公公不喝茶,就讓人上了一盞白水小口飲著,潤過嗓子後咳嗽聲就漸漸小了下去。直至不再咳響。

  坐在另一側的蘇彧,雙肘支在兩腿膝蓋上,身子微微前傾,在看手中的一封信。少年清雋的眉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慢慢現出種極冷的銳利意味來,弧度優美的下巴線條亦得緊緊的,輪廓鋒芒畢露。

  陳公公看著。將手中杯盞輕輕放在了一旁,道:「平州那邊的事,自有刺史大人自己能管,但這件事鬧得太大,鬧到了京裡頭。上頭也就不得不插手去管。」

  蘇彧將目光從信紙上移開,落在了他身上:「刑部那邊還未曾收到消息。」

  「這是自然,不到最後關卡,刑部的消息總是要晚上一步的。」陳公公斂了頰邊微笑,聲音微低,「但依上頭的意思,這一回八成會派您去平州。」

  「是哪一位的意思?」蘇彧側身,將手裡的信紙置於明火之上。那橘紅色的火焰就像是小蛇一般蔓了上去。須臾就將一張紙燒成了焦黑,在小几上落了大片灰燼。

  陳公公的視線亦定定落在那團灰上,「東宮那邊還沒有動靜。」

  那就是那一位的意思了。

  蘇彧心知肚明。便問:「不過你專程提起這件事,想必不單單只是為了提前告知我,過幾日要去平州一趟。」

  「平州劉刺史手中,應有一本賬簿,上頭記載了多年來,他收受的賄賂以及他上供的那些錢財來路。」陳公公斟酌著說道。

  蘇彧若有所思:「哦?這麼說來。只要拿到那本賬簿,就能順藤摸瓜追查下去了。」

  陳公公點頭。

  他卻在「劈哩啪啦」作響的雨打芭蕉聲中。冷笑了下,道:「晚了。陳公公。」

  陳公公愣了下:「蘇大人緣何這般說?」

  蘇彧用左手端起一旁的白瓷盞,望著裡頭碧綠的一泓新茶,漠然說:「那本賬簿要麼就是陷阱,等著你我這些人前仆後繼栽進去;要麼就根本落不到我們手裡。」他垂眸看向水面上的一片蜷曲浮葉,「藏了這麼多年,偏偏這個時候叫你查出來了,那本賬簿的存在豈還能瞞得住旁人?哪裡就還能輪到你我下手。」

  平州距離京都尚有一段距離,總有人會比他們出手更快。

  「劉刺史,只怕活不長久了。」末了,蘇彧斷然下了結論。

  陳公公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霍然站直了身子,嘴角翕動著,卻只劇烈咳嗽起來,話不成句。

  「但是,他既能將賬簿一藏就是這麼都年,想必也不是無能之輩,總會留有後招。」蘇彧低頭呷了一口清茶,「所以平州這趟,我總還是要親自去一趟的。」

  陳公公聽著,重新落了座。

  蘇彧就看看被急雨打得濕漉漉的窗子,輕聲呢喃了句:「怕只怕,過幾日還得落雨……」

  下雨的日子,窩在家中歇著也就罷了,偏偏要出門,可就叫人不耐了。

  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是接連下了數日的雨,下得重陽谷裡水汽瀰漫,霧氣朦朧。

  他站在檐下看著靈堂,面上濕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是雨還是淚。

  父兄的訃告被送進蘇家的那一日,亦是大雨瓢潑之際。

  他因而,愈發得不喜歡落雨的日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05:32 PM

第056章 音訊

  說來,若生也不喜歡下雨天。

  風冷,雨大,惹得人關節酸疼,難以忍耐。雖則她如今好端端的,康健得不得了,任外頭風吹雨打,她這骨頭縫裡也不會像過去似的又疼又癢,但那種滋味卻早已深入骨髓,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因著落雨,雲甄夫人也不知怎地突然起了興緻,要出門觀湖去。

  京郊處有一處地方,窮得很,偏景緻怡人,實乃京畿罕見之地。當地有一湖,佔地並不大,湖水卻很深,岸邊更是滿栽柳樹,春風一起,柳芽青了枝條抽長,很快就成了萬條綠絲絛。

  一到下雨的時候,湖面上霧氣瀰漫,渾似仙境。

  就連縣誌上都曾有過記載,某年暮春初夏時節,有人途經湖畔,忽見大霧湧來,其間現出亭台樓閣,高樓廣廈,有數名女子遙坐半空,奏響仙樂,其音乃人間不曾有。

  於是乎,這一回雲甄夫人就衝著這異景去了那地觀湖,也順道權當是散心。

  若生知道後,仔細想了想,姑姑一年裡似乎至少得有十個月是心情不佳的……看來這散心,是從來沒散成過……

  不過因為此番雲甄夫人去的只是京郊附近,並不是遠門,是以帶上的人也不多,只從千重園裡挑了幾個再收拾了些許行囊就出發了。千重園裡頓時寂靜無數,平素的絲竹之聲,更是幾乎消了個乾淨。

  二房這邊,雲甄夫人前腳出了門,連二爺後腳就來找了若生,一臉的不高興。說:「阿姐又出門了,總不帶著我一塊!」

  可他嘟嘟囔囔說著推開了門往裡頭一看,裡頭卻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若生。連二爺就急了,轉身往外頭去。隨便逮了一人就問:「阿九人呢?」

  小丫鬟抱著兩件剛收下來的衣裳,把頭一低,「奴婢不知……」

  她就是個負責洗衣晾衣收衣裳的丫頭,哪裡管得著主子去了何處。

  可連二爺從來也弄不明白這些,聞言就瞪了她一眼,嘀咕著:「她是不是也溜出去玩了?」

  「……二爺。奴婢是真不知!」小丫鬟連連搖頭。

  連二爺瞪著眼擺擺手,「走吧走吧,都別搭理我,左右我沒人陪!」

  「沒人——沒人——」

  月洞窗裡忽然傳出一陣尖銳的說話聲。

  連二爺扭頭一看,只見那隻名叫「銅錢」的鸚哥正站在架子上。扯著嗓子衝自己喊,「沒人!」

  他就惱了,隔著窗子衝鳥翻個白眼:「沒人我也不用你搭理!往常讓你說說話半個字也不吭,今兒個不要你說話了,就聒噪個沒完,臭鳥!」

  「不搭理!不搭理——」

  銅錢學舌極快,轉眼間就連他說話間的腔調跟不高興都給學去了,拍著翅膀叫個不休。

  連二爺氣不打一處來。捋了袖子就要衝進去揍它。

  這時,鸚哥架子旁出現了一個人。

  不等對方開口,連二爺就放下袖子湊過去追著問道:「吳媽媽。阿九上哪兒去了?」

  吳媽媽這才得空墩身一福,而後說:「回二爺的話,姑娘方才上點蒼堂去了。」

  「點蒼堂?」連二爺愣了愣,「她上那兒去做什麼?」那地方他是一次也沒進去過。雖然平常就總是四處亂竄,只要是連家的地盤,就沒有他不想摸過去轉悠轉悠的。但點蒼堂是素日雲甄夫人見人辦事的地方,因著這個緣故。他是從來沒有去過。

  吳媽媽道:「姑娘有事需辦,等辦完了過會就該回來了。」

  連二爺眨眨眼。「你不會在騙我吧?」

  「……」吳媽媽怔了下,「奴婢怎會騙您。」

  「她真是辦事去了?不是偷偷撇下我一個人玩兒去了?」連二爺飛快問完,又自言自語般念叨起來,「阿姐帶人出門觀湖去了,阿九也不在,就連她都忙著見管事媽媽去了,怎麼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呢?外頭又落雨,我一個人該做什麼去?」

  他說著,聲音卻並沒有放輕。

  吳媽媽聽了個清清楚楚,就道:「二爺,您若是不急著回明月堂去,奴婢讓廚下給您做了雪花糕吃如何?」

  小廚房裡原就有蒸好的糯米飯,過會差人取出滾燙的搗爛,再用芝麻屑加了糖做餡,往裡一包後打成半寸左右的厚餅,切成小方塊食用即可,正方便。

  趕巧這又是連二爺喜歡吃的東西之一,他聞言就立刻將雲甄夫人跟若生朱氏幾個都拋在了腦後,只點頭應好:「我去裡頭候著,你讓人去做!」

  吳媽媽則見他不再問,便微鬆了一口氣,恭敬地應了是後請了他去裡頭落座,一面打發人去廚下吩咐做了雪花糕送上來。

  趁著這間隙,她又使人去點蒼堂那邊遞了個口信告訴若生連二爺在木犀苑裡等著。

  送信的丫鬟就打了油紙傘要出門,誰知這原本已經變成淅瀝瀝眼看就要停了的雨,忽然間又下大了。

  一陣狂風吹過,她手裡的傘都差點被吹得掀飛了去,好容易才踩著一水滑不溜的地磚往木犀苑外頭走去。

  然而當她走至點蒼堂同門口的人說明了來意後,卻並沒能親自見到自家姑娘。

  點蒼堂裡的樹被雨一澆,愈發顯得鬱鬱蔥蔥起來。這樹本就一副遮天蔽日之相,就算是晴空萬里,點蒼堂裡頭也較旁處冷一些,而今陰雨綿綿,屋子裡就越發變得光線昏暗,寒意上湧。

  是以今日若生一進門,隨行的扈秋娘就立即點了燈。

  室內這才顯得亮堂許多。

  若生此刻捧著只小小的紫銅手爐,端坐在高椅上。

  已經是三月裡的天,她卻又用上了手爐。

  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的手爐上將視線停留過久。扈秋娘更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若生自己卻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她看著老吳站在底下回話,偶然瞥見他的目光,就覺得心煩意亂。

  老吳說:「回三姑娘的話,京畿上下,小的都已經帶著人查過一番。但暫時還未有消息。平州那邊,倒是已經有了些眉目。」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來。

  隨侍在若生身旁的扈秋娘就上前兩步,伸手去接。

  老吳亦雙手抓著信封一角,微微彎腰遞了過去,然而就在信件易手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抬頭看著扈秋娘咧嘴笑了下,瞇著眼露出令人嫌惡的笑容來。

  扈秋娘生得比他還要高大,可老吳看著她的眼神,活像是瞧見了隻小田鼠的蛇一般,狠毒中帶著精明。

  若生心頭頓時湧上一股忿然。抓起手旁的茶盞就摔了過去,滾燙的茶水帶著綠葉兜頭潑了老吳一身,燙得他「哎喲」叫了聲。

  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罵:「茶冷了,讓人換熱的來!」

  沏茶倒水原是扈秋娘的活,但若生既開了口,老吳也只能灰溜溜抹著臉上的茶水應個是暫且退了下去。

  若生按捺著怒火,招呼了扈秋娘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密報。展開來一看,她的目光就定在了其中一個名字上。

  ——吳亮!

  吳亮就是雀奴的生父,就是她一開始拜託三叔派人去平州要找的富商!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往信上細細看去。

  吳亮行商出身,少年時機緣巧合結實了大批參客,後慢慢的發了大財,又開始開鋪子做買賣,漸漸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賈,開始頻頻出入歌館勾欄賭坊等地。時常一擲千金。

  十二年前,他花重金買下了一位東夷來的美貌舞姬。於次年生下了一女。

  那個女兒,生就一雙罕見的鴛鴦眼。

  兩年前。吳亮因狂賭而輸光萬貫家財,被賭坊老闆派人追債砍去三根手指,從此再不曾東山再起。

  自那以後,他就過上了窮困潦倒的日子,但仍痴迷於賭博,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現如今,吳亮一家改名換姓後,就居於平州北面一個名叫望湖的偏僻小鎮上。

  「望湖鎮?」若生輕聲念著這陌生的地名,心下慢慢拿定了主意。

  老吳重新進來時,她已將信收好擱在一旁,不等他站定便問:「此去平州,若乘坐馬車,需幾日?」

  老吳微怔,答:「慢行十日,走的快的話約莫七八日。」

  「策馬呢?」

  「那就快了,若是好馬,五日想必也就到了,如若連夜趕路,三日即到也是有的。」

  若生沉吟:「那就讓人備了馬車,日夜兼程趕往平州。」

  老吳再愣:「馬車?」

  他們這些人出門辦事,自然是快馬加鞭趕著走的,乘了馬車出門多耽誤事。

  「馬車,挑小輛的。」若生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去,「我要去平州,你再去挑幾個人跟著。」

  此言一出,不止老吳愣住,就連一旁站著的扈秋娘都怔了怔,旋即低聲勸她:「姑娘,夫人如今不在府中,這事您看是不是往後再從長計議?」

  若生搖了搖頭:「只管去準備。」

  既然已經找到了吳亮,那她親自去一趟平州也無妨。

  雀奴過去曾一直心心念念著若有機會,定要將母親的遺骸從平州帶走,可前世不得機會,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她得了先機,就該先幫著了結心願才是,一拖二拖,誰知這中間又會再生什麼變故?

  但要遷墳,省不得要有親人在場,雀奴不在,那就她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1:31 PM

第057章 叮嚀

  然而若生長至如今,還未在沒有長輩陪伴的境況下一人出過遠門。

  恰逢雲甄夫人此時也不在府裡,她就只能先候一候,等著三叔派人去給姑姑送信,收到了回復再另說。好在雲甄夫人這回去觀湖的地方距離京城並不遠,只要打發了人快馬加鞭趕去,一來一回也就半日工夫。

  是以若生午後同三叔說起去平州的事,待到華燈初上時,去回話的人就從外頭策馬歸來了。

  雲甄夫人並不反對,就說權當是歷練散心,只讓人看顧照料好了若生此行便可。

  連三爺得了信,也就將原本的擔憂微斂,親自去二房見了若生,叮囑了一番外出應當注意的事項。若生一一應下,在旁聽著的連二爺卻跳了腳,問若生:「阿姐出門,你也要出門去玩,卻不帶我?」

  言罷,他嚷嚷起來:「不成,我也要去!」

  連三爺在邊上忍不住失笑,勸兄長:「二哥,阿九這回出門是去辦正經事的,並非遊玩。」雖然,不管是雲甄夫人還是他,心底裡都只當若生是藉口出門遊山玩水去的,但當著若生的面,誰也沒有透露出這個意思來。

  「什麼辦正經事,這分明就是出去玩的!」連二爺聞言,聲音稍輕了些,但仍舊嘀咕著,認定若生是要撇下自己去玩。

  若生也無法,原想著哄了她爹回明月堂去,她再同三叔好好商議,誰曾想她爹賴著不動非得在邊上聽著,這一聽便出了事。

  他說了兩句,猶自覺得委屈。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大步往廊下去,走到因為雨歇而被重新掛到廊下的鸚哥銅錢跟前,長嘆一口氣,道:「你看他們都不同我真話,還不如你來得實誠……」

  「笨——笨——」

  銅錢歪頭。動一下腳,驀地叫喚起來。

  連二爺愣了愣,而後掩面便就地蹲了下去,蹲在廊下抹著眼睛小聲嘟囔:「作死的鳥,連你也欺負我……」

  「爹爹!」

  「二哥!」

  門內的人遠遠見狀,立即都追出了門。異口同聲地喚起他來。

  連二爺卻只癟癟嘴,恍若未聞,埋頭於膝上。

  若生心中有愧,她去平州雖然是有正經事需辦,但到底是將他撇下了。暗嘆一聲。她放輕了腳步緩慢靠過去,在他邊上亦蹲下身去,而後仰頭看高掛在架子上的銅錢,蹙蹙眉道:「爹爹,你瞧它胡說八道的,咱們過會就使人把它的毛拔光了丟熱湯裡煮了如何?」

  「……」連二爺慢吞吞地抬起半張臉,覷她一眼,「你近日飯量看漲。我瞧著就覺害怕……」頓了頓,他搖頭道,「可也不能什麼都吃呀……」

  他搭了腔。若生心下微鬆,就要作乖巧狀點頭應是。

  誰知,她才剛剛露出個微笑,她爹就霍然站起身來朝銅錢靠過去,抬手輕輕扯了下它的翅膀,然後皺眉說:「況且它看著就不好吃!」

  若生蹲在地上。揚著腦袋愣愣看他,半響才訕訕起身。接話道:「養養肥就好吃了。」

  「都說了不能什麼都吃!」連二爺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就差捶胸頓足。

  若生趕忙連連點頭:「不吃。不吃!」

  連二爺眼裡卻滿是狐疑之色,半點不信她的話,從銅錢跟前湊到她身旁,再三道:「飯能吃,菜能吃,可天上的紅日不能吃……」他掰著手指頭數了一籮筐不能吃的東西。

  若生就笑著讚他:「爹爹真聰明。」

  「那是當然!」連二爺昂了昂下巴。

  不遠處,站在門口看著父女倆的連三爺,望向若生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若生變了。

  變了很多,變得比過去乖巧懂事,變得更好了。

  連三爺面露欣慰,眼瞧著自家二哥被侄女三言兩語就給帶偏了話,也不禁笑了起來。

  少頃,連二爺乏了,若生就讓人送了他回明月堂去。臨行之際,他攥著若生的一角袖子,眼巴巴看著她,說:「那你早日回來。」

  若生笑著頷首:「很快就回來了。」她不敢說,這一去至少也得花費上半個月。幸而連二爺也不清楚平州距離京城有多遠,她又要去幾日,辦的是什麼事。他聽了也笑,說著「等你回來我領你放紙鳶去」,一邊轉身往外頭去。

  很快,腳步聲漸行漸遠。

  若生斂了心神再去見三叔。

  連三爺就站在廊下舉目眺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面色平靜。

  若生看著,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四叔的身影。面目模糊的四叔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用刻薄的語氣同自己說著話。而三叔,那個時候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阿九。」

  夜風將連三爺的聲音送進了她耳朵裡,若生從回憶中醒過神,望著他燦然一笑:「三叔還有什麼不曾叮嚀的?」

  「連家鮮少涉足平州一帶,在那邊也幾乎沒有產業,你此番過去只能先暫居於客棧之中。」連三爺道,「但客棧魚龍混雜,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方便,依我看,這回去倒不如直接在平州購了宅子吧。」

  若生怔了怔,她滿心都在找到了雀奴生父的事上,這些細緻的事,倒是全忘了考慮。

  連家不差這點銀子,她住自家宅子裡,總比住客棧自在許多。

  「宅子也不必大,只管往位置靈便又或是隱蔽的挑就是。」連三爺繼續道。

  地處隱蔽的,自有隱蔽的好處,位置方便熱鬧的,大隱隱於市,也是利弊皆有。

  若生略一沉思,心下已拿定了主意,點頭道:「我這回去,論理合該小心謹慎行事方為上策。」

  連三爺頷首:「這樣就很好,剩下的事,你四叔會準備妥當。」

  府裡的車馬,出行,沿途所經是否有連家的產業宅子,這些都由連四爺安排查明。

  「四叔是不是還生我的氣?」若生垂眸,忽然出聲詢問。

  連三爺微愣,而後笑了笑,搖頭道:「他怎會生你的氣。」

  若生悻然:「我原想著那老吳生得醜,八成四叔也不喜歡他,就張嘴要了來,不過我瞧四叔那樣,卻像是很喜歡他的。我一口氣要了他好幾個人,他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胡說。」連三爺輕聲笑斥了句,「他又不是小兒,焉能連這點肚量也無。」

  若生暗暗腹誹,他就是個肚量還不如小兒的人。

  然而她面上並不顯,只低嘆一聲說:「那就好……」

  連三爺見她似心情不佳,勸了兩句,她這才展顏笑了起來。

  因天色已晚,連三爺便也不多留,讓人備了燈準備回去。若生帶著人送一送他,還未走遠,連三爺就擺擺手示意她回去,「雨雖停了,外頭卻還涼著,快些回去歇著吧。」

  若生想了一下,停下腳步沒有再送,笑著應了好。

  連三爺就往外頭退,走出幾步卻忽然又轉身朝她看了過來,皺起了眉頭。

  若生狐疑問道:「怎麼了?」

  「還有一事,忘了叮嚀你。」連三爺眉頭緊皺,「你此去平州,斷不可一人行動,便是身在宅子裡,身邊也不能少了人。你身邊的丫鬟多不頂事,所以出門在外,決不能叫扈秋娘離了你的身,入夜後,更是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遣了眾人退下不理,定要有人值夜才是。」

  若生微訝。

  「平州那邊近些日子,不大太平。」

  「不太平?」若生呢喃著重複著這幾個字。

  連三爺道:「很不太平。」

  平州比京城地方更北,天氣也稍寒一些,但卻是栽培花木最為出名的地方。這一切,只因平州的火窯極為出眾。即便是冬日,亦能將未到花季的花草擱入火窯悉心培出,而後再使人快馬送入京城,一路送進皇宮大內,便成貢花。

  這樣的花,連家也有。

  隆冬時節,連家的暖閣裡便開著平州產的茶花。

  是以若生對平州的印象,也不過只停留在這些花草上罷了。

  但連三爺卻道:「不過兩個月,已出了五樁命案。」

  對一個百姓擅於種花,平素官府最多遇到諸如「你偷了我家的花,我砍了他家的樹」這般案子的地方而言,這兩個月裡出的命案之多,委實駭人聽聞。

  若生靠在廊柱上,垂在身側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輕聲問:「兇手捉到了嗎?」

  連三爺搖了搖頭:「自然是不曾,若抓到了,我也不會這般憂心忡忡。」

  所以此番若生決意親自去平州,他是覺得不妥的,但轉念一想,雲甄夫人的話也沒有錯。到底算是個歷練的機會。連家的姑娘有同尋常人家一般長大的,也有不一般的。就好比雲甄夫人,她小時可不是就呆呆坐在家中學著女紅管賬人情交際長大的。她一貫對若生另眼相待,隨著若生年歲漸長,也是時候開始好好教一教了。

  而且若生去平州,並不是孤身去的,她身邊帶著的人,要連個姑娘也護不住,連家也不會養著他們。

  連三爺想了想,再次叮嚀她萬事小心,這才轉身走了。

  若生卻怔在了原地,半天不曾動彈。

  也就是姑姑,才敢讓她在這種時候去平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1:42 PM

第058章 出門

  但即便雲甄夫人不明言,眾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連家的人,如果不堪用,又怎配吃連家的飯。若生這次出門,身邊沒有長輩,可底下的人帶的卻並不少,就是團團將她圍繞起來,也是夠的,擋個刀劍,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故而平州出的若不是懸而未解的命案,而是盜匪成群,雲甄夫人想必反倒不會答應讓她出門。

  若生疑心,恐怕姑姑連真出了事,得有幾個為她擋著,幾個開道,誰陪著一塊跑,都已經算計過了。畢竟薑還是老的辣……

  因著出門後便準備日夜兼程趕往平州,若生也就沒有多在這事上思量,只讓人備了熱水舒舒坦坦沐浴了一回,換上料子柔軟的中衣上床歇息了。忙活了一天,她很快便在溫暖的被窩裡睡熟了。

  翌日一早,若生睜開眼時,外頭已有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

  她一看,心下長鬆一口氣,今兒個可算是沒有再落雨了。感慨欣慰著,她起身洗漱更衣妥當後,去了明月堂給父母請安。誰知她爹昨晚上說乏了回的房,進門後卻嚷嚷著不睏了,餓得慌,轉頭就讓人去廚下做吃的,吃得肚皮溜圓才去洗漱。

  結果人是躺下了,睡意卻半分也無,愣是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所以若生到明月堂時,連二爺還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雷打不醒。

  朱氏倒是起得早,迎著明淨如洗的天色同若生說了好一會的話,又再三叮囑出門在外不可大意。早日回來,這才送她出的明月堂。

  出得門去,若生仰頭看了看天空上的那一抹紅日,轉身帶著人去了顏先生那。

  顏先生今日無課,起得卻也頗早。天色才剛蒙蒙亮,他就起了身。

  若生過去時,他已坐在書案前習了好一會的字,聽小童說三姑娘來了,唬了一跳,差點連手裡的筆都甩了出去。撫著鬍子嘀咕了句,三姑娘難不成記差了開課的日子?

  他看看小童,道:「去回了三姑娘,就說今日不上課,請她回去吧。」

  小童搖頭晃腦解釋:「先生。三姑娘說是有事見您,不是來上課的。」

  「那你方才不提?」顏先生瞪他一眼,將手裡的逼擱在了筆架上,擺擺手,「去請三姑娘進來說話。」

  青衣小童應個是,腳步輕快地掀了簾子出去。

  顏先生看著那青竹紋的簾子在半空晃蕩著,一面起身往書案前走。剛一抬腳,他就低低「哎喲」了聲。伸手扶住了後腰。這人一上了年歲,身子骨就僵了,稍坐久一會再動身。就到處作響。

  他以手握拳捶著自己的老骨頭,就想起去歲秋上,三姑娘盯著自己的白鬍子問,先生,您今年高壽?我瞧著都快成人瑞了吧……

  人瑞!

  顏先生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這三姑娘說的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

  那麼嬌滴滴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脾氣卻壞的讓人忍無可忍……

  又懶又不用心,還脾氣大。只願意聽好話。

  顏先生一直覺得連家幾位姑娘裡,就這位三姑娘最叫人無奈。

  可誰曾想。才翻過了個年,三姑娘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叫他認不出了。

  他扶著腰重新落了座,外頭就響起了腳步聲,而後簾子一掀,就見若生緩步走了進來。到了近前,她就斂衽福了一福,道:「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顏先生就也寒暄了兩句,隨即問她:「三姑娘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是來向先生告假的。」若生道。

  顏先生一愣:「告假?」

  若生頷首:「近幾日需要出門一趟。」

  顏先生回歸神來,撫著鬍子點點頭,「既如此,三姑娘只管去忙便可。」

  他不問出門做什麼,若生也就不說。兩個時辰後就準備出門,她便不曾久留,同顏先生略說了兩句,就離開了。

  簾子一起一落,小童再次進來,道:「先生,三姑娘已走了。」

  顏先生往後一靠,長鬆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撫起了自己的鬍子,看著小童道:「這下子,可算又像是原先那個三姑娘了。」

  今春顏先生的課上,若生是一次也沒缺過,每日都準點甚至於提早進門落座上課,回回都認認真真的,就連功課也做得尤其好,字都寫得好看了許多,委實太不像他所認識的那個三姑娘。

  但今兒個這一來告假說要出門,想必就是為了去遊山玩水。

  ——這才像是三姑娘會做的事嘛!

  顏先生感慨不已,誰知一扭頭,瞧見若生身邊的綠蕉又回來了,不覺一怔。

  綠蕉行個禮,謹聲道:「姑娘想著在路上也得耗上許多光陰,左右閒來無事,便想請先生給布置些功課,權當解乏。」

  「……」顏先生目瞪口呆,半響才說,「好……好……」

  *****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扈秋娘來請示若生,一切準備妥當,是否啟程。

  若生就換了舒適方便的衣衫,又命雪梨取了件披風來,帶著人往木犀苑外去。銅錢在她身後扯著嗓子喊,「一路順風——」

  喊得極好,咬字頗準。

  若生就樂,也不回頭去看,只輕聲問邊上的綠蕉,「哪個教的?」

  綠蕉微笑著答:「昨兒個葡萄隨口教的,並沒說幾回,也難為它記得住,還知道在這會說。」

  「它倒是個聰明的。」若生心情愉悅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出得木犀苑,徑直朝二門去。

  連四爺準備好的車馬,就在那候著,他自己也在那。若生昨兒個跟今晨都沒有見過他。這會即將要出發,連四爺自然不會不出現。走過點蒼堂,老吳幾個就也跟了上來,一併往外頭去。

  「阿九,現下反悔。可還不晚。」連四爺笑著說道。

  話音剛落,若生身後卻突然傳出一個聲音來,「老四,你擋著馬車做什麼?」

  若生回頭一看,說話的可不就是她爹。

  她喚了一聲,連二爺就立刻抓著個小袋子跑了上來塞進她手裡。說:「你快看看!」

  「是什麼?」若生詫異地問著,一邊打開來看,只見裡頭紅綠交錯,一股酸甜之味撲面而來,原是紅的蜜餞跟青的漬梅子糅雜在了一處。怪不得聞著又酸又甜。

  連二爺得意洋洋地笑著:「金嬤嬤說路可遠,我想著你在馬車上得多無趣啊,倒不如備些吃食解悶!」

  若生將袋子口子繫緊,攥在手裡,笑言:「滿天下再沒有比您更好的爹了。」

  「我當然好啦!」連二爺咧嘴哈哈笑了一會,又去看連四爺,驚訝地問,「老四。難道你也去嗎?」

  連四爺笑著搖搖頭:「我怎麼走得了。」

  一來一回至少也得半個月,這還幾乎沒有算進逗留的工夫,身上但凡有差事的。哪個能走。

  連二爺卻自然是不懂這些的,只疑惑:「為什麼走不得?」

  連四爺道:「二哥你不懂……」

  他在笑,也還在說,可若生卻怔住了。

  她過去一直以為四叔跟父親關係極好,極親近,四叔待父親也一直十分有耐心友善。可此時當她站在這,明明白白看著他們說話。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的。四叔面上帶笑,口氣卻分明是敷衍而不耐煩的。

  前世她自己待父親就不耐煩。也莫怪看不出四叔的不耐。

  而今再看,卻清楚得直擊心扉。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父親的袖子。

  連二爺就轉過臉來看她,「怎麼了?」

  若生抿了抿雙唇,然後努力彎起眉眼:「我這就要出門了,您別光顧著跟四叔說話呀。」

  「哦。」連二爺作恍然狀,又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來塞給她,「窩絲糖!」

  連四爺就在邊上看,漫不經心地打量站在後面些的老吳一行人。

  若生瞥見,一時沒有做聲,等到要上馬車時,才對他道:「四叔,阿九從您手裡搶了人,您是不是生氣了?」

  連四爺訕笑兩聲:「怎麼會,你雖是四叔的侄女,可四叔一直拿你當閨女對待,怎麼會為了這麼點事生氣呢。」

  可畢竟只是侄女,不是親閨女啊…

  所以,他自然是生氣的。

  若生素白的手指抵在車壁上畫個圓,「前兒個去顏先生那上課,遇見五妹妹,她衝我翻了個白眼,說我厚顏無恥從她爹手裡搶東西。」她面露委屈,「四叔,您真不怪我?」

  言語間,她的視線則一直落在不遠處正彎腰看地上小草的連二爺身上。

  連四爺卻以為她在盯著自己看,便在心中暗斥了一聲女兒,而後對若生道:「你五妹妹那脾氣,臭得要命,你不用搭理她。」

  若生上了馬車,背對著問:「四叔,等我從平州回來,就把老吳還給您怎麼樣?」

  「嗯?」連四爺不由一怔。

  她若無其事地回頭嫣然一笑:「是啊,我想想,除卻平州的事外,似乎也沒什麼用得著人的地方,等我回來就把人還給您吧,我這反正還有三叔給的人呢。」

  連四爺見她神色認真,忍不住道:「當真?」

  「真的!」若生頷首。

  連四爺就笑了起來,招呼她上車坐好,也不提老吳的事,只說:「路上仔細著,早些回來。」

  若生也笑著應下。

  須臾,馬兒打個響鼻,跑了起來。

  連二爺聽見動靜急忙直起腰轉身來看,卻只看見個遠去的馬屁股,當下急得大喊:「阿九!窩絲糖只是讓你拿一會,不是給你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1:49 PM

第059章 騎馬的貓

  可任他如何高聲大喊,回應的始終只有一溜因馬蹄踩踏而揚起的灰塵……

  連二爺頹然「噯」了聲,將伸出去老長的胳膊慢慢收了回來,仰頭看著天空長長嘆了一口氣。

  馬車走得快,沒一會便遠離了連家大宅,奔著平康坊出口而去。

  一路上車馬隱隱轔轔,轆轆作響。

  若生坐在馬車內,將方才父親塞給她的那袋子蜜餞漬青梅打開來,伸指從裡頭撿了粒出來吃。一入口,酸甜香氣就像是火苗一般在舌尖點燃,須臾便成燎原大火,徑直鑽入咽喉,深進心肺。她方才因為同四叔交談而漸漸湧上心頭的不虞,也立即盡數消散。

  出得平康坊,視野愈發開闊。

  若生靜靜靠在那,朝窗外望去,但見陽光透過積雲,自青碧的天空上披灑而下,落在不遠處的樹上,將那幾株大樹照得越發蒼翠欲滴。她忍不住想,等到她從平州回來,這日子也就該入夏了。

  府裡每年四月裡,眾人就開始三三兩兩地換了薄紗衣穿。

  瞧今年這氣候,只怕會比往年還要更加熱一些。如果能在夏天結束之前,將雀奴找到,就太好了。

  她思忖著,聽到扈秋娘在邊上同綠蕉小聲說話,說著些平州的天氣、風土人情、出名的花匠等等。因她決意親自前往平州,有關平州的這些事,也就立即被下頭的人整理妥當寫於紙上,飛速送了過來。

  若生細細看過一遍,奈何記性卻不大好,這會又忘了個七七八八。

  倒是扈秋娘跟綠蕉。也不知是不是昨兒個夜裡忙著背誦過,而今不管提了什麼,都能立刻就想起來。

  若生漫不經心地聽著二人說話,手指輕輕戳著紈扇,要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然而就在這剎那。她聽見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他們一行人已經走得不慢,但此刻傳入她耳中的奔跑聲,遠超他們。

  她將將要收回來的視線就此停滯,臉反倒朝窗子貼得更近,往馬車後的大道看去。

  馬蹄鐵掌敲擊地面的聲響愈發清晰響亮,「噠噠噠」縈繞在她耳畔。

  若生定睛一看。就瞧見幾匹駿馬撒腿從他們一行邊上飛快掠了過去,委實當得起風馳電掣四個字。

  她一怔,繼而就在打頭的那匹馬上發現了個熟悉的身影。方才那匹棕毛的駿馬從馬車旁掠過去的時候,她只看見了馬上之人的半張側顏,眼下也僅僅只能遙遙看個背影。但她就是認出來了——那是蘇彧!

  日光溫暖明媚,耀眼奪目,照得馬背上的那個少年,也彷彿身浴金光,耀眼得不可方物。

  他這是,做什麼去?

  再往前,這條路可就朝著城門一去不回頭了。

  「是誰家的馬,跑得這般急?」方才馬蹄聲大響。扈秋娘也聽見了,不覺疑道。

  若生回過神來,闔眼關窗。「許是有要事在身。」言罷,她睜開雙目,眸光清澈,吩咐扈秋娘道:「讓外頭的人加緊趕路,若受不住了,我自會喊停。我若不喊,便不準停。」

  扈秋娘跟了她幾日。已知她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聞言也不做二話。立即應下去吩咐隨行的人了。

  然則即便連家一行加快了腳步,等他們趕上前去時,方才同他們擦肩而過的幾匹馬也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因被刑部尚書纏著說了好一會的話,耽擱了出發的時辰,是以蘇彧在臨行之際便吩咐過隨行的人,到下一個歇腳的地方之前,只管快馬加鞭往前趕。論理,他是奉命去查案的大官,哪怕路上慢吞吞,悠哉悠哉地逛過去,平州那邊也沒有法子。所以他一發話,同行的官差就都有些不樂意。誰知蘇彧定的歇腳之處,距離京城之遠,竟至少也得需要策馬狂奔近六個時辰!

  頂著大太陽這般跑,連口吃的都不準給,哪個受得住?

  可蘇彧打頭,面不改色,一路疾行,同行的人裡就也沒人敢出聲抱怨。

  唯獨……有個膽大包天的,自打出城門就開始嘟嘟囔囔放肆地抱怨不休。

  它先從懸在馬肚子旁的大袋子裡將腦袋鑽出來,又探出一隻爪,伸長了去夠蘇彧的褲腿。

  但馬兒狂奔,顛簸不堪,這緊貼著馬兒身子的大口袋也就隨著它的動作上下左右前後起伏。

  元寶窩在裡頭,倒像是在狂風大浪的海面上行船,「嘩啦」一陣浪起,它就被顛得要翻白眼,張著嘴「喵喵」亂叫。這妄圖去夠主子褲管的舉動,也是半天不得成行,連爪子都舉得累了,也沒碰到他。

  它就喊,可叫了半天,攥著韁繩伏在馬背上的人卻依舊恍若未聞,連眼角餘光也不瞄它一眼。

  這可不行!

  它就奮力往袋子外爬,爬啊爬,身下晃悠悠的,便一爪子拍在了馬身上。

  馬兒嘶鳴了聲,大力搖了下身子,差點將它給甩了下去。

  元寶嚇得僵在那半天也不敢動彈,良久才又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好容易前爪伸得長長的,終於勾到了主子的一角衣服,它「喵嗚」一聲叫了起來。而後只是一瞬間,一隻手從天而降,一股腦又將它給按進了袋子裡,像裝行囊一般,給塞得嚴嚴實實。

  「喵!喵!喵喵喵!」元寶忿然,拚命掙扎,可到底敵不過主子的魔爪,又怕摔下馬,只得委委屈屈地重新窩了回去。

  閒來無事,它只能舔舔爪子。

  可舔完前爪就想舔後爪……後爪呢?在袋子裡!

  元寶急得團團轉,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後爪給抬到身前來,可直到蘇彧一行勒馬停下時,它也沒能成功……

  而且,它已經一天都沒有吃過小魚乾了!

  所以當蘇彧把它從裡頭放出來時。它已經連「喵嗚」都成了氣音,再沒心思搭理他。

  一旁的三七湊過來:「五爺,您瞧它這樣,就算把它撇下丟在家中,它真餓了。一定也會自個兒去找吃的,餓不著。」

  「想跟就讓它跟著。」蘇彧低頭看它一眼,面無表情地道。

  「喵嗚……」元寶輕輕叫了一聲,仰頭望著主子的臉色,在夜幕下的冷風裡打了個哆嗦。

  蘇彧此行乃是公差,路程又緊。他原無意帶上元寶,就早早在那天夜裡密會過陳公公後,便開始籌備元寶的事。他先打算將它帶去嫂子那,讓嫂子收留照料幾日,可誰知前腳才送了它去。它後腳就能自己溜回小竹林;他就又將它送去賀咸那,讓賀咸幫著看幾天,可元寶八成是同賀咸八字不合,委實留不得,蘇彧無奈之下就只準備把它留在自己院子裡,左右還有個婆子可以照料。

  至於元寶,自然是不知他的心思,只見他送走了自己兩次就再沒有動作。便以為一切太平,日日吃吃喝喝四處轉悠,閒時勾搭勾搭別家的貓。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暢快。

  結果轉眼它就樂極生悲了。

  蘇彧得了明令,就立即吩咐三七將先前準備好的行囊取出,準備出門。

  它就盯著那堆包袱思考了半天喵生,終於發現他這是準備走人還不帶自己,當下不願意了,各種撒嬌打滾連小魚乾也不吃了。

  眾人就驚訝地發現。它竟然熬了大半日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三七抱著包袱瞪它:「不能跟!」

  元寶齜牙:「喵!」

  一副不給跟就要餓死拉倒的氣勢。

  蘇彧換了衣裳出門來瞧見這一幕,就讓三七去備了個大布袋把它塞進去當行囊帶上。

  元寶一開始樂不可支。瞇著眼睛晃晃尾巴,高興得很。可哪料到這真出了門。等著它的就是顛來顛去的騎馬喵生啊…

  好在主子還算有人性,隨身攜帶小魚乾,歇腳後,就蹲在那餵它吃。吃了一條兩條三條,還沒吃飽,卻被三七接了手,「不讓你跟著來非跟,現在知道吃苦頭了吧?」

  元寶嚼著吃的,看也不看他。

  三七呵呵笑,壓低了聲音恐嚇它:「你瞧見五爺那臉色了沒?指不定明兒個嫌你麻煩就直接丟半道……」話未說完,他忽然神色一凜,而後掩鼻往後直退,一面指著元寶說,「好臭的屁!」

  「喵……」元寶終於瞥他一眼,漫長地喵了一聲。

  三七捂著鼻子直退,「嘭」地撞上了個人,趕忙回頭看,看清是同行的官差,忙不迭躬身賠禮。

  那官差卻笑呵呵的,拉了三七去一旁,小聲說:「小哥,大人方才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三七愣了愣:「用了飯就繼續趕路的事?」

  「就是這事!」著青色布衣的官差笑了笑,「小哥你說,這天都這般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趕什麼路啊,何況就今兒個已趕了不少了,怎能光打尖不留宿呢?好歹也囫圇睡一晚再說是不是?」

  三七聽著,點了點頭。

  官差就請他去向蘇彧說一說,求個情。

  三七自是不肯,只說讓他們自己去說,幾個官差互相對視一眼,苦笑了下到底沒敢向蘇彧提。

  倒是三七,餵過元寶後,還是忍不住問了蘇彧:「五爺,咱們都到這地界了,是不是歇一晚等天亮了再走?」

  蘇彧夜觀星象,並不看他,只冷然道:「兇手一開始只半月殺一人,犯下兩樁命案後,遂變成每七日殺一人,此後又行兇兩次,變本加厲改為只三日就殺一人,去的晚了,誰知還會有幾人遇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7 11:54 PM

第060章 望湖

  且平州本就少見命案發生,這回突然之間接連死了幾人,當地老百姓早已是惶惶不可終日。

  蘇彧將視線收回,轉臉面向三七,吩咐道:「歇兩刻鐘。」

  「是,小的這就去打點乾糧。」三七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忙不迭應了退下去。

  幾名隨行的差役,得了這話,也都沒有法子,只能抓緊時間歇上片刻,連話也無暇說。趕路趕了一整天,馬累了,人也累了,就連元寶都似乎累極,趴在包袱上睡了過去。

  等到一行人重新出發時,它睡得打起了呼嚕。

  三七將它抱起重新安置妥當,它也只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而後就又牢牢閉了上去,懶洋洋的不叫也不動。三七看著它瞌睡的樣子,自個兒也不由有些發睏,可當他去看主子的時候,卻發現蘇彧正面色沉沉地望著前路,牽著韁繩的手握成拳頭,緊緊的,幾乎能看清楚那發白的骨節是何形狀。

  他就想起了蘇彧方才望著天空同自己說的話來,當下心有戚戚,睡意全消,遂翻身上馬,跟了過去。

  天上彎彎的一輪冷月,也慢慢變得明亮起來。

  夜色越是深濃,明月越是發亮。

  不過須臾,霜雪一般的銀白色就鋪滿了他們前行的道路。

  馬掌踩過月色,飛馳而去。

  若生一行則因為坐的是馬車,慢了他們許多,此時尚在客棧中小憩。天黑後,馬車前行的速度就不得不放慢了些,若生又是從來沒有受過這等顛簸的。即便她心中無謂,可嬌滴滴的身子骨卻有些吃不消。這還是她近些日子跟著姑姑跟竇媽媽學拳腳,飯量陡增後的模樣,若換了過去,恐怕她早在剛出城門時就開始熬不住了。

  扈秋娘是個有眼色的。見她面上倦色漸漸難掩,就將剩下的還有多少路,需途經哪些地方一一向她說明,而後笑著道:「姑娘,越是下面的路,越不比前頭好走。夜深慢行,只增勞累,依奴婢看,倒不如趁著這工夫好好歇上幾個時辰,明日起早就是。您算算。若是明兒個卯時就啟程出發,這走得快一些,咱們未時就能到下一個歇腳的地方,歇上半個時辰,又能繼續趕路。」

  「也好,讓人停下吧。」若生伸指揉著太陽穴,點了點頭。

  扈秋娘便下去吩咐人歇腳,綠蕉則沏了茶送上來給她。

  茶葉是打從連家帶出來的西山綠眉。路上尋常難買,一壺沏得,香氣撲鼻。連帶著外頭守著人都能聞見。

  若生接過呷了一口,忽道:「取些綠眉煮了茶送下去。」

  綠蕉愣了愣:「姑娘,府裡也沒剩下多少綠眉茶,奴婢這回全帶上了也不過一小罐……」

  「我知道。」若生輕聲打斷了她的話,就著屋子裡昏黃的燭光說,「出門在外。從簡即可,這些茶今日喝過也就罷了。我吃什麼底下的人也吃什麼,分作兩樣。徒增麻煩。」

  綠蕉看看青花小罐子裡的茶葉,終於還是應下拿著茶葉退了出去。

  熱水是先前就備著的,綠蕉捧著罐子走到爐子前,就見扈秋娘正在那倒了滾燙的白開水喝,不由驚呼:「燙得很呢!」

  扈秋娘笑了聲,道:「傻丫頭,晾晾不就涼了,我也沒說非得這會喝。」

  綠蕉鬆口氣,又微訕,上前放下裝著綠眉茶的罐子準備煮茶。

  「咦?」扈秋娘驚訝,「你方才不才給姑娘送了一壺?」

  綠蕉點點頭,手下動作不停:「是啊,那壺已經送進裡頭了,可姑娘說,這一路她吃什麼底下的人就吃什麼,不必另外麻煩,這綠眉茶也要分給下頭的人吃。」

  扈秋娘越發詫異,忍不住咋舌:「這可是西山產的綠眉呀!」

  可言罷,她似忽然明白過來,面上的訝色漸漸收起,反逐漸換上了一種佩服,捧著碗白水笑了笑,搖頭道:「三姑娘年紀雖不大,做事倒挺老成。」

  這一路算上來回跟在平州逗留的時間,好說歹說也得花上大半個月。

  若生是頭次出門,雖然頂著連家三姑娘的名頭,可她們這一輩比她小的幾個尚未插手連家的事,比她年長的兩位堂姐,走的也是名門淑媛的路子,平日裡習字讀書彈琴賞花,學學管賬管家人情交際,過去沒有用連家的人辦過事,眼下也沒有,將來只怕更不會有。

  幾個堂弟的年歲,卻都也還小。

  是以連家這一輩的姑娘少爺裡頭,她還是頭一個。

  底下的人服氣不服氣她,如何看待她,都是兩說的事。

  她若一路上趾高氣揚,扈從們也沒有法子,自會忍著,可人心這事艱深得很,興許從此以後,眾人就打從心眼裡不服氣她了。想著左不過是個嬌縱的姑娘而已,背後誰能真拿她當回事?

  所以這茶往下一發,眾人喜歡不喜歡喝暫且不論,至少這裡頭的情義足了。

  扈秋娘就同綠蕉道:「別偷偷留著,回頭叫姑娘發現了發落你。」

  綠蕉面上一紅,窘然道:「秋娘姐,你怎麼知道我準備偷偷留一些?」

  「你怕三姑娘這是想一齣是一齣,晚些時候又想起要吃茶結果沒了心裡不痛快,定然會藏一些。」扈秋娘笑著說完,讓綠蕉好好煮茶,自進了裡頭陪若生。

  綠蕉便也斂了心神,只安心煮茶,少頃送去下頭,道這是三姑娘吩咐的,一群人便都怔了怔。轉瞬清醒過來,眾人便連聲謝過主子恩典,沏了茶來喝,一入口便都傻了眼。

  其中一人更是道:「他娘的,世上竟還有這般滋味的茶!」

  「三姑娘倒是少見的大方,往前跟著四爺,最多也就賞些銀錢,何嘗有這等機會能嘗主子們吃的茶。」

  西山綠眉價以金計。而且量少,普通人便是手裡拿得出財帛,也買不到手。

  幾人聚在一塊吃了半壺茶,皆不由自主地讚歎起若生來,想著從四爺那出來跟了三姑娘。也不是什麼壞事。一群人就高高興興地說起話來,正說到暢快處,先前去方便的老吳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一眼就先瞧見了擱在桌子上的那壺茶,抽抽鼻子嗅了嗅香氣,忽而一拍案,「這是哪來的茶?聞著竟像是綠眉!」

  坐在那說話的人就笑:「三姑娘使人送來的。就是綠眉。」

  「哦?」老吳愣住,「三姑娘出手竟有這般闊綽?」

  「那可不怎地,聽說三姑娘還說了,這一路往平州去,咱們吃什麼她就吃什麼。不二樣。」

  老吳不信,壓低了聲音罵罵咧咧道:「就她?不能夠!你們不信?不信趕明兒看看就知道了,給個饅頭她要是吃得下才有鬼!」

  連家的廚子手藝高明,就是那普普通通的大白饅頭,也能做的格外宣軟香甜,令人愛不釋口,他們趕路帶著吃的乾糧,那饅頭放了一天硬邦邦的。可連府裡廚子做的十分之一可口也無。

  所以,老吳深信若生是隨口胡說的。

  可不曾想,翌日他就見了「鬼」。

  午後歇腳。若生也只就著白水吃饅頭,高高興興,笑咪咪的吃了一整個大饅頭。

  老吳驚得厲害,轉過身就同人嘀咕起來,這三姑娘怎麼看著有些不得勁,同四爺嘴裡說的。更是判若兩人。

  但除老吳之外的人,卻覺得有這樣的主子委實太好了……

  到了另一個小鎮打尖。進了最好的酒樓若生點了菜,自己跟扈秋娘綠蕉一桌。另又點了兩桌一模一樣的給他們。

  一群人吃得油光滿面,趕路都趕出了樂子來。

  原本漫長的路途,也彷彿因此變得短暫了許多。

  進了平州地界後,若生就命老吳幾個先去同之前就派來平州的人匯合。購宅子的事,也當日就要敲定,所以先前她人還未至平州,在平州的人就先喬裝打扮找了掮客看過了幾座合適的宅子,等她來,再由她親自看過後挑定一座。

  因吳亮一家的人就在望湖鎮,望湖鎮又可算是平州治下最大的一個鎮子,加之風景怡人,也出過極有為的花匠,是個蠻好的地方,若生最後挑的那座宅子,也就定在望湖鎮上。

  宅子並不大,只兩進,甚至可說小巧,但後面還附個小樓,若生見了很是喜歡,就讓人拿了銀子買下了。

  於是,一行人在宅子裡魚貫進出,收拾行囊。

  若生歇了片刻,就招呼了扈秋娘來,道:「讓人領我去見吳亮。」

  外頭日頭還高,距離天黑還有好一段光景,她答應三叔夜裡不出門,那就趁著青天白日早早將事情了了才好。

  可吳亮,卻並沒有老老實實待在家中。

  若生嫌待著憋氣,索性帶了人出門去。

  望湖鎮名叫望湖,自然少不得能望的湖。湖在鎮子東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生看著,覺得不像湖,倒更像是河,興許是覺得叫望河鎮不如望湖聽著雅緻,所以當地人才硬生生都裝瞎子把河說成了湖……

  河面上有一座橋,石頭的,經歷風吹雨打,已有些年頭了,但看著還算堅實。

  岸邊有長柳,風一吹垂枝便拂過橋欄。

  橋欄不過才齊腿根高,若生就止步在上頭坐下,而後戴著冪籬的腦袋微偏,朝河對岸看了去。

  一排排的店鋪,看著不過尋常市井景象。

  扈秋娘站在她邊上,伸手悄悄指了指其中一間,輕聲道:「姑娘,吳亮日常去的那間賭坊,就在那鋪子後頭藏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0:47 AM

第061章 救命

  吳亮嗜賭成性,手頭但凡有一個大錢在,他便要忍不住去賭坊裡玩上兩把。

  偏這人倒楣起來,楣運那是一年疊一年,只見漲不見消,自打他散盡家財窮困潦倒開始,他的手氣就再也沒有好過。十賭九輸,贏錢時亦不過幾兩銀子上下,甚至還不夠他再來一把的。

  可他連手指頭都堵掉了幾根,也不知害怕,只管日日像那見了肉骨頭的野狗一般拚命往賭坊去。

  這人不管是什麼事,一旦有了癮頭,那想戒除,就真的是千難萬難的事了。

  若生的人,在望湖鎮找到吳亮後,已是將他家中人口事無巨細都暗暗查過一遍。吳亮跟他媳婦兩個人,不光賣了雀奴,將剩下的幾個庶女,也是能嫁就嫁,能賣就賣,管他買主何樣,只要銀子給足了就是。

  夫妻二人,連那喪心病狂的人販子也不如。

  尤是吳亮,那都是他正正經經納的妾生的孩子,又不是外頭私窯裡娼妓出的,但他就是半點臉面不要,光鑽錢眼裡去了。然而說他不要臉,又知改頭換面,連祖宗姓氏都換了,才住進這望湖鎮來。

  是以,吳家周圍的人,只知吳亮是個賭鬼,家中兩個兒子也是各種不成器,每天吃喝嫖賭,混跡市井,沒半點出息,旁的卻並不大清楚。

  若生遙遙望著扈秋娘手指的鋪子,上頭掛塊匾,是個典當鋪子。

  真好,後頭賭,前頭當,換了她是個賭鬼,她也樂意進去轉轉。

  唇畔浮起一抹冷笑。若生扭頭吩咐扈秋娘:「讓人拿了銀子進去陪吳亮玩兩把,等他輸得精光卻還捨不得走的時候,就充好人借錢與他。」

  賭鬼,賭鬼,說的就是那些滿腦子只裝得下「賭」字,連是非黑白,人倫道德皆不顧及的人。這樣的人在手頭無錢下注時。碰見有人大大方方願意借銀子給自己。就如那溺水之人,終見行舟,只會高興得發狂。斷不會花半分心思去想一想這銀子該不該借。

  吩咐完,她又補了句:「挑了那不會賭的人去。」

  扈秋娘微怔,問道:「要半點不會的?」

  「對,就要那半點不會的。」若生抓住一枝垂柳輕輕拽了下。微笑著徐徐解釋起來,「望湖鎮雖然並不小。可到底只是個鎮子,位置也偏僻了些,來來回回都是些常見面孔,尤其是賭坊這種地方。進生客的機會可不多。既是生面孔,若出手老練,難免會被人疑心。」

  吳亮手頭沒有幾分銀子。用不了多久就能輸個乾淨,她派個全然不會賭的人進去賭。就那麼點工夫,便是輸也輸不了多少。

  她側目看向扈秋娘:「順便,往那長得年輕秀氣些的挑。」

  「是。」扈秋娘點頭應道,「奴婢曉得了,這便下去辦。」

  因人都是現成的,扈秋娘很快就挑了個出來讓人站在不遠處,讓若生過目。若生定睛一看,果然長得白白淨淨,換過好衣裳後就像是哪家的少爺。她就笑著點一點頭,擺擺手道:「只管輸!」

  底下站著聽話的人聞言摸摸頭,答了個是,打開扇子,搖啊搖著往河對岸去了。

  午後的日頭暖融融地照在人肩頭上,若生忽然有些犯睏,隔著冪籬望向了河面,只見裡頭「咕嚕咕嚕」冒出幾個水泡,底下「嘩啦」一聲激起一道白花花的浪來,其中近尺長的魚在水面上掃掃尾巴,「啪」地又落了回去。

  這河裡,竟似有不少的魚。

  若生曬著太陽,將遮面的輕紗微微撩起。

  忽然,一陣風起,垂柳飛揚,長枝勾在了輕紗上,晃動兩下,驀地將輕紗扯去。

  若生一時不查,回過神來下意識伸手去勾,誰知這個時候,原被她坐在身下的橋欄突然「哢擦」一聲裂開了去。

  這橋年久失修,只是看著牢固!

  碎裂聲又響又亮,橋上行人皆立即看了過來。

  她大驚,匆匆起身卻不妨裙子一角不知怎的嵌進了那裂縫中,扯得她腳下一個趔趄,人就徑直朝著水面墜了下去。

  扈秋娘就站在距離她不過兩步遠的地方,可揚手去拉她,已是來不及了。

  驚鴻一瞥間,若生猶如一道藍色的火焰直衝河面而去。

  河裡的魚彷彿也察覺到了這一幕,河面上頓時滿是嘩啦啦的水響跟暗影晃動。

  扈秋娘大急:「姑娘——」

  千鈞一髮之際,橋面上突然掠過一個人影,不等眾人反應,那青衣的身形一動,人已朝橋欄外躍了出去。

  將將就要落下去的若生被攥住了手!

  她大口喘息起來。

  另一隻手的主人卻低低悶哼了一聲。

  她吃力地反握住那隻手,仰頭去看,就見一個著青衣的人一手扣在欄板跟橋面相接的地方,一手牢牢抓著自己。

  「蘇五!」她驚呼。

  蘇彧聞言一怔,這才得空看清眼前的人,原來是那個吃了自己的蜜果子卻連半個好也沒說的連三姑娘。

  不過,她怎麼會在望湖鎮?

  思忖間,腕上一疼,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抬頭往上看去,就見腕處的傷口已然崩裂,沁出血珠來。抓著連若生的那隻左手,亦因為下墜的力量而顯得漸漸吃力起來。

  橋面上的人,這個時候卻也根本無法相助,拖不上去,就只能在河裡將人接住。

  扈秋娘飛快命人準備著,一面趴在橋欄上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看,按捺著心中焦灼,朝拉著若生的蘇彧喊:「勞公子再支撐片刻!」

  可蘇彧聽見這話,連眼皮也沒掀一下,只盯著下頭的若生看,而後忽道:「落下去,撈得及時,應當淹不死。」

  若生如臨大敵。瞪大了眼睛。

  方才如果就這麼落下去也就罷了,偏偏這會被人拽住了,她反倒恐懼陡增。

  這時,抓著她手腕的那隻手似乎鬆了鬆。

  若生欲哭無淚,一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則去扯他的褲管,拖不住手。抱腿也是個法子!

  可她手上無力。抓也抓不住,剛抓住一角那料子就從指縫裡飛速溜走了。

  又扯了兩下,她聽見頭頂上傳來蘇彧的聲音。「放手!」

  若生堅持不懈,繼續抓褲管:「不放,死也不放!」

  蘇彧咬牙切齒地盯著她頭上的元寶雙髻看,再扯幾下。這褲子還不得被她給扯掉了!

  他冷聲道:「放開,抓手!」

  若生仰頭看看他的下巴。忙不迭去抓手,兩隻手都抓得緊緊的。「啪嗒」一聲輕響,有東西自天兒降,落在了她肩頭的衣服上。她恍恍惚惚側目去看。只一眼就傻了,這是血,新鮮的。殷紅的血珠!

  她頓時大驚失色,朝著上頭喊:「你受傷了?」

  蘇彧沒吭聲。

  又一滴血落了下來。這回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若生的面頰上,溫熱的。

  若生駭然,好容易睜大了眼睛向上看去,刺眼的日光照耀下,蘇彧另一隻手上的傷口赫然入目。

  她忙道:「鬆手吧,左右淹不死!」

  蘇彧低頭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別吭聲。」

  若生啞然,突然間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往下跳就是了!」

  幸而這時,扈秋娘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橋上,朝她急聲大喊起來。

  若生長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鬆到底,腕上一鬆,人已直線下墜。

  恍神間,她只來得及看到蘇彧的人燕子一般,微微一晃,就消失在了原地。

  她平平穩穩地落了下去,只裙擺一角沾了些微水汽。

  扈秋娘已從橋面上趕了下來,大步上前來上下查看她身上可曾受傷,須臾方舒了一口氣:「萬幸。」

  可若沒有蘇彧出現,她這會鐵定已經成了落湯雞,還是眾目睽睽之下……

  若生如是想著,心神稍定,就問扈秋娘:「人呢?」

  扈秋娘自然明白她問的是誰,轉身往後一看,就道:「似乎在橋上。」

  若生「嗯」了聲,匆忙上前去。

  她今日帶的人裡,扈秋娘同她站得最近,可要拉住她時,已是來不及。如果她落進水中,這幾人也是一時間難以立即跳下河救她。扈秋娘別的都會,偏偏不會水……她跳下去,也是無用。幾個隨行的護衛倒不是旱鴨子,可他們幾個也不敢胡亂跳下去救她起來。

  若生就想起先前在段家時,蘇彧還幫著自己說過話,想想這人看著討嫌,骨子裡倒也是個好人,就要上去道謝。

  而且她方才發現他手上有傷,這會想起就愈發心有戚戚,慚愧起來,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好法子補償人家,光說兩句多謝,那也不過是假大空,沒準人家還不樂意聽。

  她就一面往站在橋頭處的蘇彧那走,一面讓扈秋娘備錢。

  扈秋娘微怔。

  若生輕聲說:「買藥的錢。」

  總得幹點實事。

  扈秋娘聽著,面色微異。

  到了橋頭,若生就看到蘇彧正抬手在看,他邊上站著的小廝模樣的少年則急得跳腳,嘴上嘟嘟囔囔說著,「您也不看看自己的傷,就這麼跳下去,萬一摔河裡了呢?」

  蘇彧斜睨他一眼,「囉嗦。」

  小廝愈急,卻一時說不上話來。

  若生就上前一步,輕聲道:「多謝蘇大人出手相助。」

  小廝轉身來看,看清楚了人,愣住了。

  怎麼還是同他家主子認得的?

  若生就讓人把錢塞給怔神中的小廝,「過意不去,也沒旁的能表謝意,還請蘇大人不要嫌棄,且拿著這錢買藥吧。」

  蘇彧一直沒吭聲,聽到這才冷眼看向她,揉著手腕,忽然微微一怔。

  少女額上有細微的汗珠,雙眼清澈恍若林間小鹿藏於叢中,朝自己笑著望過來一般。她在笑,笑得真好看。

  良久,他淡淡「嗯」了一聲,對三七道:「收下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0:52 AM

第062章 作假

  三七聞言,怔怔地伸出手接了。

  與此同時,橋上岸旁圍觀的行人亦各自四散而去,不過片刻,橋邊就只剩下寥寥幾人。蘇彧沒有再看若生,帶著人朝前方而去。

  若生微鬆一口氣,出了這麼一樁事,她也不敢再隨意靠著橋欄坐下,又想著人已派進賭坊去會吳亮了,魚兒上鉤不過早晚的事,遂也無心繼續留下,便對扈秋娘道:「我們也先回去吧。」

  既已到了平州,許多事便不急在一時。

  然而回宅子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那日臨出京城時瞧見的人,果然是蘇彧,只是他怎麼也這般巧來瞭望湖鎮?她思忖著,進了門,抬頭望向小徑一旁的茶花,突然間腳步一滯。

  她方才竟沒有想起來,蘇彧在刑部任職,據聞又是極厲害的人物,此番平州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兇案,上頭派了他來查案,是極有可能的事。

  思及此,若生面色微變。

  扈秋娘就在邊上看著,見狀擔憂地問道:「姑娘,可是先前磕碰到了何處?」

  若生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而後忽然轉頭看向她,蹙眉道:「平州的那幾樁兇案,皆發生在望湖鎮?」

  「這……」扈秋娘頓了頓,臉色也飛快變了變,轉瞬後卻又換上了輕鬆笑意,「坊間傳遍了這事,可到底發生在哪,死的又都是誰,就沒多少人清楚了。」

  若生眸光微閃,「就是這裡吧。」

  如果不是,她又怎會頓這一頓。

  扈秋娘聽著她漸漸肯定起來的語氣,也自知露陷,便只能輕聲嘆口氣道:「外頭的人送回來的消息,的確是望湖鎮。」

  若生不覺吃驚:「單單只一個望湖鎮。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便發生了五樁命案?」

  「是啊。」扈秋娘是見過大場面的,可聽說了這樣的事。也不由得暗吃了一驚。

  若生靜默片刻,須臾方繼續抬腳前行。暗忖,姑姑對她的膽色倒是十分有信心,也不怕她知道了這些事後一時害怕直接撒丫子就跑回了京城,還管勞什子歷練不歷練。

  她慢悠悠地走回了屋子,掀了簾子入內,就看見綠蕉正在鋪床。

  窗子大開著,外頭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帶著些午後的涼意。平州較京城稍冷一些。這頭頂上的大太陽似乎落山得也就更早一點。若生只在窗邊立了一會,就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忍不住將窗子關上了。

  她離家之前,朱氏特地叮囑過她多帶兩身厚一些的衣裳,可見是有用的。

  時至掌燈時分,綠蕉已將最厚實的那一身取出來讓她換上了。

  她裹得像早春時節一般,也就懶得出門去,只讓廚房那邊派人送了飯菜上來,擱在炕几上用。

  只幾道簡單的菜色盛在小碟子裡,在炕桌上齊刷刷一擺。她也不必有人在邊上伺候著,自己提了筷子就扒拉下去半碗飯。難得出門一趟,許是走動得多了。她胃口大開,一下子用了不少。

  綠蕉在邊上怕她積食,又不敢明勸,便問:「姑娘,夜裡要不要再備些點心?」

  言下之意,眼下少用一些,待到夜裡如果餓了,大可以繼續用點心。

  若生聽得明白,就笑:「罷了。明兒個一早還得出門,夜裡就不必再備吃的了。」

  話音落。外頭響起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篤篤篤——」

  扈秋娘就去開門。沒一會就進來說:「稟姑娘,是今日去賭坊的人回來了。」

  「哦?」若生起了興緻,將筷子擱下,讓人撤了碗碟,一面下來趿了鞋子往外頭走,「讓人去樓下候著。」

  這宅子裡正好有一座小樓,上下兩層,不高,地方也不大,但若生覺得住得高視野開闊,心情也愉悅,就讓人準備了樓上的那間屋子當室。至於樓下的,就用來見人辦事。

  只是住得高了,這風似乎也大一些。

  剛剛走至廊下,撲面就打來了一陣冷得厲害的夜風,颳得人霎時就打了個激靈。

  若生捂著臉側目去看,天空上的星子明亮異常,一閃一閃,活似有人在上頭盯著看一般,不覺在自己臉頰上用力揉了一把,而後鬆開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樓梯上走。

  然後,下樓,再進門。

  裡頭候著的人就起身迎上來,口稱「三姑娘」團團行了禮,隨即興沖沖道:「那吳亮,果真如姑娘所料的一般無二,上鉤了。」

  若生落座,問:「借了多少?」

  「回姑娘,共計二百兩。」

  望湖鎮畢竟只是個鎮子,一出手就能借人二百兩的,那就已是手頭極其闊綽的人。

  若生頷首,笑了笑,再問:「借據呢?」

  「寫了也按了手印了,那吳亮賭昏了頭,根本就是看也不看便畫押簽字了。」

  「諒他看了也白看。」若生嗤之以鼻,手一攤開,仰著白玉似的手掌衝底下站著回話的人道,「把借據拿來與我瞧瞧。」

  「是。」伴隨著話音,一張紙被擱到了扈秋娘的手裡,而後再經由扈秋娘遞交給若生。

  輕飄飄的一張,幾乎沒有什麼分量。

  若生低頭細細看去,吳亮的字跡倒不是她預想中的那般潦草不堪,反倒頗見功底,只四周墨跡淋漓,寫時必然是極焦躁著急的。

  她就慢條斯理地吩咐下去:「去磨墨。」

  眾人不疑有他,立即去準備了筆墨送上來。少頃墨得,她挑了支筆在硯上一蘸,不假思索地寫了另外一張借據。

  兩張借據幾乎一般無二,只先前那張上寫著的是二百兩。

  而若生後寫的這一張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借的是兩千兩!

  扈秋娘在旁邊看見,忍不住輕聲詢問:「姑娘,這是做什麼用?」

  若生道:「對個賭鬼而言,不過區區二百兩,想必是不怕的,但兩千兩,就算他想賴,那也得仔細思量思量,左右是用來唬人的,何不多嚇唬一番?」

  「可上頭的簽名……」扈秋娘遲疑了下,就見若生突然將兩張借條都上下倒了過來。

  緊接著,她就在後寫的借據上,按照另一張借二百兩的借條上吳亮那倒著的簽名摹寫了一遍。

  底下的人眼巴巴看著,皆一頭霧水。

  唯扈秋娘離得最近,看得也最明白,同時更是驚訝不已。

  只見若生幾筆寫成,將手中滴墨的筆往筆架上一放,把兩張借條重新倒了回來,上頭的兩個簽名竟是一模一樣!

  扈秋娘吸口氣,再次定睛看去,卻是越看越覺得這兩張借條上的簽名分毫不差。

  她訝然看向若生,怎麼也沒料到自家姑娘竟然還會這麼一招。

  底下的人到這時,也看清楚了,亦驚訝不已。

  若生卻只淡然道:「明兒一早就上吳亮家要債去。」

  「姑娘,您也去?」扈秋娘問。

  「自然是去,讓綠蕉卯時便喊我起來。」

  扈秋娘怔怔應是,屋子裡的人也漸次退了出去。

  可翌日一早,時辰還未至卯時,也不等綠蕉來喚,若生就自己先醒了。她躺在那,望著輕薄如煙的雨過天青色蟬翼紗糊在窗子上,微微失了神。雀奴的生母原是舞姬,後來雖成了吳亮的侍妾,但得寵時尚叫人輕視,不得寵又死了,那就是賤命一條不足憐惜,想好好發喪只怕是斷然沒有可能的事。

  再加上那大婦厭憎,極有可能一張破席子就給捲去丟了。

  雀奴當時太小,生母去世後,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她能記得的幾乎沒有,許多事都是後來她自己揣測的。

  若生嘆了口氣,將視線從窗紗上收了回來,雙手往後一撐,慢吞吞坐直了身子。

  聽見響動,同歇在屋裡睡榻上的扈秋娘跟綠蕉也立即睜開眼,醒了來。倆人皆朝著她看來,見她已經在起身,不由都唬了一跳,忙也披衣起身。

  一陣忙亂過後,若生就著碗雞絲清粥吃了兩隻素餡包子,就換了鞋履準備出門去。

  馬車已在門外候著,趕車的是老吳。

  這群人裡頭老吳資歷最老,跟著若生出門的,自然也就是他。

  若生臨上馬車前,瞥了他一眼。

  他咧嘴笑:「姑娘仔細著。」

  若生也笑,招呼他:「老吳,今兒個瞧著倒是精神不錯呀。」

  「姑娘說笑,小的這樣子還談什麼精神。」他牽著馬兒韁繩,眼珠子亂轉。

  若生微笑,沒有繼續言語,轉身上了馬車。簾子一落,她面上笑意已半分也無。等到扈秋娘跟綠蕉也上了馬車來,她臉上的神情才鬆緩了些許。

  「駕——」

  車轆轉動起來,沿著長街飛快駛了出去。

  若生靠在窗邊往外看,入目之處皆是綠草紅花,望湖鎮的空氣裡都瀰漫著各種各樣馥郁而芬芳的香氣。

  這樣一個地方,怎麼會接連死人?

  她咬了咬唇瓣,移開視線往另一側看去。

  馬車已行至小道,很快就進不去了。

  吳亮一家住的地方頗偏,窄道只能走人,不能行車。若生也就沒打算進去,只讓人將馬車在外頭停下,而後吩咐老吳跟昨兒個去賭坊的護衛去吳亮家,直接找吳亮的媳婦要銀子。

  她若說沒有,那就將人拖出來,拖到馬車跟前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35 AM

第063章 粗鄙

  老吳應個是,眼眶裡的兩顆眼珠子卻依舊像是停不下來一樣,不停轉悠著,目光遊離。

  這人,光看眼睛都看得出來,是個十分不安分的。

  可卻對四叔忠心耿耿,也是少見,而且四叔看人的眼光即便不好,也不能比她還差,他怎麼會看不出老吳的不安分,留著他當心腹使喚?然而要說他對老吳真真看重得不得了,當時她出言要人,四叔就算憂慮姑姑插手,也得想個法子將老吳給留住了才是,偏偏他又沒有。

  若生坐在馬車裡望著老吳遠去的背影,微微沉了臉。

  不論如何,這種種跡象皆證明,老吳身上還有她沒有發現的「大用處」。

  這時,角落裡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小賤種!老娘辛辛苦苦掙銀子就是為了給你偷偷拿去買這不中吃不中穿的東西的?」

  「啪——」

  「哐當!」

  伴隨著婦人咒罵的聲音,周圍響起了幾聲奇怪的聲音。

  若生就靠在窗邊,稍微一探頭,就看見一本半舊的書自不遠處飛了過來,筆直落在了車轆旁。

  她垂眸看去,只見那書皮上的字跡像是沾了水,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地上一道滴滴答答的水痕,更是延伸得老遠。她的視線便下意識朝著水跡一路往上,而後看到了一盆打翻的水。

  方才那「哐當」一聲響,想必就是這發出來的。

  視線再往上,就看見了一個婦人,約莫三十餘歲的模樣,身上穿著粗布衣裙,頭上的髮髻不過胡亂一挽。瞧著已經有些散亂,嘴裡正喋喋不休地罵著些市井間的污言穢語。可當她的眉眼映入若生的眼簾時,若生還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這婦人看著粗鄙不堪。眉眼五官卻生得很清秀,甚至可說是姣好。即使歲月侵蝕,眼角細碎的紋路已經十分明顯,但那股子秀麗卻依舊藏在下面不曾消失。

  突然,她將手高高揚起,狠狠甩了下去,空氣裡又是極響亮的一聲「啪——」

  隔著馬車,若生只看見她似在打人,卻一時看不見挨打的是誰。

  窄巷裡又是掌摑又是摔水盆。這動靜委實不小,周圍的幾戶人家也都悄悄開了門探頭探腦來看,竊竊私語起來。

  但那婦人似乎渾然不覺,只揪著跟前的人咒罵不休,從「小賤種」到「討債鬼」罵了個遍,罵著間或還要伸手去撕打。若生只這麼看著都覺得那人好忍性,竟半天都沒有吭過一聲。

  「姑娘,奴婢給你捂耳朵,免得叫那些穢語給髒了耳。」綠蕉拿著帕子靠了過來。

  若生失笑,轉過臉看她一眼。道:「不用捂,這些話也算不得什麼。」

  左不過是些市井之言,不在意的左耳進右耳出。能髒著什麼。

  她沒讓綠蕉出手給自己捂住耳朵,只笑著輕聲打發她去拿了吃的來。

  早前她爹硬塞過來的吃食,被她在路上就吃了個差不多,而今只剩下丁點,今次一口氣全帶出來了。

  綠蕉去馬車角落裡的小櫃子裡找了找,找出來青梅子,急忙送過來給她。

  若生背對著她一面接,一面瞥見了一個人。

  就在接過青梅的這一瞬間,她從眼角餘光裡看到了一個人。

  是個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極單薄。瘦骨嶙嶙的,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是何時裁的。早洗得發白看不出原色,左一塊補丁右一塊,斑斑駁駁的。

  他低著頭,一言也不發,任那婦人打罵。

  婦人罵了半響,似是累著了,雙手叉腰大口喘了幾口氣,忽然哭了出來:「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

  言罷,又罵,這回卻是一邊罵一邊哭,也不怕叫外人聽了去,只當沒瞧見周圍探頭看熱鬧的鄰居們。

  「要不是你爹那窩囊廢誆了我,我焉能嫁給他過這苦日子?我當年那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的大小姐呀……結果還生了你這麼個討債鬼,成日裡只會討我的債!」

  她嗚嗚哭著,邊上的街坊忽然笑話開了。

  一人提著菜籃子擇菜葉,笑哈哈道:「我說青娘,這麼多年了,你還活在話本子裡出不來呢,真當自個兒是那戲檯子上的大小姐了?」

  「我呸!關你屁事,有這閑工夫不如多去管管你家那臭男人的眼睛,少往老娘身上瞄!」名喚青娘的婦人聞言頓時也不哭了,只冷笑了聲,扭頭罵了回去,罵得那說話的人哼哼唧唧,將手裡的爛菜葉子往地上重重一丟,轉身進了門。

  青娘指著那門還罵,罵完了轉頭回去看兒子,突然冷靜了下來,理理鬢角,挺直了腰板,再將面上淚痕抹去,面無表情地道:「還杵在這做什麼,沒的白叫人家看戲!」說完,她再不看兒子一眼,抬腳邁過門檻進了裡頭。

  坐在馬車裡的幾個人,皆聽了個清楚。

  綠蕉一臉駭色,小聲嘀咕:「這婦人,也忒兇了。」

  「兇?」扈秋娘搖了搖頭,「傻丫頭,你這是沒見過兇的啊。」

  倆人輕聲交談著,若生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馬車裡頓時一寂。

  外頭的腳步聲,就顯得清晰了起來。

  青娘的兒子見母親進了門,就跟沒事人一樣拍了拍衣裳,腳步輕快地朝若生一行的馬車走來。

  到了近旁,他一彎腰,就將落在邊上的書給撿了起來,抖抖上頭的水跡,轉身便走。

  腳步聲響了一會,突然沒了。

  若生微疑,不由得將方才閉合的窗子重新推開了去。

  ——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正定定站在不遠處朝著馬車看。

  這原沒什麼,可若生卻驚訝的發現,這青娘的兒子,竟生了一副極好的皮相。就這麼不吭聲靜靜站在那,活像是個姑娘家,眉清目秀。漂亮得很。

  他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不躲,直接看了過來。也不知是瞧見了什麼,忽而眉頭一皺。抱著書轉身走遠。

  若生望著那單薄的身影漸行漸遠,暗自感慨,這小小的望湖鎮裡,竟還有這般容貌的母子倆。

  正想著,老吳的身影出現在了不遠處,身後果不其然跟了個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

  走得近些,若生就發現那婦人面上塗了厚厚一層白粉,偏底下皺紋叢生。溝溝壑壑,根本塗不平,看起來十分怪異。

  「姑娘,人來了。」

  「撩了簾子讓人上來說話。」扈秋娘在旁按照若生的意思吩咐道。

  綠蕉就去將簾子打起,讓吳亮的媳婦鄭氏進來。

  鄭氏掃一眼馬車內,見只是幾個姑娘家,不由鬆了一口氣,可想到外頭還有老吳幾個,這口氣就又提了上來。

  「吳亮是你男人?」扈秋娘問。

  鄭氏一愣,「吳、吳亮?吳亮是誰?」

  扈秋娘冷笑:「少打馬虎眼!」

  鄭氏瑟縮了下。但仍嘴硬著:「什麼吳亮不吳亮的,我真不認得……」

  「吳亮你不認得,那吳秦跟吳泰呢?」若生懶懶靠在那。漫然發問。

  鄭氏聞聲,面色微變。

  因若生一直戴著冪籬,加上穿得不普通,鄭氏一直沒大敢放眼去看,這會一聽聲音竟像是個小姑娘,不覺弄不明白了,又聽她提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知道是瞞不住的,只得硬著頭皮答:「那是老婦的兩個兒子。」

  若生不動。

  鄭氏有些慌張起來:「勞姑娘寬限幾日。這銀子且等我們湊一湊,再還您……」

  一寬限。自然就是跑了。

  何況若生這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會應允這話。

  鄭氏應是被追債追得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皆見過,這回見只是個小姑娘,心底裡其實並不大畏懼。

  「銀子的事,好說。」若生悠然開口。

  鄭氏大喜:「多謝姑娘!」

  「慢著。」若生笑了下,「我只說好說,可沒說答應。」

  鄭氏微僵,「姑娘,實不成,您這銀子就去找老婦那死鬼男人要吧,到底是他借的,不干我跟兒子們的事啊…」

  若生咯咯笑了兩聲,忽然吩咐扈秋娘跟綠蕉道:「你們先下去候著吧。」

  「姑娘,這怎麼能行?」扈秋娘跟綠蕉異口同聲說道。

  若生卻只搖了搖頭:「下去候著吧。」

  二人無法,只得先行下了戮在窗子邊候著。

  鄭氏則見身形高大的扈秋娘下去了,心中愈喜,覺得只一個小丫頭怎麼也能搞定了,正要出聲卻不妨耳邊傳來一句,「那雀奴呢?」

  她當即瞪大了眼睛。

  若生嗤笑:「怎麼,你賣了她,竟也會於心不安?」

  鄭氏多年不曾聽到過雀奴這個名字,這會驟然聽聞,只覺心神不寧得厲害,又看看跟前的人,若雀奴活著,應當也差不多是這個年歲,不覺無措起來,「你……你難道就是……就是雀奴?」

  若生怔了下,索性將錯就錯,「你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見著我吧?」

  「竟真是你?」鄭氏一屁股摔了下去。

  若生冷笑連連:「你將我賣給了誰,你可還記得?」

  鄭氏誤以為她真是雀奴,見馬車內布置華貴,坐在那的少女身上衣著更是不菲,愈發慌亂,當即哭道:「怎是母親賣的你?母親若有法子,又怎捨得那般做?不過是你父親逼的不得不做,母親這心裡,日日如刀絞一般啊!」

  「我問你,記不記得將我賣給了誰!」若生咬牙問,「你怎麼能將我賣給他?」

  鄭氏癱在地上哭,「母親只知劉大人是個好人,想著你去了也能過好日子,這才狠下了心腸捨了你……」說著,她忽然看向若生,「你看看你如今這穿的用的,還能呼奴喚婢的,若沒有母親當年那狠心一捨,你何來的這等好日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40 AM

第064章 選擇

  言罷,見若生不說話,她就又哭哭啼啼道:「母親只得二子,膝下無女,當年一見著你就覺得是從自個兒肚皮裡爬出來的一般無二,若非你父親不堪,母親那就是賣了自己也不能將你換了銀子呀……」

  哭著說著,她將昔年賣了雀奴的事盡數推給丈夫吳亮,只把自己往那心底純善的好人說。

  若生隔著輕紗冷眼看她,只覺耳邊聲音聒噪不已。

  鄭氏只怕是心存僥倖想矇混過關,可一個連結髮多年的丈夫都能被她棄之如敝屐,對一個本不是她十月懷胎所生的孩子,她又怎麼可能會真心相待?

  即便此刻坐在馬車裡的人就是雀奴,也斷不會相信鄭氏說的一個字,更不必說此刻待在這的是連家的三姑娘若生,而非雀奴。

  若生尤其不喜這般敢做不敢當的人。

  人有好壞善惡,可有些人就是壞那也壞得坦坦蕩蕩,這樣的人,你能恨,卻不會像面對鄭氏這樣的人時厭惡到骨子裡。

  又聽兩句,若生不願意聽她胡說八道了。

  她抬腳在地上重重一頓,揚聲冷笑:「劉大人是個好人?」

  鄭氏的哭聲一滯,而後再起,雙手拍打地面,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樣:「人人都道那劉大人是青天大老爺,是個秉性剛正不阿的人,母親不過是深宅婦人,自然就也這般以為了。」

  吳家富貴的時候,她身為吳亮的正房太太,那日子也是過得風風光光的。

  面上塗脂抹粉,用的都是百年老店裡最好的胭脂水粉,那赤金的頭面更是一打一副,金樓的師傅見了她個個點頭哈腰。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揀了貴的買?日常也不過就是同那些個富太太一道湊桌馬吊玩耍,她一揚手。袖子微微往下一滑,就露出腕上滴水似的翠玉鐲子來。羨煞一桌人。

  可那樣的好日子,早就如同過眼雲煙一般散去了。

  而今的鄭氏,也不知是不是在市井陋巷裡待得久了,動不動便擺出一副潑婦模樣來。

  她明明在哭訴,但這哭得也叫人聽著不痛快。

  若生兀自扭頭朝著格窗看去,心道鄭氏跟吳亮夫妻二人當年正是好銀子的時候,身邊只一個雀奴,定然不會胡亂換個幾十、百來兩的就將人賣了。瞧鄭氏如今這嘴皮子還能這麼利索。當年這價錢,她定然也談得高高的。

  那劉大人若只是一方小縣令之流的芝麻官,想必是拿不出銀子來的。

  所以,鄭氏口中的劉大人,只怕官職不低。

  想到這,若生不免有些齒冷。

  大胤的天下難道就叫這些個東西來保來興?

  從馬車上的小窗子望出去,外頭天色蔚藍,日光和煦,一派安然景象,可這平靜底下藏著的。卻是肉眼看不見的污垢,像冰冷濕滑的苔蘚一般,一點點將大胤王朝吞噬殆盡。

  她悚然一驚。不由得閉上了雙眼。

  良久,她問鄭氏:「你可知道,劉大人如今當的什麼官?」

  鄭氏聞言,抹著眼淚透過手指縫偷偷看了她一眼,只當她是想同自己顯擺那劉大人如今高升了,連帶著雞犬升天,連她也說話響亮。鄭氏心中不屑,低垂著的眼睛裡閃過鄙夷之色,等到抬起頭來時。她又成了原先那委委屈屈的老婦模樣。

  她揉著紅腫的雙眼,帶著格外濃重的鼻音道:「劉大人如今是咱們平州的刺史。自然不同往昔……」聲音漸微,鄭氏突然將手一移。似想起了什麼要緊的大事一般盯著若生說,「你今次來,是大人的意思還是?」

  若生恍若未聞,只咬牙道:「平州刺史?」

  「你不知?」鄭氏詫異地脫口而出。

  不等她多想,若生霍然站起身來,揚手指著她的鼻子問:「我娘的墓在哪?我要帶她走!」

  鄭氏的身子猛地僵住,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話來。

  若生心生不安,「說!」

  鄭氏這才小聲答:「沒有墓……」

  「沒有?」若生面色驚變。

  「蘭姨娘是火化的……」她聲音愈低,也不知是惶恐,還是不願意提起雀奴的生母生怕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厭憎之情來。

  若生低頭看著她,幾乎是將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明明知道她是東夷人!」

  在東夷人的習俗中,人死後若不能入土為安,當永世不得超生。東夷人信奉人有輪迴之說,一個人即便是死了,靈魂仍存,如以烈火焚燒屍體,其內心必痛楚萬分。

  所以當年她跟雀奴偶然談起父親時,在紙上寫了火化二字後,雀奴的面色登時就變了。

  若生不敢想,她若知道生母死後是被鄭氏一把火燒成灰燼的,心中該有多少難過。

  她死死盯住鄭氏,彷彿要從她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那目光太過熾熱,即便隔著一層紗,鄭氏也依舊像是被燙著一般瑟縮了下,可她那張嘴裡仍在狡辯:「母親我當年見過的東夷人,也就只你蘭姨娘一個,怎知東夷人是如何辦那身後事的……」

  「骨灰呢?」若生沒搭理她。

  鄭氏訕訕地笑:「全灑在蘭姨娘最喜歡的那片花下了。」

  「灑在花下了?」若生的聲調平靜如水,「是根本就不曾命人拾過吧。」

  鄭氏立即反駁:「自然是收了的!」可面上眼神虛浮,底氣不足,再假不過。

  若生別過臉,再不看她一眼,只揚聲喚了扈秋娘上馬車,而後指了鄭氏道:「兩千兩銀子,還不上就把你的命還了!」

  「雀奴!」鄭氏先是微微一怔,然後便大叫起來,「我是你母親!你怎麼敢!」

  事到臨頭,她倒是連裝也不願意裝了。

  若生就笑,抬手將輕紗撩去:「你是我哪門子的母親?」

  紗幕後,少女面上的一雙眼。煙波瀲,黑白分明,隱隱含霜。

  鄭氏「啊」了聲。忽而跪倒,也顧不得她是如何知道雀奴的事了。只討饒道:「求姑娘饒了我一命——」

  「吵。」若生伸出手將自己的兩隻耳朵一把捂住,只轉頭看扈秋娘,笑著道,「欠債還錢,是不是天經地義的事?」

  扈秋娘看著她,眼前就浮現出昨晚上她在燈下摹寫吳亮筆跡的事來,不覺憋笑,點頭道:「自然是的。」

  若生就去看鄭氏:「左右這銀子不是你借的。你不還倒也無事。」

  鄭氏眼睛一亮。

  「父債子償,讓你兩個兒子來還吧!」若生笑吟吟地說完,問鄭氏,「如何?這主意聽著不錯吧?」

  兩個兒子可是鄭氏的心頭肉,再不成器,那也是她吃了許多苦頭,忍了許多痛楚,從身上掉下來的肉。吳亮捨就捨了,可兒子,萬萬不成!鄭氏哭天搶地:「姑娘。老婦的兩個兒子那都是極好的孩子……」

  若生嗤之以鼻,年紀尚小時就能以欺凌庶妹為樂,長大後更是不學無術。五毒俱全,這樣的人也配叫好孩子?

  全天下的好孩子,都咬著被角哭得一臉鼻涕一臉淚了!

  她斂了面上笑意,落座靠在軟枕上,饒有興趣地看向鄭氏,漫然問:「要麼你來還,要麼就是你的兩個兒子還,你自個兒選吧。」

  兩千兩,鄭氏是絕還不上的。

  若生說罷。便悠然坐在那等著,也不催她。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馬車裡寂靜得落針可聞。

  鄭氏額上落下豆大的汗珠來,擱在腿上的雙手都逐漸顫抖起來。

  要麼她死。要麼兒子死……

  怎麼選?

  鄭氏頂著滿頭大汗,慢慢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沒有一絲猶豫地道:「您說的對,父債子償,就應該是這樣。」

  若生撇她一眼,搖了搖頭,讓綠蕉拿了紙筆來遞給鄭氏。鄭氏是識字的,寫的不好,但到底是會寫的。於是她就依言在紙上寫下了讓兒子還債的話,而後簽字畫押,沒有半分踟躕。

  等到扈秋娘將紙遞給若生過目時,她更是迫不及待地問道:「可妥了?」

  「你走吧。」若生揮了揮手。

  鄭氏就踉踉蹌蹌衝下馬車,慌不迭朝巷子深處去,婦人發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們視線裡。

  若生就吩咐老吳幾個去找吳亮的兒子。

  「要不到銀子就真的……」老吳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扈秋娘瞪他一眼,又去看若生,卻見若生皺著眉頭反問道,「殺人是這麼容易的事?」

  老吳不答,嘿嘿笑了兩聲。

  「把鄭氏寫的字條給他們看,讓他們還銀子,還不出也罷,一人廢他一條腿。」若生眉頭微舒,細細道。

  老吳面露失望,轉瞬又換上了笑模樣,「是,照姑娘說的辦。」

  若生看他一眼,沒有再言語。

  既是鄭氏自己做的選擇,那後果自然由她自己來承擔,她那樣的人教出來的好兒子,想必也不會叫她「失望」才是。至於吳亮跟那兩個兒子,賭鬼一眾,收拾起來,根本毫無困難。

  她吩咐妥當,馬車就離了巷口往外頭駛去。

  天色尚還不晚,街道上仍是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小攤子擺得滿滿當當。

  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沿著弄堂穿梭,手裡拿著個五彩的撥浪鼓,兩側綴著的彈丸敲打在鼓面上,咚咚作響。

  若生一行的馬車緩緩穿過街市,逐漸遠去。

  回到府裡後,好容易能歇下了,若生卻因為劉刺史的事幾乎一夜未眠。

  睡得少,起身後太陽穴便突突直跳。

  她用指按著揉了一會,才舒坦了些,誰知她剛要命人擺了早飯,底下的人就來報說,鄭氏昨兒個夜裡,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2:02 PM

第065章 行兇

  若生便問,怎麼死的。

  她料想鄭氏的兩個兒子不成器,也不會孝順,先是父親豪賭欠債被人追討,轉眼母親就寫了字據說要父債子償,讓他們二人幫著還錢。那可是兩千兩,不是二兩銀子!兩人還不上錢,各自被打折了一條腿,痛得厲害,又驚又怒之下回家去後少不得要對鄭氏發作一番。

  可這二人,當真膽敢行兇殺母?

  若生略有些吃驚,無心再用早飯,遂讓人不必再送上來,只讓綠蕉沏了熱茶來喝下潤過嗓子。

  底下微微彎腰站著回話的人,也都尚未來得及用飯。

  「回三姑娘的話,昨兒個咱們幾個照您的吩咐守在吳亮家那巷子口一直等著,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家的兩個小子回來,直到這天邊都泛白了,這兩人才你扶著我,我扶著你,一瘸一拐滿身酒氣地往巷子裡走。」護衛頓了頓,「可這人才進去沒一會,巷子裡就傳來了幾聲尖叫,小的幾個就趕緊悄悄跟了過去看,結果便發現那聲音就是打吳亮家院子裡傳出來的。」

  若生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頷首。

  吳亮一家所在的那地方,只兩個入口,巷子又窄小,她就只讓人在兩處入口候著免得吳家人溜走。巷子裡一傳來尖叫聲,他們自然也是立刻就聽見了。

  見她點頭,護衛繼續道:「可這人,不是吳亮的兩個兒子殺的……」

  若生捧著茶碗的手一僵,「如何得知?」

  當時吳亮的兩個兒子已然進了屋子,鄭氏也已經死了,他們是聽見尖叫聲後才悄悄跟過去看的,怎麼就能肯定不是吳亮的兒子殺害了母親?

  「小的裝作鄰人湊過去看時,只瞧見吳亮的兩個兒子一個癱在門邊。一個摔在桌子旁,連桌上的油燈都給打翻了。方才那幾聲尖叫,就是出自他們的口。」

  若生輕輕摩挲著茶碗。問:「會不會是他二人行兇殺了人後,才裝作那般驚慌的樣子?」

  「只怕是不可能……小的、小的無意間瞥見了那鄭氏的模樣……」護衛的說話聲。忽然低了下去,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小的不知當說不當說……」

  站在若生邊上的扈秋娘就立時明白過來,只怕是屍體的模樣極為駭然,恐說出來嚇著若生,所以不便言明。於是她就對若生道:「姑娘,不管是不是吳亮的那兩個兒子動的手,這鄭氏都已經死了。若官府要查,自然會查明真兇的。」

  言下之意,這剩下的事,就不必聽了。

  可若生又怎會害怕這些,她搖了搖頭,將手中茶碗頓在了桌上。

  桌子另一側擺著只傅山爐,裡頭正焚著香,煙氣裊裊,漸漸成了一團辨不明的霧。

  一如她此刻內心紛雜的思緒,理不清了。

  若生看看底下站著的護衛。穿一身極不打眼的布衣,低著頭,微微彎腰。忽問:「老吳呢?」

  這些個護衛穿得差不離,身量也都差不多,眉眼許是不同的,可沒有生得格外突出的人,面上也無甚能叫人記住的地方,若生看來看去,只知老吳不在。

  護衛道:「老吳幾個都還未回來,只小的一個先來報信。」

  若生淡淡「嗯」了聲,再問:「你看見的鄭氏。當時是什麼模樣?」

  此刻窗外的天色也不過才剛剛亮透,他們先前在吳亮那時。天只蒙蒙亮,屋子裡的油燈又被打翻了。光線想必是昏暗的。

  然而護衛卻像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一般,若生一問,他便想也不想地將話倒了出來:「鄭氏就躺在地上,雙腳對著門,腦袋歪著……地上有兩大灘的血,已經乾了,應是斷了手留下的。」

  「斷手?」若生訝然,「鄭氏的手被砍了?」

  護衛似心有餘悸:「那兩隻手,被擱在了桌子上……」

  若生霎時明白過來,怪不得說只怕不可能是鄭氏跟吳亮的兩個兒子動的手,血都已經乾了,鄭氏自然是早就已經倒在那,吳亮的二子不過才進巷子沒片刻,自然沒有機會行兇。

  如是想著,若生亦立即反應過來,暗暗說了句,糟。

  扈秋娘聽見便問:「怎麼了?」

  若生苦笑:「鄭氏既不是她的兒子殺害的,那官府自然要另行捉兇。」因著那幾聲尖叫,巷子裡住著的人多數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圍去了吳亮家探看情況,所以鄭氏的死,是斷不可能敷衍過去的,加上按照護衛的描述,行兇之人手段殘酷,又叫那麼多人看見了,官府如果不拿出個好辦法解決了這事,民心都得大亂。

  「捉兇一事,為何遭了?」扈秋娘卻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若生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吳亮的兩個兒子是什麼貨色,遇到了這樣的事,頭一個被當成嫌犯的就是他們,倆人為了脫身肯定要尋個兇手出來,咱們不就是現成的?追債不成動手殺人,再合理不過。」

  扈秋娘聞言臉色一變。

  望湖鎮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等著找個「兇手」出來對上頭好交代,他們若自己撞上門去,只怕到時跳河也洗不清。

  她便壓低了聲音急切道:「奴婢吩咐人立即準備,啟程離開望湖鎮先。」

  「只怕走不了。」若生想起了蘇彧來,眉頭一皺,「一面讓人收拾著,一面先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再讓老吳幾個回來。」

  扈秋娘聽著她的話想了一遍,沒發現紕漏不對,便趕忙應下,匆匆將幾件事一齊吩咐了下去。

  而這時,那出了命案的窄巷裡,已是聚滿了人,熙熙攘攘的,連進出都難。

  可那些擺攤的小販,還是得挑了東西出門去,做活的人家,也是收拾收拾就要往巷子外去。

  一時間,巷子裡一片喧鬧。

  又有人不時聚在一塊。竊竊私語說起吳亮家的這樁慘案來,間或還有多舌的婦人笑說鄭氏死的也是該,平素裡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兇手還是替民除害呢。

  可巧嗓門略大了那麼一些,被一旁的衙役聽了個正著。呼喝著就要上來捉人。

  婦人連忙討饒:「官老爺,小婦人可什麼也沒說呀……」

  「沒說?我怎麼聽見你在說什麼不是好東西,死的該,為民除害呀?」衙役瞪著她。

  婦人哆嗦著:「您聽差了聽差了……」一面悄悄地拔腳就溜。

  那衙役見她要跑,哼了聲大步上前,一把就扭住了她的胳膊,也不管人「哎喲哎喲」地叫喚著,就往吳亮家的院子拖。

  圍觀的人見著這一幕。登時做鳥獸散,再不敢聚在這又看又說的。窄巷裡頓時清淨了下來,方才趕也趕不走的人,這會消失得一個也不剩。

  獨獨那碎嘴的婦人,嚎哭著被扭送到了破院子裡,被一把按住肩頭逼著跪了下去。

  她低著頭,突然發現身前多了幾雙腳,穿的鞋看著就不普通,當下哭著往那腳邊磕了下去:「小婦人冤枉啊…」

  院子裡人來人往,卻安靜得很。她這麼一哭,眾人立刻就都朝著她看了去。

  押了她來的衙役喝了一聲「閉嘴」,而後上前同一旁站著。不停拿帕子抹額頭的中年男人說了兩句話。

  中年男人便又轉身面向另一個站著的少年,勉強笑著說:「蘇大人,您瞧這人會不會……」

  蘇彧掃一眼他手上拿著的帕子,淡聲道:「張大人還是不要笑了。」

  張大人微怔。

  「笑得比哭還難看。」

  「……」張大人又舉起帕子不停抹起了額頭,只覺得自己這汗是落雨一樣,怎麼擦都擦不乾了。他小心翼翼從眼角餘光瞄著蘇彧,將衙役同自己說的話又給蘇彧轉述了一遍。

  蘇彧聽完,卻立刻不假思索地道:「把人放了吧。」

  張大人訕訕問:「放了?」

  蘇彧背過身去,朝院子某一處看去。「放了。」

  「放!趕緊把人放了!」張大人見狀也不敢再問,當即吩咐下去。將人放了。

  跪在地上的婦人便感恩戴德地飛快往外去,到了門外提了裙子一溜煙就跑了。跑得遠了,她才喘息著停下腳步,扶著牆大口喘起氣來。

  「咿呀——」

  牆邊的一扇門忽然開了一道縫,打裡頭探出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青娘,衙門的人這就把你放了?」

  「我又沒殺人,當然要放!」青娘喘著粗氣,瞪她一眼,拔腳就走。

  老嫗衝著巷子「呸」了聲,「就這麼個東西還衝我使臉色!」一面將門重新閉合了去。

  這小小的風波,也很快就過去了。

  吳亮的院子裡,滿頭大汗的張大人追在蘇彧後頭,從院子北面轉到東面,又從東面轉到南面,才終於等到蘇彧站定了不動。

  張大人小聲喊他:「蘇大人,屍體已運回去了。」

  蘇彧轉過臉看向他,眉微挑:「這次,張大人可別胡亂就讓人埋了。」

  「不敢不敢,下官再也不敢了……」張大人連忙搖頭。

  望湖鎮只是個鎮子,幾十年都不見幾樁命案,衙門裡的仵作,從任職開始就沒見過一具屍體,而今見著了,那也是手足無措。而且兇手殘暴,屍體皆令人不忍目睹,仵作哆哆嗦嗦看過,只草草記錄一番,便罷了。

  蘇彧到後,要了書吏作的記錄來看,只看了一眼就冷了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2:09 PM

第066章 還你人情

  上頭所書,皆無甚用處。

  他便又讓人傳了仵作來問話,一句句細細問過後,愈發面沉如水。

  知縣張大人一直在邊上作陪,見狀也漸漸慌張起來。他一開始惦記著蘇彧是京裡來的人,一路風塵僕僕,怎麼著也得好好款待一番,儘儘地主之誼才是,然而誰曾想蘇彧一來就要先看過屍體。

  他自是想應好的,可最開始的那幾具屍首當然留不久,因著天氣日漸熱了起來,早早下地埋葬了,後頭出事的那一位,又因為仵作沒什麼經驗,保管不善,已腐爛得厲害,不大能看出最開始的模樣了。

  偏偏經了第一手的仵作又沒能仔細驗屍,書吏記下的東西根本不中看。

  張大人心知這是自己失職所至,便也不敢再當著蘇彧的面提那上酒樓吃飯的事,但不提,似乎又顯得自己為人不夠通透。

  他翻來覆去掙扎了許久,到底還是忍不住笑著同蘇彧說了,原想著終究都是官場上打轉的人,這會心裡頭就是再不痛快,也不能當著他的面給他難堪才是,情面上的事總還是要顧及的。

  但他說完後,蘇彧卻只微蹙著眉頭,反問了句,張大人眼下還有心思吃酒?

  張大人訕訕然退散,再不敢邀他吃酒去,回頭一想這人雖則官位比自己高,可卻只不過是個毛頭小子,還不及他兒子年長,當下又覺得不悅起來。

  加上仵作不得用,命案一樁接一樁,這兇手卻還在外頭逍遙法外,上頭又催得緊,短短幾日,他就差點連頭髮都給愁白了。

  此刻蘇彧一提及屍首該如何處置。他這心就怦怦亂跳。

  那屍體他也親眼去見過,只瞥了一眼就飛撲去牆角狂吐,直吐得翻江倒海。幾要將膽汁都給吐出來。

  他抹著額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暗暗地想。怪不得仵作是賤籍呢,尋常人家如何願意去做這個?

  正想著,他聽見蘇彧低低問道,「吳亮可尋著了?」

  「找到了,在賭坊裡一夜都沒出來過。」張大人忙答,說完又道,「吳鄭氏的兩個兒子,眼下都在衙門裡。」

  他們既是人證又是嫌犯。省不得要尋空另外問話。

  蘇彧便點了點頭。

  一行人仔細看過兇案現場,打發了幾個衙役在此團團守著,這便先行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張大人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問上一句,這兇手跟前頭的幾個是不是同一人,但這問了,難免顯得他蠢笨,不問又掛心得很。這天還未熱極,張大人便是一身一臉的汗。全是急出來的。

  是以到了地方一進門,他就急急命人將吳亮父子三人帶了上來問話。

  吳亮賭了一晚上,哈欠連天。到這會還沒反應過來是為的什麼事,他跟鄭氏的兩個兒子,卻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戰戰兢兢的。

  衙役押著人帶了進來。

  蘇彧一眼就看到了吳亮兩個兒子的腿,一瘸一拐的,分明兩個都是跛子,不覺微微斂目。仔細一看,他就發現兩人腿上都是新傷。

  「將你們如何發現的屍體,又是為何不肯報官。皆細細說來。」張大人藏了帕子,端起架子來。

  吳亮的大兒子吳秦怔怔的。而後忽然磕頭道:「大人,原不是小民不肯報官。乃是不敢啊!」

  發現了自家母親的屍體後,他跟弟弟先是被駭糊塗了,失聲尖叫引來了街坊鄰居圍看,將這事鬧大了。等到倆人醒過神來,第一個念頭就是跑。誰知這殺了他娘的人,會不會轉頭就又摸回來將他們兄弟也給殺了?

  想逃,分明是人之常情嘛!

  他就推了推弟弟的胳膊。

  吳家老二就也回過神來,趕忙磕頭分辯:「父親欠下大筆賭債,我娘定然就是叫那追債的給殺害了!大人不知,我跟哥哥這腿,也是才叫那追債的給打斷了的!」言罷,他將身旁的拐棍急急忙忙舉了起來,「您看看這,再看看小民這腿,還有我娘那模樣,您說小民怎能不怕不跑?」

  張大人聽到他說起鄭氏的死狀,胃中忍不住一陣翻湧,扭頭去看蘇彧。

  蘇彧沒動,似漫不經心般緩緩道:「張大人只管繼續問。」

  「既如此,那債主姓甚名誰,是哪裡人士,何等模樣?」張大人只得咬咬牙又轉過去看著吳家父子繼續問。

  吳家兄弟卻一齊搖了搖頭:「小民只見過那被派來追債的,卻是不曾見過債主。」

  張大人就看吳亮,「你借的銀子,你總不會也不知吧?」

  吳亮迷迷糊糊的,揉著眼睛將那日在賭坊裡見過的人說了一遍。

  張大人便問:「借了多少銀子?」

  「二百兩……」

  「兩千兩……」

  三道聲音一齊響起,而後吳亮父子三人互相對望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吳家大郎斬釘截鐵地道:「就是兩千兩!」

  吳亮卻惱了,終於清醒了些,罵道:「屙出來的屎也不配吃的小畜生,哪來的兩千兩,那就是二百兩!」

  「胡鬧!」張大人猛地一拍案幾,「當著本官的面爾等也敢滿嘴污言穢語!」

  底下頓時一靜。

  他才一面留心著蘇彧面上神情,一面讓人領了吳亮父子下去,將那債主跟追債的人的畫像描出來。

  蘇彧並沒阻攔。

  張大人心頭愈鬆,待到四下無人時便道:「蘇大人,你說那兇手不是女子,這吳亮父子口中說的債主又正好是個男子,近日來的這些命案,必都是此人犯下的吧?」

  一開始,眾人並沒有將頭兩樁命案聯繫在一起,只當不過是巧合罷了。

  可慢慢的,眾人便發現,這幾樁兇案的死者,死狀都幾乎一模一樣。

  死者皆是三十餘歲到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被發現時,雙手俱都齊腕被砍斷,遍體鱗傷。渾身是血,最重要的一點。是每位死者的嘴巴,都被紅線給縫合了起來,針腳細密有秩。

  加上屍體剛剛被發現的時候,身上除了血腥味外,還帶著濃郁的廉價脂粉香氣,所以一開始眾人都在猜測這兇手是個女子。

  帶胭脂水粉的香氣,又會針線,不論怎麼看。都應該是個女子。

  所以張大人跟主簿幾個商議過後,這查案的方向也都是往女子去的。

  直到蘇彧一行人到了望湖鎮,他看過驗屍記錄,再問過仵作等人後,便說這兇手應是男人。

  仵作驗屍雖則草率不夠細緻,但關鍵的傷處,屍體的模樣他都還是一一讓書吏記下了的。

  屍體皆是女子,身上傷痕纍纍,可毆打的痕跡最嚴重的,卻是胸前跟下身。

  蘇彧隨後便問了仵作。死者可有遭人姦汙的痕跡。

  仵作沉思良久,答沒有。

  他心中便有了一個模糊的兇手身影。

  兇手的此等行為,儘管並非姦汙之舉。卻實則同姦汙無疑。此人必然對女死者有種極度的憤怒,才會做出這樣的侮辱舉動來。

  所以兇手只能是男子,且是必然對龍陽之好毫無興趣的男子!

  但兇手是不是吳亮父子口中的債主,蘇彧卻不敢苟同。

  他望著窗扇上鏤著的團團祥雲瑞草,面無表情地道:「去驗過屍體,就知兇手究竟是何種模樣了。」

  張大人聞言就用一種看神棍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嘴上卻連聲說著,好好,蘇大人請。

  二人就移步去仵作那。

  張大人心中害怕。半道上便沒話找話說,輕聲問道:「蘇大人。為何這兇手前幾次皆在殺人後棄屍花叢,這一回卻將屍體留在了家中?」

  蘇彧冷笑:「殺了一個又一個。官府卻一直無能為力,他自然得意,一得意便自以為是更猖狂了。這一回,他就是殺給你看的!讓你看看他入室行兇,揚長而去,你卻只能在後頭跳腳有多可笑。」

  張大人被他一句「殺給你看的」,駭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半天說不上話來。

  到了門前,仵作迎出來,張大人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不敢靠近。

  蘇彧則拾了薑片含於舌下,大步往裡走。

  誰知進去後還來不及看一眼,外頭就有人來稟,說衙門外來了輛馬車,裡頭的人說是找蘇大人有要事。

  蘇彧打裡頭走出來,皺眉問:「是何人?」

  衙役表情古怪,答:「說是叫元寶……」

  蘇彧神色微變,轉身吩咐仵作繼續,他稍後即回,而後便撇下張大人自行往衙門外去了。

  出得門去,他就瞧見不遠處的牆根底下停了架馬車,也不見車夫,周圍更是不見人。

  蘇彧默然無聲,緩步靠近。

  只見眼前的車簾子輕晃,後面探出張他已十分眼熟的面孔。

  ——連三姑娘。

  他在車前站定:「連姑娘有何要事尋在下?」

  若生正色道:「來還你人情。」

  「哦?」蘇彧挑眉。

  若生便將吳亮怎麼欠的銀子,她又是如何捨不得那白花花的錢,派人日夜守著那巷子出口防他逃走的事說了一遍,最後道:「昨兒個午後吳鄭氏還活著,據聞她是半夜裡遇的害,可那巷子夜間無人離開過,所以這兇手,勢必就住在巷子裡。」

  「你難道不知,吳亮的債主是眼下疑點最大的嫌犯?」蘇彧唇角輕挑,似笑非笑,「你大可以瞞著不說,等風頭一過,這事自然了結,你也早已回了京城,誰還能奈何?」

  「蘇大人,你別誆我,這背著黑鍋逃跑,可遠不如坦白從寬呀……」若生微微偏過臉,學著他的模樣輕輕地笑。

  這笑容落在蘇彧眼裡,就模糊成了一團柔軟的白雲,拂過心尖,酥麻麻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2:15 PM

第067章 膽大

  鳳目微斂,蘇彧忽然將手按在了車壁上,「這是連姑娘第幾次牽扯上命案?」

  若生仰頭看他,卻見他面上是笑著的。

  他說:「連姑娘走哪死哪,往後還是輕易不要出門了吧。」語氣輕淺,意味不明,也不知是譏諷還是真心建議。

  若生的視線沿著他高挺筆直的鼻樑慢慢往上,最後落在了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上。這個人不管是說好話還是說壞話,怎麼聽上去都是一個感覺?她暗暗咬了咬牙,隨即笑開了去,「蘇大人言之有理!」

  而後,她笑著說:「既如此,那我也就不耽誤蘇大人辦案了。」

  府裡的人將東西也都收拾得差不離,只等能順順利利離開望湖鎮,就立刻啟程。她先前心中便隱隱有些不安,遂讓扈秋娘吩咐了人去打探打探,結果一打探,近日進望湖鎮不難,想出卻是不容易了。

  因著望湖鎮的兇案鬧得大,上頭也發了話,知縣張大人便日夜寢食難安,只盼著能早日抓到兇手交差。所以進出望湖鎮的幾條主幹,都有人守著。若生想走,也不是走不得,可就這麼走了,心裡難免不痛快。

  何況鄭氏雖然該死,卻也是一條命,望湖鎮裡死的也不只她一個人。

  兇手一日不能被官府捉拿歸案,這鎮子上就一日不得太平。她既知線索,卻瞞著不提,將來萬一叫這兇手溜了跑了,也是一樁憾事。

  她同蘇彧並不十分熟悉,數一數攏共也只見過三面,但二人第一次見面時,蘇彧渾身浴血,奄奄一息。是個十足的怪人;第二次見面時,於蘇彧而言,卻只是第一次見她。不過是個陌生人,但當三表姐妄圖誣陷她的時候。蘇彧卻主動出言為她洗清了疑點;第三次見面,她差點落水,他救了她。

  仔細一想,她欠他的人情,也不是那點銀子買了藥就能還清的。

  前世蘇彧離世後,她同雀奴埋了他,順帶還當了他身上的一枚玉扳指……

  想來她們倆那會也是雁過拔毛的性子,若不是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不成樣子了。就衝著那身好料子,她也得讓雀奴去悄悄當了換幾個大錢回來買米吃。

  她說著話,目光悄悄落在了蘇彧的手上。

  不管是左手還是右手,都不見玉扳指。

  「蘇大人請回吧。」她笑吟吟說著,就要將簾子放下。她已從鄭氏口中得知了最開始買下雀奴的人,而今鄭氏也死了,她繼續留在望湖鎮也沒有任何意義。

  蘇彧卻在靜了須臾後,突然問道:「有件事,連姑娘忘了提。」

  「不知是何事?」若生一手攥著簾子,狐疑反問。

  蘇彧唇角浮起一絲涼涼的笑意:「連姑娘一路車馬勞頓趕來望湖鎮。不知所為何事?」

  初夏明媚的日光透過青碧樹枝,落在馬車的蓋頂上,也正巧覆在了蘇彧的身上。這一瞬間。他面上的神情在若生眼裡突然變得深不可測起來。實話自然是說不得的,她略一想,就照舊將當初說給姑姑跟三叔幾個聽的話對著蘇彧也說了一遍。

  蘇彧閒閒地道:「好興緻。」

  也就是連家,才能這般放縱她在外行走。

  「不過吳亮父子,一個說欠錢二百兩,一個卻說是兩千兩,不知連姑娘這債主又是何種說法?」

  若生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道:「自是兩千兩!那吳亮又是堵又是酒,渾渾噩噩的。恐怕連自己同誰借的都記不清了。」

  蘇彧笑了聲,隨後搖了搖頭:「連姑娘若不急。且等這樁案子結了再走吧。」

  若生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說,不由愣了愣。

  「吳鄭氏遇害的那段時間。你的人既然就守在巷子外,那就煩請連姑娘帶了人到衙門讓在下問幾句話。」他還有些事需要驗證一番。

  這是正事,若生既然願意來告訴他,自然也就不會不讓他問話,她便頷首道好,一面吩咐了扈秋娘去辦。

  蘇彧點點頭,轉身準備離去,但剛抬起腳,他忽然又轉過身來,沉吟道:「連姑娘昨日午後才見過吳鄭氏?」

  這是若生方才告訴他的。

  若生蹙眉,說:「是,問過幾句話。」

  蘇彧聞言,長眸微睞,長臂一伸就將馬車上的簾子撩了起來,語調平淡地道:「既如此,麻煩連姑娘同在下走一趟,去辨一辨吳鄭氏的屍首。」

  「哎?」若生大驚失色。

  「可帶上了冪籬?」

  「帶、帶了……」若生怔怔地答著,回過神來,當即唬了一跳。見過請人賞花赴宴的,也見過請人逛園子聽戲的,可這請人一道去看屍體,她還真是聞所未聞!她立即道,「我只見過她一面而已,難道不該讓吳亮父子去辨才是?」

  蘇彧漫然解釋:「正如你方才所言,吳亮渾渾噩噩,毫無用處,吳家二子受了驚嚇,又是親近之人,難免不會在這種狀況下出現臆想,妄加杜撰出本不存在的事來。」

  若生聽著,隱約有些反應過來,「要辨認的是什麼?」

  「她身上的變化,穿著打扮,髮式指甲的顏色,皆極為重要。」

  若生面上微露茫然:「蘇大人,這顯然也可尋了吳家附近昨日見過她的街坊來辨別……」

  他沒有反駁:「自然可以,但見了屍首不怕的卻不多。」

  「蘇大人!」若生望著他一臉的雲淡風輕,「我也是怕的……」

  蘇彧垂眸,聲音裡沒有半點漣漪:「你在段家海棠林裡見到那一幕時,面上可沒有多少駭意。」

  「蘇大人,人的記性有時可以適當的略差上那麼一些。」她玉白的面頰上那淡淡的懼意隨著這話,慢慢散去。

  一旁的扈秋娘聞聽此言,不覺也多看了她一眼。

  今年才不過豆蔻之齡的連三姑娘,此刻嘴裡說出的話,卻帶著種老氣橫秋的意味。然而這老氣橫秋。卻又同她那張嬌俏的面孔,顯得那般自然。

  她戴上冪籬,下了馬車。

  頭頂長空碧藍如洗。雲朵稀薄,陽光也就顯得越發熱烈。

  若生仰頭看了一眼天空。只覺日光刺目,忍不住移開視線,可當目光落到蘇彧身上的那一刻時,卻覺得愈發刺目了……

  前世債今世還,大抵是因為她賣了他的玉扳指,而今只要一遇上他,就沒了法子。

  可她前世也為他辦了後事,這難道不該是扯平的事?

  若生進了衙門。跟在蘇彧身後,偷偷打量著他。

  許是一不留神看得久了些,蘇彧就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將臉轉了過來,從鼻子裡發出疑問聲:「嗯?」

  「那個……聽說那個……」若生端著一臉難以啟齒的神情,踟躕著,終於還是開口道,「協助衙門查案,提供線索,按律是不是該有銀子拿?多少且不論,買兩隻包子吃。想必不難吧?」

  四周一寂。

  蘇彧面上的雲淡風輕,僵住了。

  若生就擺擺手,打著哈哈道:「哈。哈哈,沒有銀子也是可以體諒的,可以體諒的。」

  蘇彧嘴角抽搐了下,將頭轉了回去。

  好在他們很快就走到了地,仵作見他帶了人來,頭戴冪籬,分明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家,不由愣住。

  蘇彧讓人準備著,一邊問仵作:「張大人呢?」

  「大人、大人他吐了……」仵作尷尬地道。張大人趁著蘇彧不在。也想進去親自看一眼那屍體,奈何仵作只是哆嗦。他是一見血就忍不住犯噁心,偏生今兒個吃的飽了些。一個沒忍住,只得灰溜溜回後衙洗漱更衣去了。

  蘇彧斜睨他一眼,道:「拿來看看。」

  驗屍要驗兩道,一次粗看,一次細驗。

  方才他未在,仵作已先行粗驗了一遍。

  聽見他問,仵作就立刻將書吏記下的話遞了上去。

  蘇彧展開來,過目一遍後點點頭,抬腳進了裡頭。

  若生含了薑片,也跟了進去。

  鄭氏的屍體就在檯子上躺著,身上覆了層白布。

  仵作掀開白布,蘇彧湊近去看,一貫的面無表情,若生卻不覺有些愕然,她先前已從底下的人口中聽說了鄭氏的死狀,卻怎麼也沒想到……鄭氏的嘴,竟被紅線給縫了起來。

  沒得蘇彧的吩咐,仵作也不敢拆線。

  因著這紅線,鄭氏的模樣愈發猙獰起來。

  一邊跟著若生進來的扈秋娘倒吸了口涼氣,別開眼,不敢再看。

  若生就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出去候著吧。」

  扈秋娘訝然看著她,滿心疑惑自家嬌滴滴的小姐見了這樣的場景為何不怕,然而她見過死人,卻沒見過這樣的死人,看了兩眼委實看不下去了,只得先行告退,出了門去。

  若生則同蘇彧看起了鄭氏的髮式衣裳等,她素來記不住人的長相,便下意識會去記那人身上的穿戴,長得特別的地方。

  仔細看過兩眼,她皺起了眉頭,「她重新梳妝過。」

  仵作詫異看向她,屍體衣衫襤褸,頭髮也散了,臉上身上都是傷,哪像是梳妝過的?

  「她白日裡用的粉,極為粗糙,面上塗得非常厚,胭脂也是劣質的。」若生看向蘇彧,「但是你再看她臉上的脂粉,雖然比不得那些鋪子裡的上等貨,質地卻還是十分細膩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2:48 PM

第068章 兇手的模樣

  「她白日裡見人尚且只抹那粗粉,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反倒換了質地細膩的好粉來塗。」她皺了皺眉,「夜深了,理應洗盡鉛華準備就寢才是,她為何要重新梳妝打扮?」

  空氣裡瀰漫著蒼朮皂角、艾葉等物燃燒後發出的氣味。

  若生有些聞不慣,不覺稍避了避。

  蘇彧便領了她往另一邊去,角落裡有張高几,上頭整整齊齊地擱著一堆東西。

  驗屍之前,不管男女老幼,皆需先將屍體的全身衣物剝去,腳下鞋襪,乃至婦人髮上首飾,都要一樣樣逐件點檢登記。此刻,這些東西就都被擺在若生眼前的黑漆長几上。

  衣裳是破的,上頭還沾著血,污漬斑斑。

  她看了一眼,耳邊忽然聽到蘇彧問道,「可是怕了?」

  因著這停屍房內的氣味,令人十分不自在,她雖然並不怕這些,這會卻也仍舊有些身子僵硬。蘇彧就站在她邊上,瞧出來了也是有可能的。她便也不瞞他,只輕聲道:「怕倒是不怕,只這氣味嗅在鼻中,有些不適。」

  而今還只是夏初,平州的天氣又較京城稍冷上一些,所以鄭氏的屍體只過了一夜多,並沒有嚴重腐壞,但那股子氣味,仍舊不停地蔓出來。燃起蒼朮、皂角等物,原就是為了將這穢臭之氣消減些,可聞在第一次嗅到這些氣味的若生鼻子裡,這一切就成了種莫名的詭譎。

  她說不怕,可沒準連她自己也鬧不明白,究竟心裡頭是怕還是不怕。

  蘇彧伸出戴著白布手套的手,從長几上撿起一支髮釵來,竟是金的。

  若生看著,微微一怔。道:「依吳亮家的處境來看,這若是她的,那也應該是瞞著吳亮跟兩個兒子。壓箱底的東西。」頓了頓,她從回憶中將思緒抽離出來。「我昨日見到她時,她髮上戴著的應當只是支銀包木的簪子,是極便宜的東西。」

  不過是在木頭簪子上包了薄薄的一層,就算是全化了拿去賣,也換不了幾個錢。

  她不覺愈發困惑,又低頭去看那些破了的衣裳,發覺這也並不是她昨日見鄭氏時,鄭氏身上穿過的。應當也是鄭氏在回了家後重新洗漱梳妝打扮後換上的衣裳。看料子跟做工,這衣裳應當遠比她之前髮上的那支簪子要值錢得多,可再仔細一看,她就發現,這衣裳應當有些年頭了,並不是新的,而是半舊的經年老物。

  若生望著,略一想就有些明白過來,這些東西大抵是當年吳家尚且富貴時,鄭氏偷偷藏下的東西。

  能在一家子賭鬼跟前。將這些東西一藏幾年,她也是個有本事的人。

  「衣裳也是換過的。」若生肯定地道。

  蘇彧便微微頷首,將手中的髮釵放下。而後反身回去看鄭氏的屍體。

  方才若生看時,鄭氏身上蓋著的白布未盡去,只將頭臉露了出來而已,這會要細看,就要將整個身子都露出來。

  望湖鎮的仵作面露尷尬,似不敢仔細看。

  若生也有些尷尬起來……

  偏偏蘇彧也不說她這是辨完了還是沒辨完,能走不能走。

  她只能跟在邊上看,好在她頭上戴了冪籬,旁人也看不到她面上神情究竟如何窘迫。

  「可以溫水洗屍了。」蘇彧淡然吩咐仵作。

  仵作聞言。連忙應是,不一會便將鄭氏連面上的脂粉血跡並身上。都洗了個乾淨。那些猙獰的傷口,也陡然變得清晰起來。即便沒人提起。若生也一眼就看到了鄭氏心口處的那道傷。

  皮開肉綻,也不知被戳了幾刀,血肉模糊。

  那應該就是致命傷。

  然而除卻這些傷口外,鄭氏的胸口、陰門處,亦是傷痕纍纍,十分驚人。

  仵作的雙手都是顫抖的。

  但蘇彧的手,卻那樣穩,不見一絲猶豫跟惶恐。他伸手將鄭氏的左臂抬了起來,那光禿禿的一截手腕就顯得越發引人矚目。

  仵作在旁顫聲道:「大人,此婦的雙手,乃是在活著時被砍下的。」

  若生聽著,就想起了護衛回來後同自己稟報時說的話來,他說地上有一大灘的血。這自然只有人在活著時,受的傷,才能流出這般多的血來。不然,就像此刻一般,鄭氏身上的傷口,那般多,卻也再不會流血了。

  洗去脂粉血污後,屍體已經微微發青的皮肉就顯露無疑。

  仵作後將備好的蔥、椒、鹽、白梅等物,在砂盆中搗研成碎末,擦過屍體身上某些原不顯的細微傷痕處。過得少頃,那痕跡就漸漸變得明晰起來。

  蘇彧低頭看過,低低問:「先前的屍體身上,也不見掙扎痕跡?」

  這些傷大大小小,不管深淺,全是遇害的證據。鄭氏的手掌上,也沒有掙扎痕跡,指縫裡藏有髒污粉垢,卻不見肌膚碎屑血污或是旁的東西。

  仵作答:「小的沒有發現過掙扎的痕跡。」

  蘇彧皺了皺眉,又細看起鄭氏嘴上的紅線來,間或問仵作幾句話。

  良久,他才似是想起了若生來,忽問:「會不會針線?」

  若生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會是會……」但是繡的牡丹像牛糞什麼的,就連朱氏見了也實在無法誇出口,委實也不能算是會。

  「比劃一下,下針的手勢。」

  若生一頭霧水,但仍照著他的話,凌空比劃了幾下。

  蘇彧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看完也不說這是做什麼,只虛無地說了兩個字,「多謝。」

  又過片刻,他們終於要往停屍房外去。

  走至離門約莫三五步的地方,若生要繼續往前,卻忽然被他輕輕扣住了肩頭,不由一僵。

  他在她身後,將手一收,漫不經心地道:「打前頭的火盆上跨過去。」

  仵作在旁往炭火上潑醋。

  若生揣著一肚子疑惑。小心翼翼提了提裙子,邁了過去。

  出得門後,日光灑下。蘇彧才道:「這是為了去除身上的穢臭之氣。」

  若生恍然,將舌下含著的薑片給去了。

  雖則含著薑片也不影響說話。可總也不是什麼好受的事,舌根處有些隱隱的辛辣。

  一直候著的扈秋娘就立即迎了上來,悄聲問她:「姑娘,您可還好?」

  與此同時,打從另外一邊,也飛快走來個人。見著若生,那人一愣,而後又看清楚了扈秋娘。似乎便反應了過來,旋即衝著若生一彎腰。若生蹙著眉頭點點頭,等到人走去了蘇彧跟前,才小聲問扈秋娘:「是認得的人?」

  扈秋娘亦小聲回答:「是蘇大人的小廝。」

  若生就想起了那日在橋旁衝著蘇彧直跳腳的小廝來,但樣貌,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她模模糊糊聽到蘇彧在叫「三七」,不覺失笑,這都什麼名?

  正笑著,那主僕二人就走了過來。

  若生這才注意到那叫三七的小廝面色白得厲害,額上還帶著汗。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他白著臉朝扈秋娘遞過去只油紙包。

  扈秋娘疑惑地看向若生,若生就也狐疑地去看蘇彧。

  蘇彧道:「銀子是沒有,包子有。」

  若生:「……」

  「有素餡的。也有肉餡的,小的方才特地上望湖鎮另一頭去買的,那鋪子生意忒紅火!」三七誇著這包子鋪子生意好,包子好吃,可面上的神情卻像這手裡拿的不是包子,而是什麼妖怪。

  在衙門停屍房門前討論包子味道好不好,若生也覺得古怪。

  唯獨蘇彧似乎渾然不覺,兀自將自己手裡的油紙包打開了去,取出隻包子咬了口。「素餡的味道更好。」

  若生和扈秋娘:「……」

  三七慌忙道:「呵,呵呵呵。五爺今兒個打從晨起就沒用過吃的,怕是早已餓壞了。」

  「我嘗嘗素的。」若生也是一天沒用過飯。聽見餓字,這會也就真的餓了。

  扈秋娘慌不迭接過三七手裡的油紙包,打開了挑了隻熱騰騰的素餡包子遞了過去。

  然後,她跟三七倆人就一人拿著袋包子,看向了自己立在樹下津津有味吃包子的主子,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慌。

  三七:「……我家主子平常就這樣的。」

  扈秋娘:「……我家姑娘平常不是這樣的。」

  二人異口同聲說完,一個面露完蛋,難道是我家主子帶壞了人家姑娘的神情來,一個面上露出糟糕,決不能讓姑娘同這樣的怪人一起的緊張之色來。

  這個時候,樹下方才還各自不言不語吃著包子的兩個人,卻已經談論起了兇手。

  蘇彧背靠在樹幹上,冷靜地分析:「死者皆是性子潑辣的厲害婦人。」到望湖鎮後,他便一一查過這些遇害的婦人,「遇害的時候,身上卻都只有被毆打的傷痕,絲毫沒有反抗的傷,這便證明這些婦人至少一開始,對兇手都沒有防備之心。這也就說明兇手首先得是一個擅長與人打交道,能言善辯,又看似溫和善良的人,是個可以讓這些婦人失去戒心,輕易接近的人。」

  若生聽著,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一件事來,她踟躕著問:「吳亮父子幾人,何時會歸家,想必鄭氏是瞭然於心的,她夜間仍作妝扮,必不是為了迎丈夫跟兒子回來,你又說那些婦人對兇手都沒有戒備之心,會不會是……」

  ——情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2:54 PM

第069章 誘殺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同本不熟悉的人談論起這些事,總還是有些尷尬。

  若生不由得將最後兩個字咽了下去。

  好在蘇彧也聽明白了,他既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只道:「兇手是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人,並不魁梧,樣貌中上,能算是俊俏。為人看似能言會道,但骨子裡必然懦弱無能,所以會先接近婦人,再用迷藥迷暈婦人,隨後行兇。」

  鄭氏屍體旁邊的地上滾落了隻杯子,裡頭的殘茶裡,有常見的蒙汗藥。

  蘇彧在吳亮家仔仔細細查看過周圍,沒有破門而入,或是翻牆闖進來的痕跡。

  二人既能坐在一處沏了茶來要喝,那就說明人是鄭氏親自迎進門的。

  而且吳亮家除兇案現場外,其餘地方雖然看著凌亂,卻並沒有被人臨時翻找過的痕跡,甚至於鄭氏頭上的金髮釵都還在原處,可見兇手殺人並不是為財,何況死的這幾個婦人手頭也都並不富裕。

  他站直了身子,抄手看了看天空,「兇手是鄭氏認得的人,但這些婦人皆同鄰居關係不睦,平素並不關心,周圍的人也都說,沒有見過陌生人。」

  「兇手為何挑了這些婦人下手?」若生一直沒有想明白這一點。

  望湖鎮說大不大,說小卻也沒那麼小,三十餘歲至四十歲左右的婦人,那更是比比皆是,為何兇手偏偏就選了鄭氏這幾個動手?

  蘇彧斜睨她一眼,唇角微翹:「因為這些婦人,在兇手看來,都是一模一樣的人。」而後他面上神情重新變得疏淡起來,語氣也微冷了些,「吳鄭氏也好。先前的幾名婦人也罷,都是年歲接近,性子相似的人。而且同丈夫的關係皆有不和。分明過著清貧的日子,卻總對富貴日子念念不忘。對世人不滿,認定老天不公,脾氣暴躁,即便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亦耐心寥寥。」

  聽他緩緩說著,若生腦海裡忽然出現了個模糊的身影。

  那個和吳亮一家住在同一條巷子裡的婦人青娘,可不就是這麼一個人?

  只是她的男人,似乎早已經去世了。但聽她打罵兒子時說的那幾句話,想必她丈夫活著時,夫妻間的感情也不怎樣。

  若生在心裡暗嘆了聲,開口問道:「你如何得知那兇手,是個年輕男人?」

  蘇彧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話:「憑他的行兇手段。」言罷,他驀地往前邁開了步子,走出兩步後回頭來看若生,「連姑娘可有興趣同去捉拿兇手?」

  若生無動於衷:「這樣是不是不大合適?」

  「沒什麼不合適的。」蘇彧將頭轉了過去,不再看她,「你既能想到兇手是那些婦人的情人。難道便不想親眼看一眼他生得是何樣?」

  若生聽得頭皮發麻,懊悔不已,果然不能跟他搭話!

  想了想。她到底還是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了去。

  聽見腳步聲,背對著她的蘇彧面上慢慢地露出一種饒有興趣的神情來。

  一行人出了衙門,與衙役們一前一後往吳亮家所在的巷子去。

  衙門所處鬧市,那巷子周圍就顯得冷清許多,又因為眾人皆知這巷子裡出了樁命案,一時間周圍人煙寥寥。

  若生將手撐在車壁上,探出半個腦袋問蘇彧:「蘇大人這是相信我的話,兇手仍在巷中?」

  昨兒個守在巷子口的幾個護衛,也都已被問過話。

  蘇彧卻只慢條斯理地攤開一張圖。低頭看去,口中道:「你遇見我時。我正領了人在一一查看發現屍體的地方。雖然每一具屍體被發現的地方都不同,但這些地方。卻都在一個方向。」

  他將手裡的圖舉了起來。

  若生就看到那圖上用墨畫了幾條線,似是道路,其中還有用硃砂圈出的地方,應當就是發現屍體的位置。

  然後,她在那些硃砂紅圈的中心處,發現了三個字。

  ——臨水巷!

  臨水巷就是他們眼下所在的巷子,也就是吳亮一家所住的巷子!

  若生脫口而出:「你已知兇手在這裡?」

  蘇彧微微搖頭,將圖收了,道:「只是揣測,這條巷子,原本應當是兇手最不可能殺人的地方。一個犯下多條命案的人,不會輕易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動手。」

  「那他為何殺了鄭氏?」

  「因為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了。」蘇彧走遠兩步,吩咐衙役,「命人在巷中一戶戶打探,可有……」

  巷子出口從昨天開始就有若生的人誤打誤撞正巧看著,而後屍體被發現了,就有衙門的人守著,所以兇手如果真在巷子裡,必然無處可逃。

  若生不便出面,就照舊坐在馬車裡,靠在窗邊往外看。

  衙役領了蘇彧的話跟他描述的兇手模樣,開始一家家打探。

  兇手心性殘暴,表面卻不見分毫,是個性子討喜的人,但平生碌碌無為。家中有血親長輩是如鄭氏一群人相似的婦人,而且這兇手,是個左撇子。

  鄭氏嘴上所縫的紅線,必是個會針線活計的人才能縫出的樣子。先前在停屍房內,蘇彧讓若生比劃了下下針的手勢,就是為了確認,這兇手是個右撇子,還是左撇子。

  左手跟右手縫的線,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樣,二者的起始方向不同,最後的樣子也不會完全相同。

  有個衙役在這時敲開了巷子入口不遠處青娘家的門。

  青娘從裡頭將門打開來,一看見是官差,不覺慌張起來,又看見了蘇彧,忙喊:「那大人先前才讓人放了我,你們怎地又來了?我可沒殺人啊!」

  衙役見她聒噪,頓時不耐,抬手將門板敲得咚咚作響,厲聲問:「可曾在這一帶見過這樣的人……」

  他飛快說著,青娘的臉色就隨著他的話音一點點難看了下去,到最後她「哐當」一聲就要將門關上。「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立時叫周圍的衙役都圍了過去。

  「真沒有見過!」門被擋住,關不上。青娘尖叫起來。

  幾個衙役就推開了她往裡頭沖,不一會裡面就傳來一陣「叮鈴啷」的響動。

  霍地。打裡頭衝出來一個人。

  巷子窄小,那少年橫衝直撞,幾人竟是攔不住。

  蘇彧就抄著手閒閒站在那,伸長了腿一絆。「嘭」一聲,穿著粗布衣的少年已摔了下去。他便彎腰去抓少年的左手,翻開了手掌細看。

  以兇手的針線手藝來看,手上必然有繭子。

  習字、漿洗、拉縴、挑擔、拉弓、繡花,每一樣姿勢所形成的繭子都全然不同。

  少年虎口處有繭。平素是做慣粗活的,但更多的繭子,卻都在右手,右手中指指尖處有繭,是習過字的,他是個右撇子。

  蘇彧將手一鬆,人未直起,命令已下達:「搜,裡頭必然還有人!」

  衙役們便一股腦衝了進去。青娘癱倒在門邊,面若金紙。

  方才兒子被擒時。她面上驚色絲毫未減。

  她在家中,還藏了一個人。

  衙役們衝進去時,那人正要翻牆逃走。幾下掙扎。他終究還是被按住捆了雙手押到外頭來。

  青娘這時才像是回過神來,急急忙忙要撲過去,「大人!大人冤枉啊大人!」

  被抓的年輕男人,哆嗦著,嘴裡的話卻十分囂張:「官府抓人也要有證據,你們憑什麼抓我?」

  「憑什麼?」蘇彧冷笑了下,「你娘的屍體,在哪裡?」

  年輕男人的面色霎時變了。

  說完他又看向青娘:「你為他喊冤?他昨夜本就可以逃,可卻沒走。你道是為何?」他聲音極冷靜。

  青娘怔了下,而後似是恍然大悟。突然間跳了起來,「你想殺我?你想殺了我再走?」尖聲喊叫著。她又驀地哭了起來,又去找兒子,「長生,長生……」

  可被衙役看管著的少年,卻只是皺著眉頭奇怪地問:「你什麼時候在家中藏了一個男人?」

  他們明明是母子,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他竟然從未察覺?

  青娘捂著臉哭:「娘沒臉告訴你……沒臉呀……」

  她哭著,又有衙役從廚房外堆著的柴垛後找到了一樣東西——是貨郎的擔子。抽屜下,嵌著一把匕首,香粉盒子裡,藏了蒙汗藥。

  這年輕男人是個貨郎,姓秦,不是望湖鎮人。

  一個多月前,青娘與他相識。

  他今年不過二十歲,比青娘小得多了。

  可青娘太久沒有過男人了,何況還是這樣年輕的男人,充滿生氣,又能說會道,知道如何哄人開心。

  一開始,只是買東西時,他會笑著說,正巧多了一盒粉,想著你正合用,特地給你留著了,不收銀子。再後來,他開始偶爾說些討趣的話,聽得人春心蕩漾……就是這麼些小恩小惠,可漸漸的,她們就挪不開眼了。

  他會幫著塗脂抹粉,幫著畫眉,甚至於還會幫你縫補衣裳,著實再體貼暖心不過。

  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自然人人見過,不是陌生人。

  可沒有人知道,他住在青娘這。

  青娘也不知道,他還與旁人這般作為。

  他每日趁著無人時,天色未亮便出門,天黑了才回來。

  白日裡依舊在這巷子裡賣東西。

  婦人們見了他高興,小孩子們也喜歡他,念著要買那兩側綴了彈丸的五彩撥浪鼓玩。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殺人。

  陪在若生身邊的扈秋娘,看清了那貨郎的樣貌後,也忍不住咋舌,這人,她們昨兒個才見到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00 PM

第070章 貨郎的秘密

  青娘的哭聲越發響亮起來,慢慢地卻又低了下去。

  巷子裡原本家家門戶緊閉,聽說似是抓到了兇手,便又各自將門開了細溜兒一道縫,不時有人從裡頭往外張望著。其間或有同青娘年歲相仿的婦人,往那巷子裡看一眼,看清楚了被衙役抓住的人,就立刻面色慘白地將腦袋縮了回去。

  也不知這些個人裡頭,都有誰,受過他的小恩小惠,從他嘴裡聽過令人歡喜的言語。

  青娘便是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是不同的,而今發現自個兒在這秦貨郎心中,不過就是如鄭氏幾個一般的粗鄙婦人而已,登時心如刀絞,面若土色,哭著哭著就有些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她伏在門邊,忽然淚眼朦朧地去看秦貨郎,啞著嗓子問:「你同我說過的那些話,可有真的?」

  她問了一遍,卻無人應聲,她就再追著問第二遍,一遍遍地問,執著得不像話。

  秦貨郎也分明是聽見了的,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跪在那低著頭不搭理她的問話。

  青娘見狀閉了嘴,漸漸將淚收了,扶著門框將身子站直,哽咽著招呼兒子:「長生,回家去,不要在外頭逗留。」

  被叫做長生的少年郎,卻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去,並不吭聲。他們雖不是兇手,可疑兇秦貨郎卻是從他們家中搜出來的,再加上青娘方才求饒的那兩聲冤枉,這是不是要以包庇論罪,還得等官府一一查過,如何是他們這會想走就走的?

  青娘卻彷彿根本沒有想到那一層,言罷將面上哭得模糊了的脂粉隨手一抹,抬腳就要越過門檻往裡去。

  幾個衙役就擋在那。將手一橫。

  青娘大怒:「殺千刀的!你們攔我作甚?我又不曾殺人!」

  她瞪著雙眼,眼珠子通紅,用力得連額上都冒出了細細的青筋來。

  巷子口一片喧鬧。

  秦貨郎突然開了口。仰著頭問蘇彧:「大人為何突然問起我娘來?」言語間,他聲音顫抖。面色發白。

  這是猝不及防間,被人戳到了痛處時的樣子。

  蘇彧居高臨下看著他,眸光清而亮,吐字極快:「你娘如果尚在人世,你怎敢殺人?」

  這些命喪他手下的婦人無一不是平素脾氣極厲害的人,輕則動嘴,重則動手,總不是那能隱忍度日的。秦貨郎恨毒了這些人。自然是有緣由的。

  衙役們將秦貨郎押回了衙門問話,又將青娘和她兒子,也一併帶了回去。秦貨郎的擔子,也完完整整地被挑回了衙門。巷子裡這才漸漸有了人四處走動。

  青娘的兒子長生走得最晚,路過若生的馬車前時,突然對蘇彧道,「我認得你。」

  他聲音不小,不止蘇彧聽得清清楚楚,就連坐在馬車裡的若生也聽了個明白。她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悄湊在那偷聽起來。

  青娘的兒子。怎麼會認得蘇彧?

  然而蘇彧卻似乎並不曾見過他,聞言只蹙了蹙眉,沒有言語。

  長生面上也無懼意。繼續道:「我在西大街見過你,老成家拉車的大黃牛驚了跑到街面上,差點撞著了七嫂子家的小丫頭,是你救的人。」

  蘇彧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去,目光下意識落到了自己帶傷的那隻手上。

  那是電光火石之間,為護著那小丫頭,一時閃避不及被牛角刺到的傷。

  那日救若生時,又扯到了這處傷,所以反反覆覆好起來就更慢了些。

  他默然。忽然朝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目光轉而向前。看著長生點點頭:「你記性很好。」

  長生微笑了下。

  衙役恰好上前來,帶了他往衙門去。

  蘇彧便大步走到若生的馬車前。隔著簾子道:「連姑娘若要走,明日一早啟程便可。」

  若生打起簾子一角,隔著冪籬打量著他:「看不出,蘇大人真的是個好人。」

  用好人二字來評價一個人,遠比旁的那些囉嗦字眼,難得萬分。

  蘇彧挑眉:「就因為我救了個人?」

  若生搖了搖頭,笑言:「你何止救了一個人。」

  不說旁的,單他抓到了兇手,那救下的人就不計其數了。

  「不該死的人自然要救。」蘇彧淡然說道。

  若生聽進耳裡,咀嚼著這句話裡的意思,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那該死的呢?」

  「弄死。」

  「……」若生看一眼天邊流雲,「該死不該死,又該如何定論?」

  「時機若至,你自然會知道。」她問的玄,蘇彧答得也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

  若生笑咪咪點了點頭,張嘴說的卻是,「神棍。」

  蘇彧也不惱,說了句「連姑娘一路順風」就轉身就走了。

  衙門那邊雖然捉到了人,物證也有,但還是要容那秦貨郎辯上一辯的。可他舌燦蓮花地說了一通,只要一聽見問及他母親,就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即便他用力咬著後槽牙,閉緊了嘴不說話,那情不自禁顫慄著的身子跟眼睛裡不時流露出的惶恐厭惡之色,仍是立即就將他的心思展露無遺。

  然而張大人連番發問,將幾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問,卻也還是沒能將答案問出來。

  最後,張大人摸著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想著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哪管什麼自己無用還是有用,雖然他是父母官,這事理應由他來處置,但他也就只能請蘇彧審問。

  因著有過先前在臨水巷見過的那一面,秦貨郎一聽見蘇彧的聲音,面色就微微變了變。

  蘇彧道:「平州再大,也不過一州幾縣而已,若將你的樣貌畫了畫像張貼各處,總有能認得你的人,到那時。人人都會知道,你在你娘手底下遭遇過什麼,你是個極其懦弱無能之輩。你連殺人,都不敢在自個兒的地界殺……」

  「你胡說!」秦貨郎漲紅了臉。

  蘇彧冷冷笑了下:「你連自己從何地而來。姓甚名誰都不敢直言,難道還不是懦夫?」

  張大人在旁聽得額上直冒冷汗,小聲喊他:「蘇大人——蘇大人,這麼問是不是不大合適?」

  審問歸審問,老罵人是懦夫做什麼?聽得他心裡頭都有點不是滋味起來……他見到屍體怕得吐了,那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可張大人腹誹著,卻聽到底下的秦貨郎高聲喊了起來。

  一聲兩聲,哎喲喂。怎麼就真將名字給說漏嘴了?

  張大人在桌子底下一拍大腿,悄悄去看蘇彧。

  蘇彧回望過去,「張大人,還愣著做什麼?」

  「是是,下官這就命人去查!去查!」他慌慌張張起身,而後一愣,又轉頭來問蘇彧,「蘇大人,這是要找什麼?」

  蘇彧面無表情:「一具女屍,死了至少兩月。」

  張大人聞言。幾要「撲通」一聲摔下去,死了兩月,那得爛成什麼模樣?也不知這屍體是埋在那的。怎麼找?他戰戰兢兢吩咐了下去,結果發現這秦貨郎,家就住在望湖鎮隔壁的小鎮子上。

  那鎮子比望湖鎮略小一些,也沒望湖鎮熱鬧。

  秦貨郎父親早亡,跟著母親李氏一人長大,他娘也一直沒有改嫁。

  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據聞這李氏原先也是個溫柔可人的女子,後來聽了幾句閒言碎語與人爭執了起來,就跟變了性子似的。一日比一日潑辣起來,一不高興了。還會動手打孩子,日日念叨著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得很,罵得也厲害。

  又因著婦道人家掙錢辛苦,母子倆的日子一直過得十分清貧。

  不過秦貨郎大些時,李氏也送他去念了書。

  可秦貨郎在念書上沒什麼天賦,李氏也覺得供不起兒子的束脩,便不讓他繼續念下去了。偏偏秦貨郎卻覺得自個兒但凡再念兩年,就能下場考秀才,考了秀才將來必定中舉人,沒準有一日還能中狀元呢!

  是以據鄰人說,這秦貨郎跟李氏在家是時常爭執的。

  可後來秦貨郎的書還是沒能繼續念。

  李氏也是一日日愈發脾氣粗暴下去。

  衙役去問李氏的鄰居,說近日可曾見過李氏母子。

  那老嫗就撇撇嘴說:「不知上哪發財去了,兩月前就搬家了。」

  「人還在的時候,你聽見過什麼奇怪的動靜不曾?」

  「動靜?秦嫂子天天罵兒子,天天罵!」

  衙役皺了皺眉,要往那屋子裡去。

  老嫗在後頭籠著手,齜著牙花子嘿嘿笑了聲,忽道:「官爺,您找他們做什麼呀?」問完,她自語起來,「我就看那母子倆時不時眉來眼去的不像話,娘有嫁不嫁,兒子也不娶妻,怪得很……」

  「呸!」衙役聽著她嘴裡不乾不淨的,嫌污了耳朵,「那貨郎殺人了!」

  「哎喲!」老嫗驚叫一聲,踉蹌著躲回了屋子裡。

  幾個衙役就進了秦貨郎家四處搜尋,裡頭亂糟糟的,牆根處還有暗色的血跡,似被人洗過,卻沒能洗乾淨。

  可李氏不管生死,誰也沒能尋見。

  張大人就來問蘇彧,是不是想差了,那李氏當真只是搬家了?

  蘇彧卻反問他,是不是將秦貨郎家皆尋遍了。

  張大人說,那可不,連院子裡的地都翻了一遍,若真有屍體,那鄰人也不可能半點嗅不到氣味呀。

  蘇彧就索性親自去了一趟,兩個鎮子路程不過半個時辰,一進門,他就沉了臉。張大人問怎麼了?結果話音未落,他就發現了蘇彧正在看的東西。

  那是平州的花農所持的牌子,每年參加選供用的。

  牌子已經十分陳舊。秦貨郎的爹還活著時,是種花的。所以秦家一定有個用來冬日培花的火窯……他死後,這火窯就沒人動過了。

  可當他們趕過去時,卻發現那火窯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打開來後,衙役們從裡頭找出來一具女屍。因為在火窯裡烘過,已成乾屍,所以並沒有多少腐爛的惡臭。

  他們終於找到了秦貨郎的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28 PM

第071章 母子

  張大人見著屍體,被嚇得不輕,眾衙役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那秦貨郎知曉母親的屍體已然被人尋了出來,驚得許久不曾說出話來。自他爹在他幼年去世後,他母親也不會侍弄花草,家中的營生漸漸的便丟了,待到他長大,也不擅此道,他爹的舊業也就從來沒有再拾起來過,那火窯,也無甚用處,本不是為了燒瓷砌的。於是,這麼些年來,他家的火窯也就一直封著,沒有再燒熱過。

  他娘倒是曾經喊他繼承了父親的手藝,好不好暫且不論,哪一年若是能有幸在選貢時,入了圍,那就是一樁揚名的好事,將來還怕沒有好的收成?

  這話沒錯,他也聽進了耳朵裡,然而他年歲越長,就越覺得母親的話不中聽。

  他方一露出不願意聽的模樣來,她便氣惱,揚手擰他腰間軟肉,用力地幾乎像是要將那塊肉給擰下來。他小時候,她這般待他也就罷了,而今他都生得比她高上許多,她卻還是這幅樣子,他便覺得自己著實再也受不住。

  可每一回,她氣過了,就又好言好語地來同他賠好話,摟了他的肩頭嗚嗚的哭,說自己命苦,日子苦,活著心累。

  他也知道她孤兒寡母養大自己不易,但她回回這樣,動不動就發作,發作完了又覺得她自個兒委屈。這日子反反覆覆、沒完沒了地折騰。

  那一日他要出門去,便趁著夕陽暮色梳洗了一番,換了身乾淨的新衣要往外頭去。

  出了門,他走到院子裡,他娘正在收衣裳,見狀便隨口問。剛用了飯這是要做什麼去。

  他聽見她問話就不由自主地會哆嗦,好容易挺直了腰桿在稀薄的天光底下站定了,轉頭看著她應了聲。同人吃酒去。

  他娘聞言,將手裡的衣裳大力往地上一摜。張嘴就罵:「吃酒?同誰吃酒?」

  「說了你也不知是哪個。」他煩她追根究底地問,敷衍著拔腳就要走,卻不防被他娘給拽住胳膊往後一拖,差點摔倒。他亦氣上心頭,又想著喊得大聲了叫鄰人聽見看笑話,只得壓抑著怒氣同她分辯,「不過就是吃酒,娘你管這麼多作甚?」

  她聽了臉色漲得通紅。忽然問:「是不是想著要偷偷去見那吳老三家的臭丫頭?」聲音漸漸跟著拔高了些。

  他便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放低了聲音說:「娘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可他心裡卻虛得慌。

  他就是想去見吳老三的閨女的。

  吳二姐今年剛十六,那身段一天天就跟柳條似的往上抽,越發苗條起來,人也長得好看,抿著嘴一笑,那花叢間飛舞的蝴蝶都能被勾過去。

  他也到年歲要娶妻了。

  他娘能攔他一日,還能攔一年兩年十年不成?

  爭執了兩句,母子倆拖拖拉拉又進了屋子,她仍拽著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就惱得愈發厲害起來。

  一個嘴裡喊著你敢去我就不活了,一個喊著不活了你就去死,吵得極厲害。

  秦貨郎就是鬧不明白。他娘這是為什麼?吳老三家的閨女哪不好?到底是哪不好呀?偏偏他每回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就是不樂意這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些令自己面紅激動又難堪痛苦的事來,猛然一推她,隨手揀起桌上的燭台,就朝著她砸了下去。

  那尖尖的一端,不偏不倚插進了她心窩子裡。

  她「啊——」地叫了聲,躺在地上艱難地抬抬胳膊,很快就因為失血跟疼痛而沒有了力氣。

  他這時才回過神來。撲上去喊她,又驚又怕之下。哭得一臉鼻涕一臉淚,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可當他發現母親鼻間還有微弱的氣息時。他卻沒有立即喊人幫忙請大夫去……

  他望著母親睜得大大的眼睛,只倉皇地拋下她站直了身子,退去了一旁。

  她就掙扎著伸手要來抓他的腳,可手指頭剛扒拉了兩下,就不動了。

  秦貨郎上前去一看,沒氣了,當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看著她心口的血污,眼睛紅紅的,臉也紅紅的,大汗淋漓。

  呆坐了許久,外頭的天色已慢慢黑透。

  他又打起了精神,從地上爬了起來。

  趁著夜深人靜,他背著母親的屍體偷偷去了外頭。

  不會有人發現的,一定不會有人發現的……

  他反覆在心底裡這般告訴自己,走了多久就說了多久,等到一切安置妥當,他家去刷洗地上血污,又將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帶上所有銀錢,悄無聲息地趁夜溜了。

  臨行前,他突然很想去見一見吳二姐。

  明明今兒個夜裡就應該是去見她的,可出了這麼一檔子事,血腥味猶在鼻間,他怎敢見她,怎好見她?

  他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被無形的手驅趕著,一路趕出了鎮子。可四野茫茫,要去哪裡呢?他想走得遠遠的,卻又惦記著吳家二姐。

  迷茫著,他進了望湖鎮,一待就是幾天。

  後來他遇見了青娘,雖然年歲比自己大了些,但她生得好,同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溫溫柔柔的,他忽然就想留下了。

  但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天夜裡都會夢見自己死去的母親,夢見她坐在自己的床沿,瞪著眼睛罵自己無用,懦弱,又要用血淋淋的雙手來打自己。

  他一害怕便醒了,醒了就忍不住覺得心裡堵得慌。

  於是,他開始殺人了。

  一個又一個,都像他娘。

  嘴上刻薄,那就拿紅線縫了。

  手上不知輕重責打孩子,那就砍了。

  他莫名的,開始心情愉悅起來。

  直到他發現,青娘同他母親也沒有什麼區別,她在他跟前的溫婉模樣,不過是假相。

  他恨透了!

  被判了秋後問斬。他並不怕。

  他只是可惜啊,可惜自己悄悄離開的那天夜裡,沒有去看一眼吳家二姐。

  委實。太可惜了……

  張大人也覺得可惜,可惜這案子不是自己破的。

  秦貨郎被收押關進了大牢後。張大人去送蘇彧出望湖鎮,方才走近,斜刺裡就衝出來一「龐然大物」。

  他唬了一跳,高聲尖叫了聲,腳下趔趄著摔進了身旁衙役懷裡,而後才看清這突然間衝出來的是隻貓,不覺立即從衙役懷裡跳出來,指了貓急聲斥道:「哪來的蠢貓。嚇了本官一跳!」言罷他又扭頭吩咐衙役,「給本大人捉了!」

  「喵嗚——」生得圓滾滾的貓仰頭看著他,似譏諷一般拖著長長的尾音叫了聲。

  張大人氣得鬍子直顫,這貓衝撞了他無妨,等會衝撞了蘇大人如何是好?到了到了,還不是他的錯?他就揮揮手讓衙役們趕緊將這貓捉得遠遠的。

  誰知幾個衙役還沒將手湊過去,這貓就蹬著小短腿,飛也似地跑了。

  跑去了哪?

  張大人一愣,隨後就在蘇彧懷裡看見了它,當即老臉一僵。伸著手顫巍巍道:「蘇、蘇大人,這貓……」

  「是我的貓。」蘇彧掃了他一眼。

  張大人張著嘴合不攏,好容易閉上了。就瞧見那被蘇彧叫做元寶的貓,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垂著手猛一掐自己的大腿,邪門了,這貓還會笑?

  可再看,元寶就已經窩在蘇彧懷裡吃著不知哪來的小魚乾了……

  張大人看看蘇彧又看看貓,頂著一臉菜色將他們送上了馬。

  馬掌叩在地上,噠噠作響。

  望湖鎮在他們身後,漸漸重回了安寧。

  這是案子告破後的第二天。

  若生一行,也才剛剛出發。

  時辰還很早。遠處的天際不過才亮沒有一會,還帶著清晨的橘色。馬行一會。隔著窗子,外頭的太陽漸漸大了起來。馬車裡頭也明亮了許多。

  若生喝了一口茶,頹然往後一靠,呢喃自語:「劉大人……」

  從望湖鎮到平州刺史府,走得快一些,不過一日光景。

  可接下去,究竟該怎麼辦,她還未想妥。如果雀奴在某些富商手中,即使對方不願放手,她也有法子叫他們鬆手。對連家而言,能用銀子跟水路上的規矩擺平的事,就都不算事。

  但對方是平州刺史,有些事就再不能一概而論。

  她望著自己手中的瓷杯,釉色極美,在明媚的日光下發出薄而亮的光澤,令人移不開眼。

  可這美,十分脆弱。

  她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

  忽然,馬車途經臨水巷,聽得裡頭一片喧鬧。

  她沒有抬頭,只問身旁的綠蕉,「是何響動?」

  綠蕉就去問扈秋娘,不多時便回來告訴她,是住在巷子口的那個名叫青娘的婦人,自縊了。

  若生這才將目光從杯子上收了回來,吃驚地道:「為了秦貨郎?」

  雖然出了這樣的事,於青娘而言,大痛一番是少不了的,可錯付真心跟失了顏面,難道就連活也不活了?

  她眼看著綠蕉點了點頭,眸中光亮就一分一分黯淡了下去。

  外頭的天色卻是越來越亮,陽光漸漸變得刺眼起來。

  馬車行得更快,將將行至一處小廟時,他們身邊掠過了幾匹馬。噠噠馬蹄聲中,若生聽見了一聲尖利的貓叫聲,她一愣,而後就聽見了勒馬的聲響。隨即外頭有人報道,是蘇大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37 PM

第072章 離開

  若生一愣,既是蘇彧,那方才的貓叫聲難道是元寶發出來的?

  他竟然將元寶從京城一路帶到了望湖鎮?若生驚奇不已,待到馬車慢慢停下,撩了簾子看到眼前果真冒出隻黃白相間的大貓來,不由笑了起來,還真就是元寶。

  胖乎乎的元寶瞧見了她,也是立即就喵喵叫喚了起來,一臉的親熱模樣。

  方才也不知它是發現了什麼,明明蘇彧一行都已經準備打馬遠去,偏它突然扯著嗓子大叫起來,惹得人不得不勒馬停步。

  蘇彧往邊上一看,認出了若生的馬車,倒也就不急著走,又覺得元寶古怪,怎地連人在馬車裡坐著都能叫它給察覺?他見它動來動去,半點不安生,索性就領著它來見了若生。

  看過一眼,也就該心滿意足的上路了。

  可誰知元寶看了一眼就想往若生的馬車上跑,好險被三七給抱住了沒能溜上去。

  「喵……」它似委屈一般,舔了舔爪子。

  若生就問蘇彧:「蘇大人怎地帶了它一塊來?」出門查案,還帶貓,他也是個怪人……

  蘇彧卻只道:「它黏人黏慣了,輕易撇不開。」言語間,他掃了一眼若生的馬車,眉頭微微蹙起。

  他們的馬車馬匹連人,這會就都停在距離小廟不遠的地方。不過說是廟,這地方又同山上那些大廟不同,小的不過巴掌大一塊地,一眼看過去也就差不多看了個全。畢竟還在鎮上,地方自然大不了。

  然而此時,裡頭不時傳出來的人聲卻十分鼎沸喧囂。

  打從門口看進去,只能看見一排黑壓壓的腦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在一塊摩肩接踵。

  正中的位置上,有隻巨大的香爐。裡頭正裊裊冒著煙氣。底下的地上,整齊地擺了燭台。香燭正在燃燒著,日光下火苗也顯得越發亮眼,似乎永不會熄滅一般。許是因為太陽直直照著,蠟燭燃燒得也較往常似乎更快些,燭淚已經積了地上一圈。

  於是,煙火氣,蠟油燃燒的氣味,並著濃郁的檀香味一塊在空氣裡瀰漫不去。

  圍觀的眾人心照不宣的將香爐周圍空出了一塊地方來。

  那裡頭坐著幾個和尚。穿著僧衣,敲著木魚低頭誦經。

  念的是往生咒。

  秦貨郎被捕,案子告破,再加上鄭氏的死在臨水巷裡鬧得沸沸揚揚,那些原本並沒有太多人知道內情的兇案,也就飛快地在望湖鎮裡傳遍了。時至此時,全鎮上下,就沒有不知道這事的。

  死的人多,眾人又聽說遇害的婦人們死狀極其慘烈,便不由都怕了起來。

  人死事了。可活著的人總惦記著這些,一群人便自發地請了廟裡的和尚來誦經超度她們。

  莊嚴肅穆的氣氛,卻被元寶這小東西給打破了。

  它忽然從三七懷裡掙脫出去。後腿一蹬就跳上了若生的馬車,低著頭就鑽到了她腳邊。

  饒是蘇彧眼疾手快,也只撈著它一截尾巴。

  它拚命往裡鑽,蘇彧就在後頭拽。

  一拽它就叫喚,驚得廟裡的人都以為白日見了鬼,以為是誰在哭呢,就連僧人們的誦經聲都緊跟著越發響亮起來。

  若生就忍不住對蘇彧小聲道:「蘇大人,不如就先讓它待在這吧。」

  左右留它同她在一起,也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話音落。元寶也悄悄地扭過半張臉向後看他,喉嚨裡發出咕嚕聲來。像是討饒。

  蘇彧同它對視一眼,慢慢將手鬆開了去。而後對若生說:「連姑娘今日返京?」

  若生微怔,點一點頭。

  蘇彧就問她是否往東面那條路走,往東走,正巧能途經刺史府所在之地。那裡,也的確是若生此番的目的地,至於返京,隨時都可以,她既然人已經到了平州,也從鄭氏口中知道了劉刺史的事,那她自然要在那停一停腳。

  她便說了個是。

  元寶趴在她腳邊也湊熱鬧,「喵嗚!」

  「那就勞煩連姑娘帶了這蠢東西一道走,待到了地方歇腳,在下再來領它走。」蘇彧皺著眉頭看它。

  它像是嫌他說自己蠢,衝著他亮了亮爪子。

  蘇彧就冷笑,「原先讓你留在京裡非不肯,死活要跟著一道來,而今讓你隨便跟著人走,你倒是高興得很。」

  「喵!」

  若生戳戳元寶翹著的耳朵,側目看蘇彧,笑著說:「蘇大人只管放心,到了下一站使人來領它就是了。」

  捎個人她不樂意,捎隻貓,而且還是她見過好幾次的貓,她心底裡也沒什麼可彆扭的。

  蘇彧就果真拋下元寶自個兒翻身上馬走了。

  馬兒邁開一步,他狀若不經意地回頭來看,卻見元寶只瞇著眼睛歪著腦袋往若生腳上蹭了又蹭,心裡哪還有他這個主子,不覺撇了撇嘴。

  三七湊近了悄聲問他:「五爺,咱們就這麼把元寶給丟下了?」

  蘇彧勒著牛皮製的韁繩,面上淡淡地道:「坐馬車,總比叫它跟著馬走來得舒坦。」

  三七抹汗:「五爺,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嗯?」

  「您就這麼把元寶丟給人家姑娘,元寶又是個淘得不成樣子的,過會磕著碰著怎麼地……」三七小心斟酌著,雖然平素總叫元寶氣得半死,可真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念著它的,生怕一個沒看著,就不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何況還是丟給陌生人。

  可蘇彧聽完他的話,卻只說了句,「如果她待它不好,它也不會這麼黏著人家。」言罷,他揚鞭而去。

  三七愣了下,嘟囔著「這不是頭一回見嗎,哪來的好不好」,一邊也急忙跟了上去。

  被留在馬車裡的元寶聽見馬蹄聲,到底還是探頭想要往外看。可看了看被簾子擋住了視線,它也就拉倒了,只繼續扭頭回來要若生給它撓撓肚皮。

  白胖白胖的一隻貓。攤開了四肢仰面往那一躺,老大一團。

  綠蕉看著怔問,「姑娘,這是早前在府裡見過的那隻嗎?」

  貓常見,毛色黃白相間的更常見,但長得這般胖的,卻不常見。

  綠蕉說完,又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貓不就是當初她們在段家錦鯉池邊遇見過的那一隻?

  原來是蘇大人養的貓……

  她念叨著。不由念出了聲音來。

  扈秋娘就笑她,「怎麼見了貓同見了鬼似的?」

  綠蕉汗顏,想著先前那些事,扈秋娘都並不知情就瞄著元寶有心說一說。

  元寶躺在那,只因舒服發出咕嚕聲來,一動也不動。

  馬車漸漸遠去,外頭的梵音,也一點一點低了下去。

  青空愈藍,烈日愈紅。

  望湖鎮上四處可見的花草,在空氣裡靜悄悄地生長綻放。像有人在耳畔輕聲低語。

  突然,馬車「咯噔」一下,車轱轆撞到了塊石頭,雖然很快又重歸了平穩泰然,被驚了一驚的元寶卻一轱轆從地上爬了起來,也不叫若生繼續撓肚子了,只縮成一團趴在若生腳邊。

  可它生得龐大,努力地縮,再縮,還是老大的一隻。

  若生看得好笑,心裡的沉悶逐漸消失了個乾淨。

  馬車繼續前行,元寶打了個哈欠。

  若生近些天都沒大睡好過。今晨起得也早,這會神情一鬆懈下來。又見連它也打哈欠,當即有些犯起睏倦來。

  她靠在窗邊看了一眼已經被他們落在身後許多地方的望湖鎮。想著鄭氏已死,這一趟平州之行,也算沒有白走。她不喜吳亮一家,也已然叫他們吃了苦頭,鄭氏的事,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可見惡有惡報,當真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

  至於吳亮父子的命,她終究不能越俎代庖。

  那是雀奴的親人,不是她的,就算不想他們活著,那也得先有雀奴發話。

  何況,就那幾個人,若生始終覺得,讓他們活著才是真的懲罰。

  她想得出神,眉眼漸漸放鬆下來。

  元寶仰起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已經閉上了眼睛,似想叫又怕擾著她,一聲「喵嗚」分成兩節,一半悶在了肚子裡。

  蘇彧幾個策馬而行,走得會比他們的馬車快上一些,等馬車一到,它也就該下去了。元寶也像是知道這件事一樣,賴在若生腳邊怎麼也不肯挪開,間或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肉爪去摳若生鞋面上繡著的彩蝶,一下兩下三下,蝴蝶怎麼不飛……

  若生卻渾然不知它在做什麼。

  她迷迷糊糊閉目睡去,沒一會就夢到了父親。

  夢見父親苦著臉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她也不知怎地,人在夢裡小了許多,矮矮的,才齊他的腰,拚命仰著頭掰著手指頭數給他看,嘴裡喊,我也算不清呢!

  父親就嘟噥著,你還不回來,我可想你了。

  她聽著,在夢境裡深深嘆了口氣,說,我也想您了。

  可若生不知道,自己夢境外的父親,這會正在欺負她的鸚哥玩兒。

  她走的第一天,他可想她,想得連晚飯都少用了半碗。

  第二天,他還是想她,唉聲嘆氣連好吃的也沒心思吃。

  可等到第三天,他就重新生龍活虎起來,哪管什麼閨女啊,光顧著吃喝玩樂去了。

  若生夢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花園裡遛鳥,讓若生房裡的吳媽媽將鸚哥銅錢也一併送了去。

  他逗銅錢,你說,阿九什麼時候回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44 PM

第073章 入宮

  銅錢則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

  他就哼了聲,說銅錢是笨鳥。

  銅錢拍著翅膀喊起來,不回來!不回來!

  連二爺聞言氣極,說你不吭聲倒罷了,怎麼一張嘴就沒聽見過好話,當下要捋了袖子上前拔光它的毛。可他這袖子才剛剛往上捋了半截,銅錢就拚命拍著翅膀撲棱起來,惹得腳上鎖著的銀鏈子叮鈴啷作響。

  連二爺就忽然沒了氣。

  他盯著它看了兩眼,氣勢一頹,一面嘴裡說著罷了,不同你計較,免得掉了毛阿九回來還要訓我,一面就招呼了不遠處侍候著的丫鬟來領了銅錢回木犀苑去。至於他自己,則理理衣裳,大步朝著千重園的方向走了去。

  初夏的風吹在人面上暖融融的,他走得飛快,等進了千重園的大門時,額上已遍布細汗。

  也不必人通傳,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房走去,一走到廊下,就揚聲喊起了雲甄夫人,「阿姐,阿姐,我們晌午一道用飯吧!」

  竇媽媽打從裡頭出來,見狀趕忙招呼了他入內,又命隨侍在旁的人立即去打了水來給他淨面。

  連二爺卻擺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就是來同阿姐說話的,不用重新淨面!」

  「二爺,眼下天兒雖熱,過會風一吹沒準就又涼了,身上帶著汗,過會著了涼就不好了。」竇媽媽堅持不肯隨他去,再三勸說。

  連二爺這才不情不願地應下,跟著竇媽媽先往邊上的屋子去。

  另一側,雲甄夫人也正打發了邊上陪著的人下去,將手中的筆往青玉筆架上一擱,抬頭望向底下的人。指了其中一人道:「去將那身衣裳取出來。」

  天氣漸熱,她身上懶洋洋的,本不想出門去。可又不得不動身,雲甄夫人眉宇間就隱隱約約浮現出種疏冷來。

  過得須臾。室內人盡散去,雲甄夫人才讓竇媽媽帶了連二爺進來,看到他就笑著問:「怎麼了這是,這個時辰往我這兒來?」

  連二爺就也笑著撲過去,喊她:「阿姐,我來陪你一道用飯的。」

  雲甄夫人聞言,面上露出兩分無奈之色來,搖搖頭道:「不巧。我過會就要入宮了。」

  「入宮做什麼?」連二爺疑惑著說道,一邊自揀了張紫檀雕花的椅子坐下。

  「太子殿下該大婚了。」雲甄夫人漫不經心地隨口說完,便轉頭去看竇媽媽,吩咐道,「午間就讓二爺在千重園用飯吧,再去將朱氏也請來。」

  言罷,她又笑著來同連二爺說:「小廚房裡得了幾條鯛魚,再新鮮肥美不過,我讓人給你片了做成魚生吃可好?鯛魚堪稱魚中美男子,這個時節享用。正是味道最佳的時候。」

  連二爺豎著耳朵仔細聽了聽,頓時有了興趣,連連頷首道好。說完又不覺兀自可惜起來,阿九若是在,想必也喜歡吃。

  雲甄夫人唇邊笑意漸深,點頭附和著。

  等到連二爺跟了人自去廚房看魚,她卻慢慢斂了笑意,揉著眉心對竇媽媽低低說:「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選段家的姑娘了。」

  先前,嘉隆帝便同她提及過太子的婚事,可那時並未定下最終的人選。而今他忽然又召她入宮,必是因為已拿定主意。

  竇媽媽站在她身後。手持犀角碧玉梳,一下下為她梳理著長髮。聞言也不敢多加言語。

  那是天家的事,她一個小婦人,怎敢置喙。

  雲甄夫人同她說起這些,也僅僅只是說一說而已,並沒有非得要她接話的意思。

  屋子裡靜了片刻,雲甄夫人屈指輕叩著梳妝台,忽然冷笑了聲,「這事太子自個兒願意不願意,只怕還得兩說。」

  嘉隆帝選了段家的姑娘做太子正妃,對太子而言,其中裨益,委實沒有眾人瞧見的那般大。何況嘉隆帝會這般選人,究竟是為的太子,還是為的提拔永定伯府,又或是根本連他自己也沒有仔細思量過如今這般抉擇是否合適……

  歲月如梭,昔年那能一刀斬下東夷王頭顱的嘉隆帝,也漸漸老去了。

  雲甄夫人看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面孔,保養得宜的手微微抬起,落在了眼角處。

  那裡連半道細碎的紋路也無,肌膚依舊泛著冷冷的,玉石一般的光澤。

  可再看她的眉心處,隱隱的一道凹痕就顯得分外明顯。

  連她自己都算不清,一日裡要皺上幾次眉。

  她幾不可聞地一聲。

  站在她身後的竇媽媽這時,卻也將梳頭的動作頓了頓。

  雲甄夫人何其敏銳,立即問:「怎麼了?」

  「有根白髮。」竇媽媽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繼續梳起頭來,「奴婢過會給您藏進髮裡,不會叫人看見的。」

  雲甄夫人卻道:「不用了,人老了焉有不生白髮的,就這麼留著吧。」

  連拔也不必拔了。

  竇媽媽得了這話,心下不由得酸澀起來:「您還年輕著呢。」

  雲甄夫人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我又不是浮光那丫頭,為了個美字硬生生將自己折騰得一身是病。」

  浮光長公主素來愛美,隨著年歲漸長,幾乎到了窮盡一切辦法為自己增添美貌的地步。她又是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自幼受寵,往日裡除了想著如何繼續讓自己變美,也委實沒有旁的事可做。

  雲甄夫人忒不喜她這一點,大好的年華,全耽擱在了這點胭脂水粉的破事上,肩負不起半點身為長公主的職責也就罷了,偏偏還要胡鬧。

  但她一則不是那十幾歲的黃毛丫頭,二來就連嘉隆帝也不說她半個壞字,外人又怎麼好說?

  雲甄夫人斂了心神,任竇媽媽給自己重新挽了髮,梳了個高髻,揀了兩件貴氣又不花俏的首飾戴上,再去換了衣裳便出門了。

  頂著大太陽,馬車一路出得平康坊,又一路駛到了皇城。

  這些路,她來來回回也已經走過許多年,再熟稔不過。

  然而這一回要去的地方,於雲甄夫人而言,也是十分陌生的。

  嘉隆帝往常若不是在御書房見她,就在御花園設座,讓她去后妃的宮殿裡說話,倒還真是頭一回。

  她由此明白過來,宓昭儀對嘉隆帝而言,還真的有些不一樣。

  區區一個入宮沒多久的昭儀,就被賜了長閒殿,不管叫誰來看,都會覺得她已寵冠六宮了。以她的身份,如何也當不起這般形制的長閒殿。

  當年嘉隆帝即位後,除了皇后所住的坤元宮外,就只命人重新修繕了長閒殿。

  雲甄夫人尚且記得,長閒殿裡,住的是嘉隆帝的寵妃莞貴妃。

  莞貴妃死後,這長閒殿就空置了下來,一直沒有第二個人住進去過。直到宓昭儀入了宮,沒幾日工夫就一躍成了嘉隆帝的心頭肉。

  雲甄夫人沉思著,恍惚間察覺一旁的宮人已將錦簾打起,便抬腳往裡走了進去。

  還未站定,她就覺迎面撲來一股香風。

  宮裡頭的人都說這位宓昭儀,身上自帶一股香氣,似果香又似那上等的合香,真計較起來,氣味卻又顯得清新好聞上許多。

  可雲甄夫人此刻嗅見這味道,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往前又走了幾步,宮人再次打起一道簾子來。暖閣裡的說話聲,就立刻變得清晰了起來。

  雲甄夫人冷眼朝著四周看了一圈,只覺這殿宇內的陳設遠比當初莞貴妃住在這時更加奢靡,不覺瞇了瞇眼睛。

  走進暖閣,她一眼就先看到了坐在嘉隆帝下首的宓昭儀。

  宓昭儀生得極美艷,不止皮相美,就連那骨相也是極美的,而且她的美艷難得的絲毫不顯輕浮,反倒端莊大氣得很。

  就連雲甄夫人見了也得由衷讚她一聲,更何況是嘉隆帝。

  見得她入內,嘉隆帝就笑了起來,問:「用了吃的來的,還是不曾?」

  雲甄夫人慢條斯理答:「皇上專挑了用飯的時候召人入宮說話,我又怎敢用了再來。」

  嘉隆帝就將手裡一匣子大小渾圓一致的珍珠塞給了宓昭儀,大笑著問雲甄夫人想吃些什麼。

  二人一問一答,氣氛倒是格外的自在。

  唯獨坐在一旁聽著的宓昭儀覺得不自在起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雲甄夫人,但關於雲甄夫人的傳聞,她還未入宮時就已聽過許多。因著嘉隆帝待雲甄夫人不同,暗地裡的流言蜚語,一直也不少。

  但她今日親自見到了,才知外人口中說的那不一樣,究竟有多不一樣。

  嘉隆帝同雲甄夫人說話時的口吻,太過自然親近,自然到令人惶恐。

  可宓昭儀看啊看,卻又似乎從嘉隆帝面上看不出任何他對雲甄夫人有意的端倪來。

  更何況,如果是他看中的人,那應該早早就收進後宮了,又怎會還有如今連家的雲甄夫人?

  宓昭儀低頭看著匣子裡輕輕滾動著的珍珠,有些糊塗起來。

  長閒殿的舊主莞貴妃,是她的長姐。

  但她是庶出的,又小莞貴妃許多,二人幾乎沒有機會交談過,但她隱約記得,昔年莞貴妃還在世時,曾無意間提及過雲甄夫人。

  那口氣,除了嫉恨,就再聽不出別的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49 PM

第074章 婚事

  想來也是,這後宮裡的女子哪一個不盼著能同嘉隆帝這般坐在一處,和和氣氣地閒話家常,說些趣事。可宮裡頭的女人,就是再得寵,又有誰膽敢像雲甄夫人這般同他說話?

  宓昭儀不敢,其餘的人也絕不敢。

  她父親身邊妾室甚多,姨娘性子又不夠討人喜歡,生了她後就一直沒有什麼大出息,在夫人跟前也是可有可無,每日裡糊糊塗塗過日子罷了。她出生的時候,長姐莞貴妃就已經入宮了,因長姐一度很得聖心,家裡人提起她時,口吻總是分外的得意。

  她自幼聽著,每每就想,若有朝一日她長大也進了宮侍奉皇上,那她也要做那得寵的后妃。

  可後來,莞貴妃死了,死的時候才不過剛剛二十八歲,正是花開正好的時候,一顰一笑依舊美麗不可方物。

  她的凋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宓昭儀至今都還清楚的記得,嫡母得知消息的那一日,面上震驚又悲痛的神情。

  她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才恍然驚覺,那重重宮闈裡的日子,遠沒有她心中所想的那般令人愉悅。於是她心生退意,再不去想那入宮不入宮,寵妃不寵妃的事。可她一日日長大,從小小的美人胚子長成了一個酷似莞貴妃,美艷程度又遠勝過於莞貴妃的漂亮姑娘。

  這般一來,她的前程就再也不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宓昭儀低頭垂眸,望著匣子裡的粉色珍珠滾來滾去,卻因四壁皆有物在,而只能永遠困在這小小的匣子裡,便忍不住有些悲從心來,想著自己不也如這些可憐的珍珠一樣。困在深宮裡。

  身不由己。

  她暗暗嘆了口氣,另一邊的嘉隆帝跟雲甄夫人也已經敘完了話。

  嘉隆帝忽然指了她道:「莞貴妃的妹子,你看像不像?」

  雲甄夫人聞言正色看她一眼。輕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倒有些記不得貴妃娘娘的容貌了。」

  莞貴妃一去多年,她這話真真假假。卻也的確是不大記得清了。

  「依朕看,頗像!」嘉隆帝卻感慨著說了這麼一句。

  宓昭儀立即謙虛道:「長姐姿容絕色,臣妾斷不敢相比。」

  嘉隆帝笑了笑,當著雲甄夫人的面也毫不避諱,拍了拍宓昭儀的肩頭,道:「有何不敢比的,朕說像,那就是像。」

  宓昭儀面上微酡。羞怯般垂首未語。

  雲甄夫人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低頭吃她的茶,可眼角餘光卻還是忍不住落在了嘉隆帝身上。

  她記憶裡的男人,始終都還是當年那個看著威嚴入骨,實則一開玩笑就忍不住面紅的年輕人,而今眼前的人,卻更像是昔年的先帝。

  這般一想,嘴裡的茶似乎也變得味道古怪起來,一時難以下咽。

  雲甄夫人沒有再喝,將玉也似的茶碗輕輕頓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嘉隆帝就道:「朕召你入宮所為何事。你一定是知道的。」

  她微微一頷首:「皇上請說。」

  「太子早到了該大婚的年紀,朕想著,最遲來年。就要將這樁心事給了了。」

  來年大婚,算上修繕宮室,籌措婚禮,一來二去,如今的確就要立刻將婚事給定下來。

  雲甄夫人心中明白他屬意段家女,便道:「皇上看中了哪一位?」

  嘉隆帝也不趕宓昭儀出去,直言道:「老永定伯行四的那位孫女。」

  「行四?」雲甄夫人在心裡一算,是段素雲,眉角就不由揚了揚。

  「哪裡不妥?」嘉隆帝問道。段家同連家是親家。段家的姑娘對雲甄夫人而言,必定是比他熟悉得多的。

  可雲甄夫人對段家的小輩。也絕沒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有些事她也不便多言。便只先問他:「皇上為何挑中了那一位?」

  嘉隆帝笑笑:「怎麼,難道真有哪裡不妥當?我可是讓永定伯自己定的人。」

  雲甄夫人一愣,當下差點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這跟根本沒選過有何兩樣?眼下挑的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那是太子爺的正妃,是將來的一國之母!

  她忍了又忍,斟酌著說道:「怎能讓永定伯挑了就算。」

  嘉隆帝有些懶洋洋地道:「不合適,將來再換就是。」

  話說得極其滿不在意,可話中隱含的意思,卻叫一旁聽著的宓昭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就連雲甄夫人聽了這話,也是再忍不住,「皇上!」

  嘉隆帝打個哈欠,「這麼多年了,你這脾氣也不知改改……」

  「皇上,左右還有時間,不如再仔細挑一挑?」雲甄夫人看著他的神色,恍惚間似乎從他眼裡看到了幾絲難言的情緒,不覺還是放柔了聲音。

  嘉隆帝笑了起來:「你先說說她究竟有何不妥。」

  雲甄夫人面無表情答:「其品性不足以入主東宮。」

  更枉論她將來還要從東宮搬進那皇后住的坤元宮,擔一國之母之責。

  她一向對段家人沒有太大好感,但那些個小輩也的確是不熟悉,要說厭憎,也遠遠談不上。可先出了若生的事,段素雲的為人一下子就在她心裡一落千丈。

  即便對太子妃的人選沒有太多看法,她也不覺得段素雲合適。

  但嘉隆帝聽了她的話,卻笑得越發愉悅起來,繼續漫不經心地道:「到底是年歲還小,等將來好好教一教,歪了的樹苗也能重新往直了長,怕什麼。」

  雲甄夫人看不懂他究竟是幾個意思,卻看明白他這是鐵了心的。

  她就想著嘉隆帝方才那句「不合適,將來再換就是」雖然聽著同兒戲一般,卻也並不是沒有可能,遂將嘴裡的話咽了下去。

  嘉隆帝便擺一擺手,晃著手中芭蕉葉形的墜子把玩著,一面說:「不說這個了,朕尋你來,其實還有一事。」

  雲甄夫人聽著,心裡忽然「咯噔」一下,面上倒依舊是波瀾不驚。

  嘉隆帝自個兒卻也沒說話,只抬手戳了下宓昭儀的後背。

  她便笑著,狀若無意地說起昱王長孫少淵的婚事來。

  昱王比太子殿下要小上一些,但也到能成家立業的年歲了。

  宓昭儀笑言,雲甄夫人好,連家的姑娘想必也好,不如就索性給昱王說一個連家的姑娘。

  雲甄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飛快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連家適齡的姑娘,發覺只有連大爺家的兩個姑娘合適,不由微微斂目。

  雖則一樣都是連家的姑娘,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早亡,自幼失怙,真計較起來,就又不同了。

  母族如何,重要,可遠不及父族來得重要。

  她慢條斯理地問道:「昱王殿下,似乎還沒有納側妃?」

  宓昭儀掩著嘴輕笑了下:「夫人誤會了,此番說的是正妃。」

  雲甄夫人微訝。

  宓昭儀沒有再言語,由嘉隆帝開了口:「你最喜歡的那個孩子,叫阿九的,朕看著就很好。」

  雲甄夫人擱在身前的雙手驀地一緊,「皇上不要說笑,那孩子今年還尚不滿十三歲呢。」

  「真算起來,也不小了。」嘉隆帝笑容滿面,「左右也不急在這一時,朕的意思是暫先定下,而後讓底下的人慢慢籌措起來,等到她及了笄,再大婚就是了。」

  他越是說得雲淡風輕,雲甄夫人就越是覺得渾身不對勁。

  她推脫著:「那至少還得有個兩三年,怎好叫昱王殿下的大事就這麼耽擱著。」

  嘉隆帝將面上笑意一收,沉了臉道:「怎麼,你不想同朕結這兒女親家?」

  這話就問得重了。

  雲甄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先放低了姿態,用比他方才還要雲淡風輕的口吻道:「皇上也得容人回去想一想再拿主意,是否?」

  她恭恭敬敬地說話,嘉隆帝反不樂意聽,這般一開口,嘉隆帝就又笑了起來,說:「且去且去,說得朕同惡人一般!」

  暖閣裡的氣氛,又漸漸緩和輕鬆了起來。

  此刻仍遠在平州的若生卻對這些毫不知情……

  她坐著馬車離開了望湖鎮,在車上小憩了片刻,醒來時只覺自己一雙腳像浸在泥潭裡一般,沉甸甸的抬不起來一分。

  揉著惺忪睡眼,若生不由得疑心自己還在夢中,迷迷糊糊低頭去看,就看見自己裙擺底下鼓囊囊的一大塊,頓時唬了一跳,伸手將裙子一扯,底下露出一隻大貓來。

  「……元寶,快起來……」若生剛醒來,聲音嬌嬌糯糯的,聽著沒有半點氣勢。

  元寶掀了掀眼皮,抬頭看了她一眼,「喵嗚」一聲又伏了下去,像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若生雙腳上。

  若生苦笑,這壓得都麻了!

  一旁的綠蕉跟扈秋娘就要去抱元寶。

  若生擺擺手,兀自彎下腰去,雙手穿過它腹下,用力一把舉了起來。

  「喵……」元寶一動也不動,歪著腦袋任由她抱。

  若生鬆了口氣,稍動了動腳,誰知麻意還未消,元寶忽然將腦袋埋進了她懷裡,像是撒嬌似的用爪子勾住前襟,豎著耳朵輕聲叫喚。

  它放輕了聲音,叫喚聲漸漸聽起來近乎呢喃,又是毛茸茸圓滾滾的一團,若生就心軟了,不捨得再將它放下去,索性就這麼抱在了懷裡。

  好在馬車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54 PM

第075章 不回

  長街上人煙寂寥,若生一行人在距離刺史府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是她先前留下元寶時,同蘇彧說定再見的地方。是以馬車停下後沒過一會,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就從長街另一側跑了過來。蘇彧一行策馬,走得比他們快上許多,早了好一會進城,三七就被他打發來留在這候著。

  聽見響動,扈秋娘掀了簾子往外一看,轉過頭來就對若生道:「姑娘,蘇大人派來接貓的人到了。」

  若生點頭應了聲「好」,遂要將元寶從自己懷裡放到地上去。

  可誰知元寶兩隻肥爪勾著她的衣襟,愣是不肯放開,她輕輕一拽,它便也跟著輕輕叫喚一聲,「喵嗚……」

  若生沒了法子,只得吩咐扈秋娘讓三七先在外候著,而後自己戴了冪籬從馬車上下來,問三七:「蘇大人此刻身在何處?」

  見了三七,元寶仍不肯走,那也就只能讓它主子親自來接。

  三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五爺往刺史府去了,想著不能耽擱了您回京的行程,所以這便讓小的在這領了元寶回去。」

  「刺史府?」若生在聽到「刺史府」三個字後,旁的話就再也聽不進耳裡,抱著元寶急急問道。

  三七點頭,又為難地看看賴在那不肯動作的元寶,無奈道:「是啊,所以您說這五爺也不知何時才能辦完事,總不能叫您就這麼等著。」他一急,面上就不由露出些許窘迫之色來,又飛快從身上摘下一物來,打開繫帶就往裡頭掏,掏出來一小把曬得雪白的小魚乾來。

  這魚名叫銀雪。養得再大也不過小指粗細,在水中時猶如呈半透明狀,稱得上如冰似玉。離水曬乾後便成了霜雪一般的白色,沒有一絲腥味。

  但這魚鮮活時沒有什麼可吃的。曬乾後才味香可口,然而等到曬乾,一斤不過只餘一兩,少得可憐,偏偏又不是什麼稀罕難捕的,所以沿江的人都不愛吃這銀雪魚,拿來隨身攜帶用以餵貓,倒是極合適。

  元寶見了魚。也似乎心動起來,瞇著眼睛往外探頭看,但看看若生又看看魚,魚仍不敵若生……

  它復又將腦袋埋了回去,懶洋洋打個大哈欠,不再看三七一眼。

  三七便愈加心焦起來。

  這時,若生卻忽然笑了笑,道:「元寶既然不願意走,那就先讓它帶著吧,我晚些時候將它送去給蘇大人就是。」

  三七尷尬極了。恨鐵不成鋼地看一眼元寶,後轉過臉來面向若生憂心忡忡地道:「連姑娘現下不回京城去?」

  「不走,方才突然想起平州有位長輩在。既路過了,想來也應該抽個空去拜訪一下才算禮數。」不過須臾,若生心頭念頭已翻來覆去過了千百回。

  一旁的扈秋娘等人,聽見她說的話,神情都不覺略微變了變。

  要順道拜訪長輩的事,在此之前,眾人誰也不曾聽說過。

  沒有人知道,就連若生自己,也是在三七說起蘇彧去了刺史府後突然間想起來的。

  她前世一開始是有機會。卻不願意多在人際交往上花費心思,所以對連家同誰交好。同誰交惡,知之甚少;後來是盼著能多知曉一些。卻苦於沒有機會。

  但仔細一想,有些事她原本沒有放在心上,卻並不表明她絲毫不知。

  好比現如今平州的刺史劉大人的夫人江氏,未出閣時,同她的生母段氏曾是手帕交一事,在當下想起,就顯得非常有用了。

  說起這事,還是若生當時無意間得知的。

  江氏比她母親據聞還要小上一歲,養在家中時,性子也如她娘一樣,不大得家人看重,好容易逮著了一門親事,江家人覺得頂好頂好,生怕過了這村便沒有下一家店,趕在當時剛剛喪偶沒有多久的劉大人還未有續弦的意思之前,便請人前去說和。

  因江氏生得嬌嬌弱弱,看著是個性子好的,這劉大人聽了也心動,回頭便使了人去提親。

  一年後,江氏便從京城嫁來了平州了。

  這麼多年來,她也只帶著兒女回過一次京城省親。

  若生聽說她的時候,恰逢江氏不知她娘早已去世,念著難得回京想見昔日舊友一面,巴巴地上連家來下帖子。

  這帖子自然是到了雲甄夫人手裡,雲甄夫人略掃了一遍,竟使了人去問她,有個她娘的朋友打從平州回來,問她想不想見一見。

  若生當年才不過八歲左右,聽了竇媽媽的話,想也沒想便說了句不見。

  她連母親長得什麼樣也不知道,見什麼母親的老友?

  故而最後姑姑是如何回復的江氏,她並不知道。

  這件事在她心上,連一圈漣漪也沒有盪起過。

  多年過去,她也早記不清了。

  然而方才,似是神來之筆一般,她忽然間就想起了江氏來。

  她八歲那年,正是平州刺史的位子上換了人的時候,江氏也是因為丈夫陞官,才得了機會回京來省親的。

  從她知道雀奴是劉刺史買下之後,她便先命人去打探了劉刺史。

  姓甚名誰,祖籍何處,何時中舉,何時入仕,仕途上有何建樹,夫人姓甚名誰,娘家何地,有幾個孩子……皆一一打聽了個清楚。

  可當她看見江氏的名時,並沒能想起自己當年差點見過江氏的事。

  直到方才,她才終於從記憶深處將這件事給挖了出來。

  她對三七說完,抱著元寶重新上了馬車,「回頭請蘇大人往城中最大的客棧來尋就是。」

  三七禁不住垂首頓足,自己連隻貓也管不,回頭會不會被主子訓?

  可元寶瞥見他這副模樣,反齜牙咧嘴笑了起來,牢牢黏著若生,跟著他們往客棧去。

  三七只得先行回去稍後回稟蘇彧此事。

  若生的馬車到了客棧門前。進門便定了幾間上房。

  跑堂的小二是個有眼色的,見狀笑得都諂媚了兩分,領著他們上了樓。將若生懷裡的貓誇了又誇,「姑娘這貓兒生得可真好!」

  元寶像是聽明白了一般。抬起頭來也衝著他笑得見牙不見眼,舌頭吐老長,尾巴直晃。

  店小二一怔,更是口若懸河地誇了起來:「哎喲,姑娘這貓兒可不得了,瞧著可真通靈性!」

  若生聽得好笑,讓綠蕉拿了銀子賞他,將人打發了下去。

  進得房門。若生四顧一看,屋子裡頭布置得倒還算清雅,這天字一號房,也不算假。

  她往裡走了兩步,元寶終於從她懷裡跳了下去,姿勢優雅地昂首挺胸往窗下去。

  窗下是張春藤案,上頭光溜溜的,就擱了隻影青蕉葉紋的大瓶。

  元寶自來熟地往那桌上一跳,抬爪就往窗上拍。

  可他們方才進門,誰也沒顧得上開窗。它拍了兩下沒動靜,仍不死心,又用爪子去摳窗棱。

  「嗤啦——嗤啦——」

  若生扶額。蘇彧這貓都養成精怪了。

  她無奈,喚了聲「綠蕉」,讓她去開窗,但又怕元寶等會一咕嚕摔出去,便讓綠蕉索性在邊上看著。

  因住的是二樓,這窗子一推開,外頭就吹進來一陣風,裹挾著馥郁的花香,一股腦將屋子都填滿了。

  若生嗅了嗅。只覺心曠神怡。

  她在床沿靜坐了片刻,然後便吩咐扈秋娘道:「讓人去買份禮來。」

  上門拜訪。總不好空手而去。

  但這禮有就行,至於其中心意幾何。並不要緊。

  所以被若生打發去買東西的人,很快就將東西買了回來,拿紅布一裹,裝在錦盒裡。

  若生看過之後就讓人下去歇了,自個兒在屋子裡逗元寶。

  元寶蹲在窗台上,眺望著天空,又不時看看樓下的長街。

  忽然,它弓著背叫了起來,「喵!喵喵!」

  若生狐疑地低頭往下一看,就看見了蘇彧。

  素袍的少年正在將手中勒馬的韁繩交給店小二,像是察覺到了頭頂上兩道炙熱的視線,猛然抬頭往上看了去。

  但日光太過奪目,他只隱約看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趴在窗邊往下看。

  「喵!」

  他收回目光,抬腳往客棧裡走。

  趴在窗口的若生也不緊不慢地抬起頭來,如意雙髻隨著她的動作微微一晃,又重歸了平靜。

  她探手去抓元寶:「好了,別看了,他都進門了。」

  元寶轉過頭來舔舔她的手背,弱弱地叫,「喵……」像是在說別將她送回去。

  若生屈指在它頭頂上輕輕敲了下,失笑:「你家主子是不給你飯吃?」

  「喵!」元寶攤開肚皮往那一躺,裝起死來。

  若生一撓,它就抽一抽腿,若生再撓,它再抽……

  沒一會,門外響起了叩門聲,「篤篤篤——」

  元寶一個激靈從若生手底下爬起來,慢吞吞往她身邊擠。

  若生不理它,它就輕輕地叫,叫得像孩童嚶嚀。

  可蘇彧都來了,若生也不能再留它。

  若生就哄它:「等回了京來連家住幾日?」

  也不知它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它眨眨眼,倒沒有再往她身後躲了。

  「姑娘,蘇大人就在外頭。」綠蕉走了過來,輕聲道。

  若生便深吸了口氣,一把抄起元寶往外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1:58 PM

第076章 說漏

  天字一號房的門前,蘇彧正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候著,唇角帶著淡淡一點笑。

  若生站在門內,抱著貓,瞥見他唇角的笑意,恍惚間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蘇彧。眼前的少年郎,同她記憶裡的年輕男人,分明是同一個人,可仔細想想,似乎又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死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二歲,還是那樣得年輕。

  若生在心底裡嘆了口氣,一不留神就嘆出了聲來,極輕極輕,卻仍叫蘇彧給聽見了。

  他便挑眉看了過來。

  若生輕輕抿了抿唇,而後彎起眉眼,笑吟吟將元寶往他懷裡塞,「蘇大人的貓。」

  元寶見了主子也不像先前見了三七那樣理直氣壯地不肯動彈了,只不情不願地任由若生將自己送走。

  「勞煩連姑娘。」蘇彧接了貓就想走,想一想卻想起了賀咸千叮嚀萬囑咐說過的話來,便也笑了笑,說了句勞煩。

  一旁聽見這話的三七驚得幾乎要合不攏嘴。

  若生倒看著比他鎮定得多,聞言只笑著微微一頷首。

  然而等到蘇彧轉身要走的時候,她卻將他叫住了,輕聲問道:「聽說蘇大人才從刺史大人那回來?」

  蘇彧腳步一頓,斜睨了一眼三七。

  三七飛快低下頭去。

  「正是。」他這才轉過臉來看向若生,點一點頭。

  若生就感慨起來:「不知劉大人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想了好久,也不知他是個高高瘦瘦的儒生模樣,還是長相粗獷不像文官反像武將的人,又或是……」

  「是個大腹便便的老頭。」蘇彧打斷了她的話。

  若生沒料到他會這般直截了當地說劉刺史,不由一噎,過了會才將話接上。「蘇大人真是一針見血……」

  蘇彧淡然問:「連姑娘認得劉大人?」

  若生道:「倒是不算認得,只劉夫人是家母的故交。」

  「哦?」蘇彧聽到這,倒像是有了些興趣。「不知是哪位劉夫人?」

  江氏是續弦,前頭自然還有一位。

  若生微笑:「是京城江家的那位。」

  「這倒是巧。」蘇彧繼續不動聲色。

  若生也是一臉的天真無邪:「蘇大人也覺得巧是不是。我方才剛剛想起這件事,也是吃了一驚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看似閒話一般的話。

  蘇彧忽道:「劉刺史病了。」

  說這話時,他將聲音放得很輕,近乎耳語。

  若生聽進耳裡,一瞬間還當是自己聽差了,可看著他神色不變,口氣輕淺。她便知自己沒有聽錯,他的確說了劉刺史病了。

  因著先知道了蘇彧去過刺史府,想著不問白不問,她故意借他來接元寶的時候想探聽些關於劉刺史的事,卻不防竟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她略有些吃驚,亦將聲音放得低低的,「這事,外頭可沒有絲毫動靜。」

  蘇彧似笑非笑,站姿懶洋洋的,一手落在元寶背上。捋著它的毛,道:「劉刺史病得不輕,自然不敢傳開消息。」

  「約莫半月前。下過一場極大的雨,電閃雷鳴,雨聲嘩嘩,足足下了兩天,硬生生將個暮春初夏時節,給淋成了隆冬一般的冷。地上積聚的雨水,幾成汪洋。台階上被雨澆得滑溜得緊,劉刺史走著路,跌了一跤。將後腦勺磕在了冰涼涼的地磚上。」

  若生倒吸了口涼氣,劉刺史該不會要死了吧?她急忙問:「摔得有多厲害?」

  蘇彧安靜地站著。聲調平平如水,「血也跟雨似的嘩嘩地淌。但病人倒是保住了。」

  兩日後,躺在床上,將腦袋裹得嚴嚴實實的劉刺史,睜開眼醒了。

  然而他雖醒來了,除了眨眨眼外,卻哪也動不得,也無法言語。

  大夫說,劉刺史這是中風之狀。

  ——身體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

  若生大驚,出了這樣的大事,劉刺史的病情,怎麼還能瞞著人?難道劉家人還指著劉刺史恢復康健,繼續當他的平州刺史?

  然而既無人知曉,她派人在附近打探,也沒有人發現劉刺史的病情,可見這件事瞞得是十分嚴實的,蘇彧又是怎麼知道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問:「既是瞞人的事,為何告訴我?」

  蘇彧聲線冷冷,又清越似泉水,「你不是很想知道劉刺史的事?」

  雖是問句,但他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若生被戳破了心思,便老實點頭,道:「我的確很想知道,多謝蘇大人告知。」

  蘇彧眼神疏淡地看了看她,頷首說:「不客氣。」

  他今日,並沒有見到劉刺史。

  按理,望湖鎮的案子告破,劉刺史不論如何也該親自見他一面。

  可接風的酒席,據說已經準備妥當了,劉刺史卻不能親自作陪,因為他感染了風寒,不宜見人,怕過了病氣給外人。

  這樣的由頭,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

  蘇彧原本另有打算,但沒想到若生竟同劉夫人有些關係。

  他抱著貓照舊閒適地站著,突然笑了起來:「聽三七說,連姑娘此番要去拜訪一位長輩,想必說的就是劉夫人了。」

  若生見他笑,明明清俊乾淨的面孔,映入她的眼簾,卻似乎多了兩分邪氣。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點頭,答個是。

  話音一落,他就道:「不知連姑娘準備何時去?左右順路,不如一起?」

  若生非常震驚:「蘇大人這話……」

  「很有道理是不是?」蘇彧漫然說道。

  若生忍不住小聲腹誹,有道理個鬼!

  *****

  然而等到她去拜訪江氏的時候,他們還真就一起了。

  彼時她尚在腹誹蘇彧古怪,忽然心念一動,想著若劉刺史真是中風,那就無法言語。她即便是有機會親自問他雀奴的事,也無能為力。但經過望湖鎮一行,她親眼目睹了蘇彧辦案的樣子。不由就想,如果能藉蘇彧的手。想要儘快找到雀奴就是不是會容易許多?

  所以,即便她並不明白蘇彧提出一起去拜訪劉家的用意,她仍笑著應了。

  但臨行之前,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蘇彧,不是已去過刺史府,怎地又要上門拜訪?

  蘇彧正在餵元寶,過會出門,不便帶上它。走之前就要好好安撫一遍。

  他頭也未抬:「沒有見到劉刺史。」

  不過見不見劉刺史,於他而言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他要同若生一起走,只是因為他要找的東西,十有八九就在那裡頭。

  若生可不知這些,聽到他說沒見到劉刺史,不覺皺眉,問:「劉刺史的病情,幾分真幾分假?」

  蘇彧這才抬了抬眼,掃她一眼。淡淡地說:「哦,這倒是真的。」

  如果不是這樣,劉刺史也不可能還活著。

  而且京裡也依然沒有絲毫動靜。這便說明,東西還沒有被人找到。

  劉刺史藏東西的本事,倒十分令人刮目相看。

  「所以這劉刺史的病情,是蘇大人拿骨牌占卜出來的?」若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正不疾不徐餵著貓的蘇彧猛然直起腰來,轉頭看她,面色陰鷙,聲音冷峭:「骨牌?」

  烈陽像盛夏綻放的紅花,如潑似濺,穿透窗欞徑直照進來。

  屋子裡明明暖得很。若生叫他這麼看著,卻忽然渾身一冷。彷彿身在寒冰之中,手腳被凍得發麻發木。就連舌根都凍住了難以說話。

  眼前的少年依舊還是那個人,那張臉,就連他手裡抓著的小魚乾,都是雪白乾淨的模樣,沒有絲毫變化,可若生回望過去,只覺糟了……

  蘇彧隨身帶著骨牌的事,她是前世知曉的,而今二人雖然見過幾面,可她從來也沒看見過蘇彧帶著的骨牌,不管怎麼想,她都不應該知道這件事!

  「你怎麼知道,我用骨牌占卜?」

  極冷的聲音,迴響在若生耳畔。

  她隱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喵……」

  元寶也叫了一聲,似乎在催促她快些解釋。

  然而若生的腦袋裡像是一鍋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除了這聲音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蘇彧朝她走近了一步,少年高挑的身形,擋住了陽光。

  他的聲音很冷,眉眼間的意味也很冷,但說的很輕,就守在不遠處的扈秋娘幾個,都聽不清楚他們究竟在談論些什麼。加上邊上有個元寶在,誰也不會想到,眼下這二人之間的氣氛,會是這般的劍拔弩張。

  若生想要往後退,可腳下是僵著的。

  「我用骨牌占卜的事,除了去世的師父跟父兄外,就連三七都不大清楚,你是從何而知?」

  他走得更近了些。

  元寶仰著頭,看看他又看看她,踟躕著不知道往誰腳邊靠,「喵喵」叫著。

  蘇彧面沉如水:「連姑娘,若是謊話,可瞞不了在下。」

  若生聞言,心一沉,盯著他漆黑幽深的眼瞳,驀地長長嘆了一口氣,嘆得那樣深又那樣重,如釋重負,緩緩道:「我曾經見過你的骨牌,每一塊都用了很久,是你自己親口告訴我,這些骨牌,是用來卜卦的。」

  「我親口說的?」蘇彧突然笑了起來。

  「是不是謊話,蘇大人自可分辨。」

  蘇彧沒有言語,而後一字一頓地問道:「何時見過?」

  「上輩子。」

  她看著他,低喃了一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2:03 PM

第077章 坦白

  少女清澈的音色伴隨著這三個字,像是夏夜裡星星點點的螢火,逐漸微弱了下去,又彷彿是晨光下的一滴露珠,「啪嗒」落在花蕾上,碎裂開去,帶著兩分輕微的顫意。

  也不知站在對面的人,是否聽見了自己說的話,此時此刻,她只滿心惴惴。

  然而當她說完後,蘇彧並沒有出聲。

  倆人就這麼面對面地站著,靜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在元寶的一聲「喵嗚」裡,若生聽見蘇彧蹙眉問道,「連姑娘是不是沒有睡醒?」

  若生聞言,胸腔裡那顆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撲通」又落回了原處。

  他果然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也好,這種事如果不是她自己親身經歷過,換了旁人說給她聽,她也是肯定不會相信的。可明明鬆了口氣,她心頭卻又似乎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她醒來時,知悉如今還是宣明十七年,只是茫然失措。

  彼時紅櫻仍在木犀苑裡伺候,見狀也笑說姑娘怎麼連日子也記不清了,別是睡糊塗了。

  她望著紅櫻的那張臉,聽著她的聲音,看看自個兒屋子裡熟悉又陌生的陳設,也覺得自己是睡糊塗了。

  她怎麼可能還身在宣明十七年?

  可不管她信還是不信,這日子還是車輪一般,滾滾往前而去。

  她見父親能說能笑,好端端的活著,連家也還完整如初,心裡就也不再去管自己究竟是大夢了一場,還是眼下就身在夢中,只想著斷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連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事。又怎麼盼著叫別人相信?

  若生莫名有些悵然若失。

  忽然,她聽見蘇彧又問,「那是哪一年?」

  若生便猛地朝他看了過去。不是不信嗎,怎地又問起了細微末節來?她不覺怔了怔。原就打算著蘇彧不會相信,才敢直言,哪知他竟是個刨根問底的性子。

  她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臨窗的案上。

  手往後一撐,就摸到了一把團扇。

  她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綾紗的扇面上,繡著盛開的芍藥花,緋白交錯。繁複得像是她無法言語的往事。

  但她即便不曾抬頭去看,也能知道蘇彧在盯著自己。

  她不覺懊惱,摩挲著青玉扇柄,低低的無奈道:「啟泰元年。」

  「哪一年?」蘇彧的聲音微微拔高了些,帶了些許吃驚。

  若生破罐子破摔:「我遇見你的那一年,是啟泰元年!」

  蘇彧的神情略有些變了,眸色沉了沉,他重新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現如今還是宣明十七年,龍椅上坐著的人。是嘉隆帝。

  同一個人掌權,這年號自不會變。

  宣明變啟泰,這自然也就只能說明。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換人了!

  然而他心中明明清楚的知道當下這話該打住,不該再問,但一想到若生口中的啟泰元年,是真的,他的好奇就再也無法抑制。他靠得更近了些,聲音也更輕了些,「太子殿下,繼承大統了?」

  嘉隆帝若是駕崩。即位的理應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長孫少沔。

  若生輕聲道:「是。」

  太子長孫少沔,於宣明二十二年。榮登大寶,改元啟泰。

  她記得。牢牢的。

  因為同一年,她那位身為太子妃的段家三表姐,病逝了。年紀輕輕的,只留下一女,便往黃泉去了。后位終究同她無緣,那鳳印,也從來沒有叫她握到手中過,留給她的,只有幾句不痛不癢的悼詞……

  就連風光大葬,她也未曾享過。

  因著嘉隆帝也才走不久,她一個尚未來得及封位就已經離世的太子妃,自然得一切從簡,除了形制內的,一概不得僭越。

  於是坊間還有傳說段家機關算盡,好容易供了個太子妃出來,最後卻只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必是段家祖墳沒有冒青煙云云。

  說來,對若生而言,那也不過就是兩年前的事而已。

  她是啟泰二年的早春時節死的,這記憶,也就較之別的事更清晰一些。

  「宣明二十二年,太子即位,改元啟泰,時年暮秋,你我初見。」若生苦笑,按在起棱扇柄上的手指微微用了點力。

  這等話如果叫外人聽了去,那她這腦袋,就是姑姑去求情,只怕也保不住了,沒準還得牽累連家滿門。有史以來,多的是那些禍從口出的人。所以她這般細細一說,蘇彧原本陰鷙的眼神,就變得越發的冷了。

  因為沒有人,膽敢胡亂編出這樣的事來。

  若生被他看得心頭發毛,將撐在身後的手一收,擋在了臉上,小聲嘀咕:「再看下去,這臉上只怕都要被看出洞來了。」

  蘇彧冷笑:「連姑娘還有怕的事?」

  「怎麼沒有……」若生避開了他的視線,緊繃著的那根弦就鬆了些,「拇指粗細的蟲子怕不怕?綠油油的,落在菜葉子裡,都快比菜葉子大了!」

  「不要胡說。」

  「這怎麼是胡說呢?一看蘇大人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物,哪曾擇過菜葉子,定然也就沒見過蟲了……」

  蘇彧眉角一挑:「啟泰元年,連姑娘遇見在下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平而穩。

  若生張開手指,透過縫隙朝他看去。

  一看之下,不覺愣住了。

  他面上神情是極其一本正經的,他是真的在問她那一年出了什麼事。

  若生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黯淡,「死了。」

  「嗯?」

  「你死了。」

  「……」

  若生皺皺眉頭:「不要傷心,興許這一回,事情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糟。」

  蘇彧咬牙:「我傷心什麼?」

  「那就不要害怕?」若生把手放了下來,袖子一落,露出腕上一抹盈盈翠色來。

  她說完,本以為蘇彧會接話。跟元寶一樣炸毛著惱,畢竟她說了他會死,聽上去不像是真話。倒像是詛咒,但凡是個人聽見了想必都不會覺得高興才是。可蘇彧卻沉默了下去。一言不發。

  若生不覺腹誹,難道真的不是人?

  就在這時,蘇彧問了句:「那一年,原本該是宣明二十二年是不是?」

  若生頷首道是,如果太子長孫少沔沒有即位改了年號,那自然就還是宣明二十二年,正好的,斷不會有錯。但她不知蘇彧為何要問。眉宇間不覺流露出兩人狐疑來。

  蘇彧卻笑了下,笑意安靜而清朗,眸色卻愈發的幽深了。

  他說:「若是宣明二十二年,那我正該二十二歲。」

  言罷,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未曾回京之前,一直跟著師父住在重陽谷裡。他師父重陽老人什麼都會一些,教他的時候,也就教得極雜,不管什麼想到了便都教上一些,偏偏他又是個悟性頗好的。老頭子教了,他就能學會。

  真論起來,品酒一事。就算是他在老頭子手底下經歷過的最凄涼的事。

  有一天,老頭子開始教他些神叨叨的東西。

  這神叨叨三個字,是老頭子自個兒親口同他說的。

  此刻回想過去,蘇彧似乎還能清晰地看到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掏出三枚銅錢來,懶洋洋道:「小子哎,今兒個師父我教你些神叨叨的玩意,保你學會了將來就是流落街頭,也能擺攤騙錢吃飯。」

  他彼時尚小。聽了這話就忍不住冷著臉反駁老頭子,說我廚藝好能做飯。看的書多能上茶館說書去,再不濟我還能上去給人洗衣裳去。我成日里給你洗衣裳,洗了一件又一件,你說乾淨不乾淨?我怎麼能騙錢吃飯?

  老頭子聽得哈哈大笑,倒在地上打滾。

  剛剛被他撿回來養了沒多久的元寶,小小的一隻,也跟著老頭子一道打滾,喵喵亂叫,氣得他當天晚上就斷了這倆的伙食,愣是沒有下廚房……

  老頭子半夜抱著元寶來找他,說乖乖,師父胡說八道的,等你學會了那就是大神通,別人等著給你送銀子呢,當然不用你騙錢了。

  三言兩語哄了他點燈穿鞋又去了廚房……

  明明他這廚藝還是他給教的,一等到他會做飯了,那老頭就連粒米也不知道怎麼洗了。

  後來,他也真學會了那「騙錢」玩意,也牢牢記住了一句話——人不可為自己占生死。

  所以,師父臨終的時候,忽然吩咐他取了那三枚銅錢來,說左右陽壽已盡,要藉此機遇為他占上一卦,也就權當了了這一場師徒情分。

  結果卦象大凶。

  凶中之凶。

  老頭子說他這麼多年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倒楣的卦象……

  那卦象上顯示,他二十二歲那一年,將有一場大劫。

  老頭子安慰他,人生百態,世事無常,沒準日子一久,這命數也是可變的,大劫化小,小劫化無,就這麼過去了也說不準。

  可他自個兒也看懂了卦象。

  那上頭說的,分明是極其兇險的死劫。

  而且老頭子光安慰,卻沒有說出半點破解的法子,可見卦象之凶。直到老頭子要咽氣,才貼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若得天機,興許還能破局。

  這件事,除了師父跟他外,連元寶那小東西都不知道。

  蘇彧目光定定地看向若生,心中暗忖,他明明早知那一年將有大劫,卻還是沒能避開,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難道眼前的人,就是老頭子口中的天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2:15 PM

第078章 偏偏

  漸漸的,蘇彧看向若生的眼神就變得玩味起來。

  他面上陰鷙漸去,冷峭的口氣也緩和了下來,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啟泰元年,連姑娘也該有十七了吧?」

  忽然談及閨閣女子的年歲,本不是什麼有禮數的事,但這話此刻自他口中吐出,聽著竟也似乎十分泰然。他擺出的姿態,太過閒適,問的話又是如此直白,若生一時怔愣,便點頭應了個是。

  啟泰元年,她初次見到蘇彧時,的確是十七歲,這並無假。

  蘇彧聞言,微微垂眸,彎腰將地上左看看右看看,彷彿被他二人方才眼看著就要爭執起來的氣氛給嚇著了的元寶撈了起來,往後一丟,將它給趕得遠了些。

  元寶不情不願地在那踟躕著,扭頭看看他,「喵」了聲。

  蘇彧卻恍若未聞,只慢條斯理地看著若生說:「連姑娘成親了不曾?」

  十七歲的姑娘,若人家定的早,理應出閣嫁人了。

  可那時,若生是何情況,只有她自個兒曉得,嫁人生子,是斷沒有可能的事。初次遇見蘇彧的時候,她同雀奴住在一道,連自己還能活多久都尚且不知,從未想起過成親不成親的事。

  只是若連家安好,她爹跟姑姑都還在的話,總會有人替她想的。

  若生輕輕撫摸著那把團扇,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去,落在不遠處桌上的茶器上,搖了搖頭:「不曾。」

  「連家沒有選定人家?」以連家今時在京中的地位,總不會短了若生的婚事,蘇彧心中想得透徹,慢慢地就從若生的話裡發覺了些許不對勁的事。他故意揪著這些事問,能聽出來的話外音。反而更多了些。

  那短短兩個字——「不曾」,落進他耳裡,卻遠不止「不曾」而已。

  若生更是明白自己剛剛才說了他會死在啟泰元年的事。他此刻問的話,絕不是沒有意義的。便也老實答:「那時,就已沒有連家了。」

  四叔雖然還活著,可離了平康坊的連家大宅,就憑他,怎配算連家人?

  所以啟泰元年的天下,於若生看來,早就沒有連家了。

  她活下來後,不過苟延殘喘。想著有生之年能再見繼母跟幼弟一面這才咬著牙活了下去,可天大地大,也不知他們母子去了哪裡。但若生跟雀奴一直在暗中尋找,不曾放棄過。可直到她壽元將盡,她們也只找到了一點已十分久遠的消息。

  在她應允四叔,上了轎子又遭人半道擄劫後,曾有人在京裡打聽她的事。

  京裡的乞兒各佔地頭,自成幫派,收了旁人的銀子,四處打探她的消息。

  因著她當時跟雀奴居於市井陋巷。雀奴早些時候又曾在乞丐群中混過飯吃,想到要找人,就得找這些個傢伙。便去了。然而這一去,卻叫她們無意間發現了些事。

  她至今記得那小乞兒摳著腳,慢吞吞說,這兩年找人的倒多。

  說完,他又去抓頭髮,一邊抓一邊道:「前兩年還有個出手闊綽的,非讓找個姑娘,可這哪裡找的著,找來找去。只聽說是死了。」

  她一怔,隨後聽著那小乞兒的話明白過來。他說的死了的人,就是自己。

  京裡人人都以為她死了。街面上沒有一點她還活著的動靜。

  雀奴是知道她的事的,便問小乞兒,要找人的是誰?

  小乞兒就咧開了嘴笑,「是個年輕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的,帶著一股子江南腔調,不像京裡的人。」

  若生一聽便知,那就是朱氏。

  朱氏在京裡待了許多年,但自幼帶著的口音,卻一直沒能徹底改過來,始終不像是久居京城的人。

  可朱氏那會身上何來的銀子?

  不過就是她偷偷給留的那一點罷了。

  她那時才知,繼母的性子呀,也是個執拗的。

  找她做什麼?擔心她做什麼?她享了那麼多年噓寒問暖的疼惜,也是時候反哺一回了,何況即便為了死去的父親,為了年幼的弟弟,她也應當盡一盡長姐的責任。

  她憂心忡忡聽著那小乞兒說完拍拍屁股走了,提著的那顆心就再也沒能放下來過。

  好在她們找了朱氏母子許久,也沒有任何動靜,不像朱氏當年得了她不在了的消息,他們母子是真的像是從人間消失了一般。

  有時,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朱氏是個看著綿軟,內裡卻很堅強的人,她年少的時候能養大弟弟,而今做了母親,也一定能好好的養大若陵。

  哪怕京城平康坊裡已沒有連家,若陵卻仍是連家的血脈。

  憶及往事,若生的面色晦暗了些。

  站在她面前的蘇彧得了那句「那時,就已沒有連家了」,亦不由得面露訝色。

  可仔細想一想,事情會變成那樣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連家在京城裡的風光,皆源自嘉隆帝的另眼相待。嘉隆帝仙逝,宣明改作啟泰,平康坊裡的連家,自然也就不是過去的連家了。

  太子長孫少沔的為人,蘇彧心知肚明。

  窗外一陣風起,蘇彧的眉眼重歸了冷峻。

  他低低地問:「不知連姑娘同在下,可是相熟?」還是他的死,是人盡皆知的大事。

  短短一句話間,他心頭已經掠過了千百種可能。

  但若生聽到他問了這麼一句,只長鬆口氣,搖頭似撥浪鼓:「當然不熟!」

  在他夜闖小院之前,她充其量也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蘇家一些眾人都知道的事而已,就連他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定國公府的五公子蘇彧。

  她認出他來,那還是在段家見到他的事,倆人前世是怎麼也不能同個「熟」字扯上干係的。

  可她說了不熟,抬起眼來望向前頭,卻從蘇彧眼裡看到了極為明顯的不信意味。

  她想起他適才那陰鷙的神情,心有餘悸。連忙強調:「當真不熟!前世你我本無交集,我攏共也只見過你一面而已!」她早前倒是個愛出門四處赴宴,四處玩的人。可蘇彧鮮少赴宴,即便赴宴。他們也沒有撞見過,是以她眼下說的這話,真的不能再真。

  蘇彧卻道:「這般說來,我的死,人人都知道?」

  若生微哂,怎麼這問的,愈發不對了。

  她前世根本不知死在自家床上的人,姓蘇名彧。是個朝廷命官,父兄祖輩皆是為大胤立下過汗馬功勞,為國捐軀的英雄人物,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的死,旁人知不知……

  而且說來,她如果知道那一切,也就不會胡亂埋了他,還當了他的玉扳指換錢吃飯……

  這麼一想,若生不覺心虛了些:「這倒不曉得。我那時,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

  蘇彧奇道:「那你怎知是我?你不是向來記不住人?」

  她這不記人的毛病,看來京裡上下都傳遍了。竟連他都知道。

  若生無奈,心中愈虛,小聲說:「偏偏就將你的臉給記住了,我也沒法子呀……」戴了米珠墜子的耳垂,莫名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緋色。

  蘇彧的目光,正巧掃過她耳上的那抹緋紅,又聽著她輕輕糯糯的聲音,心底裡忽然像是燒起了一團火,先是小小的一星火苗。很快就放肆地燎過他的五臟六腑,熱了起來。

  過得須臾。他盯著若生,冷冷笑了聲。背過身去,沒有再問下去。

  若生被他笑得差點打哆嗦,心裡嘀咕著,望著他的背影喚了聲「蘇大人」,他卻拔腳就往外頭走,步子邁得很大,一轉眼就不見了。

  元寶被他落在原地,見狀急得叫了起來,想跟上去又猶豫了下,扭頭來看若生。

  尾巴搖來晃去,它一下躥到了若生腳邊,拿腦袋蹭她的褲管,「喵……」

  若生這才回過神來,蹲下身去,順著它背上的毛輕聲感慨:「我算是明白你為何總賴在這不走了,你家主子這陰陽怪氣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

  「喵!」元寶輕而短促地叫了一聲,似是極贊同她的話。

  「同這麼個人住一塊,想必累得很是不是?」若生點點它的耳朵。

  元寶就又「喵」了聲,還拿尾巴去掃她的手。

  與此同時,原本應當已經走遠了的蘇彧,這會卻就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人一貓。

  他方才情急之下,轉身即走,走出一會便想起落了元寶,而且就這麼甩袖而去,似乎也不大像話,便又悄悄折返回來,誰曾想這一回來就發現若生在同元寶說他的壞話。

  他靜靜站了一會,眸光微閃,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裡頭正逗著元寶的若生,一丁點也沒有察覺。

  待她抬起頭來朝前望去時,那裡已連半個鬼影也沒有,只有初夏時節的風,輕輕地吹著,不知何時,吹皺了少年的心緒……

  這之後,蘇彧並沒有再就她說的前世之言,繼續盤問。

  恍惚間,若生還當那天說漏嘴的話,是自己的幻覺。

  直到他們一道出門去,到了劉刺史府邸門前時,他才似是無意地說了句,「回頭還請連姑娘抽個空,同在下細細說一說啟泰元年之前的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2:20 PM

第079章 拜訪

  從京城風雲的變動,到連家的衰敗,再到改元啟泰的這段光陰裡所發生的事,不論大小,任何一件對蘇彧而言,都無比重要。

  嘉隆帝仙逝後,由太子長孫少沔繼承大統,本是再對不過的,可對蘇彧來說,這是錯中之錯。長孫少沔即位,便證明他們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所以啟泰元年,他的死,聽上去也就沒有那麼驚人。

  而且不止他們敗了,眼下看上去十分得嘉隆帝喜歡的昱王殿下,也同樣敗得一塌糊塗。

  所以若生說的話,即便沒有根據來證明真偽,也沒有關係。

  他寧願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

  是以若生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發生在過去的事,其中的細微末節,都是線索,像蜘蛛網,一根根蛛絲互相交錯,密密實實的紋路,最終能變成一張網,一張將他們盡數籠罩在其中的大網。

  若生心中同樣清楚地知道,自己前世不學無術,後來更是傾心於玉寅,成日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事兒,沒一樣像話的,將那好端端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白費了無數光陰。故而前世發生的許多事,她都沒有能夠看穿。

  姑姑曾說過她心思敏銳,只是太過懶散,這才樣樣不成氣候,委實可惜了。

  可那可惜,待到他們自己醒悟過來,已是太遲。

  姑姑說那話時,也不過半寐半醒,恐怕她自己根本記不得自己同人說過什麼話。

  若生卻記住了,所以一有了機會,她便想著再不能如過去那般,這才連顏先生都怕了她,覺得她像是變了一個人。

  前世她念書得過且過。今生便勤學苦讀。哪怕女兒家不能下場入仕,學得多了,總沒有壞處。她琴棋書畫樣樣平平。今生也便揀了自己能學好的,盡量學得像樣些。

  拳腳功夫。可強身健體,長在連家,又不愁沒有人能教,她便也好好地學。

  她見過無能又不堪的自己,醒來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將自己變得更好。

  唯有這樣,她才能護住她想要護的人。

  若連自己都無法改變,她要憑藉什麼去改變既定的命數?如果她還是原先的她。那這人世,又有何不同?

  從段家大舅母舉辦的那場春宴開始,她就明白過來,後事的走向已然改變了。

  原本因為大舅母方氏小病了一場,根本沒有辦成的春宴,這一世卻彷彿如約而至。

  她先前發覺事情同自己記憶中的不大相同,只覺寒意上湧,茫然不知所措。可回到家中後,她蜷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想明白了些許。

  她前世那個時候,好好的,沒有得過任何怪病。宮裡頭自然也就沒有特地打發來太醫為她望診。

  這一回卻因為她突然口不能言,腿腳也變得不靈便起來,太醫院的陳太醫,每隔幾日便來連家為她診一次脈。

  陳太醫的醫術不錯,在京裡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若非她的病驚動了姑姑,又叫宮裡頭知道了,加上病情古怪得很,宮裡頭也不至於特地打發了陳太醫來。

  陳太醫難得出宮入府為人診脈。段家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半道上「堵」了陳太醫一回。請了回去為大舅母診脈開藥。

  據聞,兩帖藥下去。這病就好全了。

  所以啊,那本沒有的春宴,也就辦成了。

  若生思來想去,這事如果說同自個兒沒有關係,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她帶著往事的秘密歸來,就彷彿是一枚小而不起眼的石子,「咕咚」一聲落進了湖裡,那原來平靜的湖面,就盪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從小到大,逐漸蔓延開去。

  湖水的波紋,也變了。

  湖水的顏色,也似乎變了。

  因為本來應該在今年臘月裡才出事的四表妹,在春宴上死了。

  她將幾件事掰開揉碎了仔細想了又想,只覺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準她今晨多用了一碗雞絲紅棗粥,在某個她並不知道的角落裡,事情就在悄悄發生著變化。紅的變成黑的,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成了灰……沒有一件事,是能夠被人完完全全掌控住的。

  而且以她如今的能力,許多事大抵還無法看到最深的地方,難免有所遺漏。

  她聽了蘇彧的話,就忍不住動了動心思。

  也許她當局者迷,過去發生過的事裡,有不少被她無意中錯過了的線索,興許蘇彧能看得比她更清楚。

  於是,她望著他笑了起來,頷首道:「只要蘇大人有空聽,我就有空細說。」

  這些事,換了旁人,她至少也得猶豫上個十天半個月,然而對方是蘇彧,局面就不同了。畢竟,蘇彧還死在她前頭呢……論倒楣,他也絕不會比她少。

  蘇彧嘴角微抿,輕笑了下。

  劉夫人江氏這時也正巧使了人出來迎他們。

  蘇彧就開始用種雲淡風輕的閒適姿態悄悄同若生串詞,二人是怎麼一道從望湖鎮出來的,怎麼一道來劉家拜訪的。

  少頃,二人被分別帶去兩條路。

  劉刺史的「風寒」,依舊不見好,是以出來應酬蘇彧的,是劉刺史那元配所出,同蘇彧年歲相仿的長子。

  至於若生,則被個怯生生的小丫鬟領著去後院見了江氏。

  沒見著人的時候,若生一直在想,江氏應當是何模樣。她想,既是母親生前的手帕交,想必是同母親差不多的人,可等到江氏滿面堆笑地朝她迎上來時,她才知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站在她眼前的劉夫人江氏,是個年近三旬的婦人,挽著雲髻,穿條寶藍織金的褂裙。

  因那裙子顏色鮮艷,生得本就白胖的江氏,更是被襯得如籠屜上剛剛熟透。還熱騰騰的白麵饅頭一般。

  若生怎麼也沒料到,江氏會是個這麼胖的婦人,加上她五官生得平平。愈發不起眼起來。

  但她笑著同若生說,三姑娘長得酷肖母親。眉眼鼻子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時候,那張笑盈盈的面孔,看起來忽然就美了許多。

  興許是笑得美,令人一看,就彷彿身沐仲春日光,渾身暖洋洋的。

  不過她說的話,聽著真摯,到底也不過就是客套話。人人都會揀了這樣的來說,若生聽過便罷,只笑著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小時原有機會見您一面的,不曾想卻錯過了,之前途經此地,想起您如今也正巧就在這,就忍不住冒昧地來叨擾劉夫人了。」

  江氏聞言,笑得愈發溫柔可親,「三姑娘若不嫌棄。只管喚我一聲晴姨就是。」一面邀了若生落座,又讓人快些奉茶來。

  若生神色恭謹如故,話語從善如流地親切了兩分:「晴姨。家中長輩素來喚我小字阿九。」

  「阿九,可是雲甄夫人取的?」江氏笑問。

  她回過京城,也找過若生的生母段氏,而今自然知道若生一落地,段氏便不在了。若生的父親,又不像是那能給孩子好好取名的,所以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雲甄夫人。

  若生點點頭,也笑吟吟道:「是姑姑給取的,名為生。小字為九,取九死一生之意。」

  「你娘得你不易。」江氏嘆了一口氣。又苦笑了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總記得你娘笑著說將來要生三個孩子,不論男女,老大就叫大寶,老二都叫二寶,老三就叫小寶……」

  語氣裡的懷念之意,漸漸就漫了出來。

  若生聽得心裡微酸,又忍不住覺得母親少年時說過的話有趣,也難怪父親總念念不忘惦記著她。

  就連金嬤嬤也說,她娘最會哄她爹,說什麼他都聽。

  「瞧我,好端端怎地說起這些了。」江氏說了兩句,怕惹她傷心,急忙又另起了話頭,「阿九此番來平州,不知為的什麼事?」

  她一個小姑娘從京裡跑來平州,知道的人,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若生料想她會問這個,聽了就答:「倒也沒什麼要緊事,家中長輩也只當是歷練而已。」

  江氏慈和地笑著,說:「連家的姑娘,都是這麼的能幹。」言罷,她話鋒再轉,終於問及了若生跟蘇彧同行的事。

  若生就道:「先前無意間在望湖鎮撞上了,因著附近不大太平,蘇大人手底下又有官差在,就托福順路一道走了。」

  江氏點頭,「這樣也好,妥當,什麼都沒有平平安安的要緊!」

  「對了,聽說劉大人病了?」若生等著她說完,佯裝可惜地道,「我原還想著,能一道拜見下劉大人,也不枉來了平州一趟。」

  江氏面上笑意變得窘迫了些:「今後若有機會,再見也是一樣的,等會過了病氣去可不好。」

  若生定定看了她兩眼,她身上突然冒出來的尷尬跟談及劉刺史時,微變的語調,都沒有逃過若生的耳目。

  若生直覺事情有問題,但她並不覺得江氏是在因為劉刺史的病不是偶感風寒而面露窘然。

  江氏的話,也不像撒謊,擔心她過了病氣去之類的,也似乎十分的真心實意。

  然而,若生從蘇彧口中得知的,卻是劉刺史中風了。

  江氏不應該不知道劉刺史的病情才是。

  但如果她知道,她做戲的手法,就著實驚人了……

  江氏忽然之間流露出來的情緒,太過複雜,複雜到若生都無法相信她是在撒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2:24 PM

第080章 姨娘

  江氏眼下如果說的是真話,她又怎麼會連丈夫的病情也不知?

  若生心生疑慮,再同江氏說話時的語調,就不由得帶上了些微探究,「晴姨平素都做些什麼?我一路走來,瞧著平州四處都是花木,想必平常這賞花宴,是不少的。」

  「這倒是不能同京城比,平州只是個小地方,平日裡來往的人也就只有這些個,並不比京裡熱鬧。」江氏笑著搖了搖頭,又讓她吃茶,「這茶雖不是頂好的,卻是你在京裡尋常不大能吃上的。」

  若生聞言低頭往盛茶的蓋碗裡看去,這才發現裡頭的茶,不是她平常吃過的那些。

  平州的花木聞名大胤,以花入食在當地更是常見。

  江氏讓人奉上來的茶,就是一味花茶。

  若生輕呷了一口,茶水入口甘甜清冽,果真同那些毛尖、龍井的大不相同,比起姑姑愛喝的武夷茶,那更是全然不一樣。

  江氏在旁道:「採了當季的鮮花挑撿洗淨,選了合適的天氣曬制而成,熱水一沖,花瓣舒展,留存的香氣就都冒了出來。」

  「很香。」若生眉眼彎彎抬起頭來,「晴姨是不是已經有許多日不曾見過劉大人?」

  江氏猝不及防,頓時愣住,脫口道:「你怎麼知道?」說完,她回過神來,慌忙補救,「老爺清廉,又總念著要辦實事,每日裡在前頭忙完了,回來家中又是一頭就栽進書房去,時常忙至夜半才發覺天色早早就黑透了,連飯也顧不上用,囫圇倒就宿在了書房裡。」她看著若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這並不長的一句話。她說著說著,便卡頓了數次。

  可見是突然之間沒有法子,隨口扯出來說給若生聽的而已。

  若生心中登時如同明鏡一般。知道自己問到了關竅上。她也不揭穿江氏,只附和著點頭感慨:「劉大人為官多年。名聲在外,果真是私底下就不容易。」

  她口不對心地說了兩句,又低頭去吃茶,在江氏看不見的地方,冷冷揚了揚唇角。

  劉刺史官聲如何,她並不清楚,但那日在望湖鎮時,鄭氏同她說的話還清晰在耳。

  他並不是個好人。

  為官為民。一個本不良善,不夠仁義的人,又怎能做個好官?

  所以江氏說的話,她不信。

  劉刺史是否日日夜宿書房,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江氏夫妻二人之間的感情,一定不大妙。

  她沉思著,江氏也正在悄悄打量她。

  穿著鵝黃衫子的少女,面孔白皙柔和。眉眼精緻,生得十分好,言談間的聲音亦是輕輕軟軟。似暮春三月裡徐徐綻放的柔軟白花被風吹落,拂過面頰。

  從她進門開始,面上也是一直都帶著笑的。

  可江氏看著她,卻覺似有淡淡的疏離籠在她身上一般,叫人一時忘了她的年紀。

  江氏最後一次見到若生的生母段氏時,段氏已經十六歲了。

  眼前的少女同她的生母,長得終究還是有些相像的,可如今明明比昔年的段氏還要小上好幾歲的若生,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淡漠。卻顯得她比當初的段氏老成得多。

  江氏望著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道:「你父親,待你可好?」

  這話原不該她問。她一個外人,又是頭回見若生,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來委實不知禮數又僭越。但連二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清清楚楚知道的,加上若生的生母段氏又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她憂慮所至,問上一句,也沒有太過突兀。

  若生見她眼中憂色真切,便也直言道:「一向很好,晴姨不必掛心,新太太也待我很好。」

  「你父親續弦了?」江氏吃驚道,問完又覺自己失言,忙說,「這倒是好事,你娘泉下有知,想必也會欣慰。」

  有個人能照料他們父女,的確應該算好事。

  若生笑著點一點頭。

  江氏卻覺自己不好再說下去了,遂低頭吃茶,誰知剛呷了一口,外頭就有人來報說,梅姨娘來了。

  聽著梅姨娘三個字,江氏下意識先抬頭看了若生一眼,面上有濃重的尷尬之色。

  饒是若生後知後覺,也明白過來,她上門便是客,又是江氏的故人之女,江氏身為當家主母親自招待她乃是常理,但區區一個劉家的姨娘,憑什麼來見她?

  何況瞧江氏臉上的神情,這梅姨娘此番也沒有提前知會過江氏,是自個兒過來的。

  劉家這內宅,看樣子也不平靜。

  若生朝江氏回望過去,笑笑沒有言語。

  江氏也努力將面上尷尬收起,轉而吩咐了人讓梅姨娘進來見客。

  若生心中微動,江氏竟這般給那位梅姨娘臉面,真真古怪。

  她疑惑著,那竹青的簾子輕輕一晃,後頭就走出來個極年輕的婦人。

  最先映入若生眼簾的,是一角胭脂紅的裙裾,而後那抹紅就慢慢走得近了些,近到離她不過三兩步遠,婦人的那張面孔也就立即一覽無餘。

  鼻子就是鼻子,眼睛就是眼睛,菱唇淡紅,一切都只是尋常,美得平平淡淡。

  分明應當是第一次見的人,若生看著她,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說來她鮮少能記住人,昨兒個見過,今天再見沒準就同旁人記混了,所以面熟不面熟的,她也沒有多做他想。

  畢竟眼前的人,是劉刺史的妾室。

  她連劉夫人江氏都是第一次見,他的妾,自然不應該見過。

  若生斂神聽著被婢女稱為梅姨娘的年輕婦人同江氏溫聲說道:「夫人,老爺仍咳得厲害,說只恐無法見客,但幾位客人難得遠道而來,想著請您一定要留了幾位用頓飯才是。」

  梅姨娘說話的口氣,並不失恭謹。可若生聽著這話,卻怎麼聽都覺得彆扭。

  然而江氏卻像是聽慣了的,聞言只道個好。就讓梅姨娘來見她。

  梅姨娘便轉過身來,笑著斂衽一福。道:「見過連三姑娘。」

  「姨娘客氣。」若生想著江氏對待梅姨娘的方式,還了半禮。

  梅姨娘當即道:「使不得使不得!」

  江氏也不說什麼,只讓梅姨娘退下去,好生照顧劉刺史。

  若生輕輕摩挲著身下雕花椅子的扶手,目光越過洞開的窗子朝外頭看去。

  春光已老,窗外的幾棵樹,綠葉成蔭,樹冠密密厚厚。像幾匹綠得發烏的錦緞。

  她在心中暗暗喟嘆,難怪方才江氏談及劉刺史時,那般不自在……

  這劉刺史病了,身邊侍疾的不是正妻,也不是兒女,而是他的妾室,江氏如何能自在?

  時至午時,江氏留了她用飯,她也留下了。

  蘇彧那邊,則照舊由劉刺史的兒子作陪。

  飯畢。江氏笑著問若生,可要去園子裡走一走消消食,若生應好。由人領著去了劉府的後花園。江氏自己則因為還有許多管事媽媽需見,就不便再陪著若生,於是隨後就喚了她的小女兒錦娘來陪若生逛園子。

  錦娘比若生還小兩歲,生得像母親,白胖白胖的。

  二人帶著婢女一併在園子裡閒逛,錦娘忍不住好奇地問她:「連姐姐,京城好嗎?」她只在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回去過一趟,早記不清了。

  若生笑答:「除了熱鬧些。同平州也沒有什麼兩樣。」

  錦娘就失望地嘆了口氣,過了會就又唧唧喳喳地說起別的事來。

  若生細細聽著。她問什麼,就答什麼。

  不過兩刻鐘。錦娘就已視她為嫡親胞姐一般,倒豆子似的將一籮筐的話給倒了出來。

  若生的語氣也出奇的溫和:「對了,我先前見著梅姨娘了,她生得可真好看。」

  可其實,她根本記不起梅姨娘長得什麼樣。

  錦娘聽了撇撇嘴,道:「她是好看。」

  若生就故意笑著揶揄起來:「你爹爹一定是喜歡她長得好看。」

  「才不是!」錦娘猝然說道,言罷聲音又弱了下去,「是因為她琴彈得好……」

  若生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尖,面上依舊笑著:「是嗎?她都會彈什麼?」

  錦娘彎腰去摘花,隨口道:「有支曲子叫笑春風,她彈得最好。」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漫不經心地說著話。

  這話音被風一吹,吹進了若生耳朵裡,卻激起了別樣的漣漪來。

  她喃喃重複著:「笑春風?」

  錦娘手捧著幾朵花轉過身來,天真的面孔上沒有一絲猶豫,「就是叫笑春風!」

  若生嘆息:「可惜了,我竟沒有聽過這曲子。」

  「哦?」錦娘略有些吃驚,「我還以為京城裡什麼都有呢。」

  若生微笑,亦彎腰去看花,望著那粉粉白白,層層疊疊的花瓣,柔聲道:「興許是聽過的,只是我記不清了。」

  記憶中,的確模模糊糊似有那麼一段琴音,彈的曲子就叫做笑春風。

  但她本不擅琴藝,聽過就忘的樂曲,委實太多,這突然之間,她心中並不敢肯定,自己聽過的是不是笑春風。

  不過她能記得那段琴音,說來還多虧了玉寅。

  那年玉真只當著浮光長公主的面彈奏了一曲,便驚得浮光長公主張嘴問雲甄夫人要了他去,惹得眾人艷羨,她也好奇。

  她便問玉寅,玉真彈的曲子叫什麼,竟叫浮光長公主這般驚為天人。

  玉寅貼在她耳畔,低低笑了聲,「是笑春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02:28 PM

第081章 迷藏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笑春風」這支曲子。

  她初聞,只當這曲子是尋常之物,聽了他的話後仍覺不解,似乎又另問了一句什麼……可問的是什麼呢?秀眉微微蹙起,若生任思緒回到過去,回到她頭一回聽見玉真彈奏那支曲子的時候。

  事情隔了有年頭,她又並不曾刻意記過,一時間能想起來的也只是些模糊零星的片段。

  她好像問了玉寅一句,此曲有何不同之處?

  玉寅便也輕笑著答了她一句。

  但若生此刻回想著過去,卻是當真想不起他到底說過什麼。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落在了花莖上,稍稍一用力,那花就彷彿要被折斷一般,低了低頭。若生望著那嫩黃色的花蕊,腦海裡似閃過一道白光,突然間就記了起來,玉寅說的是,這支「笑春風」是玉真許多年前自個兒寫的,世間獨一無二!

  玉真在音律上頗有天賦,旁人忙著讀書習字的時候,他就已經能作曲了。

  是以「笑春風」一曲,應當只有他會彈!

  若生只覺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沿著那細弱伶仃的花莖一直鑽入自己的指尖,又沿著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她心頭,冷得人渾身僵硬。她驀地鬆了手,往後退去,誰知一腳踏偏,身子趔趄,一下就仰面往下倒去,冷風拂面,似墜萬丈深淵。

  幸而扈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接住了,這才沒有摔到地上。

  一旁的錦娘驚呼著,揮舞著白胖的一雙手撲上來,磕磕絆絆問若生:「連姐姐摔著了不曾?」

  扈秋娘扶著若生站定,看看她的面色。遂扭頭去同錦娘笑著說:「姑娘沒有摔著,勞劉姑娘憂心了。」

  「這便好……這便好……」錦娘捂著心口長舒了一口氣。她娘喊了她來作陪,結果這客人要是就在她跟前摔著了哪。那她就是真的沒法同她娘交代了。她又想著這好端端摘個花,若生也能差點摔了。可不敢再陪著她逛下去,便道:「連姐姐,我們一道去前頭的小涼亭裡坐坐可好?」

  若生聽著,也慢慢回過神來,「當然好。」

  錦娘就上前來親親熱熱挽了她的胳膊,「讓下頭的人鬥草玩耍,我們就在一邊看怎樣?」

  「鬥草?」若生愣了愣。

  錦娘見她怔愣,也詫異道:「難道京裡沒有?」

  若生仔細一回憶。似乎是有的,只是不常玩,她更是沒有玩過,便也不知是說有還是沒有,只搖了搖頭說:「鮮見。」

  「唉,這看來京城也沒有什麼好玩的。」生得珠圓玉潤的錦娘一張福臉微垮,可惜道,「想來,興許還不如平州的日子有趣。」

  說話間,本就離得不遠的小涼亭。就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錦娘拉著若生踏上矮矮的台磯,走進涼亭裡揀了石凳落座,就讓跟著來的丫鬟們鬥草玩去。

  平州多花木。幾乎家家戶戶都遍栽各色花草,而且如今正值初夏時節,園子裡就是野花也開了不少。

  沒一會工夫,幾個丫鬟就三三兩兩聚攏了來。

  有折了白玉蘭的,也有不知去哪尋了狗尾草的……若生心不在焉地略掃了一眼,發現這些花草她大概也都認得。雖是主子發的話,讓他們儘管去折,但園子裡的奇花異草就算種得再多,這起子人也是斷斷不敢真去折了來的。

  丫鬟們互相攀比著對方手裡的花草。說得好不熱鬧。

  其中一人就來請示錦娘:「姑娘,您說是文鬥還是武鬥?」

  錦娘想也不想脫口就道:「文鬥不好玩。武鬥吧!」

  扈秋娘聞言面上微露笑意,她倒是知道這些玩法的。就附耳在若生邊上細細解釋了一番。

  「文鬥」便是眾人各自折草摘花來,比試哪一位採摘的花草種類最多,最為罕見;「武鬥」則是大不相同,需用花草角力。

  若生就看著其中兩個小丫鬟各選了一件,以葉柄相勾,捏住了互相往後拽。

  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說有趣,委實也沒有什麼太有趣的。

  這鬥草好玩的地方,在於一個「賭」字。

  小丫鬟們玩的也不大,你押兩個大錢,她押一團線的,至多也就是押上一盒脂粉而已。

  錦娘看得津津有味,在旁見草斷了就唏噓,見人贏了錢又大笑,亭子裡的氣氛好不熱鬧。

  可若生坐在一旁,眼睛看著她們手裡的花草,心思卻早已不在這裡。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畢竟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不是昨兒個才剛剛發生過的。可她不想則罷,一深想,就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記錯。她的確問過玉寅那句話,玉寅也的確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那支曲子是玉真自己寫的,世上獨一無二。

  所以既是世上無雙的曲子,為何遠在平州的劉刺史府中,竟有個姨娘就會彈?

  而且按照錦娘的說法,這曲子還是梅姨娘最拿手,彈得最好的。

  她不由得問錦娘:「不知梅姨娘是哪裡人士?」

  錦娘稍訝,困惑道:「連姐姐為何問這個?」

  「哦,只是我一時好奇罷了。」若生狀若無事地笑了笑,杏眼微彎,眼下蠶分明,「你方才不是說起她琴彈得極好嗎?我想著,這琴總是要苦練過才能有今時這般技藝,她過去必然不會是長在鄉野的。」

  錦娘本來只是老老實實聽著,聽到這裡不覺皺了皺眉頭,語氣裡困惑畢露:「我倒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她到劉家,還不滿四年,初時只是個丫鬟罷了,同母親身邊的聽霜是一道的,我便一直以為她們是差不離的。」

  說到丫鬟二字時,錦娘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些。

  不管她喜歡不喜歡梅姨娘,梅姨娘如今都是她父親身邊正正經經的妾室,是她的庶母。最起碼的臉面,總是要留的。

  不過這幾年,梅姨娘雖得劉刺史寵愛。但始終沒有誕下一兒半女,劉夫人江氏膝下卻早已是兒女雙全。加上劉刺史雖然偏寵妾室,到底也沒有做出過什麼寵妾滅妻的事來,這內宅裡的一應事宜,也一直都是江氏做主。

  但跟在劉刺史身邊前前後後照料的,卻總是梅姨娘。

  錦娘說著,不虞之情終究還是流露了出來。

  若生便沒有再問,她已經從錦娘口中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梅姨娘的出身,錦娘並不知情。人入內宅,必然經過江氏的眼,江氏既然買下了她,便證明至少明面上梅姨娘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

  但若生越想越覺得古怪,梅姨娘跟玉真會彈同一支曲子的事,絕不是巧合。可惜她沒有親耳聽過梅姨娘彈琴,也就無法確認這兩支都叫「笑春風」的曲子,究竟是不是同一支。

  她沉默了下去,錦娘也轉回身去看丫鬟們鬥草。

  亭子裡正熱鬧著,不遠處的小徑上突然多出來兩個人。是錦娘同父異母的兄長劉大郎跟蘇彧。

  正在興頭上的錦娘絲毫沒有察覺亭前有人靠近,若生便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道:「有人來了。」

  錦娘霍然抬頭去看。瞧見劉大郎,便笑著站起身來:「是大哥!」

  劉大郎雖不是江氏所出,但瞧錦娘的模樣,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看來很是不錯,若生也就站起身來,循著她招手的方向看去。

  然而她明明是要去看劉大郎的,視線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一旁的蘇彧身上。

  劉大郎許是生得像母親,因著跟錦娘不是一母所出,倆人長得截然不同。他年歲同蘇彧相仿,身量也差不多。眉眼也生得俊秀,可走在蘇彧邊上。愣是同小徑上的石子一般,無甚區別,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若說生得好,眉眼五官比蘇彧長得好的人,也不是沒有。連家的千重園裡,那一群群的少年郎,長得或清秀或俊朗,隨便拉一個出來,都不會比蘇彧差到哪裡去。

  可此刻映入若生眼簾的少年,卻似乎尤為形貌昳麗。

  忽然,像是察覺了若生的目光,他側目看了回來。

  若生來不及移開視線,就只能這麼被抓了個正著。

  「連姐姐,大哥身邊的那個人,就是同你一道的蘇公子嗎?」錦娘並不知道蘇彧是朝廷命官,看清楚了人只覺生得比自家兄長好看許多,不由一問。

  若生頷首:「是定國公家的五公子。」

  錦娘一聽,也是京城來的,便艷羨道:「連姐姐同他是不是很熟?」

  正說著,那兩個少年已到了近旁。

  聚攏來鬥草的丫鬟們頓時四散而去,一一墩身行禮。

  若生就喊了句:「五哥。」這是學賀咸的,若生記得他就這麼喚蘇彧,裝熟,換個稱呼便是了。

  蘇彧被她喊了個措手不及,卻也丁點不見慌亂,只點點頭泰然自若地同劉大郎一齊走近。

  錦娘上前去見禮,而後就纏了劉大郎說話,說的是什麼瓜果玉蟬青花小玉佩……

  劉大郎面帶寵溺地笑了笑,似揶揄了句,兄妹二人就鬥起嘴來。

  亭子另一側角落裡,若生站在裡頭,蘇彧站在外邊,趁著那對兄妹正說的興起,他忽然低聲如蠅語,說:「怎麼喊起哥哥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03 PM

第082章 窺視

  若生但笑不語,凝視著他看了一會方道:「省得他們總問熟不熟。」

  蘇彧聞言眉頭微蹙,倒沒有繼續就著這話深究下去。只是熟不熟這件事,若沒有記錯,他也曾問過若生。

  只不過一個問的是他們如今熟不熟,一個問的是若生口中的上輩子。

  蘇彧側目撇了站在那說話的劉大郎兄妹,見他們說得正熱鬧,就將視線收了回來,轉而再次看向若生,低聲問:「見過劉夫人了?」

  若生眼也不抬,低頭看自己手中的素面紈扇,同樣用壓得低低的聲音答:「自然是見過了。」說罷,她也問了蘇彧一句,「見過劉大人了?」

  「自然是不曾。」蘇彧面上波瀾不驚,語氣也顯得格外的平淡,似乎早料到自己即便進了劉府,也不可能見到劉刺史一般。

  若生同他待了幾日,模模糊糊知道他的性子,見狀便道:「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

  這事原先聽蘇彧說起劉刺史時,她就已經聽說過,但經過先前劉夫人江氏的那一番話,若生還是忍不住狐疑起來。

  蘇彧卻只微微笑了下,笑意也是轉瞬即逝,隨即漠然道:「是中風之症。」

  若生便奇怪地道:「你明明沒有見過人,怎知他得的就不是風寒?」

  即便江氏沒有日夜守在劉刺史病榻前侍疾,但她身為髮妻,難道真會連劉刺史是中風還是風寒也弄不清楚?她越想越覺得事情有古怪,握著紈扇在亭柱上輕輕點著,一下下漸漸叩得亂了起來。

  蘇彧在眾人瞧不見的地方微微一抬手,按住了那紈扇一角,皺起了眉頭,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從容冷靜:「你怎麼看著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聽見這話。若生驀地回過神來,驚覺自己方才差點失態,不由汗顏。將扇子從他指下一抽收了回來,說:「想起了些不好的事。」

  「同此地有關?」蘇彧道。

  若生搖了搖頭。又微微頷首。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事同他們眼下所在的劉家有沒有干係。

  然而因著方才她想起了玉寅來,又對那支名為「笑春風」的曲子耿耿於懷,這會她的人就像是一根繃緊了的琴弦,被人胡亂撥來撥去,躁動難安。

  這點情緒,並沒有瞞過蘇彧。

  他問:「何事?」

  若生踟躕著,終究還是沒有告訴他。只搖了搖頭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眼下尚不是她能對人全盤托出的時候,即便她先前已在蘇彧跟前說漏了嘴,又坦言自己活了兩世,但有些事,仍不是能說的時候。

  她轉過臉去,朝錦娘那邊看,方抬了抬腳,忽然聽到身後蘇彧低低喝止道:「別動!」

  聲音並不大,只有他們能聽見。

  若生將將就要邁出去的步子,就這麼停住了。她重新將臉轉了回去,蹙眉去看他。不用言語,他已然開口道:「有人。」

  有人?

  若生聽得一頭霧水。周圍有丫鬟婆子,有錦娘兄妹,還有他們,自然是有人,這有什麼可值得特地說道的,還讓她別動?

  她疑惑著,念頭一閃,忽然間明白過來,不由得差點駭出一身冷汗來。

  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幾乎就要聽不見:「在哪裡?」

  「假山後。」蘇彧的神色重新緩和下來,語氣也放輕柔了些。「不要回頭。」

  劉家的後花園裡,距離這座涼亭不遠的地方。擺著幾座假山,假山並不巍峨,但想在背後藏個人,卻還是十分容易的事。

  若生緊緊抓住了手中扇柄,盡量不動聲色地將扈秋娘喚到身邊來,附耳說了這事。

  扈秋娘就笑著應下,聽著蘇彧說的方向,念著要去折花草來,招呼了幾個劉家的丫鬟一道走向那座假山,藉著摘花鬥草之名,悄無聲息地便將假山給圍在了中間。

  然而假山後並沒有人,她們發覺得突然,也不見有人逃走。

  扈秋娘神色一凜,假裝摘花,仔細打量起了那假山來。

  有丫鬟喊:「秋娘姐姐,那附近可沒有什麼花!」

  扈秋娘恍若未聞,隨口應了句曉得,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假山看。

  突然,她從眼角餘光裡瞥見了一抹青色。

  扈秋娘丟開了手裡的花,喊了聲「什麼人」,伸長手從假山縫隙裡一把拽出來個瘦瘦的小丫頭。

  那縫隙留得也並不大,但裡頭卻空了不小的一塊,只要擠了進去,想藏在裡頭並不難。若不是蘇彧眼尖,只怕也不會有人發現這裡頭竟然還藏了個小丫鬟。

  聽見響動,周圍的人立即就都圍了上來。

  扈秋娘扭了這小丫頭的胳膊,將她推到了涼亭台階下。

  小丫頭瞧著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同錦娘差不多大,梳著丫髻,穿了身淺淺的青衣。

  錦娘驚呼:「拾兒?」

  「是你身邊的丫頭?」若生裝作不知,上前去給扈秋娘使了個眼色,讓她將人放開,隨後問錦娘道。

  錦娘皺著眉頭,看看一旁的兄長又看看地上的拾兒,道:「不是,是梅姨娘身邊的丫頭。」她低頭看了看拾兒,問道:「是姨娘打發你來的?」

  「回大姑娘的話,不是姨娘派奴婢來的,是奴婢自個兒來的。」

  劉家今兒個有客到,用過午飯後,錦娘就陪著若生來了後花園,明令禁止僕婦們在園子裡胡亂晃蕩,等會衝撞了貴人。

  錦娘就有些不高興了:「沒有差事?溜進園子做什麼?」

  拾兒連連叩首:「奴婢見今兒日頭好,想著園子裡的花怕是都開遍了,就忍不住偷偷溜進來看一眼。」

  聽到這話,站得稍後些的若生跟蘇彧,對視了一眼。

  拾兒聲音裡漸漸帶上了哭腔:「奴婢知錯了,請大姑娘責罰。」

  錦娘白胖的小手攥住了劉大郎的衣袖。見拾兒哭得凄慘,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大哥……」

  「罷了,只不過是為了看花溜進來的。回頭讓人知會一聲梅姨娘讓她自己處置就是了。」劉大郎擺擺手,示意拾兒離開。

  跪在那哭得一臉淚水的拾兒便如蒙大赫般急急退了下去。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錦娘鬆口氣,來同若生告罪,說家中婆子沒有看好園子,都是她辦事不妥當。

  若生不由得失笑,她像錦娘這般大的時候,遇到了這樣的事,定然是想也不想先讓人抓了那小丫頭打罵上一頓,再回頭將那守門的婆子也打罵上一通。至於同人賠禮,說是自個兒辦事不妥當,絕沒有可能。

  她就笑著讓錦娘不要在意。

  錦娘也笑了起來,挽了她的手往外頭走,說不理大哥他們,她帶著連姐姐去看看他們家最珍稀的那兩株花。

  沒一會,她們就將蘇彧幾個落在了後頭。

  走了一會,錦娘看了看四周,納罕道:「連姐姐身邊的那位秋娘呢?」

  若生淡淡一笑:「她方才叫假山劃破了手,我讓她下去淨手了。」

  錦娘唬了一跳:「姐姐方才怎地不告訴我?」

  雖然傷的只是若生身邊的婢女。但若生跟扈秋娘看著就親厚,錦娘也不敢不在意。

  「沒什麼大礙。」若生應付著:「咱們看咱們的,不用擔心。」

  錦娘心有戚戚:「都是那拾兒不好!」

  若生只笑不接話。同她一塊去看了劉家後花園裡的幾株奇花異草。

  看完花,錦娘想著母親也忙完了,就又跟若生一道去見了江氏。閒聊兩句,江氏問及若生何時返京,若生搖搖頭說還沒定數,一旁的錦娘便立刻道,「那客棧有什麼好住的,連姐姐搬來這住可好?」

  江氏一怔,隨後也笑道:「錦兒說的極是!」

  客房都是現成的。使人略收拾一番就能住。

  若生猶豫著,沒有答應。

  錦娘就說:「連姐姐是擔心蘇公子?」

  若生正吃茶。聞言差點將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趕忙咽了下去。

  「娘。既留了連姐姐,那順道將蘇公子也留下吧!」

  江氏無奈笑著輕斥了一句:「蘇公子也是你叫的,便是你父親回頭見了人家,那也得喚一聲蘇大人呢。」

  錦娘愣住。

  江氏愈發無奈,憐愛地看了女兒一眼,而後面向若生,說:「客棧裡到底人來人往多有不便,你難得來一趟平州,家中本有廂房可住,怎麼也沒有叫你住客棧的道理。」

  若生嘆口氣:「那就勞煩晴姨了。」

  劉家人留了她,自然也就不會不留蘇彧。

  等到廂房收拾妥當,若生帶著人住了進去,推說乏了要小憩,錦娘也就沒有再跟著她。

  不出片刻,扈秋娘掀了簾子走進來。

  若生倚在窗邊,問:「如何了?」

  「拾兒有大問題。」扈秋娘面色凝重地道,「方才她一出了園子,淚就收了個乾淨,奴婢還瞧見她給守園子的婆子塞了碎銀子。」

  劉家不似連家,人人出手闊綽,僕婦們得的打賞銀子那也是頂豐厚的,劉家一個姨娘身邊的小丫頭,怎會捨得給守門的婆子塞銀子?

  除非,那是上頭的主子給她的銀子。

  拾兒是梅姨娘打發來,窺探消息的!

  若生看著窗外的綠蔭,心微微沉了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08 PM

第083章 夜見

  扈秋娘道:「姑娘,那梅姨娘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好端端的,她沒事派個小丫鬟到後花園是為了打探什麼?她要那小丫鬟拾兒窺探的又是誰?是劉府的姑娘公子,還是今兒個頭一回上門的若生,抑或是蘇彧?

  「當然不對勁。」若生微微瞇起雙目,映入眼簾的綠意就似乎更加濃重了些,顯得她的眸色也幽暗了起來,「劉夫人在她跟前,都快不像是劉家的主母了。」

  哪有丈夫病了,將這侍疾的事一股腦交給姨娘的道理?

  梅姨娘八成,還是衝著她跟蘇彧來的。但今兒個是她跟錦娘先去的小涼亭,使了丫鬟們自去折草採花圍攏來鬥草玩耍,蘇彧幾個是後來打從另一條路走過來,瞧見了她們,才一併靠近來說話的。

  拾兒顯然已在那假山處藏了好一會。

  若生沉吟著:「秋娘,我有件事要提前同你說。」

  「何事?」扈秋娘聽她語氣鄭重,不覺一怔,「姑娘請說。」

  若生就將面向窗外的臉轉了回來,定定看向她,也不猶豫躊躇,只稍稍略緩了幾息工夫,便一口氣將事情鎮定自若地說了。

  扈秋娘聽完面露訝色:「姑娘,那鄭氏的話當真?」

  「她那時已是駭糊塗了,不管能說不能說只會拿出來說了好邀功,不會是假的。」若生搖了搖頭,「我聽著那鄭氏的話,只覺那孩子可憐得很,便忍不住動了心思想要找到她。」

  一開始,她不便也不能隨意同姑姑三叔幾個說明自己為何想找雀奴,便只能藉口於雀奴那雙奇異的眸子,說是好奇所致。故而寧願親自跑來平州也要看一看。

  然而到了眼下這個時候,事情已經牽扯上了劉刺史這等身份的人,而且劉刺史府中明面上看起來沒有問題。可不管是梅姨娘也好,還是劉刺史那似是而非的病情。都在時刻提醒她,這些事情遠沒有她之前所想的那樣簡單容易。

  她半藏半說,同扈秋娘吐露了些許要緊的事,見扈秋娘面色似有動容,她便趁熱打鐵,說道:「那鄭氏也不知收了多少銀子賣了她,她一個比我還小些的姑娘家,只怕是苦頭都吃盡了。」言罷。若生長長嘆了一聲。

  檐下棲著的鳥雀也忽而振翅而去,只留下幾聲撲棱聲漸漸在風中散去,恍若她的那一聲長嘆。

  扈秋娘年少時,也是吃過這等不被父母兄弟喜歡的苦頭的。

  她娘也是不過為了二百兩銀子,就能賣了她給旁人沖喜,到最後差點連命也丟了。

  因著自己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扈秋娘設身處地一想,心頭便也沉痛起來,對若生道:「奴婢全聽姑娘的。」

  但說完,她仍勸了若生一句:「但事情一旦辦不成了。姑娘也不要猶豫,咱們立即便啟程回京城去可行?」

  「那是自然。」若生點點頭。

  恰逢綠蕉鋪完了床從房裡走出來,扈秋娘便對若生說:「奴婢去四下裡打聽打聽梅姨娘的事。順道再看看是否有人見過那異眸的孩子。」

  然而話雖如此,她們心裡頭卻都是知道的,劉刺史買下雀奴,斷不可能只是為了領回家做丫頭的。

  雀奴的生母是東夷人。

  東夷跟大胤兩國交戰多次,兩國的關係從來稱不上和睦,但總有那為了銀子絞盡腦汁,在兩國行走倒賣貨物的商人。

  這些人,不止買賣絲綢香料毛皮瓷器等物,還販售人口。

  邊庭一帶。據聞有不少人牙子,專門做這門生意。

  一個從東夷偷偷帶進大胤的舞姬。能賣出十分可觀的價格,有時候。只這一筆銀子,就能叫那人牙子舒舒服服、高高興興地過上好幾年。

  但帶人過來,極難,極難……

  這是要命的活計。

  所以能留在大胤的東夷人,屈指可數,像雀奴這樣,身上既有大胤人的血脈,又流著東夷人的血的,更是罕見。

  任何一個願意花銀子買下她的人,其目的都不會單純。

  若生昔年也從雀奴口中斷斷續續聽說過些往事,更是明白雀奴過的日子是何樣的,所以買下她的人,一定牢牢將她藏在了不為人知的角落裡。

  劉刺史會如何藏人?

  她心中無底,扈秋娘出去轉了一圈回來也說,從沒有人見過異眸的姑娘。至於梅姨娘,這府裡的下人裡也沒有人知曉她是從何而來,只都說劉刺史十分寵愛她。

  若生想了想,問道:「梅姨娘為何沒有孩子?」

  她被抬了姨娘,也有三年了,為何連一個孩子也沒有。

  扈秋娘答:「奴婢也想著這事,所以套了套劉家下人的話,說是梅姨娘早前曾有過身子,只是沒能保住。」

  「哦?」若生有些吃驚,想著梅姨娘跟江氏的相處方式,分明是梅姨娘佔上風的才是,那樣的人又怎會不千方百計保住自己的孩子?

  「底下的人對這事也是諱莫如深,支支吾吾的。」

  「劉刺史像今時這般寵愛她,是一開始就如此,還是她沒了孩子之後的事?」

  扈秋娘微愣,低聲道:「奴婢聽著那口風,似乎先前也只是平平。」

  這便說明,是梅姨娘沒了孩子之後,她才在這府裡佔了上風!若生心下莫名一冷,隱約猜測出了些事,可一來沒有證據,二來虎毒尚且不食子,那樣的事,她是連深想一番也不敢的。

  但想著江氏聽到梅姨娘來時,那陡然尷尬起來的神情,連刻意去掩也掩不住,若生就禁不住垂下了眼瞼。

  這位梅姨娘,不是一般人呀……

  日頭偏西的時候,錦娘打從外頭進來,問了若生一番住得可還舒適,又說明日再來尋若生說話,這才趁著暮色四合時。走了。

  很快,屋子裡掌了燈。

  外頭的天色,也變得昏而暗沉。樹影變得猙獰詭譎起來。

  去關窗的綠蕉剛剛往外探出半個腦袋往昏暗中看了一眼,便低低驚呼了一聲。

  若生跟扈秋娘都立即被驚動。

  扈秋娘問著「出了什麼事」。一邊疾步靠了過去。

  綠蕉拍著胸口,轉過身來,「沒事,是元寶……」

  窗下黑魆魆的,她往外一看,就看見了兩隻綠油油的眼睛,登時唬了一大跳。往常都說元寶長得胖,貓眼不過兩道縫。這擱到夜裡再看,這眼睛也不算小了。

  它跳上窗檯,舔著爪,一邊「喵嗚」了聲。

  扈秋娘回頭看若生,請示她該如何做。

  若生扶著椅背重新落座,無奈地看看元寶,只得道:「先帶進來。」劉家的事,他們還是一頭霧水,不能叫元寶在外頭胡亂瞎跑。

  如是想著,她不由得腹誹起來。蘇彧那邊的人,竟連隻貓也看不住,真是人不如貓……

  「喵……」元寶輕手輕腳地走到她邊上。往那鞋旁一躺,就趴下了。

  若生眼神微變,忽然探出手去,將元寶的身子上下一翻,讓它仰面躺倒。

  元寶以為她是要來給自己順毛,當家四肢攤開,將肚皮大喇喇袒露出來。

  若生卻沒有再動,隻眼也不眨地盯著它的肚皮看。

  那上頭,竟然寫了兩個字!

  ——看門。

  她愣在了原地。

  因留宿劉家。她身邊能用的人只有扈秋娘跟綠蕉而已,至於那些扈從護衛。都只能留在外院。到了夜裡,扈秋娘必然是要值夜的。但多個元寶,總沒有壞處。貓比人眠淺,更為警醒,而且夜間不點燈也能視物。

  若生回過神,失笑。

  真不知該說那人什麼好……

  這天夜裡,她留下了元寶,元寶也較往常安靜許多,趴在床腳,睜著眼睛,前爪交疊在身前,無形中竟也流露出兩分威嚴來。

  若生的眼睛,也一睜就是大半夜。

  她認床的毛病並不嚴重,在客棧里尚能睡得安生,可今夜留宿在劉家的客房裡,卻許久都沒有睡安生。

  大抵是心裡頭掛著事,沉甸甸的,鬱郁不快,令人難以放心睡去。

  外頭的天,已是月上梢頭。

  屋子裡瀰漫著不知名的花草香氣,似幽蘭,又似夏荷,朦朧間彷彿還帶著些許薔薇綻放時的香氣。

  氣味怡人,芬芳馥郁。

  若生躺在枕上,深吸了一口氣,一股幽香就從鼻子裡直透心腑。

  她不覺好奇起來,這是什麼花的香氣,怎地似乎從來沒有聞見過?

  平州多花木,劉家在平州,這花草也不少見,不止後花園裡多,這每個院子裡,每個屋子裡,也都擺了不少的盆景,裡頭的花草,多半都是若生叫不上名的。

  她迷迷糊糊地回憶著這間屋子裡擺的幾盆花,耳邊忽然傳來「咿呀——」一聲。

  不等她反應,虛空中緊接著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她立即喊了一聲「秋娘」,可明明就歇在腳踏上值夜的扈秋娘,卻絲毫沒有動靜。

  腳步聲越來越近,若生掀了被子飛快起身,到了床沿一看,扈秋娘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甜,不覺吃了一驚,隨即用手去推她,可扈秋娘半點反應也無,一動不動。

  恐懼漸漸瀰漫上來。

  若生又去看元寶,可元寶竟然也閉著眼睛,將腦袋縮了起來,睡過去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腳步聲已到近旁。

  她隨手抄起了一旁矮几上的燭台來,抬起頭往前一看。

  黑暗中,漸漸浮現出一個身影來,「阿九。」

  這聲音……是蘇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20 PM

第084章 幻象

  有隻手,在昏暗的光線裡朝她伸了過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徑直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若生的呼吸聲,一輕。

  屋子裡一片幽暗,只有幾縷薄白的月色穿過窗欞,霜雪似地落在地上,蜿蜒如水,卻帶著比水更涼的寒氣。明明是初夏裡的夜晚,她此刻手持燭台站著,卻恍如身在隆冬的皚皚白雪之中。

  腳下是冰冷的,身子也是冰冷而僵硬的,就連視線彷彿也被森然的寒氣給凍住了一般,望著前方挪不了半分。

  那聲「阿九」變得更清晰了,伴隨著這聲音而來的腳步聲,也終於在距離她不過一步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就著這稀薄的月光,若生隱隱約約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這臉,這眉眼,的確是蘇彧無疑。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急急問道:「你怎麼會來?」

  對面的人沒吭聲,忽然揚手來拉她。

  「怎麼了?」若生提著一顆心,被他這麼忽然一拽,驚出一身冷汗來。

  「噓,別說話!」黑暗裡,少年清越的聲音越發顯得冷靜。

  若生卻急得滿頭大汗,也顧不得旁的,只一把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惴惴不安地說:「蘇彧!到底怎麼了?」

  深更夜半的,原本應當正在值夜中的扈秋娘,睡得又深又沉,就連元寶,也埋頭睡去,屋子裡竟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還醒著!若生抓著蘇彧的手腕。心神忽然一凜,倒吸了口涼氣道:「怎麼不見綠蕉?」

  她到這會,還不曾見到綠蕉!

  若生愈急。手下也就愈發用力。

  「別怕。」蘇彧的聲音卻顯得更加淡然。

  四周除了她二人的說話聲跟呼吸聲外,就再沒有任何一絲響動。寂靜得都不像是初夏時節的夜晚。沒有蟲鳴,也沒有風吹樹葉發出的簌簌聲。

  他牽著她的手,開始往外去。

  他的掌心微帶涼意,若生就這麼握著,卻覺得身上一暖,心頭的寒意也立即消了些去,原本提得高高的心,也瞬間落了回去。

  倆人一前一後朝前走去。那門很快就近在眼前。

  若生念著扈秋娘跟綠蕉,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不能就這麼把她們給丟下!」

  「我先帶你走。」蘇彧轉頭看了她一眼,然而大半張臉都隱在黑暗裡,面上神色就顯得有些莫測起來。

  他腳下步子愈快,拖得若生也不得不跟著將步子邁得更大了些。

  將至門口,疾行中的若生忽然一個踉蹌,朝前撲了去。

  地上有東西!

  她咬著唇,朝地上摔去。

  走在前頭的蘇彧飛快轉過身來,一把將她接住。攬進了懷中。

  若生的臉緊緊地貼在他胸口上,雙手抱著他的腰,大口喘息。

  只隔了一層衣衫的胸膛下。「怦怦」的心跳聲清晰可聞,她聽著,自己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就突然之間安定了下來。少年身上的氣息帶著她熟悉又陌生的清冽……

  抱著她的那雙手臂,則溫暖而充滿力量。

  寂夜之中的若生,情不自禁地貪戀起了這點暖意,摟著他腰的雙手,緊了緊。

  然則將她護在懷中的少年,也並沒有推開她。

  還是若生自己慢慢的又從這鬆懈中清醒過來,鬆開手從他懷中鑽出來。轉身去看方才那絆倒自己的東西。

  地上橫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仔細瞧去。似乎是個人!

  若生微驚,腦海裡飛快地浮現出綠蕉的身影來。瞪大了雙目,一把俯下身去,湊近了那人拚命地看,妄圖在昏暗中看清楚上頭的面孔。慌亂中,她摸到了一樣東西。

  是綠蕉的簪子……她賞的……

  綠蕉很喜歡,平素就總戴著。

  若生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摸,冷的,她像是突遭雷擊,一下將手抽了回來,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幾個時辰之前,綠蕉還在同她們笑著說話!明明她一直未睡,綠蕉出事,她不可能一點響動也沒有聽見!

  她顫慄著,手心裡一片黏膩。

  那是綠蕉的血,黏稠的,已近半乾。

  忽然,周圍一亮。

  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的若生,一下子閉上了雙眼。

  這光亮太過刺目,逼得人無法睜開眼去看。她拚命想要睜開,可眼皮沉重而酸澀,淚珠兒沒一會就蓄滿了淚框,在眨眼時沿著眼角簌簌而下。許是因為有了濕潤的淚水,眼睛漸漸變得沒有那般難受。

  若生就低頭朝躺在地上的人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綠蕉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龐,眼睛甚至還圓睜著……

  可她已沒有呼吸了。

  若生的眼神逐漸變得茫然起來,茫然地沿著綠蕉的面孔往下看,最終視線定格在了她心口處的那道劍痕上。

  傷口薄而窄,卻很深。

  若生死死盯著,意識忽然迷糊起來。

  她怎麼會知道這道傷口,是劍痕?

  「阿九,快走!」

  怔仲間,身後忽然多了一雙手,攬住她的肩頭。

  若生愣了下,語氣狐疑地問道:「你何時點了燈?」

  「這些事容後再說!」蘇彧不答,拖了她就要走,若生卻驀地將手往後一抽,連連後退。

  蘇彧皺眉看著她:「事不宜遲!」

  若生不語,看看地上死去的綠蕉,又看看這屋子,最後看向蘇彧:「你究竟為何深夜過來?」

  「傻姑娘……」蘇彧面上清俊冷硬的線條,伴著這似是無奈的三個字,逐漸柔和起來。「我是來救你的。」

  若生聞言,往後疾退兩步,靠在了滿地浮雕象牙鏡架上。

  那鏡面光潔明亮。在燭火照映下,一片瀲之景。

  若生的呼吸聲亂了。又平靜下來。

  蘇彧在緩步朝她走近,再次伸出了手來,放得輕輕的聲音近似蠱惑:「阿九,快跟我走……」

  「你為什麼喚我阿九?」若生屏息而立,手按在了鏡架上,涼意陣陣。

  蘇彧輕笑:「為什麼?你難道不願意我這般喚你?」

  他的手伸得更近了,指尖已觸上了她的肩頭。

  若生退無可退,側目望去。眼神立變,忽然將身子一矮,側身往邊上一退,抄起擱在上頭的鏡子就往他身上砸。

  這人,不是蘇彧!

  他方才朝她伸過來的那隻手,是右手!

  蘇彧右手手腕處有傷,雖然已好得差不多了,但痂仍在!

  然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少年,右手手腕處的肌膚,光潔如玉。根本沒有一丁點受過傷的痕跡!

  若生扭頭撒腿就跑。

  就在這時,她手臂一揮,也不知碰到了什麼。上頭驀地傳來一陣劇痛。眼前忽而一暗,她摔在了地上,正要爬起來時,耳畔傳來幾聲貓叫。是元寶的聲音,若生張皇地想從地上爬起來,一低頭卻就看見了一雙綠瑩瑩的眼睛。

  「喵……」

  四周一片昏暗,方才的那點光亮,就像是假的一般。

  有夏蟲攀附在窗紗上,嘶嘶輕叫著。

  若生張了張嘴。只覺喉嚨發乾,難受得厲害。左手手背上亦一陣一陣的疼。

  她便用另一隻手去摸。摸到幾點濕漉,是血。

  「喵!」元寶又叫了一聲。聲音變得急促起來。

  這時,若生聽見了綠蕉的聲音,她似在夢囈一般,嘟囔著,媽媽我錯了……

  若生一愣,隨後便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循聲趕了過去,那窄小的軟榻上,綠蕉正好端端地躺著。

  「綠蕉……」若生喊了她一聲。

  可睡在那的綠蕉,只是胡亂說著話,並沒有回應她。

  但她能說話,就是活著的。

  若生知道了這一點,心中已是大鬆。方才的那一切,應當只是她做了一個噩夢而已吧?如是想著,若生就要去點燈,然而她才剛剛邁開一步,就愣在了原地。

  若那只是個夢……為何鏡子碎在了地上?

  寒意遍身,她好容易鬆下去的那口氣,霎時卡在了那,不上不下。

  「喵嗚!」

  腳邊多出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若生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赤著腳的,她倉皇俯身,將腳邊的小傢伙抱了起來,匆匆去將燈點上了。

  已燃得差不多的燈光,是微弱的。

  若生一轉身,突然發現這屋子似乎變了樣子。

  那張床不見了!扈秋娘也不見了!

  她慌忙往身後看去,剛剛還跟在她身邊的元寶也不見了蹤影。

  她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元寶……」

  可回應她的是空蕩蕩的迴音。

  她四處看,卻四處不見出口……她開始胡亂拍打牆壁,可就連這拍打的聲音,都顯得虛浮而無力,聽上去混沌得很。

  若生面上現出了駭色來。

  然而,她此刻用力拍打牆壁的動作,落在元寶眼中,卻不過就是在凌空拍打空氣。一下又一下,古怪得很。

  元寶盯著她手背上被自己抓出來的血痕,害怕似的「喵」了聲,急得團團轉。

  它想出去,可門窗緊閉,它根本出不去。

  它眼睜睜看著睡在那的扈秋娘也爬了起來,跪在腳踏上,衝著床哭,娘,你別賣我,別賣我……

  元寶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另一邊的若生,這時忽然抬手抓起了一旁用來修剪燈芯的小銀剪。

  元寶瞪大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窗戶外傳來一聲輕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27 PM

第085章 擔心

  「哢噠」一聲,原本關緊了的窗子就被輕輕鬆鬆打開了來,而後人影一閃,屋子裡便多了一個人。

  元寶聞聲轉過身去看,只一眼便飛奔過去,嘴裡「喵嗚喵嗚」的一通亂叫,肉爪攀著來人的褲管不肯鬆開,背上黃白相間的毛炸開了去,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即便此刻見到了主子,也沒有好上多少。

  然而它叫喚得厲害,蘇彧一站定就先伸手將它的臉給摀住了,低低說了句:「噤聲。」

  可元寶受了驚嚇,根本聽不進他的話,被捂住了嘴,也仍是悶悶地叫喚著。

  蘇彧皺了皺眉,將它往地上一丟,說著「藏好了」,一面驅了元寶去椅下。

  元寶便也隨著他的動作,瑟縮著在那張鏤花的椅子底下緊貼著椅腿,團成了一個球。與此同時,被若生拿在手裡的那把小銀剪子,也將將就要戳到她自己身上。

  她如陷夢中,渾然不察。

  燭光愈發微弱下去,屋子裡頭的氣氛也越來越顯得詭譎異常。

  蘇彧一個箭步上前,手越過她的肩頭,一把將剪子奪了下來往牆邊擱著的長條矮几上一拋,另一手已將她制住,湊到她耳邊喊了一聲「連三」。

  倆人靠得極近,身子幾乎貼在一塊,但周圍氣氛詭異,竟是半點旖旎也不見。

  他一連喚了她三聲,從「連三」到「連姑娘」一氣不間斷地喊了過去,可她緊皺著眉頭。 眼神渾濁,似根本不曾聽見。 於是乎,他心中一動。 開口喚了一聲「阿九」。

  這是若生的小字,非親近之人。 不會這般喊她。

  果然,他一聲「阿九」餘音尚未落地,被他錮在懷中的少女便好像清醒了兩分,眼神變得清明起來。

  然而就當蘇彧以為她醒過神來時,她猛地用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將他重重推了出去,隨後大口喘息著後退了兩步,嘴裡用嘶啞的聲音念著。「你不是……不是他……」

  蘇彧面上神情一冷,一把靠近過去,將她困在牆角,像捂了元寶的臉似的,毫不猶豫地用手將她低低嘟噥著的話語給堵了回去。

  她顯然覺得這般姿態十分不適,掙扎著用手來扯他的衣裳。

  蘇彧面露不耐,但也不去管她,只兀自用自己空著的另一隻手翻開了她的眼皮,然後盯著瞳孔仔細看去。

  她原本生得水波瀲灩,一笑就似有深泉在其中。 要將人看得溺進去的那雙眼睛,此刻裡頭遍布血絲,烏黑的眼仁也散大了些。

  蘇彧眉頭緊蹙。 又去探她的脈息。

  一下一下,急而促,又快又重。

  他指腹所觸之處的肌膚,也是滾燙。

  就著並不十分明亮的光線,她兩頰上的病態潮紅,同樣一覽無餘。

  教授蘇彧長大的重陽先生,什麼都會一些,但真正談得上精通的卻也只是幾樣而已,岐黃之道。 就不是他所擅長的。 所以,老頭子不擅長的東西。 幾乎跟著他長大的蘇彧,也不擅長。

  普通的風寒之症。 把脈開方子,不過爾爾,但涉及疑難雜症,就非他可行。

  但他這般看著若生的症狀,卻也不像是病。

  昨兒個午後,她還好端端的,不可能睡上半夜,就突然病成了這幅瘋瘋癲癲的樣子,何況這屋子裡的人,絕不止她一個人變成了這樣。

  蘇彧見她脈息越走越快,眼眸一沉,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一個極小的銀匣子來。

  不過近兩寸長,不及一寸高。

  他指尖一點,那匣子就無聲地打開了來,裡頭整整齊齊碼著兩行黃豆大小的綠色藥丸。

  這是賀咸的未婚妻,以醫傳家的慕家女,親手製了的解毒丸,攏共不足十枚,置小匣中,可讓人隨身攜帶。

  蘇彧拈起一粒,直接就往若生口中塞了進去。

  若生就死命掙扎起來,用舌頭抵著那藥丸,不肯吞下去。

  蘇彧的眉頭越皺越緊,又想著這解毒丸,遇上常見的毒,倒是能吃下便解,但若是不常見的,吃上一枚也不過只能暫時壓制而已,瞧她這樣子,也是拖不得,他便將藥丸用手指送了進去。

  若生一時不查,藥丸一咕嚕就咽了下去。

  她面上露出悲憤之色來,忽然貝齒一緊,就咬在了蘇彧指尖上。

  偏她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漸漸沒了力氣,這咬的也沒勁。

  蘇彧輕而易舉地將手指抽了回來,可上頭被她柔軟的唇瓣無意間擦過的地方,卻莫名灼熱了起來。

  他忽然間,有些心思浮動。

  嚥下了藥丸的若生,蹙著眉,皺著臉,闔眼踉蹌著摔在了他身上。

  蘇彧將人一把接住,靜默了片刻,幽幽輕嘆了聲:「笨手笨腳。」

  已然閉著眼似睡去一般,重新安靜下來的若生卻像隻小貓似的緊緊將胳膊纏在了他身上。

  也不知怎地,她忽然小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把眼淚蹭到了他衣服上,嘴裡呢喃著:「爹爹我錯了,你不要走……不要走……」

  蘇彧原見她鼻涕眼淚糊了自己一袖子,準備順手就這麼將人丟在一旁的,可誰知她突然說了這麼幾句話。

  她是連家二房的姑娘,她爹自然就是連家的那位二爺,連則致。

  蘇彧回憶了一遍,連家二爺小孩兒心性,平素並不同人打交道,就是連家的門也出得沒那麼多,出遠門,只怕是沒有的事。

  那若生哭著說的不要走,又是什麼意思?

  思忖間,小聲哭著的少女,驀地哭得撕心裂肺起來……

  蘇彧猝不及防,手一頓就落在了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似勸慰一般。

  若生的哭聲,竟也真的漸漸小了下來,最後成了抽泣。

  蘇彧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還有她那張哭得通紅的臉,意外的。竟然半點氣也生不出來。 他暗暗想,自己只怕是失心瘋了……

  白日裡,他一面從劉大郎口中套話,一面在劉家逛了一圈記住了地形,天黑後,便悄悄動了身。

  京城的那天雨夜裡,陳公公在看過永寧後同他提起劉刺史的事時,劉刺史的境況就已經不妙了。

  但他一直沒有死。 這便證明,劉刺史手裡還有那群人想要的東西。 陳公公提及的那本賬簿,眼下仍不知所蹤。 劉刺史藏的東西,他自己自然是清楚的,可劉刺史沒有死,卻中風了,根本無法言語,也無法提筆寫字,即便他有心告訴旁人,他也無能為力。

  更何況。 劉刺史只要還有一分神智在,他為了保命,就絕不可能將自己藏匿那賬簿的地方。輕易吐露。

  所以,那本誰也沒有見過的賬簿,就成了他們角力的對象。

  劉刺史既然能將賬簿一藏就是這麼多年,在仕途上也從來沒有遭人彈劾過,一直走得十分平穩,甚至於三年多前一躍升至平州刺史,可見他並非是個無能之輩。

  但觀其多年來從政的風向、行事、作為等等,便不難看出他是個骨子裡極為苛刻的人,偏偏這苛刻中還帶出幾分怯懦。 因著這怯懦,又令他無法真正的相信旁人。 所以他手頭才會留有那本賬簿。

  這樣的人,若要藏東西。絕不會藏在距離自己很遠的地方。

  他必得日日想見便能見到那物,夜裡才能安然入睡。

  是以蘇彧推斷,那本賬簿極有可能就在劉家,想必那邊也已派人搜羅過,但他們並沒有成功找到賬簿。

  劉刺史,將東西藏得十分嚴密。

  蘇彧只能親入劉府再尋賬簿。

  今兒個夜裡,他原是要去夜探劉刺史的。 白日裡準備得妥當,他一路行至半途,才遇上了兩個婆子。 婆子提著燈,袖著手,信步走來。他便一個縱身,燕子似地落到了樹上,隱在了枝椏間。

  就在這時,那兩個婆子走過小徑,手中提燈昏黃的光暈掃了過來。

  蘇彧眼尖地看到有隻小蟲趴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一片綠葉上,而後振翅一飛,它就落在了綠葉旁的一朵花上。

  這樹許是正當季,花開得極好。

  那小蟲就落在了花蕊處,而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行飛到了下頭的一張蜘蛛網上。

  蜘蛛網黏住了它的腿,它的翅膀。 它掙扎來掙扎去,再也掙脫不了這束縛。

  一切不過只是一轉眼的事,那兩個婆子走過後,周圍便重新黯淡了下來,陷入蜘蛛網的小飛蟲,也就從蘇彧眼中「消失不見」了。

  蜘蛛織網,飛蟲落網,這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那飛蟲是在落於花蕊後,突然自行朝著蜘蛛網一頭栽下去的。

  這便怪哉了!

  他飛快地在心中推演起來,然後心頭一跳,頓時有如擂鼓一般,心跳聲在寂夜裡震耳欲聾。

  他暗道不好,轉身就往若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真是大不好。

  他安撫著若生,面上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

  好在他帶著的解毒丸見效很快,少頃,若生便睜開了眼,眼神重歸了清澈。

  瞧見蘇彧的那一瞬間,她的神情突然變了變,而後抬起手來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撩了袖子往上一看,有傷,頓時長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

  蘇彧沉聲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32 PM

第086章 剝繭

  若生身子癱軟,往地上一坐,搖了搖頭。

  昨日傍晚時分,她送走錦娘後,便命綠蕉跟扈秋娘將東西收拾了,打了水來淨面凈手,暫且準備歇著去。這屋子裡也就沒有再進過外人,等到暮色四合,各處掌了燈時,外頭也只來了個元寶。

  她迷迷糊糊想著,腦子裡卻是越想越像是一團黏稠的漿糊,理不清楚。

  舌根處又有一陣一陣的微涼的苦澀不停湧上來,難受得緊,不過因了這清涼的苦意,她原本正變得乾燥而刺痛的咽喉,總算是舒服了一些。

  「夜裡有何不尋常的事?」蘇彧深深看了她一眼,將裝著解毒丸的小匣子遞給她,讓她去給扈秋娘跟綠蕉服下。

  不知為何,三人同在一處,可瞧著癥狀最嚴重的卻是若生,方才若不是蘇彧到的及時,被她抓在手裡的那把小銀剪子,這會只怕已不知扎在哪裡了。扈秋娘則只是像變了個人似的,哭哭啼啼沒有另外的動靜,綠蕉更只是躺在那,像是夢魘了一般,只嘴上嘟囔著。

  若生知道她們無事,面上神色稍變得鎮定了些許。

  她啞著嗓子輕聲謝過蘇彧,取出解毒丸分別給扈秋娘跟綠蕉餵下,而後才退回到蘇彧身邊,小聲道:「打從我們走進這間屋子開始。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對勁的事。」

  然而記憶雖然這般告訴她,但眼前的情況,卻時刻提醒著他們,周圍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對的事。

  蘇彧道:「解毒丸藥不對症,恐怕也只能壓制個把時辰而已,根結何在,一定要儘快找出。」

  所以若生的回憶,很重要,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有可能就是線索。乃至於真相。

  若生無力地癱坐在床沿。背靠在床柱上,心裡頭亂糟糟的,就連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她心裡也並不十分清楚。她只隱約記得。自己見到了蘇彧。但那個蘇彧。卻是假的。

  她左思右想,依舊沒有頭緒,只得抬起頭來望向蘇彧。輕輕咬了下唇瓣,問:「我方才,可是夢魘了?」

  據聞,有人在夢魘後,會如白日裡清醒時一般自行起身,胡亂走動,甚至於還會作詩畫畫等……但一旦醒來,就會記不清自己做過什麼。

  她方才的樣子,應當就是如此。

  可蘇彧卻道:「並不算是夢。」

  「那是怎麼了?」她剛才意識尚且混沌,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但蘇彧,應當知道的才是。

  她屏息看著他,卻見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更像是中邪。」

  「……」若生瞠目結舌,「是什麼妖術不成?」

  蘇彧語氣淡淡地道:「只是像中邪罷了,照脈息、瞳色、模樣等來看,也像中毒之狀,而且你服下解毒丸後,已見藥效。」

  若生聞言,提著一口氣,鬆也不是,不鬆也不是。

  她早前是不相信這些的,但耐不住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都不大尋常,所以不得不信。

  是以這會聽到是中毒,她反倒放心了些。

  再無色無味無形的毒,只要是人為的事,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蘇彧問:「可還記得這屋子裡的陳設?今兒個用過的食水,碰過的東西?」

  若生扶著床柱勉強站起身來,沉思著點了點頭。

  「可站得住?」蘇彧蹙了蹙眉。

  若生苦笑一聲:「似乎……站不住了……」

  她身上彷彿半點力氣也無,休說走動,就是站在那也覺得渾身乏力,腿腳酸軟。

  蘇彧微微斂目。

  房中燃著的燈火,愈加黯淡了下去,光影迷離。

  他忽然上前來,手一抬就將她扶住了,嘴上仍只漠然道:「既記得,可有哪裡不對勁?」

  若生四下裡一看,除卻先前似是被她折騰出來的狼藉外,屋子裡的擺設,依舊是她躺下之前的模樣,就連位置也沒有變化。她輕聲呢喃著:「用過晚飯後,我便沒有再用過旁的東西……」

  但晚飯,是她跟江氏母女一道用的,綠蕉跟扈秋娘,則跟劉家的丫鬟婆子,吃的一樣。

  「可曾嗅到過什麼古怪的氣味?」蘇彧的手穩穩扶著她,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裡,聽上去也顯得格外的令人心安。

  若生的神情,卻在頃刻間大變。

  氣味!

  她忽然間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聞見過的香氣,那馥郁芬芳,又令人無法辨別的香氣,即便是這會,也似乎仍然縈繞在她的鼻間。若生一下握住了蘇彧的手,蹙起兩道秀眉,面色難看地道:「是花!」

  白日裡,太陽還未落山,錦娘尚未過來之前,有兩個婆子捧了幾盆花送過來,說是香氣安神,宜擱在室內。

  平州本就是以花木聞名的地方,家家戶戶不管富貴與否,門前屋內擺上幾盆花,都是極常見的事。

  若生所住的這處屋子廊下,就擺了不少。

  那兩個婆子另又搬了花來,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她沒有留心,扈秋娘幾個也沒有當回事,那幾盆花,就都被擱在了屋子裡。

  她回想著,一股陰寒飛快竄上了背脊,失聲道:「送花來的那兩個婆子,說是奉了劉夫人的命!」

  「是哪幾盆?」蘇彧眸光漸冷,扶了她往亮堂處走,隨即抄起那盞燈來。

  若生神魂未定,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一陣劇痛。

  她神智重新清明了些,聲音也少了兩分顫意。「兩盆在入門的地方,一盆在房西北角的花架子上。」

  蘇彧便半扶半抱地將她先帶到了那兩盆入口處的花前,燈光照耀下,一盆花已經半謝了,另一盆則花期正好,開得嬌艷欲滴。

  若生一株也叫不上名字。

  蘇彧卻只就著燈光看了一眼,便搖搖頭道:「是綠珠跟晚山春,無毒。」

  這兩株花,都是早些年便在平州大肆栽種過的品種,並不罕見。

  二人便移步去了另一邊的花架子前。花架不高。上下三層。一共擱了四盆花。若生一眼看過去,根本記不得這上頭究竟哪一盆是後來那兩個婆子送來的,又有哪些是原先就擱在這上頭的。

  然而當他們走到花架近旁時,若生熟悉的那股香氣。就登時濃郁了起來。

  想著有毒。若生拽著蘇彧吃力地想要往後退。

  蘇彧扶著她沒動。面上淡然,舉高了燈去照那架子上擱著的花,一面低低道:「我也服了解毒丸。暫時不會有事,至於你已中毒,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言罷,他依次將那架子上的花名,說了出來。

  這些花,他皆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可擱在第二層的那盆花,他仔細看過後,卻沒有立即說出花名來。

  若生一瞧,便知他們找到了那盆花,不覺心神凜然。

  蘇彧靜默片刻,鮮見的聲帶遲疑地道:「這花,好像是……倚欄嬌……」

  若生不明白:「倚欄嬌有毒?」

  映入她眼簾的花,高約一尺有餘,花白色,不知是不是燈火的光亮照在上頭的緣故,那白色的花瓣上隱隱約約似乎還帶著些微淡淡的黃綠色。莖枝則是暗暗的綠,生意勃勃,但靠近花朵的地方卻是紫色的,燈光掩映下,一股奇詭撲面而來。

  葉作卵型,上頭有細小缺口。

  白色的花朵,則作漏斗形,卻是重瓣,層層疊疊,一瓣又一瓣。

  這是若生從未見過的花,先前那些,她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有些平素在家中,偶爾也曾瞥見過,可眼前的這一盆花,她長至這麼大也從沒有看見過。

  「有大毒。」蘇彧神色微變,「竟真是倚欄嬌!」

  若生被「大毒」二字唬了一跳,目光循著他的視線朝花看了去,突然看見了一枚小小凸起的果子。

  像枚極小的雞子,黑褐色,上頭還生著細小的尖刺。

  她聽見蘇彧的聲音裡,慢慢有了波動。

  他說,這世上,竟還有倚欄嬌……

  口氣,竟是詫異的!

  若生不由大驚。

  「平州裴氏一門全滅後,這花,也隨之沒了,世上再無人見過倚欄嬌。」他轉過臉來看她,眼中神色莫測,說著若生從未聽說過的事,「倚欄嬌是由曼陀羅花跟另外幾種無人知曉的花一併培育而出,世上罕有,是裴家獨創之物,然而花有大毒,近聞其香過上幾個時辰,就會中毒致幻。」

  若生的心思卻早在他最開始說的那一句話上,「平州裴氏?」

  她活了兩輩子,竟仍孤陋寡聞至此,也是怪得很。

  聽了她問話的蘇彧,卻似乎並不覺奇怪,只道:「裴家十二年前,就已不存在了。」

  那時若生尚在襁褓之中,沒有聽說過裴家,委實再正常不過。

  然而這樣的花,早已不存於世,此刻又怎會出現在若生的房中?

  若生想著白日裡那婆子口中說的,是夫人命她們送來的,不覺喉間一癢,捂著嘴重重咳嗽了起來。

  劉夫人江氏出身京城江家,同平州裴氏本無干係,她和若生的生母段氏,年少時又是極好的手帕交,為何要這般做?

  若生百思不得其解。

  蘇彧也沒有容她繼續深思下去,他說:「既知是倚欄嬌,倒也不必怕了。」

  解毒的法子,他正巧知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37 PM

第087章 抽絲

  也是幸而他當年跟著老頭子住在重陽谷裡時,老頭子四處搜羅這些事叫他記下,說是學時無用不怕,這世上的事日日都在變,保不齊哪一天當初學過的東西,就能護你一命。

  他彼時年歲尚且不大,可見老頭子端的是難得的義正辭嚴,便也從不敢放鬆,只努力將他所教所言盡數記下。

  裴家的慘案,發生在十二年前,蘇彧當年不過五歲。他從師父重陽老人口中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也才剛剛十歲。

  那一年,重陽谷裡的春天來得尤其得早,他年前被父親跟哥哥一塊接回了京都,等到打從京裡回去時,山谷裡的花就已是開遍了,蝴蝶翩躚,鳥雀棲息在樹枝上,發出清脆又悅耳的鳴叫聲。

  老頭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門口,身上蒙塊布,打著響亮的呼嚕。

  就那樣看過去,邋裡邋遢躺在搖椅上的人,沒有半點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蘇彧有時候亦會忍不住想,只怕是老頭子自己,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個兒是什麼大儒過,他就是個嘴饞人懶不講規矩,脾氣古怪的老頭而已。

  但老頭子收了他當弟子後,也算盡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陽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見重陽老人。

  重陽老頭兀自躺在搖椅上,將身上用來遮陽的布掀開了一角,從後頭露出半張臉來,瞇著眼睛看了一眼蘇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頓飯?」說完,他又將臉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沒一會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嚕。

  蘇彧至今還記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時那震驚的眼神,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親自收拾了被師父弄得一團亂糟糟的廚房。勉強給二哥做了頓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馬蹄聲在山谷裡漸漸遠去。老頭子也醒了。

  他懶洋洋地將身上的布一甩,從躺椅上坐了起來,而後將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塊大石頭道:「坐下,師父與你說個故事。」

  伴隨著說話聲,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蘇彧委實拿他沒有辦法,也不做二話就依言在那石頭上盤腿坐下了。

  老頭子看著,點一點頭。滿意道:「你可有去過平州?」

  「我打五歲起,就同您老一道住在深山老林裡,過起了倒楣日子,哪得空去平州?」年不過十歲的他說話間聲音裡還帶著稚嫩。

  老頭子聽了望天翻個白眼:「我就是隨口問一問,不用你答。」

  「……」

  「雖然你沒有去過平州,但平州盛產花木,你小子理應還是知道的。」

  每一年,平州都會大肆徵選出最好的奇花異草,以做貢品送入京城,入選者。不僅會得大筆賞銀,一時間名聲也會大噪。所以平州的花農,多得數也數不清。人人都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在大選中脫穎而出。

  而平州裴氏,是最為出眾的一門。

  裴家自祖上起,便以兜售花木為營,歷經數代後,已是平州極有名望的花匠之家。

  甚至於故去的先帝爺在世時,見了平州送來裴家培育的花木時,曾龍顏大悅地脫口讚歎道:「百花之王,當屬平州裴氏。」

  這段軼事,一直叫平州人十分津津樂道。
 
  然而。裴家的無限風光,卻在十二年瞬間湮滅。

  蘇彧尤記得。老頭子當時親自從屋子裡摸出紙筆來,仔仔細細給他畫了一株花出來。然後指了那花感慨道:「這花,名叫倚欄嬌。」

  裴家當時的家主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死的時候,還未過而立。

  這倚欄嬌就是由他親手所培育,花開極美,氣味香甜,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奇花,花色雖是白的,可當重重疊疊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晃動的時,就猶如春日湖水一般,瀲奪目不提,彷彿還帶上了些艷麗妖嬈之意。

  但這花,卻有大毒,單單只是嗅其味,便能致幻。

  是以裴家那位年輕的家主,培育出了倚欄嬌後,並沒有將這花搬出來給世人看,而是悄悄藏了起來。

  老頭子說到這的時候,口吻是遺憾的。

  但他當年還小,又一貫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明白老頭子緣何遺憾,聞言就問了句,「他既知花有毒,是不吉之物,為何不毀了去,還要悄悄藏起來?」

  老頭子聽了就瞪他一眼:「小娃娃不懂!」

  說完,他卻嘆口氣,又好好解釋了起來:「這人吶,千辛萬苦找到了一樣東西,又豈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何況,裴家那小子還是個花痴,花痴見了花,那就跟男人見了漂亮姑娘似的,哪裡還捨得移開眼睛。」

  年不過十歲的蘇彧,自幼跟個老頭住在山谷裡,逢年回趟京都,見的那也都是父兄母親,聽到這話後就更想不明白了,問:「為何男人見了漂亮姑娘就捨不得移開眼睛?」

  老頭子氣得拿毛筆來塗他的臉:「你不喜歡漂亮姑娘?」

  「不喜歡。」他老老實實答。

  重陽老人一噎,趕忙將話頭給扯回了原話上。

  他也不再說裴家的事,只指著那圖上自己畫的花慢慢將毒性如何,怎樣解毒一一告訴了他,叮嚀他牢牢記住。

  蘇彧也是個好記性的,看過聽過,也就記住了。

  而今一晃眼已是多年,那圖上老頭子親筆畫出的倚欄嬌,似乎都還歷歷在目。

  說來解毒的法子也不難,甘草、綠豆、連翹、桂枝……只需有這些,分量對了,就可解毒。這些東西,也都是十分常見。並不難尋。所以倚欄嬌雖有大毒,但只要中毒後發覺得早,要保住性命。不難。

  但這花的毒在香氣上,往往等到人發現就已是來不及。

  就如若生此番。如果不是蘇彧到的及時,發現得及時,待到天明,只怕這屋子裡就已沒有一個活人。

  因著送花來的婆子,口稱是奉了劉夫人江氏的命,不管真假,眼下都不是能立即大肆喧鬧的時候。所以蘇彧也就沒有張揚,何況他三更半夜的站在若生的房內。叫人看見了,總又要分辯上了一番,麻煩得很。

  他便悄悄自行命三七去尋了這些東西來。

  等到東西齊全了,他便守在若生屋子裡找了個小爐子開始煎藥。

  若生迷迷糊糊地盯著看,看了兩眼視線就落在了他俊秀的側顏上,感慨道:「你怎地什麼都能找到……」

  大半夜的,他們又都是頭一回來劉家,他竟連煎藥的瓦罐跟爐子,都飛快尋了來,著實驚人。

  蘇彧卻只道:「劉家的路。攏共只有那麼幾條,連記都不必特意去記。」

  若生不由艷羨:「好記性。」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怎地變得話多了?」

  「是嗎?」若生啞著聲輕輕呢喃了句。「也不知怎地,總想說說話。」

  她大抵,是害怕了。

  蘇彧的眼神柔和了些,「憋著吧。」

  若生微怔,搖了搖頭:「憋不住…」

  她心裡頭像是有團火在燒,越燒越烈,越燒越熱,心肝脾處處都似乎被燒得乾了,像風裡的石頭似的。大風一刮,就「嘩啦啦」碎屑一地。她只能說啊說,聽見自己跟他的聲音。就彷彿能安定下來一般。

  「嗓子都啞了。」他將臉轉了回去,望向小火爐。

  若生就扭頭去看扈秋娘跟綠蕉,倆人服了解毒丸,夢囈似的說話聲總算是止住了,扈秋娘也不哭了,只趴在床沿,似沉沉睡去了一般,綠蕉也沒有要醒來的樣子。

  她深深地嘆口氣,蹙起了眉頭,眼瞼微垂。

  廂房,是江氏親自選的,來往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江氏派來收拾屋子的,乃至於這裡頭的每一件擺設,也都是江氏準備的。

  客房的位置在劉家算偏僻的,但本就是留出來給客人用的屋子,為圖清淨,偏僻一些也是常事。

  但正是因為位置偏,所以先前這屋子裡又是砸碎了鏡子又是打翻了東西的,一陣陣鬧騰,也沒有人發現。

  一切的矛頭,似乎無形中就全指向了江氏。

  可若生心底裡,卻覺得這事並不是江氏做下的。

  暫且不論江氏如何看她,究竟是真的對她這個故人之女充滿憐惜,還是根本就心存厭惡,江氏都沒有這樣做的本事。

  她如果能果決到若生今日才剛剛留宿劉家,就能痛下毒手,也不至於叫梅姨娘那般有臉面。

  梅姨娘在劉家能有今日這般地位,江氏要麼就是真的心慈手軟,不願意為難她,要麼就是無能。不管是哪一樣,那樣的人,都無法果決至此。

  若生垂眸沉思著,心頭一跳,將心中所想低低吐露了出來,「梅姨娘……」

  「劉刺史的妾?」蘇彧正在搖扇的手微微一頓,看向了她。

  若生道:「先前在花園裡被捉到的丫鬟拾兒就是她的人。」略微一滯,「處處可疑。」

  蘇彧一下下搖著扇子,靜默了須臾,忽道:「我查過這個人。」

  若生微驚,再看他時,就見他的面色冷了下去。

  他搖頭道:「她的背景,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鄉野長大,五六歲上下就被賣進了歌館,長大後四處討生活,後來就進了劉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42 PM

第088章 蹤跡

  一個由婢女抬的姨娘,只這般看上去,似乎真的沒有任何打眼的地方。

  可若生心裡頭已有了疑慮,就忍不住又往深裡想了想。然而餘毒未清,想得多了,她這額角的青筋就突突直跳,跳得人心煩意亂,再也想不下去。

  好容易藥也煎好,蘇彧盛了滾燙的一碗出來,囑她喝下,她接過輕呷了一口,舌尖頓時一麻,這濃稠的一碗藥汁,忒苦。但良藥焉有不苦口的,她對著碗吹了吹,仰起頭來便將一碗藥給灌了下去,咕嘟幾口,一嘴都是苦澀,連帶著喉嚨裡也是一陣一陣的苦,一直苦到心尖尖上去。

  蘇彧瞧著,也沒做聲,只將空碗往邊上一擱,就道:「再過片刻,這天也該亮了。」

  「天亮?」若生的舌頭沿著貝齒打轉,想要將那苦意消去些,是以說話聲也顯得有些腔調古怪起來,倒像是她剛剛在正月裡的木犀苑醒來時,尚不知該如何言語時差不多。

  蘇彧道:「倚欄嬌不是尋常四處就可以見到的花,有人送了花到這間屋子裡,就一定也會有人來收了去。」

  所以,至多捱到天明,那悄悄來清場的人,勢必會出現。

  若生的神智清明了些,原本一團漿糊似的腦子也慢慢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兼之口中一直泛起苦澀來,她的意識就愈發變得清醒起來。

  很快,扈秋娘跟綠蕉也在茫然不知所措中服下了解毒的藥。

  身上灼熱漸消,喑啞的聲音,也逐漸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房裡燃著的微弱火光。也在須臾過後熄滅,這已並不十分漫長的寂夜,重歸了安寧平靜。先前的一切,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一樣。空氣裡瀰漫著的淡淡藥味,也被花香給掩了過去,不細細去嗅,便不會察覺。

  沙漏裡的細沙,一點點流逝。

  終於,這濃重的夜色裡,多了一點極其輕淺的腳步聲。

  若生如果不是屏息躺在那,只怕也不會注意到這輕得幾乎就要聽不見的動靜。

  隨後。「吱呀——」一聲響,似有人推開了門。

  她照舊沒動,蜷在薄被中,像是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蠟像一般。

  她在心底裡輕輕數著,一步、兩步、三步……那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了。忽然,「嘭」的一聲,黑暗中有什麼重物倒地了!而後屋子裡便大亮了起來,若生遂一把掀了被子起身,趿了鞋子往房外去。

  扈秋娘正蹲在地上打量著不速之客,見她出來。輕喚了一聲「姑娘」。

  綠蕉則匆匆取了件外衫來,為衣著單薄的若生披上。

  「是個小丫頭?」若生低頭往地上看了一眼,皺眉低聲問道。

  扈秋娘面色微異。小聲道:「姑娘,這是我們白日裡才在園子裡見過的拾兒。」

  「哦,是她……」若生聽見她說是拾兒,心中倒也沒有太過驚訝。

  她先前就已懷疑上了梅姨娘,這會來的人是拾兒,反而瞧著更沒錯了。若生看一眼扈秋娘,問:「可知如何問話?」

  扈秋娘在連家也有幾年了,雖然一直在外頭,並不在京城宅子裡辦差。但到底是跟過雲甄夫人的人,問個話自然是不難。她正色對若生點了點頭。道:「奴婢領了她去後頭。」

  「仔細著些,不要打草驚蛇。」若生心知這些事上扈秋娘遠比自己厲害。聞言便也只頷首道好,叮嚀了兩句。

  扈秋娘應個是,轉眼就將拾兒像抗麻袋似的給抗了起來,三兩步就將人給帶了下去。

  倚欄嬌的毒,來得兇猛,去的卻也快。

  她們吃了藥沒過多久,那些中毒之後的癥狀,就都漸次消了,至這會,已是沒有大礙。

  可綠蕉不放心,又自責,覺得是她沒有照料好若生,這才叫自家主子也中了招,她簡直罪該萬死。她又一貫是個實誠人,這般想著就也這般告訴了若生,若生聽了倒笑起來:「防不勝防的事,怎能怪你。」頓了頓,她朝著方才扈秋娘退下去的方向指了指,繼續道,「你若自責,過會叫她聽見了,她豈不是更要自責起來?」

  綠蕉跟著她,是為了照料她的起居,而扈秋娘,就又帶了一層保護她的意思,結果鬧了這麼一齣,即便主子不怪罪,扈秋娘這心裡恐怕也不會好受。

  綠蕉聽了覺得甚是有理,便也趕忙點頭應是,說奴婢再不提這事了。

  果然,少頃扈秋娘回來,綠蕉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那意思來,便一直低著頭,不敢正面看她。

  扈秋娘上前來,道:「姑娘,那個拾兒的嘴,頗嚴。」

  若生往前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心裡自然也沒有底氣,聞言皺起了眉頭:「可是需要時間?」

  扈秋娘只說拾兒嘴嚴,卻沒說不能問出話來。

  「是,奴婢同她耗一耗,她終究會耐不住的。」扈秋娘坦然解釋。

  若生盤腿坐在床沿,目光鎮靜:「好,那就依你的主意辦。」然而話說到這裡,若生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同扈秋娘道:「我親自去見一見她。」

  扈秋娘訝然:「姑娘要親自審問?」

  若生一面下床穿鞋一面搖頭,她哪裡會這些,只是有件事她方才突然間想到了,就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待到穿好了鞋子,她就道:「綠蕉將這屋子裡的東西收拾收拾,秋娘跟著我一道去。」

  扈秋娘想了想,隱約間也明白過來她是要去問什麼話,便也就陪著若生過去了。

  到了充當盥洗室的耳房裡,若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牆角抱著腿哆嗦的拾兒。

  終究只是個小丫頭,再能幹,也是怕的。

  若生上前兩步。站在那,望著她的髮頂,道:「你是梅姨娘身邊的人。」

  拾兒沒有言語。也沒有抬起頭來,恍若未聞。

  若生也不惱。慢慢地在原地將身子矮了下去,放低了聲音再道:「你可是兩年前入的劉府?」

  先前在劉家的花園裡,扈秋娘發現了拾兒後,江氏的女兒錦娘因為心有不滿,後來不經意間嘟嘟囔囔說了好些事,比如拾兒是幾歲入府的,她先前瞧著拾兒不錯想要來了,卻不想人去了梅姨娘那云云。說了好一通話。

  若生因想著梅姨娘,一邊聽一邊也悄悄記住了不少。

  也不管拾兒將腦袋抵在膝蓋上,一言不發,她像是自語似的問了一句又一句,最後道:「這府裡,應當有個與你年歲相仿,名叫雀奴的女孩,不知你可曾見過?」

  若生問了這麼一句,可心中卻其實並不抱希望。

  雖然拾兒也是兩年前到的劉家,同雀奴被劉刺史買下的時間差不離。但她們沒有見過面的機會,更大。

  然而誰知若生的話音才剛落,一直沒有出過聲的拾兒忽然將頭抬了起來。飛快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山野間的小獸一般。

  若生一愣,旋即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知道她?」

  拾兒緊緊抿著嘴,依舊不吭聲,只這回卻沒有再將頭低下去。

  「你知道她!」若生見狀,心中已然明白過來,拾兒即便不曾見過雀奴,必然也是知道的,「我同你做個交易可好?」

  拾兒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拋出這麼一句來。身子一僵,往牆角縮得更厲害了些:「什麼交易?」

  她有興趣了。

  若生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告訴我雀奴的事,我給你自由。」

  但凡家中有錢能將日子過下去的人。又非家生子,有幾個願意一輩子給人為奴為婢的,然而贖身不易,銷籍更是艱難,「自由」二字是十分誘人的。

  若生不等她說話,再加一份籌碼:「再許你五百兩銀子。」

  拾兒的雙目驟然瞪大。

  一年能有個十幾貫錢,已是不錯,五百兩對她而言,堪比天文數字。

  拾兒咬住了嘴唇,身子緊緊縮成了一團,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面上神色變了又變,到底是年紀小,禁不住大風浪,「您怎麼知道雀奴?」

  「她就像是我嫡親的妹子。」若生的眼神很溫和。

  拾兒一時看得失了神,良久方道:「其實我不認得她……我只是、只是曾經見過她一面……根本算不得認識……」

  若生搖搖頭:「你只要將見她那一面的情形說出來即可。」

  拾兒用力抿了抿唇:「我初到劉家的時候,在漿洗房上當值,漿洗房在劉家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地方,有一日我正在洗衣,也不知從哪突然衝出來個人,一下就把我給撞翻了,連井邊的水桶都給摔了出去。」

  「那人就是雀奴?」

  「我那會並不知她是誰。」拾兒臉上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驚恐起來,「我爬起來一看,地上倒著個人,身上臉上都濕漉漉的,有隻眼睛是藍色的……她身上穿的是綢,不像是府裡的丫鬟……我就以為是府裡的姑娘,趕忙上去扶她,可誰想到她忽然爬起來就要往水井裡跳!我拉也拉不住,急得要哭,她卻還來掰我的手指。」

  若生聽得眼皮直跳。

  「我沒拉住…」拾兒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聽見後面鬧哄哄的,有人在找什麼如霜……她就在井裡面無表情的說,我不是如霜,我是雀奴……」

  拾兒顫慄了下:「她掉下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46 PM

第089章 交代

  若生心尖一涼:「她死了?」

  「我害怕,連地上的衣裳都沒有撿起來,就一口氣逃走了……」拾兒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是活是死。」她不敢說,她當時因為害怕,未及雀奴話音落地,便已然先鬆了自己的手,眼睜睜看著雀奴掉了下去。

  那井裡的水很深,當時又正值隆冬臘月,井水冰一樣的冷,她的手泡在盆中浣衣,凍得通紅通紅,就像是廚房角落裡那爛了的蘿蔔似的,一按就是一個小小的坑,半天才能恢復如常。

  這人,整個兒落進了深井裡,凍也能凍死了,更何況一冷,身子一麻,那用不了一會就能像塊石頭似的沉下去,溺斃了。

  但看著若生的眼睛,她只搖頭道:「但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她。」

  所以雀奴,興許是死了,興許又還活著。

  她沒有親眼目睹,自然也就沒有辦法明確。

  若生的一顆心亦像是落入幽深古井的石頭一樣,「撲通」一聲,在刺骨的水裡不斷地下沉,再下沉,彷彿深不見底。

  良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他們叫她什麼?」

  拾兒愣了下:「似乎是叫如霜。」

  「如霜?」若生的眉頭倏忽皺緊,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來回咀嚼。她同雀奴住在一道相依為命的日子裡,雀奴並不曾提及過「如霜」這個名字,但雀奴的確曾經說過。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用的都不是屬於她的名字。

  雀奴,其實只是她的乳名。

  吳亮不是個東西,有了雀奴後,就連見也沒見過她幾面。更不必說為她親自取名。因著雀奴的生母去世前喚她作「雀奴」,眾人後來也就都這般喊她。

  她娘是東夷人,東夷崇尚的圖騰,據聞便是只模樣古怪的大鳥。

  是以,她的乳名裡,也帶了個雀字。想來她那背井離鄉多年苦苦求生的母親心中,至死也都是懷念故鄉的。

  雀奴同她娘其實也不親近,她娘去世的時候,她年歲尚小,並不知事。但待她長大。見慣了嫡母兄長等人的醜陋嘴臉後,就不免對死去的生母多了幾分想念,這想念到最後越來越濃,也就全變作了那個乳名。

  若生和她在一塊過了很長一段日子,二人身上流著的血雖是截然不同,但心裡頭,卻是比嫡親的姐妹還要更加親近的存在。

  如果沒有雀奴,就不會有如今的她。

  如果沒有她。世上大抵也就在那時便沒有雀奴這個人了。

  她初遇雀奴的時候,恰逢大年三十。

  天上飄著白茫茫的鵝毛大雪,四野寂寂裡不時傳來幾聲炮竹聲。那原本應當喜慶的喧鬧,不管是落在她身上,還是落在雀奴身上,都沒有一星半點的喜氣。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心底裡卻是不想死的,於是苦苦掙扎。妄圖活下去。

  而雀奴當時,卻正在準備赴死。

  懷抱著沒有一絲相同信念的兩個人。在那個深冬的夜裡,相遇了。

  她像是在暴風雨來襲的大海上胡亂掙扎求生的人。拼了命的抱住了雀奴的腿,抱得那樣緊,哪怕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也死死不肯鬆手。

  許久以後,當她們一道坐在窗下,迎著明媚的日光,做針線活的時候,雀奴憶起往事來,難得笑了笑,說她當時那模樣,活像是剛從地裡頭爬出來的惡鬼一般,好容易抓住了個人當替身,就怎麼也不肯撒手了。

  若生聽得哭笑不得,但仔細想想卻也是那麼一回事。

  她差點,將雀奴的褲管都給抓破了……

  指甲許久不剪,蓄得頗長,平素沒有用處,那會倒是極有用。

  但雀奴說完,斂了笑,卻鄭重同她道了謝。

  明明是雀奴救下了她,照料著她,明明是她虧欠了雀奴無數,可雀奴卻來向她鄭重其事地道謝。

  若生也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遇見她的時候,雀奴心裡頭的打算。

  那孩子當時,已覺世上了無生趣,想去九泉之下見母親了。即便她當年好不容易才從惡人手中脫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過得兩年,她自己卻不願意再活了。

  如果不是遇到若生,她一定死在了那個除夕之夜。

  一個人孤身在外,沒有任何一個能夠依靠的人,又生了一雙人人覬覦的眸子,雀奴的日子,一直過得都不好。

  若生看著她的那雙異眸,心裡的酸澀幾乎要滿得溢出來。

  雀奴在日光下微笑,碧藍色的那隻眼睛,清澈得湖水一般,她說,你能活著,我也一定能。

  這世上,再沒有比活下去更難的事了……

  她們的出身迥然,經歷亦是大不相同,但老天爺既將她們送作一塊,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若生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宣明十七年時,她便知道,這一次是時候由她來回報雀奴的恩情了。

  她依靠昔年從雀奴口中零星得來的信息,找到了雀奴的生父嫡母,又一路找到了劉刺史,而今更是從拾兒口中驗證了當時鄭氏說過的話,可見雀奴離她已是咫尺之遠而已。

  所以不管說什麼,她都不相信雀奴會死在那口水井裡。

  只是一口水井而已……

  不過區區一口水井而已!

  雀奴一定還活著!

  若生將心中紛雜的念頭一收,正色問拾兒:「可還記得當初找她的那些人都是誰?」

  拾兒搖搖頭:「這哪能記得住,而且我當時也只是聽見了聲音,並沒有看到人……」

  若生蹙一蹙眉,站起身來轉過臉向扈秋娘道:「天馬上就要亮了。」

  外頭昏暗的天色。已經慢慢見了白,即便隔著窗子,屋子裡的人也能感覺到外邊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陽,會有多燦爛。

  「奴婢立馬就將來龍去脈給問出來。」扈秋娘笑了下,一面當著拾兒的面將袖子往上撩了撩。她生得人高馬大,若非一張臉尚算清秀,乍然看去就不像是女兒家,而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

  拾兒盯著她的手,打了個激靈。

  扈秋娘往前邁了一步,而後抬手。

  拾兒嘴裡「哎」一聲。身子下意識往邊上躲了躲。

  若生便適時出言道:「暫且等一等。」

  「姑娘?」扈秋娘聲帶困惑。

  若生對拾兒道:「再加五百兩,你把梅姨娘吩咐你做的事情說與我聽。」

  拾兒霍然抬起頭來,一張臉上滿是震驚:「再加五百兩?」那就是一千兩了!足足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

  若生見狀,朝扈秋娘擺一擺手,財大氣粗地道:「去取一兩千的銀票來。」而後她看著拾兒輕笑了聲。「寶通錢莊,你自去兌了就是。」

  寶通錢莊,也是連家的,只是知道的人並不多。

  少頃,扈秋娘從綠蕉那領了銀票來交給若生,若生便直接將銀票塞進了拾兒手裡,口氣泰然自若地道:「你點一點。」

  拾兒顯然被她這闊綽的做派給驚著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厲害。一雙手捧著銀票,顫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個不休。過了好一會,她才哆哆嗦嗦地將銀票給點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兩。

  拾兒咽口唾沫,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當真給我?」

  「你說了自然就給你,這是交易,銀子是你應得的。」若生眉眼彎彎。「我說話,也從來都算話。」

  拾兒攥緊了銀票:「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劉家?」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急切得很,劉家在她口中就像是個龍潭虎穴。

  若生聽出了幾分意思。面上笑得愈甜:「你何時想走,我就讓你何時走。」

  拾兒低下頭去:「姨娘讓我到了時辰就來搬花。」

  「什麼花?」若生問。

  「奴婢不知道那是什麼花。」她話中已從先前的「我」變作了「奴婢」,聲音聽著也恭敬得很,「姨娘只說那花的莖先紫後綠,花開為白,十分容易辨認,一看就知。」

  「將花搬去哪裡?」

  「梅姨娘只讓奴婢將花送去她院中。」

  若生挑眉:「還有呢?」

  拾兒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將腦袋低下去:「她讓奴婢不管在這屋子裡看到了什麼,都不許聲張。」

  「先前花園,也是她支使你去的?」若生笑吟吟。

  拾兒說到這裡,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了,便點了點頭。

  若生話鋒一轉:「說一說梅姨娘的事,她的孩子,是怎麼沒的。」

  拾兒頓了頓:「那事,奴婢也不清楚,府裡的下人私下都傳,說是夫人給弄沒的。」說著說著,她的膽子似乎大了些,「可奴婢看著卻不像是夫人做的,夫人平素真的是連隻螞蟻也捨不得踩死……」

  至於梅姨娘,那就不同了,雖然她面上看著也是溫溫柔柔的,可沒人的時候,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翳,總能叫無意間撞見的拾兒渾身一冷。

  那眼神,忒嚇人。

  拾兒抓著銀票,輕飄飄的幾張,卻像是山一樣重,又像是烙鐵,握在掌心裡,滾燙的。

  她被這熱意一激,嘴裡的話也越發流利起來,很快就將梅姨娘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外頭的天色也逐漸亮了許多。

  最後,她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句:「梅姨娘,於栽培花木一事上極擅長。」

  若生皺了下眉頭,微微頷首,轉身要走。

  拾兒在後頭追著問:「姑娘,眼下是否就能讓奴婢離開?」

  她迫不及待就要離開了。

  「眼下,恐怕是不能。」若生轉過身去看了她一眼。

  拾兒張皇:「您說您說話算話的!」

  若生笑:「眼下這情形,正好能打一詞。」

  「什麼?」拾兒有些傻眼。

  「出爾反爾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2-28 11:52 PM

第090章 溫柔塚

  拾兒面露震驚,張皇地張了張嘴,可未及言語,便被迎面而來的一塊巾帕給嚴嚴實實堵住了嘴,掙扎半天也只發出幾聲嗚咽來,連她自己亦聽不懂這是在說些什麼。

  她久去不回,梅姨娘心中也漸漸生出不安來。

  外頭黑沉沉的夜色早已被晨風吹散,露出後頭薄白的天光來。

  啟明星甫一升起,天空便也跟著泛出淺淡的橘色。

  梅姨娘坐立難安,想想那盆花,又想想拾兒,終是一咬牙,站起身來,幾步走至窗邊,將緊閉的窗子推開了細溜兒一道縫,舉目往外看去。小徑幽深,上頭空無一人,檐下懸著的燈尚未熄滅,仍照得長廊亮堂堂的。

  然而梅姨娘定定看著,胸腔裡因為緊張而「怦怦」直跳的那顆心卻像是沉入深潭一般,只覺周圍漆黑一片,那廊下的光明,絲毫照不進她心間。

  她盯著看了片刻,始終不見拾兒身影,心頭愈加焦躁,兀地一抬手將那微微開了道縫的窗子,「哐」一聲,又給關了回去,而後轉過身去,面向了不遠處的那張大床。

  天氣逐漸熱了起來,那床上掛著的帳子卻還是冬日裡用的,看上去又厚又重,沉甸甸地垂在那,將一張羅漢床籠得嚴絲密縫。

  梅姨娘趿著蠕珠繡鞋,腳步極輕,一點點朝著那張大床而去。

  到了近旁,帳子裡「呵呵」的奇怪聲響,就驟然清晰了起來,像是一隻破敗的風箱,吹——吹——吹——發出的聲音卻殘舊而不成樣子。

  她似懊惱般。霍然揚手將帳子一掀,撩起了一角來,帳後錦被霎時映入眼簾。

  也是極厚實的冬被,初夏時節裡只這般瞧著,也似要叫人熱出一身汗來。更不必說躺在那下頭的人。

  此刻被捂在這床被子下的人,亦是熱壞了,面色漲紅,額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子,喉嚨裡發出的「呵呵」聲,聽上去也像是在喊熱一般。

  梅姨娘抬手扇了一巴掌過去。嫌惡地皺緊了眉頭,而後才不情不願地將那被子掀開了一側。

  錦被底下的人一動也不動,只大口喘著氣。

  瞧那眉眼,赫然就是劉刺史。

  他被梅姨娘一記耳刮子打得偏過臉去,嘴一歪。口涎橫流,將好好一枕頭給染得濕噠噠的,令人作嘔。

  梅姨娘看著,厭憎極了,那原本就已經皺得緊緊的眉頭,這會更是將那一個「川」字印得幾要深入骨髓。

  劉刺史嘴裡嗚嗚嗚嗚個不休,大睜著眼睛斜著瞄她,眼神彷彿淬了毒。

  梅姨娘冷笑。明知他已無法回應,仍道:「怎麼,如今知道不好受了?」

  她心中煩悶。索性也不再去看他,只一把在床沿坐下,鬆了手,任由手中的帳子滑落下來,將自己也籠了進去。她背對著劉刺史坐,眼睛望著牆角矮几上的一隻三足青瓷小香爐。口氣愈發譏誚:「事事留一手,倒是沒錯。可你既在他手下討生活,就該把招子放亮些。既要私藏賬簿,那便藏嚴實了,將口風也收緊了,何苦就漏了風聲禍害了自己?」

  劉刺史喉間的「呵呵」聲愈響,似是恨極。

  「恨毒了我?」梅姨娘笑得更冷,更漠然,「真真是個傻子……」

  打從她踏入劉家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有指望過能真叫劉刺史對自己動心過。何況那玩意要來也無用,她不稀罕。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劉刺史竟然也是枚多情種,不過一個妾,也是日日溫存,視若珍寶。

  但梅姨娘也知道,自己當初下的那步棋,在這場博弈中起了極大的作用。

  因為失去了那個孩子,她在劉刺史心中的模樣就顯得愈發的楚楚可憐,柔弱萬分。

  劉刺史娶過兩房妻室,可不管是前頭那位還是現如今的江氏,都沒有能像她這樣的,紅袖添香,嬌柔嫵媚。

  他極好這一口。

  梅姨娘也就樂意叫他陷進去。

  久而久之,劉刺史也就真拿她當個角看待了。

  然而美人溫柔鄉,英雄塚也。

  而且劉刺史恰恰還稱不上是個英雄。

  劉刺史這枚棋子,一貫是極有用的,上頭也願意留著他。他官做得不錯,為人也不算笨拙,野心亦有,這就夠了。是以梅姨娘要做的事,也僅僅只是用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旁,監視而已。

  只要他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誰也不會動他,興許他長命一些,還能活到百歲混個人瑞的名聲。

  可劉刺史安分嗎?

  說安分,也不安分。

  他既有野心,當然也就知道未雨綢繆的要緊。

  如果不是那天夜裡,他醉糊塗了,恐怕他今日也不會以這般狼狽的姿態躺在床上等死。梅姨娘猶記得,那天劉刺史興緻頗好,囑她溫了幾壺酒後,又要她在旁彈琴助興,一會吟詩一會胡亂唱曲的。

  等到酒過三巡,酒意漸漸上了頭,他就伸長手臂攬了她進懷中,探手往她衣衫下頭去。

  她滿心厭惡,可面上仍笑吟吟的,想著他平素也不過脫了衣裳摸上幾把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必她多加應對,便也就由得他去。

  不曾想他事先服了藥,又吃了酒,竟比往常厲害上許多,揉著她折騰了很久。

  她幾要作嘔,正要推開他想法子敷衍過去的時候,驀地耳垂一燙,然後便聽到他粗喘著的聲音說,「一個個的皆以為老子是條狗,卻不知他們的狗命都在我手裡……」

  他應是醉得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嘟嘟囔囔說了好些這樣的話。

  梅姨娘當即怔住,想著他這話說得怪異,立刻伸出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佯裝著,嬌聲問:「老爺手裡有什麼寶貝在?」

  「寶貝?那是當然……」他赤紅著雙目,「他們做過的蠢事,我都一樁樁記下了……」

  她如遭雷擊,思及自己留在他身邊幾年,竟從不知道這件事,頓時渾身發冷,趕忙追問起來。

  可看著已經迷迷糊糊的劉刺史,卻只嘀嘀咕咕罵起人來,絕口不提方才說過的話。

  梅姨娘明白過來他手頭必有一本賬簿在,但賬簿在哪,才是最打緊的。

  一等劉刺史睡熟,她便翻身下床,將這消息給送了出去。

  可不等消息回來,翌日清晨天色尚未白透的時候,劉刺史先醒了,他先揉著太陽穴吩咐她沏茶,後來忽然將手落下,眉頭一皺,張嘴就問:「我昨兒個夜裡,是不是說了什麼?」

  梅姨娘哪裡敢應,只笑著將茶杯遞了過去,搖頭道:「老爺誇婢妾的琴彈得愈發好了。」

  劉刺史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才點點頭將茶杯接了去。

  因著外頭落雨,屋外的天色仍有些暗沉沉的。

  梅姨娘在室內點了燈。

  劉刺史忽然說:「悶得慌。」

  梅姨娘愣了下。

  他就要她陪著他出去看雨,梅姨娘只得應下,到了廊下,他突然又問:「你當真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話?」

  梅姨娘心頭一跳,知曉他只怕是迷迷糊糊記得的,又見他神色漸凝,似有殺機,當即沉下紛雜心緒努力笑了起來:「老爺您這是怎麼了?別是做了什麼怪夢?」

  「怪夢?」劉刺史低低道,「不像是夢。」他仔細地看著她,長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再喜歡,也終究只是個女人。

  他緩緩抬起了手。

  梅姨娘瞧見,毫不猶豫,率先推了他一把。

  劉刺史猝不及防,沒有料到她竟會突然向自己動手,腳下一個趔趄,踩進了濕漉漉的雨水中,一滑,「嘭」地一聲摔了下去,後腦勺重重磕在了台階上。

  梅姨娘這時才有些慌張起來。

  她還沒有找到「賬簿」,甚至沒有得到回信,劉刺史還不能死。

  上頭只讓她看著他,可沒有給她權力殺了他。

  她在府裡汲汲營營幾年,想要將這事掩過去,乃至瞞住了江氏,都不是什麼大難事,可劉刺史的傷情,卻是她無能為力的事。

  大夫來看過,搖搖手,哎喲大人這病,只能暫且吃著藥,再看看情況。

  話說得十分模稜兩可。

  興許能好,興許一輩子就都這樣了。

  梅姨娘抹著淚送了大夫出去,轉頭就去找人滅了口。

  她尚未找到東西,劉刺史的命,就還得留著。可東西藏在何處,劉刺史不說,他們也就只能像是無頭蒼蠅似的四處瞎找。她匆忙之間送出去的消息也得了迴音,命她務必將賬簿找到,同時還要堤防著會有另外的人搶先一步。

  因為劉刺史既然能在那樣的情況下不慎透露出要命的消息來,這世上就絕不會只有他們才知道賬簿的存在。

  然而四處都尋遍了,依舊不見那本賬簿。

  梅姨娘不覺疑心賬簿是否被劉刺史藏在了外頭某一處,甚至於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平州,所以他們才會遍尋不著。

  所以她已然下了決心,要在殺掉劉刺史後脫身而去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劉家來了客人。

  拾兒回來告訴她,其中一位是特地來拜訪夫人的,據聞是京城連家的三姑娘。

  她彼時正在彎腰搬花,聞言手一鬆,「哐當」一聲,好好的一盆花,霎時枝葉殘破,躺在了一地碎瓷和泥裡。

  她怔怔看著,眼眶驀地熱了起來。

  裴家當年,似乎也是這樣「哐當」一摔,就碎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08:27 AM

第091章 滅頂之災

  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聲音微哽,背對著拾兒問道:「沒有聽錯,果真是京城連家的姑娘?」

  「沒有錯,奴婢聽得真真的!」拾兒重重點頭。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禁不住咬牙切齒低低念出了一個名字來:「雲甄夫人!」

  拾兒沒有聽清:「姨娘說夫人怎麼了?」她誤以為梅姨娘是在說江氏。

  梅姨娘聽了,也不分辯,只低頭看著地上的殘花吩咐道:「將東西仔細收拾了,我去去便回。」藉口劉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這些日子以來,也就沒有任何人膽敢不得命令自行進去,所以即便離開一會,梅姨娘也不怕會有人發現劉刺史的不對勁。

  她便暫緩了離開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後去了前頭,以劉刺史的名義,同江氏胡亂說了兩句話。

  說話間,她的目光,總像是不經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極年輕的模樣,瞧著不過豆蔻之齡,然而年歲雖輕,眉眼間隱隱流露出來的盈盈意味,已是極美。

  她用眼角餘光瞄著,舌根一澀,腦海裡就再次浮現出「雲甄夫人」四個大字來。

  京城連家的掌權人,姿容高貴冷艷,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個活得極肆意,極張揚的女人。

  梅姨娘長至如今,只見過她一面。那還是在許多年前,她歲數尚小的時候,曾遠遠的看見過雲甄夫人一眼。

  華服高髻。玉容無雙,似乎只是輕輕一抬手,那股氣韻就足以叫人艷羨了。但是她心中沒有羨慕……

  又或者,當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臟裡,也是藏了艷羨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憤恨更加濃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憤恨之外的情緒,只要一出現,就會被這股黑暗給吞噬殆盡。上頭永遠沒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幾何時,她胸膛裡的那顆心,也是鮮紅而透亮的,那樣的乾淨,沒有一絲因憤恨而瀰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她十歲,還是個孩子,仍是天真無邪的年紀。每日裡,晨起後去向祖父母等人請安,而後跟著祖父去裴家的花圃裡轉悠,跟著祖父學如何培育花木。母親說,她將來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應傳授給她的,但她生來就有天賦,祖父惜才。故而才願意親自帶著她教上一些。

  父親也疼她。

  疼到何種地步呢?
 
  母親讓她跟著嬤嬤學針線活時,她不願意,母親訓斥女兒家怎可連半點女紅也不會,來日嫁為人婦,難道連一雙襪子也不為夫君縫製?手藝如何不論,是否願意不管。但這份心意,總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願意聽。

  母親惱火,父親便出來打圓場。說不願意便不願意吧,裴家的姑娘,會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將來給梅姐兒招贅。

  他說得振振有詞,又覺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來。

  母親更惱,說見著他們父女倆就生氣,擺擺手趕他們走。

  她趕忙溜走,可跨出門去又憂心母親是真的生氣了,遂跟父親大眼瞪小眼,倆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誰知叫母親看個正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訓她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再過個一兩年,就能慢慢說親了,成日裡還跟個猴兒似的。

  說完又訓父親,沒有半分嚴父模樣。

  她也一直以為父親總是笑呵呵的,脾氣好,可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板起臉來,也是極嚴肅的。

  母親則是反著的,臨了臨了,一貫較之父親嚴厲許多的她,哭得像是淚人兒似的,滾燙的淚珠撲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燒一樣的熱,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氣,亦是一陣一陣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聽見「劈哩啪啦」的聲響,在耳邊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頭燒毀的聲音,一點點從裡頭炸開來。

  裴家的角角落落裡,都是祖父跟父親平素親自種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難買的珍品。

  她聽著那聲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煙熏火燎的,她連究竟是哪一株被燒毀了也看不清。

  母親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煙霧裡,朝她嘶聲力竭地喊:「快跑——」

  她連頭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淚灑落在身後,像斷了線的珠簾,那樣多、那樣多的淚水……自那以後,她便鮮少再哭了,人的淚,似乎只有那麼多,那樣撕心裂肺的哭過一場後,這淚啊,以後就很難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過一般,變得火辣辣、黑漆漆的。

  裴家的園子,每一條小徑,每一棵樹,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難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臨終的那一句遺憾「快跑」,拚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還是跑得兩眼發黑,力氣不支,踉蹌著摔在了地上,咬牙哭著又爬起來,蜷縮到了角落裡。耳畔的金石之聲,也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她駭極,雙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來,可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咬著唇,嗚咽著。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裡霎時遍布鐵鏽味。

  朝廷鷹犬,似獵鷹,又似獵犬,兇猛而殘酷。

  即便是當年不過十歲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斷沒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經去了,母親也去了,父親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親了,就連她年幼的弟妹們,恐怕也難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還能再見他們。

  她睜開了緊閉的眼睛,準備再看一看這熟悉的園子最後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個人。

  她倉皇抬頭,撞進了一雙陌生的眼睛裡,是個儒生打扮的男人,看著比她爹更年輕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連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兒?」他問了一句。

  她回過神來,起身便跑,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來!」他一把將她背了起來,帶著驚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煉獄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極小的門,藏在花木間,是她爹當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們可以從母親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兒用的,連母親都不知道這門在哪裡。但他背著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說他是父親的摯友。

  救出她後,他問及弟妹身在何處,想要將他們也一道帶走。

  她連思量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工夫也沒有,恨不能立即告訴他,他們都在哪裡,可她半點不知,事發的時候,她同母親在一道,弟妹們應當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長嘆了一聲。

  後來,她跟他去了京城,捨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無一人,偌大的宅子,也盡數燒成了灰燼。

  從那一天起,她心裡就充滿了憤恨,恨意那樣強烈,又無處發洩。

  她想報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卻告訴她,這個仇,她報不了,因為她的仇人,是連家,是雲甄夫人。休說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對付得了。他領著她遙遙去看了雲甄夫人一眼,告訴她,若真想報仇,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得等。

  等到時機成熟,大仇方可得報。

  他說,「梅姐兒,這仇也是我的仇,連家終有一日,會付出代價的。」聲音是輕的,話語裡的意味,卻格外的深沉。

  她淚如雨下,抱著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時會怔怔地看她,低喃:「這雙眼睛,真像她。」

  很像,像誰?

  她不知道。

  但是她慢慢的長大了,他也日漸成熟穩重起來,走得越來越遠,站得越來越高。

  多年以前,她想到雲甄夫人時,只覺得報仇二字,遙不可及。但是如今,她再去看,就覺得那日子是一點點越來越近了,很快,似乎就要到觸手可及的地步。

  她一時歡喜,同他表明了心跡。

  他面上卻並沒有歡喜之色,只是眸光漸黯,終於轉過臉去,疏離而淡漠的說了一句,「哪怕再像,終究也還是不一樣的。」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來見過她。

  直到那一天,他官服未除就來見她,頭一回提起了劉刺史。

  那樣的事,她原不該答應的,即便裴家沒了,她也依舊還是裴家的女兒啊,是父親手心裡的明珠,可看著他的眼睛,她不知不覺便應下了。

  他很高興,說梅姐兒,這件事我只願意信你,我知道你必不會讓我失望的。

  她得了這話,也是歡欣鼓舞,渾身一熱,這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叫連家人也嘗嘗裴氏一門受過的苦難,只要有那麼一天,所有的一切就都值了。

  於是,她到劉刺史身邊,成了他的梅姨娘。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向身旁的帳子,上頭著蔥鬱的花草,開得像她記憶裡裴家園子裡的花一般茂盛。

  天色已經漸漸大亮,拾兒還未回來。

  她看一眼劉刺史,眼中瀰漫起殺意來。

  忽然,外頭有人來稟,說夫人請她前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08:33 AM

第092章 強硬

  梅姨娘將將要抬起來的手,又緩緩落了下去。

  時辰尚早,江氏也從來不曾給她立過規矩,更不必說如今劉刺史正在「病」中,她在旁侍疾,江氏這會派人請她過去做什麼?梅姨娘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來,腳下未動。

  外頭來傳話的丫鬟,卻是急了,又催促了兩聲。

  依著往常,怕驚擾了劉刺史,梅姨娘斷然沒有繼續耽擱下去的道理,她沉思片刻,終於還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簾子一撩,人已到了外邊。傳話的丫鬟鬆了一口氣,再次催促:「姨娘,夫人的口氣很急。」

  梅姨娘心中疑惑更盛:「可有說是為了什麼事?」

  「這倒是不曾,只說讓您去一趟。」

  梅姨娘微微頷首,說了句「走吧」,隨即邁開了步子朝著江氏那去。

  初進劉家的時候,她也拿江氏當個人物看待,畢竟是劉刺史的正妻,而且劉刺史同前頭那一位的感情只是平平,倒同江氏又生了一雙兒女,沒準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好得很,根本沒有外人能插足的地方。所以一開始,她面對江氏的時候,是十分謹慎而小心的。

  可慢慢的,她便發現江氏其人根本不足為懼。

  她輕輕鬆鬆地就讓劉刺史看中了自己,甚至於沒用多久,她連身子也有了。

  然而,這個孩子來得這般不合時宜。

  她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他,她一直都十分仔細,生怕自己會懷上劉刺史的孩子,可不曾想到底還是失算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依舊不會留他。她連猶豫也不曾猶豫分毫,便狠心地將他當做一步好棋落了子。

  從此以後,不僅劉刺史待她更加不同,江氏那綿軟性子菩薩心腸的人,即便被人誣陷。也仍當她是個可憐人,反而心懷愧疚。

  她在劉府裡的地位,一點點穩固。

  於劉刺史那樣的男人而言,正妻是用來敬的,而妾才是拿來交心跟寵愛的。

  在這一點上,江氏連為她提鞋的本事也無。

  但她本意不在爭寵上。對這些事也無甚興趣,劉刺史不過是枚棋,江氏更是根本就連棋也稱不上。

  梅姨娘心底裡,對江氏視若無物。

  江氏既使人請她去,那她就去。左右江氏也使不出什麼妖蛾子來。

  然而繡鞋才剛剛踏上台階,她邁開的腳步就頓住了。廊下站著的幾個婢女中,有一人令人印象深刻,她只在昨兒個見過一面,這會再見卻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連三姑娘身邊,喚作扈秋娘的貼身婢女。

  梅姨娘的腳步鮮見的踟躕起來,久久不曾邁上去。

  廊下的丫鬟瞧見了她。便迎上來,墩身一福:「姨娘,夫人候著您呢。」

  「不巧。我這肚子也不知怎地,突然疼了起來……」梅姨娘捂著小腹,低低「哎喲」了聲,蹙著秀眉,臉色也果真白了下來,「我去去便回……」

  言罷。她轉身要走。

  那丫鬟上前一攔,急聲道:「姨娘。夫人等了好些時候了,說不管怎樣。都要請您先進去見她一面!」

  梅姨娘聽著這話強硬得不似江氏往常會說的,眼皮一跳。

  「您左右都已經走到這了,就且忍一忍,先去見過夫人一面不遲。」幾個丫鬟都是一早就得了吩咐的,這會不容她推脫,三兩下就將人給扶上了台階,又有婢女動作飛快地將簾子打起,半推半送的將她擁了進去。

  梅姨娘自進劉家以來,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不覺下意識將顆心提了起來。

  進到裡頭,未及站定,她就先看到了坐在江氏下首的緋衣少女,正在同江氏的小女兒錦娘說著話。

  梅姨娘面上立時神色變幻,來回幾息才平靜下來,可她心裡這會已成了一團亂麻。

  倚欄嬌怎會無用?

  她親手培育出的花,同昔年她見過的分毫不差,不可能沒有用處!

  瞥見若生的那一瞬間,她的牙便咬緊了。

  裴氏一門不復存在後,她遙遙望著雲甄夫人那張臉,曾在心中發過誓,今後若有機會得遇連家人,不論是誰,乃至老弱婦孺,但凡只要冠著「連」姓的,她皆不會放過,當是見一則殺一!

  血債當血償,裴氏一門上下數十口人,除她之外,無一人生還,連家憑什麼昌盛興隆?

  他們理應落得比裴氏一門更凄慘絕望!

  是以初見若生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按捺了多年的憤恨在頃刻間如火一般熊熊燃燒了起來,很快就將她的理智、忍耐……都燒得一乾二淨。

  況且她聽聞,來的這位連三姑娘,是雲甄夫人最疼愛的侄女。

  即便如今還不能拿下雲甄夫人,先咬掉她身上的一塊肉,叫她疼上一疼也是好的。而且她已經準備離開劉家,劉家這爛攤子,遲早也得由他們收拾乾淨,倒不如直接藉了連家的手來處置。連若生如果死在劉家,依她所知雲甄夫人的性子,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她很快,就祭出了那株她私下裡因思念家人而培植的倚欄嬌來。

  殺人不一定要見血,甚至於不必動一根手指頭。

  她還牢牢記得祖父跟父親都說過的話,倚欄嬌這種花,有傷人之嫌,不應流存於世,但祖父惜花,不忍毀去,便只將倚欄嬌藏了起來。可自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的花,卻莫名出現在了那一年裴家上貢的花木中。

  只一株,就毀了整個裴家。

  她如今拿倚欄嬌來要連家人的命,委實合情又合理。

  然而連若生還活著……

  梅姨娘想笑一笑,可面皮僵硬,連一絲微笑也難以擠出。

  她聽見江氏輕咳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上前見過江氏,又來同若生幾個問安。

  錦娘雖不喜她,但臉面從不落下,聞言也喊了一聲姨娘。

  「老爺的身子可好些了?」江氏讓人搬了錦杌來,賞她坐下。這才問道。

  梅姨娘聽她第一句問的是劉刺史,心中微寬,答:「已是好多了,昨兒個夜裡咳過幾次,但較之先前,已是見好許多。」

  江氏鬆口氣:「這便好……」

  這時。若生笑了起來,側過臉看向梅姨娘,笑著問:「怎麼不見拾兒?」

  梅姨娘心頭猛跳,但即便拾兒被捉了也不怕,拾兒對她的事知之甚少。而且她只讓拾兒去搬花,拾兒就是有心想說,也定然說不出什麼話。

  加上倚欄嬌已從世間消失整整十二載,若非她手中還留有昔年逃命之時母親塞進她懷中的百花譜,就是她只怕也記不清那花的模樣。

  故而拾兒要搬的花,也不會有人認得,她不怕。

  她勉強擠出笑意來,強自鎮定。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能知道什麼?

  她敷衍了幾句。

  江氏低頭吃茶,錦娘則盯著她看。只有若生笑吟吟的:「拾兒今兒個一早來我這搬花,我瞧她細胳膊細腿的,還生怕她搬不動,不曾想這力氣倒是不小。」

  梅姨娘笑意微滯。

  江氏抬起頭來,將手中茶杯輕輕頓在了手旁小几上,問:「這花是怎麼一回事?」

  方才一大早。若生便來同她請安,恰逢錦娘也是個慣常早起的。江氏就笑著留了她們一道說話,等著廚房送了吃食上來。

  江氏問若生夜裡可是沒有睡好。若生答花香怡人,睡得很好。

  錦娘就在邊上插話問可有喜歡的花。

  若生就說,昨兒個晴姨讓人送來的那幾盆花都很好。

  「我使人送去的?」江氏聽了一怔,隨即面色微變。

  若生就訝然道:「難道不是晴姨送的?那幾個婆子扯謊了不成?」

  說到婆子扯謊,那就是她治家不嚴,沒有主母威風,江氏眼見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說那花是自己送的了,只得強硬起來,讓人去找了那幾個婆子來問話。

  婆子又扯出了江氏身邊的大丫鬟來,說是大丫鬟吩咐的夫人讓送花去。

  江氏是越聽越覺不對勁,又揪了那丫鬟出來,那丫鬟抵死不認,說沒錯,就是夫人您先前給吩咐的。

  可江氏性子再軟和,記性卻沒那麼差,焉是這麼容易糊弄的,當下發話說她再不從實招來,就找人牙子來將她賣到那同東夷交界的苦寒處去。

  丫鬟一聽糟了,再不敢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供出了梅姨娘來。

  江氏這才知曉梅姨娘竟打著自己的旗號,做了這樣的事。

  她一向好脾氣,這回也忍不住了,急匆匆讓人尋了梅姨娘來。見到人,她仍佯作不知情,問了一句,想著她若坦白便也罷了。可梅姨娘聞言,卻裝起了糊塗。

  江氏著惱,先讓錦娘陪著若生下去用飯,自己留了梅姨娘同大丫鬟對質。

  梅姨娘抵死不認,說江氏的丫鬟紅口白牙污衊她。

  但梅姨娘嘴上這樣說著,心裡也是慌的,若生的到來,令她滿心怒火,亂了方寸,做事也就顯得不夠縝密。

  不過她的確算漏了江氏這一步,沒料到江氏竟還有今時這般強硬的時候。

  見她不認,江氏便想起方才若生無意間說起這花會不會是劉刺史讓梅姨娘送的,心頭更惱,遂道:「也罷,你是老爺的心頭肉,我若要發落你也得先經了他,你這就隨我去見老爺將這事說個清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08:38 AM

第093章 比試

  梅姨娘焉能真讓江氏去見劉刺史?她聽著江氏越發不容人遲疑的聲音,轉瞬間心中就已是百轉千回。

  與此同時,應了江氏的話隨錦娘一道下去用飯的若生,則在落座後佯裝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話,問錦娘是否會琴。錦娘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說:「學倒是勉強學會一些,稱不上會。」

  若生便笑,說她這是謙辭,不信她不會,瞧著那手指修長柔軟,就像是生來就會的。

  錦娘聽了面上一紅,嗔道:「連姐姐這是取笑我呢!」

  「這怎是取笑你?」若生頰邊笑意愈深,半是感慨半是汗顏地道,「你是不知,我在家中時,是幾位堂姐妹中琴藝最次的,先生每回聽過都恨不能從未有我這麼個學生。」

  不料她說起自己的弱處來是這般直白,錦娘愣了愣,隨後就歡喜起來,笑言:「連姐姐這才是謙辭吧?你的琴彈得定然比我強!」

  官宦世家裡,絕大多數的姑娘都有一門絕技,或是女紅又或是琴棋、茶道等等,這其中,又以京城裡的姑娘最為看重,自幼便請了名師來教授的,不在少數。即便是連家這樣,並不在乎家中姑娘該學什麼不該學什麼的,也是重金聘了顏先生為西席來府授課。

  所以長在平州,自小就嚮往著京城日子的錦娘不願意相信連家的姑娘琴藝不佳,也是情有可原。

  錦娘說完,不等若生開口,立即又道:「待用過晨食,我們命人搬了琴去園子裡。比一比可好?」

  小姑娘家家,心底裡終究還是盼著自己能比若生強的。

  若生笑著眨眨眼,揶揄道:「你若贏了,可不準笑話我!」

  錦娘雙頰如有紅雲瀰漫,但許是想著自己沒準還真能贏。下巴微微昂著,聲音裡帶上了兩分自矜:「連姐姐贏了,也一定不準笑話我!」

  「我怕是贏不了你……」若生搖著頭,笑吟吟。

  錦娘的性子面上瞧著同母親江氏並不大相同,但她們母女倆骨子裡卻是如出一轍。

  綿軟和善親切容易自我愧疚,但真遇上了事。也是會較真的,她們心中自有衡量,什麼事該堅持,什麼事又不該堅持。

  她困住了拾兒,梳洗更衣整頓過後就去見了江氏。藉口請安,閒談之中無意中提起了昨日婆子送來客房的幾盆花。那花既不是江氏囑咐婆子送去的,依江氏的性子,勢必較真查清才肯安心。

  事情出在劉府內宅,江氏身為當家的主母,這點手段跟本事不會沒有。

  若生的話,只是一個引子。

  江氏心中所想,則是火。

  只要準備妥當。星火便可燎原。

  而且不管是從若生昨日裡跟江氏交談的話中看,還是蘇彧說的那些事,皆證明江氏同劉刺史的夫妻感情雖然平平。但她一貫十分敬重他。

  梅姨娘又是劉刺史身邊很看重的人,一旦事情牽扯出了梅姨娘,江氏就不能不處置,但同時也是不好直接處置,她就只能去找「病中」的劉刺史。

  這麼一來,包著火焰的那層窗戶紙。就該破了。

  即便梅姨娘有脫身的準備,也可叫他們看一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局已布下。他們如今要做的,就是等。

  少頃飯畢。錦娘心心念念著同若生比比琴藝的事,早早命人搬了琴去園中,這會一擱下筷子,便拖了若生要往園子裡去。

  出得房門,她的圓臉上就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衝若生說:「既是比試,那就該有人評比才是,所以我方才已使人去請大哥來了。」話音頓了頓,她似懊惱般又道,「若非二哥全然不通音律,我就將他也一併請來了,這會只好麻煩大哥再去請蘇公子。」

  即便有母親在前頭說過,她還是照舊習慣於稱蘇彧為蘇公子,而非蘇大人。

  小女兒家的心思,還是那樣青澀,只怕就是她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

  若生旁觀著,被起來,心下腹誹了蘇彧兩句,跟著錦娘進了劉家的園子。

  園子裡的花,似乎開得比昨日還要穠艷繁密,香氣也更是馥郁。

  她們照舊去了昨日歇腳的那處亭子。

  婢女已按吩咐將琴擺好,邊上還擱了只三足的小香爐,清風一吹,淡青色的煙氣便裊裊而升。

  錦娘自去調音,姿勢雖稱不上嫻熟,卻比若生強的多。

  若生望著她,不覺想起了四叔家的五妹妹來,五妹妹的琴練得就不錯,側影瞧著同錦娘也有幾分相似,只是五妹妹是不知謙虛的,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她琴藝高超,甩其餘堂姐妹一個平康坊遠……

  「你這丫頭怎好讓客人同你比琴!」

  遠遠的,傳來了一聲微帶笑意的呵斥。

  若生聽出來聲音是錦娘的兄長,遂循聲望去,光看人,仍是眼生得厲害,得虧她還記得聲音。倒是走在劉大郎身側的蘇彧,仍叫她一眼便認了出來。

  想想前世遇見他的事,這八成是孽緣……

  若生想著,錦娘已收手站了起來提裙大步跑至他們身前,笑容滿面地道:「連姐姐不會惱我的!」

  劉大郎嗔她一句:「你就仗著連三姑娘好性兒,不同你計較吧!」

  言語間,一行人已朝著亭子漸漸靠近。

  上了台階站定,幾人互相打過招呼,若生依舊頓也不頓就喊了蘇彧「五哥」,蘇彧斜睨了她一眼,微微一頷首,自去角落裡坐下。劉大郎便也去了他邊上落座,然後看向錦娘,笑道:「蘇大人精通此道,你不管如何彈,都是丟臉的事,就且放開了彈一曲拿手的吧。」

  蘇彧久不居京城,當年回京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直到他跟兩個哥哥請命前往燕門,迎回父兄屍骨,世人才知蘇家最小的那個兒子回來了。

  這之後,他的名聲便在不經意間慢慢響了起來。

  畢竟他師從重陽老人。

  僅此一條,便足以令世人艷羨揣測。

  重陽老人避世而居,終此一生也只收過兩個弟子,蘇彧更是四五歲上下便住進了重陽谷中,所學必定不同凡響。

  人人都這般想,人人也都這樣說。

  在世上心目當中,他的師父重陽老人應當是個慈眉善目,身材清瘦,童顏鶴髮、仙風道骨的人。其關門弟子,也勢必是個人物。加上蘇彧性子不易親近,鮮少應帖,身邊友人也只賀咸一個,眾人口中的那位蘇大人,也就漸漸越傳越神。

  劉大郎生在宦官之家,即便不住京城,也聽過那些事。

  但錦娘是養在深閨裡的姑娘,從不知這些,這會從兄長口中得知蘇彧精於音律,當下窘迫起來,生怕自己真丟了人。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彈。

  好在曲子是她平素練慣的,第一個音若說還是緊繃著的,彈了須臾,她就自如了起來。

  一曲罷了,劉大郎撫掌讚歎:「錦娘你琴藝精進了!」

  錦娘鬆口氣,去看蘇彧,卻見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覺失望起來。

  不過只片刻,錦娘的心思就全擱在了若生身上。

  同樣的一張琴,同樣的幾根弦,怎麼琴音突然間就變成了這樣?

  錦娘吃驚地看著若生,嘴角微張,眼睛瞪圓,心中暗道:原來連姐姐不曾謙虛!

  就連坐在一旁聽著琴音的劉大郎也是震驚不已,偏又不便當著人面捂耳,只得稍別了別臉,誰知這一別,他就看到了更叫自己詫異的事。

  ——蘇彧竟然聽得津津有味!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他不禁狐疑起來,難道這琴曲是天上有而人間罕聞的妙曲?不是彈得不好,而是他們這等凡夫俗子不知欣賞?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至於坐在那,正奮力用自己不入流的琴技,磕磕絆絆彈奏著記憶中玉真彈過的曲子的若生,則渾然不知這些。

  幾年過去,她只聽過一遍的曲子,已經十分模糊,加上她的琴聲素來被顏先生稱作魔音穿耳,這會聽上去簡直曲不成調,便是她自己聽著,也覺得牙根發麻,就要彈不下去了。

  但這是同蘇彧說定了的事,她記得多少,就彈多少,不論好歹……所以若生的面上,仍是一派的雲淡風輕,悠然自得,彷彿自己指下所彈就是仙樂……

  無意中瞥見她面上神情的劉大郎,終於忍不住開始自省。

  良久,若生姿勢優雅地停了手。

  錦娘驚得合不上嘴,轉頭去看劉大郎。

  劉大郎便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連三姑娘的琴藝,令人望塵莫及……」

  若生笑著頷首:「劉公子謬讚。」

  「不不不,這琴曲在下從未聽聞,實乃出眾,連三姑娘在音律上頗有建樹。」

  若生被誇得嘴角抽搐,只好立即給蘇彧使眼色。

  蘇彧這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道:「聽了這琴音,在下也不禁手癢了。」

  錦娘大喜:「蘇公子可要奏上一曲?」

  「且試一試吧。」他落座,抬手,白淨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在了琴弦上。

  而後他竟按著若生彈過的音跟手法,將方才那曲子重新奏了一遍,但傳入眾人耳中的琴音,這一回則真的恍若仙樂。

  饒是若生已有準備,這會聽見,也是唬了一跳。

  錦娘就更是吃驚了,當即脫口道:「這不是笑春風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08:46 AM

第094章 爭論

  「這怎會是笑春風。」劉大郎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是錦娘你聽差了。」

  錦娘猶疑地看了他一眼,屏息細聽,然後搖起頭來:「是大哥你聽錯了,這曲子就是笑春風,同梅姨娘拿手的那一曲分明是一模一樣的。」

  劉大郎面色微沉:「只是一段而已,你怎就知道兩首曲子是一模一樣的?」

  這話聽似疑問,但落入若生跟蘇彧耳中時,他二人便知劉大郎也是聽出來了的,只是不知為何卻不肯承認。然而他們聽明白了劉大郎的話,性子尚且嬌憨的錦娘卻沒有聽懂,真就將兄長的話當成了問句,回道:「大哥你仔細些聽,這一段同梅姨娘彈過的曲子,是不是相同?雖然其中意境聽著似乎並不大一樣,但琴音,分明是一致的。」

  「錦娘!」劉大郎的語氣驟然低沉了下來,突然斥了她一聲。

  錦娘還未說完的話就直直咽了下去,眼裡露出些微不悅來。

  若生就站在她邊上,見狀也不禁心生疑惑。

  儘管劉大郎跟錦娘兄妹共處時的模樣,算上這一回,她也只見過兩三次而已,但是劉大郎先前待錦娘,一向很是親近溫和,如果不是一早知道,旁人初見,定然會誤以為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而且按照錦娘的話說,她同同父異母的大哥之間的兄妹之情,遠勝過她跟同是江氏所出的二哥之間的。

  比起二哥來,她更喜歡長兄。

  長兄待她,一直以來,也是再好不過。

  可眼下看。劉大郎那一聲「錦娘」裡,顯然帶上了怒氣。

  他為何生氣?生的誰的氣?

  錦娘的小嘴已經撅了起來,面上不虞絲毫不掩。

  劉大郎看看她,竟也無意緩和氣氛,但他的聲音終於還是放得輕柔了些。口氣也變得和緩許多:「笑春風這曲子,曲譜本不是坊間流傳之物,除梅姨娘彈過外,我也從未聽過旁人彈奏。錦娘歲數小,乍然聽聞,便說這是笑春風實乃不對。這琴曲同梅姨娘彈的那首笑春風。還是頗有些不同之處。」

  「大哥睜眼說瞎話!」錦娘很不滿意。

  劉大郎背著手,「錦娘,你如何說話的?」

  他是長兄,錦娘是小妹,委實不該這樣同他梗著脖子說話。錦娘心裡頭也是知道的。見他背著手瞪眼看自己,語氣就軟和了下來:「誰叫大哥不信我的話。」說她聽錯了,可不就是在說她琴技平平,甚至不好?

  錦娘不高興的是這個,言罷見劉大郎面露無奈笑意,便也勉強按捺了下心中不滿,只看看若生又看看蘇彧,驚奇道:「原來這笑春風人人都會彈!」

  「你怎地就聽不明白。這曲子並非笑春風。」話音未落,劉大郎的話就接了上來。

  錦娘撇撇嘴,來問若生:「連姐姐。這曲子叫什麼?」

  「我也不記得名了。」若生搖搖頭。

  錦娘斷言:「你昨兒個說過,似乎往前聽過笑春風,興許你便那樣記住了,這曲子就是笑春風無疑。」

  劉大郎插話:「梅姨娘十分擅琴,笑春風之難,尋常人只怕是彈不了。」

  若生微微一挑眉。心道劉大郎這話大抵也沒有錯,所以她這「尋常人」一彈。就成了魔音穿耳,換了蘇彧這「非尋常人」上手。琴音便截然不同。但她不經意間看向劉大郎的目光,不覺沉了沉。

  他怎地,似乎字字句句都在為梅姨娘說話,覺得那笑春風既出自梅姨娘之手,世上就理應再無人能比得上她,所以這曲子,不論如何像,他都不願意承認,這就是笑春風?

  思忖中,蘇彧已停了手。

  亭子裡驟然一靜,轉瞬錦娘兄妹倆爭執的聲音,就顯得清晰了起來。

  錦娘忿然道:「大哥你怎地總為梅姨娘說話,那曲子又不是只她一人會彈!」她本不喜梅姨娘,氣急之下,不由拔尖了聲音。

  劉大郎這時才像是回過神來,覺得再在亭中說下去,難免在客人跟前丟大臉,遂放下身段,好言勸了錦娘一併往亭子外去,藉口看花避開了蘇彧二人去說話。

  亭間頓時寂靜了下來。

  丫鬟們站在台磯下,看著錦娘兄妹的方向。

  若生蹙蹙眉尖,旋即舒展開來,面向蘇彧由衷感慨:「蘇大人的琴,果然是一絕。」

  蘇彧聞言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漫不經心地道:「怎麼不叫五哥了?」

  「……」若生露出諂媚笑容,「五哥……」

  蘇彧這才抬眼看了看她:「笑得同元寶想討東西吃時一般無二。」

  若生一噎,背過身去輕咳了下,說起正經事:「多謝你了。」

  蘇彧隨手撥弦,在流水一般的琴聲裡,漫然道:「不必謝,你欠下的人情,我可都一筆筆記著賬的。」

  「當真記?」若生想著他脾氣無常,沒準還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不由苦惱,小聲試探道,「回京後,我為你請一盞長明燈,日日供奉?」

  蘇彧靜了一瞬,道:「胡鬧。」而後忽然問了一句,「你怎麼會這支曲子?」

  方才劉大郎跟錦娘兄妹二人說的話,他可一字未落全聽進了耳裡。

  若生經過昨晚上遇到的凶事,加上先前也已對蘇彧透露了自己擁有前世記憶的事,這會只一支曲子,便也不瞞他,直言道:「早前聽過,但隔的久了,再如何想,也只隱約記得這麼一段而已。」頓了頓,她說,「當日彈琴的,是姑姑身邊的人。」

  她說得隱晦,但京裡何人不知雲甄夫人蓄養男寵之事,所以她一提,蘇彧就明白了過來。

  他嘴角泛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淡聲道:「所以。是上輩子的事?」

  同若生走得越近,他對她所說的另一段還未發生的往事,就越是好奇。

  那好奇,同樣來源於他在若生口中預言般的死亡。

  他問完,也不等若生回答是否。便自然而然地又說了下去:「你來劉家,自然也不是為了拜訪劉夫人,那麼是為了什麼?」

  若生不答反問:「那你呢?」她夜裡見到蘇彧時,他身上穿著的衣裳,可不像是要就寢的。

  蘇彧揚了揚眉:「找一件東西。」

  若生道:「我在找一個人。」

  歸根究底,他們進入劉家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個「找」字。

  只不過若生要尋的是一個不知生死下落的姑娘,而蘇彧在找的,卻是一件死物,一本誰也沒有見過的賬簿。

  他們在平州都耽擱了有些日子了,雖然還算不上久。但也該是時候準備動身啟程。是以到了眼下這個時候,他們倆人之間交談的次數,交換的信息,陡然間便多了起來。

  若生此刻明知自己仍身處漩渦中心,心情卻意外的自在鬆快了許多。

  初醒來的她,滿心都是父親還活著,連家亦在,一切安好而已。對老天爺感激不盡,並不覺前路艱險。

  然則當她開始一步步朝著真相邁開腳時,她便發現。這一路走下去,難的不是如何改變命數,而是如何將這份獨屬於自己的孤寂,慢慢消融。

  苦痛,絕望,後悔。歡喜……

  千百種情緒,自她醒來的那一刻開始便紛沓而至。將本已經死去的她重新填滿,復生。

  但那一切。除她之外,世上再無第二人知曉,她有時甚至也會忍不住懷疑,自己記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從未言語,但孤寂極冷,凍得她瑟瑟發抖。

  直到她不經意間在蘇彧跟前說漏了嘴,叫蘇彧發覺了不對勁,她才覺得自己像隻密封的罐子,裂了一道縫,原本獨屬於她的孤寂,就一下子急湧而出。而且蘇彧,並不當她胡言亂語。

  二人也由此,在相處間自如了許多。

  想藉江氏之手壓制梅姨娘的事,若生也沒有瞞他,畢竟劉刺史的事,他遠比她清楚得多。

  劉刺史受傷後,請過大夫,待到大夫出門,就有人要滅口。

  大夫命硬,竟沒有當場氣絕,叫陳公公的人救下,問明了劉刺史的病情。至於後來,他們辦事,向來互不干涉,但依蘇彧對陳公公的了解,他定會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那大夫命再硬,也硬不過陳公公手下的刀。

  正如梅姨娘在劉家汲汲營營,終於站穩腳跟,暗中幾可同江氏分庭抗禮乃至越過她去,一旦碰上江氏挺直了腰桿,她也只有跪地的份。

  若生一行在亭子裡比琴時,江氏已讓人押了梅姨娘往劉刺史那去。

  先前梅姨娘收買她扇事,江氏雖氣,卻尚可忍耐。但當她提出要去見劉刺史時,梅姨娘卻支支吾吾說劉刺史不願意見她,江氏的火氣就再也憋不住了。

  區區一個妾,平素得臉,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江氏怒極,當下就扭了梅姨娘趕過去。

  結果這下子,事情一鬧開,就再瞞不住了。江氏一見劉刺史的模樣,便淚如雨下,驚怒之中,幾乎背過氣去,罵著梅姨娘是毒婦,嘶聲讓人捆了梅姨娘見官,可見官?劉刺史就是官呀!而且家醜不可外揚,這般處置委實不妥,江氏身邊的媽媽當即勸道,先將人關起來,等請大夫來看過老爺,再另作打算。

  江氏大口喘著氣,赤紅著雙目,惡狠狠道:「打殺了她!」

  立刻就有婆子衝梅姨娘撲過來。

  梅姨娘無路可退,僵在原地,視線落在檐下一盆盛開中的白花上,眼前忽然浮現出若生問她拾兒時的模樣來,笑靨似花……

  她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

  原來,她才是那甕中之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08:54 AM

第095章 順藤

  江氏氣急攻心,說出一句要將梅姨娘打殺了之後,良久不得言語,只喘氣聲愈漸粗重,似病入膏肓之人,艱難呼吸。

  她同劉刺史之間,說不上夫妻之情多濃,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劉刺史變成了這副模樣,江氏於情於理都不能脫開干係。若不是她覺得劉刺史寵愛梅姨娘也無甚關係,若不是她覺得劉刺史不必她日日在跟前轉悠更是自在悠閒,她也不會時至今日,才發覺真相。

  江氏想著劉刺史瞪著眼睛,口不能言地看著自己時的那雙眼睛,心頭一寒,遂將自己雙目一閉,往地上倒了下去。

  幸而她身旁站著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攔腰將她給接住了,扶到一旁讓她坐下,而後壓低了聲音再三勸解:「夫人不可莽撞行事呀!」

  這些日子同劉刺史在一道的人,是梅姨娘,劉刺史為何會變成這樣,又為何不叫江氏知道,一樁樁答案都還得從梅姨娘口中尋,怎能隨口說打殺了便打殺?

  婆子勸了又勸。

  江氏的呼吸聲終於平穩了些許,似乎終於將她的話聽進了耳中,略略一頷首。

  婆子見狀,立鬆一口氣,旋即命人先將梅姨娘押下去,看好了,從後發落。

  在場的幾個丫鬟婆子得了明確的話,也都跟著暗暗長舒了一口氣,三兩下用汗巾子堵了梅姨娘的嘴防止她過會一時想不開咬舌自盡。一邊將她胳膊往身後一扭,推搡著帶了下去。

  雜亂的腳步聲,也很快便隨之平靜下來。

  江氏面上潮紅漸褪。深呼吸著徐徐睜開了眼睛,朝著梅姨娘一行人遠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痛意。

  一旁的心腹媽媽瞧見後輕嘆了一口氣,柔聲問她:「夫人,您可好些了?」

  江氏搖搖頭又點點頭,好像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此刻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腦子裡亦是一片混沌。濃霧重重。過得須臾,她才啞著聲音道:「這下子可怎麼好……」

  他若死了便也罷。偏這樣不死不活地吊著,叫旁人受罪,他自個兒也受罪。

  江氏的一口氣嘆得比身旁侍候著的婆子,長得多。也沉重得多。

  這件事,她又要怎麼告訴幾個孩子?她自己所出的兩個孩子暫且不提,劉大郎的年紀可不小了,碰見這樣的事,省不得要心生怨氣……

  江氏心中萬分苦惱,臉上也不由得帶出兩分來,頰邊的笑,含著苦澀,將她福氣富態的臉龐都帶出了悲愴來。

  可即便如此。她的臉色,還是要比梅姨娘的好看得多。

  梅姨娘那張年輕的面孔,轉瞬間就像是老了十歲一般。就連身形似乎也佝僂了些。

  她被堵了嘴,也無人拿她問話,幾個手腳粗實的婆子扭了她進門,往地上一推,「呸」了一口,而後將門「嘭」地一關。「哢噠」落了鑰,把她鎖了起來。

  梅姨娘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地爬到門後將耳朵貼在了門上。

  隔著門板,外頭正有人在說話。

  聽聲音,門口應當只守了兩個婆子。

  梅姨娘死死咬住嘴裡的汗巾子,眉眼卻逐漸舒展開去。

  時間一點一滴緩慢流逝,她背靠著牆壁坐定,掐算著時辰。等啊等,也不知過了多久,打從窗戶照進來的日光已成了耀眼的金黃色。守在門口的婆子也已經有好一會沒有出聲。

  她屏息聽了聽,聽見外頭似乎響起了腳步聲,不覺無聲笑了下。

  隨後,門口傳來了低低的交談聲。

  再過一瞬,那原本緊閉的門,就被人打開了來。逆著光,從外頭走進來一個身量頗高的人,輕聲而急切地喊了一聲「姨娘」。

  「嗚——嗚嗚——」梅姨娘用舌頭抵住汗巾子,吃力地支吾著想要說話。

  「姨娘!」來人立刻朝她奔來,聲音愈急,隱約間似乎還帶著些許心疼的意味。

  到了陰暗處,日光不再如先前入門時那般刺眼,來人的樣貌,登時明朗,赫然就是劉大郎!

  他奔至梅姨娘身邊,將她口中汗巾子一除,而後皺眉問:「母親怎麼突然動了心思去看父親?而且不論我如何解釋,她都認定是你將父親害成了這副模樣!」

  梅姨娘眼眶一紅,淚珠子就撲簌簌從裡頭滾了出來,哭得好不可憐,「都怨我自個兒不好,惹了夫人生氣……」她哭著,身子已朝劉大郎偎了過去,「大郎,我手疼……」

  劉大郎見之不忍,口中說著「姨娘莫怕,回頭等母親氣消了,自然會醒悟過來」,一邊伸手去解捆著梅姨娘手腕的繩子。

  梅姨娘嗚咽著,將頭枕在了他的肩頭上。

  待到雙手一鬆,她驀地將手抬了起來,朝著劉大郎後頸重重落下,用了十成的力氣,劉大郎全無防備,悶哼一聲就暈死了過去。

  梅姨娘面上淚水未收,起身就走,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門外的婆子,已叫劉大郎打發走,暫且無人,幾個丫鬟行色匆匆,此刻目光也並不曾落在這扇門上。

  梅姨娘拔腿便跑。

  幾年下來,劉府上上下下,她都走遍,如何才能避開了人,她很清楚。

  劉大郎是她早已布下的一步棋,原本以為不會有用到他的那一日,不曾想這一日還是來了。

  不過當初拿下他,也並沒有耗費她多少工夫。劉大郎自幼喪母,同父親感情也不過平平,江氏再好也終究只是繼母,何況江氏沒過多久就又生下了孩子,能花費在他身上的心思就自然而然少了許多。

  所以對他,只需要一點母親般的關懷。溫柔,以及他先前從未嘗過的青澀情意,就足矣。

  劉刺史出了意外後。她心中就已覺不妙,畢竟事情出現了變故,今後究竟會如何,誰也無法預料。是以,她佯裝惶恐無助,去求了劉大郎。劉大郎見她哭得肝腸寸斷,反安慰道。姨娘莫要擔心,還有我在。

  他並不喜歡父親。也稱不上能幹,而且又叫梅姨娘給勾住了心魂,竟是連丁點孝意都不顧了……

  梅姨娘深知自己將他吃得死死的,到了被人關起來的時候。也沒有徹底慌亂。

  她如願逃了出來,可憑藉她一人之力,是斷不可能直接逃出劉家去的,何況還要出平州,回京城,路途迢迢。所以她逃出來,是為了送消息出去。

  一切也正如她所預想的一樣,雖有波折,但仍算順利。

  她養下的信鴿。帶著求助的字條,振翅而飛,消失於劉府上空。

  青空白雲。一派安然。

  可這隻鴿子飛……飛飛……飛飛飛……「咕咕」兩聲,被人一箭射了下來。

  元寶在邊上瞇著眼睛盯著受傷的鴿子,用自己胖乎乎的肉爪拍拍它,歪了歪腦袋,似乎在掂量這鴿子夠不夠肥。

  至於字條,則很快就被重新送回了來處。被送到了蘇彧手裡。

  先前江氏清醒過來,便打發人來園子裡將劉大郎兄妹叫了回去。府裡出了大事。一時間也無人顧及蘇彧跟若生倆人,他二人樂得自在。

  這會字條送來,蘇彧展開看完,便遞給了若生。

  若生並不看字條,先睨了他一眼。

  蘇彧道:「看看吧。」

  她才低頭去看,看了一遍皺眉,「沒看明白。」

  上頭的字她皆認得,話裡的意思她也看得懂,可只衝這麼短短的一張字條,再多的東西,她一時也看不大出。

  蘇彧失笑:「你若不說,只怕誰也看不出你竟是多活過一回的。」言罷,他將字條舉起,對著日光,側目問若生:「看出來什麼?」

  若生湊近了去看,恍然驚覺:「這紙同平素見慣的似有不同?」

  「正是。」蘇彧頷首,「乍然看去,不過普普通通一張紙而已,但細看就會發現,這紙中摻了旁的東西,在日光照耀下會隱隱發光。這樣的紙,乃是特製的,向來只有他們會用。」

  若生蹙眉:「他們,指的是誰?」

  蘇彧慢條斯理將字條收了,問:「啟泰元年時,陸立展怎樣了?」

  「陸立展?」若生微微一怔,「他在新帝即位前,便死了。」說到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陸相之後,是裴相!」

  蘇彧聞言,也不禁愣了下:「平州裴氏的裴?」

  「應當就是這個裴。」

  蘇彧沉吟:「這倒是有趣……平州裴氏明明在十二年前死絕了,而今卻突然冒出來個會種倚欄嬌的女人不說,來日這大胤天下,竟還會出個裴相,只是不知那位裴相爺,同平州裴氏可有關係。」

  若生嘆口氣:「坊間只說他有從龍之功,很得新帝器重,破格提拔,非是一般人。」

  蘇彧忽然冷笑了下,沒有再言語。

  啟泰,新帝,裴相……

  將來的日子,只怕當真有趣得緊!

  尤其是陸立展其人竟然死在了太子長孫少沔登基之前,這可不論怎麼看都沒有道理。

  他的面色也漸漸陰沉下來,眉宇間冷意瀰漫。

  若生瞥見,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日自己說漏嘴時,他陰鷙的模樣來,當即眼皮一跳,隨手從小碟中抓起一顆蜜餞鬼使神差地塞進了他嘴裡。

  他一愣,而後神色竟就慢慢放鬆下來,不緊不慢張嘴說,還要。

  這下子倒換若生尷尬,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一把將一碟子都遞給了他。

  蘇彧悠悠然吃了兩顆,才道:「梅姨娘,是陸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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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話說大家有想到阿九前世,陸相已經掛了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12:50 PM

第096章 摸瓜

  若生老老實實想了下,舉一反三:「所以,劉刺史也是陸相的人?」

  「算是,亦可不算。」蘇彧慢條斯理揀著小瓷碟裡的蜜餞吃,眉眼舒展,神色放鬆。

  若生瞧著,一想來日方長,有些事只怕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說清楚的,便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那隻被梅姨娘放出來的信鴿,叫人一箭從天上射下來,卻並無大礙,只被箭頭擦傷了翅膀,一時驚慌之間墜了下來而已。這會他們字條也已看過,就讓人重新將字條綁回了鴿子腿上,略一收拾就將它放飛了。

  灰羽的鴿子如蒙大赫,拚命撲棱著翅膀逃遠。

  可一來它的翅膀終究還是受了傷,二來將它放走的人也是早有準備,是以它在瓦藍的天空上努力地飛,地面上追蹤它而去的馬匹,也是緊追不捨。饒是鴿子飛得再快,也始終不曾逃離他們的視線。

  不多時,信鴿的身影就徹底消失在了劉家上空。

  而此刻依舊坐在亭中的若生,仰頭望著碧空上的一抹白雲,忍不住問道:「你既知倚欄嬌的事,那是否知道裴家同連家之間有無干係?」

  她問得很輕,但蘇彧仍聽進了耳朵,遂搖頭道:「從未聽聞。」

  就連「倚欄嬌」這株花的由來,他亦只是從師父重陽老人口中得知的。而老頭子之所以會特地將裴家的事拿出來說與他聽,只怕為的就是昔日他送給裴家家主的那些曼陀羅花種。

  曼陀羅亦是毒花。且在大胤並不常見,所以如果當初老頭子沒有將花種送人,裴家大抵就也不會培育出「倚欄嬌」來,若沒有「倚欄嬌」,那也就自然沒了將來平州裴氏滅門的慘事。

  雖然老頭子嘴上沒有明著提過,但蘇彧跟著他多年,自然明白他那張厚顏無恥的老臉下藏著的其實是愧疚跟懊悔。

  即便那事並不能怪他,他也依舊記掛了多年,覺得平州裴氏遭遇的那場禍事與自己脫不了干係。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意地將「倚欄嬌」跟裴家的事告訴了他。又囑他記住解毒的法子。

  他少時不覺。只將那些事當成故事來聽,可隨著日漸長大,他經的事多了,便開始覺得平州裴氏的那樁禍事。不一般。

  裴家人既知「倚欄嬌」有毒。也已將花深藏了起來。不叫外人知道,又怎會不小心將花摻進貢花中?故而不小心這說辭,坊間的人聽了不信。昔時尚還年輕的嘉隆帝聽了更是不信。

  不是不小心為之,那就是故意的,是有意謀害主上。

  這樣的念頭在眾人心中一動,任憑裴家人如何辯解,都再無用。

  當年負責選貢的平州刺史,亦因為失察而被革職押送大理寺,後判流放,死於半途。

  那之後,平州上下大小官員,不論緣由,一律變更。

  事情鬧得極大,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冒著碩大的氣泡,一戳一滅,最後氣泡碎盡,這鍋水也就冷了下去,平州依舊是平州,每年的貢花也照舊廣徵,只是擔了責的官員愈發的小心謹慎,只是再沒有裴家的花木送入京城。

  至於裴家「謀害」主上的罪名,究竟是否藏有冤屈,也無人再去關心。

  奇的是,坊間多年來,竟也鮮少有人談論裴氏一門的事。

  所以梅姨娘為何會衝若生動手,只有她自個兒才清楚。

  然而梅姨娘這會總算是清醒了過來,明白自己昨兒個突然之間對若生下手的行為過分莽撞衝動,以至於一步錯步步錯,竟是差點了沒了轉圜之法,所以她好容易從婆子手中逃脫,又給外頭送了信,此時就只想著該如何讓自己偷生了。

  大仇未報,她不想死。

  有展叔叔在,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叫她真死在劉府。

  眼瞧著鴿子飛得不見蹤影後,她就長鬆了一口氣,藏到僻靜處,只等著人來救自己。

  這幾年,她也斷斷續續往劉府安插了幾個人手,換了往常,有這幾個也就夠他們脫身的了,可時至此刻,局面已是極壞,那本無人見過的賬簿也依舊不見蹤跡,她只能冒險將消息匆匆遞出去。

  她隱在暗處,死死絞著自己的十指,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著,那本賬簿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當日劉刺史口中所言,其實只是他的醉話?

  「找到人了!」突然,周圍腳步聲雜亂,紛沓而至。

  梅姨娘聽見聲音,面色陡變,未及轉身,人已被從後按倒,結結實實挨了兩下。

  來捉她的婆子粗手粗腳的,力氣極大,按得她幾乎就要喘不上氣來。梅姨娘神魂未定,被人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後心上,疼得立即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婆子見狀,氣得笑了起來:「你說你好好待著便罷了,就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敢跑?」

  另一個婆子也譏笑道:「當自己是那長了翅膀的東西呢,拍拍翅膀就能跑!」

  梅姨娘聽著這些話,腦子裡一片空白。

  怎麼會?她怎麼會叫人找到?

  她趔趄著被人扭住了胳膊,推出門去。

  幾個婆子因丟了人挨了訓,這會一肚子的怨氣,沿途對她冷嘲熱諷帶辱罵。

  可梅姨娘已一個字也聽不進耳裡。

  她如今既能被人找到,那就只說明她利用劉大郎脫身的時候便已經叫人盯上了!這麼一來,她的信,是否還能平安送出,也就不得而知了!

  梅姨娘身子一軟,牙齒「咯咯」打著冷顫。

  加上又出了劉大郎的事,江氏這下子更不願意留她活命,妖精似的人,留得一日就多一日禍患!

  江氏發了狠,讓人將她當庭杖斃,動手的婆子也是不敢放鬆,死命往下打。

  梅姨娘身嬌肉嫩,焉能禁得住這個,不多時就被打得皮開肉綻,兩眼冒金星。迷濛間,她拚命地想,怎地還無人來救她,怎地還無人來……

  可那隻鴿子,被蘇彧命人放走後,卻沒能飛到目的地,在半途就叫不知何處竄出來的一支箭給射穿了,血珠四濺,「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蘇彧的人跟若生手下的人,各自朝著兩個方向追著那鴿子,可誰也沒有發現射箭的人。

  消息送回劉家,蘇彧抱著元寶,冷然說了句,棄子。

  若生嘆息。

  只怕梅姨娘也不曾料到,她一經出事,便成了枚棄子,根本無人想要她活。

  「那夥子人行事倒算縝密,知道梅姨娘這會飛鴿傳書定無好事,當即便射殺了鴿子藏匿起來,明哲保身。」蘇彧低頭說著,一面專心致志順著元寶背上的毛。

  元寶打個大大的哈欠,模樣極享受。

  若生下意識側目去看,一看傻了眼。

  蘇彧為它順了毛,順著順著,就順手將它背上的長毛編成了一根根麻花辮……短短的,戳在那……還有編了兩記就散了的,亂七八糟……

  可惜元寶後腦勺沒長眼睛,自然看不到這一幕,兀自樂顛顛的四仰八叉地趴在主子腿上。

  「梅姨娘那邊,應當也差不多了。」若生嘴角抽抽,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笑出聲來,只得慌忙垂眸看向了自己的腳尖。

  但一見她移開了目光不再看自己,元寶便忍不住了,「喵嗚——喵——」

  一通好纏。

  可若生哪裡敢看它?

  好容易忍住了笑意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她便樂壞了。

  蘇彧一張臉上還是面無表情的:「不好看?」

  「絕色!」若生搖頭,憋著笑,昧著良心誇道。

  蘇彧沒吭聲,將頭重新低了下去。

  元寶則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似是聽懂了一般,誰知這笑叫蘇彧瞥見了,它腦袋上立即輕輕挨了一記指頭。它委屈,扭頭去看他。蘇彧挑一挑眉:「男子漢大丈夫,你既不是母的,說你絕色你有何可樂的?」

  「喵……」元寶齜牙。

  蘇彧將它的腦袋給扭了回去,抬頭看若生:「時辰差不多了。」

  若生朝著亭子外的天空看了一眼,頷首道是,隨後笑著逗了元寶了兩句,轉身出了亭子。

  扈秋娘立刻快步跟上去,貼在她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拾兒呢?」若生問。

  「也已經送過去關著了。」

  若生沉吟著:「好。」

  而後她去見了錦娘,同錦娘告別。錦娘雖知家中出了事,也知同父親同梅姨娘有關,但她年紀尚小,那些個骯髒的事,江氏並不願意叫她知曉,所以這會江氏去處置梅姨娘了,錦娘還不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聽說若生馬上要走,只滿臉不捨,「連姐姐,往後若得了機會,我定去京城看你。」

  「好,若有機會,讓晴姨帶了你來便是。」若生笑著說了兩句,錦娘的面上就也帶了笑,高興起來。

  略聊了一會,若生便隨錦娘一併去同江氏告辭。

  江氏歇著,閉著雙眼,似極疲憊,見人來仍強打精神笑著道,「以後得了空,再來。」

  眼下這境況,她也無心再留若生。

  若生的行囊也是一早就使綠獎,同江氏告辭後,她就離了劉家。

  可離開劉府後,她並沒有照先前同江氏母女說的那樣,即刻啟程回京,而是進了一間小宅子。

  暮色四合之際,有個人被送了來。

  ——赫然便是奄奄一息的梅姨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12:55 PM

第097章 干係

  梅姨娘挨了一頓好打,身上幾無好肉,一陣陣的痛鑽心似的,她並沒能多抗幾杖,就暈死了過去,到最後已是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緊咬著的牙關都要鬆了去。

  江氏終究是心軟,明明心中已恨毒了她,見到這一幕後也是不忍再看,遂拂袖離開,權當眼不見為淨。

  過得一會,下頭的人來回她,說回稟夫人,那梅姨娘氣絕了。

  江氏聽罷,心頭騰升起一股暢快來,可這暢快中隱隱還夾雜了兩分悲戚,似情不自禁的可憐起了梅姨娘,又可憐自己,她情緒低落,便也無心再去管梅姨娘的事,只衝著婆子擺一擺手,吩咐道:「使人將她埋了吧。」只多留一夜,她也不願。

  不過喪事雖不辦,但人既已去,到底還是要入土為安的。

  言罷,她闔眼往雕花椅背上沉沉一靠,再不言語。身旁侍立著的丫鬟婆子見狀便也噤若寒蟬,不敢出聲,就連退出去的腳步聲也放到最輕,恨不能貼著那地磚輕飄飄的飛出去才好。

  這之後,並未過多久,江氏跟前就再次來了回話的人,道是已將梅姨娘的屍身拿席子裹了送出門去了。

  江氏掀了掀眼皮,側目朝半開著的窗子外看去,前庭已空,但方才梅姨娘衣衫襤褸,渾身是血的模樣似乎猶在她眼前,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瑟縮了下。

  幾息過去,江氏道:「往後休再提她。」

  眾人連忙齊聲應是。

  然而誰會想到,婆子口中已然氣絕身亡的梅姨娘,這會卻並沒有真的斷氣。

  江氏雖然是家中主母,但平素待人親和。並無積威,底下的人真怕她的,寥寥無幾。哪怕就在她發了狠,要梅姨娘死的時候,下面的人也是驚訝多過惶恐害怕。

  是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見了自己窮極一生也掙不夠數的銀子,能按捺住、不動心的人委實不多。

  劉府裡。多的是像拾兒一般的人,往日裡瞧著也算忠心耿耿,但眼前真出現了大筆錢財。就只能衝著那銀錢去了。

  梅姨娘的氣息雖然微弱,但分明還有……可收了錢的婆子,自然是張嘴便能昧著良心說她已經氣絕了。

  昏迷中的梅姨娘叫人裹在席子裡,抬出劉家角門。一把丟進了馬車裡。

  幾個婆子見趕車的馬夫眼生的很,卻也是一言不發。拋下「屍首」就落荒而逃,這死人,總是晦氣的,能不碰就不碰。碰了能逃也是拔腳就逃。

  馬兒打個響鼻,蹄子踏在地上,「得得」而響。一會工夫就從劉府消失不見。

  打從劉家跟著幾個婆子出來的人,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可才轉過個彎。連人帶馬車就都失去了蹤影!

  來人微驚,又往前尋了一段,卻還是不見馬車痕跡,只得承認是跟丟了,扭頭回去尋人商議,說梅姨娘的屍體不見了。

  被若生派去趕車的護衛,穿著劉家小廝的衣裳,甩掉了跟蹤的人,則是長鬆一口氣,本著小心為上,連抽了馬兒幾鞭,加快腳步往若生所在的小宅趕去。

  但他們到時,天空的顏色已經黯淡了下來。

  梅姨娘仍活著,氣息卻更加微弱了,得了江氏的令,幾個婆子一開始也是下了死手的。大夫來過,未見到人,只把了脈,搖頭說脈象虛浮,弱不可察,是將去之相,醫不了。她傷及肺腑,已活不長久,而今苦撐著一口氣,只怕是心中仍期盼著她背後的人能來救她於水火之中。

  流了不少的血,身上大抵又疼得厲害,梅姨娘面色慘白,哆嗦著,似冷極。

  若生略一想,便讓綠蕉在屋子裡燃了本不該這個時節出現的火盆,將屋內燒得熱氣瀰漫。

  扈秋娘又上前給梅姨娘餵了溫水。

  半盞灑半盞喝。

  梅姨娘終於吃力地睜開了眼。

  外頭的天色還未黑透,屋子裡便已經點了燈,光線明亮到幾乎刺目的地步。

  梅姨娘甫一睜開眼,就又飛快合上。

  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扈秋娘給她餵下去的那半盞熱茶有用,懨懨的她忽然間似乎有了精神,只過一會就又重新將眼睛睜開了來,四處張望起來,隨後她看見了若生,雙目瞪大,面上痛苦和疑惑交雜,似不明白為何自己臨死竟還要見到連家的人。

  她許是將眼前一幕當成了夢境,口中聲音喑啞地呢喃著:「老天爺……真是涼薄啊…」

  該死的人沒死,她卻要死了。

  她低低說著,眼眶通紅,裡頭卻始終沒有落下淚來。

  人一旦傷心到了極致,反倒是只覺痛,而無淚可落。

  「梅姨娘。」若生聲音平靜地喚了一聲。

  梅姨娘霍然將頭高高抬了起來,急切而衝動地朝她看來,身上傷口牽動,痛楚更重,她嘔出一口血來。

  若生眉眼微沉。

  「你救了我?!」她隱隱約約明白過來,卻絲毫不覺劫後餘生,只認定這是天大的恥辱,當即嘶聲大喊。

  若生坐在床沿外側的一張椅子上,身子微微往前傾了傾,盯著她的雙眼搖了搖頭:「不,我若要救你,根本便不會叫你吃今日這頓苦頭,而且你已經活不久。我將你帶出劉府,只不過想要找一個答案。」

  梅姨娘亦死死盯住眼前神色沉穩的少女,劇烈咳嗽起來。

  若生往後一倒,靠在了軟枕上,道:「世上知曉倚欄嬌的,便無幾人,裴氏滅門後,能栽培出倚欄嬌這種花的,就更是從未有過。拾兒說你擅種花木,那送至我房中的那株倚欄嬌,想必便是出自姨娘之手。」她笑了下,聲音裡卻並無笑意,「倚欄嬌這等奇花,栽培之法定不會外傳。不知梅姨娘你,是裴家哪一房的哪一位姑娘?」

  她一開口就先說出了「倚欄嬌」來,梅姨娘當即被唬住,面上神色飛快變幻著,就連那喉間的癢意似也叫她生生忍住了,「你怎知那是倚欄嬌?」

  世上有「倚欄嬌」這花時,若生尚不知事。理應不該知曉。

  梅姨娘驚怒交加。忽然拔高了音量,似拼盡了一身的力氣般咬牙罵道:「定是雲甄夫人那毒婦告訴你的!」

  身為雲甄夫人身邊最得寵愛的晚輩,她從雲甄夫人口中得知倚欄嬌的存在。是極有可能的事。

  梅姨娘如是想著,又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將眼前若生視作雲甄夫人,將一腔忍耐多年的恨意出來:「連氏毒婦。便是千刀萬剮,也難叫我洩恨!」

  「十二年前的事。同姑姑有關?」若生見她眼中恨意斷非作偽,不由心頭一緊。

  梅姨娘咳著血,驀地狂笑不止:「有關?若不是她肖想裴家百花譜而不得,動手陷害裴家。裴氏一門何至於落得那樣的地步?她難道也是好臉面的不成,這樣的『大能耐』她怎會不說與你聽?」

  「我便是做了鬼!做了鬼也不會放過連家人!我要挖出她的心來瞧一瞧,究竟是何種顏色。才能叫她那般貪婪而惡毒!」

  說得急了,她竟語不停歇。一氣說了許多賭咒之言。

  死到臨頭,罵總要罵個痛快淋漓!

  可若生先前還擔心著,當聽到梅姨娘罵出的那幾句話時,一顆提著的心頓時就落回了原處。

  她冷靜地打斷了梅姨娘的話:「姑姑此生只認得一種花,旁的不管何種珍品置於她眼前,於她而言都跟枯草無甚區別,她要裴家的花譜做什麼?貪?連家涉足的行當多了去,可就偏偏沒有做過花木營生,要了裴家的花譜有何用處?更何況……」她沉下了聲音,「姑姑只怕是瞧不上這門行當掙的銀子。」

  每年平州選出珍品入貢,到了宮裡頭後,嘉隆帝隨手就能賞給雲甄夫人。

  再多的花,再奇的花,又能怎樣?

  左右姑姑她老人家只喜千重園裡種著的蜀葵花,至於旁的,她根本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若生冷著臉看梅姨娘:「你若沒有記錯,就必是叫人蒙了。」

  梅姨娘愣住,她怎麼可能是被人蒙了?她尖刻道:「你是連家人,自然不肯承認!那毒婦連我家中幼弟弱妹皆不肯放過,心黑手辣,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出的?爹是個傻子,生的女兒也愚不可及!」

  「啪——」

  若生揚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罵姑姑,是因梅姨娘認定姑姑害裴家滅門,她不知真相,暫且忍耐。

  罵她,無礙,只管罵,左右不痛不癢。

  但辱及父親,就是將死之人,也絕不能忍!

  當下,梅姨娘被她摑得偏過臉去,辱罵聲戛然而止。

  若生已知梅姨娘糊塗,便索性冷聲道:「除你之外,我還認得一位會彈笑春風的人。」

  她不問梅姨娘從何學的琴曲,只說自己認得這樣的人,梅姨娘果然上鉤,當下瞪大了雙目,舌頭打結,方才的氣勢竟是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而後猛地搖起頭來:「果真是連家人,自小心腸歹毒,我娘已仙逝十數年,你怎敢拿這樣的話來誆我?!」

  這支「笑春風」,是她娘當年,自個兒譜的曲,同裴家的倚欄嬌一樣,世上獨一無二!

  若生聽到這,也是心神一凜,恍然大悟,霍然起身。

  既如此,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裴家就一定脫不了干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12:59 PM

第098章 戳破

  昔時她問及玉寅時,玉寅笑稱「笑春風」此曲乃玉真親自所譜,世間無二。

  她彼時正是滿心只有他的時候,聽了這話並不懷疑分毫,且又因只是單單一支琴曲而已,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偶然間從錦娘口中得知梅姨娘最拿手的那支曲子也叫做「笑春風」時,她心下只覺熟稔又疑惑,卻還不曾將事情想得太深。

  然而梅姨娘聽到「笑春風」便提及了母親……

  若生一手扣在雕花的扶手上,五指漸漸收緊,道:「這支曲子,莫不是你娘所著?」

  梅姨娘望向她的眼神似淬了毒,聲音卻還是逐漸低弱了下去:「是也不是,與你有干係?你休要再言,不如一刀殺了我!」

  她已知自己活不長久,讓若生殺自己,不過是憤恨所至,口不擇言,言罷竟自床上掙扎著要坐起來,口中聲音忽輕忽重,神情也慢慢變得恍惚起來,眼瞧著就要不成了。

  心念電轉,若生驀地鬆了手,低下頭去看她,問:「平州裴氏一門十二年前便已無人生還,世人皆知,可你即便不明著承認,我也知道你就是十二年前偷生的裴家女!但當日裴家不肯認罪,抵死反抗,惹得皇上震怒,派兵鎮壓,將偌大一個裴家圍了個水洩不通,見一則殺一,沒有人能活著逃出裴家的門。以你如今的年歲來看,你當年也不過才十歲上下,便是再聰慧能幹,也絕不可能孤身而逃!所以,是陸立展救的你?」

  梅姨娘眼中的光亮已像是火盆子裡的灰燼一般,即將熄滅。面上黯淡無光。

  可聽見「陸立展」三個字的時候,一叢火苗飛快地就從她眼底「噌」一聲躥了上來,將她一雙眼燒得通紅,燒得亮如星子,目光銳利。

  她咬緊了牙關,從齒縫中吃力地擠出話音來:「你胡言亂語!」

  朝廷鷹犬突至平州,鐵蹄得得而響。將自祖上起便只做花木營生的裴家踏得粉碎。

  連宅子帶花木。從壯年男子到嗷嗷待哺的稚兒,皆像是螻蟻一般,被人碾碎成齏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唯一活著的裴家人,如果沒有陸立展,她也一定早早就下了黃泉去見父母了。

  陸立展如今身居相位,十二年前卻還離這個位置頗有距離。他那時已是官身,卻敢為了一份情義潛入裴家。救下了她,這樣的事,一旦被人知曉,他亦犯下了逆謀大罪。是掉腦袋的事。

  所以梅姨娘明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去了,卻也忍不住揚聲反駁若生的話,不能叫人知道!

  然而她慌亂之中脫口而出的辯駁。卻恰恰驗證了若生心中所想所猜。

  如果不是陸立展救下的她,她何至於這般激動?

  若生當即明白過來。如果說是陸立展在十二年前救下的梅姨娘,那她如今身在陸立展旗下,當他的棋子,也就說得通了。

  可她心中念頭一閃,突然出聲道:「姨娘好糊塗!」

  梅姨娘咬牙撐著一口氣,聽到這話心頭莫名一顫。

  若生搖頭:「皇上震怒之下派出的人馬,將裴家包得鐵桶一般,除非他帶了重兵來救你,不然你們都只有死在一塊的份!但便是我也知陸相當年還不是陸相,他焉能調兵遣將同皇上抗衡?姨娘這麼多年來,難道便沒有想過,他如何能出現在裴家?」

  這事思來想去,分明就只有一個可能!

  ——陸立展,就是當年奉命帶兵去裴家鎮壓的官員!

  梅姨娘怎麼會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若生目光如炬看向梅姨娘,卻見梅姨娘面上浮現出凄苦之色來。

  她震驚,瞧這樣子,梅姨娘也是疑心過的!

  可她為何仍舊認定是連家的罪孽,卻聽從陸立展的命令?

  梅姨娘一言不發,嘔出一口血來。

  若生盯著她面上神情,眸光倏忽一黯,緊緊皺起了眉頭,她再試一句:「你送出去的信鴿,叫人射殺了。」

  「你胡說……」梅姨娘聲若蚊蠅,語意慢慢變得凄涼起來。

  她初遇陸立展的時候,年紀尚小,還是孩子,只知自己能逃出生天,不叫裴家的百花譜落入惡人手中,終不會辜負祖父母跟父母的殷殷期盼,心中歡喜而難過。因陸立展救下了她的命,她感激不盡,聽他說是父親的故友,她也從不疑有他,喊他展叔叔,視他為父為友。

  可人終究是會長大的。

  隨著歲月長河逐漸湮沒往事,她心中的疑竇卻像是枝頭上的花似的,凋謝結了果,一日日變得碩大。

  終於有一天,她開始回憶起自己逃出人間煉獄般的裴府時,那些她本不願意回想的沉重往事。

  她依舊深信陸立展的話,慘案的源頭,便是雲甄夫人的貪婪跟毒辣。

  可雲甄夫人是不會親自領兵到裴家去鎮壓動手的,那時連家的幾位爺也都還未入仕,這自然也不會是他們做下的。但當時一定有人領了嘉隆帝的命令帶兵前往平州府,那領頭的官員是誰?

  她暗中打探過,無人知曉。

  她去問陸立展,陸立展不答反問,你若是報仇,應當尋誰報?

  自是雲甄那毒婦!她斬釘截鐵地道。

  他頷首,說這樣便足矣。

  可足嗎?

  其實她心底深處一直覺得是不足的,她恨不得殺光當年所有參與過裴氏滅門慘案的所有人!

  但那麼多的官兵,官員,昔年選貢花的人,運送的人……她怎麼有能耐一一查清楚,又一一殺掉?

  所以陸立展的話也委實沒有錯,報仇便要衝著雲甄夫人去報,報得這一仇,自己也就勉勉強強能夠有臉去九泉之下見裴家人。

  她將自己心底裡的那點疑惑盡數壓了下去,壓得深深的,再不叫它出來。

  她從未明說,可她也是疑心過的。

  這會若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薄薄的一層紙,她強壓下去的那些東西就都彷彿決堤的洪水奔湧而出,擋也擋不住。

  她惶恐、害怕、茫然失措。

  他不會騙自己的……一定不會的……

  他是個好人,至少對她而言,是個天底下再好不過的人……

  梅姨娘通紅的眼眶裡終於流出了淚水來。

  一滴兩滴,奔流成海。

  她緊緊閉上了雙目,身子一軟,朝著床鋪倒了回去。

  若生輕聲說了一句:「會彈笑春風的人,是個男子,今年足十九。」

  梅姨娘眼皮微掀。

  她繼續道:「他還有一個兄弟,小他兩歲。」

  梅姨娘睜開了眼。

  「他二人,如今皆在連家。」若生話音淡漠:「你有幾個兄弟,想必並不是多難查的事,裴家上下攏共那麼幾十口人,翻一遍總會找到的。」

  「呵……」梅姨娘似笑了聲:「你錯了,我並無兄弟……」聲音一頓,她閉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兩聲,沒了氣。

  扈秋娘上前來拉若生:「人沒了,姑娘莫要站在近旁,過會沾染了晦氣。」

  若生蹙著眉,卻只淡淡說了句:「人都沒了,哪裡還有晦氣可沾!」一邊上前彎腰,抓起被子蓋上了梅姨娘的身子,靜靜看了兩眼而後轉身吩咐下去:「尋塊地方將人葬了吧。」

  時已入夏,屍體久放不得。

  扈秋娘聽她話音堅決,也就不再多言,讓綠蕉送了她出去,自己也往另一邊去。

  誰知出得門去沒一會,她就叫老吳給攔住了去路。

  扈秋娘不虞:「什麼事?」

  老吳瞇著眼睛:「你瞧你這做的都是什麼事,打從望湖鎮開始就事事都聽三姑娘的,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知道什麼,你倒好,她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如今又是要做什麼去?」

  若生用著老吳,可劉家的事,暫且一個字也沒有透露給他,是以他只知道若生從劉家接出來個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做什麼就更不知道了。

  扈秋娘並不待見他,聞言冷笑了下:「該叫你知道的時候,姑娘自然會吩咐。」言罷,她轉身即走。

  老吳被遠遠落在身後,瘦小的身形在夜色下顯得愈發猥瑣。

  他衝著扈秋娘的背影「呸」了聲,吸吸鼻子,扭頭往亮堂處走去。

  至廊下,他遙遙看見若生,不由「咦」了聲。

  天色已暗,扈秋娘在外走動不奇怪,怎麼三姑娘也出來了?

  他上前去,彎腰請安:「三姑娘怎地這會出來了?」

  「哦,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交給誰辦我都不放心。」若生眉目間神色如常,「想來想去,也就交給你去辦,我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老吳聞言,想著到底還是得讓老子辦事,心中一喜,腰就稍直了些:「不知三姑娘要辦的是什麼事?」

  若生皺了皺眉,面上露出為難之色來:「是極要緊的事。」

  老吳見她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到點子上,不由笑了起來:「三姑娘只管吩咐小的,只要不是那上天摘星星的活,小的都能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

  「你趕明兒打扮成我的模樣,乘了馬車,領幾個人和我一道出門,出了巷子我往東走,你往西面去。」

  老吳詫異得嘴裡的話都磕絆了:「打、打扮成您的模樣?」

  若生上下打量他一眼:「換了衣裳,身量瞧著必是差不多,不看臉,只怕認錯也是有可能的。怎麼,你不願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 01:04 PM

第099章 賬簿

  老吳怪聲笑了笑,既不應允也不回絕,只道:「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說笑?」

  好端端的要叫他一個大老爺們扮成豆蔻年華的少女?老吳打從心底裡不願意相信若生這話是當真的……

  可若生焉是說笑?聽得老吳這般問,她當即說:「若是說笑何時不能說,非得我這會特地來尋你說?你若是覺得不喜這事,大可以明說不願,我總不至使人強行給你換衣梳妝。」說完,她話鋒一轉,「我就不信,這事還真就非你不可了。」

  老吳聽到這,終於醒悟過來她字字句句都再真不過,心間頓時猶豫起來。

  她是主,他是僕,主子發話,做屬下的哪能說什麼不喜不願。但如果應下了,這事也委實太過叫人不快。

  躊躇幾番,他的腰彎得更下了些,「能為姑娘辦事,那是小的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小的怎會不願!」

  若生便微笑起來:「待到事成,少不得要好好賞你。」

  「不敢不敢,這都是小的應該做的。」老吳的口氣變得諂媚了起來。

  像他這樣的人,錢財就是最要緊的東西,有銀子,臉面身份乃至心頭好,都是可以毫不猶豫捨棄的。

  老吳再三保證定將若生要辦的事辦好,而後才來問若生:「只是不知三姑娘這回要辦的是什麼事?」

  方才說話間,他就已是想了又想,可思來想去半天,他還是絲毫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事,才會需要讓他扮姑娘。

  他的確好奇得緊。

  但若生卻並不答他。只端著一臉的高深莫測徐徐道:「明日出了門,你自會知道。」

  老吳「嘿嘿」笑了兩聲,「姑娘何必這會便告訴小的?也好叫小的多做準備。」

  「我心中有數,你只管做好我吩咐你做的事就是。」若生杏目微斂,漠然說了句後,就拋下老吳轉身而去。

  這時,夜色已經十分深濃。站在無燈之處。當真伸手不見五指。

  小宅新購,地方雖小,但勝在五臟俱全。綠蕉在外間烹了茶。送進耳房裡。

  若生歪在官帽椅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已經黑透,月亮也已經悄悄爬上了樹梢頭,可綠蕉勸了兩句。若生也無意去歇下,只叫綠蕉去睡。明兒還得起早,這裡有扈秋娘伺候著就可。但綠蕉見她不睡,自己就也不敢先行退下,又在邊上沏茶倒水。侍候了一會。

  約莫兩刻鐘過去,綠蕉有些犯起睏來,望著小案上燃著的燈。眼皮直往下沉。

  若生就笑:「傻子,既睏了還不先去歇息。耗在這做什麼,趕明兒沒了精神,可怎麼好!」

  綠蕉揉著眉心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她這會倒是在旁侍候著了,可明日要是沒精神,又怎麼照料主子?總不能叫主子反過來照顧自己……

  恰巧扈秋娘打從外邊進來,綠蕉就也不再猶豫,同若生告退。

  若生看著她的背影搖頭失笑,朝扈秋娘道:「死心眼的丫頭,委實拿她沒轍。」

  扈秋娘知她待綠蕉寬厚,聽著這口吻親昵的話也就笑道:「姑娘待她好,她自然也是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孝敬給您。」

  「罷罷,不提這個。」若生笑著搖了搖頭,隨後問道,「怎樣了?」

  扈秋娘斂了笑,正色道:「都安排妥當了。」

  這說的,是梅姨娘的事。

  若生略一頷首,擺手道:「你也累了一日了,先去歇上片刻吧。」

  扈秋娘問:「奴婢不累,倒是姑娘您還不歇下?」

  「我還有件事沒辦,等處理完了再歇不遲。」若生脫了鞋子盤腿坐在寬大的椅子上,伸了個懶腰。

  扈秋娘微訝,而後靈機一動,忽問:「可是蘇大人要來?」

  之前得蘇彧相助,她們才能化險為夷的事,若生並沒有瞞著扈秋娘,是以這會若生一說要辦事,卻沒有吩咐過她,扈秋娘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蘇彧身上去。

  若生則輕笑,道:「我託了他一件事,今兒個夜裡應當就有消息了。」

  扈秋娘四下裡一看,語氣有些踟躕起來:「這會已是夜深人靜……」

  便是那將要來的不是蘇彧,而是哪家的姑娘,這大半夜的坐在一塊說話,也有些怪異……

  「孤男寡女深夜共處一室,於理不合?」若生笑得眉眼更彎,眸光熠熠。

  饒是大胤風氣開放,連家更是沒那麼講究規矩的人家,她一個姑娘家三更半夜同外男待在一處,也始終是於理不合,但是——

  貝齒輕輕一咬唇瓣,她輕聲說道:「他不同。」

  蘇彧可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活了兩世的人,自然是大大不同。

  他們如今更像是一道籌謀密事的同伴,和勞什子孤男寡女,根本扯不到一處去。

  但是「他不同」三個字落入扈秋娘的耳裡時,卻是頓時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意思來。

  偏若生說這話時,不便將事情和盤托出,便只含糊著說了這麼三個字而已,不管是臉色還是眼神,看著都不似往日。

  扈秋娘心中詫異,方才想要勸說的話,突然間就似乎變得尷尬了起來,叫人無法再說出口來。

  斟酌良久,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姑娘莫不是對蘇大人……」

  話未說完,格窗外突然響起「叩叩」兩聲輕響。

  人來了。

  屋內二人俱是一僵。

  扈秋娘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可若生已聽出來那意思,想著這會人已至窗下,當下面上一熱,飛快道:「你想到哪裡去了!」然後她便匆匆催扈秋娘自去,不必候在這。

  扈秋娘遲疑著。

  若生忙道:「就候在外頭,不必走遠!」

  「……是。」扈秋娘這才退了下去。

  少頃蘇彧入內,皺著眉頭看兩眼若生,疑道:「怎地面色這般紅?」

  若生叫他一說。連耳朵都差點燒了起來,好容易才故作鎮定地將話錯開去:「找到了?」

  「找到了。」蘇彧的目光緩緩從她身上抽離,聲音似乎略微低了些,夾雜了些微無奈之意。

  先前二人已知對方在找東西,又兼若生知道的事很不尋常,倆人便索性互相坦白了要找的東西跟人。可若生從未聽聞「賬簿」的事,蘇彧也根本沒有聽說過雀奴。

  這二者之間唯一的聯繫。便是劉刺史。

  但劉刺史已形同死人。不管是哪一樣,都再無法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不過若生儘管不知賬簿的事,想著梅姨娘、陸相跟劉刺史幾人之間的關係時。卻還是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

  前世她對朝堂時局矚目不多,但某些叫坊間的人時常拿出來談論的事,她茶餘飯後,總也會聽到些許。

  比如陸相昔年被論罪而斬。聽聞就是因一位劉姓官員舉證彈劾而成。

  天底下的事,巧合有。卻不能件件都是巧合,那劉姓官員,只怕說的就是劉刺史……

  是以,劉刺史前世的遭遇如果跟今時一樣。那他這病情,沒準還有康復的那一日!

  他的那本賬簿,也著實藏得頗深。

  蘇彧聽完她的話。便道,已大致猜到那賬簿所在。

  加上若生從拾兒口中得來的關於雀奴的話。也足已證明雀奴的存在,對劉刺史而言,不是平常之事。

  劉刺史既有城府,那這些事,他勢必也藏得嚴嚴實實。

  關於雀奴的線索,極有可能就同蘇彧要尋的那本賬簿放在一起!

  所以當若生聽到他說找到了,立時大喜,急問:「是賬簿還是雀奴的消息,還是二者皆有?」

  蘇彧沒說話,只在昏黃溫暖的光線中,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後垂眸落座,從懷中取出一物來。

  那是一卷書,封皮上寫著一行小字——群俠傳。

  瞧著,像是坊間流傳的話本子,裡頭胡言亂語地寫了些天馬行空的人跟故事,只作消遣一觀。

  她愣了下。

  蘇彧默然無聲,修長手指落在了那行小字上,摩挲兩記,然後翻開了書,聲音微沉地道:「依劉刺史的性子,賬簿非但不會藏遠,反而會儘可能留在隨手可取的地方。他平常留宿書房的日子,遠超過他留宿妻妾房中,這並不尋常。他藏書極多,甚至於還有不少孤本,但許多書根本就連翻也沒被翻過幾次,這些書並不是拿來看的。」

  書頁「嘩嘩」翻動著。

  「劉刺史不笨,知道將東西藏在哪,才能叫自己日日看見,而旁人卻不會注意。這話本子,就是賬簿。上頭寫的,的的確確是個亂七八糟的江湖故事,可是這裡頭,記載的遠不止這些。」他沉吟片刻,終於攤開了一頁,將書輕輕從茶几上推到了若生手邊,「每隔十字取一字看。」

  若生的面色已有些發白。

  蘇彧的口氣,不是他一貫的雲淡風輕跟漫然。

  他已找到了賬簿,為何瞧著神態反沉重了起來?

  若生心尖顫了下,深吸一口氣,伸手去取那書,置於眼前來看。

  書卷已舊,想必平日裡劉刺史沒少翻看。

  她依著蘇彧的話,每隔十字,便取一字來看。

  慢慢的,一個字,兩個字……竟成了一句完整的話……

  ——宣明十五年六月得異瞳女,取名如霜,送與永定伯世子段承宗。

  「啪嗒」一聲,書卷自若生手中滑落,就像她胸腔裡的那顆心一樣,悲鳴著重重摔落。

  永定伯世子段承宗,是她的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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