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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三千大夢敘平生 -【餘生給你,糖也給你】《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9:23 AM     標題: 三千大夢敘平生 -【餘生給你,糖也給你】《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14 01:43 PM 編輯

【書名】:餘生給你,糖也給你

【作者】:三千大夢敘平生

【內容簡介】:

  射擊隊新來的隊醫柔柔弱弱,人軟聲甜,就是做事總慢半拍。偏偏教練林暮冬嚴厲淡漠,最受不了隊員天賦不足反應遲鈍。

  所有人都在猜,這個新來的隊醫能堅持幾個月。

  直到有人看見,他們的教練一身高定風衣筆挺,格格不入地立在氣球攤邊上。

  一槍一個,給他的小隊醫贏回了全遊樂園的棉花糖。
  
文案2:

  林暮冬合上她的書,神色清冷:「別費力氣了,治不好的。」

  葉枝抬頭:「……哦。」

  林暮冬要走,身後葉枝聲音輕軟:「治不好啊。」

  葉枝慢慢低頭:「治不好啊……」

  小姑娘低著頭,細細軟軟的抽噎藏在嗓子眼裡,水汽顫巍巍落下來,砸得人心口生疼。
  
  林暮冬攥緊沒點燃的煙,狠狠揉碎,擲進垃圾桶。

  他回身,半跪下替她擦淚,語氣第一次柔軟急切:「治得好。」

  林暮冬吻乾淨她的眼淚,一路向下,吻上柔軟潤涼的唇。

  「你來治,治得好。」

  ——前世界冠軍因傷退役轉歸二線,和新來的隊醫一起戰勝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並重回巔峰繼續稱王的故事。

  一句話簡介:高冷嚴厲奧運冠軍x甜糯糯小隊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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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9:32 AM

第一章 碰瓷

  飛機劃過天空,在北京早冬難得的晴朗裡落下兩條淡白的尾線。

  葉枝拖著行李箱走出陳舊的地鐵站,把手抬到唇邊,輕輕呵了兩口氣。

  她的膚色偏白,天氣太冷,纖細的指尖已經凍得有一點兒發紅。

  「玥玥,我到了。」

  稍暖和過來的手指傳來細細麻麻的微疼,葉枝把手藏進袖口,捏著手機放在耳邊:「不用不用,已經約好了,會有人來接我的……」

  路上車太多,葉枝拖著行李往人行道裡靠了靠。

  人來車往的嘈雜聲裡,唐玥憂心忡忡的追問不依不饒地追過來,反覆和她確認著下車的地點地標。

  葉枝舉著手機,眼睛彎了彎,烏黑短髮跟著動作稍稍滑落,露出格外清秀精緻的臉龐。

  葉枝向四處看了看,抬頭慢慢辨認著路牌:「放心吧,我已經二十五歲了。神清語明,腦神經正常,不認得會問路,也不會被人騙進山溝裡面去的……」

  唐玥深諳好友脾性,依然提心吊膽:「怎麼放得下心啊?」

  前兩天兩個人才視頻過,唐玥滿心憂慮,嘆了口氣:「你自己跑出去,說不定什麼時候有人把你當高中生綁走賣掉了好吧!」

  葉枝眨眨眼睛,稍顯稚氣的娃娃臉弧度柔軟,睫毛纖長,眼睛一彎就變出了兩彎小小的月牙兒。

  因為常年待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葉枝膚色依然細膩瓷白,小巧的鼻尖凍得微微發紅,在車站的人流裡確實顯得分外醒目。

  她才下飛機轉了地鐵,現在一隻手拖著碩大的行李箱,連帽外套下淺米色的毛衣護到指尖。圍著圍巾,配著乾乾淨淨的牛仔褲和板鞋,看起來幾乎是個才進校門沒多久的學生。

  一路走過來,已經有好幾輛黑出租問她要不要去高教園了。

  電話裡,唐玥依然在替她操心:「憑你的反應速度,被人綁了也不一定知道,等你發現的時候說不定就晚了……」

  唐玥越腦補越可怕:「綁匪綁了你,你還要辛辛苦苦幫人家數錢!」

  葉枝偏偏頭,剪睫下的眼睛清澈剔透,細細彎起:「好啦,不會的。」

  她的嗓音輕輕緩緩,和人一樣一點兒都不著急。被北方的嚴寒綴上了淺淺鼻音,越發溫融軟糯,像是剛在抹茶粉裡打了個滾的毛巾卷。

  唐玥:「……」

  唐玥被她萌得心尖顫,轉眼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

  兩人是大學的舍友。

  八年的臨床醫學本碩博連讀,都已經熟得不能再熟,即使後來葉枝在博士階段被交流到國外跟著導師做研究,兩人也始終沒斷了聯繫。

  這次葉枝回國,放棄了幾所三甲和私人醫院的高薪招攬,也沒有進入研究機構,唐玥是為數不多知道她去向的人之一。

  想到葉枝的選擇,唐玥還忍不住替她惋惜:「說真的,讀到博士來當個小隊醫,也只有你捨得了。」

  唐玥:「說真的,要不是你這個脾氣長相當醫生恐怕要每天導致二十起醫療糾紛,我就算綁也要把你綁到我們醫院來!」

  葉枝彎彎眼睛,沒有說話。

  上學的時候,葉枝原本也是跟著一塊兒在臨床實習過的。

  可惜那張怎麼看怎麼像高中生的娃娃臉,加上與生俱來的溫糯氣質,實在連白大褂也拯救救不了。澄黑的眼睛再眨巴上兩下,哪怕只是幫忙送趟藥,患者都不敢輕易往嘴裡送。

  在被三個科室客客氣氣退回之後,葉枝就被免了實習,跟著導師做運動創傷防治和康複方向的研究。後來出國交流學習,直到畢業才回國。

  當初的同學現在都已經進了各大醫院,成了年青骨幹力量。葉枝卻拎著全副家當獨闢蹊徑,受邀來到射運中心,做了射擊隊專屬的隊醫。

  「不是小隊醫,是國家射擊隊。」

  葉枝把行李箱拖上人行道,站穩,耐心地細細反駁:「超級厲害,每四年要負責拿一次奧運首金的。」

  「好好……葉大隊醫。」唐玥被說服得啞口無言,配合改口,「葉隊醫找到來接你的人了嗎?運動員嗎?高嗎?帥嗎?」

  臨床的工作實在忙到沒時間談戀愛,唐玥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好友身上,轉而興奮攛掇:「再怎麼也是運動員,還是射擊隊的,拿槍的男生應該很帥吧?要抓緊啊!」

  葉枝剛剛找到來接自己的那輛車,正仔細對照著車牌,聞言不由彎了彎眼睛:「不是的,練射擊的槍和真槍不一樣。射擊隊的領隊叫柴國軒,是個老伯伯,不很高,也不很——」

  她的話音輕輕一頓。

  繞過人流的遮擋,她已經看到了那輛車邊上站著兩道身影。除了照片上的領隊,還有另外一個穿著純黑運動服的年輕男人。

  寬鬆的運動服沒有完全掩蓋住他軒挺的身形,肩背寬展,領口微微敞開,還能隱約看到結實勁韌的肌肉線條。

  精幹短髮下,格外深邃的五官透出掩不住的俊朗英氣。

  那雙眼睛極冷清沉靜,像是沉澱了數不清溝壑山川,卻又漆黑純粹得不染一點兒雜質。

  他的右手綁著護腕,隨意插在口袋裡,正單手擺弄著手機。雖然只是放鬆地倚在車邊,經過的人卻都會本能地稍稍繞開。

  葉枝眨眨眼睛,聲音不自覺地輕下來:「很帥……」

  「不很帥還是很帥?」唐玥聽得雲裡霧裡,想想葉枝要去的地方,轉而給她打氣,「別著急,你這才見到幾個啊?進了隊慢慢找,爭取做咱們裡第一個脫單的!」

  葉枝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個男人身上,睫毛撲扇兩下,正要開口,新的一波乘客已經一股腦湧出了地鐵站。

  葉枝不及反應,被人群衝得跌撞幾步,手上行李箱忽然一沉。

  「誒呦!」

  一個打扮流裡流氣的黃毛青年坐在地上,抱著右手手臂,一把拽住了她的行李箱。

  黃毛顯然來者不善,半笑不笑地抬頭看著她:「小妹妹,你把我絆摔了怎麼辦?你看看,我這胳膊都摔脫臼了……」

  葉枝微微蹙眉。

  黃毛沒有壓低聲音,不少人都循聲望過來,人流的移動也漸漸有所遲緩。

  「怎麼了,是不是有人碰瓷?」

  唐玥隱約聽見電話外的動靜,立刻緊張起來:「最近老有這種在地鐵站碰瓷的!你別信他們的話,別給他們錢,趕緊報警——」

  葉枝搖搖頭:「沒事的,應該是我不小心。」

  葉枝低頭看了看,放開行李箱:「我這裡好像有點事。玥玥,先不和你說了,你自己注意身體,放心……」

  唐玥當然不放心,依然急著追問,葉枝卻已經輕輕掛斷了電話。

  葉枝把手機仔細收好,看了看眼前的黃毛,向前走了一步。

  *

  「好像是碰瓷的……」

  人越聚越多,等在車邊的射擊隊領隊柴國軒也不由抬頭,跟著望了一眼。

  他的視線落在葉枝清秀的面龐上,忽然意識到什麼,掏出張照片反覆對了對,神色一沉:「糟了,是咱們來接的新隊醫。暮冬,快——」

  柴國軒話音一頓,回頭看向身後依然不隨所動的年輕人。

  柴國軒有些頭疼,嘆了口氣:「暮冬,人家好歹也是特意來咱們隊的隊醫。你這個當教練的能不能稍微積極一點?」

  林暮冬收起手機,黑沉眼瞳抬起,視線落在他身上。

  「好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沒等他說話,柴國軒已經熟練開口,「你覺得咱們沒必要多配一個隊醫。馬上要封閉集訓備戰亞運,現在多來生人,會讓隊員們不容易保持專心……」

  林暮冬落下視線,正要轉身回去,卻被柴國軒一把攥住手臂,往人群聚攏處拖過去。

  柴國軒操心得不行,邊拉人邊開導:「那也不能不管。人家一個小姑娘,初來乍到就被人欺負,像什麼樣子?」

  之前也來了幾個隊醫,都沒待多久就跑了。柴國軒不希望這一次這麼快就出矛盾,邊走邊念叨他:「你想過沒有?要是你們之前去比賽的時候,身邊有個專業的隊醫跟著,處理及時,你的手也不會——」

  柴國軒的話音被身後忽凜的氣勢懾得一頓,腳步漸緩,回頭看向身後的林暮冬。

  柴國軒有點後悔:「暮冬……」

  「沒必要再提以前的事。」

  林暮冬淡聲打斷:「我的職責是幫助隊裡備戰,加入隊醫是射運中心的安排,我沒有意見。」

  「你倒是沒有意見。」柴國軒哭笑不得,「就是前幾個隊醫都被你嚇跑了,到現在也就招來這麼一個……」

  柴國軒已經在射擊隊待了三十多年,既是領隊也是總教練,林暮冬就是從他手裡一發發子彈餵出來的。

  十九歲奪冠,蟬聯兩屆世界冠軍。如果不是之前的事故,這次亞運會一定還是林暮冬帶隊出征。

  最得意的門生變成現在的樣子,柴國軒心裡比誰都難受。不捨得訓斥,緩和著語氣勸他:「去給人家小姑娘解個圍,留個好印象,算幫我一把……」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教練斑白的鬢角上,沒再多說,朝人群走了過去。

  在對方盯著他看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新隊醫。

  人長得弱不禁風一碰就倒,反應也比常人慢上半拍,看起來就遲鈍迷糊,也不知道進了隊裡能幫什麼忙。

  要是遇上這樣的隊員,林暮冬說不定直接就回讓對方捲鋪蓋回省隊了。

  掃了一眼真被那個碰瓷的黃毛誑得半蹲下來的女孩子,林暮冬蹙了蹙眉,舉步過去。

  柔弱迷糊的新隊醫似乎依然在狀況外,輕輕眨著眼睛,溫聲細語和黃毛道著歉,隔著衣服握住了黃毛的手臂。

  林暮冬分開人群。半蹲在地上的新隊醫抬起手,輕輕抵住了黃毛的肘前。

  小姑娘滿眼愧疚,溫溫柔柔地囑咐對方忍著點疼。一手固定了黃毛前臂,扣住肱骨關節,一抖一彎,趁他不注意忽然向上一推。

  伴著清脆的關節響聲,黃毛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也瞬間響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9:4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10 09:41 AM 編輯

第二章 奶糖

  黃毛疼得滿頭是汗,被周圍人盯著,咬緊牙關,硬生生把慘叫聲吞了回去。

  「放心吧,不是剛剛撞的。」

  葉枝攏攏垂落的短髮,替他活動了下胳膊,和和氣氣解釋:「肘關節陳舊性脫位,一般很難手法復位,看你這麼疼,至少已經有一個月了。」

  葉枝好心提醒:「手法復位全憑經驗,要去醫院拍個x光片,確認一下復位效果才行。」

  她的音量不高,吐字卻和緩清晰,很容易就能聽得清楚。

  格外溫糯的嗓音天然有讓人安寧下來的本事,四周圍觀的人群靜了一瞬,轉眼猜出是怎麼一回事,嘲聲漸起。

  黃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色漸漸沉下來。

  他確實是在一個月前打群架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胳膊。

  當時沒注意,不疼以後才發現伸不直了,去了醫院聽說要手術,嚇得他當即跑了出來。

  這陣子他都在各個地鐵站流竄,挑軟柿子碰瓷訛人,一直很順利,沒想到這一次居然在一個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手上栽了跟頭。

  被人指指點點地嘲諷不停,黃毛面子徹底掛不住,惱羞成怒:「都給我閉嘴!」

  他急於脫身,被葉枝放在一旁的行李箱擋了路,氣急敗壞就要掀開,才抬起手,動作卻忽然一頓。

  一隻手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桿。

  白皙修長,指節分明,雖然只是不經意地鬆鬆攏著,卻一點兒都不叫人懷疑上真章的時候會有的力道。

  黃毛目光縮了縮,視線順著那隻手向上,落在面前的陌生男人身上。

  他們這種人欺軟怕硬慣了,向來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眼前的男人雖然始終沒說話,眼神卻淡漠冷清,蟄伏在運動服下的身體肌肉結實筋骨分明,隱隱透出懾人凌厲。

  顯然是最不能輕易招惹的一類人。

  林暮冬手腕轉了轉,輕易拎開那個碩大的行李箱,在葉枝身邊站定。

  黃毛瑟縮一下,本能向後退開。

  黃毛嚥嚥唾沫,艱難擠出些諂媚笑意:「您,您是這位的——」

  林暮冬沒理會他,視線在顯然尚且在狀況外的葉枝身上一掃而過,回身:「走吧。」

  ……是剛才的人。

  葉枝眨眨眼睛,小跑著追上了林暮冬手裡的行李箱。

  柴國軒就等在不遠處,見到兩個人並肩回來,眼裡帶了不自禁的欣慰喜色,快步迎上去:「葉大夫是嗎?歡迎歡迎,我是射擊隊的領隊——他叫林暮冬,是我們教練部的,目前負責亞運會的主訓備戰,你大概會經常在訓練管館裡看見他。」

  柴國軒和葉枝握了握手,一邊熱情介紹,一邊替她打開了後備箱。

  葉枝認真聽著,一下下點著頭,餘光瞟到林暮冬要拎起行李,連忙抬手攔住:「林——」

  想起剛剛領隊的介紹,葉枝仰起臉,望了望眼前神色清冷的男人,試著安上稱呼:「林教練?」

  林暮冬稍稍低頭。

  天太冷,小姑娘的圍巾捂得嚴嚴實實,露出的一小點耳朵尖被凍得紅彤彤的,被白皙的皮膚一襯,就顯得尤為顯眼。

  迎上林暮冬的視線,葉枝眼睛彎了彎,抬手去接行李箱:「我自己拿就好了。」

  她的視線又拂過林暮冬腕間綁著的護腕。

  很專業的醫用腕部護腕,既不透氣又限制活動角度,綁起來並不舒服,如果不是受了傷,是很少有人會特意戴著這種護腕受罪的。

  看到對方剛剛拎著自己的行李箱轉圈,葉枝一直懸著心,生怕那隻手腕會哢吧一聲掉下來。

  射擊隊的手,哪怕是教練的,也一定很值錢。

  葉枝憂慮地眨了眨眼睛,使了些力氣,想要把裝了一箱子雜七雜八份量不輕的行李箱拉回來。

  悄悄往回扯了一半,行李箱的輪子就硌在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上。

  葉枝勾著行李箱的拉桿,試著拽了兩下,沒能拽動。

  葉枝後知後覺抬頭,目光沿著依然伏在拉桿上的手一路蔓上,落在年輕得過分的教練身上。

  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她的話,林暮冬提著那隻行李箱轉了半圈,換了左手,輕輕鬆鬆拎起來,放進了後備箱。

  林暮冬轉身,坐進後排座:「走吧。」

  這一次林暮冬和新來的臨時隊醫似乎相處很和諧,柴國軒挺高興,笑呵呵替他關上了後備箱蓋,朝葉枝熱情招呼:「走走,這幾天太冷了——就直接叫你葉隊醫了,沒問題吧?」

  葉枝點點頭,禮貌問了聲好。

  柴國軒越發欣慰:「好好,幫林教練把門關一下,咱們先回隊裡再說……」

  葉枝答應了一聲,看了看林暮冬坐進去後依然半敞著的門,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半個空著的座位。

  葉枝稍一猶豫,跟著坐進去,幫忙拉上了車門。

  柴國軒去拉副駕駛的手一頓:「……」

  葉枝身形單薄,哪怕裹著厚厚的圍巾,也依然只佔了小小的一塊兒,正靠著車門一頭,認認真真地摸出手機發著消息。

  林暮冬遠遠地靠著另一頭,平心靜氣閉目養神。

  兩個人中間的距離遠得能放下一支氣步槍。

  柴國軒有些滄桑地讓過空蕩蕩的副駕駛,回到方向盤前坐下,發動了汽車。

  車子一路掠過市區,往郊區的射擊訓練基地駛過去。

  葉枝一點點給手呵著氣,新奇地看著窗外目不暇接的景色,眼睛輕輕彎了彎。

  這裡和她記憶中已經很不一樣了。

  柴國軒年紀大了,不知道和年輕人聊什麼好,拉著葉枝寒暄幾句就再沒得可說。林暮冬靠著車門闔眼淺眠,顯然更沒有要和她搭話的意思。

  葉枝不在意,等著手稍稍暖和過來,就摸出手機,給擔心得幾乎打車過來的唐玥發消息報了平安。

  車裡開了暖風,溫度漸漸升高。葉枝穿得多,坐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熱,就放下了手機,把圍巾摘下來疊好,抱在懷裡。

  看到窗外賣棉花糖的小推車一閃而過,葉枝忍不住側身,貼在玻璃上,追著望了一會兒。

  葉枝有點兒餓了,悄悄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放進嘴裡,把糖紙疊整齊收好。

  身邊悉悉索索的細小動靜不斷,林暮冬終於睜開眼睛,微微蹙了下眉。

  解下厚厚的圍巾,葉枝那張瓷娃娃似的臉龐就完整地露了出來。

  小姑娘正扒著車窗向外看,纖長細密的睫毛溫寧地輕輕翹著,澄澈的黑眼睛乾乾淨淨,正含著什麼東西,一側腮幫微微鼓起柔軟的弧度。

  背後的冷氣連前面開車的柴國軒都隱約有所察覺,下意識瞥了好幾眼的後視鏡。

  上一個在車上打擾到林教練睡覺的隊員,是被中途叫了停車扔下去,一路跑步回基地的。

  不能讓人家隊醫也跑步,柴國軒想提醒又不便開口,只能頻繁清著喉嚨。

  隔了好半天,葉枝終於隱約藉著玻璃的反射察覺到身後不對,眨眨眼睛回頭。

  靜水遇上深潭。

  安安靜靜,連個水花都沒打起來。

  葉枝望著他,猶豫了一會兒,又掏出顆紅棗味的大白兔奶糖,擱在手心遞了過去。

  提心吊膽的柴國軒:「……」

  好不容易樂觀一點的心態飛快地崩了。柴國軒輕嘆口氣,看了一眼馬上就要到基地的導航,不著痕跡地加快車速。

  林暮冬垂下視線,在她掌心一掠,沒理會,重新靠了回去。

  葉枝偏了下頭,睫毛撲閃兩下,收回了那塊糖。

  她今天已經吃了一塊糖了。

  但另一塊又沒給出去……

  葉枝對著手裡的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剝開,放進了嘴裡。

  她的長相很乖,烏溜溜的眼睛哪怕不彎起來也顯不出半點兒嚴肅,秀氣的娃娃臉因為一左一右含著兩塊糖,臉頰微微鼓起,就更像隻軟綿綿又無害的小松鼠。

  林暮冬掃了她一眼,繼續闔眼補覺。

  後座的大少爺居然難得的既沒不悅也沒發火,柴國軒心下驚訝,反覆打量了幾次那個新來的小姑娘隊醫,沒看出什麼蹊蹺來,喜憂參半地停了車。

  新隊醫要來的消息早傳回隊裡,幾個教練員都特意迎出來接人,見到車停下,就熱絡地迎了上來。

  國家隊對隊醫的要求高,願意來的又少,大都先緊著徑賽和一些運動程度激烈的隊伍分配。先前來射擊隊的幾個隊醫都先後調走了,現在還在和射箭隊、飛碟隊共用著射訓中心唯一的一個隊醫。

  好不容易來了新隊醫,男女兩隊的教練員都不捨得怠慢,拿行李的拿行李,介紹隊伍的介紹隊伍,熱情洋溢地把葉枝迎進了訓練館。

  柴國軒回頭望了一眼依然沒動靜的後排座,按下心事,和眾人一起進了場館。

  林暮冬睜開眼睛。

  射擊隊訓練艱苦枯燥,隊醫的工作格外繁冗,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哪怕態度再好再熱情也沒什麼意義。

  林暮冬對這種客套流程沒興趣,等著眾人都進了場館,門口重新清淨下來,才撐起身準備下車。

  他身高腿長,在這種憋憋屈屈的後排座擠了一路其實已經很不舒服,彎著腰抬手去拉側門,動作卻忽然微頓。

  那個小姑娘隊醫剛剛坐過的位置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多了隻糖紙疊的小船。

  精精巧巧,還透著淡淡的紅棗味奶糖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9:48 AM

第三章 激靈

  射擊場館很大,卻並不算空曠。

  亞運會在即,馬上就要預選賽了,不少人都在加緊訓練,靶位已經滿了大半。

  有人幫忙把行李送去住處,葉枝被領著穿過場館,抱著摘下的圍巾,好奇地向兩側打量。

  擊發的清脆槍聲忽然響起。

  近在咫尺。

  葉枝才邁出一步,被嚇得微微打了個激靈,循聲望了過去。

  「害怕打槍?」她身旁的中年教練笑笑,語氣友好,「別害怕,在這兒就得習慣這個。」

  葉枝腳步頓了頓,搖頭:「不怕。」

  她答得太認真,教練們互相看了看,反而響起善意的輕笑聲。

  「沒關係,怕槍有什麼丟人的?有新隊員剛進隊還嚇哭過呢。」

  剛剛同她搭話的中年教練不以為意,擺擺手笑道:「以後不怕就行了。槍聲這東西,聽一回害怕,聽兩回膽顫,聽個幾千幾萬回,睡覺都叫不醒……」

  葉枝眨眨眼睛,望向兩側的靶位。

  館裡一直有人訓練,不時有槍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好像確實漸漸不那麼嚇人了。

  趁著沒人注意,葉枝悄悄拍了兩下胸口,輕呼了口氣,繼續朝四周打量。

  「這邊是氣步槍的訓練場館,另一頭是氣手槍,你的辦公室在手槍館。」

  她身旁的女教練叫劉嫻,已經四十出頭,還保持著射擊手特有的英姿颯爽,主動同葉枝介紹:「射擊運動訓練大都是勞損型傷害,只要關注好隊員們平時的身體狀況,關鍵時刻能應急就行了。」

  葉枝仔細聽著:「我知道了。」

  她答得認真,稍一點頭,溫順的短髮就跟著垂落下來,額前的碎髮被晃得鬆散,露出格外秀氣的眉梢。

  幾個教練員互相對視,喜憂參半。

  來的隊醫看起來性格安穩,大概不會再待兩天就跑,只是實在年輕得過了頭,怎麼看都叫人心裡有些沒底。

  雖說能留下隊醫就是件好事,可要是來的隊醫什麼都幹不了,也是一樣沒用的。

  實在懷疑眼前的小姑娘能做什麼,幾個人腳步漸緩,和柴國軒低聲交流起來。

  ……

  「都是氣槍,用的子彈威力小,但也不能衝著人。」

  「分10米和50米的靶子,大部分人都是能兼顧兩個項目的。」

  「平時沒什麼人看,算是冷門項目,但是每回奧運會排項目表,第一個扛首金的就是咱們。」

  劉嫻沒像其他人那麼擔心,給她一路介紹,語氣透出淡淡驕傲:「四年一次,全國觀眾的眼睛都盯著,要立軍令狀的。」

  葉枝聽得專注,睫毛輕輕撲扇著,澄透黑眸裡漾著光。

  她的視線很快被牆上掛著的照片吸引過去。

  純黑的絨布上嵌著金色的遒勁字跡,下面列著一排照片,都是記者抓拍的賽場照。

  葉枝第一眼就看到了今天遇到的那個年輕得過分的教練。

  照片上的面孔比她見到的還要青澀一點兒,還帶著不及全然褪淨的少年氣質,身形卻已經很軒拔顯眼。

  一片模糊的背景裡,穿著純黑半袖襯衫的少年單手持槍,左手插在口袋裡,肩背挺拔得像是桿筆直的標槍,槍口遙遙對著靶心。

  他的五官已經開始顯出鋒棱,護目鏡下,那雙黑湛的眼睛明明沉靜篤定,卻像是在發著光,透出哪怕只一張經年舊照也無從模糊的凌厲鋒銳。

  葉枝腳步漸停。

  劉嫻察覺到她的視線,也跟著看過去。

  「這是功勛牆,專門給第一次拿冠軍的隊員們陳列的。你看的是林暮冬,帥吧?」

  劉嫻笑笑,同她打趣了一句:「世錦賽冠軍,十米氣手槍。他拿冠軍的時候才——才十七歲吧,天分高得要命,一出道就打破了俄羅斯的金牌封鎖。只要有他在,氣手槍的金牌跑不了。」

  劉嫻拍拍葉枝,示意她看向另一頭的金牌陳列櫃:「兩屆奧運冠軍,上屆首金就是他拿的。長得也好看,這麼些年就沒變過,小姑娘都喜歡他……」

  確實不能更帥了。

  葉枝信服地點點頭,又仔細想了想起自己見到的那個人。

  和照片裡還是有些不同的。

  不光是五官褪去了最後一點兒少年氣,侵略壓迫的氣息變得更強了,她見到的那雙眼睛也要比照片裡深邃很多。

  漆黑得像是能沒入所有的光,哪怕視線交匯,都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

  怪……嚇人的。

  比打槍聲還嚇人。

  葉枝攥攥袖口,認真確定了自己到射擊隊以來見到的最危險的東西。

  「原本這次去世錦賽也定了是他帶隊的,這回臨時換人,隊裡壓力大了不少。」

  邊上的中年教練嘆了口氣,不無惋惜:「要是——」

  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後面柴國軒忽然嚴厲地咳了一聲。

  中年教練張了張嘴,還是沒再說下去。

  幾個教練員你一句我一句,轉眼把話頭扯向了別的地方。

  葉枝跟在一旁,認真聽著眾人的話,能插上話的就插一句,插不上就安靜旁聽,心裡悄悄轉著剛剛眾人諱莫如深的事。

  這個年齡和成績,不繼續參加比賽,卻退役當了教練,確實太可惜了。

  葉枝又想起那隻戴著護腕的右手。

  他是……受了什麼傷嗎?

  對射擊運動員來說,手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手端不穩了,針尖大的靶子一晃就會錯過去,甚至打到別人靶上都不是多稀奇的事。

  單純的射擊運動是不太容易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害的,說不定是什麼別的意外。

  運動損傷和一般外傷是相通的,葉枝在心裡理了理著腕部關節肌肉相關的病案,繼續向前走了幾步,隱約察覺到身邊說話聲漸低,下意識抬頭。

  什麼事都最怕想。

  她剛剛想起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一抬頭居然就看到真的了。

  葉枝摸摸袖口,抓緊時間,把念頭清出了腦海。

  怕林暮冬的顯然不止他一個,教練們大都是運動員退下來的,最年輕的也有三十七八歲,見到他卻都不覺聲音漸低,客客氣氣地問了好。

  林暮冬寡言,卻沒有葉枝想像裡的傲氣,一絲不苟地逐個回應,反手關上了身後的門:「裡面在訓練,暫時不能打擾。」

  幾個教練面面相覷,神色都顯出些尷尬。

  「暮冬。」柴國軒咳嗽一聲,快步過去,壓低聲音,「人家小葉隊醫頭一次來,你讓她看一眼,也算是支持人家工作……」

  林暮冬微微落下視線,聲音清淡:「現在是葉隊醫的工作時間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是窗外剛化的雪水,冰得人止不住打激靈。

  柴國軒有些尷尬,回頭看了看簡直一嚇唬就能嚇哭的小姑娘隊醫,想要圓場,身後的葉枝卻已經誠實搖了搖頭:「不是。」

  軟糯好聽的嗓音落在冰涼的雪水上,咬字依然溫緩清晰。

  林暮冬循聲抬頭,視線落在葉枝的身上。

  葉枝眨眨眼睛,猶豫著是要退開還是躲到劉嫻身後,沒來得及行動,林暮冬已經出聲:「但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隊員們正在模擬預選賽考核。」

  林暮冬收回視線:「不能有干擾,繞路吧。」

  沒想到他還願意解釋兩句,柴國軒喜出望外,絲毫沒介意林暮冬依然冷淡的語氣,欣慰拍他肩膀:「早好好說不就行了嗎?就說你考核呢,又沒人不配合你……走了走了,咱們繞著過去。」

  有他發話,幾個教練都鬆了口氣,紛紛繞開。

  劉嫻拉了一把葉枝,拖著還在怔怔的小姑娘打了個轉,沿著樓梯上了二樓。

  「看見了吧?這就是咱們隊人形冰箱,以後躲著他點兒,不然被凍死了都沒人敢救你。」

  看葉枝還有點沒回神,劉嫻當她是嚇到了,笑著打趣一句,轉而安撫:「不用害怕,林教練不找麻煩,工作業務也沒得挑,當隊員拿金牌,當教練出苗子——就是眼睛裡只看得見他的槍,平時要他多說兩句話,那得撞運氣。」

  第一天來就碰上考核,劉嫻怕她對林暮冬有意見,特意多解釋了幾句。

  隊裡分氣步槍和氣手槍兩項,劉嫻四十二週歲退役之後就一直留在手槍隊,目前和林暮冬分任男女氣手槍的主教練,對林暮冬的瞭解也要比別人多些。

  「不能多說……可惜是真的,誰都不敢猜他本來能幫我們拿多少塊金牌。」

  劉嫻瞟了一眼柴國軒,壓低聲音:「上屆奧運會忽然換新規,咱們隊成績其實很一般。唯一的一塊金牌就是他拿下來的,還是首金——要不是因為這個,早就要被全體整頓換血了。」

  劉嫻嘆了口氣:「大家心裡都清楚……」

  林暮冬在隊裡有這樣獨一份的待遇,當然不光是因為柴國軒一直以來的堅持回護。

  葉枝點點頭,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人都走乾淨了,場館裡大概還是在考核途中,林暮冬一樣不能立刻進去,抱著手臂靠在門上,正閉目養神。

  那雙湛黑冰冷的眼睛闔上,冬日午後的淡白陽光落下來,沿著軒俊深邃的眉宇輕輕滑落。

  讓林暮冬整個人都像是跟著溫和了一點。

  葉枝腳步稍頓了頓,聽見劉嫻叫自己,正要回頭跟上去,林暮冬卻忽然像是有所察覺,睜開了眼睛。

  一不留神,葉枝被落雪冰碴兜頭裹住。

  ……

  一點點。

  葉枝悄悄修正了自己的印象,被劉嫻拉著轉過走廊,終於把那個嚇得憋住的激靈輕輕打了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10:04 AM

第四章 管飯

  教練們都有事忙,劉嫻把葉枝送到了辦公室,和她說了說近期的工作安排。

  世錦賽在即,隊裡都在積極備戰,隊醫也要隨隊出門。葉枝要利用這段時間整理記錄每個隊員的身體狀況,尤其著重考量可能因為勞損受傷的頸椎、腰椎和肩背肌肉群。

  聽起來很簡單,卻並不是多輕鬆的工作。

  「一年忙一次,一次管一年。」

  迎著小姑娘乾乾淨淨的眼睛,劉嫻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咳嗽一聲:「就是開頭可能要多辛苦一點兒,後面就輕巧了……」

  要對每個運動員的身體狀況做記錄,還要對每個人建立檔案,長期跟蹤評估。慢性運動傷害隱蔽卻又不容忽視,曾經就有射擊運動員因為賽中腰傷突然爆發,生生丟掉了原本已經到手的金牌。

  作為隊醫,一旦出了這種情況,無疑是要負全責的。

  既枯燥又繁冗,稍不注意就是個不定時的炸彈,前幾個隊醫都受不了,隨便找了個理由就離開了射擊隊。

  生怕這次的隊醫也來了就跑,教練員們已經商量好了先用好話哄著人留下。偏偏來的是個柔柔弱弱的小隊醫,劉嫻一邊哄她,一邊止不住地生出了些莫名的負罪感。

  葉枝的行李箱已經打開了,正往桌上搬著一本接一本的厚重專業書,聞言停下動作,抬頭專心聽著她介紹。

  小姑娘規規矩矩站著,聽得仔細,還不知從哪兒變出了個精緻的小筆記本,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

  劉嫻:「……」

  劉嫻的負罪感更嚴重了。

  為了減輕自己的愧疚,劉嫻主動上前幫她搬著東西,換了個輕鬆的話題:「馬上就封閉集訓了,要在隊裡住嗎?」

  備戰期內,教練員都是隨隊的。隊醫沒這個要求,但如果能住在基地,無疑各處都方便得多。

  「你的住處在訓練樓後面,專門給教練員安排的公寓。」劉嫻不遺餘力地給她介紹,「每人一個獨立套間,裡面什麼都有,拎著東西就能住,有什麼需要也可以跟隊裡提……」

  劉嫻還在絞盡腦汁想著有什麼誘惑的條件,聽講的葉枝卻忽然抬頭,睫毛忽閃兩下,眼睛期待地彎成了細細的月牙兒。

  劉嫻自己都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值得期待的內容,下意識打住話頭:「怎麼了?」

  「還包住呀……」

  葉枝拿著小本子,眸子清清亮亮地抬起來,小心提問:「那……管飯嗎?」

  劉嫻張口結舌,頓了一會兒,居然也對隊裡固有的條件生出點兒遲疑:「管吧……」

  小姑娘雖然軟得有點兒溫吞,氣質卻很好,舉止也禮貌斯文,乾乾淨淨的一塵不染,一看就是好家庭裡精心呵護著寵出來的。

  劉嫻不大能肯定隊裡的條件是不是能滿足她的期待,謹慎給她打著預防針:「咱們隊的訓練量不大,不如游泳徑賽那邊待遇好。就是普通的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米飯管夠……」

  包吃包住,還有辦公室。

  葉枝覺得已經挺足夠跟唐玥交代,讓好朋友不用替自己擔心了。心滿意足,彎起眼睛點了點頭。

  ……

  劉嫻心事重重,離開了新隊醫的辦公室。

  劉嫻決定去找領隊聊聊。

  *

  「我去拐賣人口——我瘋了?」

  午餐時間,柴國軒端著餐盤,差異地瞪著劉嫻:「隊裡就算真缺隊醫,我也不至於幹這麼缺德的事吧?」

  這次的隊醫比以往的來頭都大,柴國軒生怕這些教練員不把人家小姑娘放在心上,著重強調:「好好對待人家,運動損傷學的博士生,霍夫曼實驗室的。放出去是個隊就想搶,你們可別再把人給我嚇跑了!」

  運動損傷康復學在國外的發展比國內先進很多,霍夫曼實驗室是頂尖的實驗室之一,能在這裡面待過又回來的人才,放在體育總局都要被搶紅了眼。

  要不是葉枝自願來了射擊隊,這種人才再怎麼也是要先緊著徑賽那邊分的。

  劉嫻不無尷尬:「我們又沒嚇她……」

  她還要再說,餘光掃見一道影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柴國軒挑挑眉頭,跟著看過去。

  林暮冬大概是盯完了考核,終於想起自己是正常人類,也難得一見地來食堂吃飯了。

  最近林暮冬的話比之前多了點兒,柴國軒莫名受到鼓勵,認定了對方的心情一定有所好轉,不顧劉嫻用盡力氣的暗示,興致勃勃過去拍他肩膀:「暮冬,來吃飯了?一塊兒過來吃吧,人多了熱鬧。」

  林暮冬端著餐盤,蹙眉:「不了,我回辦公室。」

  「我們正聊葉隊醫呢,你不是跟我一塊兒去接的人嗎?」

  柴國軒打定了主意不讓他自閉,堅持著跟他說話:「還替人家小姑娘解了個圍,給劉教練說說,告訴她我不是把人拐賣過來的……」

  林暮冬的目光動了動,看向劉嫻,速來淡漠的眼裡顯出點微微的費解。

  劉嫻:「……」

  察覺到林暮冬身上的抗拒力道稍緩,柴國軒見縫插針,把人拖到桌前坐定,接過他手裡的餐盤放在桌上。

  劉嫻被柴國軒掃了一眼,接到暗示,深吸口氣,放下筷子笑著搭話:「林教練去接的葉隊醫?怎麼解的圍,遇著什麼麻煩了——」

  林暮冬垂下視線:「沒有。」

  劉嫻話頭頓了頓,不無驚愕。

  林暮冬原本就寡言,進隊以後開口說話的次數說不定都不如練槍打過的子彈多。自從上次出了意外回來,整個人又像是更封閉了一層似的,除了訓練指導訓人的時候毫不留情,平時這種無用的閒聊,別人問十句能答一句都不容易。

  劉嫻一不小心就成了十分之一,榮幸得直看柴國軒,有點兒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捧哏。

  林暮冬低頭一口口吃著白飯,隔了片刻,添上一句:「她自己解決的。」

  劉嫻眼睛瞪得更大了,和柴國軒你瞪我我盯你,靠腦電波拚命無聲交流。

  林暮冬看得到他們在做什麼,只是沒多大興趣,低頭繼續吃飯。

  被柴國軒和劉嫻先後打斷,他也不能立刻把注意力收回到剛結束的考核上,心思不自覺地放鬆,也想起了那時候的情形。

  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沾了椰蓉的糯米餈似的軟糯溫順,乖乖巧巧地蹲在地上。

  明明看著比誰都容易拐走,偏偏迷糊著差點兒卸了碰瓷的人的胳膊。

  林暮冬想完了,夾起一筷子芹菜,準備考慮回考核成績和人員安排。

  偏偏一旁的柴國軒認定了他今天心情很不錯,非要再接再厲,笑著拍了兩下林暮冬的肩膀:「管他是怎麼回事呢——反正你們倆都見過這麼多次,也算熟了。你就收斂收斂,知道人家怕你,就別老嚇唬人家小姑娘……」

  林暮冬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

  不知道是因為考慮正事的時候被頻繁打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他心裡忽然隱隱生出了些許煩躁。

  練槍是練心的過程,每次扣下扳機都要在兩次心跳之間,必須心穩手穩,最忌諱的就是煩躁。

  林暮冬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莫名有些不舒服,放下筷子沉默一會兒:「我沒有嚇唬她。」

  還是不舒服。

  林暮冬沒看劉嫻和柴國軒,被那一點兒莫名的煩躁驅使著,難得地把今年一整年份額的話都說在了今天:「她也沒有怕我。」

  明明在車裡還敢給他糖,在樓梯上還敢和他直接對視的。

  林暮冬只是不屑為這些無謂的小事費心,記憶力卻不差。從記憶中找到可以作為佐證的畫面,就端起吃淨了白飯的餐盤,準備送回去,好回辦公室靜心工作。

  好巧不巧的,他一轉回身,正趕上剛打完飯的小姑娘隊醫抱著飯盒,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取餐檯。

  作為難得的亞洲人種,葉枝在霍夫曼實驗室的那段時間被當成了難得的觀察對象,每天都要吃專門調配的營養餐,還要記錄包括基礎代謝率在內的各項數值。

  營養餐對身體好,卻注定要低油低鹽低糖。為了保證觀測數據的準確性,葉枝每天的零食都被嚴格控制,大白兔奶糖都只能一天吃一顆。

  好不容易回到了祖國的懷抱,能吃到正常的飯菜,葉枝已經幸福得快要哭了。

  特意點了熱騰騰的丸子和番茄炒雞蛋,葉枝笑眯眯地和剛認識她的幾個隊員打了招呼,準備找地方坐下吃飯。

  用餐區就這麼大,她的視線不經意的一轉,一不小心,正撞進了林暮冬的瞳底。

  林暮冬放下餐盤,拍回柴國軒的肩膀,準備和對方證明新隊醫並不怕自己,好盡快擺脫這場無意義且無聊的對話,恢復自己的日常工作。

  柴國軒正抓緊時間和劉嫻靠手語交流,被他冷不丁拍了一下,嚇了一跳,本能抬頭。

  劉嫻怔了怔,也跟著看過去。

  在一桌人的注視下,沒帶糖也沒在人群裡的葉枝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按照食堂能容納的最大半徑,以林暮冬為圓心,繞了個大大的圈。

  小姑娘把領子豎起來,藏起小半張臉,抱緊自己的小飯盒,輕手輕腳地溜出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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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枝:害……怕……Q^Q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3:10 PM

第五章 檢查

  被新隊醫當成圓心繞了個圈的林教練,接連幾天的氣壓都比往常更低了。

  備戰正緊,這次考核的成績不算太樂觀。林暮冬身上的低氣壓在一群心事重重的教練員中間並不顯眼。連柴國軒都把他的態度當成了正常反應,一腦門子官司地對著成績表犯愁。

  受教練們的狀態影響,一眾隊員的訓練也更刻苦了不少。

  葉枝抱著一沓空白資料表走進手槍館的時候,館裡正此起彼伏地響著震耳的清脆槍聲。

  來了幾天,葉枝已經漸漸能適應這些聲響,放輕腳步走進場館,向裡面瞄了瞄。

  她一直在按部就班工作,已經記錄了步槍隊隊員的身體數據,氣手槍這邊再怎麼都要開始統計了。

  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教練組的日常會議,只會留下一個教練值班。葉枝這些天已經認全了射擊隊的教練,和每個人也都順利地說上了幾句話,

  不論是誰管訓練,她都有信心能夠好好交流,申請到對方的配合,盡快完成工……

  ……作。

  葉枝揉揉眼睛,看向教練席軒挺的沉默身影。

  葉枝盡力保持著原本的動作,倒帶似的,悄悄往回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她進門一共也只走了三步,退出去並不困難。

  葉枝吸了口氣,慢慢輕輕地呼出來,給自己悄悄鼓著勁,往後退出了第三步。

  馬上就要順利地挪出門,她的後腦勺忽然砰地一聲,結結實實撞在了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合的門上。

  新一批槍聲清脆地響了起來。

  葉枝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抱住差點散落一地的表格,抬手摀住腦袋。

  她的腦袋不硬,撞到門上的聲音也不大,被一批擊發的槍聲一蓋,一般人照理根本一點兒都注意不到。

  可今天的教練是林暮冬。

  十九歲就能奪下奧運冠軍的天才射手,顯然不能算是一般人。

  不等葉枝推開門悄悄溜走,聽見身後悶響的林暮冬已經暫時將注意從隊員們的表現上收起,回身掃了一眼。

  林暮冬看著她,臉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自帶冷峻氣場的眉峰輕輕揚了下。

  葉枝捂著腦袋,不敢動了。

  ……

  林暮冬看著門口的新隊醫。

  在門上被柴國軒貼了「政治堅定、業務精良」,又加了一副紅通通的春聯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撞到玻璃門上的。

  大概是撞得實在有點兒疼,小姑娘懷裡抱著表格,一手捂著腦袋,乾乾淨淨的眸子猝不及防地盈了霧氣。

  林暮冬握了握手腕,落下視線。

  他還記得柴國軒的囑咐。

  柴國軒很重視這個新來的隊醫,跟他反覆提過,不能把人嚇跑,不能讓隊醫對隊裡產生牴觸情緒。

  雖然對旁人的態度從來不多在意,對於柴國軒的強烈期望,林暮冬還是不會強行違背的。

  想起昨天對方繞得那個直徑長達五米的四分之三圓,林暮冬蹙蹙眉,決定分出半分鐘時間,去問問隊醫的身體狀況。

  林暮冬放下手裡的成績冊,朝葉枝的方向走過去。

  才走出三步,小姑娘已經貼著門站直,閉緊嘴巴,把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痛呼聲完完整整地嚥了回去。

  林暮冬:「……」

  「你們倆幹什麼呢——你又恐嚇我們小葉隊醫了?」

  劉嫻剛開完會,一回來就見到這兩個人在這兒進行無聲的氣場交流,忍不住插了句話,拉開玻璃門進了場館。

  林暮冬進隊的時候,劉嫻就已經退役轉了教練,親眼看著他從小冰塊長成了大冰山,沒別人那麼怕他。順手接過葉枝手裡的一摞表格幫忙拿著,領著葉枝朝教練席走過去。

  「別訓人啊,好歹人家葉隊醫還沒搞體測呢。」

  頭幾次來的隊醫有大張旗鼓搞體測的,都被林暮冬毫不留情轟了出去。劉嫻怕他又把人轟走,提前打預防針:「早晚都得讓人家隊醫檢查,檢查完就省事了。馬上世錦賽,再拖不知道得拖到什麼時候……」

  林暮冬沒說話,也沒再看葉枝,翻開成績冊,轉回了正在練槍的隊員。

  劉嫻習慣了跟他單方面溝通的狀態,不以為忤,笑笑轉向葉枝:「我們隊全體配合隊醫工作,今天集體訓練,人都在,隨便挑著看吧。」

  擔心葉枝放不開,劉嫻特意給她鼓勁:「誰不讓你看你就告訴我,我幫你訓他。」

  葉枝好不容易把那陣疼忍下去了,輕輕呼了口氣,抬起視線搖頭:「不是的。」

  劉嫻一怔:「啊?」

  「林教練沒有……沒有嚇唬我。」

  葉枝還記得射擊隊員不能打擾的規矩,聲音壓得輕輕的,瞄了瞄林暮冬的背影,解釋:「剛剛我不小心撞在門上了。」

  劉嫻:「……」

  劉嫻有點複雜地看了一眼貼著顯眼口號和大紅對聯的玻璃門,一時有點兒不知道該從哪兒關心起。

  偏偏葉枝也沒想過要再補充自己被嚇退出去的前因,認認真真解釋了一句,又輕輕吸了口氣,撞著膽子走到林暮冬身邊。

  葉枝悄悄摸出塊糖,躡手躡腳地放在了他身邊的槍盒裡。

  林暮冬像是根本沒注意,依然抱著手臂,凝神關注著每個隊員的射擊情況。

  葉枝對這樣的交流挺滿意,放鬆地呼了口氣,抱著表格離開,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給了你個什麼——糖?」劉嫻忍不住好奇,湊過去看了一眼,「稀奇,大白兔還有玉米味兒的……」

  林暮冬蹙蹙眉,視線朝那塊糖一掃,啪地合上了槍盒。

  他對除了射擊之外的事都沒什麼興趣,劉嫻受柴國軒重託,日常用各種雜七雜八的事吸引林暮冬的興趣,碰壁的次數多了,根本不生氣:「我還以為她不敢靠近你五米之內呢,看來還是挺勇敢的……」

  估計林暮冬是嫌那塊糖煩了,劉嫻及時屏蔽了關鍵字,抬頭:「她給你這個幹什麼,因為我剛才誤會你,說你了?」

  林暮冬沒應聲,眉峰輕輕蹙了下,瞳底依然幽深安靜,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小姑娘。」劉嫻早習慣了自己的教練搭檔是個啞巴,越想越有意思,忍不住笑了笑,搖搖頭,「到底哪兒拐來的……」

  林暮冬抬起頭,看向在隊員身後輕手輕腳踱步的葉枝。

  射擊館裡除了槍聲少有雜音,葉枝剛剛和劉嫻說了會兒話,現在又去查看隊員的身體狀態,隊員們不注意到新來的隊醫是不可能的。

  小姑娘似乎全然沒有自己會讓人注意的認知,還在認認真真地放輕腳步,連呼吸都特意拿手掌微微掩著口鼻,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擾了隊員們的正常訓練。

  可還是接二連三的有人忍不住走神。

  訓練館裡常年都是冷冰冰的槍械,忽然多了個柔柔軟軟的新隊醫,不可能不引起隊員們的注意。

  尤其這個柔柔軟軟的新隊醫還格外好看。

  有一個看見的就有第二個,誰都忍不住要悄悄掃上一眼。

  步槍有槍托,走一瞬神還能扳回來。氣手槍瞄準全憑肩臂腕部的肌肉支持,心一散,手裡的槍就自然跟著失了准。

  林暮冬蹙蹙眉,正要訓斥,被劉嫻匆忙攔住:「忍忍,我跟人家商量過了,就今天一天——不讓隊醫見隊員,幹嘛不乾脆在隊醫室供張照片算了?」

  她說得有理有據,林暮冬轉回視線,把心底那一絲無名的煩躁壓下去,敲了兩下擴音器。

  尖銳的電流聲一瞬響起。

  隊員們立刻放下槍,槍口對地規規矩矩站好,朝教練席看了過來。

  林暮冬調大擴音器的音量,聲音冷淡:「問到的配合,沒問到的照常訓練。」

  林暮冬:「再走神,加練一個小時負重瞄準。」

  他的年紀明明不比隊員們大出多少,聲音響起來,卻有不少人都本能打了個激靈,飛快轉回了走神的目光,全神貫注瞄起了靶子。

  葉枝比身邊的人反應慢一點兒,跟著抬頭,視線循聲過去。

  林暮冬已經轉回身,坐下翻閱成績冊了。

  沒有目光交匯,葉枝本能地放鬆了不少,眨眨眼睛收回心思,認真繼續自己的工作。

  隊員們的身體數據都要依次記錄,對可能有隱患的地方著重檢查,對有傷病的運動員進行長期監測,都是隊醫的職責。

  葉枝在實驗室長年累月地做這項工作,眼睛早練得比尺子還準,大略的數據不需要特意測量,瞄上一眼就能準確記下來。在館裡繞上一圈,也就差不多把表格填了個大概。

  「這就完工啦?」

  知道葉枝的來歷,卻也沒想到對方上手這麼快。劉嫻接過表格翻了翻,看著上面傷病一欄詳盡的標註,不由欣喜:「看一眼就行,這麼神?」

  葉枝輕輕搖頭:「只是粗測,有問題的地方,以後體檢的時候就要格外關注。」

  雖然對自己的眼睛有數,葉枝還是嚴謹地回答了一句,翻出最後一張表格:「還沒填完……」

  「誰這麼不配合?我幫你把人找來,就讓他站這兒。讓轉圈轉圈,讓脫衣服脫衣服,你想怎麼查怎麼查。」

  劉嫻心情頗佳,大包大攬打著包票,順手接過那張表格掃了一眼。

  表格的最後一頁還有一整行空著。

  名字一欄,是林暮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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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轉圈‧脫衣服‧暮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3:16 PM

第六章 噩夢

  劉嫻:「……」

  劉嫻深吸口氣,腦海中難以自控地出現了林暮冬一邊脫衣服一邊轉圈圈的造型。

  然後止不住狠狠打了個哆嗦。

  「這個——這個不用管了,你這份名單應該是去年的,忘了增刪變動了。」

  劉嫻瞄了戳在邊上的人形冰箱一眼,飛快把腦海裡可怕的畫面抹乾淨,把那份表格塞回葉枝手裡:「你的任務就完成了,辛苦了,我送你出門……」

  她剛拉著葉枝往外走了幾步,林暮冬忽然站了起來。

  他只是坐著,身上的氣場還沒那麼明顯。現在站起身,頎長軒拔的身形格外透出冷淡壓迫,連劉嫻都因為剛剛的心虛話音一滯,欲蓋彌彰地咳嗽了兩聲。

  劉嫻不確定他看沒看到那份名單,未雨綢繆,把依然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隊醫護到了身後:「林教練,有事嗎?」

  林暮冬沒看她,拿起桌上的槍盒:「練槍。」

  他把槍盒拿起來,葉枝才注意到自己剛剛放糖的容器完整的造型。

  純黑底色的木質盒子,烙著燙金游龍紋。金龍囂張霸道地盤踞了整個盒身,連帶著那個盒子也顯得尤其跋扈懾人。

  好像誰敢看一眼,都會被狠狠咬一下似的。

  葉枝平白對那個盒子也生出點兒敬畏,抿抿唇角,收回視線往後悄悄退了半步。

  她的動作很小,林暮冬的視線卻忽然掃了過來。

  葉枝怔了怔,藏在劉嫻身後,悄悄探出小半個腦袋。

  林暮冬瞳底依然是一貫的冷淡,不知道究竟是在看她,還是在看她身後正在練槍的隊員。

  葉枝依然不敢直接看他,目光無處著落地繞了繞,在對方鋒芒峻厲的眼角眉梢小心轉了轉。

  不知怎麼,葉枝隱隱約約從裡面讀出了些不甚滿意的情緒。

  ……

  那就應該是在看隊員了。

  這幾天已經反覆聽人說過林暮冬是個很嚴厲的教練,隊員表現稍不合格就會毫不留情地批評懲罰。葉枝才來了幾天,已經遇到了不少被林暮冬罰跑圈瞄準寫檢查的隊員。

  現在馬上就要比賽了,這樣嚴格要求應該也是很有必要的。

  葉枝回頭望了望,配合地退開兩步,把完整的視野給他讓了出來。

  林暮冬掃了那個小姑娘隊醫一眼,眉宇糾得更深。沒再說話,收回視線,抄著槍盒走向角落的一處獨立的訓練室。

  守著那道身影消失在門裡,劉嫻終於長長鬆了口氣,拍了兩下胸口,領著葉枝往場館外走出去。

  葉枝被她領著,忍不住又回了回頭。

  「那是單獨的練槍室,原來專門給過兩天馬上要比賽的隊員靜心用的。」

  劉嫻當她好奇,體貼解釋:「裡面用的全是隔音材料,窗戶也都做了不透光處理。電子發光靶,主要用來集中精神調整狀態。」

  劉嫻也曾經進去練過幾次槍,到現在還心有餘悸,搖搖頭:「後來因為設計太變態,除了林教練,就沒什麼人用了……」

  葉枝認真聽著,回頭看向那扇合著的門。

  「別想了,怪瘆人的。」劉嫻拍拍她的肩膀,「你的工作已經做得挺好的了。林教練情況特殊,他老得去醫院呢,檢查治療比咱們隊裡能做的全面多了……」

  葉枝抬頭:「他的手腕傷得很嚴重嗎?」

  受傷了就是要休養的,要制定合理的復健計畫,如果手腕確實不能再承受長期的瞄準和擊發,繼續一味練槍只可能讓情況更糟糕。

  葉枝有點兒猶豫,要不要去提醒一句。

  她和林暮冬其實還是不太熟悉,卻依然本能覺得,對方大概不像是那種會乖乖遵醫囑的人。

  聽見她的問題,劉嫻本能向四周掃了一眼,確認了柴國軒不在,苦笑搖頭:「不知道。」

  葉枝微怔。

  「隊裡不讓提。」劉嫻壓低聲音,給她解釋,「是帶隊出去比賽的時候出的意外,治療完才回來,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迎上小姑娘的目光,劉嫻輕嘆口氣:「知道的不說,想問的都讓柴隊轟回來了。就只讓我們多跟他說話,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不准攔著……」

  所以即使知道對方現在練槍恐怕對手腕的傷勢有害無益,也不能出言干涉。

  葉枝抿抿唇角,回頭看向那扇緊閉著的門。

  劉嫻替她拉開門:「他每次練槍不一定多長時間,我還得去盯一盯訓練,就不送你回去了。」

  葉枝點點頭道了謝,看了一會兒回去挨個敲打隊員的姿勢動作的劉嫻,轉身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當天晚上,葉枝做了個夢。

  她好像真的見到了劉嫻描述裡的那間屋子。

  黑漆漆的,一點兒光都沒有,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壓迫得人有些喘不上氣。

  林暮冬拿著槍,依然是平時冷淡得不生一點兒波瀾的樣子,遙遙朝她的方向瞄準。

  葉枝回頭,在自己身後看到了發著光的電子槍靶。

  不知道怎麼,偏偏越害怕越躲不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葉枝迎著黑洞洞的槍口,看著林暮冬扣在扳機上的食指,心跳越來越快。

  ……

  緊接著,林暮冬持槍的手腕輕輕偏了一下。

  懾人的灼燙貼著她的耳側擦過去,不差分毫地正中靶心。

  葉枝坐了起來。

  她的胸口輕輕起伏,額間細細密密地佈著冷汗。

  電腦沒關,幽藍的冷光投下來,落在教練公寓裡依然稍許陌生的擺設上。

  像是知道她做了噩夢,手機也跟著湊熱鬧,忽然嗡嗡震了好幾聲。

  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不敢動了。

  新搬進來的公寓還只有原本標配的家具擺設,冷冰冰的,和林教練看起來一樣不近人情。好像連沙發都會忽然咚咚咚挪過來,嚴厲地要求她寫一千字擅自做噩夢的檢查。

  葉枝晃晃腦袋,把自己的想像飛快逐出了腦海。

  葉枝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小聲給自己鼓勁:「不害怕,不害怕……」

  屋子裡只有空調運行的聲音,靜得怕人。葉枝閉上眼睛,小心翼翼的,把放在枕頭邊的手機往身邊扒了扒。

  纖細的手指顫巍巍摸索著,一下,兩下,好不容易把手機挪到了身邊。

  葉枝壯著膽子,把眼睛悄悄睜開條小縫。

  ……

  是唐玥。

  葉枝長長呼了口氣,輕輕拍了兩下胸口,抱起手機,點開了唐玥發過來的消息。

  唐玥:值夜班,倒時差才醒!

  唐玥:怎麼忽然要手腕受傷的病例……這麼快就有隊員配合地受了個傷,讓你展開你的隊醫工作了嗎!

  唐玥:手腕受傷的得去骨外吧?我這兒倒是有幾個那邊的電話,回頭給你問問。

  唐玥:你這幾天怎麼樣?工作順利嗎,見到帥哥沒有?

  葉枝忍不住彎了彎眼睛,低頭給唐玥回了幾條消息。

  夜班值班只在住院患者有狀況的時候格外忙碌,唐玥現在正閒,沒想到她居然也沒睡,立刻興奮地拖著葉枝聊起了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一會兒,葉枝終於漸漸覺得不那麼害怕了。

  唐玥還要補病歷,興奮地和她打聽了半天隊醫的日常生活,就不再騷擾她,轉頭和科裡的新系統廝殺。

  葉枝放下手機,覺得有些口渴。

  身上的睡衣也有點兒潮,貼在身上冰得難受。葉枝索性摸索著開了燈,掀開被子下床,把空調往上調了一度,重新換了身乾爽的睡衣,又給自己熱了杯牛奶,往裡面加了塊方糖。

  一連串折騰下來,葉枝徹底不睏了。

  葉枝索性不再勉強自己躺下,小口小口啜著熱乎乎的牛奶,抱著電腦,窩進了客廳的沙發裡。

  屏幕上是近幾年能查得到所有運動中腕關節損傷的相關病例。

  她這些年都一直在運動損傷康復學做研究,對普通的損傷反而涉獵得少,今天聽劉嫻說起往事,隱約覺得林暮冬的傷並不像是在比賽裡受的。

  但它的存在,無疑確確實實影響到了林暮冬參加比賽。

  不然也不會去年林暮冬還在名單上,今年就被從現役隊員的名單裡剔除了。

  國內和國外有著時差,實驗室那邊現在還是白天。葉枝給導師和同學發了幾封郵件,又仔細瀏覽起了自己手裡現有的資料。

  秒針哢噠哢噠往前走著。

  葉枝一頁頁翻著那些病例,把康復部分的內容摘錄下來,準備和射擊項目對肌肉和關節的運用單獨比對。

  大概是因為今晚的噩夢,葉枝又想起了那雙眼睛。

  像是個漆黑靜謐不可見底的深淵,哪怕稍稍靠近,都會被吞沒進去。

  ……

  樓梯間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柴國軒一身的冬夜霜寒,不知道第幾次把半夜去練槍的林暮冬從手槍館逮出來,塞回了教練員的集體公寓。

  公寓是獨立的,每一層都有兩個對門,和普通的居民樓構造相似。柴國軒怕他又自己偷跑出去練槍,押著林暮冬一層層往上走,走到三樓,忽然一眼瞄見了門縫裡透出來的隱隱燈光。

  這些教練員都是柴國軒一手帶出來的,最看不得哪個熬夜不好好睡覺,影響狀態不說,也無疑是在糟蹋身體。

  對著林暮冬不捨得發火,柴國軒憋了一肚子氣,見狀神色更沉得厲害。

  察覺到他停了腳步,林暮冬也停下,回身望著他。

  看著林暮冬依然無波無瀾不知悔改的神色,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按了按額角。

  柴國軒是個老教練了,曾經讓違紀的隊員當了半年的紀律委員,堅信讓犯錯的人去教育別人是個加深記憶提升覺悟的好辦法。

  雖然不清楚裡面住著誰,但無論是誰,只要做錯了事,作為領隊都有資格教育。

  「你——」

  柴國軒壓著火氣,叫住林暮冬,指了指那扇門。

  堅信自己可以訓人,柴國軒瞪著林暮冬,命令鏗鏘有力:「去,跟裡面的人說,不准熬夜,趕緊睡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3:22 PM

第七章 開燈

  林暮冬皺了下眉。

  他是柴國軒一手帶出來的,對這位老師各方面都很尊重,但一直不太能接受柴國軒這種連人家幾點睡覺都要管的操心法。

  偏偏柴國軒覺得這件事挺應當。

  柴國軒覺得這是鍛鍊林暮冬的好機會,還在催促他:「快去,明天給你批一天假不帶訓練,想瞄準就瞄準,想練槍就練槍……」

  林暮冬瞳底微微動了下。

  林暮冬轉回身,下了樓梯。

  這樁宿舍樓已經有些年頭了,當初建的時候不大嚴謹,每層台階的高度都要細微地差出不起眼的幾公分。走的時候稍不小心,就可能毫無防備地踩空一次。

  柴國軒年紀大了,看著林暮冬這樣看都不看就往下邁的架勢就緊張,提心吊膽看著他走下那幾階樓梯,在門前站定。

  樓道裡的燈是聲控的,這會兒已經滅了,只有拐角小窗裡的月色落下來,襯得門縫裡的燈光尤為明顯。

  林暮冬站在門口,半晌沒動彈。

  不論出於什麼動機,半夜去敲別人的門讓別人好好睡覺,看起來都實在太奇怪了。

  林暮冬畢竟還是個思維足夠冷靜清晰的年輕人,雖然被柴國軒開出的條件誘惑下來,現在卻依然覺得這種行為並不合適。

  林暮冬繃了下唇角,理智回籠,轉身要上樓。

  柴國軒忽然加價:「訓練館的鑰匙給你,准你練到十一點。」

  林暮冬:「……」

  柴國軒目光灼灼,鼓勵地注視著他。

  年輕人總是需要鼓勵的。

  柴國軒幾乎是看著這群教練員長大,一群半大孩子十來歲二十來歲的年紀就離家訓練,身邊沒人管教沒人照顧,柴國軒又當爹又當媽,從過敏忌口操心到興趣愛好,並不認為這些小崽子退役之後就可以不讓自己管了。

  上次的意外發生後,林暮冬原本就寡言的性格越發封閉,和人打的交道也越來越少。柴國軒寧可把別的事放在一邊,也要保證他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

  敲門就是個很正常的交流。

  從十幾歲入隊起就被柴國軒照顧有加,看著授業恩師眼裡藏著的無聲擔憂,林暮冬閉了閉眼睛,終於艱難按下自己的理智。

  林暮冬吸了口氣,抬起左手,極緩極慢地在門上叩了兩下。

  林暮冬:「關燈,睡覺。」

  他的聲音偏低沉,因為實在覺得這件事莫名其妙,開口時難免有些不情願,語氣裡的冷淡卻也彷彿被沖淡不少。

  不像是訓斥,反倒在夜色的蠱惑下,透出些極具欺騙性的難得溫和。

  ……

  下一秒,門內忽然傳來什麼東西打翻的慌亂響聲。

  短促的驚呼剛冒出來就又被憋住,格外軟糯的嗓音帶著尤其明顯受驚過度的哭腔,從門縫裡顫巍巍鑽出來:「哦……」

  林暮冬:「……」

  柴國軒:「……」

  腳步聲挪一步停三步地蹭到門口,門縫裡透出的燈光跟著滅了。

  屋裡的人明顯嚇壞了,怎麼都不敢開門,細細的抽噎聲一半憋在嗓子裡:「不寫——」

  小姑娘哭得有點兒喘不上來氣,斷斷續續地商量:「不寫檢查……行嗎……」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扔下把自己關愛教導撫育大的授業恩師,轉身上了樓。

  *

  第二天,葉枝沒敢去訓練館。

  只是做了個噩夢,醒來就要聽見噩夢本人在門外敲門,這種恐懼實在絲毫不亞於睡覺夢見考試,一睜眼發現自己居然確實在考試。

  葉枝正在艱難地、一點點地努力,嘗試著克服半夜有人敲門催自己睡覺的心理陰影。

  偏偏手槍隊的訓練館就在隊醫辦公室的樓下。

  如果把那一整棟建築都按照功能分區,更準確的說法,大概是隊醫辦公室就在手槍隊所屬的二樓。

  葉枝每天聽著樓下傳來的清脆槍聲,都覺得林暮冬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上來,可能會趁她趴在桌上午睡的時候來敲她的門,或者是在她偷偷喝牛奶的時候趴她的窗戶,嚴厲地對她要求:開燈,工作。

  那天晚上陰差陽錯敲的一回門,順利把林暮冬在葉枝心裡的陰影升級成了學生時代的教導主任。

  連著幾天,葉枝都不敢輕易出門,尤其謹慎地遠離了最可能出現敵情的訓練館和餐廳。

  幾天的枕戈待旦下來,林暮冬沒遇到,葉枝的存糧也終於見底了。

  學著倉鼠絮窩的新隊醫蹲在小辦公室,對著只剩下一袋紫米麵包、一罐八寶粥的零食盒子,終於給自己打足了氣,顫巍巍地邁出了下樓的腳步。

  葉枝抱著自己僅剩的存貨,悄悄鑽進空無一人的休息室。怕人發現沒敢開燈,把八寶粥倒進小飯盒,放進了整棟樓唯一一台微波爐裡。

  ……

  一牆之隔,柴國軒正慷慨激昂地給準備出征世錦賽的隊員訓話。

  「從現在開始,你們要一切模擬實戰,細節決定成敗!」

  沒了林暮冬帶隊,這屆隊員的成績並不樂觀,柴國軒不敢放鬆,要求越發嚴厲:「射擊比的是技巧,更是靜心,要心如止水,要膽大心細!」

  柴國軒敲著花名冊:「離出發還有三天,不要讓我看到任何人私自熬夜、打鬧、上網打遊戲、進食賽事餐以外的食物,不然通通取消資格!」

  林暮冬和劉嫻這次都會隨隊,坐在背對隊員的教練席上,也跟著聽柴國軒中氣十足的訓話。

  這些要求聽起來嚴苛,其實卻都是一代代人用經驗總結出來的,並不是故意難為人。

  熬夜會影響心率,打鬧可能意外受傷。禁止打遊戲是因為防止敲擊鍵盤鼠標的手感不同,可能會影響扣扳機的肌肉記憶。不准隨便吃東西,是為了防止未知的食物裡面可能存在亂七八糟的成分。

  射擊的興奮劑檢查和其他運動不一樣,任何有鎮定成分的藥劑都可能被判定違規。怕隊員們一不小心把得之不易的獎牌吃回去,隊裡索性統一供應賽事餐,對各類零食一直都是管制從嚴的。

  劉嫻入隊十多年,已經聽了幾百次這些規矩,忍不住壓低聲音跟林暮冬說小話:「最近葉隊醫怎麼沒過來,你見著她了嗎?」

  林暮冬正在保養著自己專用的槍械,沉心靜氣,擦拭的幅度都沒有絲毫變化。

  劉嫻早習慣了,自顧自低聲念叨:「我還挺喜歡她的。小姑娘脾氣好,工作認真,對你的印象應該也不錯,之前還問我你手怎麼傷的……」

  林暮冬蹙了下眉,放下手裡的扳機組件,抬頭。

  金屬的組件磕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哢噠聲。

  迎上他黑沉沉的瞳底,劉嫻自知失言,連忙擺手:「我沒說啊——本來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讓她管我就跟她說一聲,讓她不用找資料了?」

  劉嫻聽柴國軒說起過葉枝的學歷,回去又仔細打聽了一圈,看看依然不為所動的林暮冬,忍不住覺得有點兒可惜:「說真的,她出來的那個實驗室特厲害,運動康復是國際頂尖的。我是真不知道你手怎麼了,可是說不定人家就能治——」

  「不必。」

  林暮冬打斷她,收起了桌面上散落的零件。

  劉嫻看著他,欲言又止。

  之前沒有大型賽事的時候,林暮冬的退役並沒在隊裡產生太大的影響,可現在世錦賽林暮冬不能去,力不從心無人可用的感覺就忽然跟著明顯了。

  不論是為了接下來的比賽,還是因為不想看著一個天才就這麼隕落,他們都有點兒不甘心就這麼一直下去。

  可惜林暮冬本人卻顯然沒有要配合這個話題的意思。

  不僅不打算配合,林暮冬已經把東西收拾好,站起身準備走了。

  才發現訓話的隊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解散,劉嫻連忙起身,快步跟上去:「等一下——」

  「劉教練,我已經不是現役隊員了。」

  林暮冬聲音清冷,解開護腕,扔在桌上:「也告訴葉隊醫,用不著費心——」

  那天晚上,哭得抽噎的小姑娘隔著門嚇得不輕,軟糯輕顫的嗓音悄悄在他記憶裡冒了冒頭。

  ……

  應該也不用再特意告訴對方不必費心了。

  林暮冬掃了一眼裝著冷冰冰槍械零件的槍盒,隨手合上抄起來,右手插進口袋,起身出了訓練館。

  今天的訓話是在所有訓練完成後,已經拖到了很晚。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了,天幕上掛著零散的幾顆星星,亮得有氣無力。

  林暮冬莫名生出些無法控制的煩躁,蹙了兩下眉,轉過拐角,走向了訓練館旁的休息室。

  他記得休息室的冰箱裡還有啤酒。

  這種東西在柴國軒那兒無疑也是要被嚴厲禁止的,教練員們不敢放在自己的宿舍和辦公室,只能放在了公共區域,仗著燈下黑僥倖一直沒被搜到,誰想喝了就去拿一罐,回頭再補上。

  林暮冬平時並不參與教練們的聯歡聚會,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被拉入了反柴隊偵查聯盟,知道了這個秘密。

  他現在已經不是現役,用不著參賽,那些嚴苛的規定自然也不必要遵守了。

  林暮冬皺了皺眉,被那點兒無法忽略的莫名煩躁驅使著,拉開了休息室的門。

  黑漆漆的休息室裡,不知道哪兒來的運轉聲嗡嗡響著。

  橙黃色的燈光透出來,從下方的犄角旮旯向上,忽明忽暗地,幽幽照在張格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臉上。

  林暮冬扶著門,端著槍手臂上吊著磚頭一個小時都素來穩健的右手,忽然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哆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3:28 PM

第八章 違紀

  身為射擊隊的前王牌、現任教練,林暮冬的心理素質無疑要比一般人強出很多。

  懵了一瞬,林暮冬已經大致弄清楚了情況,順便把思緒從開門見鬼的頻道強行扳了回來,重新穩住了右手。

  是那個小姑娘隊醫。

  像是隻被嚇呆的小倉鼠,抱著飯盒緊緊貼著牆角,嘴唇用力抿著,清秀的小臉嚇得煞白。

  林暮冬收回扶著門的手,什麼都沒發生似的退開半步,正要轉身離開,柴國軒的大嗓門忽然從轉角傳了過來。

  越來越近,粗略估計要不了一分鐘就能轉過拐角,把兩人在休息室的門口堵個正著。

  來偷啤酒喝的現任教練身形微僵,和來偷熱晚飯的現任隊醫遙遙相對,被無從解決的形勢所迫,沉默著目光交匯。

  葉枝迎著他,輕輕眨了兩下眼睛,難得的反應快了一次。

  不等林暮冬在暴露整個教練隊的秘密和再挨柴國軒訓一次之間做出選擇,被封印在牆角的小姑娘已經輕手輕腳貼著牆邊溜過來,蹭著牆繞了他小半個圈,抬手小心翼翼捏住了他的袖子。

  然後又輕輕地拽了兩下。

  袖口傳來的力道也軟綿綿的,一點兒都看不出能給人徒手卸胳膊的實力。

  林暮冬還沒能徹底擺脫剛才對話帶來的煩躁,反應難以控制地慢了一瞬,視線落在捏住袖口的指尖上,下意識跟著往前邁出一步。

  哢噠一聲,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

  林暮冬蹙了蹙眉,正要開口,柴國軒的爽朗笑聲已經在門外清晰響了起來。

  休息室安靜漆黑關門關燈,規規矩矩的,沒引起素來嚴格的領隊半點兒的注意。

  幾個人稍許凌亂的腳步聲靠近又走遠。

  林暮冬落下視線。

  剛剛拽著他袖口的手早鬆開了,小姑娘正抱著懷裡的飯盒貼在門上,全神貫注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微波爐已經停轉,那點兒可憐的光源也徹底沒了。窗外月光擠過窗欄落進來,在細密纖長的剪羽睫毛上跳躍著,又順著微翹的睫尖飛快滑下。

  清秀精緻的五官被月色加了層濾鏡,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比平時還要更乖了一點兒。兩個人都站在門口,離的很近,甚至能看清楚小姑娘白嫩小巧的耳廓。

  ……

  林暮冬抬手開了燈。

  葉枝顯然被嚇了一跳,睫毛輕輕顫了顫,睜大眼睛抬起頭,想要說話。

  「已經走了。」

  林暮冬知道她要說什麼,收手轉身,打開冰箱拿了罐啤酒。

  柴國軒應該是正和射運中心的人交流備戰事宜,不會走回頭路,從這兒過去走遠,應該就不會再有什麼人來了。

  林暮冬不準備解釋,看了看葉枝也沒有要再問的意思,就收回視線,拿著啤酒準備出門。

  走到門口,一隻手卻又顫巍巍探到了他面前。

  手指白嫩纖細,指甲修建得平整乾淨,乖得像剛剝開的筍芯。

  筍芯中間還夾著袋紫米麵包。

  麵包是剛從微波爐裡拿出來的,爐門剛被拉開,橙黃色的燈還亮著。密封的紙袋已經被熱氣騰得軟了,卻還是靠著不透明的造型嚴防死守,不准人看清楚裡面長什麼樣,

  林暮冬挪了挪視線,沿著麵包落在人身上。

  葉枝的目光在對方眉宇間稍稍盤桓,輕輕吸了口氣,把麵包往前送了送:「不告訴……」

  葉枝壯了壯膽子,把賄賂繼續遞過去,努力和剛一起逃過了校長巡查的教導主任打著商量:「不告訴柴教練……行嗎?」

  林暮冬看著那袋麵包,揚了下眉峰。

  弄明白了。

  手槍館的隔音向來不怎麼樣,來熱晚飯的新隊醫隔著一面牆,一知半解地聽了柴國軒的訓話,還以為凡是射擊隊就得遵守這一堆嚴格到變態的規定。

  偏偏規定都已經違反完一半兒了。

  兩個人剛剛一起躲過了路過的柴國軒,算是結成了短暫的戰略同盟,小姑娘現在是準備拿麵包上供,交零食封他的口了。

  林暮冬十七歲來集訓基地,這之前也有過正常的校園生活,能理解對方的目的用意——但葉枝並不知道,這條要求其實只是說給馬上要參賽的現役隊員的。

  不要說現役了,葉枝連隊員都不是。

  而且麵包其實也不違規。

  林暮冬攥著那罐冰涼的啤酒,垂下視線,看向她捏在指間的那個紙袋。

  解釋是能解釋的。

  但他嫌麻煩,不太想說。

  在役八年,第一次以局外人的身份聽完了動員會。林暮冬其實只想找個地方安靜一會兒,不練槍,不跟人說話,把這罐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啤酒喝了。

  葉枝舉了一會兒,手有點酸,悄悄抬起頭。

  林暮冬手裡攥著的是罐冰鎮啤酒,她剛才就看見了。

  酒精可能影響動作的精確性,在射擊隊裡是被嚴格控制攝入的,但一罐啤酒的酒精含量,無疑還不到需要特別上綱上線的級別。

  在實驗室的時候體會過被管得過分嚴格是個什麼感覺,葉枝也常常忍不住趁著導師不注意偷吃半顆糖,現在看到同樣要來偷偷喝酒的林暮冬,莫名生出了境遇相通的微弱共鳴。

  不知道是被這一點兒共鳴影響,還是今晚協同作案的氣氛實在太激動人心,她居然隱約覺得,林暮冬身上的寒意好像也不是那麼嚇人了。

  對方一手拿著槍盒,一手拿著啤酒,說不定是沒有多餘的手接麵包了。

  葉枝找出了個很合理的理由,給自己鼓了鼓勁,貼著牆邊躡手躡腳回去,把不告發的賄賂主動放在了林暮冬手邊。

  八寶粥還是熱的,現在回去能一邊抱著電腦一邊慢慢吃。葉枝把飯盒往懷裡護了護,悄悄拉開門,輕手輕腳溜出了休息室。

  還體貼地替裡面的人重新合上了門。

  林暮冬抬起視線,小姑娘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門外。

  那袋麵包熱乎乎地躺在微波爐邊上,被橙黃色的爐燈映著,還能看到微弱的裊裊蒸汽。

  啤酒才從冰箱裡拿出來,這會兒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水汽,冰涼濕漉地貼在掌心,膩得難受。

  林暮冬蹙眉站了半晌,拉開冰箱門,把那罐啤酒放了回去。

  *

  夜色漸深,手槍館訓練區的燈還亮著。

  柴國軒送走射運中心的人,回頭看見那盞燈,嘆了口氣,沒驚動任何人,繞回了手槍館。

  隊員們都已經回去休息,沒人訓練的靶場空空蕩蕩,走在裡面幾乎靜出了回音。

  林暮冬站在靶位上,戴著護目鏡,手裡的槍紋絲不動地對著靶心。整個人繃得凌厲錚然,彷彿只要扣下扳機,就能隨時拿下又一個滿環。

  柴國軒難得的沒沒收他的槍,也沒拖著他回去休息,只是給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了靶位身邊。

  林暮冬沉默著瞄準,標準的腹式呼吸平穩緩慢,輕得幾乎聽不到。

  不知道過了多久,柴國軒敲出支菸,遞給林暮冬。

  林暮冬舉槍的手臂慢慢放鬆,從靶位上退下來,把那支菸推開:「不用。」

  柴國軒看了他一眼,自己叼住煙,在口袋裡摸了兩下,翻出劉嫻帶回來的護腕,試著遞給他:「不用多想,一個世錦賽,除了咱們自己人,沒什麼人關注……」

  林暮冬接過護腕:「我知道。」

  訓練館只開了一盞燈,還有一大半都是黑的。燈光走到半路就已經沒了餘力,打在他身上,原本就輪廓深邃的五官更加分明。

  林暮冬拆開護腕,戴回右腕上,一圈一圈重新繞好,黏上搭扣。

  「行了,不說這個。」

  隱約覺得對方今天的情緒其實不錯,柴國軒忍不住瞄了幾眼,沒能從那雙依然深黑的眼睛裡看出什麼,還是話鋒一轉,擺擺手呼了口氣:「你這幾天幫我多盯著點兒,紀律得嚴抓了。」

  柴國軒:「那群臭小子一個比一個不聽話,有敢違紀的就狠狠地罰……檢討至少三千字起步!」

  林暮冬眼睫掀了下,神色不動,一絲不苟地收拾東西。

  「剛讓我抓著了個打遊戲的,居然還以為拿衣服塞門框我就發現不了……不都是你們當年玩兒剩下的了?」

  柴國軒一心要抓紀律,摩拳擦掌:「從明天開始,重點檢查打遊戲跟偷吃東西。教練員帶頭,尤其盯住休息室的冰箱跟微波爐,發現一個處理一個,決不輕饒!」

  剛跟射運中心的人立完軍令狀,柴國軒熱情高漲,一定要得意門生配合自己:「嚴將嚴兵,你說,是不是應該從嚴管理?」

  林暮冬放好槍械組件,動作稍稍一頓:「是。」

  「平時即戰時,就不能放鬆!」

  柴國軒頗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幫他把槍盒蓋上:「你看你不就帶頭的挺好?不讓吃的不吃,讓吃的也不吃,平時讓你好好吃點東西都能要你的命……誒你什麼時候開始吃麵包了?」

  林暮冬:「……」

  靶位旁邊的小方桌上有個完整的空紙袋,生怕人不知道它是裝麵包的,拿顯眼的藝術花體字寫滿了「紫米麵包」幾個字。

  平整嚴謹地對折再對折,四四方方的,就藏在了一直沒蓋上的槍盒後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3:35 PM

第九章 走火

  射擊隊其實並不禁止隊員吃這些東西。

  飲食管控是為了避免攝入干擾藥檢的成分,麵包做法簡單,通常靠不上什麼能把到手的獎牌交回去的複雜原料。

  但柴國軒很想知道這個麵包的來歷和故事。

  對林暮冬這個吃飯單純是為了不餓死的脾氣很熟悉,柴國軒這些年來替他打過飯,押著他去過餐廳,端著飯盒追在他身後苦口婆心唸過經,唯獨沒看過林暮冬主動吃東西。

  更不要說吃了個麵包。

  指望林暮冬自己買麵包是不可能的,柴國軒很想弄清楚是誰給了他這東西,甚至還順利地忽悠他給吃了下去。

  能做到這種事的人就該發個一等功勛章。

  柴國軒越想越高興,幾乎忍不住想要開口問問林暮冬,被對方身上絕不想說話的氣場一晃,滿心遺憾地閉了嘴,卻還是忍不住背了手繞著他打轉。

  林暮冬卻顯然沒有要配合他的意思。

  在授業恩師的灼灼注視下,林暮冬動作飛快地收拾好了最後一點兒東西,抄起槍盒,第一次乾淨俐落全無留戀地離開了訓練館。

  沉重的玻璃門晃了兩晃,把軒挺鋒利的身影擋在對聯的幾個燙金大紅字後面。

  再一晃,人已經沒影了。

  柴國軒不是這麼容易屈服的人,叼著煙轉身,帶著一點兒這些天來好不容易生出的好心情,準備把麵包的紙袋帶回去,大不了挨個盤問,說什麼也要找出這個見義勇為感天動地的好心人。

  才轉了半個身,柴國軒忽然一愣。

  桌面上乾乾淨淨,剛才還四平八穩躺在那兒的麵包紙袋,居然就這麼跟著被主人抄起來帶走的槍盒一塊兒,憑空失蹤了。

  *

  接下來的三天,整個射擊隊都瀰漫著賽前的緊張氣氛。

  隊員緊張,教練更緊張。偏偏教練的緊張還不能讓隊員們看出來,只能一趟一趟往上加訓練量,葉枝在樓上的辦公室,都能聽見樓下爆竹似的清脆槍聲。

  隔音一點兒都不好的隊醫辦公室裡,葉枝握著鼠標,細細檢查著最後審定的身體狀況評價表。

  葉枝翻了幾頁,悄悄抬頭,往沙發上望了一眼。

  「沒問題了?」察覺到她的視線,沙發上的柴國軒站起身,敲了兩下手裡的文件盒,「沒問題我就交上去,上面封檔了。等再要改什麼,就等世錦賽回來……」

  「有。」

  葉枝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打斷了他的話。

  柴國軒心頭一懸:「誰?出了什麼問題?」

  柴國軒今天要去射運中心交隊裡的全部資料,就順道來隊醫室要了一趟評價表,原本以為就是走個過場,沒想到還真問出了狀況。

  葉枝放開鼠標,抬起頭:「林教練——我沒統計林教練的身體狀況。」

  雖然劉嫻說了林暮冬已經退役,只是隊裡的名單沒有更新增刪,可葉枝在核對表格的時候,還是發現了一點兒不對勁。

  葉枝:「我對了一下,林教練的名單在替補裡面,但是這邊的新表格上……」

  「沒事沒事——他不用,他看著醫生呢。」

  話還沒說完,柴國軒已經匆忙開口打斷。

  像是急於結束這個話題,柴國軒擺了兩下手,拿起文件盒:「除了他呢,沒有別人了吧?沒別人我就去交了,你工作的挺好……」

  葉枝抿了下唇,微低下頭。

  小姑娘隊醫望著桌面,清秀的臉龐上帶著點兒工作時才有的認真固執,聲音輕輕的:「可是我還沒檢查呢……」

  柴國軒一滯。

  當教練員當久了,柴國軒對付多不服管教的隊員都有一套手段,偏偏對這樣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全無辦法。站在門口回頭看著葉枝,半晌無奈:「他沒報名,名字是我填上去的。」

  葉枝微訝,眨眨眼睛抬頭。

  「沒指望他上,就是……要是他忽然好了呢?能比賽了呢?」

  柴國軒苦笑,揉了把臉,重重嘆了口氣:「不切實際,做白日夢的事兒——反正替補位沒有名額限制,填他一個不多,我就寫上去自己看著高興的。」

  這些表格除了審核方沒人細看,柴國軒也沒想到葉枝能對出來,草草解釋幾句,壓低聲音:「別跟他說,說了他也煩。他比誰都想拿槍,現在弄成這個樣子……」

  柴國軒很明顯並不想提起這件事,蹙緊眉頭擺了擺手,快步出了辦公室。

  葉枝坐在桌前,對著那份報名表,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下午,手槍館又見著了新隊醫的身影。

  葉枝到手槍館的時候,林暮冬正在糾正一個隊員的持槍姿勢。

  他今天難得的沒穿那件黑色的長袖運動服,換了件一看就是同款的半袖,肩背軒拔如常,漆黑的眼眸半垂著,聲音清冷,一絲不苟地糾正著葉枝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的角度。

  大概是那個隊員的領悟力實在有限,林暮冬抬手攥住他的手腕,身體微側,帶著他重新瞄準。

  戴著護腕的右手暫時看不出傷勢的影響,只是格外冷白清瘦,幾乎能看得到淡青色的血管,手指頎長有力,骨節分明。

  他只是鬆鬆捉著那個隊員的手腕,卻還是彷彿只要稍一使力,就能把對方的手腕輕易折斷。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被他糾正的隊員雖然戰戰兢兢聽得仔細,卻依然不得要領,在林暮冬的口令下開了一槍,反而比之前更偏得離譜了不少。

  「馬上比賽,再改來不及了——他都錯習慣了,就讓他錯著打吧。」

  劉嫻上去解圍,低聲勸他:「等回來再糾正,現在越教他越不會……」

  林暮冬鬆開手,沒說話,重新把右手插進褲子口袋,轉身回了教練席。

  葉枝隱隱覺得,沒有了外套的遮掩,林暮冬的身形似乎顯得更勁韌鋒利了一點。

  比賽在即,隊員們都在抓緊最後一點兒時間找著手感,連有外人來了也沒有多餘的精力關注。葉枝抱著手裡已經裝訂好的統計表,一個人一個人重新覆核著,目光悄悄轉向林暮冬。

  柴教練說,他比誰都更想拿槍。

  除了那張照片和那個噩夢,葉枝還沒見過林暮冬真正拿槍的樣子。

  劉嫻很快發現了她的身影,過來跟她打了個招呼。囑咐葉枝想看哪個看哪個,就又匆匆忙忙地去挨個強調要領、糾正動作。

  葉枝幾乎也被這樣緊張的備戰氣氛影響,小心地深吸了口氣,慢慢慢慢呼出來。

  劉嫻正和那個被林暮冬糾正過動作的隊員低聲說話,反覆給他找著感覺。

  林暮冬糾正的沒錯,世錦賽要帶著比賽用槍去異國他鄉,一路顛簸不可能不影響準星,重新校準之後,動作上的細微錯誤,就可能在靶上明顯的體現出來。

  賽場上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一次失誤就可能讓前面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更不要說這種明顯的問題。

  林暮冬穩拿冠軍的時候,男子手槍隊從來沒必要過多操心。總歸金牌是已經預定好的,剩下歐美那幾個國家打破頭的搶銀牌,剩下的成績怎麼樣,其實沒有多少人還會關注。

  可這一次林暮冬不能參賽,短板就分明地暴露了出來。

  劉嫻面上還能穩得住勸林暮冬,其實也已經愁得直上火,好幾天都睡不著了。

  葉枝悄悄看了一會兒林暮冬,把那一摞用來打掩護的表格翻過去,在最後一頁上寫了幾行數字。

  ……

  葉枝的筆尖頓了頓,瞄著抱著手臂闔眼假寐的林暮冬,有點兒發愁。

  在實驗室看了成千上萬的模型和真人,身高、三圍、體脂這些簡單的數據,哪怕隔著衣服,讓她看幾眼也能估算得八九不離十。

  可林暮冬的胸圍,她到現在都還沒能記下來。

  起初是因為不敢仔細看,現在好不容易因為一起違過紀覺得對方沒那麼嚇人了,林暮冬這個姿勢又明顯不適合估算數值。

  葉枝站在原地,猶豫著要不要不麻煩劉嫻,鼓起勇氣上去讓林暮冬站起來轉個圈。

  她的腦補速度比劉嫻慢,仔仔細細地在腦海裡鋪開了自己的目標畫面,然後打了個哆嗦,清醒了。

  葉枝眨了眨眼睛,正準備找個角落一直蹲守到林暮冬站起身為止,被她觀察的人卻忽然察覺了什麼似的,眼睫微微一錯,緩慢地掀起來。

  葉枝嚇了一跳,想要挪開視線,還沒來得及,就一不小心滑進了不帶溫度的深潭裡。

  林暮冬看著他。

  漆黑的眼睛無波無瀾,並沒因為剛剛的閉目養神沾上任何一點兒的睏倦,依然清醒鋒銳,像是把手術刀,在無影燈下射出冷淡又漠然的光。

  誰見了都會本能地退避三舍。

  可葉枝的反應天然要比別人慢一點兒。

  她腦海裡沒來得及抹去的,還是在沒開燈的休息室裡,清淡月色下,林暮冬跟她說人已經走了的時候,那雙沒什麼鋒銳也並不太過冷漠,反倒隱隱透出點兒沉靜疲憊的眼睛。

  葉枝迎著他的視線,慢騰騰地一點點擦去上一次的記憶,重新把林暮冬三個字一筆一劃地寫在最害怕的那個空格上。

  才寫下兩筆,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槍響,劉嫻的驚呼聲緊隨著響了起來。

  葉枝下意識抬頭。

  不及反應,她的肩膀已經被牢牢扣住,一拉一轉,踉蹌著跌進陌生的寬展胸肩。

  一發氣槍專用子彈擦著她的胳膊,釘在了她身後的牆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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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不准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11 08:21 AM 編輯

第十章 處罰

  幾乎到了這個時候,葉枝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清楚認識到,林暮冬確實不是冰棍做的。

  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挾著強勢的男性氣息,不容拒絕地劈頭把她裹了個結實。

  葉枝微微仰頭,望向林暮冬輪廓深邃的五官。

  從這個距離,她幾乎能清晰地看到對方深黑的瞳仁。

  即使在這樣電光石火的關頭救了個人,林暮冬的神色依然沒有什麼改變,好像只是隨手把一隻不小心跐溜進冰窟窿裡的小倉鼠拎了起來,短暫地護在了絕對安全的空間內。

  葉枝握了握手裡的筆,悄悄瞄了一眼手裡的表格,有點兒猶豫要不要現在低頭,把那個剛剛沒看出來的胸圍填上。

  不等她做出抉擇,林暮冬已經隨手輕輕一送,把她讓到了安全的空地上。

  脫離了對方肩臂圈起的範圍,葉枝的知覺一點點恢復,聽見了四周已經亂成一片的鬧哄哄嘈雜聲。

  意外發生得太突然,不少人都嚇了一跳,迅速圍攏了過來。

  「都回去,把槍看好了!」

  劉嫻的訓斥厲聲響起來:「說過多少次槍口不准對著人,怎麼就不長記性——出了事怎麼辦!」

  剛剛那個被接連訓話的隊員面色蒼白,嚇得幾乎站都站不穩,那把闖了禍的槍已經被劉嫻一把搶了下來,下了子彈扔在一旁。

  意外走火,劉嫻發現已經來不及,幾乎嚇掉了半條命。看到葉枝被護下來才稍放下心,匆匆趕過去:「怎麼樣——傷沒傷到?要緊嗎?」

  葉枝搖搖頭:「我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

  劉嫻拉著她反覆檢查了幾遍,確認了沒受傷,總算鬆了口氣:「氣槍子彈威力小,可也能傷人。剛剛給他調整姿勢,不知道他沒下子彈,是我的失誤……」

  雖然面上還能穩得住安撫林暮冬,劉嫻心裡也已經止不住急躁,光顧著給隊員矯正姿勢,沒注意葉枝就站在後面。

  那個隊員又實在太緊張,分心聽她說著要領,手一哆嗦,不小心就把扳機扣了下去。

  氣手槍的子彈威力確實不大,但要是偏偏陰差陽錯打在眼睛之類要緊的地方,也會造成嚴重的傷害。手槍隊以前不是沒出過這樣的意外。

  要不是在後面休息的林暮冬反應快,葉枝現在少不得要見一回血了。

  劉嫻鬆了口氣,想要跟林暮冬道聲謝,才抬起頭,那道身影卻已經轉向闖禍的隊員,徑直走了過去。

  這次的禍闖得實在太大,本來就該狠罰一回長長記性。劉嫻也不想再上去打圓場,只是把容易受驚嚇的小隊醫往邊上拉了拉。

  小姑娘才差點兒被子彈走火波及,現在又要當場看林暮冬發火。劉嫻是真怕嚇著她,低聲囑咐:「別害怕,林教練只凶隊員,記得躲著點兒就行了……」

  葉枝聽她說的嚴重,也有點兒緊張,抬頭看過去。

  林暮冬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槍。

  細微的金屬碰撞聲響起,那支槍在林暮冬頎長的手指間轉了兩轉,沒等旁人看清楚動作,零件已經乾脆俐落地被拆卸下來。

  這就是要收槍了。

  劉嫻看著林暮冬撿走瞄具,心懸得更高,幾乎想要抬手摀住小姑娘的眼睛:「他要訓人了,可能有點兒嚇人,你要不躲到我身後——」

  「隊規條例第一條。」

  林暮冬垂著視線,收起瞄具:「是什麼?」

  他的聲音清冷鋒利,透出分明懾人的強悍壓迫,聲調卻並不高,甚至還比平時壓得稍稍低了一點。

  隔著幾個靶位傳到劉嫻和葉枝這兒,因為音量的削減被斂起的寒意已經消散殆盡,僅剩的一點兒冷氣盤旋著繞了繞,就連冰碴都徹底化得乾乾淨淨。

  劉嫻:「……」

  葉枝在她身後,眨眨眼睛,悄悄探了探腦袋。

  她們這裡離得遠沒被波及,林暮冬面前的隊員卻已經嚇得幾乎喘不上氣,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嚴,嚴禁下靶不卸彈,嚴禁拿槍對人……」

  林暮冬轉身:「一萬字檢查,跑五十圈,現在開始。」

  他的語氣依然平淡,像是說了件很尋常的事,誰也沒再理會,回了教練席。

  闖禍的隊員哭喪著臉去跑圈了,四周靜得落針可聞,隊員們誰都不敢出聲,拚命互相打著眼色。

  林暮冬的懲罰向來要比別的教練重一些,今天的更尤其重,看起來像是真動了火氣了。

  可偏偏林教練今天說懲罰的時候,語氣甚至還比平時淡了一點兒,連常有的能嚇得整個訓練館一齊脫靶的懾人氣場都沒怎麼察覺得到。

  幾乎……像是怕嚇著什麼人似的。

  林暮冬從入隊起就只看得到手裡那把槍,這種離譜的念頭在隊員間剛升起來就被掐滅,只當是前隊長因為這次不能參賽的心情不好,各自噤若寒蟬地回了靶位。

  槍聲又一波接一波清脆地響起來。

  葉枝就站在教練席邊上,下意識抬起頭,看著林暮冬走回來。

  「謝謝……」

  即使沒有劉嫻解釋,葉枝這會兒也已經反應過來,要不是林暮冬剛剛忽然出手,自己現在只怕要受傷了。

  葉枝抱著資料表站直,微微仰起臉,認認真真地誠聲道謝:「謝謝林教練。」

  林暮冬走到她面前。

  高挺軒拔的身影沉默佇定,彷彿隨時都能透出鋪天蓋地的強勢壓迫。

  葉枝眨眨眼睛,因為距離拉近而不得不更費勁地仰了一點兒頭,迎上他的視線。

  印象裡的冰碴一點兒一點兒化了,留下一片不帶什麼溫度的深湖,水面靜謐無波無瀾,還透著冰手的冷,卻已經沒了能割破皮膚的凜冽寒意。

  有點兒弄不清這兩個人在幹什麼,劉嫻來回看了兩眼,試探著抬手晃了晃:「林教練——」

  劉嫻替他圓場慣了,本能地隨便扯了個理由:「林教練是要慰問葉隊醫嗎?葉隊醫沒受傷,挺好的,我剛剛都檢查過了……」

  林教練蹙了下眉,斂起視線,一言不發地回了教練席坐下,重新閉上眼睛。

  劉嫻覺得自己應該是從冰箱門口救出了隊醫,鬆了口氣,插到兩人中間,想送葉枝到邊上休息一會兒。

  葉枝卻難得的沒邁步子。

  劉嫻有點兒奇怪,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落在閉目養神的林暮冬身上:「怎麼了?」

  椅子上的身影還是一如既往的鋒利沉默,劉嫻仔細看了看,還是沒能看出有什麼不對勁。

  葉枝站在原地,悄悄打量著林暮冬。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剛剛好像隱隱約約地察覺到……林暮冬有一點兒不高興。

  不是平時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冷淡漠然,是很真實的、因為什麼本該發生的事沒有發生而有了情緒的,每個人都會有的那種不高興。

  葉枝猶豫了一會兒,把資料表交到一隻手裡,往口袋裡摸了摸。

  只有一串鑰匙孤零零躺在口袋裡,輕輕一撥,寂寞地叮叮噹噹響了兩聲。

  葉枝轉向劉嫻,小聲說了兩句話。

  「要出去買東西?」

  劉嫻有點兒驚訝,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幫忙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很急著用嗎?這兩天訓練放的早,一會兒該解散沒人了……你是來核對表格的吧,要不弄完再過去?」

  葉枝抿了下唇,輕輕點頭:「有一點急……」

  葉枝去過幾次餐廳下面的便利店,辦公室又就在手槍館,往返的距離時間都差不多清楚,在心裡悄悄算了算:「我會快一點的。」

  見她實在堅持,劉嫻也不再多說,點了點頭,接過東西送葉枝出了門。

  賽前的訓練嚴格控制時間,沒過多久,這一場訓練就結束了。

  葉枝依然沒有回來。

  隊員們要去訓練其他項目,各自收拾了東西,裝好槍械,三三兩兩出了手槍館。

  偌大的館廳很快空蕩下來,只剩下了兩個教練還留守在教練席上。

  葉枝的東西還在自己這兒,劉嫻打算一直等到她回來。來回檢查了兩遍靶位,看了看同樣沒半點兒要起身意思的林暮冬,試探著開口:「你不去練槍嗎?」

  林暮冬睜開眼,調整了下右手的護腕:「去。」

  這兩天林暮冬一盯完訓練就去練槍,劉嫻都養成了習慣,往後退開兩步,給他讓了條從教練席直線連到小黑屋練槍室的路。

  可林暮冬依然坐在椅子上。

  他的視線微垂著,不知道是在鍛鍊注意力還是在單純出神,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沒有任何要動的意思。

  劉嫻是真沒見過他練槍不積極,越發好奇,又仔細瞄了兩眼。

  還是沒看出任何一點和平時的不同來。

  劉嫻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幾乎忍不住要問問他今天究竟是怎麼了,訓練館的玻璃門忽然輕輕響了一聲,一陣冷風緊跟著灌了進來。

  劉嫻打住話頭,抬頭看過去。

  是葉枝回來了。

  小姑娘好像是頭一回跑了步,胸口的起伏還有點兒急,小巧的鼻尖耳垂都凍得微微泛紅,小跑到教練席邊才停下。

  然後把手裡攥著的一袋糯米餈,輕輕地放在了林教練身邊敞著的槍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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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沒給吃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4:44 PM

第十一章 練槍

  劉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糯米餈軟乎乎的,裹著淡紫色的透明塑料包裝紙,就躺在那個黑漆漆的槍盒裡面,挨著一堆霸氣四溢的氣手槍零部件。

  畫風迥異。

  好像隨時都能被邊上冰冰冷冷的幾個槍械組件拎起來,嫌棄地捏著一角,毫不留情地沿著盒邊遠遠扔出去。

  小姑娘多半是特意去買來當謝禮的,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劉嫻怕林暮冬拒絕得太直白,正要出言解圍,林暮冬卻已經站了起來。

  葉枝仰起頭。

  常年彷彿多說句話能要命的林教練沉默站著,依然沒什麼特殊的反應,垂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合上了槍盒。

  不輕不重的一聲,純黑拓龍的霸氣盒蓋嚴嚴實實扣上。

  軟綿綿胖乎乎的糯米餈也被一塊兒關了進去。

  葉枝的眼睛眨了兩下,跟著一彎。

  小姑娘秀氣的眼尾柔軟微彎,冬日的暗淡陽光落下來,在纖長濃密的眼睫上輕輕棲落。

  這回道謝的流程一點兒都不差了,葉枝仰著臉,認認真真開口,聲音輕輕的:「謝謝林教練。」

  劉嫻已經放棄探索這兩個人的世界了,沒再苦哈哈地上去解圍,抱著胳膊在一邊瞎猜。

  林暮冬至少是拿人家好吃的了。

  雖然在林暮冬的世界裡,說不定都未必知道糯米餈這種東西是用來放進嘴裡吃的,可拿了畢竟是拿了。

  劉嫻覺得林暮冬至少該朝人家小姑娘點個頭。

  要是林暮冬就這麼走了,今天這件事就該給柴國軒說道說道。實在不行就讓人給林暮冬做幾個牌子,平時隨身帶著,人家說「對不起」就舉「沒關係」,說「謝謝」就舉「不用謝」……

  劉嫻還沒來得及腦補出那個畫面,邊上的林暮冬已經出了聲。

  林暮冬垂著視線,聲音冷淡清晰:「不用謝。」

  劉嫻:「……」

  林暮冬低頭,扣上槍盒的搭扣。

  他的右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口袋裡拿了出來,不著力地垂在身側,左手拿著那個已經有了些年頭的盒子。

  肩端背直,從來軒拔的身形立在那一點兒冬日難得的陽光裡,投下淺淡暗影。

  劉嫻愕然抬頭,目光在他身上詫異一落。

  大概是林暮冬難得穿了這件當年奧運會統一短袖款隊服的緣故,他這樣好好地站著,拿著那隻槍盒,幾乎和冠軍領獎台上的那道身影恍惚相合。

  那道平平淡淡扛著整個射擊隊的雙保險、王牌選手幾乎全部失利的壓力,一槍接一槍打下冠軍的身影。

  劉嫻張了張嘴,本能地想說點兒什麼,林暮冬卻已經結束了對話,抬頭看了過來。

  劉嫻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自覺退開。

  林暮冬收回視線,拿起槍盒,沿著兩點間最短距離,進了那間從來被人敬而遠之的小黑屋。

  *

  葉枝是在被劉嫻送回辦公室的路上,才想起自己是來看林暮冬的射擊姿勢,好記錄相關數據、分析可能造成的意外勞損的。

  尤其林暮冬手上還有傷。

  在葉隊醫稍微比別人慢了一點點的人生哲理裡,凡事都有意外,永遠都不能存著僥倖心理。

  就比如當年高考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出門夠早了,但還是因為堵車,差一點兒沒能在英語開場前十五分鐘到門口。

  再比如上大學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複習的夠完善了,但還是比別人稍稍晚了半個月,才意識到考綱已經換成了新的。

  再比如在國外實驗室讀博、難得有一回被師兄師姐帶著出去玩。她覺得自己帶的東西已經夠全、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就放心出了門。

  結果就第一次知道了,原來海外的很多國家地區……居然都不禁槍。

  而且槍聲還挺嚇人的。

  晚訓已經開始了,葉枝聽著樓下一陣接一陣的清脆槍聲,輕輕扯了扯劉嫻的袖子。

  有備總是無患的。

  所有人都覺得林暮冬不會上場,可也不能就完全排除到時候所有選手都水土不服、意外拉肚子的情況。

  到了那種時候,看起來什麼都不吃的林教練就無疑要顯得更加可靠了。

  雖然柴國軒的態度已經挺明確,可葉枝依然堅持覺得,既然林暮冬被寫在了替補名單上,就應該和其他參賽隊員一樣做全面的身體評定。

  「看他練槍?」

  劉嫻幾乎被小姑娘隊醫的勇氣嚇了一跳,擺擺手:「算了吧,原來他在役的時候還行,起碼還跟隊員一塊兒練練。後來退役當了教練,就沒人能看著他練槍了……」

  有隊員在訓練館的時候,林暮冬永遠都只會去小黑屋練槍,晚上徹底沒什麼人了,才會在大訓練廳練一陣。除了柴國軒偶爾能在林暮冬心情不錯的時候在邊上坐一會兒,還沒有人能有這種陪練的榮幸機會。

  簡單來說,雖然林教練看起來確實有要和槍過一輩子的趨勢,但一般人無疑是沒這個福分圍觀的。

  這裡面挺多的事兒都是被柴國軒封口過的,劉嫻沒法跟她細說,半開玩笑地逗著身邊的小姑娘:「別想了——看咱們林教練得收錢的。十塊錢看一眼,看三眼加一百,再多看幾眼,這個月工資就沒了……」

  葉枝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天然有一點兒微彎的弧度,眸子澄黑清澈,這樣一動不動地仰頭,像是隻忽然被嚇到的小倉鼠,看起來簡直乖的不行。

  劉嫻家裡也有個女孩兒,今年上高中,看著眼前的小姑娘,賽前那些無從排解的焦灼壓抑莫名消散了不少。

  「行了——就送你到這兒,快下班了吧?」

  教練們一會兒還得開會,劉嫻笑了笑,也忍不住帶了點兒對著自家閨女的操心,抬手理了兩下小姑娘的圍巾:「這些天你工作辛苦了,完成得特別好,回去休息吧。」

  劉嫻看了看時間,匆匆下了樓。

  葉枝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把手探進口袋,在新買的十來塊大白兔奶糖裡摸索著,找出了自己的鑰匙。

  辦公室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葉枝趴在窗戶邊上,看了一會兒外面絲毫沒有要小下來的風,終歸還是沒能生出再立刻頂風冒冷地出去一趟,千里迢迢跋涉回宿舍的勇氣。

  辦公室裡有空調,還有個小電油汀,還有暖手寶,還有暖風機,還有電熱毯。

  帶足了能在北極順利生存的裝備的葉枝抱著毛絨絨的比卡丘熱水袋,聽著窗外的呼嘯風聲,一點兒都不想這就離開暖暖和和的辦公室。

  樓下的槍聲還在此起彼伏地響著,聽得多了,已經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怕了。

  甚至還能在槍聲裡偷偷補個覺。

  葉枝把窗戶關嚴,細細拉好窗簾,打開油汀跟電熱毯,抱著本唐玥塞給她的心理學專業大部頭,窩進沙發裡。

  她今天起得早,又在外面頂著風往返跑了不斷的距離,回到溫暖舒適的辦公室,身上自然而然泛上一點兒放鬆的倦意。

  隔行如隔山,跨科如跨河。葉枝蜷在沙發裡,翻了幾頁用來催眠的厚重專業書,輕輕打了個哈欠,闔上眼睛。

  *

  夜一點點深了。

  訓練館裡的燈還亮著。

  林暮冬釘在靶位上,肩背繃成一線,手臂穩定得幾乎不見哪怕最細微的顫動,槍管牢牢套著不起眼的靶心。

  柴國軒坐在他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說著今天白天的事。

  那個被罰跑圈的隊員跑得差點兒站不起來,因為在首發隊裡,就沒參加晚訓,被放假回去養腿了。

  「子彈沒卸,差點兒傷著人是吧?罰得多重都不虧,不長記性,以後說不定就要闖大禍。」

  原則性錯誤,誰都不覺得林暮冬罰錯了。柴國軒更不想給他壓力,語氣盡力放得不以為意:「能比就比,不能比就換別人。這個心理素質,到賽場上也是陪跑的……」

  他還想再寬慰幾句,林暮冬卻已經出聲:「換誰?」

  柴國軒一滯。

  林暮冬依然紋絲不動瞄著靶心,聲音平淡,難得地開口重複:「換誰?」

  柴國軒抬手揉著額頭,苦笑:「就——順著往下找嘛,總有人的……」

  林暮冬垂了下視線,沒說話。

  他不說話,柴國軒也比誰都清楚。射擊隊在上次奧運就靠林暮冬一個人頂了下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已經是矬子裡拔將軍,再往下找也沒什麼意義。

  新人沒有徹底成長起來,老隊員又出不了成績,這次世錦賽,成績只怕不會有多好。

  林暮冬收起槍:「世錦賽失利,不能直接晉級下界奧運會。」

  柴國軒這些天最擔憂的就是這件事,聞言目光微縮,勉強笑笑:「不至於——就算沒直接晉級,不還有落選賽嗎?拿到奧運會門票總是沒問題的……」

  怕給下面的教練隊員壓力,他這些天始終避而不談這件事,現在被林暮冬直白點出來,幾乎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出去抽根菸——你再練一會兒,我陪你一塊兒回去。」

  柴國軒搓了把臉,艱難扯了個笑,快步出了訓練館。

  玻璃門在他身後倉促地晃了兩下,幾縷寒風灌進來,讓關了供暖系統的訓練館更冷了一點。

  林暮冬慢慢擦拭著手裡的槍。

  握著槍的右手慢慢收緊,幾乎能看得清青色的血管筋絡。林暮冬閉了閉眼睛,霍然回身,缺口的準星牢牢套準靶心,食指向扳機扣下——

  幾乎繃成銳利刀鋒的手臂,不受控地一顫。

  林暮冬垂著視線,用左手卸下子彈,右手慢慢垂下,落在身側。

  暗淡燈光下,他的身體幾乎凝成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垂在身側右手依然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寂靜的訓練館裡,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氣,迫著自己抬起手,把槍儘量穩地放回槍盒裡。

  冷風又灌了進來。

  有人推門,林暮冬的目光迅速碾過去,向來清冷淡漠的眼底幾乎透出難耐的強烈焦躁,無聲翻滾著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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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不管是誰,都轟出去。▼_▼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4:51 PM

第十二章 撩人

  厚重的玻璃門微微晃了兩下,又被本身的慣性帶了回去。

  天已經徹底黑透了,靠門那一半的訓練場沒開燈,門外黑咕隆咚一片,連人影都看不清楚。

  推門的人還挺執著,一下沒推開,又試著推了兩下。

  訓練館有些年頭了,這道玻璃門的年紀已經不比剛入隊的新隊員小多少,沉得要死不說,連著門框的合頁也鏽了大半,整個兒都往下陷了幾公分。

  訓練場上,差出幾公分可能會被林教練直接罰出去跑圈。訓練場門口,差出的這幾公分直接讓這扇門能不能被被推開變成了個玄學事件。

  在射擊隊待久了的人都知道,開這扇門要靠技巧,力道對了一把就能推開,有時候找不準感覺,被卡在門口十分鐘也不稀奇。

  門外的人這次顯然就沒找準感覺,卡在冬天半夜黑漆漆的冷風裡,還在沒完沒了推著門,上下左右嘗試著正確的方向。

  林暮冬砰地關上槍盒。

  無處安放的焦躁讓他有些沒法控制情緒,正要厲聲開口轟人,外頭持之以恆和門抗爭的人終於成功把門推開了一條窄縫。

  剩下半個訓練場的頂燈努力遞了一點兒亮過去,白晃晃的光線傳到門邊,稍稍照清楚了一小片。

  藏在袖子裡的手從門縫裡小心翼翼地探進來,摸索了兩下。

  林暮冬垂著視線,眉峰依然蹙得死緊,瞳光幾乎冷凝成冰。

  來的人只穿了件不大扛風的呢子大衣,摸索著從裡面攥住了把手,吃力地把門往上搬了搬。

  淺米色的袖口有點兒大,鬆鬆攏著整個手掌。手上連錶都沒戴,乾乾淨淨的,白得又乖又軟,就只有那一點兒露出來的指尖凍得微微發紅。

  門縫只夠探進來半條胳膊,找不到寸勁就推不開,即使外面的人摸索得已經夠輕緩仔細,冷風也依然一個勁兒地灌進來。

  林暮冬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膽子小,反應慢,好好地都能撞腦袋,開個門都開不開……

  林暮冬蹙緊眉峰,一把拍開頂燈,走到門口,握住扶手猛地一提一扯。

  上了年紀的玻璃門不堪重負地晃了晃,被裡面的人一把拉開。

  還在和門抗爭的小姑娘隊醫怔怔仰頭,眨了兩下眼睛。

  清泉細流似的溫軟目光,藉著忽然亮起來的白晃晃燈光,悄悄落進正煩躁的林教練漆黑如墨的瞳底。

  葉枝有點兒猶豫,迎著林暮冬不帶什麼溫度的視線,試著往後退了半步。

  林教練的眉峰凜得更緊了。

  大概是剛剛睡醒的思維比平時還要遲鈍一點兒,葉枝站在門口,仰頭迎著他的視線,認認真真想了一會兒,又悄悄往前邁了兩步。

  這回林暮冬神色沒再怎麼變,視線依然垂著,單手撐著門,側了側身。

  晚上突然降溫,外頭的溫度已經挺低了。葉枝看了看他身上那件短袖,連忙抱住懷裡的熱水袋,加快腳步進了訓練館。

  門晃悠著重新合上。

  林暮冬回身,在角落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兩下。

  葉枝聽見「嘀——」的一聲,不及回神,一股暖風已經迎頭吹下來。

  冷冰冰的的訓練館亮了燈又開了暖風,忽然就多了不少真實感,葉枝忍不住眯了下眼睛,舒服地輕輕呼了口氣,緊抱著的肩膀也稍微放鬆了一點兒。

  林暮冬沒有要和她說話的意思,已經回去收拾東西了。

  葉枝吹了一會兒暖風,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融化了一大半,抱著熱水袋悄悄過去,安安靜靜地看著林暮冬拆卸下零件,重新打開槍盒,一樣樣放好。

  這些流程林暮冬已經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已經熟練到用不著思考,銀灰色的金屬零件偶爾發出輕微的碰撞,動作流暢標準得像是無需投注任何感情。

  葉枝悄悄抬頭,望著過於年輕的教練半隱在暗影裡的臉。

  林暮冬的神色很平靜——至少看起來是很平靜的。

  那雙眼睛深黑得幾乎不可見底,面上風平浪靜無波無瀾。他的五官實在太出眾,被格外深邃英俊的輪廓一襯,哪怕只是什麼都沒在想地靜靜出神,也憑空要多出些叫人敬畏的凌厲鋒棱。

  可葉枝還是覺得,自己好像在那雙漆黑的眼睛裡,看到了一點不易覺察的深重壓力。

  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在這種時候出聲。

  葉枝經常來訓練館,已經找到了放輕動靜的辦法,輕輕慢慢地呼著氣,認真看著林暮冬幾乎不帶停頓的流暢動作。

  把最後一枚零件歸位,林暮冬合上槍盒,抬頭:「有事?」

  葉枝的心神還在他變魔術似的拆槍上,聞聲怔了怔,眨眨眼睛抬頭,終於意識到林暮冬是在跟她說話。

  確實是有事的。

  辦公室裡實在太暖和,她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醒來外面已經全黑了。

  夜裡降溫降得突然,她沒來得及把厚衣服帶過來,出門就被風吹得站不穩,不得不退了回來。

  白天溫度估計還會回升,葉枝在大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乾脆在辦公室過夜,忽然想起劉嫻說過林暮冬有時候會在半夜練槍,正好看到訓練館的燈亮著。

  只是想來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遇上了林暮冬。

  葉枝的思緒慢慢理順,點了點頭:「我想看看你……」

  練槍。

  葉枝低頭看著那個已經扣上的槍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參觀了林暮冬拆槍的全過程。

  林暮冬今天顯然已經練完了。

  總不能讓對方再把槍裝上練一次,葉枝抿了下唇角,把「我想看看你練槍」的最後兩個字悄悄嚥了下去。

  失去補語的半句話無處著落地稍稍拉長,小姑娘的聲音溫糯,帶著一點兒剛睡醒又受了凍的溫軟鼻音,細細融化在安靜的空氣裡。

  讓原本普通的句子微妙地添了一點兒意料之外的含義。

  林暮冬低頭,微微蹙了下眉。

  小姑娘還沒意識到自己剛說了什麼,輕輕眨了眨眼睛,抱著毛絨絨的熱水袋仰起臉,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撲閃兩下。

  門外徹底黑透了,冷風呼嘯著到處嚇唬人,淡白的月光落進來,在門口霸佔了一片看著就冷的禁區。

  溫控系統還在兢兢業業工作,輕微的機械運作聲裡,空氣緩慢流轉循環,被染上一點兒不易覺察的微溫。

  ……

  柴國軒一把推開門:「真難得你也記得開暖風。暮冬,走——」

  他的話音一頓,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有點兒遲疑,張了張嘴把話說完:「……嗎?」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轉開視線:「走。」

  他簡單穿了件外套,拿起槍盒正要往外走,掃了一眼邊上站著的小姑娘隊醫,還是抄起一旁厚實的衝鋒衣,朝葉枝遞了過去。

  葉枝眨眨眼睛,看到他身上的單薄外套,連忙搖頭:「謝謝林教練,我——」

  還沒來得及把後半句話說完,林暮冬已經把衝鋒衣放在她面前,淡聲回應:「不用謝。」

  葉枝:「……」

  對方答應得太快,葉枝摸了摸口袋,悄悄盤算了下自己的零食盒子。

  下次要記得調整語序,先說不用,然後再說謝謝了。

  林暮冬顯然認為對話到這兒就可以結束了,不再耽擱,拿起槍盒轉身出了門。柴國軒厚道地等了一會兒,看著葉枝也出了訓練館,才關了燈跟溫控系統,鎖上了大門跟上去。

  外面的風已經刮得凜冽,葉枝站在門口,抱著那件衝鋒衣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試著套在身上。

  很厚實的衣服,沒有煙氣,只有一點兒乾乾淨淨的洗衣粉味道,比她的尺碼大了很多,輕易就能套在外套外面。內裡是加了絨的,溫和地貼在頸間,碰一碰就能給面對冷風的人增添不少信心。

  柴國軒正跟林暮冬低聲說著話,好像是還得再去辦公樓開個臨時會議,最後敲定世錦賽的賽程。

  「葉隊醫?」柴國軒跟林暮冬做了個手勢,又回身叫她,「來,天太黑了,先送你回宿舍——反正也順路,走吧。」

  葉枝跟著出了訓練館,就被外面的寒意激得微微打了個哆嗦。

  身上的衣服擋了大半的風,讓人覺得好受了不少。葉枝把手縮進袖口,看著林暮冬身上單薄的長袖外套,還是有點兒猶豫,想把這麼可靠的裝備還給他。

  林暮冬背對著她,正聽著柴國軒低聲說話,身影一半攏在陰影裡,眉睫投下鋒銳的暗翳。

  不知道聽見了什麼,林暮冬垂著視線,眉峰往一起擰了擰,右手虛攥了兩下,身上又悄然顯出了一點兒不易覺察的煩躁。

  就這麼去還衣服,對方一定不會要的。

  葉枝輕輕攥著袖口,看著馬上要到了的宿舍樓,覺得自己有必要想一點兒其他的辦法。

  ……

  柴國軒還在誨人不倦地教育著自己的徒弟。

  世錦賽的現狀已經不樂觀,該盡的人事已經都盡了,剩下的只能聽天命。柴國軒知道這次的成績再不好自己說不定就要下課,卻不想讓這一部分的沉重壓垮隊裡的其他年輕教練員。

  尤其不想把這份沉重放在林暮冬身上。

  所以當有了另外一件事能分散注意力的時候,柴國軒自然也跟著投注了十二分的關注。

  「人家葉隊醫是專門來看你的?那你還這麼冷淡……小說沒看過嗎?電視沒看過嗎?」

  柴國軒盡力壓低聲音,恨鐵不成鋼,沒完沒了給他出主意:「那衣服是那麼給的?你看哪個偶像劇,男主角不是把衣服直接扔人家女孩子頭上?你皺什麼眉毛——這叫撩,我聽他們年輕人說過,別以為我不知道……」

  林暮冬實在聽不下去,吸了口氣,正要說話,身上忽然溫溫一罩。

  沒半點兒預兆,被小姑娘捂得熱乎乎的外套已經劈頭落了下來,把他罩得嚴嚴實實,連眼前的世界都短暫的被暖暖和和的內襯蓋住了短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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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枝:還回去啦 Q▽Q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4:57 PM

第十三章 航班

  柴國軒:「……」

  剛剛教了徒弟撩小姑娘的射擊隊領隊站在冷冰冰的寒風裡,不無尷尬地咳嗽兩聲,看著林暮冬停下腳步,沉默著扯下了蒙在頭頂的衣服。

  平心而論,衣服的落點其實扔的挺好。林暮冬這樣一扯,衣服順著落下來,正好搖搖晃晃掛在肩膀上,把他的上身罩住了大半。

  也不知道小姑娘是怎麼踮著腳使勁兒才能扔上來的。

  柴國軒摸了下鼻子,莫名有點兒遺憾剛才沒能看著的那個畫面,深吸口氣,強忍著把不合時宜的笑憋了回去。

  林暮冬扯下了衣服,也正回頭往後看。

  應該是很努力才把衣服扔上來的小姑娘,這會兒已經生存欲很強地開始往宿舍樓的大門跑了。

  為晚上的風實在太大,天氣又太冷,小姑娘的動作稍微有點兒艱難,卻還是頑強地繼續頂著風往宿舍樓努力逃生。

  像隻剛闖了點兒禍的小倉鼠,慢吞吞又認真地努著力,想要鑽回窩裡藏起來。

  柴國軒揣著手,探頭瞄了身邊的林暮冬一眼。

  他身上披著那件衝鋒衣,抬手拎著衣服被吹得晃晃悠悠的領子,眉峰蹙起淡淡紋路,黑沉沉的眼底情緒不明。

  好像是比平常多了一點兒辯不出來的情緒。

  想起剛才提扔衣服的時候林暮冬的牴觸,柴國軒猜測著他應該是生氣了,深吸口氣,決定及時幫一把剛闖了禍的隊醫:「怎麼這麼胡鬧……一點兒都不嚴肅端正!」

  注意力分散得挺成功,他才說了一句,林暮冬就跟著轉了回來。

  柴國軒覺得自己的方向挺對,再接再厲:「不像話!你別管了,回去我就說她!我——」

  他的嗓門挺大,聲音還沒來得被呼嘯著的冷風送到宿舍樓門口,已經被一隻手堪堪封住。

  柴國軒:「……?」

  柴國軒有點兒錯愕,瞪大了眼睛看著林暮冬。

  披著衝鋒衣的林教練可能被過於厚重的衣服壓趴下了一點兒棱角,整個人落在昏黃的路燈下,不知道是不是被暖色的光暈調和,平時懾人的冷厲鋒芒莫名被沖淡了不少。

  只是依然皺著眉,一隻手牢牢捂著他的嘴,很不樂意的樣子。

  柴國軒及時收了音量,拿開他的手,遲疑著加量:「那……我罰她?我罰她跑圈?」

  柴國軒分的挺清楚,又搖搖頭:「不行——隊醫不能跑圈,我罰她不准往辦公室帶零食……」

  他還在努力配合著林教練素來嚴厲的思維,想要把隊醫的懲罰壓在自己手裡瞞天過海,一路思維發散的越來越歪。林暮冬終於聽不下去,閉了閉眼睛,突破了自己一天不說超過十句話的封印:「……別說她。」

  柴國軒還在絮絮叨叨,被風一吹沒聽清,下意識抬頭:「啊?」

  林暮冬:「……」

  林暮冬抬頭看了一眼,宿舍樓門口空蕩蕩的,三樓的窗戶已經亮起了燈。

  淺黃色的燈,被米色的窗簾遮著,暖洋洋地映著窗戶上的兩盆自由生長的花草,投落下一小團淡淡的影子。

  林暮冬收回視線,輕輕闔了下眼睛。

  衣服擋了大半的風,厚厚實實地壓在肩上。

  他不喜歡這麼沉的衣服,尤其被冷風一吹外頭硬邦邦的,想舉個槍都影響動作。相比於這樣的桎梏,他通常寧願凍著,甚至還不止一次穿著半袖在冬天打過比賽。

  但是身上的暖意又無處不在地攏著他,好像劃出了一道屏障,把他從刺骨的寒風裡悄然割離了出來。

  林暮冬嗓音壓得低,落在冷冰冰的的風裡,反而莫名顯得比滴水成冰的天氣多了點兒溫度。字清語明發音清晰,第二次突破封印:「別說她。」

  柴國軒愕然地瞪著他,抬手用力揉了兩把凍得通紅的耳朵。

  林暮冬沒再開口,穿上那件衝鋒衣,一絲不苟地把拉鏈拉到頂,轉身走進了黑沉沉的夜色裡。

  *

  最後一場會議,終歸也沒能給出任何更有效的建議。

  當天傍晚,射擊隊的教練團和首發隊員一起到了機場,準備飛往釜山,參加即將開幕的射擊世錦賽。

  葉枝作為隊醫,也跟著教練團隨行,拿著機票認認真真找了一路,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機翼靠前面一點,挨著窗戶,發動機的噪音不太明顯,又恰好能看外面風景的座位。

  葉枝有點兒驚喜,放好行李坐定,低頭給唐玥發消息報著平安。

  醫院的工作向來繁忙,唐玥剛下班,還在加班加點的補病歷,消息一會兒一條地蹦過來。

  唐玥:紅眼航班?那你記得往下看,一排一排的燈可好看了!

  唐玥:飛釜山沒幾個小時,不用特意倒時差,挺好的。

  唐玥:頭一回坐經濟艙吧?靠窗戶?記得跟身邊的人打招呼啊,回頭空姐發飲料發毯子發飛機餐,都得人家遞給你,惹到了就沒有好吃的了……

  好朋友哪怕努力大聲說話,也向來沒幾個人能聽見。唐玥替她著想,體貼地出謀劃策:不用緊張,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讓他幫你要可樂就行了!

  葉枝確實是頭一次坐經濟艙,被唐玥添油加醋的說法嚇了一跳,眨眨眼睛抬頭,有點兒緊張地盯著進來的乘客一個個看。

  教練組沒有包機,機艙裡還混著不少的普通乘客,正陸陸續續地登著機。

  柴國軒坐在了靠機尾的位置,劉嫻跟她打了個招呼,坐在了另一側的安全門邊上。剩下的教練再上來,也都各自分散著坐下了。

  葉枝身邊坐了個流裡流氣的莫西干頭。

  莫西干頭說的不是中文,一坐下就咋咋呼呼地沒完沒了,一會兒要毯子,一會兒要上洗手間。動作大開大闔得肆無忌憚,好容易折騰了一通回來坐下,又啪地放下小桌板,把手裡的大塊頭手機隨手扔了上去。

  看著那個不比板磚小多少的手機哐噹一聲砸在小桌板上,葉枝輕輕打了個哆嗦,又往座位裡縮了縮,拿出機票看了看。

  只有兩個小時。

  葉枝抿了抿唇角,悄悄給自己打氣。

  兩個小時就能下飛機了,哪怕不要毯子、不要飲料和好吃的,也是一樣的。

  葉枝側過頭,盡力讓注意力集中在黑漆漆的機場閃爍著的小紅燈上。

  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空乘已經開始四處微笑著請乘客把行李放上行李架、手機調飛行模式或關機,馬上就要清點人數,最後一位乘客終於在廣播找人之前上了飛機。

  林暮冬沒讓空乘幫忙,自己把行李放上去,正要在唯一一個靠窗的空位上坐下,視線忽然一停。

  小姑娘隊醫安安靜靜地縮在座位裡,努力躲開邊上乘客的活動範圍。濃長的眼睫輕輕撲閃著,像是被嚇著了,指尖顫顫巍巍地攥著袖口,臉色都有點兒發白。

  她已經盡力往邊上躲,本來就單薄的身體幾乎已經貼在了機艙壁上,隔上一會兒就又悄悄側頭望上一眼,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安全範圍裡縮進去。

  林暮冬要脫衝鋒衣的手頓了頓,沒繼續拉拉鏈,徑直朝那個莫西干頭走了過去。

  莫西干頭不想關機,正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跟空姐連吵帶嚷地扯皮,察覺到身邊多了個陰影,不耐煩地掀了下眼皮。

  視線一觸,莫西干頭囂張的氣勢忽然一癟,整個人毫無預兆地慫了慫。

  林暮冬不想和他多廢話,把自己的機票遞了過去。

  莫西干頭遲疑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飛快朝那張機票掃了一眼,臉上瞬間顯出些喜不自禁,搓著手「Yes、Yes」個不停,拿著一堆東西飛快搶下了那個寬敞不少還靠窗的前排座。

  葉枝眨眨眼睛,還不等反應過來,林暮冬已經一言不發地在她身邊坐下了。

  雖然不嫌麻煩地換了個座位,林暮冬也並沒有任何要和隊醫多交流的意思。按照要求關了手機,扣上安全帶,就抱著胳膊闔上眼淺眠養起了神。

  飛機開始滑行。

  強烈的超重感過後,鼓膜的壓力漸漸減弱,飛行也逐漸變得平穩。

  身邊傳來細細索索的輕柔動靜,大概是新隊醫在看外面的夜景。

  林暮冬從少年起就沒日沒夜地四處飛趕比賽,對這些東西已經司空見慣,實在沒什麼興趣,依然閉著眼睛靜靜養神。

  比賽用槍要經過特殊的託運手續上飛機,落地檢查後直接入庫,直到賽前才能重新啟用。教練們大都是沒帶槍的,林暮冬一個人去辦了託運,路上多花了些時間,才比別人都晚了不少。

  不論第幾次,把陪了自己八年的槍交出去,都不是個多叫人愉快的體驗。

  尤其還不知道那邊落地之後,運輸人員又會怎麼對待那些稍有磕碰就會失準的金貴部件。

  林暮冬闔著眼睛,按照集中精神的技巧調整著呼吸心率,眉峰卻還是忍不住微微蹙了蹙。正要起身去找柴國軒要一份報名單分散注意力,動作卻忽然放緩。

  他的袖口被輕輕扯了兩下。

  林暮冬側過頭。

  身邊的小姑娘顯然放鬆了不少,規規矩矩地坐在位置上,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乖乖彎著,糯得像是沾了一層薄薄軟軟的糖霜:「我可以……喝可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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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_///*)

  #可樂#

  #打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5:0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10 05:05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意外

  兩個多小時的航程,在整個射擊隊教練組沉默而震撼的注視下,彷彿不需要進食喝水、從來靠光合作用維持生活的林教練一絲不苟地攔住空姐,要了三次可樂。

  撐得小姑娘直到下飛機都癱在座位上,對著從燈流墜入雲層的窗戶,一個接一個輕輕地打著氣嗝。

  連暈機都沒顧得上。

  紅眼航班,落地的時候已經挺晚。寒風捲著的金海國際機場燈火通明,熱鬧得和平常大相逕庭。

  三個國家的射擊隊都在今天晚上到,協調了時間,會坐統一的大巴去主辦方安排的住處。中國是到的最早的一隊,還要在機場等半個多小時。

  出征的隊員要統一組織,教練員們點名整隊忙得團團轉,連林暮冬都被焦頭爛額的劉嫻拉去幫忙。葉枝暫時沒什麼任務,和柴國軒打了個招呼,悄悄鑽進了洗手間。

  一身輕鬆地出了洗手間,葉枝長長舒了口氣,站在水池邊,仔細洗著手。

  她從小就很喜歡喝可樂,在國外的實驗室裡不給喝碳酸飲料,到了射擊隊也因為天太冷一時沒想起來。暖暖和和地坐在飛機上,穿得又厚實,看到酥酥冒泡的可樂裡叮叮噹噹敲著杯壁的冰塊,就忍不住饞了。

  要不是林教練嚴格,第二杯開始就不給加冰塊,她說不定還能再喝一小杯。

  飛機上的杯子不算大,喝三杯也已經挺撐得慌,也沒顧得上問是不是還能要點心和好吃的。

  葉枝眨眨眼睛,擦乾淨手上的水,又忍不住想起林暮冬接過可樂遞到她手裡的樣子。

  手指修長穩定,骨節分明,看起來乾淨有力。

  就是……有一點兒冷。

  葉枝都覺得他遞給自己的可樂哪怕不加冰,也滋滋冒著涼氣。

  有可樂喝,不吃小點心好像也沒有多遺憾了。

  葉枝滿足地揉了揉肚子,背好書包繞過迴廊,準備回去找大部隊,腳步忽然輕輕一頓。

  她頭一次來釜山的機場,對路不太熟,只模模糊糊記了個方向,現在看哪兒都覺得一樣了。

  葉枝仰起頭,努力認了認路標。

  這邊的燈光已經很暗淡,看起來不像是隊員通行的主要通路。葉枝試著往前走了一段,見到有亮堂的地方,過去想問問路,目光卻忽然亮了亮。

  繞的方向至少還是對的,回去的不是來的那條路,卻正好遇到了貨艙正在往下卸運動員們的比賽用槍。

  幾個國家的運動員用槍,正源源不斷地被運送下來,逐個對號檢查,要送去入庫封存。

  頭一回看到那麼多樣式各異的槍盒,葉枝有點兒挪不開步子,睜大眼睛,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

  大概是那個純黑拓印著金龍的槍盒印象太深,葉枝一眼就從那批槍盒裡認出了林暮冬的。和一群顏色制式各異的槍盒混在一塊兒,獨一份兒的霸氣四溢,哪怕只是一動不動地放著都顯得威風凜凜。

  看著就比別的槍厲害。

  葉枝拉著書包的肩帶,神氣地彎了下眼睛,想要轉身離開,正巧跟幾個高大的異國運動員擦肩而過。

  那幾個異國運動員風塵僕僕,人人手裡都拎著個行李箱,大概也是剛落地的。葉枝差不多能聽出他們雙方操著不甚標準的英語交流,像是在爭論著什麼事。

  葉枝被堵在邊上,仔細聽了一會兒,好像是那些人想要這就取槍調試,明天直接到訓練館進行恢復訓練。

  那些運動員的動作很快,得到了安檢方的允許,就開始按著編號抽取著本隊的槍盒,那隻純黑色的槍盒也混在裡面,居然被一塊兒抽了出來。

  葉枝一怔,攥了攥書包的肩帶,快步跟了上去。

  那幾個運動員草草確認了編號,想要把槍帶走,沒走出幾步,就被氣喘吁吁追出來的小姑娘攔在了路上。

  還背著書包的小姑娘,穿著厚厚的白色羽絨服,裹著軟乎乎的圍巾。巴掌大的臉精緻得像是個瓷娃娃,柔軟的黑色短髮垂落下來,小巧白淨的耳朵被凍得有一點兒發紅。

  看起來就像是跟著父母出來旅遊,不小心跑丟了的高中生。

  為首的運動員沒當回事,隨意擺擺手:「小傢伙迷路了?那邊有機場工作人員,找他們——」

  「我沒有迷路……先生。」

  葉枝換了英語,輕輕吸了口氣,看著比飛機上的莫西干頭還要高大不少的異國運動員,鼓起勇氣指了指那個純黑的槍盒:「這是我——」

  她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停下認認真真想了想:「這可能是我們隊教練的槍,您可以再確認一下嗎?」

  些微不易覺察的慌亂在那個異國運動員眼裡一閃而過,抬手想要排開她,不屑嗤笑:「這都是運動員的槍!沒有教練員會帶槍過來——你是覺得這東西很酷,想要試試看嗎?」

  異國運動員回頭掃了一眼檢錄處,聲音稍稍壓低:「這東西能把你漂亮的臉蛋兒崩出道難看的疤來,你最好不要嘗試……」

  他的目光發冷,話裡已經帶了十足的威脅。

  葉枝的臉色有點兒白,卻依然沒有讓開,堅持著輕輕搖頭:「我只是想看看那隻槍盒,如果是碰巧長得一樣,我會道歉的。」

  她知道自己看起來就不像射擊運動員,抿了下唇角,低頭從口袋裡往外掏掛牌:「我是中國射擊隊的隊醫,這是我的身份證明……」

  「一個隊醫,跑出來惹什麼閒事!」

  眼看這裡的動靜已經引起了安檢方的注意,異國運動員越發焦躁,一把揮開她遞過來的掛牌,想要去挑出那個槍盒盡快拿走。

  純黑的槍盒壓在一摞槍盒下面,份量沉甸甸的十足十,面上又光滑不好著力。他使了半天的力氣也沒能拽出來,沒等叫隊友過來幫忙,手下猝不及防的一空。

  葉枝已經從另一頭拿到了槍盒。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看上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嚇得唇色淡白,眸子裡隱約洇著水汽,偏偏隨手一拽就把嚴嚴實實壓著槍盒抽了出來。

  還牢牢地抱在了懷裡。

  異國運動員神色一沉,上前一步,劈手要把槍盒搶下來。

  他的手剛揚起來,就被另一隻手牢牢架住。

  乾淨冷白,手指頎長骨節清晰,看起來好像不帶一絲溫度。

  一隻手臂橫在身前,紋絲不動地護住了惹「閒事」的隊醫小姑娘。

  葉枝怔了一會兒才緩過神,眨眨眼睛,遲疑著回頭。

  衝鋒衣冰涼的外罩擦著她的臉頰,拉鏈拉開的縫隙裡,不著痕跡地悄悄透出一點兒溫溫熱意。

  兩個人的距離實在太近,葉枝不得不費了點兒力氣仰起臉,才看到了林暮冬線條分明的臉龐。

  黑得幽深的眼瞳清冷,像是冰面上摺出的冷光,清晰鋒利,凜然破開薄霧,釘得對方瞬間沒了再動彈的膽子。

  那個異國運動員一看到林暮冬,神色瞬間變了幾變,磕磕巴巴:「林,林先生——」

  林暮冬沒理會他,落下視線,看了一眼懷裡抱著槍盒的葉枝。

  小姑娘隊醫這一回嚇得比飛機上還要厲害,眼睛都紅了,輕輕蘊起一點兒晶瑩的水色,睫毛都在輕輕打著顫。卻一點兒都沒像那時候似的躲起來,反而異常勇敢地抱著槍盒不放手。

  自己的槍盒,林暮冬連上面的磕碰磨損都熟悉至極,當然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的槍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惦記上了。

  原則上槍械落地通過安檢就允許被調試,雖然確實會帶來些麻煩,但也並不違規。去年的世界盃,林暮冬的槍就曾經被人潛入庫房悄悄調偏了瞄具,直到上場前才發現。

  這次他不在參賽名單裡,大概是發現他隨隊,又帶了槍過來,有些隊伍就坐不住了。

  身邊響起沒完沒了的聒噪解釋,無非是不小心拿錯了編號、認錯了槍盒,安檢方也跑過來為疏忽誠惶誠恐鞠躬道歉,一再保證不會再出現類似的失誤。

  林暮冬放開手臂,接過葉枝依然牢牢抱著的槍盒。

  他的力道使得很輕,小姑娘卻還是一下就鬆了手。

  冰冷的槍盒已經蘊上微微熱意,馴服地被他拿在手裡。磨得稍許褪色的棱角四平八方,搭扣牢牢鎖著,沒來得及被不相干的人碰到裡面的任何一塊部件。

  見勢不妙,那幾個異國運動員已經飛快跑乾淨了。

  安檢方自知理虧,好聲好氣保證著一定從嚴檢查,戰戰兢兢靠近,想按規定把林暮冬的槍收回去。

  林暮冬沒動,垂下視線,掌心慢慢撫過陪了他八年的槍盒。

  有人針對他,並不意外。

  世錦賽是第一場頒布下屆奧運會入場券的賽事,如果能上場,他自然會成為剩下幾支有名強隊的勁敵。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

  如果——能上場……

  胸口寒意悄然蔓延,林暮冬壓了壓無處宣洩的煩躁,正要把槍盒遞出去,卻忽然被柔軟的力道輕輕一攔。

  葉枝從口袋裡翻了翻,掏出一塊乾淨輕軟的絨布,低頭輕輕呵了口氣。

  小姑娘藉著他的力道,一塊兒捧著那隻槍盒,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因為粗暴磕碰多出來的一條不起眼的新劃痕。

  仔仔細細的,反覆調整著角度力道,擦兩下還要眯起眼睛看看。

  認真得像是蹲在地鐵站門口給人卸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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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林教練對媳婦的最深印象。

  林教練:會卸胳膊。

  奶枝: QAQ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5:11 PM

第十五章 跟上

  把那條劃痕擦拭得幾乎看不出來,葉枝終於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端起槍盒交了回去。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小姑娘細細軟軟的短髮因為剛才的動作稍稍垂落了幾縷,輕輕落在耳邊。像是完成了件挺重要的大事,慢慢地呼著氣,連把槍盒交出去的動作都透著鄭重。

  已經稍許暗淡的金色拓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擦得太認真,居然也彷彿放出些久違的亮色。

  晃得人眼底微微一燙。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沉默著挪開視線。

  安檢員千恩萬謝地捧著槍盒收好,還特意拿了個沒用的密封袋罩住。再三保證一定不會讓不相干的人亂動,一定會嚴密封存,直到林暮冬本人來拿為止。

  葉枝還一塊兒跟了過去,趴在隔離帶上往前努力探了探身,親眼監督著槍盒被放在了不會被磕碰到的位置。

  有林暮冬在,回去的路就不難找了。

  做完了必須要做成的事,葉枝安心地提了提書包,想要跟著林暮冬找回隊的路,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

  葉枝摸了摸口袋,站在原地回想了一會兒。

  掛牌不知道哪兒去了。

  之前起衝突的時候,被那個異國運動員隨手一揮,就不知道掉在了什麼地方,還沒來得及撿回來。

  這些掛牌是用來證明身份的,一旦遺失了補辦要多麻煩有多麻煩。葉枝想要去找找,又不知道能不能叫林暮冬等等自己,進退兩難地抬了抬頭,看著已經轉身走遠的冷淡背影,還是決定先找到掛牌再跟上去。

  先落下一點兒。

  一點點路,跑快點就能跟上了。

  葉枝給自己打了打氣,輕輕抿起唇角,四下裡仔細望了一圈。

  一路上都不見蹤跡,問遍了工作人員也全無所獲。一直找到機場的角落,葉枝才終於在不起眼的陰影裡發現了貼著自己照片姓名的掛牌。

  在一堆行李車的夾縫間,晃晃悠悠掛著,夠起來有些費力。

  葉枝蹲下去,試著伸了伸胳膊,偏偏不管怎麼使勁,都還是差了一點距離。

  機場裡暖風開得足,她又穿得厚實,折騰了一會兒,額頭就已經隱隱見了汗意。

  四周靜悄悄的,光線也不足,偶爾走過一兩個人,格外響亮的腳步聲就莫名叫人生出無端緊張。

  葉枝有點兒害怕,按著胸口悄悄吸了口氣,剛要起身,一隻手已經掠過她面前。

  衝鋒衣微涼的布料擦過鼻尖,稍稍一探,輕鬆把躺在行李車間的掛牌摘了下來。

  葉枝眨眨眼睛,抬起頭。

  本以為已經走了的林暮冬不知什麼時候折了回來,右手拎著她的掛牌,左手撐著行李車的扶手,正低頭看著她。

  這裡已經挺偏僻,機場鋥光瓦亮的慘白探照燈走到這兒,只剩下縹緲暗淡的光線,從林暮冬背後落下來,打在格外深邃英挺的五官輪廓上,透落下淺淺的暗影。

  幾乎讓他的身上多了些像是溫柔的錯覺。

  至少葉枝現在蹲在林暮冬和行李車中間的小三角空擋裡,心裡比起之前迷路的時候、遇到異國運動員的時候、抱著槍盒糾結要不要卸對方手腕的時候,都要安穩了不少。

  那點兒不得不暫時不跟上認路的林暮冬,一個人回來找掛牌,被安靜偏僻的空間催生出的些許不安,也徹徹底底被安撫下來了。

  特別好哄的小姑娘眨巴了兩下眼睛,蹲在地上仰起臉,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就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

  林暮冬起身的動作頓了頓,視線落在小姑娘跟著笑容輕翹起來的眼睫上。

  那些睫毛也好像特別溫順似的,輕輕撲閃著,睫尖翹起來一點兒,顫巍巍地盛著縫隙裡漏出的光,好像稍微一抖就能灑下來滿地的細碎星芒。

  根本想不出怎麼能有那麼大的膽子,對著幾個人高馬大的運動員抱著槍盒不放手。

  林暮冬錯開視線,微微蹙了下眉。

  他不大適應這樣漫無目的地發散思緒,想要按下念頭,胸口卻忽然傳來細微滯澀的力道。

  ……

  還有小姑娘疼得輕輕抽氣的動靜。

  林暮冬收回心神,低頭看了看。

  葉枝一手攥著自己的掛牌,按著頭髮,艱難保持著剛到他胸口的高度,正動也不敢動地細細抽著涼氣。

  剛剛看到林暮冬要起身,蹲在地上的葉枝也準備跟著站起來。偏偏他起到一半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葉枝沒反應過來,兩個人的運動軌跡就發生了意料之外的重疊。

  葉枝用的力氣不大,按理哪怕撞一下也沒什麼。但軌跡重疊得方向稍微歪了幾公分,一縷頭髮一不小心,就絞在了林教練的衝鋒衣拉鏈上。

  葉枝疼得不敢用勁兒,又不能抬頭看,摸索了幾下不得其法。正要再試,指尖忽然觸上另一隻攔過來的手。

  林暮冬扶住她,稍稍低沉的清冷嗓音從頭頂落進耳朵裡:「別動。」

  葉枝微怔,不及反應,髮頂已經覆上一片微溫。

  彌足溫暖的穩定力道。

  幾乎是隔了好一會兒,葉枝才意識到那是林暮冬在替她扶正腦袋,好幫她把頭髮從拉鏈裡解放出來。

  林暮冬說了一句話就沒再出聲,沉默著替她繞開髮絲。精準的力道隱隱約約從髮端傳過來,一點兒都沒給小姑娘再添上額外的疼痛作為負擔。

  掌心覆落在髮頂。

  真實的暖意浸過暗淡僻靜的角落,四周的聲響幾乎被朦朧成某種近於安寧的恍惚。

  林暮冬的手是暖的。

  葉枝低著頭,認認真真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從一團毛線頭裡扯出最清晰的認知。

  不是很暖,但也有淡淡的溫度,穩定有力,一點兒也不像看起來那麼冰冰冷冷。

  也不能冰鎮可樂。

  葉枝低著頭,悄悄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好像應該有一點兒遺憾。

  這樣站著確實太費力,林暮冬扶著她的頭,也並沒立刻把手放開,反而稍稍使了些力,再度開口:「往前。」

  葉枝被他的力道輕輕一帶,試著往前探了探,額頭就抵在了林暮冬的胸口。

  也是暖的。

  衝鋒衣當然涼,可習慣了表面那一層冰冰涼涼的隔絕之後,就能隱約察覺到其下封鎖的、不易覺察的微溫。

  勁韌結實的胸肩沉沉不動,好像從始至終都只是靜默著,只有心跳持之以恆的規律搏動。

  最後一點力道從髮端沉穩落定,被束縛著的頭髮總算重獲了自由。

  葉枝長長舒了口氣,起身想要道謝。林暮冬卻已經向後撤開半步,轉身走向了整隊集合的方向:「走吧,時間到了。」

  他們在這兒耽擱的時間不短,大巴車馬上就要抵達,這會兒三支代表隊都已經開始整隊準備登車了。

  有關可樂那一點點遺憾早消散得無影無蹤,葉枝連忙跟上去,邊走邊悄悄從口袋裡掏出了個小本子,藉著走廊裡的光,更正了林暮冬最準確的肩展胸圍。

  小姑娘隊醫的工作太過兢兢業業,邊走邊寫,一不留神就慢了一點兒。再抬頭的時候,林暮冬又已經快走遠了。

  這回一抬頭都已經能看到大巴車,遠處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中國隊顯眼的標識一眼可見,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

  葉枝心裡有了底,沒再覺得緊張。收起了小筆記本,拉開書包,準備先把掛牌放進去收好。

  才放下書包,走在前面的林暮冬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朝她看了過來。

  機場透明的落地窗外,濃重漆黑的夜幕裡,有淡黃的車燈不時閃過,用來指示的小紅燈和綠色的允許通行光芒交織著。

  深深淺淺,渲開一片柔和的朦朧光暈。

  那些光暈映落在林暮冬深黑的瞳底,還沒來得及打個旋就被吞沒不見,卻也彷彿一塊兒攪進了黑得純粹的瞳色。

  始終清冷淡漠的眼底,忽然就跟著投落下了近於溫和的影子。

  葉枝剛把掛牌放進書包,還沒顧得上重新背好,迎上林暮冬的視線,連忙小跑著跟上去:「謝謝林教練……」

  「跟上。」

  已經千里迢迢折回去找過一次人的林教練長了記性,順手拎過了小姑娘懷裡的書包,把人看在了身邊,聲音依然清清冷冷:「別再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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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操心,拴上算了。

  奶‧撒手沒‧枝:Σ( ° △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5:19 PM

第十六章 怕黑

  大巴啟動前,林教練拎著撐得滿滿當當的淺米色帆布書包,帶著隊醫及時上了車。

  全員到齊,柴國軒總算鬆了口氣,打消了去機場播音室公告個尋人啟事的念頭。

  座位是按編號排的,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林暮冬和葉枝上了車,大半個大巴都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只剩下了靠車門的兩個並排的座位。

  那個書包和林教練的整體畫風都實在不怎麼搭。隊員們各自心照不宣地低下頭,鼻觀口口觀心坐得筆直,幾個教練膽子大些,時不時看上一眼,飛快敲著手機,對眼前的一幕進行著深入的探討和交流。

  林暮冬沒理會車上的異樣,俯身跟柴國軒說了幾句話,順手把葉枝的書包放在了靠窗的座位上。

  專心追著林暮冬手裡的書包走了一路的小姑娘稍微有點兒喘,停下腳步眨眨眼睛,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按著書包的指引,小心挪進了靠窗的一側。

  林暮冬說完了話,接過柴國軒遞過來的花名冊,在外側坐下。

  他坐得靠外,給那隻個頭不小的書包留下了充分的空間,也沒再和每次一樣閉目養神,正逐頁翻著那本花名冊,時不時在上面做著標記。

  葉枝探頭望了望。

  林暮冬的字跡剛硬,比他的人要更顯得銳利鋒芒一些,筆力清晰勁透紙背,讓葉枝又想起曾經在訓練館裡看到的那張照片。

  不知道為什麼,葉枝忽然覺得,少年的林暮冬大概和他的字該是很像的。

  鋒芒畢露,銳意飛揚,沒什麼能阻攔他把手裡的槍扣下扳機,分毫不差地擊中靶心。

  葉枝的目光在林暮冬的護腕上稍稍一落,重新收回,按亮手機,翻了翻唐玥幫忙發過來的新文獻。

  大巴緩緩啟動。

  車內用來照明的頂燈熄滅,暖風忽然從葉枝的頭頂熱乎乎烘下來。

  出了機場,還要走一段路才能上大巴車,外頭那一段寒風凍得人幾乎結冰。葉枝正悄悄焐著指尖,被暖風猝不及防地罩住,眨眨眼睛抬起頭,終於發現了頭頂的暖風口。

  正好對著靠窗一側的座位,溫熱的氣流輕巧流轉,輕易就從剛剛幾乎徹骨的嗖嗖冷風裡把人拽了出來。

  葉枝抱著書包,悄悄望向坐在旁邊的林暮冬。

  車廂裡的光很暗淡,林暮冬翻完那份花名冊,就合上放在了一旁。

  他的手隨意搭在腿上,手指放鬆地微曲著,指節冷白分明,看不出究竟冷還是不冷。

  葉枝認真想了一會兒,努力把書包墊得高了一點,讓暖風吹下來的軌跡能稍稍偏到對方身上,又悄悄捏著一片羽絨服裡鑽出來的小絨羽,在林暮冬身邊試了試。

  軟軟的潔白絨羽打了個旋,輕輕飄了起來。

  察覺到身邊悉悉索索的細碎動作,林暮冬側頭看了一眼,視線正迎上在升騰熱氣裡飄起來的細白軟絨,飄飄蕩蕩地晃悠在兩人之間,幾乎要落在他的膝頭,又被白皙柔軟的掌心輕輕截住。

  有點兒不明白她在做什麼,林暮冬揚揚眉鋒,視線落進小姑娘認真專注的清澈眼瞳裡。

  大概是確認了什麼挺重要的事,那雙眼睛追著羽毛的落點彎了彎,軟乎乎的清亮笑意蹦蹦跳跳地落下來。

  像是在早冬的潔淨新雪裡打了個滾兒,沾了滿肩乾淨細白的清新雪色。

  林暮冬忽然想給她塊糖。

  這種念頭是忽然出現的,沒帶上任何額外的目的或者寓意,大概只是為了感謝小姑娘一個人面對那麼多人高馬大的異國運動員,依然勇敢地護住了他的槍——

  ——或者單純的,只是為了感謝現在的這個笑。

  半年多來如影隨形的陰翳,和臨近比賽帶來的壓力煩躁,都像是被那一層薄薄的新雪給輕輕蓋住,暫且軟和下了硌人的生硬棱角。

  林暮冬稍側了下身,在口袋裡翻了翻。

  上次葉枝把衝鋒衣還給他,作為謝禮,在口袋裡放了兩顆糖,到現在還沒動,正老老實實地躺在兜底。

  但是把人家給的糖再給回去,哪怕是沒有劉嫻和柴國軒在身邊操心、平時罕有社交的林教練,也還是多少能感覺到這件事兒的不那麼合適的。

  至少要還回去一塊新的。

  林暮冬抬起視線,朝窗外看了一眼。

  漆黑和寒冷都被隔在了車窗外,玻璃上不知什麼時候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燈光透過來,朦朧開大大小小的光暈,陌生的建築和寫著異國招牌交替著飛快後退。

  大巴一路暢通,順順利利地停在了酒店的門口。

  今晚的行程並不緊張,飛機航程只有兩個小時,在機場又休息了半天,教練和隊員們的狀態其實都已經調整得差不多。回來的路上吹了一路暖風,一個個拖著行李下了車,被冷風一凍,就都徹底有了精神。

  在釜山能調整的時間不多,第三天開始就陸續有項目開始預選賽。柴國軒不敢讓這群年輕的隊員浪費過剩的精力,一個個發著門禁卡,耳提面命回去必須立刻收拾東西早點休息,盡快調整好狀態,又不厭其煩地重申了一遍備賽期間的嚴格禁令。

  這次來的新人不多,射擊隊的隊員都早習慣了出國比賽,兩人一間分配好住處,拎著行李有序地回了房間。

  葉枝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三樓。

  這次世錦賽在釜山,主辦方直接包了一家賽場附近的酒店給來比賽的隊員們當宿舍,住宿條件不好不壞。教練組和隨隊後勤的房間都在一到三樓,隊員們的在樓上,會有定時的班車送人去訓練和比賽。

  葉枝沒能背回自己的書包,追著不想再滿酒店找隊醫的林教練手裡拎著的書包和行李箱,一路找到了自己的住處。

  有些年頭的酒店透出經年的陳舊氣息,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毯,吸收掉了所有的腳步聲,走廊的燈零星壞了幾盞,門口的那盞燈還在堅持,努力發出了點於事無補的暗淡光芒。

  葉枝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哆嗦。

  林暮冬正拿房卡刷門,察覺到她的動作,抬起視線。

  已經記住了機場角落裡的安穩可靠,葉枝咻地抬起頭,目光落進深黑寧靜的瞳孔,輕輕輕輕呼了口氣。

  林暮冬刷開門禁,抬手開門:「害怕?」

  葉枝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壯了壯膽子,慢慢搖頭:「不害怕。」

  心理學上說過,害怕其實也是一種心理暗示,如果每次加以反向的暗示,說不定就有可能不害怕了。

  葉枝一直覺得這個說法挺有道理,悄悄攥了下拳,勇敢地進了門,插上房卡,把所有的燈都開了個遍。

  房間裡的條件要比外面好一些,有獨立的浴室,收拾得也乾淨整潔,明亮的燈光照遍了每個角落,總算稍稍驅散了夜晚帶來的無端緊張。

  林暮冬把行李箱立在門廊,看著臉色都有點兒發白的小姑娘顫巍巍到處開燈,原本要離開回房的腳步停頓下來,又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

  不知道是不是機場的後遺症,門口多了那道沉默無聲的身影,一切就忽然也跟著安定了下來。

  哪怕林暮冬什麼都不做,就只是靠在門邊隨意擺弄手機,那些叫人不安的因素也彷彿悄然消彌在了深黑靜邃的冷淡瞳光裡。

  葉枝放鬆了不少,來來回回在屋子裡繞了兩圈,把衣服掛好,又從鼓鼓囊囊的書包裡翻出一包草莓味的威化餅,目光亮晶晶地遞到了新晉的門神面前。

  林暮冬垂下視線,看著那袋威化餅。

  新隊醫一路都尤其寶貝那個書包,只要一路拎著,後面就會穩穩當當跟著個走不丟的小姑娘。

  他還以為是什麼挺貴重的東西,一路沒磕沒碰,特意金貴著給拎了上來。

  小姑娘顯然覺得威化餅也挺重要,剛剛因為害怕少了的那點血色重新匯在了耳朵尖,小巧的耳廓藏在髮絲間,悄悄紅了一小圈:「現在……不害怕了。」

  林暮冬點了下頭,把威化餅接了過來。

  極酥的威化餅捏在指間,好像稍一用力就會碰碎。林暮冬不得不盡力放輕力道拿著,連帶語氣也彷彿跟著稍緩:「早點休息。」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起休息,當初敲門讓人睡覺的陰影就又迅速找上了無辜的新隊醫。

  葉枝站直,點頭點頭:「好的好的!」

  林暮冬:「……」

  看著忽然站得溜直的小姑娘,林暮冬無力地閉了下眼睛,又給柴國軒記了一筆,沒再多說,轉身出了門。

  門被哢噠一聲合上,屋子重新安靜下來。

  葉枝把窗簾嚴嚴實實拉好,插上防盜栓,繞回房間。

  這次的比賽大概要持續半個月,她帶了不少東西,都要找地方放好。葉枝在不大的房間裡繞了兩圈,計畫好行李的放置安排,一樣樣收拾好,額頭就沁了細細的一層薄汗。

  必須要盡快關燈,好好睡覺。

  被莫名的緊迫感驅使著,葉枝沒停下休息玩手機,正拿著洗漱用具想去洗手間,門忽然被輕叩了幾下。

  葉枝嚇了一跳,輕輕打了個哆嗦。

  「葉隊醫?」

  劉嫻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睡了嗎?教練組煮麵呢,來不來吃一點兒?」

  聽出了熟悉的嗓音,葉枝慢慢從石化裡恢復過來,把門拉開一點點,探出腦袋:「劉……教練?」

  小姑娘在屋裡沒穿外套,穿著件淺米色的毛衣,挺寬鬆的款式,袖口一直遮到指尖,整個人都顯得更小了一點兒。

  劉嫻看得心軟,朝她笑笑:「就在那邊的套間,來不來一塊兒吃?」

  向來沒辦法抵抗這種誘惑,葉枝眨眨眼睛,還是艱難地克服了早睡的陰影,拿了門卡跟著出了門。

  走廊裡也挺暖和,用不著額外穿衣服。劉嫻帶著她往樓頭走,耐心給她科普:「這是咱們隊教練組的傳統,每次出征的第一天晚上都湊在一塊兒煮方便麵,叫『壯行麵』。天大的壓力也先靠邊站,坐下熱熱鬧鬧吃一回,踏實下來專心比賽……」

  葉枝聽得專心致志,跟著她進門,忍不住往四周望了望。

  「找林教練嗎?」

  教練組沒人監督,都是自己領工作。刷鍋的刷鍋,燒水的燒水,柴國軒正在邊上忙著給方便麵做思想工作,讓這一頓壯行麵保佑他們成績優異。

  劉嫻跟裡頭的人說了幾句話,笑著轉向葉枝:「估計他應該是自覺去買材料了。咱們的麵裡頭豐盛,什麼都得買……」

  話音還沒落,林暮冬已經上來了。

  大概是出去得急,林暮冬身上只隨手套了件帶來的私服風衣,一身的清寒霜意,快步跨過了最後的幾階木質樓梯。

  他肩寬腿長,穿什麼都顯氣質。被尤其高級的布料一襯,就透出越發沉穩凌厲的皎然鋒銳。

  葉枝還是頭一回見他穿風衣,忍不住微微睜大了眼睛,目光落在那道軒俊端正的身影上。

  「林教練,回來啦?」

  劉嫻高高興興跟他打了個招呼,上前兩步:「火腿腸呢?」

  林暮冬腳步一頓。

  「沒買?」劉嫻一怔,隨即瞭然,「這兒不一定有,沒事沒事,午餐肉也一樣……」

  林暮冬沒應聲,右手沉穩地背在了背後。

  劉嫻也算是林暮冬的教練,覺得自己有必要關心這個昔日的隊員如今的同事,耐心放緩了語氣:「午餐肉也沒買?丸子呢?你買什麼了?」

  林暮冬轉開視線,輕輕咳嗽了一聲。

  葉枝站在兩個人邊上,眨著眼睛來回望了望,忍不住好奇,往林暮冬身後偷偷瞄了一眼。

  風衣軒挺凌厲端昂的林教練一隻手背在身後,質地考究的風衣袖子裡,沉穩藏了個五顏六色的彩虹棒棒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5:29 PM

第十七章 抽筋

  棒棒糖肯定是不能煮方便麵的。

  每個人都應當有偷偷買小零食的權利,還記得自己跟林教練結成的戰略同盟,葉枝假裝什麼都沒發覺,配合著把腦袋悄悄收了回來。

  還特意挪了幾公分,幫忙擋嚴了劉嫻的視角。

  沒熬到柴隊火眼金睛的道行,在兩個人的精誠合作下,劉嫻不出意料的沒能發現林教練藏著的棒棒糖。

  不光沒發現棒棒糖,劉嫻還挺操心地給林暮冬強調了教練組要團結協作的必要性,又開了張事無鉅細的單子,把人打發出去,叫他把東西買全再回來。

  林暮冬沒多說話,接過單子轉身下了樓。

  葉枝下意識也跟著下了幾階台階,被劉嫻及時拉住:「不用幫忙,東西不沉,林教練一會兒就回來了。」

  小姑娘穿得單薄,劉嫻怕她在門口站久了凍著,拉著她往屋裡站了站:「冷不冷?」

  葉枝才跟她出來,身上還帶著屋子裡頭的熱乎氣,搖搖頭彎了下眼睛:「不冷。」

  她還有點兒好奇那個棒棒糖的下落,探頭想要再看看,已經被劉嫻拉著進了教練組用來當臨時辦公室的套間。

  這間套間是酒店的家庭房,三個人住的,明顯要比他們的房間大了不少。教練組的傢伙什都零零散散堆在地上,中間架著個電磁爐,正咕嘟咕嘟滾著調好的紅湯。

  鮮明濃郁的香氣已經佔滿了整個屋子,連屋裡的燈光也像是跟著明亮了不少。

  暖黃色的光芒灑落下來,捲著白渺的蒸汽緩慢升騰,一屋子的人忙忙活活洗菜分碗,轉眼就沖淡了異國深夜隱約的茫然不安。

  葉枝跟著劉嫻進門,一路和教練們熱熱鬧鬧打著招呼,好像也有點明白了射擊隊為什麼會有這麼個奇特的傳統。

  「葉隊醫來啦?」

  柴國軒大概是完成了給方便麵加持的儀式,笑眯眯抬頭跟她打了個招呼,逐個把麵袋扯開:「坐,等東西買回來往裡頭一下,熱乎乎的就能吃了。」

  被這樣奇異的氣氛包圍,葉枝也想幫忙,找了個凳子坐下,跟著一塊兒一袋袋開方便麵。

  柴國軒年紀大了,很喜歡給人講過去的故事。可惜射擊隊都是熟臉,好不容易來了個新人隊醫,立刻打開了話匣子,給小姑娘講起了以前的比賽。

  葉枝還從沒聽過這些往事,放下東西認認真真地聽講,在鍋邊被誘人香氣裹了一會兒,就等到負責採買的林教練進了門。

  這回劉嫻要求的東西被買了個全乎,從火腿腸到午餐肉,連雞蛋都買了一打,鼓鼓囊囊裝了一大袋子,還帶著剛從外面回來的料峭涼意。

  「原來去俄羅斯比賽,禁令更多。那時候就是暮冬帶隊,管著那群小毛孩子不准亂喝飲料,不准亂吃東西,還得看著他們嚴禁舔鐵欄杆……」

  柴國軒正給新隊醫講著射擊隊的光榮歷史,被劉嫻踢了下凳子,抬頭一眼看見林暮冬,話頭堪堪剎住,笑了笑:「回來啦?」

  林暮冬點點頭,把東西交給劉嫻,在桌邊坐下。

  比賽前不論怎麼都不能沾酒,劉嫻特意囑咐林暮冬買了可樂回來,風風火火指揮著把火腿丸子先下進紅湯,一邊挨著個的往塑料杯裡倒天然的冰鎮可樂。

  造型各異的丸子在紅湯裡翻滾浮沉,火腿腸被改過刀,下鍋就開了花。雪沫似的蛋花散開一小片,大半還老老實實待在勺底,蛋清從透明變成乳白,澄黃的半液質從裡頭悄悄透出來一點兒蹤跡。

  燈光映著熱氣,鮮活得把一切都彷彿暫時拉回了原位。

  葉枝端著碗坐在桌邊,小口小口吃著麵,聽著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到底也都是教練,比賽在即,哪怕人人心裡都清楚這頓飯就是用來調整心態放下壓力的,話題也不自覺地轉回了過幾天的比賽上。

  「總得再排布排布,想辦法弄出個最優解來。」

  步槍隊主教練換公筷夾了個丸子,反覆沾了幾回辣碟:「現在預賽不算進總成績,我覺得可以先壓一壓,只要能進決賽,再把實力想辦法逼出來,說不定還能有個驚喜呢?」

  邊上的副教練還是不放心:「萬一不小心壓脫了怎麼辦?也不是人人都能——」

  他想多說幾句,話音一頓,飛快瞄了一眼林暮冬。

  林暮冬低頭吃著麵,像是根本沒注意他的話。

  副教練猶豫一會兒,還是小心翼翼轉開話頭:「這次不是那麼有把握,我覺得還是以穩妥為主,每次都當決賽來打,能打成什麼樣算什麼樣……」

  各有各理,柴國軒始終聽著,點了下頭:「這屆隊員成績普遍不算突出,求穩要緊,哪怕保不住金牌,入場券也要拿到。」

  一屋子的人都心事重重,柴國軒看不得一群教練垂頭喪氣的沒精神,語氣隱約嚴厲:「到這個時候了,就都打起精神來,隊員們都看著你們呢,你們先急了,讓隊員怎麼打?」

  「行了,今天不說這個。」劉嫻看看火候,關了電磁爐,「最早的比賽也在後天,明天再看看隊員的狀態……」

  步槍隊主教練有點兒著急:「我們那兒入場券總是能拿的,手槍——」

  劉嫻咳嗽了一聲。

  步槍隊主教練話音一頓,知道說錯了話,臉色也變了變,匆忙找補:「也——也沒事,不用太緊張了。什麼隊都有大小年,我們隊之前老將退役,成績也低迷過一陣,都是正常的……」

  柴國軒皺緊了眉,筷子重重撂在了碗邊上。

  步槍隊主教練張了張嘴,進退兩難地剎住了話頭。

  邊上的飛碟隊不大瞭解射擊這邊的情況,莫名有些緊張,來回看了看,正要圓場,林暮冬已經站了起來。

  屋子悄然安靜。

  兩個人的高度差有點懸殊,葉枝下意識仰起臉,被燈光晃得輕輕眯了下眼睛。

  模糊一瞬又重新清晰的視野裡,林暮冬的身影依然沉默,瞳色漆黑徹邃,平淡成一片靜水流深。

  柴國軒沉下臉色,嚴厲掃了幾個多說多錯的教練一眼,抬頭笑笑,緩和了語氣:「暮冬……」

  「耿教練說得沒錯。」

  林暮冬打斷他的話:「該怎麼商量就怎麼商量,壓成績,使戰術,沒必要總是顧慮我的感受。」

  柴國軒一滯,勉強笑笑:「暮冬,你想多了。其實——」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第一要務是世錦賽。」

  林暮冬拿過做過記號的花名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放下:「我就算退役了,也還沒退隊。我是手槍隊的教練,負責主訓備戰,本來就該做戰略,沒什麼問題。」

  「用不著總是照顧我。」林暮冬很平靜,「我現在什麼也沒想,只想讓國旗在賽場上升起來。」

  他的語氣冷淡,深黑瞳底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凜冽銳意。

  「我在的賽場,它必須升起來。」

  柴國軒的手忽然一抖。

  他沒再說話,深吸口氣,眼眶無聲地紅了一圈。

  林暮冬放下碗筷,拿過了支筆。

  ……

  說好了疏散壓力的聚餐,終於還是變成了最後一次戰備會。

  葉枝從來沒聽過林暮冬說這麼多的話——清晰冷銳,纖毫畢現,每一句都精準地抓著射擊隊目前的問題,毫不留情地把排兵和整個賽局徹底攤開了分析。

  沒他上場之後的新局面,各國目前的實力和出眾的選手,賽場可能面臨的問題,目前選手們受到的壓力,國內外媒體的應對。

  所有在柴國軒嚴厲的監管下被牢牢藏著,生怕刺到他的那些尖銳問題,被林暮冬局外人似的逐條逐項地列出來,嚴謹直白一擊中的。

  被清理得乾乾淨淨的桌面上,平鋪著那本做滿了標記的花名冊。

  林暮冬的聲音冷淡清晰,一絲不苟地挨個對照,根據每個隊員截止到今晚的狀態心理,最後調整著最有優勢的佈局排序。

  近段時間一直忙著世錦賽各項繁瑣的報名流程,幾乎已經認定了這一次出不來成績,連柴國軒和劉嫻都沒對隊員近期狀況關注得這麼仔細。

  幾個教練員面面相覷,一時有些接不上他的話,對視一眼正要開口,邊上的隊醫忽然出了聲。

  「馬淮……」

  小姑娘的聲音輕輕的,看著那個被做了記號等待評定的名字,仔細想了想:「習慣用肩胛提肌發力,有輕微圓肩,菱形肌力量太薄弱,肌肉負荷壓力忽然過大,容易因為過緊張進入痙攣狀態——」

  葉枝的話頭頓了頓,看了看一屋子人頭頂的茫然省略號,抿了下嘴唇:「就是……」

  缺失了和普通人類患者打交道的重要一環,在實驗室待到博士畢業的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抬起胳膊,模仿著自己看過的姿勢比劃了一下。

  射擊姿勢對肩背部肌肉的要求很高,葉枝對姿勢的認知又比一般的外行初學者到位得多。第一次做手抬得急了,背後忽然一陣抽疼,輕輕吸了口氣,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身後就是椅子,腳下猝不及防地絆了一下,整個人一不小心就失了平衡。

  身後的力道及時架住了她。

  屋子裡足夠暖和,葉枝只穿著薄毛衣,身形就更顯得單薄。小小的一團,被暖黃的燈光罩得毛絨絨的,身不由己地一頭撞在了林暮冬攔在身後的寬展胸肩上。

  雖然幾乎已經開始熟悉這個懷抱,但還是第一次用不著測量對方的身體數據。

  背後的心跳緩慢有力,和著淡淡溫度一起隔著衣料透過來,幾乎引得她的心跳也跟著一起共鳴。

  葉枝藉著身後的力道站穩,屏息仰起臉,迎上漆黑瞳底漾開的沉沉波紋。

  小姑娘乖乖仰著頭,白皙的耳朵尖從柔軟髮絲間探出來,悄悄粉了粉,又慢慢渲上一層淡淡的紅。

  林暮冬不著痕跡地低低呼了口氣,垂在身側的右手虛攥了下,沉默著閉了下眼睛。

  然後單手撈著小姑娘隊醫,把人穩穩當當放回了凳子上,替她翻譯。

  「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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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要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0 05:38 PM

第十八章 晚安

  葉枝目光亮了亮,輕輕點頭。

  過於緊張的時候容易抽筋,肌肉痙攣會影響動作,如果放在首發,就可能因為情緒的變化影響到發揮。

  林暮冬拉開把椅子坐下,在那個名字上劃了兩道。

  「葉隊醫……」

  這次柴國軒聽懂了,看著新隊醫的目光幾乎透出些錯愕,忍不住打斷了林教練和小姑娘半意念的交流:「這些人你都記得?」

  葉枝正要接著背下一個人的發力特點肌肉狀態,聞言抬頭,稍一猶豫:「看過的都記得。」

  還有些她沒看過的。

  葉枝輕抿了下唇角,抬頭悄悄望了望林暮冬。

  直到現在,她都還沒能看到林暮冬打槍呢。

  柴國軒沒注意到小姑娘的視線,還兀自驚喜著,也跟著坐下看花名冊:「這些都有說法兒解釋嗎?確實有幾個隊員平時訓練的成績不錯,一到比賽成績起伏就大。這麼多年了,一直都以為就是單純的心態問題……」

  射擊隊是老牌體育強隊,有典型老牌隊伍的全部特點。一代一代薪火相傳,每批都能出幾個挑大樑的佼佼者,但訓練的方式卻也始終都還沿襲著當初的經驗,革新上始終有些不足,一直都在設法改進。

  原本要隊醫只是為了應急加上後勤保障,一點兒都沒想到原來還能幫上這麼大的忙。

  柴國軒興奮起來就壓不下去,反覆翻了幾頁花名冊,抬頭還想再問幾句,邊上的兩個年輕人卻已經繼續往下討論了。

  像是天然和其他人之間換了個頻道,林暮冬單手撐著桌沿,軒挺的背影像一道不可侵犯的屏障,把小姑娘從人滿為患的套間裡隔了出來。

  兩個人一塊兒坐在桌前,林暮冬的筆尖挨著個往下點,偶爾說上幾句話,葉枝端端正正坐在桌邊,筆尖挪一個就背一個。往往小姑娘才不得其法地勉力翻譯到一半,林暮冬已經領會了大概的意思,做出了相應的標記。

  柴國軒噤聲觀察了一會兒,還是沒弄清楚這兩個人究竟是靠什麼交流的。

  射擊隊休戚與共,誰都希望能拿下個交得出手的好成績。看到手槍隊這邊交流得專注默契,剩下的人也都自覺壓低了聲音,商量起了自家最後的參賽安排。

  不知不覺的,時針已經挪過了十二點。

  葉枝已經挺久沒說這麼多話了,悄悄清了兩下嗓子,抬手揉了揉眼睛。

  林暮冬手裡的筆還停在上一個名字上,沒再往下指。

  葉枝眨眨眼睛,抬起臉,目光順著那隻修長冷白的手挪了挪,沿著袖子一路上行。

  林暮冬正低頭看著他,深黑瞳底映著燈光的影子。

  迎上小姑娘有點兒茫然的目光,林暮冬放下筆:「累了?」

  低沉的嗓音徑直落進耳鼓,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剛席上來的睏意又散了大半,搖了搖頭。

  小姑娘的眼眶已經有點兒紅了,澄淨眸子裡覆著一淺層溫軟水汽,努力睜著眼睛,卻還是搖搖欲墜地打著晃。

  林暮冬收回視線,單手合上了那本花名冊,起身:「回去休息,明天再說。」

  他的語氣平淡,因為屋子裡已經有幾個教練打起了盹,聲音壓得稍低,幾乎顯出些隱約的溫和。

  但也一樣不容置疑。

  葉枝下意識也站起來,跟著林暮冬出了門,才想起開口:「林教練……」

  林暮冬掩上門:「我送你回去。」

  夜已經深了,走廊裡的燈隔一盞熄一盞,明明暗暗陰影錯落,比之前的氣氛看起來還嚇人了不少。

  葉枝出了門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快走幾步,跟在了林暮冬身後。

  林暮冬這次的步子並不快。

  稍許昏暗的走廊裡,林暮冬走得不急不緩,正好能讓身後的小姑娘跟得足夠緊,要是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說不定十有八九還能被小姑娘一頭撞在背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了大半段走廊,好不容易到了葉枝房間的門口。

  葉枝小心翼翼掏門卡,刷了幾次才把門刷開,飛快插在了插卡取電的位置上。

  走得太匆忙,屋裡還沒來得及收拾完。轉眼四處燈火通明,葉枝把門口簡單理了理,終於鬆了口氣,輕輕拍了兩下胸口。

  莫名的安穩踏實始終庇佑著她,幾乎過了好一會兒,葉枝才發現林暮冬原來一直沒走。

  沒有任何要離開或者進來的意思,林暮冬倚著門,站姿難得的稍稍放鬆,一手插在口袋裡,有一下沒一下襬弄著手機。

  某種奇異的、不易覺察的安心感,從那道半靠在門廊陰影下的人身上緩慢無聲地擴開。

  聽見屋裡收拾東西的悉悉索索漸停,林暮冬抬頭掃了一眼,收起手機:「早點——」

  想起小姑娘對「早睡」、「好好休息」之類詞彙的陰影,林暮冬話音稍頓,重新開口:「害怕的話,可以開燈。」

  坐在床上比之前還要更睏,葉枝又揉了兩下眼睛,悄悄打了個不起眼的小哈欠,又連忙坐直,聽話地點了兩下頭。

  林暮冬不打算再多留,轉身想要出門,身後的小姑娘忽然輕輕開口:「林教練……」

  林暮冬側了下身。

  葉枝兩隻手撐在床沿上,寬大的毛衣袖子藏住了大半手掌,只露出一點白皙纖細的指尖。

  像是在努力積蓄著某種挺必要的勇氣,小姑娘認認真真醞釀了一會兒,輕輕吸了口氣,朝他乖乖彎起眼睛:「……晚安。」

  林暮冬的腳步頓了頓。

  高大的背影緩慢掩在門外,門鎖哢噠一聲合上之前,低沉的嗓音輕輕掠過最後一絲縫隙。

  「晚安。」

  為了不打擾住客休息,門廊的燈光被調得偏暗,林暮冬出了門,那一片被遮擋的稀薄光線也重新投落下來。

  昏黃溫暖的燈光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彩虹的棒棒糖。

  *

  第二天,葉枝特意早早去了充作辦公室的套間,和林暮冬一塊兒把剩下的隊員也全部梳理了一遍,正式整理出了最終版的參賽名單。

  隊醫不用參與日常訓練,葉枝很少起得這麼早過。那點兒精神頭過去就又睏得睜不開眼。一路半夢半醒跟在林暮冬身後回了房間,倒回在床上,踏踏實實補了個回籠覺。

  好不容易沒有在一陣接一陣的縹緲槍聲裡醒過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葉枝還在床上茫然了好一會兒。

  天色已經很亮了,日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鑽進來一線,亮燦燦地描著家具的輪廓,挨個鑲上了一層晃眼的金邊。

  棒棒糖還躺在門廊邊的櫃子上。

  徹底從睏倦裡清醒過來,葉枝披上衣服,踩著拖鞋啪嗒啪嗒跑過去,對著那根眼熟的棒棒糖,仔細分析了一會兒。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亮,慢慢彎起來,壯著膽子伸出手,輕輕扒拉了兩下棒棒糖。

  今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活動調整狀態的時間,葉枝沒什麼事做,洗漱妥當穿好衣服,出門一半又折回來,把那隻棒棒糖也小心揣進了羽絨服寬敞的口袋裡。

  這家酒店住的都是來參賽的運動員,上午是訓練的最佳時間,外面很安靜,大部分人大概都去訓練館練槍找狀態了。

  葉枝有點兒餓了,試著拿英語問了幾次路,想去找找林暮冬買東西的那家店。

  繞過街角,店還沒找著,先被幾個人高馬大的異國運動員給截在了半道上。

  葉枝認出了這幾個人,睫毛撲閃一下,停住了腳步。

  是昨天想掉包槍的那幾個人。

  大部分運動員都會嚴格遵守體育精神,但也有些國家在競賽上一直走流氓態度,場上場下見不得光的手段也多得是。柴國軒曾經給新來的隊醫講過,尤其自帶武器裝備的射擊滑冰項目,都不止一次出現過選手惡意干擾比賽,槍走火、冰刃劃傷人的情況。

  選手們出國比賽,第一件要學的就是怎麼保證好自己的競技狀態和安全。

  葉枝仰起頭,輕輕抿了下唇角,本能地護了護羽絨服的口袋。

  「隊醫小姐……」為首那個異國運動員朝她走了一步,揚了揚眉毛,笑得意味深長,「中國隊都去訓練了,是不是無聊得很?」

  昨天的事雖然沒有造成實質性後果,但他們幾人依然被射聯私下進行了嚴厲警告,咬牙切齒了一宿。剛剛一眼看見那個挑事的中國隊醫,就跟著堵了上來。

  運動員不能做違反體育精神的行為,嚴禁打架鬥毆、製造事端。但賽場下的威脅恐嚇畢竟空口無憑,只要不留下證據,哪怕射聯也不能因為這個再懲罰他們。

  眼前的小隊醫看起來就軟綿綿的弱不禁風,退了兩步就貼在了牆上,再退無可退,臉色都嚇得微微發白。

  異國運動員有恃無恐,又上前一步,抬手去碰她下巴:「這回可沒人看著你了,我們陪你玩兒玩兒……」

  他的手還沒來得及碰上去,一隻手已經按住了他的肩膀。

  異國運動員不耐煩地抬頭,正準備轟人不要多管閒事,話音卻忽然一頓,臉色變了變,眼裡飛快顯出濃濃的驚愕忌憚:「你——你怎麼沒去訓練?!」

  葉枝下意識抬頭。

  林暮冬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邊上,單手扣著那個接二連三作死異國運動員,瞳色深黑冰冷,絲絲縷縷的凜厲寒意悄然滲出來。

  大概是察覺到了葉枝的視線,林暮冬凜起的眉峰再度微微蹙了下,在異國運動員驚懼的注視裡意義不明地轉了下身。

  凜冽如刀的清晰戾意無聲蔓延,被他的背影一隔,徹徹底底避開了貼在牆上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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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不嚇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3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11 08:51 AM 編輯

第十九章 害怕

  掃過對方眼裡難掩的驚懼,林暮冬瞳光愈寒,又加了層力,手下的異國運動員神色已經疼得開始隱約扭曲。

  到現在為止,依然還有不少人都不相信,他居然就這麼直接退役了。

  他自己有時候也並不能清晰地意識到這件事。

  明明還應該能比上至少十年,明明最適合射擊手職業生涯的年齡階段才剛開始,明明正在上升期,成績持續提升、記錄咫尺可待。

  明明槍還在手裡。

  異國運動員飛快退開幾步,色厲內荏:「你不能打人!打人是違規的,會取消比賽資格——」

  林暮冬淡聲打斷:「我本來也沒有比賽資格。」

  異國運動員愕然地打了個哆嗦。

  林暮冬撤回制住他那隻手,輕攥了下右手腕,隨意垂落在身側。

  訓練館容量有限,光是參賽運動員就要提前去搶佔靶位、輪換練習適應,非在役且不參賽人員原則上不建議在高峰期訓練。

  這裡不是國內,他不是現役,所以並不能在所有人都在的時候過去練槍。

  昨晚熬了幾乎一宿,林暮冬留守在酒店,短暫地補了個覺。才起來想開窗透透氣,就看見葉枝在樓下被那幾個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是隨隊教練,不是在役運動員,不受運動員守則約束。」

  林暮冬摸出個護腕,一絲不苟地纏在右手上,黏牢搭扣。

  他的英語發音偏近英音,尾音剛硬,嗓音低沉淡漠:「所以——我想動手,也沒人能管我。」

  在役期間,林暮冬幾乎橫捲了所有手槍賽事,近乎絕對優勢的長期高壓統治,已經在這一批射擊選手中留下了不輕的陰影。

  為首的那個異國運動員忌憚他成了習慣,本能後退。後面一個人高馬大的紅頭髮卻已經忍不住,嗤笑一聲:「會打槍就會打架?你不能上場,是真像他們說的殘廢了吧?讓你動手又能怎麼樣?」

  他們已經吃過一次癟,這裡既沒監控又沒行人,射聯更是天高皇帝遠的管不著,更不想就這麼再落威。

  紅頭髮上前幾步,仗著人種體格的天然差異,不以為然開口嘲諷,抬手越過他去抓葉枝:「不留痕跡就沒有證據,找不著證據就可以不認。別以為運動員守則對我們就好用,我們今天就是玩兒了這個小東西,你又能——」

  他的話還沒完,林暮冬已經扣住了他的手腕,順勢一擰反肘回格,抄著人狠狠摜了出去。

  他肩高臂長,眾人還都沒反應過來,那個紅頭髮已經身不由己地徑直砸上牆面,硬生生震落了一片經年的牆灰。

  沉重的撞擊聲夾著疼到極點的悶哼一塊兒響起來,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貼著牆抬起頭。

  紅頭髮被差點兒直接掄進去的那面牆離她拉開了不短的距離,灰塵落了紅頭髮滿頭滿臉,她這兒卻依然還是乾乾淨淨的,一點兒都沒被波及。

  紅頭髮被撞得頭暈目眩,站都站不穩,身體一個勁兒脫力地往下墜。

  林暮冬挾著他,神色平靜:「不留痕跡就行?」

  他的問題像是剛開始學惹事打架,架勢卻已經懾得一圈異國運動員膽顫心驚,不住後退,拚命吞嚥著口水。

  葉枝眨了下眼睛。

  她在實驗室裡看過,印象還很清楚,林暮冬剛剛的那一手是標準的格鬥術。

  這種格鬥術和表演、比賽性質的搏擊運動不同,是真有不弱的實際威力的。林暮冬的身手足夠凌厲,要是真打起來,這幾個人恐怕也不夠看。

  人是牆揍的,現在還不能算是真的動了手。

  可林暮冬要是和這些人打了架,說不定就要有麻煩了。

  想起柴國軒交上去的那張報名表,葉枝捂著口袋猶豫了一會兒,小步小步地,悄悄挪了點兒位置。

  「林,這是——這是誤會!」

  情勢顯然已經很鮮明,為首的異國運動員臉色煞白,看著還被抵在牆上半死不活的紅頭髮,匆忙出聲:「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和你們的隊醫開個玩笑,我們不知道她會這麼害怕……」

  異國運動員已經服了軟,戰戰兢兢:「你就算不是現役,真打了我們也有麻煩——放了我們,我們這就走,再也不會來找中國隊的事!」

  林暮冬抬了下視線,沒在原來的地方看到葉枝,眉峰稍稍蹙起,往身後找了找。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姑娘居然又無聲無息地綴在了他身後。

  精緻小巧的臉龐上依然沒有多少血色,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淡,柔軟的短髮被風吹起來幾綹,拂過耳廓,又輕緩地落下去。

  林暮冬側過身,聲音稍緩:「害怕了嗎?」

  葉枝摸了摸口袋,仰起臉,猶豫著點了下頭。

  林暮冬頷首,隨意撤開壓制著紅頭髮的手,輕攥了下右手腕,朝為首那個異國運動員走了過去。

  他身上的凜冽氣勢半點兒沒減,顯然沒有要就此息事寧人的意思。

  為首那個異國運動員錯愕地瞪圓了眼睛,顯然不能明白只是嚇著了那個中國隊醫,什麼事都沒來得及做,怎麼也不能逃過一劫。

  眼睜睜看著林暮冬一步步走過來,他靈光一現,忽然醒神:「我們不該嚇唬她——是我們的錯!我們不該讓她害怕!」

  異國運動員臉色慘白,飛快保證:「我們不會再招惹她,以後也不會!我們可以跟你的隊醫道歉……」

  林暮冬停下步子,稍側了下身。

  沒等說話,先被緊跟在身後的葉枝猝不及防撞了個滿懷。

  ……

  怪他停得太急了。

  林暮冬穩穩接住了一不小心追尾的小姑娘,扶著雙臂放回地上:「沒事?」

  葉枝怕他真打起來,才急著追上來攔,這會兒還有點兒沒緩過神,微仰起臉搖搖頭,來回望了望。

  異國運動員能屈能伸,反應很快,操著生硬的英語一連串說了十來個「Sorry」,不迭朝他身後擋著那個小姑娘隊醫道了歉。

  見識過了林暮冬的身手,幾個人都不大敢再貿然出來碰釘子,哪怕再不甘心,也不得不咬牙跟著說了對不起。

  葉枝睜大眼睛,看著哪怕武力值其實可以輕鬆碾壓面前的這些人、也依然沒準備再動手的林暮冬,悄悄鬆了口氣,心徹底落了下來。

  柴國軒說過,林暮冬骨子裡就是個運動員。

  少年成名,林暮冬在賽場上什麼都經歷過。在客場被集體噓聲晃旗干擾,被對手惡意碰壞槍械,賽前被人挑釁威脅,因為對手的犯規險些受傷……可林暮冬的履歷始終都是乾乾淨淨的。

  林暮冬從不會恃強去做任何事。不會計算環數先鬆後緊製造絕望,不會刻意改變射擊頻率打亂對手節奏,更不會用任何手段在賽前給對手施加心理壓力。

  該贏的比賽,他就只是一槍一槍打下來。

  哪怕已經退役,林暮冬身上也依然保有運動員特有的固執。偷槍在前堵人在後,這些人一再犯了忌諱,只是講道理無疑已經不管用,所以一碼還一碼必須動手。但還清之後,林暮冬就不會再理會他們。

  如果這些人以後真的不會再犯,林暮冬也不會再對他們做任何事。

  看著一群人鞠躬道過了歉,林暮冬低頭拆下護腕,聲音淡漠:「最後一次。」

  紅頭髮還蹲在地上痛苦地倒著氣,身上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來,卻也不難猜測剛剛的力道有多重。

  一眾人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連串做著保證,幾個膽子大的屏息溜過去,想把同伴從地上撈起來。

  林暮冬稍稍回身,聲音放緩:「還害怕嗎?」

  葉枝眨了兩下眼睛,猶豫一會兒,沒立刻回答,反而低頭扒開了羽絨服的口袋。

  彩虹棒棒糖完完整整的,躺在一直護著的口袋裡,正反都沒弄壞。

  葉枝怕他發現,稍稍背過身,捂著口袋小心地檢查過一遍,眼睛才放心地彎起來。抬起頭,高高興興的:「不怕了。」

  林暮冬個頭太高,其實早已經看清了小姑娘的小動作,低頭落下視線,瞳底和暖一瞬,點點頭:「走吧。」

  他不打算再多留,轉身往回去的路上走過去。

  葉枝跟在他身後,悄悄瞄了瞄林暮冬的右手腕。

  在看到林暮冬的時候,其實就已經不怕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擔心林暮冬的手。

  林暮冬的慣用手在右手,剛剛對那個紅頭髮動手的時候沒收力道,即使戴了護腕,也多少是會引發原有的損傷的。

  或許是因為兩個人剛因為對花名冊多了不少交流,也或許是因為眼前的林暮冬實在顯得太過溫和。葉枝的膽子大了不少,小跑幾步跟上去,輕輕扯住他的袖子:「我能看看你的手嗎?」

  林暮冬微蹙了下眉。

  袖口的力道其實很輕,小姑娘的指尖凍得有點兒紅,輕輕拉著袖口那一點衣料,稍一使力就能拂開。

  林暮冬垂著的右手虛攥兩下,手臂稍稍一繃,從她手裡抽出了那塊袖口。

  沒等葉枝來得及反應,林暮冬抽出的右手已經探進口袋,摸了什麼東西攥在掌心,虛握成拳懸在她面前。

  葉枝猶豫一會兒,試著翻譯了林教練的意思,抬起手掌。

  一顆糖落在了她的掌心。

  最普通的那種水果糖,被透明的糖紙包著,偏偏被陽光一映,就折出了好看的七彩光芒。

  「沒什麼可看的。」林暮冬語氣平靜,「回去吧,外面冷。」

  他的聲音沒帶什麼寒意,像是只在闡述一件無可爭議的事實。

  哪怕葉枝來射擊隊的時間不長,也已經在身邊人的幫助下總結出了經驗——每回林教練用上這種語氣的時候,至少眼前這一時半刻,事情就再沒得商量了。

  以後總還有機會。

  葉枝一向有耐性,並沒因為一次的失敗洩氣。正要加快腳步跟上去,身邊忽然擦過一道身影,下意識驚呼出聲:「啊——」

  不是沒做那些傢伙惱羞成怒賊心不死的準備,林暮冬反應很快,霍然回身,抬起右手已經準備防備還擊,動作卻微微一頓。

  剛剛畢竟只是經歷了及時消彌在無形中的危險,現在直接面對近在咫尺的變故,給人帶來的影響差距無疑不小。

  小姑娘這回是真的嚇壞了,身上輕輕發著抖,不斷地想往他身邊挪,纖長濃密的眼睫被浸得濕透,眼淚不斷滾落下來。

  她哭得輕輕打著嗝,手裡還掰著那個紅頭髮的胳膊。

  也不知道是怎麼使的力氣,已經讓那條胳膊以一個正常人顯然無法完成的姿勢扭曲著脫出了肩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44 AM

第二十章 別哭

  情況一時過於複雜,林暮冬抬著胳膊,也陷入了短暫的震撼沉默。

  那幾個異國運動員都已經服了軟,是那個紅頭髮惱羞成怒,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就說什麼都要衝上來跟他比劃比劃。

  剩下幾個人沒能攔住,原本就嚇得不行。眼睜睜目睹了電光石火間的變故,早已經徹底六神無主,怔怔地呆在了一邊。

  紅頭髮疼得臉色都青了,死要面子忍著不喊,表情也已經極端扭曲。偏偏那條胳膊半點兒力氣都使不上,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小姑娘睫毛被水氣綴得顫顫巍巍,嗚咽聲輕弱柔軟,眼淚還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林暮冬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過去,把還掰著人家胳膊的小姑娘輕輕領了回來。

  然後沉穩地給急救中心和當地射聯打了電話。

  事情的解決按部就班,紅頭髮抱著胳膊被帶上了救護車,幾個異國運動員也都被帶走嚴肅調查,會按照行為性質分別予以相應處分。

  中國隊的小隊醫哭得厲害,一看就是被嚇壞了。來調查的射聯人員甚至都沒好意思帶走邊上的教練配合檢查,好聲好氣地安慰了小姑娘幾句,反覆保證了正當防衛不會引起任何追責,匆匆帶著那幾個異國運動員上了車。

  出去訓練的各國選手還沒回來,留守的總共也沒幾個人,酒店門口亂哄哄鬧了一陣,就又重新安靜下來。

  林暮冬送走了射聯的人,視線重新轉回身旁。

  剛剛人不少,小姑娘一直輕輕攥著他的袖子,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這會兒已經稍微緩過來,眼淚掉得沒那麼厲害了。

  水汽沒再湧出來,那雙眼睛的周圍卻依然已經被揉得紅了一圈兒,不大的娃娃臉上落著淚痕,還在一下下打著哭嗝。

  林暮冬這次沒再把袖子抽出來。

  不光沒把袖子抽出來,林暮冬還把手往前遞了遞,落下視線攏著面前的小姑娘,微微蹙了下眉。

  察覺到牽著袖口的姿勢變得容易了不少,葉枝揉揉眼睛,小心翼翼仰起臉:「林教練……」

  她的氣息還有點兒不暢,才說了幾個字,就又輕輕抽噎了下。

  看起來很不能和剛剛卸胳膊的片段聯繫起來。

  平心而論,對於射聯的人直接默認了胳膊是他卸的這件事,林暮冬確實挑不出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

  自衛不算違規,那個紅頭髮注定要被禁賽,胳膊養不養得好都沒什麼區別。這種判定的意義除了給坊間閒話提供了素材,剩下的意義也實在已經不大。

  小姑娘顯然嚇得不輕,林暮冬不打算再提這件事,放緩聲音:「餓了嗎?」

  話題轉得實在過快,葉枝花了點時間才跟上思路,眼淚汪汪仰著臉,點了點頭。

  林暮冬抬頭掃了一圈,放緩力道牽了牽右手,等拽著自己袖子的小姑娘乖乖跟上來,就領著她轉過街角,進了家7-11的便利店。

  葉枝被放在了靠窗的高腳椅上,看著林暮冬買了一份關東煮,一份肉醬意粉,讓服務員用微波爐打了兩分鐘,加了兩杯熱騰騰的酸棗茶,一併買了包濕紙巾帶了回來。

  都是便利速食,包裝一水的簡潔,連杯裝關東煮外頭套的木色瓦楞紙都彷彿透著不近人情的嚴肅冷淡。

  林暮冬把東西放下,對著眼圈還泛紅的小姑娘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加熱櫃,又要了兩個小鴨子奶黃包。

  葉枝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向冷淡沉肅的林教練托著兩個黃澄澄的小鴨子,嚴謹地放在了她正前方的桌板上。

  「吃點東西。」

  大概是怕再嚇著她,林暮冬俯身替她打開意粉的蓋子,聲音比平時放得更輕:「別哭了。」

  便利店裡很暖和,四周的營業員走動的聲音都不大,門口迎賓的提示音隔一會兒就跟著被推開的門叮咚一聲,關東煮咕嘟咕嘟翻滾著,冷櫃嗡嗡作響。

  高挑的年輕教練稍稍俯身,肩背慣常凌厲的弧度被短暫地柔和下來,漆黑眼瞳深邃沉靜,像是能容納下所有的忐忑和不安。

  葉枝坐了一會兒,稍稍緩過神,點了兩下頭。

  外頭凍得臉都木了,這會兒才讓人覺出些不舒服。葉枝去拿濕巾想擦擦臉,卻被林暮冬提前拿起來,翻過來放在了還沒開蓋的關東煮上。

  熱氣隔著蓋子騰上來,林暮冬的手覆在濕紙巾的外包裝上,分明的指節微微屈起,冷白膚色下掌骨清晰微凸,看起來穩定又有力。

  隔了一會兒,林暮冬才把濕巾翻過來,替她抽出一張,遞過去。

  葉枝接過來,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一點兒都不涼,濕巾溫溫地貼在臉上,一點點擦淨半乾的水跡,小姑娘的臉龐又重新變得白皙乾淨起來。

  林暮冬拉開凳子,陪她一起坐在了窗前。

  之前太緊張還沒察覺,這會兒被食物鮮明的香氣一勾,葉枝終於想起了找吃的時候的飢腸轆轆,徹底忘了害怕,低頭小口小口吃起了裹著肉醬的意粉。

  小姑娘吃東西也認認真真的,只能看見臉頰微微鼓起來,慢慢地咀嚼吞嚥,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音。

  林暮冬沒吃東西,端著其中一杯酸棗茶,簡單抿了兩口,隨手放在一旁。

  有零星的隊伍已經回酒店了,門口的人漸漸多起來,不少人還在爭分奪秒地討論著技巧,比比劃劃爭論不休,偶爾有太入迷的在門口絆上一跤,身邊就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熱烈笑聲。

  哪怕確實會有敗類、有害群之馬,有見不得光的勾當,也永遠不會缺少真正拚搏和努力的運動員。

  體育競技的核心,永遠是足夠純粹也足夠吸引人的。

  林暮冬看了一會兒,重新落下視線,一口口喝完了酸棗茶,起身把空杯子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

  葉枝是真餓了,埋頭刻苦地吃了好一會兒,堅持把意粉和關東煮都裝進了肚子裡。又特意和營業員多要了個餐盒,把兩個沒來得及吃的小鴨子奶黃包裝了進去。

  中國隊過不了多久也會回來,到時候還要再碰頭討論釜山的賽場狀況,說不定又要開會到什麼時候。

  林暮冬接過她手裡的餐盒,領著小姑娘出了便利店。

  正要回酒店,一直綴在身邊的身影卻忽然頓在了原地。

  林暮冬回身:「怎麼了?」

  葉枝抿了下唇角,剛被熱乎乎的關東煮暖和過來的臉色又稍稍白了下,屏息掀開口袋的一邊,往裡看了看。

  棒棒糖碎了。

  那個紅頭髮衝過來的時候,葉枝正好在他的路線上攔了攔,被結結實實撞了一下,才來不及反應地卸了對方的胳膊。

  那一下撞得挺狠,她的肩膀現在還有點兒疼,糖一定也是那時候撞碎了。

  林暮冬落下視線,微蹙了下眉。

  小姑娘低了頭,看著口袋裡碎成幾塊的棒棒糖,靜靜站了一會兒,眼眶又無聲地紅了。

  都已經是國家隊的隊醫,就不能老是哭了。葉枝小心地摸了摸棒棒糖,後悔著自己不該把糖帶出來,輕輕吸了口氣,盡力忍住眼底的潮氣。

  不等她把眼淚徹底藏回去,髮頂忽然覆上溫暖的力道。

  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抬頭。

  「別哭。」林暮冬掌心覆著她的頭髮,隔了一小會,才又生澀緩慢地輕輕揉了揉,「我再給你買。」

  葉枝怔怔的,眼眶到底還是不爭氣,無聲地飛快紅了。

  林暮冬的視線攏著她。

  小姑娘聽話得要命,努力忍著不哭,水汽在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滴溜溜打轉。

  「我再給你買。」

  林暮冬寡言慣了,不知道還能怎麼安慰,只能再度重複了一遍承諾。

  低沉的嗓音壓得又輕又緩,悄然染上了一層不易覺察的微溫。

  天有點陰,又起了風,徹底沒了上午的晴朗明媚。林暮冬側過身替她擋了擋風,輕聲保證:「放心,不會壞了。」

  *

  剛得到國際射聯通知致歉的中國代表隊,也正在火急火燎趕回酒店的路上。

  林暮冬之前沒說過槍險些被掉包的事,柴國軒到現在才知道。聽說他跟那幾個運動員又起了衝突,還卸了人家的一條胳膊,就越發提心吊膽,一個勁兒催促著司機盡快趕回去。

  「沒事兒的,射聯都說了算自衛了,一點都不違規……」

  劉嫻也緊張,看著柴國軒幾乎已經沉得滴出水來的臉色,還是小心勸慰:「射聯通知咱們是致歉的,沒處罰,回頭還得讓那邊給咱們正式賠禮道歉呢。」

  柴國軒用力搓了把臉,聲音低啞:「我不是緊張這個。」

  猜到了他的心思,劉嫻皺了皺眉,也沉默下來。

  隊裡的人其實都清楚,林暮冬雖然為人冷淡,但脾氣其實並不差,雖然罕少和人交流,也更多是性格使然,很少會有發怒失控的時候。

  練槍首在練心,林暮冬養氣的功夫哪怕在教練裡也是佼佼,能讓林暮冬下這麼重的手,讓人根本不敢去猜究竟是多強的刺激。

  「把人胳膊卸了……」

  步槍隊教練憂心忡忡,「得氣成什麼樣?那些人說三道四嚼舌頭了?」

  「是我考慮不周,」柴國軒眉頭緊鎖,「不該把他一個人放酒店的。」

  眼看就要到酒店,劉嫻忍不住了,深吸口氣糾正氣氛:「行了行了,都這麼沉痛怎麼行?不是說林教練不喜歡咱們太關注他嗎?就正常地交流就行了,讓他感受到咱們的關心,慢慢的恢復調整,不然說不定反而更糟糕……」

  柴國軒被她提醒,摸了兩把臉,振作精神:「對,都不准說太多,這件事就過去了。」

  擔心還有教練犯忌諱,柴國軒迅速嚴厲起來,三令五申:「不論林教練的情緒怎麼樣,都不准隨便跟他提今天的事。可以說說閒話,談談工作,剩下的都不准胡說。」

  就今天沒留守跟著出了門,結果就出了這麼大的事,現在還沒法確定那些人究竟跟林暮冬說了多刺人的話。

  幾個教練都忍不住地擔憂自責,挨著個點頭,牢牢記住了領隊強調的重點。

  「對,潛移默化地關愛同事就行了。」

  劉嫻常年跟林暮冬合作,對他的脾氣更瞭解,點點頭贊同:「林教練承受力其實很強,什麼情緒都能壓住,回去不一定是什麼表現,甚至可能行為舉止都跟平時——」

  她的話音忽然一頓,視線落在窗外,用力揉了兩下眼睛,恍惚著把話說完:「平時一樣……」

  車開得很快,外頭的景色一閃而過。她竟然隱隱約約看到剛才經過的街角站著一個長得很像林暮冬的人,正拿著一團淡粉色的棉花糖,俯身交給了旁邊長得很像隊醫的小姑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58 AM

第二十一章 不睏

  一定是看錯了。

  說不定林教練還有個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

  要麼就是射擊隊祖傳眼花又犯了。

  劉嫻膽顫心驚地收回目光,按按太陽穴,摸過手機翻了翻,點開了射擊隊教練群的花鏡推薦鏈接。

  ……

  教練組回酒店的時候,林暮冬還沒回來。

  柴國軒不准打電話,悄悄叫人出去找了一圈。中國隊的一排房間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各處都沒見著林教練的影子。

  「估計是心情不好,出去找個什麼地方散散心——不也挺正常的嗎?」

  大活人總不至於跑丟,步槍隊教練勸了一句,把套間的門小心虛掩上:「讓他放鬆放鬆,一會兒肯定就回來了……」

  這種事確實也有可能,柴國軒臉色好了一點,鋪開桌布,把拍立得剛洗出來的照片一股腦散在桌上:「先商量,我回頭再叫人出去看看。」

  劉嫻在邊上坐著,越坐越覺得不對勁:「一個人都沒有——葉隊醫也沒在?」

  負責跑腿的後勤隊員還喘著氣,怔了下,遲疑著點了點頭。

  劉嫻:「……」

  劉嫻覺得更不對勁了。

  射聯那邊過來的人確實說了隊醫受了驚嚇,因為已經事先保證過了隊醫身邊有人陪著、而且陪著的人看起來還很可靠,所以教練組才沒多擔心。柴國軒還特意囑咐了她回來趕緊好好哄哄小姑娘。

  可直到剛才,仔細盤點了一遍今天留守的人員,她才發現能陪在葉枝身邊的人選似乎也極為有限。

  有限到幾乎就剩了一個。

  街角一閃而過的模糊畫面,忽然就在無窮想像力的催發下,緩慢而冷酷地清晰了起來。

  劉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作為跟林教練和新隊醫交集最多的教練,劉嫻自認對這兩個人都還算瞭解,可也一直沒能覺察出任何能在中間再加入一大團軟乎乎甜津津的棉花糖的可能性。

  這三個詞是造不起來句子的。

  ……

  除非是林教練沒收了葉隊醫的棉花糖。

  劉嫻心情複雜地抬了抬頭,看著依然憂心忡忡來回踱步的柴國軒,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這種不可靠的情報說出來:「柴隊,其實——」

  柴國軒正焦躁得幾乎要進入更年期,聞言目光灼灼,豁然轉身。

  迎著他的注視,劉嫻不爭氣地嚥了口唾沫:「其實林教練可能也沒那麼——」

  劉嫻費勁地措著辭,謹慎地給年紀大了的領隊打著預防針:「沒那麼……心情不好。」

  都有閒心沒收人家棉花糖了。

  以劉嫻對林暮冬的瞭解,能去管閒事收繳違禁品,至少林教練的心情狀況還是在平均水平線以上的。

  就是小姑娘可憐見兒的,原本就受了驚嚇,還被陪在身邊的可靠教練沒收了糖,怎麼想都叫人放不下心。

  劉嫻有點擔憂,翻了翻葉枝的聯繫方式,斟酌著要不要給她發條消息。

  「為什麼?」柴國軒愕然了,「他給你發消息了?」

  多年來一直替各個隊員操心不已,柴國軒快步過去,熟練的詢問飛快脫口而出:「什麼時候?怎麼說的?現在他在那兒?跟什麼人在一起——」

  還沒問完,虛掩著的門已經吱呀一聲,緩緩轉開了條縫。

  所有人都跟著齊刷刷抬頭。

  林教練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一隻手扶著門框,正回身和門外的人說話,手裡還拎著個不大的餐盒。

  門外的人大概是在跟他細細說著什麼事,林暮冬大部分時間只是聽著,偶爾點一下頭,答幾個字,聲音很低聽不清內容,語氣裡的平靜溫和卻藏都藏不住。

  跟靠在門邊稍許放鬆的肩背一起,放出了「林教練確實沒那麼心情不好」的鮮明訊息。

  柴國軒眼睛倏地亮起來,看向劉嫻的目光迅速充滿了熱烈的欣慰鼓勵。

  劉嫻一點兒也沒覺得被自己猜中發展這件事多值得高興,憂慮地坐直了一點,屏息凝神往外看了看。

  被高大挺拔的身影擋住大半的門縫裡,小姑娘奶油小方似的純白羽絨服透出來了一點兒。沒像帶回來的消息裡說的嚇得不行,正仰著頭認認真真跟林暮冬講著話,好像也沒因為被沒收糖的事有多大的情緒波動。

  這兩個人就在門口,當著整個教練組的面,你一句我一句低聲說著悄悄話。

  反而莫名異常透著和諧。

  劉嫻的記憶還停留在林暮冬把小姑娘嚇得撞到門上的刻板印象裡,確認了警報解除,遲疑著慢慢坐回去,繼續陷入了新的深刻困惑。

  「葉隊醫好,葉隊醫陪林教練出去啦?」

  柴國軒無疑也發現了林暮冬的心情似乎並不差,原本的焦灼緊張瞬間煙消雲散,笑呵呵大步過去:「快進來,正好要開會了!屋裡暖和,今天外頭是真冷……」

  認定了新隊醫能幫上大忙,柴國軒喜不自勝,張羅著把兩個人讓進屋裡,還順勢給她在桌邊拉了把帶靠背的椅子。

  盛情難卻。等葉枝慢慢回過神,已經被過於熱情的柴國軒安排在桌邊,跟教練組一起開始討論釜山賽場的競技特點了。

  射擊是高精度運動,受賽場環境的影響很大。幾個教練都是特意去踩點的,這會兒正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反覆商討著隊員比賽時的裝備和著裝要求。

  林暮冬就坐在她邊上,正一張張審視著那些賽場的照片。

  他看得很慢,淡白的日色透過窗子落下來,在深黑的瞳底映出冷淡專注的微光。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看著他。

  現在的林暮冬身上已經恢復了一貫拒人千里的清冷,一張張翻檢著照片,視線緩慢掃過細節,讓人幾乎毫不懷疑,哪怕只是憑著這些照片,他也能對整個賽場徹底瞭如指掌。

  賽場。

  葉枝又想起那個紅頭髮挑釁時候的話,目光挪了挪,輕輕落在林暮冬翻檢照片的右手上。

  林暮冬只是從來不提,但絕不是不想回去。

  不會不想回去的。

  釜山的賽場是半開放式的,觀眾席和靶位離得不算遠,幾個教練在爭究竟用不用給隊員配備隔音耳罩以防萬一。

  葉枝坐在邊上,偶爾超綱地報上幾句第一天參賽選手的心理狀態評定,剩下的注意力就都放在了林暮冬的手上。

  瘦削冷白的手腕,安靜地落在桌上,從外面暫時還不能看得出什麼端倪。

  舟骨和鉤狀骨形狀都清晰正常,活動不受限,也沒有影響到發力,應當不是關節骨骼出了問題。

  不是骨骼,那就是肌腱或者韌帶了。

  葉枝排除了一部分記憶裡的文獻,仔細理順了剩下的部分,準備今晚回去再仔細看一看,再把有可能用得上的康復治療多整理出來一些。

  身邊的討論很快進入了她聽不懂的技術層面,葉枝坐在椅子裡,揉了兩下眼睛。

  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耗費了不少精神。這會兒暖和也放鬆下來,肚子又吃得飽了,倦意就悄悄地不請自來,墜著她的眼皮往下沉了沉。

  這麼嚴肅的會議,肯定是不能睡著的。

  教練們的討論從通俗易懂的賽場環境一路發散,已經進度到了現場的瞄具校準、擊發頻率。葉枝幾乎已經徹底聽不懂,努力打起精神跟著聽了一會兒,睫毛卻還是輕輕垂了下來。

  「氣手槍校準能保證,我到時候會在場邊——」

  林暮冬正說著,話音忽然一頓,單肘撐著桌面稍稍坐直,抬手朝旁邊撈了一把。

  小姑娘順著椅背滑下來的肩膀,被早有準備的手臂及時穩穩當當地撈住。

  林暮冬力道沉穩,扶著她重新坐回椅子裡,又從身後的椅背上拿了件衣服,無聲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溫暖的布料覆落下來,葉枝迷迷糊糊揉了下眼睛,重新睜開,有點兒遲緩地反應著眼前的狀況。

  「對了對了,葉隊醫還在這兒跟咱們聽瞄具呢。」

  柴國軒才想起來,拍了下額頭,四下裡掃了一圈,敲敲桌子:「快點兒先送葉隊醫回去,咱們這說起來就沒個點,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

  話不少、氣場不凍人、討論的時候聲音莫名其妙低得像念晚安故事。林暮冬出去的那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一屋子的人都想知道得快瘋了。

  新隊醫是除了林教練之外唯一的知情人,柴國軒欣慰之餘,也很想讓劉嫻過去,趁機跟小姑娘好好聊聊,徹底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被領隊拿眼睛點了名的劉嫻心領神會,放下手裡的筆,剛要起身,一旁的林暮冬已經站了起來。

  屋子裡穿不住羽絨服,葉枝進屋就脫了外套,掛在椅背上一直沒動,現在身上蓋著的是林暮冬的那件風衣。

  葉枝還沒醒透,迷迷糊糊站起來,身上的風衣眼看要落到地上,被她本能地抱在了懷裡。

  林暮冬落下視線。

  小姑娘半醒不醒的時候幾乎是有點兒恍惚的,平時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眼角有點兒發紅,睫尖稍微沒精神地垂下來,跟著動作顫巍巍的,身體還在輕輕打著晃。

  好像站著就能再睡過去。

  像是紅豆餡兒的糰子,在椰蓉裡滾了一圈還不夠,又沾上了細細密密的一層純白糖霜,糯乎乎慢吞吞地找著該往哪兒走。

  林暮冬抬手,及時攔了一把要撞到卓子上的小姑娘,從她懷裡接過了那件風衣。

  然後手腕一轉,替沒睡醒的小姑娘披在了肩上。

  剪裁大氣銳意分明的高定風衣很有林教練的風格,霸氣四溢地往身形單薄小巧的新隊醫肩膀上一罩,不由分說地隔開了一屋子人的視線。

  很凶。好像誰再敢多看一眼,就會被這件風衣指著罰跑十圈、罰寫五千字的檢查。

  葉枝有點兒醒了,稍稍仰頭,嗓音戴上了一點溫糯鼻音:「我不睏……」

  做隊醫也要對射擊運動有基本瞭解,她挺珍惜這種機會,一點兒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回去睡覺。

  「晚上還開會。」林暮冬俯身,拿起掛在桌邊的餐盒,「送你回去,醒了再過來。」

  他的語氣一點兒都沒變,甚至還壓得比剛才更輕,幾乎像是有商有量的,在跟小姑娘耐心地討價還價。

  小姑娘認認真真想了一會兒,大概是被說服了,聽話地點點頭,秀氣的眉眼融融彎了彎,披著大了不止一號的風衣乖乖跟在了林教練身後。

  晚上並不想開會的幾個教練交錯對視,屏息凝神轉開視線,埋頭研究起了手裡早背熟的賽事安排。

  劉嫻挑了下眉峰,看向還在狀況外暗示自己去送人順便打探情報的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

  然後毅然頂著領隊不斷催促的視線,大義凜然地重新坐了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9:20 AM

第二十二章 敲門

  在教練員的集體沉默下,柴國軒後知後覺回頭,眼睜睜看著林暮冬替小姑娘隊醫拉了椅子、拿了羽絨服外套、開了門,一路護著送著,耐心十足地把人往外領了出去。

  小姑娘睡眼朦朧,小步小步的,跟在林教練比平時慢了不少的步子後面,聽話地出了房間。

  差點兒撞到門框上的時候,還被林教練及時拿胳膊墊了一下。

  看著兩個人的身影在門外消失,柴國軒堪堪緩過神,難以置信:「我眼花了?」

  「都花。」劉嫻是有家室的人,見慣了大風大浪,把眼睛塞回眼眶,翻開下一頁,「先說氣步槍吧,手槍晚上還得開會了。」

  *

  林暮冬一路領著葉枝回了房間,從那件羽絨服的外套裡翻出門卡,替她刷開了門。

  走廊的溫度比屋裡稍低,葉枝已經有點兒醒了,只是還打不起精神,一步步地跟在林暮冬身後往前走,打著小小的哈欠,抬手輕揉著眼睛。

  本來就因為掉眼淚有點兒泛紅的眼眶,這麼一揉就更明顯了,白皙的皮膚藏不住那點兒尤其顯眼的淡粉,清澈的眼睛漾上點兒睏倦的水汽,睫毛蔫答答垂著。

  乖得不可思議。

  林暮冬站在門口,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會兒,抬手推開門。

  屋子才被住了一晚,還沒來得及留下太多屬於個人的氣息。衣物都被整齊地收納在了簡易的衣櫃裡,行李也收拾得整齊妥當,被子疊在床頭,上頭鋪了條毛茸茸的毯子,給整個屋子添了不少暖洋洋的氣氛。

  桌上乾乾淨淨的,倒是床頭堆了幾本大部頭英文專著,其中一本還夾著書籤,小方桌的檯燈邊上也堆了一摞厚厚的打印的論文。

  一看就是昨晚又熬了夜。

  林暮冬還記得那天深夜的宿舍樓裡,柴國軒讓他去敲人家門的奇思妙想。

  葉枝的陰影看起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再怕他,倒是添了個小尾巴似的跟著他的習慣。加上兩個人的身高差,林暮冬現在停步轉身都格外留意,生怕哪一次沒看著,就不小心踩了身後的小姑娘。

  大概是確實太睏了,這會兒的葉枝沒再跟著他。迷迷糊糊地脫下披在身上的超大號風衣,貼著床邊坐下,努力地想要把風衣折好還回去。

  她坐得離床頭有點近,抱著不比自己矮多少的風衣又吃力,手臂險險擦著那幾本書擺了過去。

  林暮冬及時抬手,把床頭的書拿了起來。

  精裝版的英文專著,銅版紙硬封殼,鑲著鋒利的金邊,厚得能把人原地砸個跟頭。

  小方桌上的論文也堆得顫顫巍巍,大概是內容太多了,還沒來得及裝訂,看起來非常危險。林暮冬目測了下方桌離床的距離,把書交到一隻手上,又把邊上的論文也保持原樣端了起來。

  ……

  林暮冬的腳步在原地頓了一會兒。

  破獲了「射擊隊行李為什麼那麼重」案件的林教練依然沉穩,把書和論文轉移到了安全不少的梳妝台上,把那摞論文也重新碼齊。

  論文也是純英文的,大概是隊醫的什麼資料。

  醫用英語複雜得幾乎能自成一門新語種,十個字母以下、不帶個連字符的單詞都不好意思上題目,讓外行人來看並不比天書好翻譯多少。

  林暮冬沒細看,把論文理整齊,回頭接過了葉枝懷裡越折越亂的風衣。

  小姑娘睏過頭的時候好像尤其執著,睫毛輕輕閃了閃,看著還沒疊好的風衣,嘴角有點兒癟,又露出了點兒像剛才不能跟著開會似的沮喪。

  林暮冬在原地站了一陣,又把風衣交了回去,拎起一邊作為裝飾的釘扣肩帶:「拿著這個。」

  這種風衣做出來就不是為了讓人疊的,還要專門熨燙乾洗,規矩多得麻煩無比。他原本不想帶,還是柴國軒非要他穿著在場下鎮門面,才專門拖運一塊兒帶了過來。

  要折起來就得先做個完整的計畫。

  纖細白皙的手掌聽話地張開,握住了其中一邊的肩帶。林暮冬把另一邊也遞過去,等著她攥穩當,稍微往後退了兩步。

  ……

  等到開會中途去泡方便麵的劉嫻溜躂到葉枝門口、發現門沒關嚴,想進來提醒小姑娘注意安全記得關門的時候,就眼睜睜地看到了屋裡匪夷所思的一幕。

  林暮冬抱著胳膊,聲音平淡輕緩,一句一句指導著坐在床上的小姑娘疊衣服。

  耐心得一點兒都不像射擊隊怪談裡面傳說的,隊員重複三遍做不出來動作就要被罰跑八寶山折返的那個魔鬼教練。

  偏偏屋裡的兩個人還都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對。

  葉枝一心想要疊好衣服,努力和張開手臂都抻不直袖子的風衣糾纏。林暮冬遠距離觀察評定,偶爾開口幫她出主意。配合得嚴肅端正,幾乎要讓外人以為這也是什麼挺重要的訓練或者比賽。

  劉嫻叼著叉子,謹慎地往後退了兩步。

  小姑娘折騰半天,終於順利把衣服折在了一塊兒,心滿意足地彎起了眼睛。

  林暮冬就站在床邊不遠,小姑娘雀躍著撲過去,把衣服交到他手裡,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地彎著,細細地變成了一對澄淨的月牙兒。

  林暮冬呼吸稍稍一頓。

  兩個人離得有點太近了。

  近得能看見額間絨毛一樣溫順柔軟的碎髮、薄薄的一層細汗,和睫尖盛著的細小光海。

  他本能地抬手,接過那件疊的整整齊齊的風衣,視線攏著小姑娘看著好摸得要命的短髮,垂在身側的右手輕輕動了下。

  護腕的黏扣開了一點,隨著動作,跟袖口純棉的布料悄然牽扯,讓他的動作也跟著稍滯。

  林暮冬落下視線,看著自己的右手,眼底光芒重新一點點歸於深邃的沉黑,聲音卻依然平淡溫柔:「睡吧。」

  葉枝還彎著眼睛,高高興興的,熟能生巧:「林教練晚安。」

  劉嫻實在八卦得要瘋了,一邊自責不應當一邊在門外捧著滾燙的麵桶圍觀,聽見這一句,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窗外才只是稍微暗淡的天色。

  林暮冬沒什麼特殊的反應。

  不光沒什麼特殊的反應,他還走到窗戶邊上,把半開著窗簾拉嚴了。

  屋子裡頃刻歸於安靜寧穩的昏暗,只剩了盞小小的床頭燈,溫柔灑落著暖黃色的淡光。

  林暮冬朝小姑娘點了點頭,一絲不苟回應:「晚安。」

  他的動作穩定無聲,挪開幾把可能磕碰著小姑娘隊醫的椅子,夾著那件不光不能折,按照柴國軒的說法最好壓都不要壓、碰到了都要立刻撣灰噴水鞠躬三聯的風衣,轉身出了門。

  劉嫻捧著泡發了的麵桶,在林教練出來之前,矯健地抬腿跑了。

  去泡麵的劉教練和送隊醫回去休息的林教練前後腳進了辦公室套間。

  林暮冬剛缺席了一陣,在桌邊坐下,聽步槍隊和飛碟隊說剛才的討論結果。剩下的人都在埋頭吃泡麵,柴國軒好不容易從一腦門子的射擊數據裡輕鬆一會兒,飛快拿目光審訊劉嫻出去打探到的結果。

  劉嫻端著麵桶坐了一會兒,抄起手機,低頭發短信:柴隊,現在是晚上嗎?

  柴國軒愕然:你眼睛出問題了?

  替這些隊員從小操心到大,柴國軒嘮叨的那些話在輸入法裡都有了聯想,教訓立刻跟著發了過來:早說你們要早預防早預防,就是不聽!怎麼回事,黃斑眼病?黑影有多大,什麼形狀的?

  劉嫻:……

  劉嫻抬頭看了看林暮冬。

  林暮冬看起來沒受任何影響,坐下繼續分析比賽,又變回了和平時一模一樣的嚴肅冷淡。

  老人家的壓力已經夠大了。

  劉嫻又往好裡想了想,挑了個最好的可能,回覆:沒有,耳背了好治嗎?

  *

  劉嫻足足用了三個小時,才讓柴國軒相信了她只是沒聽清楚話,確實還用不著戴助聽器。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明天就要有第一波賽事,教練員們也要給參賽隊員調整狀態放鬆心情,各自匆匆趕回去給隊裡作動員。只有柴國軒跟手槍隊的教練組還沒走,陪著林教練堅守在了辦公室,繼續開晚上的研討會。

  「手槍隊不一樣,不給他們開會更好。」

  劉嫻靠在沙發裡,按按額角:「就讓他們看著打吧,能不失誤就是最好的發揮了。」

  很多話在林暮冬的堅持下已經不那麼忌諱,討論起來變得容易了不少。劉嫻盡力無視著柴國軒身上沉沉的低氣壓,拿著花名冊和林暮冬有一說一:「你做的挺好的了,能準備的咱們都準備了,剩下的到底也要靠他們自己。」

  林暮冬沒說話,又翻了一遍花名冊。

  劉嫻知道他在想什麼,緩和著語氣坐直:「等這批回去,咱們就抓新人。不行我就下去省隊走一圈,肯定還有沒發現的好苗子……」

  柴國軒忽然咳嗽了一聲。

  話才出口,劉嫻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飛快閉上了嘴巴,來回看了看。

  林暮冬的神色沒什麼變化,合上花名冊,聲音平淡:「去省隊走一圈吧,看看新人——」

  他的話音頓了頓,沒再繼續下去。

  靠在沙發上的肩背繃得鋒銳,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搭在扶手邊上的右手悄然攥緊,起身走到窗前。

  「會有天賦好的,帶回來,我教他。」

  林暮冬瞳色漆黑成一片無邊的靜邃,視線落在眼前的夜幕裡,聲音平穩:「薪火相傳,不會滅的。」

  任何東西都可以傾囊相授,技巧,經驗,所有在賽場上無數次征伐積累的經驗,一次次扣下扳機後,在靶心上留下的全部痕跡。

  他什麼都能教。

  柴國軒聲音啞得厲害:「暮冬……」

  林暮冬闔上眼,垂在身側的右手慢慢鬆開,食指輕勾了下。

  扣下扳機的姿勢。

  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不下幾萬次——瞄準,扣發,落槍,下一次瞄準。這些早已經像吃飯喝水一樣的動作幾乎已經銘刻進肌肉記憶裡,他勾起手指的時候,甚至能直接反應出扣下扳機時輕微的清脆扣發觸感。

  射擊原本應當是競技壽命最長的運動。

  一年前,柴國軒還在世界盃賽場的國旗下按著他的肩膀,朗聲笑著讓他打到五十歲。

  所有一直以來因為領隊的刻意維護遲遲沒來得及面對的問題,終於在世錦賽的強大壓力下撲面裹下來,捲挾著他,壓得人想要大口喘息。

  可林暮冬依然只是平靜地站著。

  沒有發怒,沒有不甘,沒有咆哮嘶吼質問——哪怕是從他受了傷、不得不退役的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劉嫻都沒見過林暮冬有過任何失控的宣洩。

  他只是開始變得更加嚴厲,無論對隊員還是對自己。

  如果不是他近一年來的嚴厲培訓,現在手槍隊的成績甚至要更堪憂得多。

  沒去看其他人的神色,林暮冬轉回身,拿起衣服:「我出去一下。」

  劉嫻還想說話,被柴國軒一把拉住,搖了搖頭。

  外頭的天色已經全黑了,走廊裡安安靜靜的,有點兒昏暗的燈光照亮了一段一段的牆面,透落下經年的陳舊氣息。

  天一天比一天冷,外面的冬意已經隔著窗戶透進了走廊,一出門就有鮮明的寒氣襲上來,徹骨地往身體裡面鑽。

  林暮冬靠在窗口,摸出打火機,點了支菸。

  他不抽菸,只是看著那支菸慢慢在指間燃燒。煙氣一縷縷地散進夜空,灰白的菸灰一點點彎下來,無以為繼地墜落在窗檯上,被風一吹就飄得乾乾淨淨。

  林暮冬看著那支菸一點點著完,然後霍然起身。

  他的腳步幾乎有些不易覺察的急躁。

  入夜的涼意混著淡淡煙氣,翻騰流轉,囂張地追著他穿過明暗交界的走廊,在盡頭的那間房間外停住,敲了兩下門。

  清晰的響聲在過於安靜的走廊裡響起來,突然得足夠嚇人一跳。

  林暮冬蹙了下眉峰,向後退開一步。

  好不容易不害怕了的。

  這個念頭騰上腦海的時候,他幾乎還沒來的讓自己的理智歸位,等徹底回神,身體已經自動完成了全部的程序。

  林暮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把最後一點菸頭用力攥進掌心,轉身要走,門裡忽然穿出來啪嗒啪嗒的小跑聲。

  門被推開,半個小腦袋探了出來。

  外面很冷,葉枝還穿著單薄的小鹿睡衣,被已經很稀薄的煙氣嗆得輕輕咳嗽了兩下,卻還是靈巧地擠出了半個肩膀,拉住了轉身正要走的人。

  「林教練……怎麼啦?」

  小姑娘隊眼睛彎著,聲音依然輕輕的,指尖輕輕勾著他的袖口。

  軟得像剛剝了糖紙的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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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不高興了。Q^Q

  #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9:28 AM

第二十三章 幫我

  林暮冬的腳步頓了頓,視線落下來。

  葉枝身上穿著家居服樣式的淺杏色睡衣,長衣長褲。上衣的袖子有點兒長,一直掩到指尖,向上勾勒出單薄的肩膀線條,領子間露著一點精緻纖細的鎖骨。

  很柔軟的布料,小梅花鹿的鹿角上還戳著幾個白色粉色的絨毛球。

  意識到自己身上帶著的煙氣,林暮冬蹙了下眉,想要向後退兩步,袖口的力道卻忽然變得鮮明起來。

  林暮冬還沒來得及回神,剛攥滅了菸頭的左手已經被忽然拉高。小姑娘白皙的手掌從袖口裡探出來,隔著衣服捧著他的胳膊,力道輕緩地扒開了他沒有著力的手指。

  菸頭當時還沒滅,他沒收力道,已經燙傷了。

  小姑娘屏息抬頭,秀氣的眉稍微微蹙起,唇角抿了抿,欲言又止的樣子。

  林暮冬瞳色沉了沉。

  ……總是這樣。

  自從當初發生意外之後,總會有人用這種眼神看著他。

  惋惜,憐憫,欲言又止,小心翼翼——他已經從太多人的眼裡看到了相似的情緒,像是已經宣判了他將來的全部命運。

  林暮冬闔了下眼睛,壓下焦躁轉身要走,手掌卻忽然被暖乎乎的力道不由分說裹住。

  葉枝兩隻手都拉著他的左手,袖口不經意往後稍稍落了落,溫暖綿軟的掌心徑直貼上來,覆落在他的手背上。

  小姑娘仰著臉,依然是剛才有點兒為難的神色,語氣輕輕的:「只有雙氧水了,會很疼……行嗎?」

  林暮冬微怔。

  他沒想到葉枝欲言又止的就是這個,甚至沒意識到這也能算是個值得猶豫的問題——但小姑娘無疑在意得不行了,淡色的唇角糾結地抿在了一塊兒,又把頭低了下去。

  「本來是有酒精的,飛過來的時候被沒收了……」

  葉枝努力解釋著,又低頭仔細看了看他的傷口。

  纖白指尖小心翼翼地在傷口周圍碰了碰,葉枝自己都覺得疼似的微微打了個哆嗦,又強自鎮定下來安慰林暮冬,避開傷口輕輕拍著他的手:「沒事沒事,忍一忍,傷口要處理的,很快就好了。」

  嗓音細細的,輕輕打著顫,雖然說的都是醫生常用的台詞,看上去卻無疑沒有半點兒說服力。

  林暮冬靜靜聽著,骨質鋒利的肩背卻一點點鬆下來。

  然後收回步子,跟著她的力道進了門。

  葉枝的力道輕柔小心,拉著他坐下,轉身跑去翻找藥箱:「要用雙氧水清理傷口,要用紗布,要鑷子……」

  小姑娘蹲在櫃邊,給自己背著處理燙傷要用的東西,一邊把藥箱翻了個底朝天。

  林暮冬坐在桌邊,瞳底安靜深黑,映著葉枝異常忙碌的背影。

  好一會兒,新隊醫才帶著齊全的傢伙什跑回來,把東西一股腦堆在了桌上。

  已經有破損的燙傷需要先消毒清洗,然後再上燙傷膏,才能保證不會感染。葉枝給自己鼓著勁,屏息擰開雙氧水,拿鑷子夾著紗布,正反沾了沾。

  林暮冬很配合,左手掌心朝上放在桌上,視線依然靜靜攏著她。

  葉枝深深吸了口氣,顫巍巍把鑷子往下按。

  ……

  小姑娘的手緊緊攥著鑷子,白皙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硌得有點兒發紅,在林暮冬手掌上方幾公分的地方停著,說什麼也下不去手了。

  林暮冬落下視線,稍許坐直。

  正在全神貫注履行隊醫義務的葉枝顯然被他嚇了一跳,鑷子尖輕輕打了個哆嗦。

  撬得他心口壓著的沉澀滯悶也跟著悄然晃了下,短暫地透進來些新鮮的空氣。

  林暮冬看著她,抬手接過那個鑷子:「我來。」

  小姑娘本能的不知道抵抗他的力道,被他握住鑷子輕輕一拉,就跟著鬆了手。

  長到這麼大也不是沒受過傷,林暮冬十幾歲離家到了射擊隊,這些事都是自己做,處理起來其實並不手生。

  他的動作穩定俐落,乾脆得不帶絲毫猶豫。捏著鑷子調整了下姿勢,把沾了雙氧水的紗布在左手傷口上按了兩下,用生理鹽水沖乾淨,換了塊乾淨的棉布擦淨傷口。

  燙傷膏的標識很清楚,林暮冬擠了些塗上,單手抽了個創可貼,準備撕開黏上。

  一隻手不方便,林暮冬拿著創可貼,正準備咬開外包裝,動作卻忽然頓了頓。

  小姑娘蔫答答地坐在桌邊,目光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的手,眼圈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地悄悄紅了。

  林暮冬心口悄然緊了下。

  他拿著創可貼的手頓了下,輕輕放下去,左手一扣,把那個有點猙獰的傷口藏在手心和桌面之間,稍稍俯身:「怎麼了?」

  他的聲音溫和輕緩,早已經沒了剛才在門口時身上的冷淡戾意。

  小姑娘紅著眼眶,好像有點兒生氣了,唇角輕輕抿起來,及時截住了他因為身體前傾快要貼上桌面的左手。

  林暮冬還沒太弄清情況,怕再嚇著她,順著她的力道把手交了過去。

  葉枝把他的手翻過來捧著,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怎麼能那麼凶呢?」

  小姑娘的眼圈更紅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漾了水汽,抽出支棉簽,替他把燙傷膏細細塗勻:「疼不疼呀……」

  軟綿綿的,帶一點兒責備的語氣,心疼得嗓子都輕輕地打著顫。

  林暮冬胸口悄然一悸,微微低頭看著她。

  因為過於有迷惑性的外表和脾氣,葉枝在臨床就從來沒得到過病人的信任。現在看到他反應平淡,也沒因為這種習以為常的事生氣,只是匆匆忙忙站起身,踩著拖鞋啪嗒啪嗒跑回了床邊。

  林暮冬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見到小姑娘忽然轉頭跑了,微微一怔,跟著看過去。

  葉枝趴在枕頭邊上,蹲成小小的一團,努力地摸索了一會兒。

  然後拿著一包水果軟糖跑了回來。

  小姑娘眼睛裡的水汽還沒退淨,換了個消過毒的一次性鑷子,撕開包裝,從顏色各異的水果糖裡翻翻撿撿,一個口味給他挑了一顆。

  紅著眼眶,眼淚汪汪氣鼓鼓的。

  全塞進了林教練的嘴裡。

  鮮明的水果香氣轉眼和霸道的甜味佔據了口腔,林暮冬被齁得低咳了兩聲,微微低頭,想要開口解釋,話頭卻又不覺頓了頓。

  葉枝俯身,小心翼翼的給他的傷口吹著氣。

  小姑娘吹得細緻又認真,白皙的臉頰稍微鼓起來一點兒,淡色的嘴唇抿著,吸一口氣就輕輕慢慢地呼出來。

  架勢認真得好像這真是隊醫什麼專業的治療手段。

  說不定真是什麼專業的治療手段。

  進門前還彷彿無處不在的焦躁,現在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林暮冬垂著視線,目光落在小姑娘因為剛睡醒,造型還稍微有點兒自由發揮的毛絨絨短髮上,拿著創可貼的手悄然添了些力道。

  柴國軒無數次跟他說過,讓他找些什麼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做,放鬆放鬆心情。

  可他做不到。

  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做什麼事,他都會忍不住想起他的槍。

  只有在靶位上瞄準的時候,他才能短暫的什麼都不想,讓自己徹底進入必須的專注狀態。他從沒計畫過除了射擊之外的人生,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在不握著槍的時候,還有什麼值得做的事。

  但是現在……似乎有了。

  林暮冬右手攥著創可貼,無意識地使了使力。

  尖銳的刺痛從他手腕深處躥上來,他沒有放任那隻手發抖,只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上,一點點強迫自己放鬆,把力道控制在了不發抖的臨界上。

  然後把那個創可貼遞了過去。

  葉枝剛確認了傷口已經處理妥當,眼裡跟著緊張出來的水汽終於散了。放開他的手抬頭,彎彎眼睛想要說話,一眼就看見了林暮冬遞過來的創可貼。

  葉枝怔了怔,仰起臉。

  「幫我一下。」

  林暮冬把創可貼遞在小姑娘隊醫的手裡,稍一猶豫,抬手輕輕摸了下她的頭髮。

  上次安慰小姑娘的時候,這個動作曾經被做過一次。葉枝顯然很喜歡,眉眼柔軟地彎起來,乖乖坐直聽著他的話。

  林暮冬看著她,把左手重新交到她的手裡。

  「我自己……弄不好。」

  除了訓練必要的討論,還是第一次和人說這麼多的話。林暮冬幾乎已經找不到更合適的話題,輕吸了口氣,低聲:「幫我一下,行嗎?」

  他的聲線壓得低沉輕緩,透出某種近於柔和的氣音,落在房間稍許暗淡的燈光裡。

  林暮冬看著他,漆黑靜邃的瞳孔沉默無聲。明明還能看得到平時拒人千里的淡漠,卻又有著某種極強烈的情緒悄然透出,絲絲縷縷,鋪開天羅地網。

  葉枝眨了眨眼睛,聽話地點點頭。

  她主修的是運動康復學,處理傷口的臨床經驗實在太少。雖然因為實在太害怕林暮冬會疼,一開始下手多少有些困難,但貼個創可貼還是沒問題的。

  葉枝找到創可貼的開口熟練撕開,把背面的黏紙扯下來,小心地貼了上去。

  林暮冬的視線始終靜靜罩著她,看著她每個哪怕最細微的動作。

  小姑娘的指尖溫暖,動作也輕輕柔柔的,粉色小碎花的創可貼黏在掌心,一點兒都沒牽動原本的傷口。

  像是完成了什麼頂重要的工作,第一次正式處理突發事件的新隊醫長長呼了口氣,目光亮晶晶地,仰起臉彎著眼睛等待隊員的評價。

  林暮冬:「……」

  林暮冬看了看那個創可貼。

  美工考慮得非常周到,粉色的小碎花還有黃色花心,排列亂而有序,造型非常可愛。

  剛剛邁出了通往正常人類交流第一步的林教練被眼前的創可貼震了震,閉了會兒眼睛,又把邁出的那一步沉默著往回退了四分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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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枝:(*^▽^*)好看嗎!

  美工:=v=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12:47 PM

第二十四章 生氣

  在柴國軒和劉嫻強壓著擔憂的注視下,出門透氣的林教練終於推開了門。

  門開得不大,還是灌進來了點兒冷風,依然鋒利軒挺的背影後面,披著風衣的小姑娘隊醫也跟著輕手輕腳地鑽了進來。

  林暮冬手裡拿著小姑娘的保溫杯,肘間夾了個大號抱枕,還拎著那個輾轉了好幾次的餐盒。

  不知道是被這一套行頭沖淡了身上的寒意,還是對方的心情確實有所好轉。劉嫻坐在邊上,看著林暮冬一絲不苟放下保溫杯、塞好抱枕、把裝著小鴨子奶黃包的餐盒塞進微波爐,莫名覺得對方出去時身上的冷戾幾乎已經覺察不到了。

  也可能他們的新隊醫還兼修過心理疏導。

  新隊醫超厲害,應該給新隊醫打call。

  為眼前的情況找到了個最合理的解釋,劉嫻放心了,趁著有沒收棉花糖嫌疑的林教練沒回頭,飛快給新隊醫拋過去一塊泡泡糖。

  練射擊的,手上大都多少有準。西瓜造型的泡泡糖跨過一道弧線,啪地掉進了小姑娘懷裡。

  葉枝眨眨眼睛,坐在塞了星星抱枕裡的椅子裡,有點兒好奇的仰頭。

  劉嫻朝她比了個拇指,朝功勞不小的小姑娘感激地眨了兩下眼睛。

  自從離開大學校園,已經很久都沒經歷過這種暗中傳紙條似的刺激。葉枝莫名生出點兒緊張感,堅定可靠地朝劉嫻點了點頭,把泡泡糖藏進掌心,又一點點不著痕跡地挪進了口袋裡。

  ……

  渾然不知自己不光卸了人胳膊,居然還在圍觀人群的眼裡沒收了小姑娘的棉花糖。林暮冬背對著桌面,定在微波爐前,沉默地多站了一會兒。

  然後上手擰上了旋鈕。

  林教練能知道微波爐是打開往裡放東西的已經夠不容易,要求不能太高。劉嫻眼疾手快,在他要把旋鈕轉到10之前衝上去攔住,調回了相對安全的一分鐘:「葉隊醫也來啦——葉隊醫是來看開會的嗎?快快,坐一會兒,我們這就開……」

  柴國軒已經不想再開會惹得林暮冬煩心,皺了皺眉正要開口,被劉嫻反肘懟了一把,不由分說按在了沙發上。

  小姑娘去睡覺的時候就老大不情願,一心想要看射擊隊開會。林暮冬沒穿外衣,出去的時間也不算太長,正好足夠去隊醫的屋子裡坐坐,然後以開會為由帶著人回來。

  相比於半夜去練槍,這種事當然是值得鼓勵的。

  劉嫻已經逐漸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任務,撕開袋瓜子嘩啦啦倒在桌上,從塑料袋裡翻了翻存貨,給葉枝拿紙杯沖了杯奶咖,熱氣騰騰地擱在了桌邊。

  葉枝微微睜大了眼睛。

  奶咖是帶來的速溶沖品,咖啡的成分微乎其微,甜甜的奶味跟著熱氣一塊兒升騰起來,迅速沖淡了深夜繚繞著的倦意。

  這種飲品無疑是不夠健康的,但偶爾喝上一兩次問題還不大。射擊隊禁止喝咖啡,嚴禁攝入過量咖啡因,教練組每次要熬夜,都會拿這些聊勝於無的東西安慰安慰身體,假裝自己真的一點兒都不睏。

  小姑娘無疑也不常碰這些東西,秀氣小巧的鼻尖輕輕動了動,眼睛悄悄跟著亮了起來。

  林暮冬在微波爐前站了一分鐘,看著旋鈕一格一格挪回初始的位置,沒等清脆的提示音響起來,就抬手拉開了門。

  劉嫻探頭看了看,忍不住「啊」了一聲,抬手拍腦袋:「怪我怪我,忘告訴你掀蓋了……」

  她不知道林暮冬究竟熱的是什麼,還以為是普通的饅頭花卷,沒想到是這種專門做成好看形狀的小點心。

  餐盒沒掀開蓋子,裡面的小黃鴨被蒸汽一騰,整個胖了一圈,翅膀和尾巴尖都軟噠噠都塌下來,橙色的嘴巴暈開了一半。

  一點兒都不好看了。

  林暮冬沒開口,垂在身側的右手輕攥了下。

  葉枝捧了奶咖小口小口抿著,有點兒忍不住好奇,從他身後探了探腦袋。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大變活鴨的奶黃包上,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坐了一會兒,噗地笑了。

  林暮冬怔了怔,眉峰輕輕蹙起,視線落在葉枝的身上。

  小姑娘的笑點很奇異,看著那兩個早已經看不出造型的奶黃包,笑得停都停不住,單薄的肩膀跟著一顫一顫的,眼睛軟軟地彎著,清亮乾淨的笑意傾落下來。

  她好像一點兒都沒覺得這樣的奶黃包有什麼不好看,放下紙杯跑過去,小心地把餐盒端了出來。

  兩隻小黃鴨並排挨著,軟趴趴塌在餐盒上,被她輕輕戳了兩下濕噠噠的尾巴。

  小姑娘揉揉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還彎著,仰頭乖乖地道謝:「謝謝林教練……」

  林暮冬心口驀地空了空,眼尾無聲輕繃了下。

  他還記得那時候把葉枝惹哭了的,碎成幾瓣的那個棒棒糖——他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同,奶黃包已經熱壞了,連他都知道不好看,也再變不回去修不好了。

  可小姑娘就是高高興興的,捧著餐盒,很寶貝地跑回桌邊放下,和奶咖一塊兒小口小口地吃著,吃得心滿意足。

  劉嫻來回瞄了兩眼,遲疑著開口解圍,打算讓葉枝把餐盒放下,叫林教練再出去給隊醫買兩個好看的奶黃包賠她。

  葉枝還挺認真地搖了搖頭,把飯盒往懷裡護了護。

  「奶黃包就是奶黃包呀。」

  葉枝眼睛彎彎的,挺高興:「這就是林教練給買的。」

  小姑娘吃著東西,話音有點兒含糊,軟軟糯糯的,大概是怕林暮冬再被誤會,認真跟劉教練強調:「林教練不是在嚇唬我。」

  劉嫻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她也覺得林暮冬不會故意把鴨子拿微波爐改造成進擊的鴨鴨來嚇唬小姑娘。

  一度被整個射擊隊懷疑只靠光合作用活了七八年的林教練估計也沒這個動手能力。

  要是背著林暮冬,劉嫻有一百種對著小姑娘吐槽人形冰箱的辦法,偏偏現在林暮冬就站在邊上,瞳光沉沉的不辨情緒,還不知道在出什麼神。

  劉嫻咽嚥唾沫,不知道該怎麼當著林暮冬的面接這句話,卡了一會兒,憑著直覺重操起鬨自家閨女的語氣,笑著點點頭:「怪不得,林教練給你買的,所以才這麼高興的呀?」

  ……

  看著柴國軒看自己像看怪物似的目光,劉嫻覺得自己今晚大概不宜說話。

  偏偏她才下定了決心閉嘴,剛剛才被流心奶黃餡兒燙得直吹氣的小姑娘忽然仰起臉,眸子彎起來,晶晶亮亮的:「嗯!」

  劉嫻:「……」

  剛剛還提議再開個會的劉教練按了按額角,回頭看向柴國軒,有點兒想申請回去先睡個覺。

  但柴國軒無疑已經被她那時候的一懟說服了。

  不光說服了,柴國軒已經主動攤開了筆記本,打開花名冊,拖著依然一動不動站在原處的林暮冬坐下開會:「來來,什麼都準備好了,咱們先開會,也讓葉隊醫幫忙參謀參謀。」

  林暮冬的視線依然落在葉枝的身上。

  奶黃包已經不結實了,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晃悠著兩條腿,吃的又小心又精細。還特意戴了一層一次性手套,一點兒一點兒地揪著,放一小塊擱進嘴裡,眼睛就要微微眯一下。

  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斯斯文文吃著東西的小姑娘抬起頭,眼睛又彎成細細的月牙兒。

  柴國軒年紀大了,對年輕人的眉來眼去不敏感,順著林暮冬臨走前的話題繼續思考著該討論什麼:「商量點兒什麼?瞄具校準考慮了,隔音耳罩定了,明天的項目裡就飛碟有一個奧運會項目,剩下的都是小項,暫時是用來給他們練手……」

  「翻譯、後勤、協調組都定了。」

  劉嫻跟著心不在焉的點頭,抄著手機反覆確認了幾遍那個除了分享文件就沒有任何聊天記錄的賬號歸屬,有點兒驚恐地抬頭瞄了一眼林暮冬,又在對方冷淡強悍的氣場迅速低下頭。

  林暮冬居然會給她發文字內容的微信。

  林暮冬居然會問她,弄壞了東西葉隊醫為什麼不生氣。

  劉嫻不知道哪件事更恐怖一點,有一句沒一句接著柴國軒的話,劈裡啪啦打字:脾氣好……她之前生過氣嗎?

  手機上無聲冒出了條消息,林暮冬看著回覆,微微蹙了下眉。

  並不能算是生氣。

  但反應依然是和現在不一樣的。

  林暮冬拿過手機,劉嫻的屏幕上,第二條消息接著冒了出來。

  林暮冬:哭了。

  劉嫻瞬間驚了。

  八卦的欲望暫時壓住了賽前的緊張壓力,劉嫻飛快敲鍵盤,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劉嫻:之前弄壞過東西?哭了?怎麼沒跟隊裡說,我們賠給她啊!

  劉嫻:小姑娘沒那麼嬌氣啊,倒是挺寶貝你給她的東西的,鴨子都長那樣了,腦袋現在還留著沒吃呢。

  劉嫻:那這次跟上次有什麼不一樣?你找到區別沒有?

  柴國軒還在念叨明天的比賽,林暮冬簡潔開口,糾正了兩個時間順次的疏漏,視線重新落回屏幕上。

  他就是沒弄清楚,這次和上次究竟有什麼區別。

  林暮冬拿起手機,正要回覆,劉嫻最後一條消息也跳了出來。

  劉嫻:所以到底是什麼東西?上次也是你弄壞的啊?

  林暮冬看了一會兒那條消息。

  上一次不是他弄壞的。

  是他給的糖,估計是那時候跟那幾個異國運動員發生衝突,不湊巧給撞壞了。

  林暮冬抬起頭,視線轉向正和劉嫻詢問具體的射擊原理的葉枝。

  小姑娘眉眼乾淨柔和,明亮地落在溫暖光線下,捧著那個餐盒,眸光亮得和剛才跟劉嫻的問話點頭應聲一模一樣。

  當時隔了一會兒才接上的對話被重新連起來,不厭其煩地詳盡釋義,每個字給他解釋清楚了,清楚地列在眼前。

  是林教練給的東西,所以高興。

  是他弄壞的東西,那就不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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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教練: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的手機出問題了,它會自動給我發消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12:58 PM

第二十五章 收錢

  葉枝坐在大辦公室,細嚼慢嚥地吃了兩個奶黃包,喝淨了一杯奶咖,聽完了一整場臨時會議,心滿意足地被林教練送回了房間。

  回房的時候,林暮冬把那支壞了的棒棒糖給要走了。

  小姑娘很大方,一點兒都沒跟林教練搶。

  明天就是第一天比賽,整個酒店異常安靜,隊員們都在爭分奪秒地調整狀態。葉枝回房間看了會兒資料,吃飽喝足的倦意也襲上來,簡單洗了洗漱,就躺回床上閉了眼睛。

  飽飽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葉枝跟著整個教練組一塊兒坐上大巴車,到了世錦賽開幕式的室內體育館。

  林暮冬沒跟著教練團上場,中國隊的執旗手是新選出來的。二十出頭,飛碟隊的小夥子,一身中國隊隊服英俊挺拔,精精神神地高舉著國旗進了場。

  體育館裡的溫度不比外面高多少,凍得人手腳冰涼,激昂的進行曲和韓語解說把耳膜震得嗡嗡作響。

  轉眼就把睡意消去了大半。

  葉枝坐在場邊的休息區,趴在欄杆上認真看著賽場上的隊伍,捂著嘴悄悄打完了最後半個哈欠。

  小姑娘到現在也沒能習慣早起,差一點兒就夢遊著起來關鬧鈴,緊趕慢趕背上藥箱跟著大巴車過來,連保溫杯都沒來得及帶。

  要是還有昨晚的奶咖喝就好了。

  葉枝往指尖呵了兩口氣,小心把手揣進脖子上挎著的手套裡,正要蹦兩下運動生熱,甜甜的奶香氣忽然沁過鼻間。

  回過頭,一紙杯奶咖已經被遞了過來。

  林暮冬單手搭在欄杆上,身體隨意靠著手臂,肩背線條好像比平時放鬆了些。視線沒落在她身上,依然專注掃視著在各個開場的代表隊,大概是在默記每支隊伍過來的熟臉老手。

  他的身邊放著個碩大的黑色保溫杯,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明明從上到下圓咕隆咚的沒棱沒角,看起來居然也跟人一樣威風霸氣得不行。

  霸氣的保溫杯現在正牢牢扣著蓋子,那杯奶咖被林暮冬穩穩拿著,遞到身邊的小姑娘面前,裊裊騰著淡白色的熱氣。

  葉枝睜大了眼睛,連忙開口道謝,抬手接過了紙杯。

  剛想了想就有奶咖喝了,葉枝忍不住,稍微朝看起來就擋風的高挑身影挪近了點兒:「林教練,你可以許願嗎?」

  林暮冬怔了怔,收回視線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有點兒興奮,眼睛亮晶晶的,滿眼期待地盯著他。

  解說已經唸到了下一支隊伍,林暮冬收回視線看向賽場,聲音落在冰涼的空氣裡,顯得格外和緩低沉:「許什麼?」

  葉枝捧著紙杯,抓緊機會:「我想看看你的手腕——」

  林暮冬擱在欄杆上的右手動了下,收回了口袋裡。

  小姑娘瞬間洩了氣,耷拉著腦袋乖乖趴在欄杆上,小口抿起了紙杯裡的奶咖。

  她的沮喪實在太過明顯,林暮冬心底不著痕跡地一軟,趁著下一支代表隊還沒過來的間隙,稍稍落下視線:「許個別的。」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黑沉安靜:「許個別的,我答應你。」

  小姑娘有點兒猶豫,指尖輕輕勾著衣服,很認真地糾結起了來之不易的機會。

  隊伍一支支上場,各國代表隊都已經結束列隊。作為射擊項目內專業水平最高的賽事,射聯主席也特意到場,正在一片掌聲裡朝台下反覆致意,準備致開幕辭。

  這種致辭通常要花耗不少的時間,大意無非是公平競爭更創佳績,沒什麼好聽的。林暮冬正要坐回去,衣角忽然被輕輕牽住。

  林暮冬放慢腳步,稍側過頭。

  小姑娘被他帶著往回走,熟能生巧的穩穩當當綴著,微微仰著臉,眸子澄亮清澈:「我能看你打槍嗎?」

  林暮冬:「……」

  敬業的新隊醫偏了下腦袋,仔細想了想劉嫻說過的「看林教練打槍要收錢」,在羽絨服口袋裡努力翻了翻,找出幾張準備了很久的紙幣。

  毛茸茸的白色並指手套軟乎乎的,有點兒吃力地捏著三張十塊錢,遞了過去。

  林暮冬低頭,無聲地蹙了下眉。

  看出林教練眼裡的疑惑,葉枝猶豫了一會兒,給他背劉嫻當初說過的話:「十塊錢看一眼,每看三眼加一百,再看多點就要扣工資了……」

  「我還沒發工資,錢都在卡裡存著,身上的現金不多了。」

  小姑娘的算數很好,有點兒緊張地攥著渾身上下僅有的三十塊錢,小心翼翼地商量:「就看三眼……」

  在電子支付普及到幾乎已經代替紙幣的現在,林教練的練槍室要是貼著收款碼,葉枝都盤算著上去直接掃碼付錢了。

  越是厲害的人,練習工作的時間越是值錢。葉枝仔細想過曾經看到的那張林暮冬奪金的照片,覺得自己給的錢還是有點太少了,應當更鄭重誠懇一些,再加個紅包封起來當作手信的。

  遲了一瞬才跟上小姑娘的思路,林暮冬低頭看著她,沒接她遞過來的錢,抬手輕輕推了回去。

  他沒說話,葉枝有點兒緊張,屏息抬起頭,迎上始終黑沉深邃的眼瞳。

  林暮冬的視線攏著他,眼底的啞然無奈停留了一會兒,忽然浸過些極淺極淡的笑意。

  一瞬間幾乎徹底柔和了他身上的全部鋒芒。

  稍縱即逝,只是在異常深邃的瞳底打了個旋,就迅速沉入更深更隱蔽的地方,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

  葉枝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睜大眼睛,努力踮了踮腳。

  林暮冬抬手,輕輕攏了下她的短髮。

  「不要錢。」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聲音安靜低沉,像是保證:「你可以看,不要錢。」

  小姑娘被他揉著腦袋,眸子裡的光芒忽然雀躍起來。

  林暮冬覆著她頭頂的手稍停了一會兒,輕輕揉了兩下才放開,抬頭看向主席台,還貼著創可貼的掌心微微攥起。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掌心的溫度沒立刻被冷風帶走,反而格外多留了一陣,暖得人幾乎生出某種可以暫時放鬆下來的錯覺。

  葉枝還牽著他的衣服,仰著頭,高高興興的:「就我不要錢嗎?」

  林暮冬遲疑了下,迎著小姑娘格外期待的目光,點點頭。

  小姑娘眼睛都高興成了月牙兒,眸光溫軟清亮,腦袋頂上都像是跟著飛快開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

  主席台上的致辭已經停下了,裁判員宣佈賽程規則之後,就會開始進行一些小項目的初賽,明天開始到十五號,會進行男女合計七十餘項大項的競爭。

  林暮冬也重新把心神放回了賽場上。

  第一天的項目大都是青少年組的預賽,主要看各國在射擊項目上可能的發展,有遠見的教練也會在這時候觀察其他國家格外出彩的苗子。雖然不是重要賽事,對於奠定未來發展的基礎卻格外重要。

  林暮冬跟回來的柴國軒和劉嫻說了幾句話,就下到賽場邊,替小隊員們一個個矯正起了手裡的槍械。

  雖然平時最害怕的就是這個格外嚴厲的教練,真在上賽場前看到他的身影,一群半大少年卻都忍不住雀躍了起來。

  搞體育的,沒幾個人的夢中偶像不是本項目叱吒風雲的強者。

  林暮冬當年就是在世錦賽青少年組,憑著一支槍橫空出世統治了槍壇,當年那些傳說一樣的戰績早成了這些小隊員耳熟能詳的神話,這一批隊員就沒有不崇拜他的。

  有他幫忙矯正槍械,原本還緊張得不行的隊員們漸漸都鎮定下來,有幾個甚至還雄心勃勃地對他許下了一定進決賽奪牌的保證。

  林暮冬靜靜聽著,一個個地點頭,面對鼓起勇氣要擊掌握手蹭運氣的隊員也一律配合,好像真的一點都不懷疑這些小隊員的話。

  「射擊最重要的就是自信,要穩得住,相信肯定能打中靶心。要是自己都懷疑了,手肯定也偏了。」

  劉嫻在邊上跟著,給葉枝輕聲解釋,又忍不住笑了笑:「林教練平時嚴厲,真到比賽的時候還是慣著這些臭小子。」

  當初的少年也已經成了激勵新一代的教練,劉嫻站了一陣,聲音稍低下來:「薪火相傳,教練總是得為隊員犧牲點兒什麼的……」

  比如上賽場的機會,比如訓練的時長,比如曾經睥睨耀眼的驕傲。

  比如夢想。

  她說得很慢,像是在描述某種屬於所有競技運動的、一代接一代無可掙脫又心甘情願走上的宿命。

  中國隊的氣氛被坐鎮的林暮冬徹底穩住,小隊員們原本還有些緊張,這會兒也放鬆下來,圍著他爭先恐後地讓他檢查自己的槍。

  這邊的氣氛也引起了隔壁幾個準備區的注意,其他國家的教練都忍不住看了過來。

  葉枝也抬起頭,跟著看過去。

  林暮冬放下最後一個隊員的槍械,按了下他的肩膀,向後退到所有人身後,輕攥了下右手手腕。

  他站得很直,像是從來都沒有放下過身上的擔子,肩背重新恢復了賽時的沉利鋒銳。

  好像只要有他站在這兒,就真的什麼意外都不會發生。

  有負責引導的工作人員上來引導隊員就位,輔導人員和後勤陸續退出場外,隨著比賽開始的宣佈聲,清脆的槍聲開始一發接一發響起來。

  第一天的項目不多,又都是預選賽,組別安排的很密集,中國隊所在的第一組和第三組很快完成了當天的項目。

  隊員們挨個交槍回來,被劉嫻笑吟吟地揉腦袋拍肩膀,幾個發揮特別好的假意虎著臉訓幾句以免驕傲。林暮冬站在稍微靠後的位置,也被一群半大孩子圍得水洩不通,直到柴國軒下來一個個拎著耳朵轟回去,耳邊才稍微清淨下來。

  接下來已經沒了中國隊的組別,林暮冬拿了槍,準備去備用槍館。

  「去練槍?」

  柴國軒正跟劉嫻說話,一眼看見他手裡的槍盒,連忙放下手中的事過去:「還說你昨天沒去練……走,有劉嫻看著,我跟你一塊兒去。」

  為免林暮冬一個人出現什麼意外,這陣子都是柴國軒看著他練槍。昨天林暮冬沒跟去,又出了打架的事,柴國軒猜他今天就要去練槍,快走幾步準備跟他一塊兒過去:「走嗎?我這兒沒什麼事了……」

  林暮冬沒動。

  柴國軒皺了皺眉,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了看,遲疑著端詳林暮冬的神色:「有東西忘了?我——還能看?」

  「能。」

  林暮冬點點頭,看著完成工作的葉枝也跟劉嫻請好了假,小跑著跟過來,開著小花兒在他身邊高高興興地站定。

  ……薪火相傳。

  教練總是要為下一代犧牲點什麼的。

  林暮冬從小姑娘滿眼的期待裡移出視線,看向面前尚且茫然的柴國軒,沉默著橫了橫心。

  「但是……要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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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國軒:( Ω┌Д┐Ω)

  #吾兒叛逆傷痛我的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1:04 PM

第二十六章 教你

  柴國軒:「……」

  為下一輩犧牲了幾十年的老教練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出來比賽身上沒帶現金,先莫名背上了一百三十塊錢的外債。柴領隊心痛得說不出話,跟在據說只能看四眼的得意門生後頭,恍惚著進了空無一人的練槍館。

  現在正是比賽時間,沒有隊員這時候過來訓練,館裡空蕩蕩的異常冷清。

  葉枝對訓練館已經不陌生,卻還是頭一次看到林暮冬練槍,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目光就忍不住落在靶位上繃得鋒芒銳露的身影上。

  剛打了欠條才進來的柴國軒異常震撼地抬了頭,看向一動不動盯著林暮冬看的小姑娘。

  看一眼少一眼。

  小姑娘原來這麼有錢。

  財不外露是好事。柴國軒調整好心態,順手拉過兩把椅子,示意葉枝一塊兒坐下:「葉隊醫對射擊瞭解多嗎?用不用給你講講?」

  一直堅信練射擊的時候不能說話,小姑娘正牢牢閉著嘴巴,有點兒驚訝,眨眨眼睛抬頭。

  柴國軒猜出怎麼回事,笑著擺擺手:「沒關係,邊上有人說話也是抗壓訓練的一部分,林教練當初訓練的時候,我們還專門找人在邊上鼓掌念詩呢。」

  林暮冬在賽場上受到的針對比別人多得多,這種訓練是必需的。只有能全然無視身邊的一切無關干擾,才能保證成績在任何時候都不受影響。

  葉枝聽領隊回憶往事的時候也聽過不少這種事,看著確實依然紋絲不動的林暮冬,仔細想了下邊上還有人拍手念詩的畫面,睜大的眼睛忍不住輕輕彎了彎。

  早聽劉嫻說過新隊醫在訓練館裡幾乎從來不說話,柴國軒決心循循善誘,自己也坐下去:「射擊的時候主要憑藉感覺,瞄具只是輔助器械,世界冠軍裡還有挺多高度近視的。」

  柴國軒示意了下正在瞄準的林暮冬,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解:「手穩心穩,瞄準的時候必須保證身心平和,每次都在兩次心跳的間隙擊發,這樣才能最大限度消除自身的干擾……」

  他一個人陪林暮冬練槍已經習慣了,有時候實在忙得脫不開身,只能讓林暮冬自己練,每次都懸著顆心放不下。

  現在新隊醫也讓看了,回頭練槍就有人陪著了。

  要是還能陪林暮冬說說話就更好了。

  柴國軒挺欣慰,心算了幾次看林教練練槍的花銷,決定找機會就給小姑娘打個報告上去,好歹也要多加點勤奮工作的獎金。

  聽著柴國軒的講解,葉枝眨眨眼睛抬頭,目光重新落回林暮冬身上。

  長時間的訓練其實比想像中還要更枯燥。

  林暮冬一絲不苟地重複著舉槍、瞄準、落槍調整的動作,整個人都像是架尤其精密的機器,每次出槍的位置和角度都幾乎看不到任何變化。

  比少年時更精準,更強悍,更有力道。

  也更冷淡安靜,像是早已經把這些動作變成了肌肉和骨骼的本能。

  安靜。

  葉枝心裡動了動,終於意識到了一直以來有些奇怪的地方。

  林暮冬只是一次接一次地瞄準,每次動作都在最後一瞬卸力收起,然後再重複新一輪的動作,從始至終都沒扣下過扳機。

  訓練館裡一直靜悄悄的,始終沒能聽到熟悉的清脆槍聲。

  「訓練是可以分解的,有時候會成百上千次地重複同一個環節。」

  看出她眼裡的疑慮,柴國軒抬頭看了一眼林暮冬,輕咳一聲,聲音壓得稍低:「林教練現在就是只在練習瞄準和手臂的穩定度,這也是訓練裡很重要的一環……」

  葉枝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又坐回椅子上。

  哪怕只是瞄準,林暮冬的氣勢也還是在的。

  冷白修長的手指握著槍柄,掌骨因為握槍的動作跟著微微凸起,牢牢掌控著手裡的槍,動作凌厲得行雲流水。

  葉枝看過很多隊員射擊,卻只在林暮冬身上見到過這樣鮮明的氣勢——就好像在他舉槍的時候,靶心就已經被槍口套牢,只要扣下扳機,就一定能射得中。

  退役近一年,林暮冬從來都沒把槍真正地放下過。

  被護腕牢牢裹著的右手看不出更多端倪,葉枝收回目光,輕輕握了下自己的手腕,嘗試著模仿林暮冬握槍的姿勢。

  心手合一,握槍舉槍看起來容易,其實要調動起所有的肩背臂部肌肉,力量負荷已經很重。葉枝空握著堅持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手臂已經隱約發酸。

  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哪怕輕微施加的力道,都可能引起蟄伏著的傷勢爆發。

  葉枝抿了下唇角,抬頭看著依然一遍接一遍沉默著重複舉槍瞄準的林暮冬。

  比如……扣扳機。

  她有點兒猜到林暮冬為什麼必須退役了。

  *

  柴國軒又坐了一陣,組委會就發來了通知,要求領隊回去開會。

  都是花了錢的,柴國軒緊趕慢趕看完了攢著剩下的那三眼,反覆囑咐林暮冬一定要照顧好新隊醫,匆匆離開了訓練館。

  原本就安靜的場館,一眨眼就變得更安靜了。

  林暮冬剛和柴國軒說完了話,回過身,小姑娘正趴在槍盒邊上。

  訓練館裡只有他在練槍,沒開取暖設備,空蕩蕩的半開放式場館冷得和外面相差無幾。葉枝鼻尖凍得微微發紅,清亮的眸子睜得圓圓的,悄悄湊到靶位旁,正研究著那柄陪了他十年的槍。

  小姑娘離槍還有些距離,手藏在身後,指間勾著袖口,唇角有點兒緊張地輕輕繃著。

  小心翼翼的。

  林暮冬拿起槍,把貼合手型特製的槍柄握在手裡,錯開槍膛:「害怕?」

  葉枝搖搖頭,努力把腰背挺得直了一點。

  不能怕。

  其實還是挺嚇人的——不光是因為槍聲響起來震得人找不著北,也因為那把槍自身就長得實在比別的威風上不少。

  每個運動員的槍械都要按照本人的習慣和手型定製,林暮冬的手指頎長骨節分明,槍的木托也摹出幾乎鋒芒畢露的棱角。金屬槍管寒光閃閃,槍口黑洞洞的,幾乎讓她想起剛來射擊隊的時候做的那個夢。

  林暮冬的槍口對著他,扳機叩下來,子彈擦著她的耳骨呼嘯而過,透出灼熱痛楚。

  後來已經不會再做那個夢了,夢裡的情景卻還是時不時就會在她腦海裡冒出來。

  那也不能怕。

  怕就說不定不讓看打槍了。

  葉枝還想替林暮冬弄清楚病因做好治療計畫,用力搖了搖頭。

  繃著的小臉勇敢又堅決。

  林暮冬微低著頭,視線攏著硬說不怕的小姑娘,眼尾悄然和軟一瞬。

  這次葉枝看準了,目光雀躍著追上那些堪稱溫和的淺淡笑意。一不小心滑進漆黑深邃的瞳底,心跳忽然快了下,本能屏息,微微縮了縮脖子。

  這次那些笑意沒有很快消失。

  很淡,像是被厚厚的冰面牢牢封著的薄煙,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

  但又確確實實地匿起了他整個人在射擊狀態下的所有銳利鋒芒。

  林暮冬低頭看了她一陣,俯身拎起保溫杯,用杯蓋裝了杯奶咖遞過去:「可以說話。」

  奶咖居然真是從那個漆黑霸氣的保溫杯裡倒出來的。

  葉枝瞪大了眼睛,本能站得更直了一點兒,屏息接過裝了香噴噴熱乎乎奶咖的杯蓋。小心抿了兩口,還是覺得那個保溫杯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跳起來造反,一邊自己倒自己一邊憤怒抗議「裝的什麼破東西」。

  始終對林暮冬身邊的所有東西都抱有奇異的固有認知,葉枝特意雙手捧著杯蓋,輕輕摸了兩下,憂慮抬頭:「這些都是呀……」

  林暮冬正低頭整理槍械,聞言搖了下頭:「只有兩杯。」

  他記得小姑娘很喜歡喝這個,稍一沉吟,還是抬手安慰地揉了下葉枝的腦袋:「劉教練說這種飲料對身體不好,偶爾喝一喝可以,不能常喝。」

  葉枝鬆了口氣,彎起眼睛點了點頭:「我不多喝的。」

  小姑娘的頭髮柔軟溫順,帶著一點兒毛絨絨的碎髮,隨著點頭的動作,一下下輕輕蹭著他的掌心。

  酥酥癢癢的,一點兒和暖的溫度透過來,溫順地貼合掌心。

  林暮冬的手輕輕一攏,低頭看著她。

  奶咖被抿了兩口,小姑娘唇邊留了一小圈奶沫,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澄亮溫軟。

  像是層軟綿綿的糖霜,劈面相逢,猝不及防,細細柔柔覆落下來。

  林暮冬的瞳底悄然深了深。

  還記得林暮冬要繼續練槍,葉枝捧著奶茶,正要跑回去繼續坐著看,手臂卻忽然被輕輕握住。

  葉枝眨了眨眼睛。

  「不想練了。」

  林暮冬聲音低沉輕緩,聽起來有一點點啞,微微低頭:「今天……不想練了。」

  葉枝看著他,心裡有點兒難受。

  今天是世錦賽第一天,林暮冬站在自己原本征戰的賽場上,一定不會多好過,不想練也是正常的。

  「那就不練呀。」小姑娘沒掙開他,聲音軟軟的,「做點別的事,放鬆一下,休息一會兒……」

  她原本還盤算著搬小板凳坐在林暮冬的靶位邊上,幫忙鼓掌念詩的。

  不練了也好,今天已經沒有中國隊的賽事,她不用隨隊備用,不管林暮冬想做什麼,都能陪著對方一起。

  葉枝仰起臉,輕輕眨著眼睛,等著他的主意。

  林暮冬點了下頭,放開手,打開了虛扣著槍盒。

  葉枝眼睜睜看著林暮冬取出那支看起來就特別嚇人的槍,安上發子彈,槍管朝地倒握著向她遞了過來。

  林暮冬握著自己的槍,靜靜看著她:「我教你打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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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最喜歡的槍,給你摸。(*///_///*)

  奶枝:Σ( Q △ Q|||)︴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1:23 PM

第二十七章 九環

  葉枝屏息看了看那柄槍,小心翼翼仰起臉。

  林暮冬看著她,神色第一次隱約顯出些並沒有徹底把握的不安,漆黑瞳底映著眼前的小姑娘,一片無聲的靜水流深。

  那把槍被他握在手裡,安靜清冷,像是忽然馴服得收斂了全部的鋒芒戾氣。

  葉枝抿了下唇角,鼓起勇氣,點了點頭。

  小姑娘的手有點兒打哆嗦,秀氣的臉龐緊張地繃著,卻沒有遲疑畏縮,朝林暮冬手裡的槍伸出了手。

  林暮冬把槍交進她掌心。

  槍的份量比想像中的要更重一點兒,沉甸甸地壓在手裡,木製的手柄依然帶著主人的體溫,一同被忠實地交付過來,溫溫熨在手掌上。

  槍柄是完全按照射手自身的手型定製的,葉枝的手比林暮冬小上不少,握上去多少有些吃力。努力把手指收緊,才終於端穩了手裡的槍。

  再要瞄十米開外的那個小黑點,幾乎就已經是完不成的任務了。

  葉枝側頭望了下林暮冬,猶豫一會兒,按照想像中瞄準的姿勢,偷偷閉上了一隻眼睛。

  林暮冬揚了下眉峰。

  小姑娘左眼閉得吃力,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顫著,唇角抿得微微繃起,手臂依然止不住地打晃,根本找不準叩下扳機的時機。

  眼看最後一點兒力氣也要用完,葉枝胳膊一軟,握著槍的手幾乎要落下來,槍柄忽然被穩穩托住。

  葉枝下意識仰起臉。

  林暮冬單手托著槍柄,深邃瞳光傾落在她身上,手臂穩得不可思議。

  小姑娘努力瞄了半天靶心,這會兒眼睛已經有些發酸,和傾注下來格外寧靜深徹的目光一撞,眨了兩下眼睛,心神忽然不由自主地微眩。

  「慢慢來,先找感覺。」

  林暮冬聲音輕緩,托著她手裡的搶柄向上抬了抬:「按柴隊說的,心跳間隙叩扳機,不怕脫靶。」

  他的聲音本來就低沉磁性,大概是怕聲音大了驚擾小姑娘,又把音量稍稍壓低,就從胸腔裡帶出了近於溫柔的微啞氣音,在小姑娘的耳朵裡酥酥爆開。

  平時幾乎不靠說話交流的林教練對自己的聲音毫無自覺,微微低頭,等著葉枝按照自己的指導叩扳機。

  ……

  隔了好一會兒,葉枝依然沒動。

  第一次碰槍不敢叩扳機是正常的,林暮冬依然替她托著槍靶,稍稍低頭:「怎麼了?」

  他回憶著劉嫻的教導方式,盡力想鼓勵上幾句,身前的小姑娘卻已經深深埋下腦袋,小巧的耳朵尖紅通通地發燙:「沒,沒有間隙了……」

  林暮冬怔了怔。

  葉枝深深吸了口氣,抬手按了兩下胸口,努力想要安撫下砰砰作響的心臟,心跳卻怎麼都慢不下來。

  兩次心跳中間都數不過來數,更不要說叩扳機了。

  林暮冬稍遲一瞬才理解了她的意思,眉峰反而蹙起,輕聲說了句抱歉,接過槍下了子彈放好,指腹抵上了小姑娘的腕脈。

  微涼的指腹落在小姑娘開始隱約一塊兒透著粉的手腕上,全神貫注地測著脈搏,修長乾淨的手指穩定有力,拇指穩穩托著她的手腕。

  葉枝的心跳更沒間隙了。

  林暮冬簡單測了她的心跳,整個人都嚴肅下來,拉過把椅子讓小姑娘坐下,半蹲著稍抬起視線:「是太緊張了嗎?休息一會兒,調整呼吸,心跳太快了。」

  清楚心動過速的感受,他的語氣沉靜安穩,一絲不苟地帶著小姑娘調整呼吸頻率,直到葉枝臉上的熱度徹底降下來,眼底藏著的擔憂才悄然散去。

  葉枝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深呼深吸。

  小姑娘臉上的紅暈已經退了,還留著層薄薄的淡粉,一吸氣臉頰就跟著微鼓起來,軟乎乎地呼出去,帶起輕輕淺淺的氣流。

  林暮冬依然半蹲著,視線落在她身上,瞳底專注關切:「還難受嗎?」

  葉枝連忙搖搖頭。

  額間的細碎短髮也被晃得稍微鬆散下來,溫溫軟軟地搭在小姑娘白皙的額頭上。

  其實剛才也不算難受。只是那種感覺實在有點兒太陌生了——她不是第一次心跳得這麼快,以前遇險和做噩夢的時候都會心跳加速,可這還是第一次不害怕也不無措。

  甚至還在心底生出了不自覺的模糊期待。

  只可惜林教練的反應實在太迅速專業,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已經被順利安撫了下來。

  那種感覺也稍縱即逝的,一眨眼就又不見了。

  林暮冬不準備讓葉枝太過勉強,揉了揉她的腦袋,起身準備把槍收起來。

  他的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力道很輕,卻意外顯得認真堅持。林暮冬微怔,側頭看過去,葉枝已經跟著站了起來。

  小姑娘眉眼柔軟,眸子卻盈著亮晶晶的光,認認真真地看著他:「林教練,我還想再試一次。」

  林暮冬手下一頓。

  那柄槍被他握在手裡,疊了兩個人的溫度,早已經不能更熟悉的木製的把手幾乎帶了某種近於安穩的靜默,無聲地躺在他的掌心。

  纖細白淨的手指輕輕貼上來,軟軟地擦過他的掌側,從中間找到一點縫隙,努力地試著去握那柄槍。

  像隻頭一回出窩的小倉鼠,明明緊張得不得了,還是堅定地要從安穩暖和的窩裡出來,小步小步地挪上他的手掌。

  不期而至,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探出腦袋,悄悄造訪著他的世界。

  林暮冬幾乎察覺到了掌心被覆落下的融融暖意。

  這樣的暖意燙得他心口尖銳一疼,下意識鬆開手,失去握持的槍向下一歪,眼看要摔到地上,就被小姑娘已經準備好的手穩穩握住。

  葉枝握著槍,仰起臉望著他,眸子明淨得像是新雪剛融化的清澈水流。

  林暮冬的手伸過去,幫她握穩了手裡的槍。

  *

  葉枝打了好幾輪的實彈,終於從一開始連靶紙都碰不到,練到勉強射中了一回三環。

  還是小姑娘的胳膊都酸得抬不動了,搖搖晃晃地不小心叩了扳機,一不留神打中的。

  被林教練毋庸置疑地判定成了「大有進步」。

  今天的比賽項目已經全部完成,射擊隊也回了酒店。柴國軒回去沒看見人,急惶惶給林暮冬發了一串消息,一個勁追問他是不是人家小姑娘看的眼數太多,叫他抓起來當了靶子。

  在領隊的密切關懷下,被嚴重懷疑販賣了人口的林教練不得不暫停了今天的練習,及時領著新隊醫趕上最後一波大巴車,一起回了酒店。

  外面天色已經開始晚了,街燈都亮起來,暖黃色的光芒給街道也覆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夜色寧靜得幾乎覺不出冬夜寒意。

  小姑娘被裹得嚴嚴實實,乖乖蜷在座位裡,還有點兒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林暮冬坐在邊上,一點點剝著剛買的飯糰:「已經很好了,柴隊說過,他剛練槍的時候連著一週都沒摸準靶紙,次次訓練加練罰跑。」

  他從沒安慰過人,盡力地斟酌語氣,給她舉著例子:「劉教練剛練槍的時候,一組子彈都打到隔壁靶上去了。」

  葉枝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

  小姑娘一笑起來,睫尖跟著闊開柔軟弧度,眼睛就又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

  車窗外的燈光偷進來,落在她柔軟的額髮上,把那些碎髮刷上了一層近於琥珀的暖色。兩個人並排著坐在一塊兒,幾乎能清晰的看到臉上柔軟細小的乾淨絨毛。

  林暮冬稍鬆口氣,把還熱乎的飯糰遞進了小姑娘白白軟軟的手掌心。

  他的視線在一片泛紅的痕跡上停了一陣。

  他們練得久了,虎口早已經生出一層薄薄的槍繭,握槍也沒什麼特殊的感覺。葉枝握了一下午的槍,虎口都被硌得發紅,這會兒落在白皙的皮膚上,就顯得格外明顯。

  看著就覺得疼。

  小姑娘溫溫糯糯的,卻意外的能吃苦,一點兒也沒因為手疼不高興,彎著眼睛小口小口咬著飯糰:「林教練——那你呢?」

  林暮冬眉峰微揚。

  葉枝被有力的例子接連安慰,也生出了些新的信心,滿懷期待地仰起臉:「你第一次打靶呢,是什麼成績呀……」

  林教練的傳說是整個射擊隊人盡皆知到能流暢背誦的,不光看著他長大的教練們知道,連那些新進隊的隊員都能興奮地從頭到尾說上一大段。

  只有新來的隊醫知道的還不全,到現在為止也只聽領隊科普到了一部分,剩下的還只是一知半解。

  偏偏一知半解的新隊醫剛被鼓勵,還興致勃勃地仰著頭,趴在扶手上,高高興興捧著飯糰等他回答。

  林暮冬輕輕咳嗽一聲,頭一回語意含混:「……還行。」

  小姑娘顯然沒法被這樣的答覆滿足,依然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

  林暮冬有點為難。

  好不容易才給人哄好的。

  清亮眸子裡殷殷的期待光芒太過明顯,林教練單手搭在槍盒上,指尖輕曲了下,迎上葉枝期待的目光,如實開口:「九環。」

  葉枝:「……」

  從出道開始就是神話的林教練實事求是,補充說明:「五十米靶。」

  葉枝:「…………」

  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姑娘撲哧撲哧洩了氣,瞬間蔫巴巴垂下了腦袋,肩膀都耷拉下來,悶著頭一口口咬起了手裡白白胖胖的飯糰。

  巴士不解風情,鳴著笛轉過路口,進了條人跡罕至的路。

  窗外開始飄雪了。

  細小的雪花打著旋落下來,映在燈光下,安靜得彷彿誤入了某個奇異暖融的夢境。

  林暮冬輕咳一聲,視線攏著身邊的小姑娘,唇角終於忍不住輕輕帶起些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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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後,林教練才終於意識到給媳婦把脈那天究竟錯過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1:32 PM

第二十八章 需要

  巴士晃悠悠停穩,不緊不慢打開車門。

  被柴隊催著頂風冒雪出來接人的劉教練跑著追了幾步,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越過玻璃,錯愕地盯在了車窗邊的兩個人身上。

  然後又遲疑著,一步一步地倒退著挪了回去。

  他們林教練可能真有個親兄弟。

  這個親兄弟還會笑。

  劉嫻用力揉了兩把眼睛,憂心忡忡地摸出手機,給柴國軒連著發了幾條消息。

  車裡的燈光亮起來,方便乘客收拾隨身物品下車。林暮冬順手把小姑娘摘下來的圍巾遞過去,側過頭要說話,動作輕輕一頓。

  葉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子乾淨地亮起來,眼底細碎的光芒晶亮閃爍,像是雀躍著的小糖粒,高高興興撲了他一身。

  林暮冬微怔,堪堪回神。

  太久沒有過這樣安穩的時候了,他幾乎沒能來得及察覺出氣氛的不同,身體就已經先於意識交託出信任,全盤放鬆了下來。

  他自己甚至都已經不記得……上次做出這個動作,是什麼時候,又是什麼感覺了。

  林暮冬扶著行李架,低頭靜靜站了一陣。

  小姑娘好像很喜歡看見他笑,剛剛那點兒受到打擊的失落全不見了,高高興興地收拾著東西,腦袋頂上好像又一朵朵地開出了小花。

  ……

  應該是不難的。

  總歸只是揚揚嘴角的事。

  林暮冬輕攥了下拳,生疏地調整著表情,嘗試著重新好好朝小姑娘笑一下,還沒來得及找好狀態,提醒乘客下車的音樂已經婉轉悠揚地響了起來。

  葉枝收拾好了最後一樣東西,聽見音樂的催促,連忙抱著書包站起身。

  林暮冬下意識退開半步,砰地一聲,結結實實撞上了車頂。

  沉悶清晰的一聲響。

  這邊的大巴車空間不大,林暮冬的身高在車裡根本站不直,稍不小心就可能有所磕碰。這一下撞得顯然力道不輕。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向後退開。

  葉枝嚇了一跳,連忙跟過去:「撞疼了嗎?」

  「沒事。」林暮冬搖了下頭,抬手接過了她懷裡的書包,「穿好衣服,外面冷。」

  下次必須做好全面的準備。

  大巴車就不是個合適的地點選擇。

  習慣了做計畫的林教練一絲不苟地劃掉了現在所處的環境,帶著乖乖拉上拉鏈圍好圍巾的小姑娘,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林教練,葉隊醫——回來啦?」

  反覆和柴國軒確定了車次的劉嫻輕咳一聲迎上來,看了兩眼已經恢復正常的林暮冬,攬住葉枝的胳膊:「走走,一會兒聽說雪就大了……」

  葉枝彎彎眼睛,跟劉嫻問了聲好,又回過頭等著林暮冬也跟上來。

  這會兒雪已經在地上蓋了薄薄一層,把路也鋪成了隱約的白。幾片雪花落在小姑娘的額髮上,碰上剛從車上帶下來的暖意,就飛快融成了細小的水珠。

  林暮冬剛和司機確認了明早的發車時間,朝劉嫻點了下頭作為招呼,快步跟上去,重新陪在小姑娘身邊:「走。」

  葉枝高高興興地點頭,熟練成自然地牽住了他的風衣。

  ……

  高大的身影轉眼擋住了大半的寒風,劉嫻挎著小姑娘的胳膊站了一會兒,看看近在咫尺轉個彎就到的酒店,還是謹慎地鬆開了手。

  明天都是飛碟和氣步槍的賽事,沒有手槍組什麼事。產生了嚴重自我懷疑的劉教練鑽進大辦公室跟柴隊嘀嘀咕咕,按照慣例,小姑娘隊醫依然被林教練一路送回了門口。

  練槍並不像想像裡那麼輕鬆,林暮冬替葉枝刷開門禁,低頭囑咐:「早點休息,記得拉伸手臂。」

  親手給整個射擊隊編了簡明易懂的拉伸放鬆指南、還特意配圖加了詳細說明的葉隊醫訓練過度,小心翼翼按著自己教的把胳膊打直,立刻疼得吸了口涼氣,眼淚汪汪地仰頭看著嚴格的林教練。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走廊裡很暗,僅剩的一點天光被雪地明晃晃地映著,透過窗子落進來,冰涼地覆落在軒挺鋒銳的身影上。

  像是沾了一層薄薄的冰糖。

  林暮冬沒有說話,視線落下來,站了一會兒,忽然輕輕笑了。

  他的肩背柔和下來,稍側了身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瞳底盛著眼淚汪汪不想給自己做康復的新隊醫,笑意安靜棲落在眉峰眼尾。

  林暮冬抬起手,安慰地摸了下小姑娘的腦袋,聲音放輕得彷彿商量:「聽話。」

  葉枝的心跳又莫名開始快了。

  有點兒擔心林教練再給把一次脈,葉枝眨眨眼睛,提前把手藏到了背後,也學著林暮冬的姿勢往後靠在了牆上。

  小姑娘站得直直的,努力靠在自己的手上,單薄的肩背也跟著扳得筆挺。

  林暮冬看著她,眼尾悄然溫和一瞬,收回手:「可以許一個願。」

  黑白分明的清水眸光果然撩起了鮮亮的小水花。

  葉枝明顯雀躍起來,抿著唇角認真糾結起了應該許什麼願,仰了臉猶豫好一會兒,藏在髮絲間的耳朵先悄悄紅了,聲音輕輕的:「你——你低頭呀……」

  林暮冬微怔了下。

  幾乎是隔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讓自己低頭」就已經是葉枝許的願了。

  迎著葉枝顯然期待的注視,林暮冬揚了下眉,配合地稍微俯身低了頭,平視著眼前的小姑娘:「這樣?」

  葉枝用力點了點頭,眼睛又開開心心地彎起來,沒怎麼碰槍的左手抬高,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的頭頂上。

  林暮冬胸口輕輕一悸。

  小姑娘的力道柔柔緩緩,溫暖的掌心貼著他的髮頂,深吸口氣給自己鼓了鼓勁,慢慢地揉了幾下他在車上磕腦袋的地方:「還疼嗎?」

  窗外的雪已經挺大了,溫糯的嗓音裹著清冷月色,在風聲呼嘯著的間隙裡,輕柔落下來。

  林暮冬慢慢閉了眼睛。

  像是有什麼長期以來的冰封悄然融化,始終隔著層屏障難以交融的世界一瞬間變得鮮活起來,隨之騰起的是格外鮮明的痛楚,在胸口囂張翻攪著,讓他有些喘不上氣。

  小姑娘的動作輕輕的,目光澄淨溫柔,安安靜靜地望著他。

  林暮冬不想去探究那雙眼睛裡盛著的具體含義,依然俯著身讓她揉自己的腦袋,聲音低沉微啞:「……不疼。」

  髮頂的力道隔了一會兒才收回,林暮冬落下視線,起身想要盡快離開,衣服卻被輕輕扯住。

  「有疼的地方要說。」

  小姑娘隊醫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溫溫軟軟的,一點點落進他心口:「我是隊醫,有我在呢。」

  林暮冬肩臂悄然繃緊,沒回身,聲音稍低:「好。」

  他的右手垂在身側,悄然攥緊,又無聲隱進袖口。

  牽著他的力道放開,林暮冬快步離開,身影匆匆沒進了走廊盡頭的沉寂黑暗。

  窗外的雪越來越大,絨羽似的打著旋墜下來,被風捲著肆意飛舞,終於徹底蓋住了他們最後的一點腳印。

  *

  有新隊醫制定詳細的訓練計畫、又有林教練作激勵的青少年組,在第一天的預賽裡拿到了相當不錯的成績。

  綜合排名下,男女手槍組的十個選手裡有五名闖進了決賽,其中兩個還衝進了前三名,硬生生打破了韓國本土作戰的強勢封鎖。

  雖然只是和奧運門票不相關的青少年組,也給隊裡帶來了不小的驚喜。

  接下來的比賽還沒來得及正式開始,中國代表隊已經被前來採訪的媒體堵在了路上。

  「快快,先帶隊員走。」

  一看到攔路的一堆長槍短炮,柴國軒的神色就沉下來,飛快跟幾個教練囑咐著,讓人把馬上要比賽的隊員帶進了綠色通道。

  今天比賽的大小隊員都有,氣步槍好幾個奧運項目,女隊還有復出的老將。體育記者的問題無非勝負,娛樂記者更要多刁鑽有多刁鑽,要保證發揮穩定,就不能讓任何人被賽前意外的採訪影響狀態。

  葉枝也被劉嫻拉走幫忙,跟著教練組一路給隊員們把風放哨、幫忙吸引火力,躲著前來採訪的記者,正盡全力把隊員們一路平平安安往更衣室護送過去。

  「還好還好,都送過去了。」

  柴國軒看著劉嫻發來的消息,長舒口氣,拖著林暮冬準備繞路:「走,咱們走這邊,不然回頭又要問個沒完沒了……」

  林暮冬沒跟上他的力道,依然站在原地。

  「怎麼了?」

  柴國軒拉他一把沒拉動,見他依然看著身後,也停下腳步:「忘東西了?我叫他們幫忙看看——」

  林暮冬收回視線,眉峰蹙了蹙:「葉隊醫呢?」

  柴國軒一怔:「劉嫻帶走幫忙了?說是幫忙放哨什麼的……」

  他的話音還沒落,幾個韓國的記者已經高聲交談著快跑了過去,像是在急著追什麼新聞熱點。

  那幾個記者的聲音很大,掠過邊上的兩個中國人,興奮地直奔向了他們身後的方向。

  林暮冬的神色沉了下來。

  柴國軒不大聽得懂韓語,來回看了兩眼,正要問問他那些人都說了什麼,林暮冬已經俐落地把槍盒遞給他:「柴隊,幫我拿一下。」

  「我不拿!」

  柴國軒瞬間警惕:「你這寶貝槍磕不得碰不得的,回頭盒子打開過沾了點兒灰丟了根頭髮的我又得負責任!拿走拿走——」

  他的話還沒說完,林暮冬已經快步轉進了劉嫻他們帶隊員走的那條路。

  更衣室相反方向的大廳裡,葉枝被來勢洶洶的記者牢牢圍住,有點兒緊張地攥住了袖口。

  她的任務是幫忙放哨,幫忙看著有沒有記者靠近,偏偏一不小心就被眼尖的記者給認了出來。

  射聯處理那幾個鬧事的異國運動員的事並不是秘密,不少媒體都已經跟風報導,只是還不大清楚具體的細節。敢採訪林暮冬的人寥寥無幾,好不容易堵住了另外一個當事人,轉眼就有一層接一層的記者包在了外圍。

  世錦賽能抓的新聞原本就不多,寫出來也很難做出熱度。記者只關心熱點,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不斷追問著那天的細節和林暮冬都做了什麼。

  教練們忙著帶隊員躲記者,暫時都還無暇脫身顧葉枝這邊。小姑娘不會撒謊,只知道這種問題絕不能草率開口,被懟到臉上的話筒嚇得心驚膽顫,抿緊了泛白的唇角:「我不知道……」

  她的胳膊還沒好,身邊的人不由分說擠過來,攝像頭不留神撞了一把,立刻湧起了強烈的痠疼。

  葉枝用力抿了抿唇,偷偷瞄了一眼劉嫻帶人離開的路,輕輕吸著涼氣,忍著疼往反方向退了幾步。

  參賽的隊員要有最平和的心理狀態,她要把記者帶得儘量遠一點兒。

  小姑娘冰涼的掌心緊緊攥著,努力壓著鋪天蓋地的追問下的緊張不安,不著痕跡地一點一點地往後挪,終於徹底躲開了隊員們走的那條路。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有意迴避,記者們的追問也越來越急促直白,生硬的中國話和英語音調古怪地響起來,甚至有人已經替她編好了一大串當時的猜測,只等她點頭或是搖頭。

  葉枝深吸口氣,抿了抿嘴唇,回頭就跑。

  記者們不約而同地怔在了原地。

  乖乖軟軟的小姑娘一個勁兒的後退,顯然是怕得不行了,說不定再加把勁就能問出端倪來。記者們眼睜睜看著她跑進了一條岔路,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匆忙追了上去。

  身後的嘈雜聲越來越近,葉枝盡力跑得快一點,氣喘吁吁地一路向前,想辦法鑽著工作人員的通道。

  剛繞過一道走廊,一隻手忽然輕輕攥住了她的手腕。

  小姑娘嚇了一跳,驚呼聲還沒出口,已經被手上的力道向後扯進寬廣結實的懷抱。

  眼前的視線忽然一暗,葉枝心跳飛快,怔怔抬頭。

  林暮冬牢牢圈著她,單臂護著她轉到自己身後,穩穩回身,高大身影輕鬆遮住了單薄的小姑娘。

  記者們好不容易追上來,眼睜睜看著要採訪的小姑娘隊醫被那個來自中國的傳說級人物嚴嚴實實護著,一個個都隱約生出遲疑。

  「林——林先生。」

  一個膽大的記者擠過去,鼓起勇氣:「您現在需要隊醫嗎?如果不需要的話,我們想對貴隊隊醫做一些普通正常的採訪……」

  林暮冬掃了他一眼,微微低頭。

  兩個人離得太近,近得幾乎能聞到林暮冬身上乾淨簡單的洗衣粉味道。葉枝耳邊奇異地靜謐下來,只剩下安靜強悍的規律心跳,本能仰起視線。

  「需要。」

  林暮冬的聲音低沉輕緩,帶著胸腔的渾厚共鳴,隔開所有無干的嘈雜聲響,在小姑娘的耳朵裡落定。

  「手疼,我來換創可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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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碎花創可貼:(っ≡▽≡)っ

  #都喜歡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1:37 PM

第二十九章 別怕

  大概是林暮冬冷淡鋒利生人勿近的氣場太鮮明,也或許是他前幾年的傳說太叫人聞風喪膽。記者們一個都沒敢再攔,鴉雀無聲地目送著來換創可貼的林教練領著小姑娘隊醫穿過人群,走得徹底沒了影子。

  釜山的賽場的面積不小,身後的喧鬧噪聲被漸漸拋遠,走廊裡就又恢復了帶回聲的安靜。

  葉枝跟在林暮冬身後,專心地邁著步子。

  場館裡的路很複雜,她每拐過一個岔口都必須仔細記一會兒,不然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剛剛跑著躲記者的時候,她滿腦子除了亂七八糟的路線,幾乎什麼都沒想起來。

  現在就更用不著想了。

  小姑娘對林教練的認路能力深信不疑,放心地跟在高俊挺拔的背影後面,追著林暮冬的影子一路往前走。

  拐過了幾個彎,面前的身影忽然貼近放大。葉枝沒來得及反應,迎面正撞在了林暮冬的胸口上。

  葉枝揉揉鼻尖,站定抬頭。

  林暮冬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轉回了身,單手輕輕扶住了撞在胸口的小姑娘,正低頭靜靜看著她。

  葉枝「啊」了一聲,忽然想起了自己被拉出來是做什麼的。

  她身上一直隨身帶著幾個創可貼以備不時之需,哪怕藥箱沒在身邊,也能先簡單應急,用不著非得回去把醫藥箱拿到手裡。

  葉枝低下頭,在口袋裡仔細翻找著:「等一下,我這就給你換……」

  沒等掏出創可貼,林暮冬已經抬手覆上她的腦袋,慢慢揉了揉。

  葉枝的動作頓了下,在乾燥微溫的手掌下仰起臉,迎上漆黑瞳底的深邃視線。

  林暮冬的手覆著她的頭頂,他的動作很慢,掌心貼著小姑娘柔順的短髮,一點點撫下來。

  安靜得近於空曠的走廊裡,林暮冬低頭,視線攏著她,低沉柔和的嗓音響起來:「還害怕嗎?」

  葉枝眨眨眼睛,有點兒猶豫。

  剛被記者圍住的時候是害怕的,後來又要逃跑又要記路,就顧不上害怕的事了。再後來林暮冬攔在她身前,就連記路跟逃跑的事兒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幾乎是剛在想著要是林教練在就好了,然後林暮冬就出現了。

  明明有這麼多條路,一點兒都不好找。

  心裡被安穩暖得滿滿當當的,剛剛的不安忐忑就都已經忘得差不多。小姑娘從來嘗了甜味兒就不記著疼,輕聲仰頭:「不太——」

  話還沒說完,林暮冬已經從口袋裡摸出顆青團,打開包裝放進了她的掌心。

  塑料包裝紙撕開一半,青團被半透明的糯米紙裹著,軟乎乎的晶瑩剔透,幾乎還能隱約看到裡面紅色的豆沙餡兒。

  指節清晰的頎長手指捏著那顆青團,力道輕緩,手指稍稍屈起,微溫的觸感在小姑娘仍然冰涼的掌心輕輕一落。

  葉枝的眸子忍不住亮了起來。

  國內帶來的零食快吃完了,出酒店的機會又不多,能去7-11買的也只是最常見的那幾種,翻來覆去都吃得沒什麼感覺了。

  她一直喜歡這種軟軟糯糯的零食,見了青團就停下話頭,小心地拿指尖隔著糯米紙捏起來,彎起眼睛塞進了嘴裡。

  青團不大,剛好夠一口一個。小姑娘細細嚼著青團,腮幫鼓起一道小小的弧線,好看的眼睛也跟著心滿意足地眯起柔軟的弧度。

  林暮冬蹙了下眉峰。

  小姑娘的手太涼了,泛著隱約的潮意,昨天練槍落下的紅痕還沒褪乾淨,又被剛剛緊張下的指尖攥出了四個小紅印。

  他會的用來哄人的辦法不多,昨天剛託人買的青團,原本是想作為給小姑娘打了三環的獎勵,沒想到今天會遇到這種事。

  看著白皙手掌上的痕跡,林暮冬心底莫名不不舒服,又摸了顆黑芝麻餡的青團放在葉枝手裡:「現在還怕嗎?」

  小姑娘的目光又忍不住亮了一層。

  害怕就有好吃的。

  薄薄的糯米紙化開,青團又糯又有韌勁,吃在嘴裡清香沁甜。葉枝低頭瞄了一眼那顆青團,心跳有點兒快,薄薄的白皙耳廓悄悄刷上一層淡粉,勾著指尖低了頭:「怕……怕呀。」

  她實在不會撒謊,兩個字都說得磕磕絆絆,聲音也綿軟細糯,帶著一點兒微微的顫意。

  林教練的眉峰蹙得更緊了,口袋裡又變出了一顆花生餡的青團。

  ……

  緊接著又變出了一顆奶黃餡兒的。

  小姑娘眸子晶晶亮亮,望著林教練不知道裝了多少青團的大衣口袋,心跳普通作響,忍不住悄悄探頭看了看。

  林暮冬微微低頭,深邃眼底藏著安靜的關切擔憂。

  ……就最後一顆。

  葉枝輕輕吸了口氣,寶貝地捧著一堆的青團塞進兜裡,臉紅紅的,掰著指頭小聲開口:「還——還有一點點點……」

  她的目光跟著林暮冬垂在身側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下一顆還會是什麼餡兒的,卻發現林教練這次並沒把手探進口袋裡。

  小姑娘心頭輕輕一跳。

  說不定是都給沒了。

  不該忍不住要這麼多的。

  葉枝摸摸口袋,有點兒自責,正想著要不要還給林教練兩顆,對面始終沉默立著的林暮冬卻已經朝她抬起了手。

  那隻手卻朝她探過來,輕輕攏在了她的背後。

  葉枝心跳忽然加快,怔怔仰頭,迎上那雙深邃安靜的眼睛。

  掌心的暖意透過衣料,熨帖地落在脊背上,輕緩的力道稍稍一叩,她的身體就被圈進懷裡,溫暖厚實的衣料隨即把人整個牢牢裹住。

  林暮冬抱著她,體溫安靜透過衣料相隔,手臂繃得幾乎有些緊張,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

  「別怕了。」

  葉枝的腦袋被他寬闊的手掌覆住,小心攏著靠在肩上。

  侵略性極強的鮮明氣息瞬間劈面覆落,卻又盡力藏起了所有寒意、所有疏離和所有的鋒芒銳利,只留下最柔軟安靜的那一塊兒,一樣屏著息,小心翼翼地裹著懷裡的小姑娘。

  林暮冬嗓音低柔靜邃,透出一點微啞的氣聲,慢慢輕柔拍撫著她的脊背,近乎生澀地努力哄她。

  「都好了,別再怕了。」

  葉枝眼眶忽然微微一燙。

  原本早就淡忘了的,被人群和攝像機包圍的忐忑,不得不一個人應對、努力要勇敢起來保護隊員的緊張,胳膊還疼,跑得腿也疼,胸口還喘得火辣辣的難受……

  所有的一個人早就能處理好嚥下去的,反應慢一點兒甚至都快忘了的委屈不安,忽然在意料之外的溫暖懷抱裡甚囂塵上。

  小姑娘乖乖地被抱著,伏在勁韌的胸膛間,一隻手緊攥著林暮冬的衣物,輕輕發抖。

  霧氣飛快在眸子裡蓄積,睫毛輕輕撲閃兩下,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

  原本還只有一點點點害怕的,轉眼就把人哄哭了。

  林暮冬頭一次生出些無措,手臂懸在她背後不知道該不該用力,泛白的唇片緊抿起來:「別哭——」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下意識想要鬆手退開。小姑娘卻忽然更往他懷裡躲了進去,淚水越來越凶:「現在,現在一點都不害怕了……」

  她的表現實在太沒有說服力,林暮冬雙手捧著撲在懷裡的小姑娘,不敢使力,輕聲哄她:「我知道了。」

  葉枝自責得不行,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嗚嚥著道歉:「其實……一直都不怕的。」

  小姑娘要強,林暮冬點點頭,一動不動地筆挺站著,始終圈著她:「我知道。」

  葉枝更自責了,噙著眼淚哽咽坦白:「我就是想吃青團……」

  林暮冬:「……」

  林暮冬在已經倒空的口袋裡翻了翻,輕吸口氣,低頭摸摸小姑娘的頭髮:「沒有了,回頭再買。」

  懷裡的小姑娘淚水還凶,軟軟糯糯的嗓音帶出一點兒細細的哭腔,抽著鼻子搖頭,摸出一個青團還給林教練。

  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又依依不捨地添上了一個。

  這一回總算弄清楚了葉枝是在做什麼,林暮冬捧著兩個被誠實退還回來的青團,低頭望了她半晌,眼底一點點浸過和軟,唇角無聲地揚了下。

  林暮冬放開手臂,在葉枝眼前單手撕開包裝,自己也吃了一個。

  小姑娘哭得紅紅的眼睛裡滿是不捨得,卻依然異常懂事,目光追著他手裡的青團,又安安靜靜地收回來。

  林暮冬撕開另外一個,遞到她唇邊。

  葉枝怔了下,仰起臉。

  冷白修長的手指捏著糯乎乎的奶黃餡青團,穩穩遞在她面前,耐心等著她張嘴:「這個不為什麼。」

  林暮冬望著她,瞳底沉靜溫然,磁性低啞的嗓音輕柔落在耳間:「我想給你吃。」

  ……

  葉枝覺得自己好像又有點兒緊張。

  小姑娘的呼吸微微急促,下意識按了按胸口,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瞄著林暮冬的神色,飛快從他手裡叼走了那個青團。

  像隻護食的小倉鼠。

  林暮冬看著她,笑意終於鮮明地突破眼底,微低了頭輕笑出聲。

  兩個人依然貼得很近,走廊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能清晰地聽見低沉柔和的笑聲在胸腔裡滾蕩,震得葉枝臉頰又刷上一層不易覺察的淡紅。

  震耳欲聾的廣播聲忽然從無處不在的擴音喇叭裡傳出來。

  葉枝嚇得打了個激靈,條件反射地站直,被林暮冬單手圈著,輕輕放在走廊邊的長椅上。

  「來得及。」

  比賽還沒正式開始,現在只是預錄的點名確認。林暮冬參加過無數次這樣的比賽,對流程有把握,抬腕看了眼時間:「再休息三分鐘,一起過去。」

  葉枝向來在帶路的事上對林教練深信不疑,聽話地點點頭,乖乖坐回了椅子上。

  場館的椅子大都是給運動員設計的,小姑娘坐著有點兒高,兩隻手撐在椅子邊緣,腿放鬆地晃啊晃的,眼淚已經徹底止住了,只是眼眶一圈還被揉得明顯發紅。

  林暮冬看了她一陣,拿了條運動員自取的消毒毛巾,在飲水機邊兌了半杯熱水,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響。

  柴國軒找不著人,拿著那個要命的槍盒實在緊張,終於忍不住把電話急匆匆打了過來。

  「人在哪兒呢?」柴國軒還不知道他忽然跑去幹什麼了,火急火燎催他,「快回來,你家槍一會兒離家出走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

  林暮冬的槍從來寶貝得要命,少年時候幾乎都是槍不離手同吃同睡的。柴國軒哄孩子哄慣了,添油加醋嚇唬他:「真的!我覺得再過一會兒它就能把槍盒打開,自己跳出去……」

  「我知道了。」

  林暮冬打斷了柴領隊的話,把毛巾拿熱水澆透,單手擰乾:「讓它聽話,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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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槍:???Q皿Q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08 PM

第三十章 突發

  最後一次賽前提示的哨聲響起,林教練終於帶著拿熱毛巾焐好了眼睛的小姑娘隊醫歸隊,收回槍盒坐在了觀賽席。

  捧著槍盒提心吊膽地供了快一個小時,好不容易熬到這位大少爺回來,柴國軒立刻把槍塞回了林暮冬的懷裡,一眼都不肯再看,遠遠坐在了飛碟主教練邊上。

  全天都沒再坐回去。

  「柴隊更年期又犯了?」

  飛碟隊今天也有賽事,領隊來回瞄了兩眼,小心地跟劉嫻打聽:「我們還想蹭車的,能帶我們隊回去嗎?明天沒飛碟,要不我們跑步回去……」

  劉嫻一陣頭疼:「不用不用,柴隊挺好的。」

  他們忙著帶隊員一路躲記者,聽說葉枝被記者圍了也沒能過去幫忙,反倒是人家小姑娘帶著記者一通跑,替他們分擔了不少的壓力。

  看到不該看的內容比別人都多,劉嫻聽柴國軒說了始末,就隱約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劉嫻探身,瞄了瞄親自把新隊醫給帶回來了的林教練。

  林暮冬身邊的座位除開新隊醫幾乎空了一圈,肩背依然挺峻,視線始終專注落在賽場上。

  小姑娘好像真對他的氣場一無所覺,也安安靜靜地坐在邊上跟著看,時不時仰頭問上幾句,居然也能得到十足耐心詳盡的回應。

  林暮冬的左手虛攏著,狀似隨意地搭著那隻純黑的槍盒,誰也看不清掌心。

  劉嫻不動聲色地坐了回去。

  粉色的小碎花創可貼,人剛回來從柴隊那兒接槍的時候她就發現了。異常可愛的配色震得劉嫻險些一步踏空,給自己坐了半天的心理建設,也沒敢坐到林教練和新隊醫邊上。

  哪怕林教練真的有個一模一樣還會笑的孿生兄弟,也是絕不可能接受小碎花的。

  那就只能是新隊醫的審美了。

  劉嫻是個過來人,沒辦法再欺騙自己,硬著頭皮壓低聲音,給飛碟隊領隊解釋:「年齡到了——到了你懂?每個人都有這麼一段的,比如開始有自己的心事了,比如不需要家長操心了,比如忽然發現隊裡有個漂亮的小姑娘隊醫了……」

  貼創可貼就得摸手,還至少得摸兩次,才能把兩邊兒都黏牢。

  劉嫻決定今晚就給家裡打電話,提醒自家閨女,絕不能輕易給陌生人貼創可貼。

  「葉隊醫?葉隊醫是真漂亮!」

  飛碟隊領隊心很大,聞言目光一亮,興奮坐直:「葉隊醫有中意的了嗎,想不想找這行的?我們隊有幾個小夥子,正好跟她差不多大!槍打得都挺不錯的,前兩天還托我來說……」

  場上還在比賽,他的聲音不高,沒說幾句就被劉嫻眼疾手快一把捂了嘴。

  林暮冬不知道聽見還是沒聽見,朝這邊掃了一眼,瞳色漆黑,依然透著沉沉的冷淡鋒利。

  劉嫻欲蓋彌彰地咳嗽一聲,坐直準備朝他禮貌而不失尷尬地笑笑,沒等抬起嘴角,林教練已經脫下外套,低聲同身邊的新隊醫說了幾句話。等著葉枝點了點頭,那件衣服就被他展臂披在了凍得稍稍抱著胳膊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身形原本就小巧單薄,被寬大的外套一罩,整個人幾乎都看不著了。

  劉嫻:「……」

  她覺得這件外套隨時能支楞著袖子自己站起來,然後拎著飛碟隊領隊和那幾個小夥子一起扔出去。

  飛碟隊和射擊隊不在一塊兒訓練,飛碟隊領隊對林暮冬的氣勢不太敏感,目光爍爍還想再說,被劉嫻捂著嘴拖到另一頭,按進空座裡:「專心,比賽了。」

  「我們看不懂室內的,訓練方法技巧都不一樣。」飛碟隊領隊挺委屈,「隊員們的心理狀態也很重要……」

  「你也沒看懂葉隊醫。」

  劉嫻語重心長,拍拍他的肩膀:「心理狀態是很重要,所以好好看比賽,真打起來,你們飛碟的出槍速度是比不過手槍速射的。」

  飛碟隊領隊愕然瞪大了眼睛,又往新隊醫的方向看了一眼。

  還沒看著人,先被林教練的身影擋了個結實。

  林暮冬第二次從賽場上移開視線,神色平淡冷清,漆黑瞳底迎上他的視線,眼底透出分明寒氣四溢的鋒芒鋒利。

  飛碟隊領隊僵了一會兒,憑著常年從事射擊運動練出的本能,無聲無息坐了回去。

  一整天的比賽,除了用餐和團體會議的時候林暮冬短暫參與過,剩下的時間都在關注著賽場。

  步槍和飛碟隊的成績始終穩定,順利躲過了記者騷擾,發揮得也尚佳,雖然沒有太亮眼的表現,主力隊員也依然都有驚無險地進了決賽。

  壓力再一次落回了手槍隊上。

  接下來的幾天,林暮冬都顯而易見地忙了起來。

  陪練,賽前準備,心態調整。林暮冬把能做得準備都一絲不苟地做到了極致,甚至特意親自陪隊員去了訓練館練槍,一應想要採訪的記者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攔了下來。

  他的手腕不能過多用力,一天下來,經常都只能用單手洗漱休息。

  柴國軒和劉嫻都是老教練,看得不忍心,幾次想開口勸,糾結良久都還是按下了。

  沒人不想贏,射擊隊一直都是國內的傳統強項,之前奧運會的成績已經欠佳一次,世錦賽是專業項目內水平最高的賽事,又是下屆奧運會的敲門磚,說沒有壓力是假的。

  林暮冬比任何人都更不想留下遺憾。

  柴國軒壓下了教練們的擔憂,全面調整備戰模式,按照奧運級別對手槍隊進行了嚴格全面的準備,一直備戰到了第五天的十米氣手槍決賽。

  「好了,能做的確實都做完了。」

  特意提早帶了人過來踩點準備,柴國軒盯著賽場,拍拍林暮冬的肩:「現在確實沒有太出挑的隊員,能把人送進決賽已經不錯了,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林暮冬靠在椅子裡,攥著右手手腕,漆黑眼眸沉默無聲。

  熟悉的槍盒就放在他手邊,搭扣牢牢扣著。老教練的身形已經沒了當年的挺拔跟意氣風發,鬢角冒出幾根白頭髮,在陽光下莫名刺眼。

  「柴隊——」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賽場上,聲音低沉:「對不起。」

  柴國軒心口忽然一緊,迅速調整了狀態,拍了他一巴掌:「亂想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要是沒有你,這個項目這兩年不知道得被人罵成什麼樣……」

  他的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場中忽然混亂起來。

  劉嫻忽地坐直,撐著胳膊朝場下看:「怎麼回事?咱們的選手出問題了?」

  場下正進行賽前試射,忽然就跑上去了不少工作人員。劉嫻臉色變了變,抬頭正要說話,林暮冬已經霍然起身,快步下了教練席。

  中國隊出的意外,很快就讓開條路,讓幾個教練趕到了正在試射的賽場邊沿。

  決賽進了兩個中國選手,排名都靠後。其中一個正捂著肩膀臉色蒼白,冷汗滾落下來,另一個也顯然被影響了狀態,在邊上扶著他,神色也顯出惶然無措。

  「剛剛在例行安全檢查的時候,不小心碰了馬淮先生的槍……」

  負責監督的現場裁判上前解釋,壓低聲音道著歉:「是賽方的失誤,比賽會暫緩半個小時,由中國隊處理妥當……」

  「怎麼處理?」劉嫻壓不住火氣,「比了不知道多少場比賽,怎麼就在你們的賽場上這麼容易出問題?你們——」

  「好了,注意競賽紀律。」

  柴國軒沉聲制止,過去扶住那個叫馬淮的隊員,替他活動了兩下手臂:「疼得厲害嗎?」

  這種槍是決不能磕碰的,一旦碰歪了瞄具,就要反覆重新調試,還不一定符合日常訓練的習慣。馬淮大概也是急著接槍,加上賽前緊張,一不小心就抻了肩膀。

  領隊主教練都來了,他的神色也稍微穩下來,咬緊牙關拿著槍試了試,低聲開口:「還能比……」

  柴國軒扶著他,心裡沉了沉。

  葉枝和林暮冬一起盤點隊員的時候,就提過馬淮拿槍的姿勢容易導致肌肉緊張痙攣。只是剩下能供選擇的隊員實在不算太多,挨個篩選過一次之後,還是讓他上了場。

  林暮冬特意幾次陪著他在賽前調整心態,在預賽順利避免了成績的大幅波動,原本以為能在決賽多少拿下點成績,沒想到又出了這一檔意外。

  柴國軒皺緊眉頭,回身掃了一眼。

  葉枝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下來了,正背著藥箱,仰頭跟林暮冬輕聲說話。

  「葉隊醫!」

  劉嫻也正焦灼,一眼看見葉枝,目光倏地亮起來,快步過去,「你有辦法嗎?至少先止疼也行,馬上就要比賽了,不能等咱們太久……」

  「好了,別難為葉隊醫了。」

  柴國軒畢竟已經參加過太多比賽,經驗老道,上前攔了一把,神色不自覺地沉下來。

  肌肉痙攣還好辦,現在看來連動都費力,顯然已經拉傷,再要處理就不太容易了。

  賽場下能打封閉,雖然只能止疼,卻畢竟還不至於影響太大。賽場上連打封閉的條件都沒有,比賽不會因為中國隊員的意外推遲太久,到時候要麼就得讓隊員忍著疼勉強比賽,要麼就只能放棄這一次的雙保險,把壓力全放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兩個隊員一起參賽,其中一個狀態不好,對另一個影響更大。柴國軒嘆了口氣,轉身要去跟組委會協商退賽,卻被林暮冬抬手攔住。

  柴國軒停住步子:「怎麼了?」

  「您之前說過。」

  林暮冬微微垂著視線,瞳底依然沉靜清冷,像是完全沒因為眼前的意外亂了方寸:「如果有隊醫,再有意外就有人應對了。」

  柴國軒深吸口氣,苦笑,「我知道。我那時候就是那麼一說,可——」

  林暮冬截過他的話頭:「可現在有隊醫了。」

  柴國軒一怔。

  小姑娘隊醫背著藥箱蹲在地上,取出兩卷肌內效貼,又拿出一包造型奇特的銀針來用酒精消著毒。

  林暮冬站在他身前,沉默地攔著他,右手上的護腕刺得人眼底生疼。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糾結半晌,還是停住腳步回身。

  「慢一點,屈雙肘,擴胸,頭後仰。」

  小姑娘聲音輕輕的,一點兒看不出平時在林教練身後的迷糊,高中生似的娃娃臉繃得認認真真,抬手扶住隊員的肌肉:「可能會有點疼,忍一忍……」

  她的話音還沒落下,隊員的臉色已經驟然扭曲,狠狠吸了口涼氣。

  柴國軒看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看著正替患者按摩的新隊醫,扯著林暮冬嚥了嚥唾沫:「咱們的隊醫……力氣這麼大嗎?」

  從第一天看到新隊醫就沒懷疑過這件事,林暮冬點了下頭,繼續看著葉枝的治療手法。

  小姑娘的動作看不出使了多大的力道,隊員趴在椅子上,卻已經不斷吸著冷氣,疼得幾次都想躲開。葉枝一手替他按摩著尋找筋節,一手還要制住他不亂動,正吃力地兩頭兼顧,另一隻手已經探過來,牢牢扣住了隊員的肩膀。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迎上安靜漆黑的眼眸,朝林暮冬輕輕彎了下眼睛。

  賽場邊都已經亂成了一團,小姑娘的眼睛卻依然寧靜澄澈,像是篤定自己一定能有辦法似的,安安穩穩盛著他的注視。

  「菱形肌損傷急性發作,有壓痛,有硬結,上臂乏力活動受限……」

  堅信什麼都會的林教練一定能聽懂,葉枝小聲給他念叨著,從酒精裡摸出那幾支小針刀,比了幾下,拿過一支捏在手裡,安慰疼得臉色發白的隊員:「就疼一下,像蚊子咬一樣,然後就好啦。」

  林暮冬牢牢替她叩著隊員的肩膀,跟著驚恐湊過來的劉嫻一起,眼睜睜看著小姑娘做好記號,拿著那支奇特的銀針又穩又準地透皮扎進去,稍微提起,沿著肋骨緩慢地在皮下走著縱行十字。

  劉嫻嚇得心驚膽顫,蒼白著臉色抬頭,意味深長又滿懷敬意地深深看了林暮冬一眼。

  嚇唬飛碟隊領隊明明就用不著脫衣服。

  讓小姑娘舉著針去繞一圈就行了。

  林暮冬沒能體會她注視的深意,看著葉枝替隊員暫時鬆解剝離了黏連的筋膜,輕輕呼了口氣,小心抽出針刀,反手朝身後的藥箱摸索。

  小姑娘的手軟綿綿的,在藥箱裡摸了幾下,想要找出個創可貼貼上去。

  她背對著藥箱,動作稍微有些費力,正努力摸索著,微涼的手指忽然落進了乾燥溫熱的掌心。

  一個創可貼被塞到了她手裡。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望了望林暮冬,聽話地接過那個不知道林教練從哪兒變出來的樸素肉色創可貼,啪嘰替隊員貼在了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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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碎花‧林教練專屬‧創可貼。

  後來,奶枝舉著針,安慰林教練:就疼一下,像蚊子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19 PM

第三十一章 真好

  幾乎是立竿見影的,馬淮動了兩下胳膊,眼睛飛快亮了起來。

  看著他的動作,原本幾乎不抱希望的柴國軒也霍地抬頭,快步過去:「怎麼樣,不疼了嗎?再活動兩下試試……」

  教練們都喜出望外,轉眼把人圍成一圈,挨個拉胳膊試力道,壓抑著的氣氛轉眼一掃而空。

  「只是暫時止疼的手段,後續還要再處理,長期理療康復的。」

  葉枝努力從人群裡探出腦袋,有始有終地完成著全套治療過程:「這種手法存在危險性,不能隨便找人做,不能做神經密集的部位。我做的一般不會發炎,還疼的話要再來找我……」

  她的聲音太輕,早被興奮的交談聲淹沒,說了好一會兒也沒人聽見。

  小姑娘鼓了鼓臉頰,很老成地輕輕嘆了口氣,摸出紙筆蹲下準備寫醫囑。

  紙墊在膝頭,落筆就有點兒困難。葉枝盡力保證著不把紙戳破,才寫了兩個字,純黑色的木盒就被遞到了面前。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

  林暮冬托著槍盒,沒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陪她一塊兒蹲了下來。

  他這樣蹲下來,平時很威嚴的氣勢就又斂起了大半,但還是要比她高出不少。寬闊沉靜的肩背輕易遮住了鬧哄哄的人群,在紙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影子。

  葉枝忍不住彎了下眼睛,把紙墊在槍盒上,又往林暮冬身邊挪了挪。

  小姑娘沒有半點兒防備的心思,兩個人蹲得很近,腦袋挨著腦袋,膝蓋幾乎貼在了一塊兒。

  林暮冬落下視線,看著她一筆一劃寫完了醫囑。

  葉枝的字也工工整整的,清秀乖巧橫平豎直,一眼看過去沒有一個字看不懂,一點都不像是醫生的處方。

  大概是被身邊林教練沉默的傾聽鼓勵,小姑娘難得找到了聽眾,高高興興打開了話匣子,小聲地邊寫邊給他念叨:「像這種傷病,基本都是肌肉收縮功能單一反覆導致的,更嚴重的就要手術了,平時注意拉伸按摩就會好很多……」

  她的嗓音溫糯,一點兒也不顯得嘮叨,尾音習慣地微微上揚,軟乎乎得讓人不自覺心生放鬆。

  林暮冬安靜聽著,偶爾輕點下頭,視線依然落在小姑娘工作時顯得格外認真可靠的眉梢眼尾上。

  雖然只能暫時止疼,馬淮目前依然恢復得很好,這會兒的試射已經找回了狀態。幾個教練都大喜過望,說話的聲音都不自覺跟著響亮起來。

  一點兒都沒對自己的治療效果覺得意外,小姑娘還在低頭認真寫著醫囑,一邊還格外耐心地給他做著訓練後放鬆肌肉的科普。

  格外清亮的眸子藏在軟軟的額髮間,無憂無慮的,彎得溫軟又堅決。

  因為還沒遇到過那些不得已的失敗和無能為力,所以對自己掌握的技術和學識永遠有著絕對的自信和底氣。

  像是會發光。

  林暮冬眉峰悄然柔和下來,輕輕揉了下她的腦袋:「真好。」

  頭一回聽見他這樣說話,葉枝怔了怔,捏著筆抬頭。

  林暮冬半蹲在她身邊,深邃漆黑的瞳光安靜攏著她,看不透下面究竟藏著多少東西,只是眉眼神色好像格外褪去了平時的冷淡鋒利,顯出幾分不易覺察的溫淡柔和。

  可葉枝卻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小姑娘甚至還沒弄清楚難過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只是忽然生出些抓不住的念頭,看著眼前卸下所有嶙峋棱角的年輕教練,抿了下唇角,抬手去輕輕碰他的眼睛。

  她還記得照片裡的林暮冬。

  一往無前的少年,沉靜,堅決,耀眼璀璨的驕傲是跟凌厲鋒芒綁在一起的,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攔得了他擊中目標,拿下一個又一個的冠軍。

  她很高興看到林暮冬笑,卻不想看到對方就這樣把所有的情緒都安置下去,好像已經不再掙扎,不再不甘心,不再帶著一身傷痕困獸猶鬥。

  不該是這樣的。

  也不會是這樣的。

  傷口被藏起來,是不會自己癒合的。

  葉枝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把莫名奇妙冒出來的霧氣眨乾淨,唇角用力抿著,指尖小心翼翼地輕觸上林暮冬的眼尾。

  林暮冬身形悄然繃緊。

  葉枝怕冷,下來凍了這一會兒,手就又涼了。冰涼的手指輕輕貼上他的眼廓,卻像是莫名點開一片滾燙,幾乎讓他的心跳有些失拍。

  擔心嚇著小姑娘,林暮冬垂下眼睫,漆黑瞳底映著她,聲音低沉和緩:「怎麼了?」

  「你……」

  葉枝張了張嘴,又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說,抿了下唇瓣,磕磕巴巴:「你要……凶一點。」

  林暮冬微怔。

  「凶一點。」

  心底的念頭還模模糊糊,葉枝努力比劃了下,學著他板起臉色,給他做樣子:「不開心的話,就凶一點。」

  林暮冬看著她,胸口忽然狠狠一悸。

  受傷近一年,他聽過太多的聲音。

  有關心有惋惜,射訓中心的領導扼腕一聲聲地嘆氣,教練們生怕刺激到他的小心翼翼,柴隊也一直勸他想開一點,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做點別的放鬆放鬆。

  所有人都覺得,只要他不再想過去的事了,接受現狀平靜下來了,就算是好了。

  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可隊醫讓他凶一點。

  隊醫說如果不開心的話,就可以凶一點。

  林暮冬攥了下拳,抬起頭:「你——」

  他的聲音太啞,蹙緊眉峰清了清嗓子,看著小姑娘澄澈清亮的眼睛。

  林暮冬的視線澆頭裹著她,漆黑瞳底波瀾一現,嗓音低沉微啞,輕得近乎耳語:「你會怕我嗎?」

  像是沒猜到他會問這種問題,葉枝眨眨眼睛,有點兒驚訝地抬頭望著他,噗地笑了。

  「不怕呀。」

  小姑娘的眼睛彎起來,微低著頭收拾東西,眸光乾乾淨淨的不染纖塵,認真給他講道理:「之前不是抱了一下嗎?然後就不怕了。」

  林暮冬垂在身側的手輕輕一顫。

  近一年來除了焦灼和煩躁之外沒有任何強烈情緒的胸口,忽然有某種極清晰滾燙的熱流洶湧呼嘯,沖得他幾乎站不穩,蔓開極清晰的刺骨疼痛,劃開一直以來和四周隔開的無形屏障。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手臂繃得幾乎悸慄,極輕極緩地抬起來。

  恢復正常賽程的廣播通知忽然響徹賽場。

  兩個人一齊抬頭,小姑娘被嚇得輕輕打了個激靈,匆匆忙忙收拾了寫好的醫囑站起來,蹲了半天的腿麻得站也站不住,輕吸著涼氣踉蹌了半步。

  手臂從她身後及時攬過。

  熟悉的氣息當頭覆落,把她穩穩罩住。

  葉枝抬頭,正要開口,林暮冬的右手已經跟上來,輕輕扣住她,把她整個圈進懷裡。

  處理好了馬淮的傷勢,一群教練跟工作人員就呼啦啦湧去了賽場。臨時處置室裡已經沒人,安安靜靜的,只有提醒與賽無關人員盡快回到兩側席位的廣播聲還在響著。

  葉枝在他懷裡抬頭。

  圈在身後的手臂力道很輕,稍微掙一下就能掙開。林暮冬今天又穿了那件純黑色的運動服,純棉的布料被體溫熨得微暖,貼著她的臉頰,好像能聽見胸膛裡近乎激烈的心跳。

  廣播還在催促,葉枝有點兒猶豫,輕輕扯了扯林暮冬的衣角:「林教練……」

  「再抱一下。」

  林暮冬微垂著眼睫,聲音低啞:「以後——」

  他的嗓音發悶,下頜輕輕放在小姑娘的額髮上,低頭:「以後……也別怕我了。」

  葉枝早就想不起來怕他了,聞言彎起眉梢,聽話地點了點頭:「嗯。」

  小姑娘乖巧地站著,柔軟的額髮隨著動作,溫順地一下下輕蹭著林暮冬的臉頰。

  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氣,圈在她身後的手臂無聲緊繃了下,慢慢想要放開,動作卻忽然輕滯。

  葉枝有點兒費力地踮著腳,學著他那時候的動作,一手攬住他的後背,輕輕拍了兩下。

  柔柔軟軟的力道。

  胸口像是被刀刃析開的痛楚忽然就淡了,細細的熱意覆落下來,裹著那些清明鋒銳的邊緣。呼嘯的冷風也像是跟著暖了,輕緩盤旋著拂過胸口,悄然落定。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大概是剛剛處置隊員的傷勢,葉枝身上沾了一點兒酒精和消毒水混合的乾淨氣息,像是明淨的新雪,輕覆在他的臂彎肩頭。

  「不開心的話,也可以來找我。」

  小姑娘仰著臉,耐心地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認認真真地:「也能治,我很厲害的。」

  她的話尾帶了一點兒軟糯的鼻音,偏偏一本正經地頗具威嚴。林暮冬順著她點點頭,唇角不自覺地揚了下:「好。」

  這回的笑是真的了。

  葉枝的眸子亮了亮,眉眼立刻心滿意足地彎起來。

  林暮冬鬆開手,輕輕理順了小姑娘額前的劉海兒:「走。」

  葉枝緩了一會兒,腿已經不覺得麻了。剛把寫好的醫囑折了兩折塞進口袋,轉了個身,沉甸甸的藥箱已經被林教練拎在了手裡。

  林暮冬拎著藥箱,單手掀開門簾,正等著她出門。

  「葉隊醫!你們倆什麼時候跑到這兒來的?」

  柴國軒找了這兩個人一圈,才看見臨時處置室裡居然有人,連忙招了招手:「快來快來,比賽馬上就開始了,上教練席上坐著去,那邊效果好!」

  一點都沒想到請來的小隊醫還有這麼大的本事,柴國軒興奮得歇不下來,領著葉枝往教練席走:「問了,說一點兒都沒疼,比完賽肯定沒問題。回頭再有什麼情況,我就叫他來找你……」

  林暮冬和柴國軒打了招呼,走到教練席邊上坐下。

  葉枝跟著一塊兒過去,把那張醫囑遞給柴國軒:「柴教練,這是接下來的計畫。他是要來找我的,還有接下來的拉伸和按摩,剩下的隊員也要檢查,將來要統一做康復計畫的。」

  她說得耐心細緻,柴國軒也跟著嚴肅,認真聽完,鄭重地把醫囑揣進口袋收了起來。

  賽場上已經在最後一輪預射了,清脆槍聲不斷響起,裁判正在進行最終的確認。

  林暮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賽場上。

  已經對十米氣手槍的槍械和靶場都很熟悉了,葉枝也安安靜靜待在邊上,一塊兒跟著專心看比賽,坐了一會兒,忽然又悄悄挪到柴國軒邊上,小聲地問了幾句話。

  十米氣手槍的比賽,男女團體拿下了一金兩銅,一共拿到了四張奧運門票。

  馬淮前幾槍發揮欠佳,後面幾輪奮起直追,硬生生搶下了一枚銅牌,終於讓國旗升上了領獎台,也順利拿下了奧運會十米氣手槍僅剩的入場券。

  誰也沒想到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隊醫有這麼大的本事,比賽當天場邊的情形很快在隊員們中間傳開,身後有了有力的保障,無形中也給每個人都吃了顆定心丸。

  接下來的幾天,中國隊隊員的比賽狀態始終滿漲高昂,賽場上的成績也打到了教練們預估的最高水平。

  「已經挺好了,能打成這樣不容易。」

  柴國軒挺久都沒這麼放鬆過了,悶了一大口茶水,長長舒了口氣:「早知道早請隊醫了。咱們也得改革,回去我就跟射訓中心打報告,全套裝備必須給咱們配齊才行。」

  「可不是,葉隊醫功不可沒。」劉嫻也忍不住高興,「幸虧她在了,原本就是覺得小姑娘認真負責,現在才知道,專業素養是真沒得挑……」

  她的話頭頓了頓,目光落在坐在窗邊的林暮冬身上,輕輕咳嗽了一聲,隱蔽地打了個手勢。

  柴國軒捧著茶杯喝了兩口,視線轉向林暮冬,稍一猶豫還是開口:「暮冬啊……」

  林暮冬坐在窗口,一頁頁翻著手裡的秩序冊,循聲抬頭。

  兩個人早就商量著勸林暮冬去讓新隊醫看看手了,一唱一和地說了半天的話,見他依然沒什麼反應,柴國軒終於忍不住:「你——沒想著去找找葉隊醫?」

  林暮冬低下頭:「找了。」

  「啊?」

  柴國軒嚇了一跳:「什麼時候找的?!她怎麼說?怎麼都沒跟我說一聲,我陪你一塊兒——」

  「不用。」

  林暮冬蹙了下眉,看著莫名其妙反應激烈的領隊,不太明白這種事有什麼好提醒的:「她說她喜歡吃蛋撻,不過有點害怕榴蓮。」

  原本不想在開小會的時候提這種無關的事的,林暮冬一直在專心考慮接下來的比賽,沒細聽身邊的聲音,也沒留意兩個人又做了什麼暗中的交流。

  忽然被柴國軒提起來隊醫的事,林教練原本的思路也被打斷得差不多了,索性放下秩序冊,稍稍撐身看向劉嫻:「釜山什麼地方有不帶榴蓮的蛋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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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嫻:…………(個_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28 PM

第三十二章 停電

  ……

  柴國軒瞪圓了眼睛。

  「K——KFC?」

  劉嫻頂著領隊瞪成銅鈴的眼睛,咳嗽一聲,硬著頭皮:「你買的時候小心點,葡式八塊,十三塊五兩個那個是榴蓮的……」

  柴國軒的眼睛瞪得更像銅鈴了。

  領隊年紀大了,這些日子受的刺激已經不少。劉嫻及時打住了有關蛋撻的話題,留下正在查本市KFC具體位置的林教練,送著老人家回了房間。

  接下來幾天,劉教練都沒能把意外錯頻的兩個人再湊到一塊兒。

  世錦賽賽程已經過半,各項賽事輪番到了決賽關頭,柴國軒忙得腳不沾地,教練們從頭到尾監督著隊員調整練習,加上賽前賽後的藥檢覆核,想見個面都不容易。偶爾湊在一塊兒開個會,也不得不靠平時嚴格管控的濃茶咖啡提神,才能勉強打起點精神。

  隊醫場場比賽都得跟著,還要兼顧著做出隊員們賽後調整狀態的安排。小姑娘也累得不輕,好幾次集體開會,都是悄悄蜷在角落的椅子裡睡著的。

  大家都忙得無暇他顧,柴國軒也沒找著機會再提讓林暮冬去看看手的事。

  賽程過半,教練們又熬夜聚在了慣例開會的套間裡。

  「男子飛碟雙多向已經定下來取消了,奧組委確認的消息,我們這邊正在盡力衝混雙的入場券。」

  飛碟隊總教練靠在椅子裡,一下下揉著額頭:「聽說槍也要動,按照觀賞性排,大概率動50米……」

  幾個教練都沒說話,步槍隊的教練張了張嘴,抬頭看了一眼柴國軒。

  奧運會年年改革,早就放出風聲要動射擊項目了,只是怎麼改還一直沒定。飛碟剛被改了一個項目,整個隊都在緊急調整人選,手槍和步槍這邊只知道要撤項目,具體撤什麼、再補上什麼上來,都還沒放出完全確定的消息。

  男子50米手槍慢射,是中國當初第一個奧運會奪冠的項目,也是柴國軒打了二十年的專攻項目。除了因為衝金被柴國軒硬扣在10米氣手槍的林暮冬,剩下打到現在的50米手槍隊員,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手槍隊主攻慢射的隊員大都能兼顧兩個距離,但也有不少人專攻其中一項。這次的改革一旦確定,對一部分人來說,就意味著以後再沒了參加奧運會的機會。

  作為運動員,項目直接被開出奧運會,一輩子的職業生涯幾乎也就跟著結束了。

  「看我幹什麼?」柴國軒揉揉額頭,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比賽比好……手槍這邊50米還沒比?」

  劉嫻翻翻秩序冊:「最後一天。」

  柴國軒點點頭:「奧運會的大趨勢是增加混雙項目。目前看來,增加混合團體對咱們是有利的,剩下的混合團體比賽再升一級別備戰,做好一切準備。」

  他的話音落定,一群教練卻依然都看著他,沒動也沒說話。

  柴國軒正要豎眉毛,一旁的劉嫻猶豫著輕聲開口:「柴隊,要是真撤了50米——」

  「那就撤,換10米混團對咱們有好處。」

  柴國軒打斷她的話,走到窗邊,推開條縫深吸口氣:「50米早就不是咱們的優勢項目了。」

  運動員長期大負荷訓練遲早要對身體造成損害。林暮冬當初在10米和50米上的成績都拔尖,柴國軒為了讓他的運動壽命再長一些,做主給他定了衝擊力負荷都相對較輕的10米氣手槍。

  當初的那批老將退役之後,50米這邊長期都被韓國運動員統治,已經幾年都沒能拿到太好的成績了。

  他的語氣沉穩,似乎沒因為項目改革的消息受到任何影響,搓了把臉起身,轟一圈教練回去休息:「都好好睡覺,濃茶濃咖啡不准連喝三天。以為輪不到你們這些當教練的上場?要真是新增項目沒人了,你們不想回來也得回來……」

  教練們還想再說幾句,還是被他一個個被他趕著出了門。葉枝有點兒猶豫,看著林暮冬站起來,乖乖跟著一塊兒起身,披著林教練的風衣回了房間。

  走廊裡短暫地響起一陣腳步聲,又很快安靜下來。

  林暮冬陪著葉枝往回走,替她刷開門,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小姑娘仰著頭,嘴唇輕輕抿著,有點兒猶豫:「柴隊……」

  「很重要。」

  猜到了她想問什麼,林暮冬點點頭:「對運動員來說,很重要。」

  這些天都太忙,他已經有一陣都只把人送到門口了。現在袖口還在小姑娘手裡軟軟攥著,林暮冬稍頓了一刻,沒有立即出門,放下隊醫帶過去匯報工作的筆記本,輕靠在門廊邊上。

  房間裡縈著咖啡的醇厚香氣,月光被窗欄隔成一塊一塊的,落在捲邊的陳舊地毯邊緣。

  葉枝畢竟還不是運動員,迎著他的視線點了點頭,秀氣的眉梢輕蹙了下。

  「就像——」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窗外,嗓音低低的,給她舉例子。

  「一直在研究的病,忽然告訴你,不用再研究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沒必要費力氣了,以後都不可能治得好了。」

  葉枝的心跳忽然有點兒遲滯。

  「一個道理。對於運動員,項目從奧運會變成非奧,就足夠終止大部分人的一直以來的努力了。」

  林暮冬話鋒轉回,視線落在葉枝抿得泛白的唇瓣上,站了一刻,抬手輕輕揉了下小姑娘的腦袋:「但也還可以換其他的。」

  林暮冬的掌心安慰似的覆著她的額頭,輕輕揉了兩下:「可供選擇的項目很多,不是一定要退役。」

  即使這些天越來越常交流,他也很少會說這麼多的話。低沉磁性的嗓音放得溫和,一點點給葉枝講解,耐心得像是小姑娘那時候給他科普的拉伸要點。

  葉枝怔怔站著,仰起臉望著他,唇角輕抿起來。

  小姑娘這些天都跟著忙碌,要給隊員們做康復計畫,還要參與教練會匯報情況,睏得眸子裡都漾著水汽。

  顯得比平時還要格外蔫一點兒,睫毛都耷拉下來,眼角泛著一點點兒的紅。

  林暮冬看著她眼下的淡淡青色,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眉。

  也不知道有多少天都沒好好睡覺了。

  「回去,好好休息。」

  林暮冬不想在這種時候再打攪她,終止了談話,示意她回去洗漱休息:「明早可以晚一點起,我來叫你。」

  葉枝身上還披著他的風衣,林暮冬沒要回來,轉身輕輕闔上門,準備回套間去找柴國軒。

  才走了幾步,身後的門又被吱呀一聲推開。

  小姑娘急匆匆地,踩著拖鞋啪嗒啪嗒跑出來,攔在他面前,胸口輕輕起伏。

  林暮冬停住腳步。

  「不一樣……」

  葉枝抿了下唇角,仰頭迎上他的視線,清秀的眉毛蹙起來,認真得不容置疑:「沒有永遠治不好的病。」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站了一會兒,眼尾透出無奈的隱約溫和:「有的。」

  葉枝用力搖搖頭,眼圈有點兒紅:「沒有的。」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

  他沒辦法再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想讓一直以來不可控的煩躁傷到小姑娘,轉身朝向窗外,把窗戶推開條縫:「總會有些病是不能痊癒的,你們學醫的,不是最清楚這個嗎?」

  身後的聲音靜了一會兒,輕輕響起來,帶了點兒不易覺察的哽咽:「不一樣的……」

  林暮冬肩背的線條悄然一繃。

  小姑娘在他身後,沒去牽他的衣服或是袖口,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嗓音輕輕的:「醫學角度上,能完全治癒的病只有大葉性肺炎一種。剩下所有的病,都是想辦法讓它好,讓它比原來好,減輕疼痛,減少後遺症,不影響正常必要的工作生活……」

  她有點兒急的時候,就又不太會把醫用語言轉成通俗的說法,林暮冬卻依然聽懂了。

  這一年裡,對於這些醫學業內的專業措辭,林暮冬並不比她陌生多少。

  沒有辦法,不能治癒,減輕後遺症,保證必要的生活和工作,建議退役並避免從事相關運動。

  冷風灌進來,讓他幾乎無法自控的煩躁慢慢褪下去,垂在身側的右手控制住了輕顫,稍稍一動,拄在窗檯上。

  「沒有什麼後遺症了。」

  林暮冬聲音也像是跟夜風一起淡下來,落在冷冰冰的月光裡:「我的生活就是射擊隊,現在的工作是教練,它對我沒有影響。」

  被這個無數次困住他的話題激起的煩躁重新在冷風裡按下去,林暮冬轉回身,迎上葉枝怔怔的注視。

  窗戶的縫隙開得不大,冷風被他擋得結結實實。小姑娘披著他的風衣站在走廊裡,衣服還有點兒單薄,臉上的血色也淡,有必要立刻回去好好休息。

  而不是因為他的什麼事,再去做無望也無謂的徒勞努力。

  林暮冬俯身,迎上葉枝的眸子,單手攏住她的腦袋揉了揉,聲音輕緩低沉:「不再管它了,好嗎?」

  葉枝眼眶一紅,低著頭不吭聲了。

  當她是聽進去點了頭,林暮冬送她回了房間。認真要求了小姑娘必須上床好好休息,不准再出來亂跑,替她留了盞門廊的燈,輕輕合上門。

  暖黃色的光芒從門縫裡漏出來,和窗外的冷淡月光交疊著,在地毯上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

  林暮冬站了一陣,關嚴走廊的窗戶,回了充作辦公室的套間。

  教練員們已經走乾淨了,只剩下劉嫻跟柴國軒還留著,依然靠在椅子裡沒動彈,沉默著相對無言。

  門被他一推開,劉嫻先回過神,倏地撐起身:「回來了?怎麼去了這麼半天?這回你又跟葉隊醫說什麼了——」

  已經和柴國軒商量好了循序漸進,劉嫻特意在百忙間抽時間替他做了份甜點攻略,隨時準備為林教練提供愛心支援,深吸口氣振作精神坐直。

  林暮冬俯身,拿起紙杯倒茶:「手腕。」

  劉嫻話音驟然一停,和柴國軒對了下視線,忍不住皺緊了眉。

  林教練的心情顯然不像之前幾天那麼好,劉嫻和他搭檔的時間長,不大敢在這時候跟他說話,反覆給柴國軒打著眼色。

  柴國軒:「……」

  柴國軒撐著胳膊起身,走到他身邊:「怎麼說的——葉隊醫也沒辦法?別著急,咱們再找找,說不定還有別的地方能治呢,上面已經幫忙打報告了……」

  林暮冬搖搖頭:「沒讓她看。」

  柴國軒一怔。

  他有些錯愕,費解地看著林暮冬:「為什麼?她的專業水平你信不過?我看了,她不比咱們找的那些專家差,而且她身後還有個實驗室,她們導師也是有名的運動康復學專家——」

  林暮冬抬起視線,瞳色平靜:「柴隊,我為什麼拿不了槍,您是知道的。」

  柴國軒的聲音忽然哽在喉間。

  林暮冬沒再多說話,拿起放在邊上的秩序冊重新翻閱,像是已經準備結束了這個話題。

  「可是——」

  柴國軒看著他不為所動的冷硬身形,咬咬牙根:「一樣一樣治……你現在不光是拿不了槍,右手負重極限才多少?,用的時間長一點兒就發抖,你將來怎麼辦?這隻手就不要了?他們說治不好就治不好了,他們就是最厲害的了嗎?現代醫學到他們那兒就到頭了嗎?!」

  劉嫻還是頭一次聽到林暮冬手腕的真實傷勢,臉色不自覺白了白,來回看了兩眼。

  林暮冬垂著視線,靜靜坐在沙發裡。

  柴國軒胸口激烈起伏了幾次,霍然轉身推開了窗子。

  「別吵架……」劉嫻喉間動了動,嚥了嚥唾沫,「怎麼會——沒治嗎?那時候不是在里約熱內盧治了嗎?」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呼出來,硬邦邦道:「不及時……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劉嫻有點兒著急:「那就來不及了?沒找專家嗎?國內國外的咱們也認識不少——」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劉嫻慢慢坐回去,視線在兩個人中間無力地轉回,屋子裡徹底靜下來。

  林暮冬是射擊隊沖金的保險,是上屆的首金。

  無論是他對於射訓中心的重要程度,還是柴國軒對他的器重關心,能找的專家和能做的治療,無疑都早已經試過了。

  在他們被柴隊嚴令封口,私下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甚至還因為林暮冬不能參賽著急惋惜的那大半年裡,林暮冬一直都在一個人去治傷,在國家隊和個人聯繫的所有專家間輾轉。

  最後也不過是得到了個治不好的結論。

  劉嫻眼眶紅了紅,低頭深深吸了口氣。

  「沒必要。」

  林暮冬坐直,聲音平淡:「即使治好了,我也拿不了槍,和不治沒什麼區別。」

  柴國軒臉色愈沉,卻沒再發作。

  劉嫻知道了始末,看著他心裡就更難受,幫著柴國軒低聲勸他:「哪怕找葉隊醫看看呢?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可能……」

  林暮冬抬起視線。

  他剛剛險些和柴國軒吵起來,這一會兒卻已經恢復了平靜,眼底的鋒銳寒芒一寸寸斂下來,眉峰甚至隱約顯出些罕有的溫和。

  林暮冬輕輕搖了下頭:「沒有必要。」

  小姑娘才剛學成回來,剛把學到的東西用到實際的地方。他看得到那雙眸子裡亮晶晶的光芒,那些光芒太過熟悉,就像他第一次摸到槍,第一次擊中靶心,第一次在比賽裡奪下金牌的時候——

  純粹到極致的開心,因為自己的努力獲得了成效,所以比誰都自信,比任何時候都相信,只要努力就沒有什麼做不成的。

  在他熟悉的賽場上,這一條幾乎是被嚴格履行的。

  只要足夠努力,只要足夠有天賦,技術就會不斷提高,然後通過環數的增加鮮明地折射出來。

  可生活不是。

  這樣已經很好,能觸及到已經很好。他已經被困在原地太久了,久到他一點都不想讓他的小姑娘和他一起,被困在這種地方。

  「柴隊,到此為止。」

  林暮冬看向柴國軒,身上的冷意幾乎淡的無從察覺,語氣平和:「我這裡黑著,她那兒還是亮的。沒必要讓她也因為我暗下來——」

  他的話音還沒落,屋子裡的燈忽然「啪」地一聲熄滅,其他嗡嗡運轉的電器跟著瞬間安靜下來。

  走廊裡黑成一片,窗外的燈光也一排一排迅速消融進沉寂的夜幕。

  「都停電……了?」

  一片安靜裡,劉嫻輕咳一聲,乾巴巴開口:「真嚇人。林教練,你能去安慰一下因為你也暗下來的葉隊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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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暗下來,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34 PM

第三十三章 認錯

  整個酒店好像都因為突如其來的斷電靜了一瞬。

  林暮冬蹙了下眉,在一片黑暗裡撐身坐直。

  走的時候小姑娘已經睏得搖搖晃晃,說不定現在已經睡下了,因為這種事再把人硬敲起來,反而可能再被嚇到一次。

  他們最後交談的內容,也並不算多令人愉快。

  小姑娘的夢至少應當是好的,有可樂,有青團,有棉花糖,溫暖沁甜的。

  不該被打擾。

  清冷月色被風裹著,沿著沒關上的窗戶灌進來。林暮冬沉默著的身形逐漸繃緊鋒銳,右手隱進袖口,重新慢慢坐回去。

  劉嫻盯著門縫,幽幽嘆了口氣:「真瘆人,緊急通道的燈居然還是綠的。」

  林暮冬:「……」

  他的神色依然冷淡,不為所動地側過頭,闔眼迎上深夜的徹骨涼意。

  劉嫻很堅持,舉著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翻東西,在他耳邊唸唸叨叨:「要是正好在洗漱,就更慘了。打手電不打手電呢?不打實在看不清楚,打了效果就要命了,鏡子裡一圈光,光裡一個你……」

  林暮冬肩背輕輕繃了下。

  劉嫻好不容易找到兩個小檯燈,插上充電寶按亮,在臉下晃了晃:「小姑娘最容易自己嚇自己了。我家閨女平時別說停電,把燈都給她關了,一個人在床上都能嚇哭——」

  她的話音還沒落,林暮冬已經霍然起身。

  有些年頭的酒店防盜門晃了兩晃。

  劉嫻挑了下眉毛,看著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林教練的背影,放心地拍亮了最後一盞充電檯燈。

  酒店的基礎設施條件有限,停電檢修的通知很快被發到各個領隊的手機上,走廊裡短暫響過一陣喧嘩,就又歸於安靜。

  林暮冬站在葉枝房間門口,想敲門,手抬起來又停下。

  第一回就是這麼把人嚇哭的。

  不想再嚇到葉枝,林暮冬閉了下眼睛,靠在門邊,盡力把聲音放得溫和:「是我。停電了——」

  才出聲,屋裡忽然傳來異常清晰的「咣當」一聲。

  林暮冬心頭倏地一懸。

  屋子裡看不見東西,說不定就會磕著碰著。林暮冬擔心小姑娘不小心受傷,語氣輕緩,給她一點點指揮:「穩一點,先開窗簾,看得見東西再動……」

  ……

  這裡的隔音實在不好,林暮冬隔著道門,聽著裡面傳出來的動靜,幾乎也能差不多腦補出小姑娘的行動路線。

  拉窗簾,挪椅子,確認能出來的路線,繞到門廊開門——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一門之隔停住,門被拉開條小縫,冒出來了個小腦袋。

  葉枝的眼睛慢慢睜大,望著林暮冬身後的背景色。

  四處的照明燈都熄了,走廊裡也黑漆漆的一片,窗戶外面透進來嶙峋的枝杈倒影,風颳得刺耳,呼嘯著把枯枝晃得搖搖欲墜。

  漆黑一片,亮著的就只有紅色出口和綠色的緊急通道提示,兩種刺眼光芒交相呼應,怎麼看都讓人忍不住瘆的慌。

  小姑娘才反應過來害怕,輕輕打了個哆嗦,嚥了嚥唾沫。

  林暮冬低頭,看著開了門反而被嚇著的小姑娘,無聲蹙了下眉。

  還是不該來的。

  葉枝大概是已經準備休息了,身上換了淺杏色的小鹿睡衣,領口的扣子沒繫上,臉頰透著熱乎乎的淡粉,平時順服的短髮稍有點兒亂,在影影綽綽的月色下顯得毛絨絨的。

  套間窗戶始終開著,林暮冬身上太涼,不想凍著葉枝,向後退了半步,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小姑娘的手纖白柔軟,牽著他的衣服。像隻警醒的小倉鼠,探出半個肩膀警惕地往兩邊看了看,把半夜來敲門的林教練飛快叼回屋子,反鎖了門。

  和當初一塊兒在休息室用微波爐的動作如出一轍。

  甚至比那個時候還更熟練了。

  林暮冬還沒來得及回神,已經被她拉著在溫暖的門廊裡站定。

  屋子裡的暖意裹著他,淡淡的醇苦香氣跟著縈在鼻間。

  葉枝趴在門邊,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從貓眼裡往外瞄著外頭的動靜。

  「外面好嚇人……」

  把林教練從那種詭異的氣氛裡救出來當然是隊醫義不容辭的責任,葉枝自己也有點兒害怕,卻還是努力把林暮冬往屋裡攔了攔,攥著袖口小心往外看:「是——停電了嗎?」

  林暮冬落下視線。

  小姑娘的睡衣有點兒大,寬鬆的袖口一直掩到指尖。大概是因為緊張,纖細的指尖用力攥著袖子,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白。

  但還是顫巍巍勇敢地攔在他面前。

  林暮冬點了下頭,單手合上貓眼的蓋孔:「停電檢修,剛通知的。」

  葉枝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不是世界毀滅喪屍圍城就好。

  葉枝放心了,拍拍胸口,反過來勇敢地安慰林暮冬:「那一會兒一定就亮了。」

  外面這麼嚇人,林教練大概也是不敢走了才敲門的,等一會兒來電了,就能放心地出去了。

  腦海裡手拉手轉圈的恐怖電影總算一部部重新老實下來,葉枝給自己鼓了鼓勁,拉住了林暮冬的手,一塊兒往屋子裡躲進去。

  林暮冬被她拉著,微微低頭。

  小姑娘自己還嚇得臉色發白,手也轉眼就又冰涼。偏偏嗓音還是溫柔軟糯的,在只剩下月光的屋子裡,像是悄悄沾上了一層薄薄的冰糖。

  明澈澄透,清脆有聲。

  那隻手依然握著他的掌側,小姑娘的手軟綿綿的,拉了他摸索著往桌邊走,沒因為之前的談話生出半點兒的芥蒂。

  屋子裡很暖和,一點點驅離了他身上的寒意。

  林暮冬的視線攏著她。

  他沒違抗她的力道,被領到能見度稍高些的窗戶邊上,靠在窗沿,看著又忙忙碌碌跑去搬椅子的小姑娘。

  昏暗的屋子裡能見度實在有限,葉枝走得小心,腳下還是沒留神絆了一絆。

  一隻手及時扶住了她。

  葉枝眨眨眼睛,抱著椅子仰頭。

  林暮冬微垂著眼睫,瞳光安靜凝落在她身上,單手扶著她的胳膊,眼底深邃得像是映落著窗外的月色。

  那把椅子份量有點沉,被他隨手接過來放下了,卻沒坐,只是依然倚在窗沿上。

  他的身形其實已經有些偏瘦,只是依然有著流暢勁韌的肌肉,並不顯得有多瘦削單薄。但肩背骨質仍然鋒銳,哪怕這樣放鬆下來靠在窗邊,也依然清晰地投落下沉靜軒峻的影子。

  葉枝心跳又莫名有點兒快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今天……」

  林暮冬緩聲開口,嗓音微沙,抬手摸了下小姑娘的頭髮:「對不起。」

  葉枝仰著臉,澄亮的眸子疑惑地微微睜大。

  林暮冬打量她一會兒,自己先啞然地彎了下嘴角,搖搖頭:「以後不會了。」

  走廊裡的不歡而散,兩個人都散完了,小姑娘好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半截的不歡。

  也不知道以後萬一真和人吵架了要怎麼辦。

  大概是在這裡實在太過放鬆,莫名就操心起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林暮冬沒再多解釋,只是重新低下頭,攏著小姑娘的手稍稍使力。

  葉枝有點兒沒反應過來,順著他的力道往前挪了挪,仰起臉。

  「都過去了,以後不會了。」

  林暮冬微微低頭,跟她保證,聲音輕的幾乎帶出些柔和微沙的氣音:「我歇一會兒。」

  兩個人原本的身高差出不少,現在林暮冬半坐在窗沿上,那一大段身高就被放鬆的肩背模糊下來。

  房間裡昏暗安靜,他整個人的鋒芒都被柔和淡化了,始終筆挺寬闊的脊背幾乎隱約透出些讓人難過的疲憊,稍稍俯身靠在小姑娘的肩上。

  葉枝眨了眨眼睛,主動張開手臂環住他。

  像是能體察到他現在的狀況,小姑娘沒像任何一個給他治療的人那樣不斷地追問他問題、要他回答思考,就只是安安靜靜讓他靠著,手臂環過他的肩背,努力踮了踮腳讓他靠的更輕鬆一點兒,輕輕勾著他的脖子。

  暖乎乎的溫度落在頸間,留下一點兒溫暖的份量。

  林暮冬闔上眼,手臂一瞬繃了繃,又慢慢放鬆下來,依然維持著眼下的距離和力道。

  心底的情緒逐漸被徹底安置妥當,林暮冬深吸口氣,重新直起身,就勢把還踮著腳的小姑娘圈進懷裡輕抱了下。

  正要放開手臂,葉枝忽然在他臂間動了動。

  柔軟的力道輕輕拱著胸口,鑽出來顆小腦袋,鍥而不捨:「所以……到底對不起什麼呀?」

  林暮冬不自覺屏息,緩緩呼出口氣,唇角不著痕跡地揚了下,最後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腦袋,放開手臂。

  林暮冬在口袋裡摸了摸,把一塊奶糖放在葉枝的枕頭邊上,嗓音溫和低醇:「沒什麼,快睡。」

  他是擔心葉隊醫怕黑,才趕過來看看,現在葉枝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害怕,他也沒什麼再留下的理由了。

  林暮冬放下糖,替她把椅子挪到床頭,起身準備離開。

  葉枝嚇了一跳:「等一下——」

  林暮冬邁出的腳步稍一遲疑,藉著窗外雲霧散開的月色,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了地上鋪得到處都是的論文。

  有高有低錯落有致,鋪得九曲迴廊,中間就只留了一條窄窄的通路。

  床邊還倒扣著一本大概是掉下去了的英文專著,鑲金銅版紙,看著就份量不輕。

  總算明白了小姑娘為什麼一定要拉著自己的手進屋,也大致弄清楚了第一聲悶響是怎麼來的。林暮冬及時收回步子,單手在床沿一撐,正要站直,眉峰卻忽然微微蹙起。

  被子下面也有個硬邦邦的東西,不輕不重地硌了他一下。

  因為他剛剛無意的動作,那個東西也跟著滾落出來,恰好碰到開關,一道光束就忽然照亮了床上的一小片區域。

  是個筆形手電,邊上還散放著幾張紙質的論文,貼了不少便利貼,有幾頁做了折角,都密密麻麻做了筆記。

  光線太暗,看不清究竟寫的什麼內容。

  被子的形狀幾乎還保持著原本的樣子,一看就是小姑娘整個人蒙在被子裡面,偷偷打著手電翻論文做筆記,床邊的小方桌上還放了杯特濃的咖啡。

  看著特別像是宿舍裡深陷考期漩渦的醫學生。

  怪不得甚至沒發現停電。

  想起了這幾天葉枝身上淡淡的咖啡香氣,林暮冬接住那個差點滾到地上的小手電,放回床上,視線轉向葉枝。

  被抓包的小姑娘也正悄悄瞄著他。

  葉枝顯然已經一點兒都不怕他了,老老實實站在邊上,白皙修長的脖頸微縮起來,眉梢眼尾都乖乖地耷拉著,一副虛心認錯的架勢。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當著他的面一點點挪到床邊,仔細地輕輕扒拉著東西,慢吞吞一樣一樣往身後藏。

  林暮冬:「……」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時年二十五歲的林教練,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領隊柴老父親的真實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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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枝:藏起來藏起來……(つ▽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41 PM

第三十四章 不行

  小姑娘的手指已經勾上了最後一頁論文。

  被柴國軒強調了不知多少次好好休息充足睡眠的重要性,林暮冬早耳熟能詳,看著剛蒙了被子悄悄熬夜的隊醫本人,用力按了按額頭。

  熬夜顯然對身體不好。

  更不要說天天熬夜。

  隊醫白天要隨隊應對意外情況,一整天都要在比賽場,能自主支配的時間剩得並不多。小姑娘最近幾天都沒什麼精神,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在被窩裡偷偷看論文的。

  林暮冬看著她,抬手輕按上那頁論文:「葉隊醫——」

  話才開了個頭,他們頭頂的白熾燈管忽然閃了兩下,「啪」地一聲亮起來。

  燈光突然鋪灑下來的,晃得人眼前白芒一瞬。

  因為停電而待機的電器嗡地一聲啟動,有些年頭的空調響起提示音,出風口嘎吱嘎吱慢騰騰挪到了停電前的位置。

  原本的安靜暗淡潮水似的褪去,眼前的一切都重新歸於真實清晰。

  林暮冬垂了下視線。

  明晃晃的燈光下,那頁論文上的字跡也清楚地一覽無餘。

  腕背側韌帶與腕伸肌腱損傷,腕部屈肌腱損傷,筋膜損傷,各區肌腱修復,滑車重建術,運動型腕部勞損……

  都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專業術語名詞,卻不難猜得到是和什麼相關的內容。

  這麼多的論文,顯然不可能是一天收集下來的。

  韌帶,肌腱,筋膜,腱鞘,所有的可能性,凡是會導致手腕受傷經久不癒的,幾乎都出現在了那些細密清秀的筆記索引裡。

  大海撈針。

  林暮冬按著那頁紙的手悄然一繃。

  小姑娘還被燈晃得眼睛疼,還沒發現他看見了什麼,微低了頭,抬起一隻手輕輕揉著眼睛。

  大概是實在太睏了,她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睫尖隨著動作微微顫動,眸子裡也蒙上了點朦朧的水汽。

  乖得有點兒打蔫。

  林暮冬上前一步,替她遮住光,俯身把那頁論文抽出來,一起放在小姑娘身後的一小堆上。

  刺眼的光芒忽然就溫柔地重新暗淡下來。

  葉枝眨了眨眼睛,抬頭迎上林暮冬的臉。

  林暮冬錯開她的目光,垂下視線,看著地上錯落擺放的論文。

  上次幫忙搬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注意,這次上面被拿不同顏色的螢光筆反覆做了記號,他終於注意到了被圈起來最多的單詞。

  wrist,wrist,wrist……

  腕,手腕,腕關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單詞是什麼意思。

  小姑娘的眸子依然乾乾淨淨,瞄了瞄他的神色,又回了下頭,努力地扒著身後的東西,在身後藏成不起眼的一小堆。

  林暮冬闔了下眼,輕按住了她還沒來得及收回那隻手。

  葉枝抬頭,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點兒緊張。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換了隻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三顆薄荷糖,遞過去。

  小姑娘的掌心白皙,虎口那一塊兒的淡青色還沒褪乾淨,托著三顆透明包裝紙裹著的藍色薄荷糖,送到他面前。

  ……

  林暮冬忍不住吸了口氣。

  眼看著上供零食的小姑娘以為零食不夠,又費力地擰身去翻抽屜。林暮冬及時把差點兒摔倒的人撈回來,聲音輕緩:「別再熬夜了。」

  葉枝被他輕輕放在地上,有點兒猶豫地抿著嘴角。

  熬夜影響狀態,她當然是知道的。

  但時間也太不夠用了。

  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做就睡不著的事也很多。當初的同學們也大都是要熬夜值班工作的,實驗室的時差也只有晚上才能方便交流探討。

  小姑娘不會說謊,顏色發淡的嘴唇輕動兩下,還是沒能憋出答應來。

  林暮冬低著頭,垂落的視線無聲攏著她,漆黑的眼瞳依然深不見底,裡面的光芒也很安靜,靜得她心口有點兒發疼。

  葉枝的眉梢輕輕皺起,忍不住抬起手,輕碰上林暮冬的眉骨。

  空調因為停電罷工了好一陣,現在來了電,也沒人想起要把它重新打開,正寂寞地張著送風口待機。

  屋子裡的氣溫不知不覺降下來,小姑娘的手也比剛才更涼了一點。

  葉枝的指尖停了一會兒,放回嘴邊輕輕呵了幾口氣,又揣進口袋裡焐了焐,折騰得重新暖和起來,才又執著地落回他的眉心。

  一點的一點的,把那些紋路都輕輕釋開了。

  小姑娘仰起臉看著他,聲音輕輕的:「我有事一定要做……」

  林暮冬無聲地垂下眼睛。

  垂在身側的右手不知不覺緊攥成拳,尖銳的疼痛從護腕下爆發,難以自控的輕悸被衣物徹底遮掩下來。

  有某些從來不受控的情緒,終於在覆落在眉心的溫柔觸碰下衝破禁錮,近於衝動的念頭危險地冒出來,甚囂塵上,一瞬壓下了他的所有理智。

  林暮冬看著她,嗓音低下來,壓得幾乎微啞:「我不能再用槍了。」

  葉枝一怔。

  「所以別再熬了。」

  林暮冬拿過她身後藏著的那一摞論文,嗓音沉緩清晰:「肌腱斷裂,縫合的時候出了錯,回國已經長合了。治不好——」

  他的話被忽然撲上來的溫軟懷抱徑直截斷。

  ……還有下頜猝不及防的疼。

  小姑娘大概是想拿回論文,撲得太急了,腦袋結結實實撞上了他的下巴,在他胸口悶悶地嗚了一聲,肩膀輕縮起來,眼淚汪汪抬頭。

  林暮冬把人輕輕放在地上。

  才組織起的語言徹底被打斷,這會兒已經不是再說下去的時機了。

  林暮冬輕嘆口氣,剛剛繃得骨質如刀的肩背無奈又溫和地放鬆下來,垂下眼睛看著她。

  他的手裡還攥著剛沒收的論文,攬著人靜靜站了一陣,重新抬手還了回去:「對不起。」

  葉枝沒接論文,眼圈有點兒紅,睫毛無措地撲閃兩下:「我想抱抱你……」

  林暮冬:「……」

  林暮冬攬著幾乎是直接跳起來砸到懷裡的小姑娘,雙臂稍彎,把人圈回胸口,輕輕一擁:「好了。」

  他不是第一次和人說這些話了,每次不得不如實匯報自己的狀況的時候,他都沒辦法完全徹底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擔心會傷到葉枝,林暮冬手上稍微用力,想把人送回去,袖口卻被緊緊牽住。

  伏在他胸口的小姑娘攥著他的衣袖不放,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右手拽到面前。

  已經把傷口亮出來了,也無所謂再有多疼。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右手第一次沒再躲葉枝的視線,單手拆掉護腕,露出了幾道疤痕。

  還是暗紅色的,微微凸起,蜈蚣似的盤踞在腕間。

  葉枝呼吸稍滯了滯。

  「意外,彈片打到受的傷。」

  林暮冬聲音平淡:「哪怕有辦法治好也是一樣的,我自己的問題,我沒辦法再扣扳機,不能扣扳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的膚色冷白,那幾道傷痕落在腕間,被襯得尤其明顯,幾乎有些猙獰。

  看著小姑娘泛白的臉色,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沒再叫她繼續看下去,想要把右手挪開。

  才動了動,另一隻手已經輕輕攥上來。

  軟綿綿的,冰涼,比他的要小一圈,努力包住了他的手掌。

  「不是沒意義呀。」

  葉枝拉著他的右手,輕輕晃了下,抬頭,聲音細細地從嗓子眼裡憋出來,低聲重複:「不是沒意義呀……」

  停電都勇敢地沒害怕的小姑娘,這時候水汽反倒漾上來,眼眶無聲無息紅了一圈。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沒立刻抽出被握著的右手,在葉枝的頭髮上輕輕揉了下:「別哭。」

  他的語氣不自覺地緩下來,反過來安慰她:「只是不能承重,剩下的事,一隻手沒什麼區別。」

  一年的時間裡,他不是沒想過辦法去找醫生,柴國軒更是操心得早晚奔波求人,可答覆永遠都是已經錯誤長合的肌腱不能被重新徹底治癒,想要恢復到以前的程度,更已經是天方夜譚。

  他不是沒試過換左手拿槍,槍械的不適應還在其次,更核心的問題,是除了他就只有柴國軒清楚的。

  他已經沒辦法再扣下扳機了。

  能舉槍,能瞄準,能找到全部熟悉到瞭如指掌的感覺,偏偏到扣下扳機那一刻,所有已經刻在記憶裡的情境就會瞬間閃回,把他牢牢禁錮回那一次的意外裡。

  突如其來的槍擊,混亂的人群,真正的槍,窮凶極惡的歹徒,閃爍刺眼的警燈。

  還在發燙的手槍,子彈射出帶出的一蓬鮮紅,近在咫尺爆開的榴彈。

  ……

  林暮冬無聲地闔上眼睛。

  沒有任何一個運動員會期望著這種事的發生。

  他甚至不知道,當時的那顆子彈究竟有沒有救下那個遠得連面目都看不清的人質。

  射擊首在練心,心一亂,其餘的自然也什麼都不剩了。

  柴國軒已經接受了他不能再用槍的事實,只是想找到辦法治好他的手。可對他來說,既然不能比賽,手治好治不好其實都已經沒有多大的不同。

  已經太久沒有提過當初受的傷了,總有要直面它的一天。林暮冬微微低頭,鬆開手,替懷裡的小姑娘拭淨了滾落的眼淚:「別哭了,好好睡覺。」

  他把葉枝輕輕放在床上,俯身去撿地上的論文。

  論文都這樣堆在地上,早上睡迷糊了,一走就說不定要摔跤。要是不小心睡過了頭,跑出去都有點兒難度。

  林暮冬彎下腰,想要把論文撿起來整理好,被手上的力道一牽,才發覺葉枝一直都沒鬆開握著他的手。

  迎上他的視線,小姑娘給自己鼓了鼓勁,起身跟上了他的步子。

  林暮冬輕蹙了下眉。

  葉枝仰起臉:「還是……不一樣的。」

  早就知道了林教練對治療的牴觸,葉枝翻遍了一整本醫患溝通學,又特意找當初的同學們取了一圈的經,才結合著林教練的性別年齡基礎資料,在唐玥的煽風點火下確定了最可能成功的辦法。

  「就比如——」葉枝胡亂揉了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你有個女朋友。」

  林教練的眉峰擰得更緊了。

  葉枝上學太早,一直規規矩矩地好好學習專心長大,大學畢業了都沒談過戀愛,從沒說過這麼刺激的話,細軟嗓音帶著點兒猶豫的溫糯:「你總要……」

  葉枝心跳得飛快,主動給他示範,臉上不自覺地淡淡紅了一層:「你總要……牽她的手呀。」

  她的手挪了挪,學著電影上看到的姿勢,牽著林暮冬的手,十指相扣。

  右手還被小姑娘當成示範牽著,林暮冬腦海驀地空了一瞬,從沒接觸過的陌生情緒忽然紛亂湧上來,猝不及防地佔滿胸口。

  閃回帶來的不適都被這一刻的無所適從沖淡了,林暮冬依然站在原地,看著身邊的小姑娘認認真真地跟他手拉著手,右手輕放在他腕間的傷疤上。

  「握我的手。」

  葉枝已經順利進了專業狀態,溫聲鼓勵他:「試一試,用一點力氣。」

  林暮冬的指尖輕動了下。

  他的喉間莫名有些澀,幾乎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右手確實使不上力,還是心跳得太快、四周的一切都太過反常,讓他很難順利控制自己的動作。

  這樣古怪的狀態讓他本能生出些緊張。

  林暮冬唇角繃了繃,喉結輕動,有些焦灼地蹙了下眉峰,想要抽出右手,小姑娘的力道卻已經柔軟地加上來。

  細白的手指搭過指縫,指尖落在手背上,掌心不差分毫地牢牢貼合。

  林暮冬用力閉了下眼睛,嗓音低沉,幾乎壓得微沙:「葉枝,不行……」

  葉枝肯定地點點頭:「不行的話,就是屈肌腱的功能損傷了。」

  林暮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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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枝:超專業!☆彡▽`)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51 PM

第三十五章 萬一

  回過神的時候,林暮冬已經在隊醫的引導下,對右腕進行了全套詳盡而細緻的檢查。

  葉隊醫專業得毫不含糊,一隻手貼在他的腕間,引導他的動作,始終專注地探查著指下肌肉沿力道的走向變化。

  中間還體貼地拉著心跳過快的林教練坐下,把著脈讓他深呼吸休息了一會兒。

  全套檢查做完,林暮冬的右手已經麻得徹底沒了任何感覺。

  「回去可能會疼一點兒,要用熱毛巾敷敷,不要一直勞損了。」

  葉枝擰了熱毛巾替他敷上,打圈輕輕揉著:「按摩熱敷配合針灸,每週三到四次,至少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有效果,要堅持……」

  林暮冬右手平放在桌上,垂下視線,看著埋頭用功的小姑娘。

  已經過了半夜,連劉嫻和柴國軒都熬不住,當他是又去了什麼地方散心,試探著發了消息提醒他已經散會,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葉枝卻好像已經一點兒都不睏了一樣。

  不光不睏,還在全神貫注地做著筆記,握著他的手仔細檢查一會兒,就又往紙上添幾行。

  她寫字也不算快,纖細手指扣著藍黑色的按動水筆。一筆一劃的,寫出來的字工工整整橫平豎直,放下筆的時候,白嫩的指腹就被壓出了一點微微的紅。

  林暮冬低頭,看著旁邊幾張紙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到現在也依然不清楚,小姑娘究竟哪兒來的這麼好的耐性。

  不知道病因就廣撒網,沒時間就偷偷熬夜,到現在了還用筆做筆記,手繪解剖插圖,字跡清晰條目分明。

  還帶索引的。

  射擊運動員當然是需要耐性的,但這份耐性也是以成績和勝利作為最終的目標,每付出一點努力就能看到真實的進步。

  可葉枝現在做的,卻是一件幾乎已經注定了不可能有結果的事——

  「不會沒有結果呀。」

  溫糯的嗓音響起來,慢吞吞的,清晰落在耳邊。

  林暮冬霍然回神,眉峰無聲蹙了下。

  葉枝彎了下眼睛,又低下頭,指腹在他的疤上小心撫過:「找辦法……一直都是要找辦法的。」

  「我們現在就先讓它不疼。」她的聲音輕輕的,「只要不疼,就是好一點兒了。」

  葉枝抬起頭,眸子裡帶著柔軟乾淨的光亮:「等不疼了,再復健,說不定還能多做點事呢?」

  她的語氣認認真真,像是再說一件很可能的、一點都不難的事:「說不定我就找到了能做手術修復的團隊,做了手術,慢慢復健,最後能治好呢?」

  林暮冬錯開視線,想要開口,一顆剝開的薄荷糖已經遞到了他唇邊。

  小姑娘拄著桌面,探了腦袋打量他的神色,白皙指尖捏著糖,眉眼彎彎地等著他張嘴。

  林暮冬的眼底沉了沉。

  葉枝的專業技能是實打實的,不可能錯估他的傷勢,也不可能不明白這種傷治癒的幾率有多渺茫。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該被這樣無望的努力徒勞佔據精力。

  林暮冬深吸口氣,側了下頭,嗓音微低:「葉隊醫——」

  不知道是不是當醫生的都練就了見縫插針的本事,他一開口,糖塊已經被又穩又準地塞進了嘴裡。

  葉枝自己也含了一顆,腮幫微微鼓起來,小倉鼠似的蹲下去收拾論文,慢半拍地含含糊糊抬頭:「嗯?」

  林暮冬:「……」

  冷風毫不客氣地往嘴裡灌,清涼氣息瞬間沖淡了深夜的絲縷倦意。

  第一次吃薄荷糖的林教練被迫嚥下了所有要說的話,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咬緊牙關吸了滿嘴的涼風。

  葉枝蹲在地上,看上去依然乖乖的,眨著眼睛仰起臉望著他。

  林暮冬靜坐半晌,終於輕嘆了口氣。

  他無奈地提了下唇角,眼尾一點點溫和下來。起身揉了一把葉枝的腦袋,把那顆嘶嘶冒涼風的薄荷糖嘎嘣嘎嘣咬成碎末嚥下去,陪著她一塊兒蹲在地上,收拾起了滿地的論文。

  第二天,葉隊醫毫無懸念地在賽場邊上睡著了。

  飛碟隊的比賽,沒出現什麼需要隊醫處理的意外。柴國軒正和劉嫻都知道她最近辛苦,正商量要不要給小姑娘調半天假,邊上的林教練已經不聲不響地脫了難得一穿的羽絨服,把人嚴嚴實實圍了一圈。

  羽絨服是射擊隊上次去俄羅斯集訓,統一發放的。

  當地的牌子,戰鬥民族出品,絨厚扛風質量結實。就是環境所限,造型實在有些笨重,拿來穿嚴重影響氣質,大部分人從冰天雪地裡回來就都沒再碰過。

  劉嫻正跟柴國軒商量能從哪兒暫借來個隊醫代班,眼睜睜看著一道身影擦肩過去,話音一頓,錯愕抬頭:「林教練——」

  林教練沒聽見,走到葉隊醫的座位邊上,半蹲下來,低聲跟她說了幾句話。

  葉隊醫揉著眼睛抬頭,撐著胳膊想要坐直。

  又被林教練按著肩膀,耐心地一點點哄了回去。

  林教練脫了身上的羽絨服,聲音低得聽不清,跟小姑娘有商有量地,把人裹了個結實。

  ……

  劉嫻慢慢收回視線,用力揉了兩下眼睛。

  林暮冬應該不能知道今天葉枝會犯睏。

  哪怕知道,也不像是特意穿羽絨服過來,就為了替小姑娘裹個衣服的人。

  大概是恰好今天就想穿了。

  看著那件把小姑娘裹得暖暖和和的笨重羽絨服,劉嫻謹慎地吸了口氣,朝柴國軒打了個手勢,按下還在傷心難過的飛碟隊領隊,示意幾個人都把聲音壓得低了低。

  ……

  今天恰好想穿羽絨服的林教練還在和葉隊醫低聲說話。

  「不冷……」

  被裹得暖暖和和的,連冷風都好像沒了蹤影。葉枝輕輕打了個哈欠,在羽絨服裡動了動,撐開眼睛看著衣著單薄的林暮冬:「林教練——」

  「我不冷。」林暮冬從隨身的行李袋裡拎出個熱水袋,放進她懷裡抱著,「聽話。」

  他的嗓音壓得低低的,語氣又柔和,正好落在了最催眠的頻段。

  葉枝努力眨了眨眼睛,眼睫卻好像更沉了。

  林暮冬把羽絨服的拉鏈一絲不苟拉到頭,伸手理了下帽子,讓她枕得更舒服一點兒:「睡。」

  小姑娘睏得軟綿綿的,讓抬手就抬手,讓動腦袋就動腦袋,聽話得不行。

  林暮冬一手半托在她頸後,探身下來,抬手碰上羽絨服的領口。

  葉枝忽然偏了下頭。

  兩個人離得太近了,她這樣一動,腦袋就不自覺地輕蹭上他的肩膀:「林教練,今天還能治手嗎?」

  臂上盛了點力道,軟軟的溫度透過衣料,在肘彎落定。

  林暮冬的動作稍頓了下。

  久病成醫,他聽了太多的診斷和定論,看了太多的總結報告,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狀況。

  他幾乎已經能給葉枝背出來他的肌腱縫合中出了什麼錯、因為護理不當感染後貽誤了多久的時間、目前黏連的程度、究竟為什麼治不好。

  可他忽然不想說了。

  小姑娘的眸子裡還蒙著睏倦的水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看起來確實已經很累了,卻依然牽著他的袖口,力道柔軟又執著。

  ……哪怕能好一點。

  林暮冬單手攬著她,肩背微俯下來,讓她好好地枕在自己左臂上。

  他的身形依然靜默無聲,垂在身側的右手輕攥了下。

  微涼的細膩觸感好像還能感覺到,小小的,溫柔地覆落在掌心。

  小動物似的,敏銳又警惕,好像稍微一嚇唬就會立刻跑掉。偏偏又異常勇敢地、比任何存在都更加堅決地停留在他的手上。

  他至少——

  林暮冬闔了下眼,抬起右手,慢慢整理著墊在小姑娘頸後的帽子,幫她把短髮輕輕理順。

  髮絲被輕輕拂開,淡淡的暖意擦過臉頰。

  葉枝舒服得眯了下眼睛。

  早上起來憑著十足十的意志才艱難睜開眼睛,一上車就忍不住睡著了。葉枝到了賽場,被冷風一吹才短暫地清醒了一陣,這會兒正是最睏的時候。

  射擊並不是多激烈的運動賽事,不是每場比賽都會有隊醫出場的機會,甚至有很多時候比上一天都未必用得到。

  今天的比賽進行得很順利,葉枝努力跟著看了一會兒,眼皮不小心黏上,再好不容易徹底睜開,已經被羽絨服好好地裹上了。

  葉枝整個人陷在大了好幾號的羽絨服裡,抱著熱水袋,又這樣被他罩著,暖和安穩得整個人都要陷進夢境的海洋裡去。

  枕著的臂彎安穩堅實,葉枝側了側腦袋,不自覺地輕蹭了下溫暖的布料,小小地打了個哈欠。

  林暮冬瞳底的光芒一瞬深了下。

  他至少——應當能牽她的手。

  小姑娘枕著他的胳膊,睏得朦朦朧朧的,依然支撐著不肯闔眼睛,還在等他的答覆。

  林暮冬靜靜站了半晌,點頭:「好。」

  為了保證隊醫的休息時間,林暮冬看了下時間,特意強調:「我早點去,不准再熬夜,十一點半必須睡覺。」

  葉枝睏的時候尤其聽話,眼睛高高興興彎起來,在他臂間點頭點頭點頭:「好呀……」

  林教練很嚴厲:「也不准再給我吃薄荷糖。」

  葉枝動作一頓,眨了兩下眼睛。

  小姑娘睏懵了,動作反應都有點兒慢,仰頭望著他,小巧的鼻尖聳了聳,泛紅的眼尾一點一點耷拉下來。

  有點委屈。

  林暮冬:「……」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就一顆,睡。」

  葉枝心滿意足,又往羽絨服裡縮了縮,整個人幾乎都陷在暖烘烘的溫度裡,聽話地闔上了眼睛。

  林暮冬沒走,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下,擋住了最後一點可能刮過來的風。

  *

  一天的比賽平安無事,一點兒沒打擾到隊醫在場邊補覺。

  飛碟隊領隊偷瞄了一天,跟到了開會的套間蹭泡麵,拉著柴國軒訴苦:「有這麼無聊嗎?我一直覺得我們飛碟比射擊有觀賞性啊……」

  「行了,射擊觀眾至少還能看著靶。」

  劉嫻一針見血:「你們飛碟一出去,除了專業隊員,人家都不一定看見在哪兒。」

  飛碟隊領隊挺難過,悶不吭聲縮回去,挨個回了隊裡小夥子的微信。

  射訓中心囊括了飛碟、射箭、射擊隊,射箭有自己的錦標賽,只有飛碟一直掛在射擊這邊,明明訓練從來不在一起,每次比賽還都要碰一次頭。

  兩支隊伍在親切有愛的表象下互懟慣了,柴國軒懶得多管,擺了下手:「人各有志,興許人家葉隊醫不喜歡太活潑的……50米消息下來沒有?」

  聽他提起這個,劉嫻的神色也沉了下,搖了搖頭。

  比賽是在最後一天,世錦賽除了業內運動員,關注的人向來少。可也正是因為關注的人少,哪怕弄出點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會引起過大的反響,射聯也會因為「創新」、「增加觀賞性」的理由對其更加包容。

  他們之間都已經傳開了小道消息,說不定組委會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卻一直都按著消息不放出來,很顯然就是在盤算著什麼。

  「現在50米手槍是韓國的強項,這兒又是他們主場,不管做什麼都不奇怪。」

  劉嫻聲音壓得低,敲敲桌面:「之前幾場咱們壓他們壓得狠,10米氣手槍葉隊醫臨場那麼一治,直接把人擠出了前三,估計已經記恨上了。萬一回頭擺咱們一道,拿不出來人跟他們正面對上……」

  柴國軒靠在椅子裡,視線落在窗外,沒出聲。

  氣氛一下子有些凝重,飛碟隊領隊抱著泡麵,有點兒不敢說話:「林教練傷還沒好嗎?真的不能上嗎……」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已經被兩道嚴厲的視線釘得沒了聲息。

  柴國軒就沒動過讓林暮冬上的心思,語氣嚴厲:「哪怕傷好了也輪不到他,他都多久沒練過50米了?」

  林暮冬在手槍項目裡統治的時間太長,有時候50米沒人,也會去救一救場,一樣能拿下不錯的成績。長久下來,所有人對他都有了盲目的信賴。

  可越是這樣,柴國軒越不能讓他再出現在賽場上。

  射擊是最容易有老將因為後繼無人復出的項目,可短暫的恢復性訓練又太難找回狀態。

  柴國軒見過無數倉促復出的老將在媒體筆下「惜敗」、「不復當初」、「慘負新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林暮冬也走上這條路。

  處在巔峰狀態的運動員狀態滑落都可能被抨擊質疑。如果讓人知道林暮冬已經連靶都沒法擊中,誰也不知道會引發什麼樣的輿論反彈。

  看著兩個人嚴峻的神色,飛碟隊領隊隱約猜到情況,老老實實閉了嘴。

  「不准再提這件事。大不了就是個閉幕式的表演賽,紀念紀念項目也就到頭了……不可能真撕破臉,回頭不一起參加奧運會了?」

  柴國軒吸口氣壓了壓火,撐著坐直,擺擺手:「不說這個了,看看明天的比賽——」

  他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皺了下眉,往四處看了看:「暮冬呢?」

  劉嫻往四處找了找,搖搖頭。

  柴國軒是手槍項目出身,哪怕現在帶著整個射擊隊,劉嫻和林暮冬也還是跟他最熟悉的兩個。每次開碰頭的小會,林暮冬雖然不說話,但至少還都是在的。

  今天不知道怎麼,居然沒坐在每次給他專門空出來的那個沙發裡。

  「看——就說了別老不說話,再怎麼也出點聲,回頭人丟了都得過半天才能發現!」

  柴國軒年紀大了愛操心,找不著人就開始著急,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他跟車回來了嗎?是不是落賽場了?」

  劉嫻有點兒不敢想林教練在柴隊心裡的形象,遲疑著攔他:「回來了?我記得他領著葉隊醫上的車,兩個人還商量什麼時間,好像是約了什麼……」

  看看飛碟隊領隊就知道,林暮冬在隊裡哪怕不出聲,也無疑是足夠有存在感的。

  劉嫻最近都忍不住觀察林教練時隱時現的孿生兄弟,順著回憶那時候的情形,腦海裡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來了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林暮冬今天一天好像都沒戴護腕。

  也沒去練槍。

  大概是他坐在葉隊醫身邊的時候顯得太自然了,劉嫻觀察了他們一天,甚至沒覺出有什麼不對來。

  想起上午見到的情形,再聯繫昨晚發生過的事,劉嫻隱隱約約生出點兒預感,拚命給柴國軒打手勢,叫他先別打電話:「柴隊——林教練有沒有可能是去找葉隊醫看手了?」

  「怎麼可能,你以為帶他去看一次手有那麼容易?」

  柴國軒擺了下手,聽見另一頭電話通了,收回注意力:「暮冬,跑哪兒去了?天快黑了,用不用找人去接你?」

  「不用,一會兒就回。」

  林暮冬的聲音隔了一刻才在電話裡響起來:「我在葉隊醫這——」

  他的話還沒說完,對面的聽筒忽然傳來悉索的磕碰聲。

  ……

  劉嫻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萬一呢?說不定……」

  像是被什麼摀住了話筒,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悶得不大清楚。

  「哪兒來的萬一……你當他是五歲小孩兒,抱一下摸摸頭,給顆糖吃就讓人治手了?」

  柴國軒的聲音透過一層阻隔傳過來,不大清晰,卻依然聽得出重重嘆了口氣:「要真這麼容易,我不早把他綁到醫院去了?」

  另一頭無可奈何的安靜下來。

  說服了劉嫻的柴國軒鬆開了捂著電話的手,聲音轉而清晰,依然彌足和藹地關心著已經不是五歲小男孩的林暮冬。

  柴國軒:「在葉隊醫那兒啊?挺好挺好……在葉隊醫那兒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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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就讓人治手了‧教練:……

  沒摸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4:58 PM

第三十六章 聖誕

  林暮冬靠在窗邊,一手拿著手機,看了一眼裝備齊全高高興興等著的小姑娘。

  林暮冬:「……」

  林暮冬:「……聊天。」

  對這個徒弟一直格外縱容,柴國軒原本也打算叫他放鬆放鬆,並不想叫他回來開會,笑呵呵應聲:「聊天啊?聊天好,那你們倆多待一會兒——」

  柴國軒話音忽然一頓。

  柴國軒停下話頭,反覆回憶了下林暮冬剛才的話。

  然後毫不意外地驚了。

  哪怕對林暮冬一直多有期待,柴國軒也從沒奢望到把「聊天」這種詞放在他身上過。

  林教練的交流是從剛進隊就開始困難的。十六七歲的青少年組,正好是作天作地貓狗都嫌的年紀,只他一個整天泡在訓練館裡,整個射擊隊都從起初找到個靜得下心的好苗子的欣慰,不知不覺變成了用不用找個心理治療師的擔憂。

  但那個時候林暮冬至少還是正常的,雖然寡言,也只是性格冷清不喜歡鬧,並不牴觸和人的交流。

  直到那次受傷之後。

  世界盃的分站,不是多大的賽事,劉嫻幾個教案當時都沒跟隊,偏偏就在里約出了意外。

  柴國軒把人帶回來已經是一個月以後,那時候林暮冬的手還包紮著,依然沉默、依然冷清,看起來和以前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可又顯然哪裡都不一樣了。

  比其他人和林暮冬走得更近些,柴國軒無數次看過傷後的林暮冬沉默著舉槍的背影,甚至偶爾會覺得,他就永遠都會留在那裡,再也不出來。

  現在聽到他居然在和隊醫聊天,柴國軒莫名有點兒激動,盡力措辭:「好——聊天好啊,你們多聊會兒,用不用出去逛街?還是你們年輕人喜歡去遊樂場?我聽說過兩天就有個什麼聖誕節了……」

  林暮冬沉默著揉了下額頭。

  電話裡又一陣悶響。

  隔了一層的聲音斷斷續續透過來,大概是劉嫻在給老人家科普現在年輕人的情緒心理。

  沒提醒柴國軒的手機實在漏音嚴重,林暮冬掛斷了電話,簡短發了幾條短信過去解釋。

  林暮冬放下手機,在桌邊坐下來。

  葉枝趴在桌上,正擺弄細細的針灸針。

  小姑娘安安靜靜地等著他,一點兒也不著急。白白嫩嫩的指尖把細得發軟的針壓得彎了一點兒,一鬆開又彈回去,眉眼就自得其樂地彎起來。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靜靜看了一陣。

  葉枝好像從來都沒有太值得發愁的事。

  說什麼都相信,聽話又乖,整個人好像也和脾氣一樣軟乎乎的,一點兒糖就能哄得高興。

  偏偏主意又正得很,不讓治手就要偷偷熬夜。

  半夜還蒙著被子打了小手電做筆記。

  林暮冬垂了下眼睛,解開袖扣,把右手平放在桌面上。

  今天睡了一天,葉枝的氣色顯然比前幾天都好了不少。察覺到他坐下,拄著胳膊抬起頭,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精精神神地等著他配合治療。

  ……

  只是為了讓隊醫不熬夜不操心,放下心好好睡覺。

  和摸不摸頭實在沒什麼大關係。

  林教練向來都比別人更能忍疼,紋絲不動地坐著,任由葉枝在腕間處置。

  他的視線凝落在小姑娘為了方便撥到耳後的柔軟碎髮上,拿起桌上的薄荷糖,放進嘴裡咬碎。

  葉枝握著他的手,認認真真推拿彈筋。

  小姑娘的眼睫低垂著,盛滿了檯燈暖黃色的光芒。

  撥到耳後的頭髮隨著動作滑落下來,被她輕輕往上蹭了下,又接著落下來,不聽話地落在頰側。

  葉枝的手還佔著,有點苦惱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索性不管,淡淡的溫度忽然擦過臉頰。

  葉枝眨了下眼睛。

  林暮冬稍稍傾身,左手替她攏過那幾縷不聽話的頭髮,別在耳後。

  他的力道很輕,動作也穩定,指節卻還是無可避免地擦過了小姑娘白皙小巧的耳廓。

  很輕,稍帶了一點常年拿槍的薄繭,乾燥又溫暖的觸感。

  葉枝睜大了眼睛,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整個耳朵從被他碰到的那一點開始,一點點往下,慢慢地、勢不可擋地紅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聲音也輕,低低沉沉,摻上一點壓得微啞的沙:「葉隊醫。」

  葉枝抬起頭。

  林暮冬的動作忽然微滯。

  細嫩的皮膚輕蹭過他的指尖,溫順的短髮也隨著動作落下來,拂過指間輕柔落定。

  光線溫柔覆落,清晰地映著耳朵上細細軟軟的小絨毛。泛紅的耳廓有點發燙,有一小塊不起眼的淺色痕跡,被髮絲掩著一晃而過。

  小姑娘仰著臉,清澈的眸子映著暖洋洋的光,光裡裹著他的影子。

  林暮冬慢慢挪開手,閉了下眼睛。

  ……沒有關係。

  林暮冬吸了口氣,垂下去的左手攥了下拳,嗓音稍低下來。

  「你……過聖誕節嗎?」

  在整個射擊隊的密切關注下,接下來的兩天,林教練都按時去了葉隊醫的房間報到。

  第三天,根據飛碟隊傳回來的可靠情報,林教練在天快黑的時候把葉隊醫帶出了酒店。

  「挺好挺好,明天沒有咱們的比賽,正好放他們一天假。」

  柴國軒舉著望遠鏡站在窗口,語氣欣慰:「肯定是去遊樂場了,我都查了,聖誕節就該去遊樂場……」

  「聖誕節去遊樂場排隊,看人人人我人人人?」劉嫻保留意見,「林教練既然真開竅了,不至於這麼沒創意?」

  柴國軒挺自豪,撂下望遠鏡:「那是,我教出來的!」

  劉嫻:「……」

  劉嫻抄起手機翻了翻,搜了幾個節假日遊樂場攻略,給林暮冬發了過去。

  沒創意的林教練站在遊樂場門口,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沉默著按滅了手機的屏幕。

  ……

  遊樂園是釜山挺有名的景點。

  燈火主題樂園,一直開到24點,這個時間正是人多的時候。

  十二月份的晚上已經有些冷了,門裡亮著一大片絢爛的燈光。到處都裝飾著綵燈,五顏六色的,映在純黑的夜幕裡,像是一片流動的光海。

  不少攤位已經擺出來了,擺滿了各類小玩具,也有買小吃的。套圈抓娃娃賣氣球擺了一排,大塊頭的玩偶來回招攬著生意,手裡還晃動著一把同樣五光十色的螢光棒。

  烤腸的香氣混著爆米花奶油味兒的甜香,被熱熱鬧鬧的笑聲樂聲裹著,飛快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聖誕節到處都是人,每個項目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林暮冬稍側過身,避過洶湧的人流,把葉枝領到了稍微清淨些的地方。

  小姑娘緊貼在他身邊,戴著毛絨絨的厚實圍巾,東瞅瞅西望望,高興得不行:「好漂亮呀……」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的光芒和軟了下,輕輕摸了下她的頭髮。

  軟軟的髮絲蹭在掌心,葉枝在他手掌下仰起頭,彎著眼睛:「謝謝林教練。」

  林暮冬看看四周,眼睫垂下來,搖頭:「人太多了。」

  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知道這裡的人會這麼多。即使明天沒有比賽,他們也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看現在的人流量,幾乎玩不了幾個項目。

  葉枝眨眨眼睛:「林教練,你要玩旋轉木馬嗎?」

  林暮冬一頓,輕蹙了下眉峰。

  他十五歲就進了省隊,十六歲直升國家隊,連學業都是專人輔導遠程完成的。除了隨隊去各處比賽,就只有醫院去的最多,根本不會來這種地方。

  花了些力氣才在遊人的縫隙裡看清旋轉木馬長什麼樣子,林教練沉默著站了一會兒,迎著小姑娘乾乾淨淨的眸子,搖了搖頭。

  葉枝一點兒都不意外,牽著他的袖子,彎腰看地圖:「雲霄飛車?」

  林暮冬:「……」

  葉枝認認真真地看,繼續給他念:「海盜船,大擺錘,水滑梯,跳樓機……」

  林暮冬側過頭。

  那個被微波爐熱壞了的奶黃包又忽然從記憶裡跳出來。

  有些事他從沒想到過要去做,所以剛開始做的時候,就總是做得不好。

  總是做不好。

  推拿按摩過後的手腕已經疼得幾乎沒了知覺,想動一下都困難。林暮冬右臂動了下,沉默一會兒,低頭看她:「你去玩,我等你——」

  他的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一點牽拉的力道傳過來,林暮冬蹙起眉,下意識順著力道往前走了幾步。

  葉枝已經很有決斷力地換了一張地圖。

  小姑娘指著上面畫的冰淇淋攤,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盈滿了期待,積極性跟剛才截然不同,重新從第一個開始問:「林教練,你想吃冰淇淋嗎!」

  半個小時後,葉枝已經心滿意足地繞了遊樂場大半圈,吃了半個冰淇淋、一個蛋撻、一小塊華夫餅、半份章魚小丸子,高高興興揉著肚子打飽嗝了。

  林暮冬低著頭,單手護著她,給她拿著剩下的半杯冰淇淋。

  歡快的聖誕歌在耳邊響著,熱熱鬧鬧的,燈串連在樹上房簷,在漆黑的夜幕裡努力閃著各色的亮光,連成一片光海。

  小姑娘仰著頭專心看燈,無憂無慮的,點水似的澄澈眸子裡映著藍瑩瑩的光海,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著哼歌。

  溫溫糯糯的嗓音,又軟又甜,暖乎乎的,像是煮熟了的紅豆湯圓。

  林暮冬側身替她擋了下風,低頭:「冷不冷?」

  「不冷呀。」

  葉枝今天穿得暖和,又在遊樂場裡走了一大圈,幾乎有點兒出汗,彎著眼睛搖頭:「一點都不冷,這裡很好玩……」

  她說這話,注意力又不自主地被遠處吸引,目光也跟著亮了亮。

  一看就是又找到好吃的了。

  林暮冬唇角輕提了下,瞳光微溫,朝她抬起手,準備把地圖拿過來看看路線。

  葉枝埋頭認真吃了一路,地圖早被收到書包裡忘得一乾二淨。見到他伸手,有點兒猶豫,抬頭瞄了下他的眼睛。

  林暮冬揚了下眉峰。

  小姑娘遲疑了一會兒,試探著交出手,放在了那隻手的掌心。

  軟乎乎的觸感,因為一直焐在口袋裡,還是溫溫熱熱的,輕攥著他的手掌,力道使得溫柔又小心。

  被掌心的溫度一拂,林暮冬呼吸微滯,垂下視線。

  這幾天做復健的時候,為了保證韌帶和肌肉能在要求狀態下拉伸到位,葉枝一直都要握著他的手幫忙施力找感覺,這個動作已經做得很尋常了。

  但現在無疑又是不一樣的。

  他們不是在隊醫的宿舍裡,也不是在治療復健。

  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燈串從他們頭頂牽過,把絢爛的光芒一股腦地傾瀉下來,甜香的氣息飄蕩在空氣裡,歡快的樂曲叮叮噹噹地響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小姑娘把手交給他,任憑他牽著。

  乖得不行。

  林暮冬落著視線,慢慢收攏手掌,把那隻手包攏在掌心,聲音輕緩:「葉枝。」

  他的嗓音低沉柔和,慢慢唸著她的名字。

  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叫了自己,葉枝遲了一刻才抬頭,眨了兩下眼睛。

  林暮冬看著她,低頭掃了下自己還只能輕握著她的右手,搖頭:「沒事。」

  他沒再說話,只是握住了小姑娘的手,由她帶著路,往那一片燈火通明的地方走過去。

  他們大概是抄了什麼還沒鋪好的近路,這一段路都沒有照明,也沒有什麼人走,被別處的燈火通明一映,就顯得尤其漆黑冷清。

  葉枝低著頭走在前面,摸出手機開了手電,仔細地辨認著路況。

  林暮冬任憑她牽著,步伐放得很慢,一步步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映在手機微弱光芒下的側臉。

  「外面人多,一會兒又要擠來擠去了。」

  小姑娘很操心,一邊往前走,一邊輕聲慢語地囑咐著林暮冬:「要是人太多了,一定要記得鬆手。你的肌肉剛剛開始恢復,這幾天不能拉伸,不能太使力……」

  她說得很認真,聲音雖然軟糯,語氣卻一點兒都不含糊。

  身後的腳步聲忽然一頓,掌心的力道也稍稍加重。

  葉枝怕傷著他,連忙跟著停下步子:「怎麼了,是疼了嗎?我看一下……」

  林暮冬站在原地,微低了頭,瞳底漆黑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

  葉枝怔了怔,仰起臉。

  林暮冬皺著眉:「不用鬆手。」

  用力壓下那一點不知道是被什麼激起的牴觸,林暮冬低下頭,視線牢牢罩著她,嗓音不自覺壓低:「不用鬆手。還有左手,用不著這麼小心——」

  「是有左手呀。」

  葉枝很成熟地嘆了口氣,轉過來和他面對面,踮著腳摸了摸林教練的腦袋。

  小姑娘很理智,依然讓他牽著自己,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可是這樣都不鬆開,咱們兩個不就要手拉手轉圈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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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就轉圈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5:15 PM

第三十七章 借你

  ……

  有理有據。

  林教練被說服了,讓小姑娘領著一隻手,一塊兒走到了攤位底下。

  已經快到煙火表演的時間了,外面的人越來越多,這些非遊戲項目的攤位也開始熱鬧起來。有不少逛累了的遊客開始擁著買小吃和紀念品,攤位前面也圍了厚厚一大圈人。

  葉枝不著急,拉著林暮冬站在樹下,慢慢吃著剩下的半個冰淇淋。

  草莓奶油味的,手工做的冰淇淋,放了這一會兒已經開始慢慢化了。

  小粒的果肉混著冰淇淋一塊兒融在嘴裡,濃郁的草莓味跟甜甜的奶香混在一起,顯得格外可口。

  從來沒辦法抵抗這種小零食,葉枝小口小口吃著,看向一旁的身影:「林教練,你不吃一點東西嗎?」

  林暮冬視線依然攏著她,搖了下頭。

  吃冰淇淋要用兩隻手,葉枝沒戴手套,細白的指尖凍得有一點兒發紅。

  她的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幾縷細細軟軟的髮絲落在耳廓上。

  淡粉色的冰淇淋被她一點點送進嘴裡,細細抿開,眼睛舒服地眯一下,秀氣的眉梢也跟著一塊兒舒展開。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下,垂在身側的手輕輕一動。

  葉枝墊在紙杯下面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

  是實驗室發過來的郵件。

  葉枝目光亮了亮,連忙挪開冰淇淋,按開屏幕點開了郵件。

  附件的內容很多,她拿著手機,逐字逐句地看著,眉梢不知不覺蹙起來。

  林暮冬接過裝冰淇淋的紙杯,背對著人群,低頭掃了一眼屏幕。

  通篇都是英文,醫用詞彙向來艱澀,如果不是研究這一方面的專業人士,幾乎都很難能一眼看得懂。

  但他也差不多猜得到是什麼內容。

  葉枝最近在忙的,也沒有更多有必要這麼操心地四處找人的事了。

  四周還響著熱熱鬧鬧的聖誕音樂,所有人都在放鬆地度假慶祝。

  葉枝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抱著手機站在燈光流溢的樹下,對身邊的氣氛毫無知覺似的,把整篇郵件翻到底,又倒回來,一點點細細地往下看。

  林暮冬沒再費力氣去看那些艱澀的英文,側身替她擋了擋風,把葉枝的圍巾往上理了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小姑娘好像又比見到的時候單薄了一點。

  剛來射擊隊的時候還有一點的嬰兒肥,這時候也不見了。秀氣的眉梢微蹙著,全神貫注讀著郵件,淡色的唇瓣輕抿起來,帶著一點點執拗又稚氣的堅持。

  林暮冬抬手,遮了下她的手機屏幕。

  葉枝下意識抬頭。

  「瘢痕組織已經形成,肌肉纖維化,修復困難,失敗率過高,不建議手術。」

  林暮冬的聲音很輕,怕嚇著她似的,語氣依然溫和:「還有別的嗎?」

  一字不差。

  葉枝咬了下嘴唇,低頭:「有的。」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沒再追問,只是又把冰淇淋遞過去。

  小姑娘不肯接,很執著地仰著頭:「你要問我是什麼……」

  聲音輕輕的,被歡快的音樂徑直衝淡,尾音已經有一點模糊。

  她乖乖地站在林暮冬面前,像個不大的高中生一樣,溫順的短髮垂落下來,睫尖輕輕翕動著,頸間還圍著毛絨絨的小熊圍巾。

  林暮冬很配合,掌心依然覆著她的髮頂,輕輕揉了下:「是什麼?」

  葉枝低下頭:「成功率還有百分之七。」

  林暮冬的手輕輕一頓。

  「說不建議手術,是因為這個概率沒人敢做,可我們不一樣……」

  葉枝低著頭,溫糯的嗓音帶上一點兒格外執拗的堅持:「如果沒人敢做,我就做。」

  做手術和給傷口消毒的概念是不一樣的,葉枝只是害怕會出血的傷口,只要有人給切皮拉鉤子,剩下的流程她都能做。

  霍夫曼實驗室最年輕、成績最優異的亞洲學生抿著唇角,格外認真地看著他:「如果你也相信你能治得好,就能高到百分之九。」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光芒深了一瞬。

  他的手臂輕動了下,挪開了覆著小姑娘腦袋的手。

  正要說話,葉枝又埋頭拆開了另一個小塑料勺,接過紙杯,舀了最後一勺冰淇淋給他遞過去。

  淡粉色的冰淇淋,混著鮮紅的果肉,被一本正經地遞到了他面前。

  林暮冬怔了下。

  「還有一勺冰淇淋。」

  葉枝又加了個砝碼,認真地給他開條件:「百分之九,一勺冰淇淋。」

  「Merry Christmas」的慶祝聲在身後熱烈地喧嚷著,樂聲歡快震耳。

  林暮冬背對著身後的歡欣,站在她面前,微低下頭,看著比起平時格外鄭重嚴肅的葉枝。

  小姑娘仰著頭,眸子清清亮亮的,映著一點兒樹上裝飾著的絢爛花火。

  乾淨得不染纖塵。

  林暮冬慢慢放下手,閉了下眼睛。

  「很好吃的。」

  葉枝還伸著胳膊,踮著腳,努力誘惑他:「都快化了。」

  又認真又誠懇,勺子裡的冰淇淋還在沁著淡淡的草莓香味兒。

  比剛才的轉圈圈還更有理有據有說服力。

  看著小姑娘手裡那一勺冰淇淋,林暮冬站了半晌,唇角終歸無奈地提了下,抬手去接她遞過來的小塑料勺。

  還沒碰上,他背後的人群忽然猛地一擁。

  葉枝正對著人群,立刻緊張起來,伸手去扶他:「小心——」

  林暮冬身形稍晃了下,往前一步,本能地抬手撐住葉枝身後的樹幹。

  已經很熟悉的氣息忽然迫近,清冷沉靜,當頭覆落下來,把葉枝整個裹了個嚴實。

  不知道是哪個動漫主題的人形玩偶剛好巡展過來,歡快的曲子熱熱鬧鬧的響著,小孩子的笑鬧聲和大人的交談聲攪在一起,用來裝飾氣氛的泡沫和綵帶隨著夜風飄飄蕩蕩。

  人群被林暮冬的背影隔開。

  葉枝抱著冰淇淋,在他撐起的小小空間裡抬頭。

  兩個人的距離拉得不能再近。探照燈明亮的光芒從林暮冬身後投落下來,把他的身形勾勒得更清晰分明,原本就英俊深邃的五官落在交匯的光影裡。

  那雙眼睛依然沉靜,瞳底映著她的身影。

  像是個夢境。

  葉枝仰著臉,淡淡的紅從耳朵尖兒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下泛開。

  她當然是聽過「壁咚」之類的詞的,在實驗室聖誕聯歡話劇的時候還演過——為了和隔壁的病理實驗室battle,唯一軟綿綿的小姑娘被套上層層疊疊的公主裙,被一身盛裝的師兄叼著玫瑰按在文件櫃上,霸氣的宣言她接下來一年的論文整個實驗室包了。

  唯一的小姑娘一點兒感覺都沒找著,全部的毅力都用在了不笑場上。

  但現在就完全不一樣了。

  人群擁擠,林暮冬離得很近,卻還是給她留出了一點來之不易的活動空間。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眼睫微微垂著,被身側的燈光打著,落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像是始終都有什麼心事,又像是什麼都沒在想,只是看著她。

  葉枝臉上有點發燙,本能地想要降降溫,捏著那勺快化了的冰淇淋,下意識彎回胳膊。

  林暮冬動了下,想要說話,小姑娘已經緊張地抬起手,把最後的一勺冰淇淋擱進了嘴裡。

  林暮冬:「……」

  一勺冰淇淋能降的溫度實在寥寥,葉枝叼著小勺子,有點兒憂慮地抬眸,忽然微微睜大了眼睛。

  兩個人的視線交錯一瞬,意識到自己吃錯了的小姑娘已經徹底回過神,有點兒著急地往已經空空如也的紙杯裡看了看,抬起頭。

  葉枝:Q□Q

  林暮冬呼吸微頓,低頭看著難過出了顏文字的小姑娘,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輕笑起來。

  他的五官深邃,眉峰眼尾都是天然的嚴厲冷峻,平時不說話就懾得人避退三里,但這樣笑起來,柔和的弧度就徹底掩去了所有的冷淡鋒銳。

  哪怕已經見到過林暮冬笑的樣子,葉枝也頭一回見他這麼放鬆地笑起來。

  也可能是因為現在這一刻不在射擊隊的範圍內,短暫地放下了擔負了太久的責任。林暮冬整個人都顯得像是比平時放鬆了一層,一邊替她在一塊磚能砸趴下三個人的密度裡撐出點兒自由的活動範圍,一邊微低了頭,額頭抵在樹幹上,輕輕地笑。

  他的笑聲和嗓音一樣低沉,又很柔和,像是在胸腔裡暖過,落在小姑娘的耳畔。

  葉枝在他手臂胸膛撐出的空間裡,臉上又不爭氣地更熱了一點兒。

  然後努力踮了點兒腳站直,把紙杯和小勺一起扔進身後的垃圾桶裡,雙手扳著林教練抵在樹幹上的腦袋,往下挪了挪。

  林暮冬順著她的力道又彎了些腰,眼底還有未褪的笑意,稍許疑惑地揚起眉峰。

  葉枝兩隻手托著他的腦袋,有點洩氣。

  他實在太高了。

  哪怕這樣站著,林暮冬也依然能抵住她身後的樹幹。

  葉枝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和林暮冬的距離,有點兒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退而求其次,捧著林教練的腦袋輕拍兩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林暮冬的身形悄然一滯。

  小姑娘的皮膚柔嫩,溫溫地貼上來,還有一點兒沒拂開的髮絲,夾在兩個人挨在一塊兒的額頭間,撩起細微的酥癢。

  「頂著樹……」

  葉枝的臉紅通通的,話音又小又輕:「多疼呀。」

  她踮著腳實在有點費力,索性向後靠住樹幹,抬手拉住林暮冬的胳膊,讓他把力道稍微卸在自己身上。

  「先不要想那麼多了,聖誕快樂。」

  沒能借成肩膀,小姑娘有點兒失落,又很快振作起精神,一隻手覆在身前堅實勁韌的脊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額頭借給你,歇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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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霸總‧枝,非常A!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5:21 PM

第三十八章 PTSD

  林暮冬垂眸,安安靜靜地任憑她動作。

  葉枝的力道又輕又軟,隔著衣料落在背上,一下接一下,耐心又溫柔。

  她的身上好像也帶著甜甜的草莓奶香,額頭貼著額頭,幾乎能感覺得到睫毛撲扇掀起的微弱氣流,溫軟氣息輕輕撲在他的頰側。

  四周的喧鬧聲都好像跟著遠了。

  隔了一陣,林暮冬才輕聲開口:「聖誕快樂。」

  葉枝彎彎眼睛,鼓勵地在林教練背上最後摩挲兩下,拉住他的手:「現在人少,我們快點過去。」

  不及回神,林暮冬已經被她牽著,扎進了稍稍鬆散的人群。

  巡展的卡通玩偶走遠了,不少小孩子也叫著鬧著跟上去,攤位前終於重新恢復了正常的人流。

  是個日式和風的攤位。

  上面擺了不少小東西,卡通造型的棉花糖,陶瓷小娃娃,布製玩偶,還掛著一個白狐造型的面具。萌噠噠的小狐狸笑眼彎彎,點綴著淡粉色的櫻花,露出眼睛的一圈細細描成了胭脂色。

  看起來一點兒都不聖誕。

  邊上是套圈和射擊的場地,最顯眼的是個塑料槍的攤子,立著靶紙,攤主還在高聲招攬著顧客。

  來遊樂場的大都是年輕的情侶,不少人都在興奮地嘗試,攤位上這些應當都是獲勝的獎品。

  林暮冬對這些東西不大瞭解,看著小姑娘興致勃勃的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摸了下她的頭髮,稍稍低頭:「我去買熱梨汁,在這兒等我。」

  葉枝目光亮了亮,仰起臉:「可以要兩個枇杷嗎?」

  林暮冬瞳色愈溫,拿過手套遞給她,點了點頭。

  小姑娘剛吃了個冰淇淋,手都是涼的。林暮冬看著她重新戴好手套,囑咐葉枝待在攤位前不要亂跑,往不遠處賣烤梨汁的攤位走過去。

  葉枝在攤子前繞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

  「是葉隊醫嗎?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身後的人神色有些驚喜,朝她走過來,主動伸出手:「我是H國隊的隨隊隊醫,那天在賽場邊上看到了你。你是用了你們中國的辦法替隊員鬆解筋膜?效果確實非常好,我們也很想學習引進……」

  他的英語有些口音,但也能勉強聽得懂,又主動拿出工作證來,給她看了一眼。

  葉枝有些不適應這樣的閒聊,瞄了一眼林暮冬離開的方向,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你好。」

  H國隊醫很熱情,笑著同她寒暄:「葉隊醫也是出來過聖誕的嗎?我剛剛好像看到你和你們隊的林教練在一起——你是想尋找替他治療的辦法嗎?」

  林暮冬因傷退役並不是秘密,運動員內部知道的也更多一點,H國隊伍裡有人知道並不奇怪。

  葉枝輕抿起唇角,無聲點了下頭。

  烤梨汁的攤位有些遠,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想要去找一找林暮冬,身旁的H國隊醫忽然稍稍放低了聲音。

  「這句話說得可能並不合適……但我勸你,如果想尋找一個課題,應當去尋找一個更有價值的,不要在他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葉枝蹙了下眉:「謝謝您,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可能不完全知道。」

  H國隊醫抬頭掃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我的導師曾經替他做過心理諮詢,他的問題根本就不出在手上——哪怕你把他的傷治好了,一點都沒問題了也是一樣的。他永遠都不能再碰槍了。」

  「他的心結在槍上。每一次扣下扳機,都會讓他陷入遭受創傷時的閃回,他會看到他最恐怖的回憶,會把當時的一切錯誤和後果都歸咎在自己的身上——你現在看他很正常,但他其實非常危險。PTSD患者極易激惹,一旦失控,一定會傷到身邊的人。」

  H國隊醫的神色有些憐憫:「PTSD太難治好了,更不要說他還待在射擊隊裡。你們的復健目的就是為了讓他重新拿槍,可每一次拿槍都會讓他的狀態更加惡化……這是個無解的死局,他已經廢了。」

  葉枝抿緊了嘴唇,臉色有點兒發白。

  H國隊醫嘆了口氣,循循善誘:「你是霍夫曼實驗室最年輕的博士生。我們是同行,我很欣賞你,你的才華沒必要這樣浪費,更沒必要冒這樣的危險……」

  他的話還沒說完,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面色忽然變了變,瞬間止住了話頭。

  「我和您不是同行,先生。心理諮詢師是不可以把患者的信息外洩的,您的老師是個不合格的從業者。」

  葉枝沒注意他的變化,輕聲開口,聲音氣得微微發抖:「我要給林教練治療,也不光是為了讓他拿槍。」

  她記得從記者圍堵裡逃出來的那天。

  林暮冬抱著她,手臂繃得近乎堅硬,一下下地安慰著她,讓她別害怕。

  用盡全力溫柔下來的力道。

  林暮冬只是沉默疏離,沒有過度的異常反應,沒有失控,甚至依然待在射擊隊,所以她從來沒把這個名詞和他聯繫起來。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閃回,麻木,迴避,高警覺,攻擊性。

  那些刺是用來自保的,要收起來,不知道有多疼。

  葉枝瞪著他,唇角已經抿得沒了血色,胸口微微起伏著:「我要他不疼。等手好了,他想幹什麼都可以。他想拿槍就拿,不想拿就不拿,他不願意拿槍還可以拿我——」

  小姑娘氣壞了,又不會跟人吵架,一不小心就自己先說亂了套。

  葉枝用力咬了咬下唇,不想再跟他說話,轉身想去找林暮冬。

  她一直都沒發現身後站了人,氣沖沖轉身,不及邁步,先一頭撞在了身後始終沉默的胸口上。

  葉枝嚇了一跳,想要抬頭,卻被一隻手輕輕按住腦袋。

  很熟悉的輕緩觸感,攏著她的腦後,摩挲安撫著,讓她重新靠回肩頭。

  葉枝的眼眶忽然不爭氣地燙了燙。

  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在這種人面前哭出來,咬緊了嘴唇,在林暮冬肩頭輕輕蹭了蹭,把所有的水汽都憋了回去。

  林暮冬護著她,微微低頭。

  小姑娘紮在肩頭拱著他,又輕又軟,受了委屈的小動物似的,單薄的肩膀繃得輕輕打著哆嗦,一手用力攥著他的袖口。

  林暮冬無聲闔了下眼,心底針扎似的疼了下。

  他的瞳光漸漸清冷下來,不帶溫度地落在那個動都不敢動的H國隊醫身上。

  H國隊醫臉色蒼白,視線飛快挪開,心虛地低下頭。

  林暮冬沒多理會他,單手輕輕撫著葉枝的背,眼底是懾得人發寒的漆黑冷銳,語氣卻好像絲毫不受影響,依然溫柔低沉:「想要什麼?」

  葉枝怔了怔,抬手揉了下眼睛。

  「棉花糖,娃娃,鑰匙鏈,面具。」

  林暮冬掃了一眼那個塑料槍的射擊攤子,微微低頭:「要哪個?擊中環數什麼要求?」

  葉枝練槍還沒練出手感來,根本沒想去那個攤子。被他問得有點發怔,本能地回頭,望了望那個精緻的小狐狸面具。

  「兩位要來玩嗎?」

  小姑娘的聲音太軟了,攤主根本沒發覺攤邊剛吵了一架,聽見林暮冬的聲音,熱情地過去招呼:「上靶就有棉花糖!一次五發子彈,加起來三十環以上就有獎品,面具四十環——不難!有瞄準鏡……」

  「不需要。」

  林暮冬淡聲打斷他,摸了下小姑娘的頭髮,語氣柔和:「去挑支槍。」

  葉枝怔了一下,還是本能地聽了他的話,一步一回頭地走到攤子前,拿起了支仿真的塑料手|槍。

  她實在不擅長打槍,猶豫著抿了下唇角,摘下手套,回頭看了看林暮冬:「林教練……」

  「沒關係。」林暮冬把手套接過來,「先打一發。」

  小姑娘還有點兒沒緩過神,咬了咬嘴唇,深吸口氣舉起槍,盡力瞄著遠處看起來只有巴掌大的靶心扣下扳機。

  塑料彈珠斜斜飛出去,靶紙上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來。

  葉枝有點洩氣,想要放下槍,林暮冬的手臂忽然從她身後貼上來。

  林暮冬的右手握著她的手腕。

  勁韌的胸膛盛著她,沉靜安穩的心跳透過衣物,一下下落在背上,不容忽略的強悍氣息徹底劈面覆落,把她整個牢牢裹住。

  葉枝屏息,心跳忽然快起來。

  這是射擊場上的林暮冬。

  「我說開槍的時候。」

  林暮冬握著她的手腕,嗓音低沉清晰,落在小姑娘耳畔:「就扣扳機。」

  葉枝被他圈著,喉間微動,輕輕點了下頭。

  林暮冬抬起頭。

  治療復健過幾天的右手已經能稍微承重,即使依然會疼,控制不住的發抖也明顯減少了不少。

  這種攤子的槍不可能是準的,葉枝剛剛蒙的那一槍已經很明顯看得出偏角。林暮冬握著她的手往回挪了一寸,稍稍轉過了個不易覺察的角度,貼在她耳邊:「開槍。」

  葉枝心跳輕滯,下意識跟著他的聲音扣下了扳機。

  林暮冬鬆手,向後退了半步。

  小姑娘跟他練了幾天,別的未必練得出來,手卻能保證穩當。四槍連著扣下來,十環的圓心裡,密集地落下了四個彈眼。

  老闆幾乎嚇掉了下巴,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來回看了看:「怎麼——怎麼弄的?你們是什麼人?有什麼訣竅……」

  「很簡單,瞄準就行了。」

  林暮冬接過葉枝手裡的槍放下。

  他轉過身,看向那個依然神色惶惶的隊醫:「我現在是中國隊的教練。」

  H國隊醫臉色變了變,勉強笑笑:「是是,我們知道——」

  「中國人的習慣,是代代相承,薪火相傳。」

  林暮冬瞳色漆黑清冷:「我拿不了槍,就再找一個人拿。會有更多的新人站到賽場上,我會一個個地教,他們手裡的槍,我也會一個個幫他們調。」

  林暮冬看著他,神色很平靜:「誰給你們資格做夢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5:28 PM

第三十九章 如果

  來意被一言戳破,H國隊醫臉色瞬間變了變。

  他當然答不上林暮冬的話。

  林暮冬的狀態根本不像他們推測的那樣不穩定,這樣看起來甚至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他的視線觸及到對方不帶溫度的深黑瞳底,立刻被懾得狠狠一縮,心虛地向一側飄開。

  老闆還在錯愕地追問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已經有好些人被引過來,好奇地低聲議論著剛才不可置信的神奇一幕。

  H國隊醫進退兩難地張了下嘴,勉強拉了個藉口,訕笑著寒暄幾句,飛快混進了人群。

  葉枝抬起頭,看向林暮冬的背影。

  林暮冬依然背對著她。

  他的肩背鋒銳軒挺,像是出鞘了就再不能收回的淬火劍鋒,沉默地鎮守著某一條不容涉足的底線,被風砂一點點地打磨侵蝕,留下或深或淺的印痕。

  葉枝用力抿了下唇角,朝他走過去,拉住林暮冬的右手。

  林暮冬稍側過身,垂眸看她。

  小姑娘掌心有一點涼,緊緊攥著他的手。

  林暮冬被她牽著,垂下眼睫,視線靜靜落在葉枝身上,

  無數難以分辨的複雜深邃漸漸斂進瞳底,他闔了下眼,神色一點點重新溫和下來。

  聲音低低的,怕嚇著她似的又輕又緩:「好了,沒事了。」

  小姑娘膽子小,再大聲一點兒可能就要哭了。

  他記得該怎麼安慰的。

  林暮冬牽動手臂,左手放輕力道落在她頭頂,想要揉一揉,懷裡忽然微微一沉。

  他整個人都被葉枝牢牢抱住了。

  溫軟小巧的身體紮在懷裡,手臂勒著他,力道直白得全無顧忌,生怕他會忽然不見了似的,額頭用力抵著他的肩膀。

  林暮冬看不到她的神情,覆著她髮頂的手慢慢挪下來,落在葉枝的背上:「別哭。」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點微啞的氣音:「我不凶,別哭。」

  人群被吸引過來,有興致打槍贏獎品的人也開始變多。老闆興高采烈地回去招攬客人,他們身邊漸漸安靜下來。

  有禮花陸續升空,絢爛的流光亮起又暗下來。

  小姑娘很要強,聲音悶悶的:「沒有哭……」

  她抬起頭,鼻尖也泛著紅,用力揉了揉眼睛,給他提意見:「應該再凶一點的。」

  林暮冬怔了怔。

  葉枝眼眶是紅了一圈,卻沒有眼淚掉下來,淡色的唇角抿得硬邦邦的,還很生氣的模樣。

  看起來超凶。

  看起來如果那個H國隊醫跑得不快,就很可能被卸掉一條胳膊。

  林暮冬頭一回見她這麼生氣,下意識摸了下她的腦袋,稍稍俯身。

  小姑娘氣鼓鼓地抬頭:「這種人——」

  她的聲音忽然一頓。

  原本安全的身高差被林暮冬俯身的動作模糊了一點兒,兩個人離得太近了,她一抬頭,額頭就輕輕擦過了林暮冬的唇畔。

  乾燥柔軟,帶著一點點的暖。

  葉枝的心跳忽然止不住地快起來。

  罕見的、因為太生氣鼓起的那點兒底氣瞬間就煙消雲散了,小姑娘軟軟糯糯的嗓音輕下來,怔怔地縮在林暮冬懷裡,整個人一點一點開始發燙。

  一組大型禮花砰地爆開,整個遊樂場都像是跟著輕震了一下。繁複華麗的煙火在黑天鵝絨似的夜空裡綻開,一片絢爛光跡。

  葉枝低著頭,按了兩下怦怦作響的胸口。

  她張了張嘴,聲音卻輕得自己都聽不見。

  葉枝的手指輕輕勾起,攥住了林暮冬袖口的一塊兒布料。

  她努力想要讓自己恢復正常,拿凍得冰涼的手背往臉上貼了貼,抬頭想要說話。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林暮冬,她已經被小狐狸面具輕輕蓋在臉上。

  葉枝微怔,在面具下眨了眨眼睛,聲音細軟輕糯:「林教練……」

  「別動。」

  林暮冬嗓音低得幾乎有些啞,單手擁著她,把人徹底圈進懷裡。

  葉枝伏在他胸口,心跳得飛快。

  面具硬硬的,恰好留出了一點兒呼吸的空餘。異於平日的力道強悍地攬在她身後,像是在盡力克制著,手臂繃得近於堅硬。

  葉枝有點兒想提醒他面具的眼睛是帶窟窿的,又莫名覺得這個時候好像不該說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悄悄抬了抬頭。

  林暮冬抱著她,沒圍圍巾的修長脖頸被風衣的領口半掩著,喉結分明,呼吸深緩。

  幾乎是隔了一會兒,葉枝才意識到貼著胸口怦怦跳得激烈的,似乎並不只是自己的心跳。

  林暮冬抱了她一陣,手臂稍稍鬆開。

  他的動作很慢,一隻手圈著戴了面具的小姑娘,瞳底光芒明明滅滅,一點點低下頭。

  葉枝懵懵懂懂地仰著臉。

  面具的視野有限,一點兒煙火的斑斕光芒從縫隙裡漏下來。她的額頭隔著面具,像是被很溫柔的力道重新輕輕一碰。

  還沒來得及回神,林暮冬已經把她輕輕放開。

  另外作為獎勵的棉花糖被摘下來一串,遞進了小姑娘的手裡。

  他們原本就打中了足夠獎勵的環數,老闆正忙著招攬被他們吸引過來的客人,見到兩人拿了東西離開,還特意揮手道了別,熱情地請他們有時間再來。

  葉枝拿著棉花糖,也朝老闆晃了兩下,跟著林暮冬一塊兒往前走。

  她的手被林暮冬牽著,溫暖的掌心牢牢裹著她,密不透風似的,隔開了有點刺骨的冷意。

  林暮冬腳步停了下,微微低頭,替小姑娘把面具掀開了一點兒,握著她手裡的棉花糖,送到葉枝唇邊。

  沁甜的糖絲沾上嘴唇,一點點化開。

  葉枝小口抿著軟乎乎的棉花糖,跟在林暮冬身後一步步地往前走,看著漫天煙花一點點消散在夜色裡,被他握著的手忽然輕輕掙了下。

  林暮冬這樣牽著她手的次數並不多,姿勢還有些生疏。小姑娘的手又軟又滑,輕輕一掙,就從他的掌心靈巧地滑脫出來。

  林暮冬一頓,慢慢鬆開手。

  還沒徹底放開,葉枝的手已經反握上來。

  很用力,緊緊握著他,努力把那一點兒暖意也攏上他的手。

  林暮冬胸口悄然縮了下,垂眸,視線攏住了被面具罩著的小姑娘。

  漫天煙火的最後一點尾聲也落進夜幕,他們頭頂的路燈晃了兩下,忽然砰地亮了。

  *

  回到酒店,林暮冬把隊醫送回了房間,把遊樂場的事和柴國軒簡單說了個大概。

  柴國軒和劉嫻在套間等了他半宿,原本是想打聽打聽第一手的情報,聽到H國隊醫的事,眉峰一齊緊擰了起來。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找他們。」

  柴國軒神色沉了沉:「不會有好心思——怎麼就這麼巧在遊樂場遇見了你們,還這麼巧認出了葉隊醫、找著了機會跟她說這種事?」

  事情做得實在太明顯,他們已經在賽場上下待了幾十年,幾乎一眼就能看出H國人在幹什麼。

  運動精神到處都有,但在有些地方,勝負欲被誇大到了可以不擇手段的地步,有許多在外人看起來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這裡都是可能發生的。

  大部分的運動員爭取勝利的方式都是不斷變強。但總是有些地方、有些人,會一意孤行地認為,只要解決了在前面的人,第一名就會直接降次落到自己頭上。

  在林暮冬因傷退役之後,有不少因之而鬆了一口氣的人,現在的心大概又都因為中國隊的新隊醫隱約提起來了。

  「手伸得未免太長了……」

  劉嫻對這些人早已經沒什麼好印象,嗤了一聲:「真夠煞費苦心的,我們葉隊醫是那麼容易被忽悠的嗎?」

  她對葉枝信心很足,現在看著小姑娘跟林暮冬越走越近,更一點兒都不覺得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讓他們蹦跶,總歸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有點兒精力白忙活這個也挺好的。」

  「什麼話,咱們就不該相應提高隊醫待遇、穩固隊伍建設?」

  柴國軒皺了眉毛,覺得年輕人實在容易盲目自信:「孩子都是好孩子,也得多關心。回頭我去跟葉隊醫聊聊天,看看她還有什麼問題沒有,能開導的開導,能解決的咱們盡力都給解決……」

  劉嫻覺得他有點兒過於操心,撐了撐胳膊:「用不著?我覺得林教練——」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邊上不知道是默認了柴國軒的話還是在走神發呆的林暮冬:「林教練?」

  林暮冬依然靠在沙發裡。

  他的右手搭在腿上,沒戴護腕,手掌並不著力,虛虛攏著,像是在模擬握著什麼。

  按照經驗,劉璇覺得他模擬的應該是把槍。

  但經驗在最近無疑已經翻車太多次了。

  而且林教練的手勢也不像握著槍柄,應當是無論從質感還是大小,亦或是造型和柔韌度上,都和槍不大一樣的東西。

  雖然想不出有什麼別的東西還要他這麼無實物練習增加肌肉記憶的,但林教練這麼認真,又讓人覺得好像確實不便打擾。

  劉嫻無奈嘆了口氣,勉強勢單力薄地舉了舉手,給柴國軒的決議加了張沒什麼用的贊成票。

  拿到了兩張贊成票的柴領隊第二天一早,就找機會和差點兒被人拐走的新隊醫談了談心。

  林暮冬正好出門洗漱,轉過牆角,正撞見了柴國軒語重心長地和葉枝說話。

  柴國軒正和小姑娘說話,為了能徹底留住難得的隊醫,讓她安安心心地替林暮冬治手,全程都耐心至極,語氣都放得又溫和又慈祥。

  林暮冬的腳步悄然頓了下,無聲停住腳步。

  柴國軒一向堅持他的事只有他自己才有資格說,不光隊裡的眾人嚴禁多問一句,哪怕這個時候隊醫問起來,也只是含糊其辭地簡單解釋,實在說不通的就隱晦地繞過去。

  葉枝也一點兒都不著急,輕聲細語地問著,一點點地從柴國軒盡力避諱的答話裡提取著有用的消息。

  「……差不多就是這樣。」

  幾次都險些被繞進去,柴國軒揉了揉額頭,無奈苦笑:「葉隊醫,有些事不是不告訴你,是我沒有權利替他做決定,只有他知道應不應該把一些事說出來……」

  葉枝點點頭,很認真:「我知道,已經很感謝您了。」

  柴國軒看著她,輕嘆了口氣。

  H國那些人的點其實並沒找偏,葉枝很在意林暮冬的傷,所以那些人才會急匆匆地趕過來,給她灌輸林暮冬「已經沒有希望」、「不能治療」的念頭,希望讓她知難而退,不要再想辦法做成這件事,斷掉林暮冬最後復出的希望。

  可他們甚至沒有底氣來徹底否認。

  柴國軒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攥了攥拳:「葉隊醫,你現在——現在有什麼計畫?」

  葉枝眨眨眼睛,抬起頭:「我會盡力通過我這邊的渠道找手術方法,等回國之後,爭取能給林教練做一個全面的檢查,然後做出具體的手術和復健計畫……」

  「如果——」

  柴國軒深吸口氣,聲音發澀:「如果失敗了呢?」

  葉枝一怔。

  柴國軒太擔心她被挫折打擊就知難而退了,咬咬牙,逼著自己繼續問她:「如果確實找不到辦法呢?我們也做了很多檢查……很多專家都看了。」

  葉枝抿了下唇角,微微低頭。

  柴國軒呼吸微促,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她身上:「要是真的不行的話,你能——你會怎麼辦?」

  他只想讓林暮冬能像正常人一樣,但如果林暮冬真的不能再拿槍,這就已經不再是隊醫的職責了。

  他沒有立場去勉強葉枝,但依然無論如何都不捨得放棄最後的一點希望。

  「那……我可能會哭的。」

  小姑娘微微低頭,手指勾了下:「我就只能哭著通過我這邊的渠道再找方法,哭著給林教練做一個更全面的檢查,然後哭著給他做第二份手術和復健計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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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超愛哭‧枝:Q^Q

  #計畫#

  #超完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18 PM

第四十章 聊天

  之後的幾天,林暮冬都按時出現在了隊醫辦公室的門口。

  他的手傷大半源於當時的錯誤治療,功能性的損傷沒辦法靠手法修復,只能開刀解決,但疼痛和受力過重下的發抖都能通過推拿和按摩緩解。

  雖然只是治標不治本,但緩解的效果是一定有的。

  小姑娘一點兒都不著急,每天認認真真地給林暮冬做復健。哪怕隨隊在場邊的時候也隨身帶著筆記本,一邊做計畫,一邊繼續耐心地找著成功率更高的團隊和方案。

  做出來的安排越來越詳盡,治療效果也潛移默化地體現在林暮冬的手上。

  世錦賽接近尾聲,林暮冬的右手也明顯有所恢復,用力的時候疼痛已經明顯減輕,也幾乎已經完全不會發抖了。

  「這樣就很好,復健的動作要繼續做,保證肌肉的舒展。」

  葉枝彎彎眼睛,耐心地把林暮冬的衣袖放下來,仔細展平:「手法康復有極限,也要一直堅持。我們回去之後再找辦法,最近還是不要太用力……」

  林暮冬右手平放,被她一點點整理著袖口,靜靜聽著她的話。

  小姑娘的手好像很容易涼,屋裡的空調年久失修,風力平平,這一會兒就又不暖和了。

  綿軟的手掌輕輕裹著他,替他一絲不苟地扣好袖扣,白皙乾淨的指尖偶爾輕輕碰到他腕間的皮膚,蹭上一點點的冰涼。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深,輕動了下手掌。

  「好啦。」

  葉枝已經把他挽起來的袖口理平整,輕拍了兩下,起身:「這樣就沒問題了。」

  最近的治療康復都很順利,小姑娘高高興興的,成就感十足地跑回床邊,俯身翻找著什麼東西。

  掌心輕輕一空。

  林暮冬虛握了下右手,垂眸一瞬,撐著桌沿起身。

  椅子磕過地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林教練,等一下。」

  葉枝背對著他,聽見椅子響動,還以為他是要走,連忙出聲:「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努力地翻出了個什麼東西,嚴嚴實實地藏在手裡,起身回頭,見到他還在,圓圓亮亮的眼睛立刻彎了起來。

  林暮冬原本也沒打算走,迎上她的目光,微低下頭:「是什麼?」

  葉枝一手握著他的手腕,把藏在掌心的東西放在他手裡,握著攥住,一本正經:「回去再看。」

  她手裡還拿著圍巾,有點兒費力地套上外套,在屋裡轉了兩個圈,又踮著腳把暖水袋也撈進懷裡。

  林暮冬掃了一眼外面已經開始黯淡的天色:「有事出去?」

  「射擊類運動損傷康復交流會。」

  葉枝主動跟他報告,睫毛撲閃撲閃的,藏不住的興奮期待:「隊醫都去,會很有用的,我想多學一點……」

  小姑娘眼睛晶晶亮亮的泛著光,顯然對這次會議已經期待挺久了。

  林暮冬稍一沉默,抬手去接她的熱水袋:「我送你。」

  「不行,你現在要休息的。」

  葉隊醫很嚴格,握著他的手放回口袋裡。拿起林暮冬隨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按照林暮冬每次幫她披衣服的流程,踮著腳努力把衣服舉上去。

  「從中醫角度來說,氣血對筋膜的修復也具有影響,你現在有一點兒氣滯血瘀,要好好地休息調理……」

  小姑娘嘮叨起來也一點兒都不會讓人覺得煩,聲音輕輕軟軟的,尾音稍稍上揚,溫糯又輕快。

  她的身高和林暮冬畢竟差出不少,這樣踮起腳替他披衣服,就幾乎靠在了林暮冬的胸口。

  林暮冬無聲垂眸。

  一點兒柔軟溫暖的氣流輕輕打在他的頰側,小姑娘的眸子依然是無憂無慮的清亮乾淨,沒沾上任何陰霾。

  微涼的手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頸間的皮膚,動作又輕又小心,特意把他襯衣的領子和外套一塊兒理得整齊。

  ……

  林暮冬覺得自己的氣血一點都不瘀滯。

  葉枝把衣服替他披好,看到林暮冬依然站著一動不動,小聲開口:「你——你抬胳膊呀……」

  林暮冬替她拿衣服,幫她穿的時候,她都會主動伸胳膊的。

  她踮著腳已經挺吃力了,輕輕晃了下林暮冬的手臂,想讓他配合一點兒。

  臂間傳來很柔軟的力道,林暮冬闔了下眼,抬起手。

  沒等小姑娘幫他把袖子套上,林暮冬的手臂已經回攬在葉枝身後,把人輕輕圈進了懷裡。

  葉枝已經習慣被他抱了,眨眨眼睛仰起臉,乖乖地看著他。

  林暮冬嗓音微低:「我送你去。」

  葉枝噗地笑了出來。

  林教練總是在意外的事情上很任性,小姑娘非常成熟,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髮,放棄了「氣滯血瘀」的說法,換了個更好懂的:「不行,你很累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眉峰無聲擰了下。

  「你很累了,這裡——」

  葉枝按了下他的左胸,仰起頭,神色認真下來:「要休息。」

  她的手掌隔著襯衫,落在他心口,微微的力道抵著心跳。

  柔軟又坦摯。

  林暮冬呼吸微摒。

  「我要是貓就好了。」

  小姑娘不知道又想到哪兒去了,很苦惱地嘆了口氣,從他手臂間打了個圈,熟練地繞了出來。

  林暮冬怔了下,眉峰蹙起,看了看自己忽然空落的手臂。

  「我最近剛看到論文,養貓可以很大程度地緩解壓力,只要抱抱蹭蹭揉揉毛,稍微吸一下就很好用。」

  她還要去參會,轉身埋頭往書包裡收拾東西,一邊真心實意地犯愁:「但是我看了看條例,射擊隊好像不可以養貓……」

  小姑娘的思維有時候確實太過天馬行空,林暮冬卻依然聽得很認真,視線落在葉枝身上,把險些落在邊上的保溫杯遞過去。

  「……我坐公交過去,非常近,只有兩站地,一下就到了。」

  葉枝念叨了一會兒,自己找回了最開始的話題,看著顯然還有些不甘心的林暮冬:「你要好好休息,我回來要檢查的。」

  林暮冬抬起頭:「檢查?」

  葉枝很認真,點頭:「對,要看你房間的燈是不是還開著。」

  開著的話,就要敲三下門,讓林教練睡覺。

  不睡覺就寫檢查。

  做噩夢也寫檢查。

  葉枝已經盼著這個機會很久了,摩拳擦掌,很有動力地揚了揚下巴。

  林暮冬靜靜看著她。

  像是也想起了當初半夜敲小姑娘門的事,他的眼底沁過淡淡笑意,點點頭,很聽話的樣子:「好。」

  葉枝想了下,又補充囑咐他:「如果隊裡沒有什麼立刻處理的要緊事,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出門了。」

  林暮冬斂了下視線,唇角那一點兒弧度也淡了,微微垂下頭,沒應聲。

  很擔心林暮冬真會跑出來接自己,葉枝拉了拉他,聲音輕輕的:「記住沒有呀……」

  葉枝反覆和心理專業的同學確認過幾遍,對於現在的林暮冬來說,獨處、安靜、避免人多的場合都是很有必要的,所有與之相反的情境,都會讓他感到壓力和負擔。

  這種負擔不是靠意志和自控力就能規避的,強行壓制反而可能適得其反。

  林暮冬還陪她去了遊樂場。

  葉枝簡直不能更擔心了。

  小姑娘的擔憂在眼睛裡都快寫不下了,林暮冬垂下眼睫,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低聲:「記住了。」

  葉枝這才鬆了口氣,埋頭收拾好了東西。

  她又在屋裡繞了一圈,確認了沒什麼落下的,終於放心地拉上了書包。

  林暮冬提起書包,陪著她出門。

  動作和流程都太自然,葉枝都沒覺出有什麼不對。被他送到樓梯口才忽然想起來,回身抱過書包,認真抬頭,戳破了想要矇混過關的林暮冬:「林教練,現在要去休息了。」

  林暮冬手上一輕,回過頭。

  小姑娘義正辭嚴,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還有一點兒努力的凶。

  兩個人站在樓梯口,有點昏黃的燈光安靜垂落,葉枝的影子也和人一樣,小小的一團,沿著階梯投落下來,把他圈在牆面和欄杆之間。

  林暮冬垂眸,嗓音微低:「睡不著。」

  葉枝微怔,眨了眨眼睛。

  林暮冬重新抬起頭,視線落在葉枝身上,抬手替她理了下耳側的短髮。

  頎長冷白的手指穿過髮絲,帶著一點點的溫度,輕輕理順了那一縷不聽話的頭髮,一塊兒沿著小姑娘薄薄的耳廓垂落下來。

  林暮冬放下手。

  他的嗓音低低的,帶一點兒啞,瞳光深邃:「睡不著,怎麼辦?」

  他很少會有這樣近於主動示弱的架勢。

  兩個人往下走了一半,葉枝才回過神叫停。林暮冬比小姑娘站得靠下了兩格樓梯,看起來幾乎要比她還低了一點,難得地仰頭看著她,眼底安安靜靜地映著她的影子。

  葉枝的心跳好像又有點兒快,抿了下唇,輕輕按了按心口。

  她自己還在被窩裡打手電呢,好像也沒辦法給林暮冬什麼特別有效的建議。

  但林暮冬又確實特別需要好好休息了。

  他看起來狀態很正常,但其實整個人都已經緊繃了太久。

  就像上緊了弦的弓,這樣撐得時間太長,承受的力道也太大,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異常,但其實再有一點兒壓力就會斷了。

  葉枝咬了咬嘴唇,看著林暮冬的眼睛,猶豫一會兒,輕輕抽了下他手裡握著的手機。

  林暮冬微微一怔,低頭。

  小姑娘的力道很輕,小倉鼠偷糧似的,捏著他的手機,一點一點地往自己的方向拽。

  林暮冬鬆開手,把手機交到她手裡。

  「睡不著的話。」

  葉枝戳開微信,拿著他的賬號給自己發了條好友申請,耳朵尖一點點兒地泛紅,慢吞吞出聲:「你就來找我聊天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29 PM

第四十一章 當面

  林暮冬把葉枝送到了公交車站。

  都已經把微信給他了,還特意當著他的面通過了申請。葉枝說什麼也不准他出門吹冷風,自己背著書包,投幣上了車。

  集會的時間有點晚,天色已經暗了。

  公交車停車的時候短暫開了頂燈,葉枝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隔著玻璃,特意朝他擺了擺手。

  林暮冬抬起頭。

  小姑娘眉眼彎彎,羽絨服毛茸茸的帽子堆在耳朵邊上,看起來暖烘烘的,努力趴著窗戶,朝他高高興興地招手。

  一點兒哈氣碰上冰涼的窗戶,把她的五官也模糊了一大半。

  看不清楚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往前邁了一步,又停下來。

  隊醫不准他著涼,說是會影響治療效果。

  著涼會影響治療效果,勞累也會影響治療效果。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連挑食不吃西蘭花據說都會耽誤筋膜的消腫消炎。

  眼睜睜看著林教練從光合作用退化回了正常人的狀態,整個教練組在比賽之餘,都在緊張地討論著葉隊醫的治療理論究竟是專門有理論支持,還是其實就是為了看林教練吃西蘭花。

  除了柴國軒,剩下的人都堅信應該就是為了西蘭花。

  發動機聲隆隆響著,公車慢慢駛離站台。

  林暮冬垂下視線,退回站牌下,把外套拉嚴。

  受傷後,他對外界的感知也變得弱了很多。

  喜怒哀樂都像是忽然消失了,大多數情緒和感覺都像是隔了層什麼東西似的,模模糊糊並不清晰,只有很強烈的疼痛和寒冷才能透過那層隔閡,讓他真切察覺得到。

  對他來說,疼痛和寒冷是比難以自控的煩躁暴戾更好的體驗。

  所以他也並不怕冷。

  但她說了,他就照著做。

  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在牆後聽見葉枝的話,林暮冬拉好衣服,輕握了下右手腕,轉身要回酒店,目光忽然在那扇車窗上一落。

  被水汽蒙得白茫茫的窗戶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

  很認真又柔軟的筆觸,慢條斯理的,已經畫出了眼睛,指尖洇著蒸汽,一點點畫出上揚的弧線。

  林暮冬看著她,唇角不自覺地輕抬了下。

  沒有辦法。

  治不好,小姑娘要哭的。

  葉枝到了現場,集會才剛剛開始。

  自助模式的集會聚餐,來參加的都是各個國家的隊醫和營養師,利用世錦賽的尾聲進行著難得的交流。

  挺多人,正熱熱鬧鬧地湊在一塊兒,努力克服語言障礙聊著天。

  內行聚在一塊兒不會有更多的話題,聊得不是長期訓練對單側肩關節的負擔,就是射擊姿勢對腰椎頸椎的影響。隊醫們難得能聚在一起一次,集會分分鐘就配合著名字,發展成了高端級別的病例討論會。

  葉枝做隊醫的時間還不長,跟著一個一個地認真旁聽下來,記了滿腦子的知識點,跑回座位拉開書包,想要翻出紙筆做筆記。

  書包裝得滿滿當當的,暖水袋,熱寶貼,保溫杯,還裝了兩袋檸檬味的薯片。

  沒帶筆記本。

  葉枝抱著書包站了一會兒,輕拍了下腦袋。

  今天晚上天氣冷,她特意換了厚一點兒的衣服,筆記本也放在上件衣服的口袋裡,忘記帶出來了。

  集會現場倒是有便簽和鉛筆,只是能記錄的內容有限,大概只能也臨時應個急。

  「小姑娘,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見她好像在找東西,高大的異國營養師含笑俯身,語氣溫柔:「你的眼睛很美。如果有什麼事,我很願意為你效勞。」

  葉枝嚇了一跳,連忙向後退開,禮貌地朝他笑了笑:「不了,謝謝您……」

  格外溫糯的嗓音一響起來,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葉枝不太習慣被人盯著看,抿了下嘴唇,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她顯得太小了,膚色白皙,相貌又精緻得像個瓷娃娃,不聲不響的時候還不太引人注意,這樣一出聲就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記得你——你是中國隊的隊醫嗎?」

  邊上的白人隊醫立刻興奮起來,同她熱絡地打起了招呼:「我也在霍夫曼實驗室進修過!只不過我離開的太早了,那時候你大概還沒去,真是太可惜了……」

  「中國人?」桌邊的協會會長目光也亮了亮,「中國隊這次的成績很優秀,是獎牌榜第二嗎?青少年隊太有希望了,將來會有更好的發展的!」

  葉枝有點兒緊張,往桌子後面藏了藏,認認真真道了謝。

  她站的靠外,一下就發現了那個曾經有一面之緣的H國隊醫。

  聽到協會會長的話,那個H國隊醫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禮貌地謝絕了幾個靠近的異性隊醫「幫忙效勞」的邀請,葉枝努力和人寒暄了幾句,就悄悄拿過了便簽鉛筆,重新回到了旁聽的位置上。

  對方為什麼生氣,她是知道一點兒的。

  H國這次是世錦賽的主辦方,在射擊上也長期有不錯的成績。可惜這次其他國家出現的新星太多,把獎牌沖得很分散,傳統強國A國拿了獎牌榜的第一,中國雖然沒能像往年那樣出彩,但也因為實力分佈平均,靠銀牌銅牌拿到了第二。

  H國只拿到了第三,聽說搶到的奧運會入場券也並不算多。這個成績無疑不算好,聽說H國國內的新聞輿論也並不樂觀,現在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葉枝好心地不想刺激他,拿著便簽埋頭記筆記,又悄悄離他遠了點。

  在場的都是專業人士,大都不擅長交際聊天。簡單合照社交一波後,研討會就又很快脫離了寒暄,再一次回到了離不開的工作上。

  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葉枝聽得專心,一邊埋頭做筆記,等回過神,天色都已經徹底黑了。

  忽然想起了和林暮冬的約定,葉枝連忙拿起手機,按了兩下點開微信。

  林暮冬沒給她發消息。

  說不定是已經躺下休息了。

  葉枝猶豫一會兒,還是沒打擾最近非常配合治療的林教練,悄悄放下手機,又埋頭紮進了知識的海洋裡。

  ***


  酒店的燈明明滅滅交錯亮著。

  林教練的燈聽話地按著醫囑關了,人卻沒在房間。

  被教練組充作辦公室的套間,劉嫻和柴國軒靠在沙發裡,你一句我一句閒聊著天。

  林暮冬已經很多天沒跟他們一起開會了,今天難得到場,手腕的傷勢又有起色,簡直是太難得的喜事。

  柴國軒很興奮,一邊嘮嘮叨叨地囑咐著劉嫻都會背的老生常談,一邊給他翻本上記下那些醫院的聯繫方式。

  「用不著老人家幫忙操心,人家自己就能挑醫院。」

  劉嫻在邊上坐著,看柴國軒帶著藏都藏不住的慈祥笑意挑電話,忍不住給他打預防針:「林教練肯定是去葉隊醫挑的醫院的,您挑這幾個他估計看都看煩了……」

  「煩就煩。」柴國軒心情挺好,樂呵呵擺手,「我高興操心。」

  這兩天難得見他心情好,劉嫻不忍心打擾老人家的自娛自樂,聳了下肩膀,坐回去翻了兩頁獎牌榜。

  50米的賽事平平淡淡比過,H國在該項目長期制霸的運動員照例拿了金牌,二三名被其他國家瓜分,中國兩名運動員分列在了第四第七。

  基本符合預料,沒鬧出任何他們擔心的么蛾子。

  獎牌榜靠實力堪堪守住了第二,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差。隊裡默契的都不多提,賽時的緊張氣氛也在逐步放鬆下來,只要能順利地平平安安撐過閉幕式,他們就能收拾東西回國了。

  閉幕式。

  射擊隊鐵律第一章第一條,禁止沒事瞎念叨。

  念叨什麼來什麼。

  劉嫻揉揉額頭不敢多想,把加粗畫圈的時間安排拋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沙發裡的林暮冬。

  最近林教練其實已經不怎麼跟他們一起聊天了。

  還是今天葉隊醫有事出去,林暮冬治療的時間被縮短到半個小時,才會在這裡多坐一會兒。

  小姑娘自立得很,一直挺不願意給他們添麻煩,沒讓隊裡出車,還是自己買了公交票過去的。

  都沒讓林教練送。

  劉嫻看了一眼沒戴護腕的林暮冬,試著叫他:「林教練——林教練?」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低頭看著手機。

  比賽都比完了,現在也已經沒了什麼特別緊要的正事要商量。劉嫻忍不住過去,探頭瞄了一眼。

  最近林暮冬多了個新本事,不用聽就知道她和柴國軒究竟是在說正事還是閒聊。哪怕劉嫻有意拿正事拉著他說幾句話,林暮冬也依然能精準分辨出來,然後屏蔽掉所有無用的閒聊內容。

  用來走神。

  結合林教練已經開始吃西蘭花的事實,劉嫻覺得這樣下去,大概用不了幾十年,林暮冬就能從天然冰箱慢慢被拉回到正常人的溫度範圍裡。

  秉承著科學的探索精神,劉嫻勇敢地潛伏過去,探頭看了看,

  林暮冬的手機屏亮著,像是在聊天。

  ……

  但也只是像是在聊天。

  微信的聊天界面空空蕩蕩的,還停留在已添加好友的淡灰色提示上,既沒有綠色的已發出,也沒有對方回過來的白色信息框。

  林暮冬就對著這麼個對話框坐了能有十分鐘。

  劉嫻覺得應該幫他一把。

  「在和葉隊醫聊天嗎?」

  沒有戳破林暮冬那個空空如也的聊天框的事實,談過戀愛也結過婚的劉教練貼心地轉了個方向,擺出了談心的架勢。

  劉嫻對著終於抬頭的林暮冬,給他提供思路:「葉隊醫去參加集會了?玩兒得開不開心,認沒認識什麼人?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來?」

  林暮冬蹙了下眉,抬起視線,輕輕搖了下頭。

  劉嫻輕嘆口氣,循循善誘:「你不問問?問問不就聊起來了嗎?」

  林暮冬垂下視線,看向手機。

  隔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才低低響起來:「會嚇到她。」

  劉嫻一怔。

  林暮冬蹙了下眉,垂在身側的手稍稍收緊,又一點點放開。

  他的瞳底無聲騰起一點困擾,又慢慢壓下去,重新歸於安靜的深黑。

  「聊天的話。」

  林暮冬闔了下眼,瞳光沉沉,聲音低得只能勉強聽清:「……我會忍不住去接她。」

  劉嫻更納悶了:「你不能去接她嗎?」

  林暮冬搖了搖頭。

  他像是仔細回憶了一陣醫囑,又垂下視線,一字一頓地背:「如果隊裡沒有需要立刻處理的要緊事,就不能去。」

  哪怕他已經想去想得快要忍不住了。

  葉枝轉發了幾張朋友圈,應當是集會的合照,和很多人待在一塊兒,眉眼彎彎眸色清亮。

  小姑娘在哪兒都是很乖的樣子,軟綿綿的,一點兒也不知道防備人。

  懵懂又好欺負。

  在刷到這幾張照片之前,林暮冬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對除了手裡的槍之外的任何存在產生佔有慾。

  這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幾乎是突然就騰上來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在炙烤著他。哪怕他明知道葉枝作為隊醫應當有自己的交際圈、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明知道自己應當遵醫囑回去好好休息躺下睡覺,也依然於事無補。

  他想過去,把人帶走,帶回自己能看得到、能守得著的地方。

  他想看著她。

  林暮冬蹙緊眉峰,抬起視線:「我怕……我忍不住。」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始終壓制著的另一面。

  現在產生的情緒和那一面其實並不盡相同,可他沒辦法保證這兩種情緒不會在什麼時候忽然攪在一塊兒,失去控制。

  小姑娘的膽子很小,一嚇唬可能就縮回窩裡去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柴隊是不是把你教得太聽話了?」

  還以為這兩個人至少已經發展出我牽你手你送我回家的友誼了,劉嫻有點兒犯愁,揉揉額頭:「行,那就說正事。」

  劉嫻坐正:「葉隊醫跟他們什麼時候交流完?後天的飛機就回去了,流程還得跟她交代交代,明天閉幕式估計事多,早上七點半就得集合,今天晚上記得早睡,把東西都準備好,身份牌一定別忘帶,上車需要身份證明,上面要蓋三個戳,一個都不能少……」

  她都嘮叨成習慣了,一大段念叨下來,說得林暮冬幾乎有些沒回過神。

  劉嫻一氣呵成地把正事說到一半,看著林暮冬越蹙越緊的眉峰,友好地吸了口氣:「記住了嗎?」

  林暮冬沒能跟上她的語速,搖了下頭。

  「記不住還不現在去跟葉隊醫說?」

  好不容易給林教練找了件需要立刻處理的要緊事,他居然還四平八穩地在沙發上坐著。

  劉嫻拎著人往外送,恨鐵不成鋼:「就這個記性,不趕緊去跟人家當面說,一會兒不都忘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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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嫻:我需要一個獎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46 PM

第四十二章 舉報

  葉枝握著鉛筆頭,努力往便簽的空隙裡添上了最後幾個字。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醫學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病例要比書上的知識有用太多。從業多年的老隊醫哪怕只是隨口聊天,都能點清楚許多原本還有些模糊的東西。

  把記滿了筆記的便簽疊起來仔細收好,葉枝放下依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手機,趴著窗邊往外望了望。

  天已經黑透了,窗外靜悄悄的。

  出來的時候就有一點兒陰,這時候已經開始飄雪花了。

  不大的雪花在風裡打著旋,被昏黃的燈光映著,一點點覆落在街道上,蒙上一層細細的白。

  葉枝在窗戶上輕輕呵了口氣,一筆一劃地,慢慢畫了個小太陽。

  每次天一陰下來,她就會比平時更想家一點兒。

  尤其是身邊還沒什麼熟人的時候。

  專業交流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身邊的人都在寒暄。各國口音的英語熱熱鬧鬧地聊成一片,桌上一排接一排放的都是精美的冷食壽司,邊上還有醃蘿蔔和切好的水果。

  又不是熱乎乎的火鍋肥牛。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家就變得更明顯了。

  葉枝趴在窗戶邊上,在霧濛濛的水汽上畫了一排小花,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手機。

  林教練今天休息得真好。

  患者遵醫囑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葉隊醫輕輕拍了兩下始終無聲無息的手機屏幕,對著窗外認認真真發了一會兒呆,把手機揣進口袋裡,站起身,準備早一點回去。

  早點兒回去,就能趕上末班公交車回酒店。

  還能檢查林教練是不是關了燈。

  不關燈就敲門。

  小姑娘眸子亮了亮,唇角也忍不住跟著翹起來了一點兒。

  回去要做的工作還有不少,現在差不多也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了。

  葉枝給集會的負責方發了條消息,悄悄裹上外套,拿起書包出了會場。

  集會是半官方性質的,地點安排在了附近醫院的辦公大樓。大概是源於對某種節約能源的執念,沒到散會的時間,樓道裡的燈也被關了大半,隔一段路才有一盞正大光明地亮著,很吝嗇地照亮了正下方的那一小塊地方。

  幸好燈還都很亮,樓道裡也貼了雙語的路標。

  葉枝壯著膽子,按著上來時候的印象,仔細找了找下去的路。

  然後迷路了。

  樓裡的標識到處都很像,路標的指示也和國內的習慣不大相同。這處醫院是F城最大的公立醫院,佔地規模不小,道路彎彎繞繞不說還有廊橋,想要找到電梯都不大容易。

  沒了林教練帶路,葉枝在上下兩個樓層反覆繞了幾次,也沒能找到出口究竟在什麼地方。

  在很多電影和裡,這樣迷路是很容易觸發一些新情節的。

  小姑娘有點兒緊張,攥著袖口小心翼翼地摒著呼吸,輕輕邁著步子。

  繞過樓梯,低低的說話聲忽然傳了過來。

  葉枝頓了下腳步,貼著牆邊,悄悄探了下腦袋。

  是那個曾經莫名其妙攔住她說話的H國隊醫。

  他正在打電話,說的是H國語言,刻意壓低了聲音。

  大概是沒想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到處溜躂,他背對著葉枝,一手拿著手機,語速飛快。

  「……應該不會查出來……」

  「對……盡力。」

  「吉姆‧鮑恩……普萘洛爾……」

  葉枝輕輕蹙起眉。

  她對H國的語言並不擅長,對方的口音又不標準,只能勉強聽得懂幾個詞。

  但「普萘洛爾」這種發音八九不離十的英譯單詞,她還是聽清楚了的。

  雖然運動場上的違禁藥品被統稱為興奮劑,但對於射擊來說,服用真正的興奮劑無疑是自討苦吃,有些人另取偏門想要提高成績時,就會服用鎮靜劑來平穩心率調整狀態。

  在射擊場上,普萘洛爾就在被禁止的藥物名錄裡。

  避免隊員誤服鎮靜劑也是隊醫的本職工作,隊裡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在出征前就嚴格控制隊員們的飲食和日常用藥。

  葉枝攥了下袖口,心跳有點快。

  她想起吉姆‧鮑恩是誰了。

  H國目前的射擊水平和中國類似,都處在老將狀態衰落、新人又難以挑起大樑的狀態。

  吉姆‧鮑恩是碩果僅存的世界級射手,在50米運動手槍項目裡長期制霸,這一次也照例拿到了這個項目的金牌。

  葉枝攥了攥手機,悄悄繞了個圈,想要盡快離開。

  H國隊醫也剛好打完了電話掛斷,轉身走過來。

  樓道空蕩蕩的,葉枝避不及,正巧落在了他的視線下。

  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地方還有人,H國隊醫愕然瞪著她,神色瞬間陰沉下來,眼底劃過不易覺察的驚慌。

  他今晚繃了一天,提心吊膽地打探著各國隊醫的口風,好不容易確認了暫時還沒有人知道,沒想到居然被中國隊這個處處礙事的新隊醫撞了個正著。

  「你——你聽見了什麼?」

  H國隊醫換了英語,死死盯著她:「快說!」

  葉枝被他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本能向後退了兩步。

  她身後已經是樓梯了,再往後退,腳下就驀地空了空。

  對方現在無疑是過緊張狀態的,葉枝輕攥了下拳,搖了搖頭:「我不懂H語……」

  H國隊醫怔了怔,神色稍微鎮定了些,看著她的目光卻依然滿是警惕懷疑。

  葉枝定了定心神,慢慢往邊上挪開,想要先折回會場,再找個認識路的人一起回去。

  她才邁出一步,H國隊醫卻又忽然醒神,過去想要拉住她:「站住!」

  普萘洛爾的發音是世界通用的,再不懂H語也不難分辨。

  H國隊醫動作太凶,葉枝本能地躲了下,腳下不留神踏空,踩在下一階上崴了下,腳腕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樓梯的聲控燈被悶響驚動,唰地亮了起來。

  刺眼的光亮讓H國隊醫本能往後退了下,看著她,神色複雜難辨。

  葉枝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站直身體抬起頭。

  對方顯然已經回過神來,假裝沒聽到已經不可能了。

  葉枝的臉色有些發白,聲音輕輕的:「你們的運動員……服用普萘洛爾了嗎?」

  H國隊醫的目光徹底沉了下來。

  葉枝輕抿起唇角。

  在有些國家,比賽成績是和經費場地直接綁定的,一旦成績掉落太明顯,就會失去很多現有的資源。

  柴隊給她講來龍去脈的時候,她只是知道了這些人是別有用心地接近自己,想要徹底斷掉林暮冬復出的希望。但始終沒太弄得清楚,明明H國也有長期制霸一個項目的頂尖運動員,究竟為什麼還要這麼急。

  現在她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了。

  她的手藏在口袋裡,攥著手機,慢慢收緊。

  每個隊醫都有一次申請重啟藥檢的機會,只要向組委會提出,就可以將這一批運動員的抽樣檢查改回全檢。

  ……

  「不管你知道了什麼,我勸你最好不要說出去,也不要申請重啟藥檢。」

  H國隊醫盯著她,像是猜到了她的心事,聲音低下來:「興奮劑檢查一年比一年寬鬆,但只要查到有陽性個例,接下來的三到五年都會嚴格排查——你不是要替林暮冬治手嗎?」

  他語氣沉沉,嗓音壓得又低又啞:「他的症狀不可能不服用鎮靜劑……如果管控得鬆,你又真撞大運幫他治好了手,他是能重新比賽的。」

  H國隊醫看著她:「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呼吸輕輕一滯。

  「林暮冬的PTSD是我導師親自診斷的,我知道他得用什麼藥控制。射擊運動嚴禁鎮靜類藥物,那些藥不可能通得過審查。」

  H國隊醫神色陰冷,在遊樂場的友好態度早已經煙消雲散:「舉報掉我們對你們影響不大,無非就是多了塊銅牌,前五名入場券是一樣的,獎牌榜的順序位次也不會改變。」

  「今天的事就當做沒發生,你回去,將來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不然的話,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

  葉枝微低著頭,單薄的肩背微微繃緊,額髮透落下淺淺的影子。

  遠處有腳步聲傳過來,已經有零零散散的人開始離場,眼看就要過來了。

  H國隊醫怕人懷疑不敢久留,匆匆說完了話,也轉身離開,沒入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

  被幾個恰好出門的隊醫帶出一起了會場,葉枝才發覺自己的腳腕好像越來越疼了。

  雪花越來越大,紛紛揚揚,煙似的雪霧在燈光下被風捲起來,又融進灰濛蒙的夜空。

  燈光透過樹葉,敷在濕潤的空氣裡。

  葉枝謝絕了那幾個人搭車的邀請,抱著書包,一點點蹲在站牌下。

  正好卡在公交的末班時間,最後一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怎麼會有這種事。

  葉枝手指凍得冰涼,努力抱住手臂,慢慢摸出手機。

  八年的象牙塔隔絕了所有見不得光的陰翳,她還不知道,原來哪怕是最公平的地方,也藏著許多不夠公平的秘密。

  葉枝眼眶有點兒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縮成更小的一團。

  H國隊醫的話又像是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葉枝看著手機上的聯絡人,呼吸有點兒急促,眼前的視線很快又模糊成一片。

  哪怕聽不懂,其實也很容易猜出剛剛那一通電話是做什麼的了。

  那些人在安排處理藥檢的抽樣。

  如果現在不申請重啟,等到明天天亮,說不定什麼證據就都沒有了。

  ——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的胸口輕輕起伏,吸吸鼻子,抹了下眼前蓄起的霧氣,一點點按下手機。

  林教練不是這麼教她的。

  林暮冬給她看的賽場,是用一發接一發的子彈、一捧接一捧的汗水,承前啟後心手相傳下來的。

  是最乾淨的地方。

  是存留著他的夢的地方。

  葉枝低下頭,冰涼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打在手機的屏幕上。

  當地時間22:00,中國隊提出重啟藥檢申請。

  已受理。

  ——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1 08:57 PM

第四十三章 燙手

  風越來越冷。

  體溫被風雪裹著帶走大半,身上冷冰冰的一點知覺都沒有。

  葉枝一點點擦乾淨眼淚,收起手機。

  傷到的腳腕已經凍得木了,但也還覺得疼。她輕輕吸了口氣,努力縮得更小一點兒,把指尖往袖口裡又藏了藏。

  風雪太大,過往的行人都藏在衣領裡,步履匆匆地踩在雪地上,發出細微的簇簇聲響。

  末班車大概不會來了。

  葉枝凍得有點兒發僵,試著撐住雪地,努力想要站起來。

  小姑娘太單薄了,蹲了這麼久,身上的力氣早用光了。勉強站起一點兒,腳下就又一滑。

  正跌進了個滾燙的懷抱。

  被熟悉的氣息迎頭攏住,葉枝有點兒怔神,遲疑著抬起頭,正迎上林暮冬瞳底烏沉沉翻滾著的無聲驚濤。

  他抱著她,微垂著眼,鋒利的眉宇被路燈打下一層深色的陰影,氣息還有些不穩,身上也積了不少雪色。

  不知道在沿路找了多久。

  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在他懷裡一點點縮起來。

  林暮冬闔了下眼。

  錯開她怔忡的注視,林暮冬解開外套,把快凍僵了的小姑娘整個裹住。

  怕再嚇到葉枝,他的動作輕柔得幾乎有些小心翼翼的,聲音壓得低,嗓音一點點軟下來,盡全力斂起瀕臨失控的戾意:「別怕……」

  他找了她一路。

  集會主辦方說人已經走了,葉枝又沒回到酒店,林暮冬在幾站間找過來,總算看到了站牌下不起眼的小小一團。

  差一點就弄丟了。

  氣息盤轉,窒得胸口悶疼。

  林暮冬側開視線,想要努力控制好情緒再說話,懷裡的小姑娘卻又輕輕掙動了一下。

  「別跑。」

  不想讓她更害怕自己,林暮冬垂著視線,聲音放得更輕:「你快凍僵了,我送你先去暖和一下——」

  他的話頭忽然一頓。

  在他懷裡一點點暖和過來的小姑娘,用力攥住他的衣領,輕輕哆嗦著,一點一點地,整個藏進了他的懷裡。

  小小的一團,冰冰涼涼的,緊緊貼著他。

  小姑娘委屈得不行了,臉頰埋進他的胸口,剛剛一直都努力忍著的淚水,忽然就像打開了什麼閥門似的,一連串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林暮冬低下頭,繃緊的肩背無聲鬆緩,慢慢收攏手臂。

  風雪忽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葉枝被林暮冬抱回了車上。

  隊裡有分配的車,只是不經常用。今天被林教練開出來,也沒派上多大用場,在路邊沉默著接了半天的雪,車頂上都堆起了一層淺淺的白。

  車裡開了暖風,頂燈亮堂堂地打著,被雪蒙得模糊的窗戶徹底隔開了外面的寒意。

  小姑娘啪嗒啪嗒掉著眼淚,被林暮冬護在懷裡,把事情斷斷續續地從頭說到了尾。

  一點兒都沒瞞著,連手機都交了出來。

  屏幕上還帶著一點點沒擦淨的水痕。

  林暮冬看了她一陣,緊緊手臂,往懷裡護了護快要滑下去的人,把手機接過來。

  她的手機也和人一樣,小小的一隻,套著軟軟的粉色的手機殼,一隻手就能拿的過來。

  拿在手裡,都擔心力氣大一點兒就會壞了。

  林暮冬找出張擦鏡紙,替她擦淨手機屏幕,眼底覆上一層不易覺察的冷意:「他說……你會毀了我?」

  他的語氣依然柔和輕緩,葉枝沒覺察,吸吸鼻子,點了下頭。

  林暮冬低頭,迎上她的視線:「那為什麼還要告訴我?」

  葉枝微怔。

  林暮冬看著她,剛剛的一點寒意斂淨了,寧靜耐心:「他說會毀了我,你還是舉報了,不應該瞞著我嗎?」

  小姑娘被他問懵了,還漾著水汽的眼睛眨了兩下,慢吞吞探出隻手。

  她藏在林暮冬的臂間,還有些沒緩過神,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往回扒拉著自己的手機。

  林暮冬垂睫,視線攏著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他把手機放回葉枝的手裡,掌心反轉,連著那隻還沒暖和過來的手一起包住。

  他的力道很輕柔,一手托著葉枝的背,把她整個人都護進懷裡,用胸肩掩起來。

  沛然的暖意覆落下來,滿滿當當地裹著她。

  葉枝被燙得輕輕一縮。

  她只是縮了下,不是要逃。林暮冬大概也已經能分辨這兩者間的差距,依然圈著她,微低著頭,一點點地說給她聽:「我永遠不會靠那些藥回賽場。」

  他怕嚇著她,聲音依然輕緩,卻又分明清冷乾淨,像是落在雪上的天光:「如果到了那一天,只有這一種辦法,我會自己埋了我的槍。」

  葉枝眼眶忽然滾燙,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

  「以後不要再叫他H國隊醫了,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不該用任何一個國家冠在稱謂上的。」

  林暮冬圈著她,輕輕摩挲了下小姑娘的頭髮。

  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這個世界當然是會有陰影存在的。

  棲身在常人看不見的地方,見不得光的角落,因為某種理由,頂著某個光明正大或者冠冕堂皇的名頭,陰測測地滋生蔓延。

  可以的話,他一點都不想讓葉枝看到這些東西。

  但偏偏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關口,明明天氣晴朗,平靜無風,只是隨意拐進了條岔路,真實的世界就猝不及防地劈面相逢。

  林暮冬垂下眼睛。

  他只怕她會被嚇跑。

  這種事原本就不該交給她來處理。

  懷裡的小姑娘乖乖地蜷著,一動不動地在他懷裡藏著,露出一點點腦袋,清澈的眸子紅了一圈,還泛著點兒隱約的霧氣。

  林暮冬靜默片刻,想要開口再說些話,微垂著的手忽然被輕輕攥住。

  葉枝仰著頭,眼眶無聲無息地又紅了一點兒,抿緊唇角,把眼淚憋了回去。

  小姑娘勇敢地從他的懷抱裡探出一點來,攥著他的指尖,輕輕晃了晃:「我做得對。」

  林暮冬很聽話,垂了眼睫跟著重複,聲音低醇柔和:「你做得對。」

  葉枝吸吸鼻子,用力眨了兩下眼睛。

  水汽又不聽話地泛上來了。

  葉枝蹙了蹙細細的眉稍,抬手把眼淚一把抹掉,仰起臉:「我以後不叫他H國隊醫了,叫他王八蛋。」

  林暮冬被小姑娘的霸氣震了下。

  他低下頭,視線攏著懷裡的小姑娘,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可以。」

  葉枝長長呼了口氣,又小鴕鳥似的扎回他懷裡。

  林暮冬本能地張開手臂。

  小腦袋貼著他的胸口,力道很輕,一點點蹭著往裡拱,像是想要藏起來。

  軟綿綿的。

  林暮冬摸了摸她的頭髮,想要幫她換個稍微舒服一點兒的姿勢,懷裡的小鴕鳥卻忽然出聲,嗓音輕輕的,帶上了一點點的輕顫:「我……沒有毀了你。」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疼。

  像是一隻手探進他胸口,握著心臟肺腑,盡全力一握,窒得眼前隱隱泛黑。

  他才剛剛弄清楚。

  所有的道理都是明明白白擺著的,他想要什麼,想怎麼做,葉枝都很清楚。哪怕他不在身邊,也一樣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來。

  可就有些事是和道理無關的。

  知道一句話是錯的,和不把這句話往心裡去,是沒有關係的。

  他的小姑娘一個人,這麼害怕,在雪裡凍了這麼久。

  林暮冬收緊手臂,嗓音不自覺地啞下來,一字一頓,落在葉枝的耳畔:「你沒有毀了我。」

  他深吸了口氣,闔上眼睛,重複:「沒有毀了我,葉枝——」

  被他叫出名字,葉枝從他臂間悄悄冒出一點兒頭,仰起臉望著他。

  生疼的胸口一點點軟和下來。

  不害怕了。

  葉枝輕輕攥住他的袖口,想要出聲,柔軟觸感卻忽然覆上額頭。

  乾燥,帶著一點點的軟,微涼,蜻蜓點水地落在她的額頭。

  葉枝心跳驀地快了快。

  林暮冬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低下頭,唇畔擦過她的髮絲,聲音有些低,帶著一點點的嘆息:「……對不起。」

  葉枝心口一緊,拉著他的袖口:「不是的——」

  林暮冬單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有什麼力道隔著乾燥溫暖的手掌,不容抗拒地覆落下來。隔著指尖的縫隙,隱約透過極輕極柔氣息,拂過她的睫尖,輕輕撩開一片雪色。

  林暮冬隔著右手,克制而隱忍地低頭,親吻著她。

  他的世界一點都不好,傷痕纍纍,暴躁孤戾,漆黑冷寂得能把人凍成冰。

  他試過把她推開的。

  林暮冬闔上眼:「對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沙啞柔和,摻了一點疲倦。

  像是已經跋涉過太遠的路,踽踽獨行,風雪夜歸。

  他陷在黑暗的陷阱裡,伸出手來,攥住滑落的光。

  葉枝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黑,胸口輕輕起伏,心跳莫名快得停不住。

  她的話頭被林暮冬的動作忽然打斷,莫名泛起一點兒緊張,嗓音細細軟軟的:「對不起——什麼呀……」

  林暮冬攥住她的一隻手,把她圈進懷裡,整個環住。

  小姑娘乖乖靠在他肩上,短絨似的碎髮輕碰著他,身體柔軟單薄,有點兒燙,軟乎乎地貼著他的頸窩。

  大概是吹了冷風,多少有些著涼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連自己的外衣一起脫下來,一起給她裹在身上,抬手試了試她的額溫。

  燙手。

  葉枝自己好像還沒發現自己在發燒,睫毛忽閃忽閃地,還比剛才有精神了一點兒,眼巴巴等著他把話說完。

  林暮冬抱著她,小心放在副駕上,單手環著她靠在椅背上坐穩,側身替她插好了安全帶。

  他轉身發動了汽車,按滅頂燈打開雨刷,視線落在窗外的茫茫雪色裡,聲音很輕。

  「你可能……以後都不能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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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枝:Σ( Q △ Q|||)︴

  林教練:我覺得我告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8:49 AM

第四十四章 不會

  就不能辭職了。

  葉枝有點兒擔憂,眨眨眼睛還想再問,已經被林教練抬手重新遮住了眼睛。

  掌心乾燥溫暖,貼著她的眼皮,擋住了有點刺眼的光亮。

  倦意重新一點一點湧上來。

  在突然變成了終身制合同的驚嚇中,小姑娘迷迷糊糊蜷著,攥著林暮冬的衣擺,憂慮地睡著了。

  *

  再睜開眼,葉枝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暈。

  天旋地轉的那種暈。整個人幾乎是飄著的,熱氣烘著耳朵嗓子,身上反而冷,眼皮沉得像是被膠水黏著,怎麼努力也只能掀開一條細細的縫。

  葉枝扒了扒柔軟的布料,從嚴嚴實實的衣服捲兒裡探出來一點腦袋。

  她確實是飄著的。

  林暮冬抱著她,正快步走在什麼地方,手臂穩穩墊在她身後。

  察覺到動靜,林暮冬就停住腳步低了頭。

  他的手臂加了些力,把人往裡圈了圈,嗓音低沉:「難不難受?」

  葉枝輕輕搖了搖頭。

  除了有一點兒冷,有點輕飄飄的暈,其實是不怎麼難受的。

  至少要比一個人蹲在雪地裡好得多了。

  葉枝剛醒,還有點兒懵。在周身裹著的暖意裡慢慢回過些神,眉頭微蹙了下:「手腕……」

  她一開口才發現嗓子似乎尤其啞,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兩聲。

  「不疼。」

  林暮冬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把小姑娘往懷裡攬了下,摸出房卡,刷開了門。

  開關輕響了一聲,有點刺眼的光亮灑下來。

  葉枝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回了住宿的酒店。

  走廊裡實在太嚇人了,每次一到了晚上,她都要全副武裝給自己壯上好一會兒膽子才趕出門。偏偏這一回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害怕,安穩得她幾乎一點兒都沒發現居然已經回來了。

  葉枝動了動胳膊,想要揉一揉眼睛,手腕被林暮冬隔著衣物輕輕握住。

  「你在發熱。」

  林暮冬把她輕輕放在床上,俯身替小姑娘拂開了散在額間的碎髮,拿過枕頭在她身後仔細墊好:「藥放在什麼地方?」

  身上沒半點兒力氣,葉枝陷在枕頭和衣服裹成的包圍裡,想了一會兒,輕聲報了個位置。

  隊醫的藥箱裡就有常備藥,是給隊員準備的,沒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用上了。

  林暮冬幫她把書包放下,找到了藥,試了試杯子裡的水溫,拿水壺倒了些水燒上。

  還從口袋裡變出了個果凍,撕開塑料紙插上小勺,放在了小姑娘的手裡。

  葉枝握著果凍,抬起頭看著他俐落的背影。

  她睏得不行,視線也隔著眼睫模模糊糊。燈光落下來,給林暮冬凌厲軒挺的肩背加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暖色光圈,連帶他的整個人也像是平白柔和了不少。

  風雪隔著窗戶喧囂,屋子裡暖融融的,一點兒寒意都沒放進來。

  葉枝幾乎有點兒想不起自己之前為什麼難受了。

  心神被發熱模糊成了一團,葉枝抿了抿發乾的嘴唇,忍不住要闔上眼睛,肩背忽然被手臂輕輕攬住。

  溫暖的體溫環著她。

  林暮冬把她從車上一路抱下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肩頭依然帶著清新微涼的新雪味道。

  葉枝不想睜眼,側了側臉,埋進寬闊堅實的肩膀裡。

  她的嗓音溫糯輕緩,帶著一點兒軟綿綿的鼻音,不大情願:「很睏了……」

  「我知道。」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把藥吃了再睡。」

  他的聲音很輕,哄小姑娘的語氣,耐心又溫和:「很快的,吃了藥就不難受了。」

  小姑娘很不情願,但還是本能地聽話,艱難地醒了一點兒,從她肩膀上搖搖晃晃抬起頭。

  林暮冬眼尾悄然柔和了下,及時把藥送到了她嘴邊。

  葉枝乖乖地張嘴吃藥。

  她睏極了,動作也像是加了放慢特效的。柔軟的淡色唇片碰上遞過來藥的手掌,帶著發燒特有的微微熱意,輕輕地擦過去。

  林暮冬的瞳色悄然一深。

  他的肩背無聲繃起,又一點點重新放鬆下來,及時把兌好的溫水送到葉枝嘴邊,耐心地哄著她張開嘴,把水和藥一塊兒吞下去。

  他的眼底掀起些暗湧,落在小姑娘依然乾淨柔軟的臉龐上,又一點點平復下去,俯身替她理了理身後墊著的枕頭。

  林暮冬揉了揉她的頭髮,把那個吃了一小半的果凍輕輕挪到一邊:「沒事了,睡。」

  醒來的時候,葉枝一眼先看到了柴國軒和劉嫻的臉。

  加上邊上的林暮冬,很有那個「你醒啦」的師徒一行人表情包的氣勢。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嚇了一跳,撐了胳膊打著晃坐起來,偏偏手臂上又沒什麼力氣,一軟就頭重腳輕地往床下倒。

  柴國軒嚇了一跳,連忙張羅著劉嫻扶人。沒等兩個人排布開,林暮冬坐在床邊,已經不差分毫地抬手,穩穩當當把人接住了。

  葉枝撞在寬展強韌的胸口,心跳微快,怔怔抬頭。

  林暮冬像是一直沒走,甚至連坐的位置都沒怎麼變,身上依然穿著接她時候的那件襯衫,低頭看著她。

  乾淨板正的布料,肩頭洇濕的地方已經乾得差不多了,只是還留了一大塊不甚明顯的痕跡。

  葉枝覺得自己好像燒得更厲害了。

  「還難受嗎?」

  見她醒了,劉嫻總算鬆了口氣,摸了摸小姑娘出了點兒汗的額頭:「還有點燒,應該是著涼了。」

  葉枝眨眨眼睛,慢慢緩過神,彎起眼睛搖了搖頭:「謝謝劉教練……」

  小姑娘臉上還泛著緋紅,嗓音也蔫巴巴地沒什麼精神。

  劉嫻端起邊上晾著的水給她,摸了摸她微潮的衣服:「這麼睡不行,我幫你,咱們躺下睡得舒服一點兒。」

  林暮冬根本不會照顧人,就讓小姑娘這麼穿著衣服睡覺,等天亮準要難受了。

  她扶著葉枝,溫聲細語地問著她哪兒難受,隨手把礙事的兩個人往屋外轟:「你們倆先出去,我們葉隊醫得換衣服,一會兒再叫你們進來。」

  柴國軒還很想關心隊醫的身體狀況,沒等開口,被劉嫻不由分說推到了陰森森的走廊。

  下一刻,林暮冬也帶著外套,沉默著半踉蹌地出了門。

  劉嫻拍了拍手,繞回床邊,扶著葉枝下床:「怎麼樣,有力氣站起來嗎?」

  葉枝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順著她的力道試著站起身,腳腕忽然鑽心地一疼,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涼氣。

  「怎麼了?」劉嫻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崴腳了嗎?嚴重不嚴重——」

  葉枝連忙抬手,輕輕捂了下劉教練的嘴,悄悄往門外望了一眼。

  小姑娘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又朝劉嫻彎了彎眼睛。

  遇到林暮冬之後她就沒用過腿,來回都是被抱著的,差點兒把崴腳的事忘了。

  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現在已近深夜,教練們明天都是要早起去參加閉幕式的,再熬下去就太辛苦了。

  林教練要休息。

  小姑娘的眸子清清亮亮,帶著一點兒柔軟無害的狡黠,眼睛輕輕彎起來,那一點兒小主意幾乎都寫在了臉上。

  劉嫻挑了下眉毛。

  年輕人,有什麼事第一反應都是忍著不說,自己扛著,不想讓另外的那個多擔心。

  她當然是能理解的。

  她不光能理解,還很喜歡看這些年輕人不小心翻車之後,圈在牆角乖乖認錯,再被另一個抱起來按著親。

  劉嫻不動聲色,配合地閉上嘴巴點點頭,小心扶著她坐下,轉身把房門毫不客氣地落了鎖。

  深夜接到通知藥檢H國運動員不合格、取消50米運動手槍冠軍成績的通知,轉頭又聽說隊醫生病,拖著一把老骨頭急匆匆趕下來探望隊醫打探情況的柴領隊蹲在走廊裡,覺得更迷茫了。

  迷茫的柴領隊把走廊漏風的窗戶關了關,拉著一塊兒被扔出來的林暮冬,壓低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藥檢的事和葉隊醫有關係嗎?」

  林暮冬點了下頭,目光依然落在合著的門上。

  他沒有要多說的意思,柴國軒皺了皺眉,配合地沒多問,靠在窗邊看了陣雪,輕嘆口氣:「又一個。」

  運動員之間總是要有新老交替的。沒人不渴望在最高峰榮譽載身的時候輝煌謝幕,之所以即使成績滑落、甚至鋌而走險去另闢蹊徑,也依然堅持著留在賽場上,只會是因為退無可退,後繼無人。

  對於任何一個已經拿過足夠的輝煌和榮譽、已經付出大半人生的老運動員來說,這都是最不情願走上,又時常無法抉擇不得不走上的一條路。

  但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沒辦法用任何理由來解釋和原諒。

  即使因為這種事順延到一枚銅牌,也沒有人會覺得高興。柴國軒搓了兩把臉,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這麼一來,在閉幕式上壓軸的就變成咱們了……」

  直到現在,奧運會項目的調整內詳已經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組委會主辦方都依然沒有動靜,顯然是要等到最後一天記者最多、影響最廣的閉幕式來宣佈了。

  50米運動手槍作為已經定下會被取消的男子單人項目,在閉幕式上也有表演性的賽事。原定最後會由各國運動員輪流進行表演性射擊,最後再以H國為首獲得金銀銅牌的三個國家一人一槍,用子彈在靶上留下的痕跡作為對這個傳統項目的最後告別。

  最後三槍一定會有實況轉播,現在H國的運動員顯然無法出場,這個位置就意外地落在了中國隊身上。

  林暮冬收回視線,垂在身側的右手輕輕一動。

  柴國軒眉峰驟然擰緊,語氣嚴厲:「想都不要想,一槍也不行!」

  林暮冬身形不動,右手慢慢虛握起來,又重新一點點放鬆。

  「不要挑戰你自己的心理狀態。」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個一手帶起來的徒弟在想些什麼,柴國軒神色嚴厲一瞬,又緩和下來,努力放輕了語氣。

  「我知道你現在的手已經有所好轉,但哪怕只是一槍,也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不要再給你自己壓力了,你現在還能撐得住那一道牆,我們誰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徹底垮了,要面對的又是什麼。」

  他按上林暮冬的肩,稍稍施力:「如果因為射擊,讓你下半輩子都困在這裡,我會愧疚一輩子……」

  林暮冬垂著眼睫,輕聲開口:「不會。」

  柴國軒一怔:「什麼?」

  「我有——」

  林暮冬抬起頭,從左胸口袋裡取出了個繫著口的小布袋,給他看:「我有這個。」

  柴國軒懵了:「這是什麼——護身符?還是什麼東西……你現在也信這個了?」

  射擊隊是老牌隊伍,向來不贊同封建迷信。柴國軒語重心長,拉著他講道理:「不能太信這些,要相信時代,相信科學,相信葉隊醫……」

  林暮冬打斷他:「我信。」

  柴國軒話頭一滯。

  林暮冬慢慢把那個布袋攥起來,很認真,給他補充:「這就是葉隊醫給我的。」

  他也不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葉枝說他聽話,說他配合治療,治療效果又很好,所以在去參加集會之前送給他的。

  他還沒捨得打開。

  迎著柴國軒有些愕然的視線,林暮冬特意把布袋遞到他眼前,給他仔細看了看,還沒等他碰到就又一翻手腕收起來:「不能打開。」

  柴國軒:「……」

  原本還以為是什麼寧心靜氣有助於緩解PTSD狀態的中藥,誰知道居然連看都不能看。

  柴國軒年紀大了,有點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惦記著不能刺激這個徒弟,好聲好氣:「不能打開,你拿出來幹什麼?」

  林暮冬蹙了下眉,把小布袋仔細貼身收好,一絲不苟:「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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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說好看。

  #張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8:56 AM

第四十五章 困局

  柴國軒:「……」

  自己養大的,自己養大的,自己養大的。

  柴國軒反覆默唸著給自己做著心理工作,沒跳起來打這個徒弟的腦袋,勉強扯出個慈祥的笑容:「……好看。」

  林暮冬滿意了,又揣著他好看的小布袋戳回了門邊。

  ……

  劉嫻開門的時候,為射擊隊付出了太多的柴領隊頭頂還盤旋著不散的陰雲。

  「還沒走——你們倆在這兒開會呢?」

  外頭冷,劉嫻虛掩上門,壓低聲音:「還發著熱,應該不嚴重。就是挺不舒服的,我就叫她先躺下了。」

  小姑娘吃了藥,燒好不容易退了點兒,又被折騰得沒了精神。

  劉嫻怕她不舒服,扶著人勉強換好了睡衣簡單洗漱過,就把葉枝塞回了被窩裡。

  柴國軒掛心著的就是隊醫的身體狀況,聽劉嫻說不嚴重才放心,鬆了口氣:「走走,讓葉隊醫好好休息,咱們也趕緊回去……」

  他手上沒使多大力氣,拉著林暮冬往回走了兩步,就被力道牽扯著停下來。

  柴國軒回頭,有點兒詫異。

  林暮冬進隊的時候年紀還小,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對這個徒弟的性格習慣當然也很熟悉。

  但最近這段時間,這個關門的小徒弟好像比別人都晚的,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地,開始迎來叛逆期了。

  柴老父親很犯愁。

  再寶貝的徒弟有時候也不能一味慣著。柴國軒深吸口氣,放開手,準備和劉教練一起給他好好講講不能半夜杵在人家小姑娘門口不挪窩的道理。

  一回頭,劉教練已經把林暮冬往門裡塞了。

  「待一會兒,人睡著了就出來。讓她好好休息,明天就別跟著咱們去折騰了。」

  劉教練一邊塞,一邊還很操心,低聲囑咐他:「好好哄人家睡覺,多關心一點兒……」

  林暮冬站在門邊,聽著她囑咐,垂著眼睫,安安靜靜的。

  看起來一點都不叛逆。

  柴國軒:「?」

  已經嚴重落伍的柴領隊茫然地站在窗戶漏進來的冷風裡,看著林暮冬進門,被大功告成的劉教練轉回來拎著,及時撤離了現場。

  葉枝還沒睡著。

  小姑娘已經很睏了,穿著毛絨絨的睡衣,整個人在鬆軟的被子裡縮成了一小團,正望著某個方向蔫耷耷出神。

  比平時還要顯得更乖一點兒。

  林暮冬合上門,在床邊坐下。

  葉枝已經習慣了他的氣息,一點兒都沒嚇到,還仰起臉,迷迷糊糊朝他彎了下眼睛。

  她的臉頰上還帶著一點兒發熱的紅,纖長的睫毛沒精神地耷拉著,輕輕打著哈欠,眼睛裡盈著不大明顯的水氣。

  林暮冬輕輕摸了下她的額髮。

  乾的,帶著微微的熱意。

  小姑娘好像很喜歡這個動作,不等他挪開手掌,抬手主動握住他的胳膊,挪到頭頂放下。

  林暮冬頓了頓,試探著動了下手,慢慢揉她的腦袋。

  葉枝微眯了下眼睛,秀氣的眉梢一點點鬆開,又在他的手掌裡蹭了蹭。

  軟綿綿的力道,小腦袋一下下輕拱著掌心。

  林暮冬呼吸微摒了下,無聲垂下眼睫。

  他沒開口,一手攬著她的腦後,把人托起來,替她理了下身後的枕頭:「睡不著?」

  小姑娘藏在他的胸口,嗓音有一點兒啞,努力藏著餘悸,輕輕的:「林教練……」

  林暮冬的動作輕輕一頓。

  他沒有立刻起身,依然半彎著腰,讓小姑娘能剛好藏在他懷裡,一手攬在葉枝背後,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耐心拍撫。

  「我在。」

  他的聲音低醇柔和,沒說任何多餘的話,只是讓她在自己胸肩靠著,右手輕緩摩挲過柔軟的短髮。

  頎長有力的手指穿過髮絲,整個攏著她,溫涼氣息恆定地輕拂過耳畔。

  驅散了所有關於風雪的回憶。

  葉枝閉上眼睛。

  莫名的不安一點點被壓下去了,耳朵卻又不自覺地燙了起來。

  林暮冬沉默地抱著她,過了良久,才鬆開手臂,把葉枝輕輕放回枕頭上。

  又順著她之前偷瞄的方向看了看。

  練槍的,眼力向來是第一要務。林教練沒多花什麼力氣,輕鬆確定了小姑娘的目標,探身拿過那個沒吃完的果凍,放回她手裡。

  葉枝拿著果凍,有點兒猶豫,還在進退兩難的糾結裡掙扎:「已經刷過牙了……」

  「睡前再漱漱口。」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聲音很輕:「我幫你倒水,吃。」

  葉枝抬起頭。

  劉嫻走的時候只留了盞中亮的暖光燈,光從林暮冬身後落下來,讓他的五官變得更深刻清晰了一點。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安靜,映著一點燈光。

  葉枝悄悄按了下心口,低頭看著已經吃了半個的橘子味兒果凍。

  像是有什麼還沒來得及被發現的情緒,藏在寧靜安穩的燈光裡,在還未曾察覺的時候,已經不講道理地侵入了她的夢境。

  或者不是夢境。

  葉枝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著果凍。

  她的力氣都燒得差不多了,舉了一會兒就已經有點累。正要放下歇歇,林暮冬已經抬手,疊著她的手一起托住了那個果凍。

  甘甜微涼的軟潤順著生疼的嗓子滑下去。

  好像也真的變得不疼了一點兒。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半夜。

  林暮冬始終安靜地坐在床邊,看著葉枝一點點吃完果凍,又倒了杯溫水,讓她漱了漱口。

  小姑娘的燒還沒退,有點兒燙地靠在他臂間,努力仰頭:「去休息……」

  「我不睏。」

  林暮冬輕聲打斷她,扶著她躺下去,替她蓋好被子:「等你睡了再走。」

  還記得明天的閉幕式,葉枝被裹成了個蠶寶寶,仰著臉看他,努力嚴肅起來:「不行呀,不能熬夜,會影響治療效果……」

  她的嗓子有點兒癢,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林暮冬及時圈著她側靠在自己身邊,替她輕輕拍著背,微低著頭不說話。

  他的肩膀傾下來,一手圈著她,平時鋒利的眉宇和軟下來,垂著眼睫,唇角輕抿成一線。

  葉枝眨眨眼睛,眉梢輕輕蹙起來。

  大概是今天燒糊塗了,她居然覺得林暮冬有點委屈。

  小姑娘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錯覺嚇了一跳,又平白生出些負罪感來,努力挪出一隻胳膊,握住他的肘彎晃了晃。

  「不——不會影響的。」

  擔心他是不是真把自己的話當真了,葉枝有點兒後悔,實話實說:「手會好起來的呀。但是熬夜不好,要好好睡覺,不睡覺會禿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林暮冬的身體好像不著痕跡地僵了一下。

  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多可怕的東西,葉枝陷在枕頭裡,努力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仰著臉給他耐心地做工作:「哪怕不想睡,躺下閉上眼睛也是有好處的,也可以冥想……你試過冥想嗎?」

  林暮冬瞳底悄然凝了下。

  他沒有避開,甚至還微垂了頭讓小姑娘揉得更輕鬆一點,聲音平緩清晰:「試過。」

  但那並不是多好的體驗。

  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也永遠不擅長否認記憶。有些畫面在潛意識的閃回強化下到現在依然清晰,無數次趁夜入夢。

  傷口,鮮血。

  火藥的氣息灼燒著他,窮凶極惡挾持著人質的歹徒手裡揮舞的刀。

  無數次的訓練,為了獲得勝利擊中靶心扣下的扳機,忽然被安放在全然陌生的真實槍械上。

  無路可退,千鈞一髮。

  槍管迸出的子彈,應聲頹軟下去的身體,佔滿整個視野的鮮紅。

  那些回憶始終困著他,哪怕可以靠意志把記憶連同情緒一起剝離封鎖,也依然會在他以為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忽然閃回,仿若真實地置身在那一刻的情境下。

  牢牢禁錮著他,無從擺脫也難以釋懷。

  他像是被鎖進了密不透風的牢籠裡,束縛著四肢,沉入漆黑的深海。

  他也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真正睡過一覺了。

  ……

  但他居然還在想槍的事。

  林暮冬闔上眼睛,慢慢呼出口氣。

  如果是之前手腕的狀況,只要他的情緒稍微出現不穩,肌肉繃緊過度使力,手就一定會抖。

  但在手腕在這些天的治療下已經隱約好轉,雖然還會疼,但終歸不會再抖得那麼厲害,能夠被他控制在經驗足以彌補抵消的範圍內了。

  哪怕依然會被扣動扳機的情境強行拉扯回當時的記憶,打出的第一槍,依然是可以不受情緒影響的。

  他能打一槍。

  無所謂後果的前提下,他還能打一槍。

  前代50米運動手槍的神話已經結束很久了,中國的第一枚奧運金牌,中國射擊隊的門面,最廣為人知的項目,引領無數人走上射擊這一條路的傳統強項,也會在明天正式退出奧運的舞台。

  終結一項運動的神話,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它當眾褪去輝煌。

  上一次被狙中的是圍棋。

  曾經源自本土的傳統強勢項目,被鋪天蓋地的敗績宣傳衝擊,一度衰落到無人問津。直到新的國手出現,在排名榜上撕開了日韓的重重封鎖,才終於重新帶起一批投身圍棋的青少年種子。

  射擊同樣已經開始衰落,但終歸還有希望。

  不瞭解射擊的外行人眼中,不同的槍械、距離和快慢射甚至可能都不具有區別,但罕少有人會完全不知道當初的第一枚金牌。

  50米運動手槍慢射的金牌。

  閉幕式,最後一次50米。所有青少年組的苗子都還在,更小的孩子或許會坐在電視機前,懵懵懂懂地看著那些畫面。

  或許會覺得神氣,或許會跟著玩鬧模仿。

  眼裡或許會亮著光。

  或許有些人因此會走上這條路,就像他們曾經被電視上那些單手輕鬆擊中靶心的畫面點燃嚮往一樣,開始摸槍,開始訓練,開始日復一日地苦熬打磨。

  希望可能就藏在這裡。

  他還能替最後的星星之火,再打一槍。

  林暮冬嗓音壓得有些低:「如果——」

  他頓了下,又輕聲說下去:「如果我做了對治療不利的事,你會生氣嗎?」

  葉枝微怔。

  她慢慢蹙起眉,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卻被他圈著輕輕放了回去。

  林暮冬低頭,抵上小姑娘單薄的肩窩。

  「別轟我。」他聲音很輕,「你睡著我就走。」

  聽不出語氣。

  葉枝心口卻忽然輕輕疼了一下。

  她沒再說話,也沒再動彈。

  林暮冬闔了下眼,最後吸了口氣,想要撐身站起來,卻被一隻手輕輕攥住了袖口。

  小姑娘有點臉紅,又往被子裡藏了藏,聲音細細軟軟,努力憋著不想讓他擔心的鼻音。

  「那你……記得關燈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12 A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2-1-15 04:58 P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我疼

  林暮冬在隊醫房間待到深夜,什麼也沒動,關了燈,拿了卷肌內效貼布回房間,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射擊隊早早上了去體育館的大巴車。

  閉幕式表演的通知已經下來了,H國的新聞宣傳早鋪天蓋地。

  興奮劑事件已經攔不住地傳了出去,官方拚命大肆鋪開勝果宣傳,拿金牌數壓著中國報了「全勝」,又把中國隊能「逆轉獎牌榜第三」的功勞也盡數歸功在了順延的那一枚銅牌上。

  50米順延到銅牌的年輕隊員坐在車門邊上,抱著槍盒,臉色發白。

  「別緊張,就是象徵性的那麼一槍。」

  柴國軒特意坐在邊上,平心靜氣給他疏導:「牌都拿了,誰還有脾氣?都是看狀態的,閉幕式那種場合,一槍能打成什麼樣都不奇怪……」

  年輕隊員勉強笑了下,點點頭。

  車就要停了,劉嫻在邊上檢查隊員的證件,笑了笑:「不要緊。一個世錦賽,就算閉幕式也不會有多少人——」

  她看向車窗外,神色忽然沉了下。

  柴國軒皺了下眉,也跟著看向車外。

  幾輛大巴車都堵在門口,場館前滿是記者,把不大的廣場圍得水洩不通。

  劉嫻直起身,擰眉擔憂:「怎麼弄的——這麼多人,什麼時候我們也有這種熱度了?」

  「奧運會撤項,興奮劑事件,全勝宣傳,難免的。」

  柴國軒深吸口氣,穩住了起身,聯繫主辦方出來維持秩序接人:「出事的也是H國的國寶級運動員,這麼大的事,不可能不鬧出風波來……不管就行了。」

  他沒叫隊員們先下車,帶著教練們擠在前面,勉強從人群裡開出了條路。

  消息是半夜傳出來的,趕到的大半都是H國媒體。興奮劑事件加上國寶級運動員,熱度已經超出了體育新聞的範圍,不少記者都在拚命往前搶著,試圖拿到最新的第一手資料。

  一不留神,就有話筒徑直遞了過來。

  「您好,我是STH的記者。」

  H國記者一眼瞄準了那個50米的運動員,操著生硬的中文句句誅心,「對於在金牌意外取消下順延獲得銅牌,成為獎牌榜第三這件事,請問中國隊會覺得慶幸嗎?」

  柴國軒神色驟然沉下來,回身想要發作,被劉嫻一把扯住。

  看著老領隊眼底的激烈怒氣,劉嫻咬咬牙,只能盡力壓著火,提醒他:「不行,這種時候什麼都不能說,多說多錯……」

  中國隊出了國門,被外媒別有用心歪曲抹黑的次數多了,都已經被坑出了經驗。

  這些記者顯然是來點炮的,如果真嗆回去,才可能一不留神進了套。

  劉嫻把柴國軒往前面推了推,又把那個50米的運動員拉過來護著,讓飛碟隊領隊留在了外圍。

  記者們意猶未盡還要追問,林暮冬停下腳步,鎮著一圈話筒瑟了一瞬,被劉嫻一塊兒扯了回來。

  走得都夠艱難了,劉嫻還得挨著個操心,愁得不行,壓低聲音:「人生地不熟的,沒個人幫忙,別惹——」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柴國軒擰緊了眉峰,抬頭看過去,也跟著一滯。

  紅底黃星。

  幾個年輕的中國記者領著,為數不多的華裔舉著國旗,分開人群擠過來。

  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被長輩牽著的半大孩子,在冷風裡凍得臉上發紅。

  記者們什麼都沒問,手拉著手攔住異國的同行,硬生生替他們開出了條路。

  劉嫻深吸了口氣,錯開頭,用力揉了一把眼睛。

  「聽新聞說咱們國家射擊不行了,我們來看看究竟有多不行,原來比他們名次還高呢。」

  最前面的老人面相和藹,拿著五星紅旗,笑著揉身邊男孩的腦袋:「我們不懂,看著就也覺得很出息——小傢伙都很喜歡,回頭也叫他們去學一學。」

  老人笑眯眯的,不急不慢:「當初咱們一枚金牌沒有的時候,都是射擊第一個打出頭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再努力不就行了嗎?」

  小孩子還不懂事,拿手比劃著槍的架勢,朝那幾個別有用心的H國記者神氣地「叭!」「叭!」打個不停。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清了下嗓子。

  在自家記者和華裔們的護送下,射擊隊平安地到了場館門口。

  記者們對今天的流程更熟悉,知道還有50米的表演賽,幾個年輕的體育記者一句話都沒多問,只是挨個和隊員握了手,笑著說了加油。

  中國隊進場,在熟悉的準備區坐定。

  劉嫻忍眼淚忍得眼睛疼,深深吸了口氣,勉強一笑:「珍惜一點兒,除了奧運會,咱們這麼有人氣的時候不多……」

  坐在她邊上的飛碟隊領隊沒忍住,紅著眼眶噗地笑出聲,總算緩解了壓抑的氣氛。

  「運動員專心訓練比賽,少傳播歪風邪氣。」

  柴國軒抹了把臉,笑著訓了一句,回身招呼林暮冬坐下:「葉隊醫怎麼樣,好一點兒了沒有?」

  林暮冬在車上就對著手機不抬頭,柴國軒好幾次想跟他說話,都被瞄見手機屏幕的劉嫻給攔了。

  他今天格外安靜,也沒再提昨天的話頭。柴國軒心裡卻還是莫名不踏實。

  聽到葉隊醫,林暮冬的神色就緩了下,點點頭:「不燒了。」

  小姑娘已經睡醒了,正很精神地給她發消息報平安。

  葉枝習慣用微信聊天,什麼都想和他說,又要關心他那邊的情況。一條條發個不停,屏幕暗下去一會兒就又亮起來。

  -不燒了,一點兒都不熱了。

  -吃了奶黃包,小鴨子的,還買了烤紅薯,烤紅薯太燙了。

  -你喜歡吃奶黃包嗎?

  -已經到場館了嗎?

  -哪個場館呀,我都好了,可以去找你們嗎?

  林暮冬低下頭,看了看,瞳色悄然暖了下。回覆:別來了,好好休息。

  他一點也不嫌一條接一條的消息煩,靠在座位裡,又從頭仔細看了一遍。

  小姑娘好像已經忘了他昨晚的那句問話,也或者可能那時候已經燒得迷迷糊糊,雖然聽見了,也只當成了個夢。

  當成場夢要更好些。

  林暮冬按滅屏幕,輕輕摸了下,抬手握上右腕。

  有些事,他不希望葉枝看到。

  柴國軒陪他的時間久了,依然隱約覺得他狀態不對,壓低聲音提醒:「好好的,今天最後一天,撐過去就平平安安回國了……」

  林暮冬沒應聲,抬起頭,有預料似的看向了主賽場的大屏幕。

  表演賽是閉幕式的開門項目,主屏幕現在正在播放50米手槍慢射的紀念錄像。

  柴國軒有點疑惑,跟著抬起頭,才放鬆下來的神情忽然又一變,臉色驟然鐵青。

  大屏幕上正好切到當初中國第一次射擊奪冠的畫面。

  一個紀念視頻,每個國家都不過幾秒鐘,也不會刻意多強調國籍歸屬。偏偏在中國奪冠的鏡頭上,足足給了十幾秒。

  這當然不是什麼優待。

  察覺到50米慢射的逐步沒落,中國射擊隊這些年逐步把重心從50米轉到10米氣手槍,這一項早就已經沒有能挑起大樑的運動員。

  放出這些畫面,在無數媒體的轉播下,會給接下來的表演賽平添無限壓力。

  對方顯然沒打算放棄報仇。

  比賽都已經結束了,一切結果落定,興奮劑的醜聞還沒有解決。但主辦方卻擺明了車馬,就是要在閉幕式上,毫無風度、不計後果地,狠狠報復中國隊一下。

  屏幕的五星紅旗上,三國語言的字幕打出來,清晰分明。

  「對這次獲得銅牌的中國隊來說,50米手槍運動是一個別具意義的國民項目。這些年來,中國隊一路傳承,在射擊運動上也獲得了長足發展……」

  柴國軒猛地一拍扶手,咬緊牙關:「這幫混蛋——」

  林暮冬抬手攔住了他。

  「我去問他們想幹什麼!」

  柴國軒氣得眼睛發紅,想要推開他:「不弱的國家,成績也不錯了!幹什麼非要玩兒這種噁心人的陰招?都是憑本事打出來的——」

  他的話頭驟然剎住,視線凝在林暮冬腕間的肌內效貼布上。

  昨晚的話驟然騰上腦海。

  柴國軒瞬間明白了他想幹什麼。

  「暮冬,你——這件事不用你管。」

  柴國軒心頭發緊,勉強按下火氣:「你已經很久沒參加過50米的比賽了,射擊要保持手感……」

  「我知道。」

  林暮冬站起身:「我沒放下過槍。」

  柴國軒心頭狠狠一悸。

  他張了張嘴,握住林暮冬的胳膊,語氣緩下來,幾乎顯出些無措的懇求:「用不著,咱們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就讓他們罵幾句能怎麼樣?誰還沒輸過了?國內的體育環境已經好了……」

  林暮冬站住,微低下頭。

  柴國軒年紀大了,背都已經沒有前些年挺得那麼直,鬢邊的白頭髮幾乎有些刺眼。

  林暮冬垂下眼睫,錯開他的視線:「我看見了射訓中心的預調動安排。」

  柴國軒一梗,視線驀地縮了縮。

  「我不習慣輸,也不習慣換總領隊。」

  林暮冬握了下手腕,語氣平淡:「我是當替補報上來的,在需要的時候,我有上場的義務。」

  他握著手機,輕輕碰了下屏幕,交到柴國軒手裡。

  青少年隊的小運動員都有些不安,悄悄往這邊張望。

  他們還不懂得這麼多,只是本能地從教練組的反應裡察覺到不對,誰也不敢說話,忐忑著等待著接下去的表演賽。

  幾個年輕的體育記者擠在不大適合拍照的位置,緊咬著牙,眼眶通紅,遠遠地朝這邊看過來。

  場館外看見的華裔小孩子也跟進來了,讓大人領著,懵懵懂懂的,指著屏幕上的五星紅旗高興地蹦蹦跳跳。

  最後的手槍慢射。

  林暮冬俯身,拿起了個隔音耳罩。

  柴國軒眼眶一下紅了,嗓音發哽,抬手攔他:「用不著……這就是個挨罵的比賽。我上去,大不了被罵兩天,回頭那幫人就忘了——」

  林暮冬看著他,唇角輕輕揚了揚。

  他太少笑了,柴國軒怔了下,不及反應,已經被一手帶大的學生俯身抱了下:「師父。」

  柴國軒打了個哆嗦,倉促摀住臉,再說不出話。

  林暮冬沒再說話,直起身,走到已經緊張得臉色慘白的50米運動員面前,朝他伸出手。

  10米的槍械和50米用的不同,他沒有自己能用的槍。

  每把槍都是按照射擊運動員自己的習慣特製的,林暮冬接過槍,簡單調整了下手感,在一眾震驚錯愕的注視裡走到靶位邊上。

  劉嫻徹底懵了,火急火燎去找柴國軒,看著老人幾乎滴血的眼睛,終歸什麼也沒能問出來。

  50米手槍慢射,按規則總共60發,計120分鐘,其實是射擊裡很缺乏觀賞性的一個項目。被奧運會剔除,很大程度上也是源於這個緣故。

  但這一次場邊沒有任何人不耐煩。

  場邊很安靜,看著被奧運會終結的運動生涯的運動員們一個接一個地在靶紙上留下痕跡,掌聲始終不斷。

  H國作為東道主,也由一個年輕運動員參與了最後一批射擊,9.9環。

  臨時的表演賽,沒有狀態調整,又只能打一槍,9.9環已經很不容易。靶紙上的痕跡在大屏幕上和環數一起報出來,立刻贏得了一片歡呼聲。

  劉嫻看得掌心泛潮,心跳飛快,忍不住問柴國軒:「林教練究竟能打到什麼成績?能保證9環嗎?我數著了,9環以上的一共才五個,10.3的就那個拿了銀牌的,咱們上了9就行……」

  「能。」

  柴國軒咬著牙,聲音低沉:「上不了9環,他根本不可能允許自己上場。」

  劉嫻抿了抿嘴,抬起頭,看著場邊一絲不苟放下耳罩、調整槍械的林暮冬。

  這麼多年,林暮冬幾乎沒用過隔音耳罩。

  劉嫻見過他手抖的連槍都拿不住的樣子,即使知道葉枝一直在提他治療,也不清楚現在是個什麼狀態。

  她沒有柴國軒的信心,看著林暮冬的目光滿是擔憂。

  主辦方已經豁出去不要臉,林暮冬是最後一槍,所有的鏡頭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實況轉播清晰得纖毫畢現。

  鋪天蓋地的心理壓力。

  幸虧隊醫今天沒跟過來,不然一定要氣壞了。

  「打什麼樣都好。」

  劉嫻低著頭喃喃,不知道說給柴國軒還是自己定心:「他多少年沒碰50米了,找到狀態就是好事。真換了咱們小孩兒,不脫靶就是好的了。」

  「對對。」飛碟隊領隊也跟著緊張,嗓子都有點發啞,「而且也說不定——他不是一直訓練嗎?手感好就行,說實話觀眾也未必知道10環上面還有10.1到10.9啊……」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把飛碟隊領隊塞了回去。

  場邊的解說還在語氣高昂地大肆表揚著那個H國年輕運動員的9.9環,反覆強調著運動員才26歲,將來會轉型進行10米氣手槍的練習,無限的前途可期。

  劉嫻聽不下去:「我們林教練才25……」

  柴國軒抬了下手,攔住她的話頭。

  場下完成了最後的調試。

  裁判做了允許射擊的手勢,退到一邊。

  林暮冬點了下頭,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了個什麼東西,攥在了手裡。

  搖臂煩人地湊了過去,畫面切到他的正面,示意他同場邊的觀眾說一句話。

  林暮冬抬起頭。

  劉嫻看著大屏幕,眸子無聲凝了下。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林暮冬。

  整個射擊隊的雙保險、王牌選手幾乎全部失利的黑暗4時裡,一槍一槍打下金牌,打破首金詛咒的林暮冬。

  林暮冬神色清冷,沒有要和熱情洋溢的現場解說搭話的意思,調了下麥,戴上隔音耳罩。

  他手裡的槍抬起來。

  鏡頭掃到他手腕上的肌內效貼布,場邊議論聲漸起。

  林暮冬像是早預料到了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戴著隔音的耳罩,揚起的手臂稍稍下沉,穩穩對準靶心。

  解說還在激情洋溢地唸著林暮冬過往的履歷,紛紛的議論聲裡,林暮冬閉了下眼,睜開,扣下扳機。

  柴國軒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裡。

  劉嫻忍不住坐直,扒開前排的人,急著看向屏幕。

  靶紙的畫面延遲一刻,無可更改地透過屏幕亮出來。

  10.5環。

  林暮冬放下槍,右手慢慢垂在身側,闔上眼。

  全場靜了一瞬,歡呼聲山呼海嘯地響起。

  競技體育是足夠純粹的,在任何立場和任何國籍下,都允許為真正的傳奇歡呼。

  劉嫻幾乎不敢相信,揉著眼睛想要再仔細看一看,柴國軒已經霍然起身,扯著她快步朝場下趕了過去。

  他的臉色沉得嚇人,像是根本沒因為剛剛的好成績有任何高興,只是匆匆往台下一路走著。

  林暮冬依然垂著眼睫站在靶位上,沒動,沒說話,像是對自己的成績渾然不覺。

  「怎麼了?」劉嫻還不知道實情,心頭生出些不安,「林教練狀態不好嗎?今天隊醫葉沒過來,要不我去借一個……」

  「不用。」

  柴國軒心疼得手都有些不穩,嗓子發啞:「隊醫不管用,他——」

  他的腳步停了下,眉峰無聲擰起來。

  在裁判上去詢問之前,葉枝的身影已經不知道從哪裡悄悄冒出來,戴著三個戳一個不少的工作人員證件,穿過人群跑上了靶位。

  劉嫻嚇了一跳:「不對啊,她腳都崴了……」

  給自己打了針封閉偷跑出來的小姑娘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面對什麼,跑到靶位邊上,輕輕拉住了林暮冬的手。

  林暮冬微微一悸。

  他的瞳底幾乎已經冷凝成冰,這會兒像是被燙得縮了下,遲疑一瞬才慢慢抬頭,微蹙了下眉。

  一切都回來了。

  隨著扣下扳機的一瞬,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耳邊的聲音隔了一層耳罩,模糊又混沌地穿過來,混雜著記憶裡破碎支離的畫面和聲音,尖銳地攪動著他的腦海,猙獰翻滾。

  ……

  不能嚇到她。

  左手掌心依然攥著那個因為自己配合治療得到的獎勵,林暮冬垂著視線,一點點找到自己的聲音,出聲:「對不起。」

  他沒有好好配合治療。

  林暮冬凝注著她,強迫著自己抬起手,想要把那個獎勵還回去。

  葉枝根本沒打算收回來,也沒留意他的動作,雙手輕輕包住了他在微微發抖的右腕。

  小姑娘眼睛裡泛著水汽,卻很堅強地一點兒都沒有掉眼淚,耳朵被凍得發紅,也不知道在邊上悄悄站了多久。

  「不聽話。」

  葉枝仰起臉,一點兒都沒用力地輕拍了下他的右腕,心疼得眉頭都蹙在了一塊兒:「疼不疼呀……」

  林暮冬的手忽然狠狠悸了下。

  葉枝連忙抬頭,想要開口,林暮冬卻已經低下頭,攥住了她的手。

  「葉隊醫。」

  林暮冬攥著她的手腕,嗓音低低的,微啞,瀝血無瀾。

  「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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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葉隊醫抱抱才好啊啊啊!!!T皿T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薪火相傳,玉汝於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21 AM

第四十七章 有用

  柴國軒猛地往前趕了幾步,又生生剎住。

  場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的小姑娘隊醫努力踮著腳,摸了摸林暮冬的額頭,拉著他的手,輕聲說了幾句話。

  林暮冬被她牽著,一步步離開了靶位。

  他的狀態顯然不對,垂著視線不動,像是對周身的一切都毫無知覺,漆黑瞳底的焦躁暴戾已經呼之欲出,右手還在止不住地發抖。

  但葉枝牽著他就邁步。

  安安靜靜的,乖得和他周身傷人傷己的鋒銳氣息判若兩人。

  知道林暮冬在失控的時候可能沒法控制自己,柴國軒咬咬牙關,快步上去壓低聲音:「葉隊醫,暮冬的情況有點複雜,為了——為了你的安全,可能得先交給我處理……」

  葉枝怔了怔,抬頭想要開口,手上被攥著的力道先緊了緊。

  只是緊了一下,像是怕會攥疼她似的,很快就又一點點放開,一點不差地回到了一開始虛攏著的姿勢。

  林暮冬依然垂著眼睫,脊背僵硬,沒在看她,也沒看向柴國軒。

  像是暫時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能力,甚至在那一句「我疼」之後,他就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但那隻攥著她的手,到現在也依然沒放開。

  葉枝抿了下唇角,也輕輕握了握那隻手,朝柴國軒彎彎眼睛:「沒關係的。」

  柴國軒怕刺激到林暮冬,又擔心葉枝和他在一起會出什麼意外。進退兩難地還要開口,小姑娘已經又很認真地往前邁出一步,把人往背後藏了藏。

  她太單薄了,和林暮冬站在一起幾乎只是小小的一隻,卻又努力張開手臂,擋著身後的人:「林教練很厲害,我和林教練在一起會很安全的。」

  柴國軒無從解釋,深吸口氣匆匆抬頭,瞳孔卻忽然輕輕一震。

  那次意外之後,林暮冬第一次,在扣動扳機的情況下,這麼快對外界有了反應。

  幽深黑沉的瞳底像是短暫地被某種柔軟的溫度撫過,有光亮在層層疊疊的戾意下傷痕纍纍地透出來,一閃即逝。

  他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站著,和她稍稍保持著一點距離,連那些陰鬱焦躁也不肯叫小姑娘看到,視線長久地凝落在燈下那一團小小的影子上。

  柴國軒張了張嘴,心底卻不自覺地冒出了個近乎奢望的念想。

  他掙扎一陣,終於讓開,幫忙接過隊醫的醫藥箱,帶著兩個人往場館的休息室過去。

  閉幕式還在繼續,中國隊向主辦方提出了嚴正申斥,搖臂攝像識趣地轉開,一切在他們身後正常繼續,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了這邊的變故。

  柴國軒替他們打開門,把藥箱遞過去:「我們就在門口,陪他歇一會兒,有什麼情況立刻叫我們……」

  葉枝認真道了謝,想要和林暮冬一起進門,察覺到手上稍頓的力道,眨眨眼睛:「進來呀。」

  ……不能嚇到她。

  腦海裡依然混沌,翻攪著疼,所有意識都被困在死局裡無處掙脫的時候,只剩下時隱時現的唯一一條指令。

  林暮冬被她拉著,慢慢往後退了一步。

  葉枝放下手裡的藥箱,跟上去,又添上了一隻手。

  小姑娘兩隻手包住了他的手,軟綿綿的掌心貼著他,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她的神色認真起來:「我知道,我瞭解PTSD,也已經做了很多諮詢了。」

  林暮冬依然站在門口。

  兩個人原本離得就並不遠,葉枝往前邁了一步,就避無可避地撞進了他的視野裡。

  林暮冬盡全力錯開視線,逼著自己出聲:「我——」

  在這種狀態下和現實重新連接幾乎是自虐,腦中原本的鈍痛瞬間激烈炸開,林暮冬深吸口氣,一個字一個字說下去:「會傷到你。」

  他閉了下眼睛,斷斷續續:「走,一個人……」

  林暮冬現在的狀態反而比剛才還要差,柴國軒有些擔心,上前一步想要轉移開他的注意力,葉枝已經揚起了頭。

  「不怕。」小姑娘打斷他,安撫似的輕輕拍他的背,「我會卸胳膊。」

  柴國軒:「……」

  這可能是隊醫和林教練之間的什麼暗號。

  這個暗號似乎還很管用,林暮冬停住了話頭,眉峰慢慢蹙起來,眼底激烈翻湧著的情緒也一點點淡了。

  他垂著頭,眼尾稍稍垂下來一點,站在門口,整個人都乖得不行。被葉枝輕輕一牽,就順利領進了門。

  門被輕輕合上。

  林暮冬被葉枝拉著進門,就一直安靜地坐在沙發裡,直到聽見門鎖扣合的哢噠一聲,才有所察覺地動了下。

  葉枝回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幫他拆下了肌內效貼布。

  小姑娘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只是一點點把貼布撕下來捲好,低著頭替他按摩手腕。

  林暮冬射擊的時候必須全力控制手腕,已經形成瘢痕組織的肌腱沒辦法拉伸那麼大的幅度,不可能不疼。

  鬆解推拿還要更疼。

  可林暮冬卻依然沒什麼反應,連平時按摩時隱忍的低低抽氣也沒有,只是微垂著視線,看著在自己腕間忙碌的手。

  屋子裡很安靜,葉枝低著頭,仔細按著肌肉走向按摩鬆解,力道謹慎小心。

  林暮冬闔上眼睛。

  以前每次不甘心試圖扣下扳機的時候,他都會被強烈的躁鬱感籠罩著,根本沒辦法冷靜下來。

  但這一次似乎不同了。

  微涼的指尖在腕間忙碌,被他的體溫帶著漸漸暖和起來。好像能察覺到很輕緩的氣流拂過他的手掌,牽絆著他,把他從那些閃回的記憶裡帶出來。

  持續的,真實的鈍痛從腕間傳來,帶著他回到真正的現實裡。

  他能不讓她擔心。

  林暮冬慢慢抬起左手,撫上小姑娘薄薄的的耳廓。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

  柔軟溫順的短髮隨著她的動作滑落下來,蹭過林暮冬的指腹,讓他的動作也跟著微微一滯。

  「凍到——」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繼續說下去:「凍到沒有?」

  他的神色顯得很平靜,聲線也輕緩,看起來像是完全好了似的,輕輕摩挲著小姑娘的耳朵尖。

  葉枝縮了下肩膀,耳朵一點點紅了,埋著腦袋搖頭:「沒有呀……」

  她摸了摸林暮冬的脈搏,又抬起頭。

  林暮冬垂著眸,微微低著頭,依然在迴避她的視線。

  他的瞳底異常安靜,無波無瀾,像是結了層薄薄的冰。

  葉枝慢慢蹙起眉。

  林暮冬還想要再說話,卻被小姑娘抬起隻手,輕按在了嘴上。

  微溫的綿軟觸感碰上嘴唇,在他胸口平白攪起些漣漪,又無聲無息地悄然陷入更深的漩渦。

  林暮冬聽話地不再開口,垂下視線。

  葉枝鬆開手,繞到他面前,蹲下來,趴在他的膝蓋上。

  她仰著臉,握住林暮冬的手,聲音輕輕的:「不想說話的話,可以先不說的。」

  林暮冬已經接受過PTSD的相關治療,他很清楚什麼是所謂的「正常表現」,自制力也足夠控制著自己做出正確的應對來。

  他一直都是這麼逼著自己的。

  葉枝眼眶有點發酸,用力抿了抿嘴唇,半跪下去,埋進他懷裡。

  小姑娘力道很軟,傾身埋在他臂間,奶貓似的一點點拱著,伸出手臂去抱他。

  這樣的姿勢很費力氣,葉枝又不想就這樣退開,正努力顫巍巍維持著平衡,一隻手臂忽然攏在她身後。

  無聲的力道,忽然把她整個抱了起來。

  然後又試探似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葉枝嚇了一跳,本能地攥住了林暮冬的衣服,想要抬頭,卻被圈在身後的力道輕輕制住。

  一隻手攏在她腦後,讓她枕在繃得勁韌的肩膀上。

  「別看。」

  林暮冬聲音很低,終於不再是之前勉力維持的平靜,單手扣著她,啞得人聽著幾乎發疼:「不好,別看。」

  葉枝伏在他肩頭,猶豫一會兒,聽話地點了點頭。

  他不叫她看,她就不抬頭。只是乖乖地坐在他腿上,猶豫了一會兒,探到他頸間輕輕地蹭了蹭。

  髮絲輕柔地掃過頸間,力道綿軟,微涼的清新氣流掃過喉結。

  林暮冬呼吸一滯,攬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聲音微啞:「在幹什麼?」

  「解壓。」

  小姑娘很認真,又有一點兒苦惱,張開手臂摟著他的肩膀,給他背論文:「數據提示,小動物的陪伴可以明顯轉移注意力。有助於調整狀態、緩解不良情緒、減輕壓力……」

  她有些犯愁:「最好是貓的,但是買貓好像來不及了,我替一下,不知道有沒有用……」

  林暮冬喉結動了動,慢慢閉上眼睛,緩緩呼出了口氣。

  他像是想要鬆手放懷裡的小姑娘下來,可只是動了動手臂,被強行壓制著禁錮在體內的某種情緒就又湧上來。

  他的手臂慢慢繃緊,沒再動。

  怎麼會沒有用。

  小姑娘抱著他的肩膀,動作笨拙又溫柔,軟綿綿地蹭他,有活生生的溫度貼上他的頸間,燙得他生疼。

  他的小姑娘。

  他的。

  清晰的思緒毫不留情地湧上來,尖銳地分開濃霧。林暮冬深吸口氣,生怕嚇著她似的,手臂一點點回攬,把人箍在胸口。

  在把人抱住的下一刻,剩下的念頭就都已經變得很淡了。

  曾經無數次的窒息、重複和閃回,要拼盡力氣才能掙脫的噩夢,都在一瞬間被沖淡得只剩下個縹緲的影子。

  只剩下真實的溫度和觸感。

  拱在他臂間的。

  溫暖柔軟的。

  葉枝坐在他腿上,乖乖地仰著臉,眸子乾乾淨淨的,映著他的影子。

  林暮冬看著她。

  「有用。」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發啞,手臂上的力道使得近乎僵硬:「有用,別走。」

  葉枝眨眨眼睛:「我不走呀。」

  她像是有一點弄懂了什麼,又收了收手臂,貼在林暮冬滾燙的頸間,很認真地跟他承諾:「我不辭職的。要治好你的手,把我押給你,治不好就不走了……」

  林暮冬闔上眼,輕聲打斷她的話:「別這麼說。」

  他呼吸粗重,牢牢圈著懷裡綿綿軟軟的小姑娘,嗓音低得聽不清:「我會當真。」

  只要治不好手,她就不會走了。

  有一瞬間,他竟然生出了有點瘋狂的念頭。

  ……

  但是不行。

  她耗費了這麼多心思,這麼努力,這麼認真。

  他沒資格去破壞她的心血。

  林暮冬慢慢調整著呼吸,把情緒重新壓制在可控的範圍內,把人往回攬了攬。正要開口,視線忽然一凝。

  葉枝之前一直跟在他腳邊打轉,他的狀態又不好,也就沒察覺。現在把人抱著坐在腿上,褲腳隨著動作稍稍往上提了提,就一眼看到了白皙腳踝上刺眼的紅腫。

  比另一邊足足腫出了一大圈。

  林暮冬的視線凝在那一片紅腫上,眼底漸漸沉下來。

  葉枝還沒察覺,坐在他腿上,毫無危機感地輕輕晃悠著腿,埋頭研究著林暮冬究竟為這麼這麼高。

  腳踝受傷不利於走動,她是給自己打了針封閉才出門的,除了打封閉的時候確實像老師教的那樣特別疼,這會兒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昨晚半夢半醒的時候,她記得林暮冬和她說過話。

  林暮冬問她,如果做了不利於治療的事,她會不會生氣。

  大腦會本能地迴避受到創傷的場景,林暮冬是不會貿然去做什麼的,除非他遇到了什麼更加重要,重要到沒辦法避開的事情。

  葉枝怎麼都不放心,就悄悄跑了出來。

  到場邊的時候林暮冬還在準備射擊,她擔心得要命,卻還是沒有上去打擾他。

  林暮冬有自己的責任,這對他比任何事都重要。

  葉枝始終守在場邊,守到射擊結束,成績報出來,才在第一時間亮出身份趕了過去。

  然後就一直到了現在。

  幾乎忘了腳腕的傷,小姑娘還沒察覺自己露了餡,歪著腦袋打量抱著自己的人。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葉枝習慣性地信賴他,已經對他周身氣場的變化很不敏感。

  好一會兒才察覺到不對,葉枝眨眨眼睛,小心地瞄著林暮冬的視線往下看了看,輕輕「啊」了一聲。

  林暮冬稍微抬起視線。

  好像很久沒怕過她的小姑娘終於後知後覺地緊張起來,抿著唇瓣,心虛地低了頭。

  然後慢吞吞地,一點一點順著他的腿往下滑,試圖變成液體從他手臂間溜走。

  林暮冬緊了下手臂,輕輕鬆鬆就把人撈了回來。

  最後一點殘留的不適也被徹底壓下去了,他垂著眼睛,瞳底的驚濤駭浪無聲匯聚。

  林暮冬低下頭,俯身把又試圖鑽進自己懷裡躲著的小姑娘挖出來,輕柔托住臉龐,瞳光深邃漆黑,嗓音低沉。

  「怎麼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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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嫻:道理都懂,但這種時候應該有一個觀眾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29 AM

第四十八章 聽話

  葉枝已經很久都沒見他這麼凶過了。

  不是衝著她,但身上的氣勢也很嚇人。久違的壓迫感沉沉攏下來,強悍真實得不容忽略。

  兩個人離得太近了,林暮冬環著她,一隻手圈著她的手腕,甚至能察覺到氣流繾綣地拂過耳畔。

  葉枝本能地縮了縮。

  小姑娘很容易被嚇到,會稍微打一個激靈,但只要摸摸腦袋就會好了。

  並不是要逃。

  林暮冬垂著視線,環著她的手挪了挪,掌心覆上她的後腦,輕輕揉了下。

  葉枝對著他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乾乾淨淨的眸子順著他的力道彎了彎,果然立刻放鬆下來:「不疼,我打封閉了,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的——」

  攏著她後腦的手掌微微一頓。

  葉枝眨眨眼睛:「……」

  林暮冬瞳光沉沉,視線凝落在她身上。

  竟然還打了封閉。

  射擊很容易造成勞損性損傷,林暮冬不是沒打過封閉針,比任何人都清楚打封閉的過程有多疼。

  雖然有關成癮性和副作用的錯誤認知已經被糾正,但不可否認的,疼痛畢竟是人類的自保機制,打過封閉的受傷關節很容易就會在失去疼痛的提醒下一傷再傷。

  等麻醉藥效過去,該疼的一點兒都不會少疼回來。

  葉枝是隊醫,更不可能不懂得這些道理。

  在他的視線裡,葉枝的危機意識終於遲鈍地甦醒了,單薄的身體蜷了蜷,在他懷裡慢慢縮成了一小團,仰起臉小心翼翼扯他的袖子。

  林暮冬沒動。

  葉枝抿了抿嘴唇,指尖挪開一點,扒拉著他的手指,一點點攥住。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下,低頭。

  小姑娘被他整個錮在懷裡,手是溫的,軟綿綿握著他的小手指,慢慢地搖啊搖。

  乖得不行。

  如果不是紅腫到刺眼的腳腕,無疑會更有說服力。

  葉枝莫名有點兒緊張,努力地輕聲解釋:「沒關係的,我調整了計量,沒有打太多麻醉,一會兒就會開始疼了……」

  不知道是哪個詞刺得林暮冬呼吸一滯,他的反應反而驟然鮮明,手臂收緊,把她整個牢牢箍在了懷裡。

  葉枝立刻閉緊了嘴巴。

  林暮冬沒看著她,嗓音低沉,溢著寒氣:「沒關係?」

  葉枝被他困在臂間,心跳微快。

  無論康復還是從醫,從業者內部一般是不太把這種小傷當回事的。

  雖然絕大部分的康復師和醫生自己都有不少因為疏忽得上的職業病,但習慣使然,通常還是沒有多少人真會把對待患者過於嚴格的要求和囑咐放在自己身上。

  葉枝張了張嘴,又被本能的求生欲把話攔了回去。

  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林暮冬。

  林暮冬瞳色冷冰冰的,有什麼藏得極深的焦躁戾意透過眼底,被他掩在了眼睫下。

  葉枝怔怔仰著頭。

  她的心跳微快,卻還是本能地不知道躲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手。

  冰冷,筋骨突起,涼得她輕輕一顫。

  「先別動。」

  林暮冬闔上眼,一併掩去了眸底翻騰的所有情緒,嗓音冷淡清晰。

  「別害怕。」

  他說的都是簡短的命令式短語,肩背鋒利,喉結隨著低沉的嗓音微微顫動:「等一下,我——」

  葉枝聽話地點點頭。

  她沒有把手收回來,一點點覆上林暮冬的手背:「我不怕。」

  她慢慢貼近林暮冬的頸間,聲音很輕,漾著軟軟的微溫:「林教練,別怕。」

  林暮冬胸口驀地一悸。

  他忽然用力咬住下唇,直到一點淡淡的血腥氣擴散在口腔裡。

  尖銳的刺痛壓制下了體內翻騰的暴戾情緒,林暮冬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盡力把自己的注意力稍稍轉移開,手臂向下滑了滑。

  葉枝肩膀被勒得麻了,這時候才覺出疼來,低低唔了一聲,吸了口涼氣。

  箍在肩膀上的力道瞬間放鬆了。

  林暮冬整條手臂的力道都重新變得隱忍而克制,先前幾乎要把她揉進身體裡去的力道徹底消失不見,嗓音微低:「疼了?」

  葉枝本能地應了一聲,又覺得他的狀態有些不對,握住他的手臂,一點一點把自己往上拽了拽。

  小姑娘努力往後仰著,目光清澈柔軟,落進林暮冬的瞳底。

  「不疼的。」

  她眼眶有一點紅,卻還是努力搖頭,「不是很疼,就有一點兒。」

  葉枝望著他,抿著唇,有點緊張:「你生氣了嗎?」

  林暮冬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抱著她。

  他沒有資格和立場生氣。

  打了封閉,葉枝不是今天受的傷,去集會之前又好好的,只能是當時受的傷。

  他把她帶回來,居然都沒發現。

  她一個人蹲在雪地裡,被人欺負了,崴了腳,有多疼多害怕,他都不知道。

  今天還把她自己留在酒店,讓她因為不放心,自己打了封閉跑出來。

  還對她這麼凶。

  他怎麼能這麼過分。

  林暮冬坐了一陣,沉默著抽出了被葉枝握著的手,抱著人想要讓她先坐到沙發裡,去醫藥箱裡看看有什麼能幫她處理傷勢的東西。

  他的動作有些突然,葉枝嚇了一跳,往他懷裡靠了靠,想要保持住平衡。

  小姑娘對他實在太沒防備了,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姿勢意味著什麼,只是本能攥住了他的衣物,往他臂間縮進去。

  綿軟溫熱,帶著一點甜甜的奶香,全無自覺地往他懷裡熱乎乎拱著。

  林暮冬深吸口氣,一點點壓下胸口的情緒,聲音微啞:「葉枝。」

  葉枝下意識仰起頭。

  林暮冬用力閉了下眼睛。

  陌生的欲望翻滾著,和理智悍然撕咬。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吻她。

  吻她,讓她聽話,好好地抱她。以一個能監督她好好對待自己的身份,不是隊醫和隊員,時時刻刻把她圈在自己身邊。

  不凶她,不弄疼她,只是把人抱回去藏著,看著她。

  他不知道這種念頭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一經察覺,就已經徹底無從壓制。

  可他又不敢讓葉枝發覺。

  她太乖了,又懵懂,像是隻不識人間險惡的小動物,一點點探出腦袋來,用軟乎乎的絨毛輕輕蹭他的指尖。

  一點點的,她會跟著他了,會吃他給的糖了,會在他掌心軟綿綿地打滾了。

  可他依然怕。

  他怕一捉,就會把她嚇跑了。

  林暮冬呼吸粗重,手臂想要收緊,又強迫著自己慢慢放鬆。

  小姑娘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輕眨著眼睛,聽話地定住一動不動,乖乖佔了個腿邊兒。

  林暮冬垂著眼睛,瞳色濃得幾乎猜不出情緒。

  葉枝小心翼翼地挪著視線,想要看清楚他的眼睛。

  林暮冬轉開目光。

  葉枝又跟著挪了挪。

  林暮冬皺了下眉,目光再度往邊上轉開。

  馬上就能看出林教練究竟有沒有生氣了,葉枝更努力了一點,握著他的手臂,探著腦袋去迎他。

  她已經坐得很靠邊上,這樣一點一點地挪,忽然不及防備地一空,整個人瞬間失重。

  然後沿著林教練的腿邊啪嘰掉了下去。

  ……

  一隻手及時撈住了她。

  葉枝嚇了一跳,輕輕呼了口氣,仰起頭。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眉峰無聲蹙著,有點頭疼又無奈的神色。

  那一點生氣的樣子終於不見了。

  他俯身撈著她,穩穩當當的,手臂從腿彎橫抄過來,另一隻手攬過脊背,捉著她的手腕,輕輕一提就把她重新放回腿上。

  險之又險地避免了崴腳負傷的隊醫再一次摔到尾巴骨的命運。

  葉枝仰起臉,眼睛眨了眨,一點點明亮地彎起來,張開手臂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暮冬這次沒再抽出胳膊,反而把人圈著往懷裡攏了攏,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無可奈何地輕嘆了口氣。

  現實好像和他的想法有些出入。

  小動物會不會被嚇跑不一定,但一定不能沒人看著。

  不然就可能撞門,迷路,崴腳,挨欺負。

  還可能坐著坐著就從腿上掉下去。

  林暮冬抬起手,覆上小姑娘的腦袋,輕輕揉了一把:「自己坐一會兒,不要亂動,給你處理一下傷。」

  他抱著葉枝,小心地把人放在沙發上,起身去拿醫藥箱。

  葉枝縮在沙發裡,聽話地不動,探著腦袋偷偷看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林教練的心情好像比剛才好了一點點。

  林暮冬沒有耽擱,拿了醫藥箱回來,在沙發前半跪下去,扶住她受傷的腳踝,把褲腿小心地往上捲了捲。

  他的動作太過俐落,葉枝隔了一瞬才回過神,臉上驀地紅了紅,本能縮了下:「林教練,我自己來……」

  「聽話。」

  林暮冬蹙著眉,視線落在她的傷上。

  葉枝的皮膚很白,不只露出來的那一點紅腫,邊上的淤血已經透出觸目驚心的青紫色,一直順著蔓開了一大片。

  林暮冬眉峰擰得愈緊,左手圈著小姑娘纖細的腳踝,手指頓了頓,放輕力道碰上去。

  有不受控的凜冽寒意再度從他周身散開。

  和腳踝上有些陌生的觸感一起,叫葉枝不自覺地輕輕縮了下。

  林暮冬停下動作,抬頭:「疼?」

  「不……」

  葉枝臉上發燙,心跳得越來越快,聲音也小得幾乎聽不清。

  學康復的,其實不至於介意這麼多。

  醫學視角只有醫生和患者,原本就不應當存在性別差異的觀念,但不知道為什麼,林暮冬碰她的時候,她就覺得好緊張。

  封閉隔斷了一部分知覺,連皮膚的觸感也遲鈍了不少。

  但她依然感覺得到。

  溫暖乾燥的掌心貼在她的腳腕上,林暮冬替她噴上一層冰冰涼涼的雲南白藥,掌側覆上扭傷的地方,慢慢按摩。

  掌心貼著紅腫扭傷的地方,怦怦地,像是能察覺得到心跳聲。

  葉枝慢慢揪著衣角,擰成了個糾結的圈,整個人一點一點地升著溫。

  林暮冬確認了她不疼才繼續,垂下視線,正專注地替她揉著傷的地方。

  久病成醫,他的手法很專業,力道控制得不輕不重,規律地按壓放鬆,慢慢施力,一點點讓藥滲進皮膚裡。

  他半跪著,在她面前,脊背被襯衫勾勒出俐落的線條。

  所有關於PTSD的疏導和治療都沒來得及做,林暮冬身上懾人的冰冷戾意像是一瞬間忽然消失了,或者是徹底收斂起來,藏進了她暫時還觸不到的更深處。

  葉枝悄悄往前湊了湊。

  不小心受了傷、不聽話偷跑出來,又被精心處理著傷勢的小動物一點點探出耳朵尖,想要把剛才還好凶的人看得更清楚一點兒。

  頎長冷白的手指虛攏著,掌心的力道落在傷處,沉穩恆定。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擠進來,落在林暮冬深邃的側臉上,給他的睫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淡金色。

  葉枝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下林暮冬的睫根。

  林暮冬動作一頓,抬起頭。

  他連向後躲一躲都不知道,葉枝連忙收回手,迎上林暮冬帶了詢問的安靜注視,猶豫一會兒:「林教練……在想什麼嗎?」

  林暮冬的瞳光動了下,垂下視線。

  他想親她。

  不只是淺嘗輒止地碰一下額頭,也不隔著手掌,不隱藏著胸口洶湧的情緒,錮著她,揉進骨血,好好親她。

  然後把人帶回去藏起來。

  不藏起來也可以,要讓他牽著,不論去什麼地方,都要被他看在身邊。

  不准受傷了不吭聲,不准打著手電熬夜,不准被人欺負,不准傷心難過。

  他想要她。

  不行的話,就寸步不離地護著她。

  ……

  壓下近乎瘋狂的念頭,林暮冬闔了下眼睛,嗓音清淡下來:「沒想什麼。」

  他的身體裡住著頭噬人的凶獸。

  小姑娘這麼小,軟綿綿的,又乖膽子又小,怎麼可能不怕。

  他處理好了葉枝的傷處,替她把褲腿一圈圈放下來。把藥品一樣樣放回去,走到門邊的水池洗手。

  冰冷的水流打在手上,短暫地澆熄了他胸口的滾燙焦灼。

  「這幾天不准走路,我會按時來檢查。」

  林暮冬衝著手,盡力維持著語氣平淡:「先把傷養好,明天就回國了,有什麼需要的告訴——」

  他的話音忽然一頓。

  那一小團影子已經堅持不懈地跟上來,溫溫軟軟,投落在了他的手邊。

  「葉枝,聽話。」

  林暮冬背對著她,深吸口氣,手臂繃緊:「別叫我忍不住,到時候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不是每次都能控制得好自己的。

  他太怕會嚇到她了。

  「我本來也走不了呀。」

  小姑娘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很努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力道莫名地搖搖晃晃。

  「我是蹦過來的……」

  葉枝的耳朵尖還是紅彤彤的,攥著他的袖口,很努力地站穩,紅著臉慢吞吞出聲。

  「你再不抱我,我要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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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摔倒就要林教練親親抱抱才能起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37 AM

第四十九章 告白

  林暮冬的呼吸驟然屏了下。

  他的瞳色深下來,有難以自控的情緒翻騰著滔天湧起,卻沒有每次懾人的鋒芒暴戾。

  他甚至沒怎麼再猶豫,單手攬過她的脊背,牢牢扣住手腕,在葉枝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抄住她的腿彎,圈著人抱了起來。

  好像再耽擱下去,小姑娘就會啪嘰一下摔倒,然後悄悄地、不聲不響地不見了一樣。

  林暮冬狠狠攥了下掌心,嗓子發啞:「葉隊醫……」

  他依然怕她會跑,一手圈在她背後,抬起眼,視線落在她身上。

  葉隊醫眨著眼睛抬頭。

  她整個人被端起來,高度忽然就提升了一大截。

  小姑娘很少能觸及到這個高度的空氣,還興奮得不行,眼睛亮晶晶的,一點兒不安緊張都沒有。

  還在高高興興地伸出手臂,想讓他抱得更穩當一點。

  林暮冬闔上眼,收緊手臂。

  軟綿綿的懷抱,又溫暖又乾淨。

  像是噩夢裡偶然經過的雲,停到他面前,擋著風擋著冷,超級厲害地裹著他,還給他笑眯眯地變出小星星。

  然後他躲著她,怕弄疼她,怕她害怕。

  他們能一起走上一小段。

  然後他會永遠停留在這裡。她會繼續走,可能會有新的工作,或者變成很厲害的醫生,認識新的人,經歷新的故事。

  他們再沒有交集,也不會再有任何相干。

  葉枝還在等著他往下說,隔了一會兒,輕輕扯他的袖口:「怎麼了呀……」

  「我在想。」林暮冬抱著她,聲音很輕,「在想一件很害怕的事。」

  「很可怕嗎?」

  依然擔心他的狀況,葉枝眉梢輕蹙起來,探過身,摸了摸他闔著的眼睛:「可以不想了嗎?要怎麼才能不害怕?」

  溫柔的觸碰落在眼皮上,暖融融的,小心翼翼的力道。

  林暮冬微低下頭,讓她輕輕地碰。

  很可怕。

  是他想過最可怕的事了。

  「可以不想。」

  林暮冬睜開眼睛,拂過她耳畔的短髮,指腹一點點摩挲過小姑娘薄薄的耳廓。

  按照葉枝教給他的,他慢慢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聲音很低:「葉隊醫。」

  他垂著眼睫,力道輕輕的,小心翼翼,像是頭被馴服的強悍凶獸。

  「我可以喜歡你嗎?」

  葉枝一怔。

  林暮冬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沒出聲。

  冬日寒冷乾燥的氣息透過窗戶,和安靜的呼吸聲糾葛在一塊兒,石英鍾的秒針規律地哢噠哢噠往前挪步。

  如果不是背後嘩啦啦的水聲,幾乎要讓人以為時間就這麼靜止進了某個神秘的循環。

  葉枝怔怔被他抱著,本能地探出胳膊,把水龍頭小心翼翼關上了。

  林暮冬抬了下視線。

  小姑娘依然怔著神,薄薄的唇瓣抿著,有點兒太用力,幾乎沒了血色。

  還是嚇到了。

  至少還沒把人嚇哭。

  全部翻湧攪動的念頭都在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徹底平靜了,他心頭幾乎湧起些不合時宜的無奈。

  屋子裡太安靜了,安靜得他身體裡的全部血液,也像是跟著慢慢冷下來。

  林暮冬的手臂稍稍緊了下,想要把她放回地上,又怕再傷到她的腳腕。

  那就抱著站在這兒。

  一直這麼抱著,不走,不離開,不動,就不會有不得不放下的時候了。

  他又不累。

  林暮冬垂著視線,輕輕扯了下唇角,想要抱著她放回沙發,袖口卻忽然被輕輕扯住。

  小姑娘努力瞪大了眼睛,扯著他的袖子,神色嚴肅:「林教練,你之前都不喜歡我嗎?」

  林暮冬心臟驀地跳了下。

  他有些拿不準葉枝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卻又好像怎麼都無從解釋。

  林暮冬側過頭,輕輕吸了口氣,想要開口,就被軟綿綿的手掌扳住腦袋,嚴格地轉了回來。

  「不行的,這不是小事情。」

  葉枝板起肩膀,抿著唇,腮幫子繃起來:「患者要和醫生建立很信任的關係,只有彼此信任,才能對療效有最大化的保證。你不喜歡我,就會在潛意識裡抗拒治療。」

  「身體會承載意識,它會潛移默化地體現出來。」

  「你要喜歡我的。」

  小姑娘很耐心地給他講道理,斬釘截鐵,一錘定音:「你早就該喜歡我了。」

  林暮冬的手臂悄然緊了緊,胸口無聲地一疼。

  他把她放在沙發上,半跪下來,輕輕點頭承認:「我早就喜歡你了。」

  雖然明知道小姑娘理解裡的「喜歡」顯然出現了不小的偏差,但他確實是早就喜歡她了。

  在來得及意識到之前,在來得及把她放開,讓她無憂無慮地做她喜歡的工作,不用為什麼亂七八糟的傷病熬夜操心發愁之前。

  就喜歡她了。

  頭一回在醫患溝通上這麼成功,葉枝驕傲得不行,仰起頭還要再開口,忽然被已經很熟悉的溫度整個罩住。

  葉枝睜大了眼睛。

  覆落下來的觸感太突然,太猝不及防,讓她瞬間被封印成了一隻沙發角落裡的小倉鼠。

  她其實還記得這個觸感。

  有點乾燥,微溫,很柔軟很柔軟。

  柔軟得好像是在觸碰一個夢境。

  上次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這一次的「錯覺」無疑不打算再避開了。纏綣的氣流輕緩拂過額髮,林暮冬單手撐在她身後的沙發上,軒挺鋒利的身影傾覆下來,牢牢罩著她。

  林暮冬的嗓音低沉柔和,輕輕落下來,清晰微啞:「我可以……這樣喜歡你嗎?」

  葉枝慢慢睜大了眼睛。

  在她之前的人生裡,學醫的時長大概佔據了三分之一那麼長。不考慮藝術美化的前提下,醫學生課業的繁重程度,其實是注定了很難同時擁有浪漫和愛情的。

  哪怕談戀愛,也只要相濡以沫地從圖書館熬到值夜班,熬過每個昏天黑地的考試月就行了。

  小姑娘不光自己沒有戀愛經驗,連別人好好談戀愛都是沒怎麼看過的。

  但哪怕再沒看過、沒經驗,她現在也隱隱約約弄清楚,林暮冬究竟是想問什麼了。

  葉枝忽然有點兒緊張,咽嚥唾沫,在林暮冬和沙發間的狹小空隙裡動了動,仰起頭:「你——你別動。」

  她自己低頭坐了一會兒,臉上漸漸紅透了,又磕磕絆絆地出聲:「閉上……閉上眼睛。」

  林暮冬垂下眼睫,聽話地沒再動。

  他俯著身,手臂撐著沙發冰涼的皮革,和胸肩一起,安安靜靜的,圈著沙發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開始悉悉索索地輕輕動彈。

  她努力了好一會兒,久到林暮冬幾乎要以為她是要把沙發挖個洞偷偷逃跑,忍不住攏了下手臂,抬起視線。

  葉枝抬起手,按住了他的腦袋。

  她蜷著腿,撐在沙發上,整個人像是熟透了,臉上紅紅的,嚴肅地三令五申:「不准偷看。」

  林暮冬輕輕「嗯」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葉枝用力給自己扇了搧風,又覺得還不保險,抬手摀住了他的眼睛。

  林暮冬的眼睫動了下。

  他的睫毛很長,微微掃著她的掌心,泛開一點點的酥癢。

  葉枝深深吸了口氣,給自己鼓足了勁,顫巍巍靠上來,學著林暮冬的動作,輕輕碰上了他的額頭。

  被她抱著的人忽然猛地一悸。

  呼吸驟然變得粗重,圈著她的手臂一瞬間繃得幾如鋼鐵,又強迫著一點點放鬆。他的力氣太大,右手手腕不堪負重,已經開始微微發抖。

  葉枝蹙了下眉,連忙握住他的右手:「不要用力,林教練,放鬆……」

  林暮冬急促呼吸著,低頭抵在她頸間,喉間隱約溢出一點無力的悶聲。

  葉枝怕他一不小心再傷了手,索性把那條胳膊整個拖進懷裡抱著,想要說話,卻忽然微微一怔。

  有一點點潮濕微燙的氣息,悄然擦著她的皮膚,濡濕一瞬。

  很快就重新變得冰涼。

  林暮冬的身體有些僵硬,卻依然一點都沒碰疼她,甚至沒有把任何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只是無聲地輕輕發抖。

  他的喘息聲很低,像是從肺裡硬生生逼出來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

  葉枝抱著他的胳膊,胸口忽然輕輕疼了下。

  她抬起手,抱住林暮冬的肩背,輕輕拍撫,耳垂又悄悄燙了一點:「你讓我親親你呀……」

  小姑娘的反應一直慢,又被保護得太好。林暮冬太安靜了,安靜得她知道現在才意識到,他們之間居然已經有了那麼多的接觸。

  她會想他,害怕了會找他,站不住了會想要他抱。

  除了爸爸媽媽,葉枝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和別的任何人這麼親近過。

  但親人和愛人的關係又是不一樣的。

  葉枝曾經聽人講過,如果不光是想要抱,還忍不住想親人家,那就是想談戀愛了。

  葉枝一點點撫著林暮冬鋒利如刀的脊背,小心地撥開他被冷汗浸濕的額髮,拿手掌替他去輕輕擦汗。

  林暮冬抬起手,輕輕攥住了她的手腕。

  「別弄。」

  林暮冬垂著眼,聲音很低,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不乾淨,我去洗一下——」

  他的手背被小姑娘「啪」地輕拍了一把。

  沒用什麼力氣,不疼,但他的呼吸依然跟著頓了頓。

  林暮冬慢慢抬起視線。

  他眼底還有些沒來得及褪盡的血色,臉色蒼白,襯得眼睫愈發漆黑,帶著一點點潮氣。

  他的瞳光碰到葉枝的視線,就微微縮了下,向內裡更深地斂進去。

  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

  葉枝抿起唇,托著他的臉抬起來,頭一回顯出點兒貨真價實的賭氣架勢,抱住他的胳膊,氣勢洶洶地用力照他頭頂親了一口。

  「再這樣——」

  小姑娘臉上滾燙,聲音細得聽不清:「我……就不喜歡你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46 AM

第五十章 很好

  林暮冬驀地凝住。

  他掌心依然冰涼,定在原地,幾乎有些怔怔地看著她。

  葉枝臉上越來越燙,終於被他看得徹底熟透了,輕輕扒了扒他的胳膊。

  林暮冬跟著低頭。

  小姑娘紅紅的,不好意思極了,正揪著他的衣服,慢吞吞埋頭努力往他懷裡鑽。

  ……

  他的小姑娘。

  是他的了。

  林暮冬摒著呼吸,手臂慢慢用力,抱著她,一點點收緊懷抱。

  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意識,但懷裡暖融融的溫度又太真實了,真實得好像一切都短暫地重新活了過來。

  他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林暮冬抱著她,慢慢闔上眼。

  葉枝驚訝地發現,林暮冬的身體在不受控地下墜。

  像是最後一點支撐的力氣也耗盡了,他低著頭,身體脫力地向下沉。葉枝拉不住他,反而被帶著一起滑到了地上。

  但又被他抱住了。

  抱得好好的,一點兒都沒磕到碰到。

  他的懷裡又潮又冷,葉枝有些擔心,抬手輕輕地碰上去,就又被重新握住。

  林暮冬攏著她的手,低頭埋進她頸間。

  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輕輕地、極不明顯地動了下。

  葉枝放下心,噗地笑出來,反過來拉他:「別蹭呀,很癢的……」

  平時都很聽話的人這時候忽然不服從醫囑了,又用了點兒不至於叫她疼的力氣,把她固執地往懷裡圈了圈。

  他的身上很涼,氣息卻還是溫燙的,很執著地埋在她衣服領子的褶皺裡,說什麼都不肯抬頭。

  葉枝摸摸他的後頸。

  「沒關係呀。」

  葉枝像是猜到了他的念頭,主動靠上去,張開手臂回抱住他。

  小姑娘的手溫溫的,細細替他拭淨了冷汗,一點點輕輕拍他的背:「什麼時候——」

  她的臉又有點燙,往他頸間埋了埋,扯扯他的袖口:「什麼時候……都能抱的。」

  林暮冬的手臂動了動,抬起頭看著她。

  他被她整個抱著,整個人也慢慢染上一層暖洋洋的微溫。

  葉枝眨眨眼睛,也似有所覺地抬頭,恰好迎上他的視線。

  林暮冬抬手,輕碰上她的眼睫,嗓音輕得像是怕觸動了什麼夢境:「葉隊醫。」

  葉枝本能地「嗯」了一聲,又覺得稱呼有點不對,認真想了下,糾正:「不行的,我們已經是新的關係了,就不能叫葉隊醫了。」

  林暮冬看著她,眼尾無聲柔軟下來:「好。」

  葉枝給他做康復都養成了習慣,依然攥著他的手防止他再亂動受傷,努力回憶著看過的電視,仔仔細細做著計畫:「要叫名字的。從牽手開始,然後約會,一點點循序漸進……」

  林暮冬點頭:「好。」

  他的嗓音又低又醇,垂著眼睫靜靜看著她,安靜又專注。

  葉枝心跳又不自覺地漏了一拍。

  她後知後覺地慢慢撒開了他的手,一點點倒回了計畫的第一步。

  小姑娘啪地抬手,摀住不知道熟透了幾回的臉龐,嗓音被捂得悶悶的:「你怎麼——怎麼什麼都說好啊……」

  林暮冬看著她,忍不住輕輕笑了下。

  葉枝從指縫間瞄著他,卻忽然怔了怔。

  林暮冬從不會這樣笑。

  安靜的,柔和的,帶著一點兒早早被藏起的乾淨清冽的少年氣,像是初陽下明淨的新雪。

  葉枝忽然覺得胸口不受控地疼了下。

  她埋進他懷裡,輕輕去抱他,聲音輕輕的:「辛苦啦。」

  一直以來都應當是很辛苦的。

  林暮冬十七歲初露鋒芒奪冠,十九歲就在奧運奪金,正好趕上射擊隊最青黃不接的時候。

  老將退役,新人寥寥。背負著整個隊伍甚至國家的厚重期望,必須贏,必須出色,必須足夠沉穩,足夠可靠,足夠刻苦。

  沒人能等他。

  那個照片裡的少年,就這麼在一瞬間,很倉促地長大了。

  她眼眶止不住地泛著燙,往林暮冬懷裡蹭了蹭,吸了吸鼻子。

  一隻手捧住她的臉頰,稍稍施力,讓她抬頭。

  葉枝仰起臉,迎上林暮冬瞳底安靜的擔憂緊張。

  他幾乎有些手足無措,抬手輕輕替小姑娘拭了眼淚,抱著她站起來,一點點拍著背,小心地哄:「不哭了。」

  他的嗓音很輕,還有些啞,帶出一點點微沙的氣聲:「我聽話,不哭了。」

  葉枝不打算讓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抬手抹乾淨眼淚,輕輕晃他的胳膊:「那你先把我放下來——」

  抱著她的手臂瞬間緊了緊。

  葉枝:「……」

  林暮冬抱著她不鬆手,濃長的眼睫垂著,唇角輕抿起來,眼尾微落。

  看起來很不情願。

  好像還有一點兒委屈。

  葉枝腦海裡關於少年的傷感瞬間淡了。

  小姑娘很老成地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背,恢復了自己的職業角色:「我們要出去呀,不能一直抱,他們還在外面等著呢……」

  林暮冬聲音微低:「你腳傷了。」

  葉枝眨了眨眼睛。

  封閉的效用還沒過去,她腳腕暫時還沒知覺,幾乎忘了自己還有腳傷這麼一回事。

  但是哪怕傷了,也是不能就這麼抱著出去的。

  今天是閉幕式,外面都是記者,葉枝哪怕再不熟悉比賽場,也知道這樣一定會搞出個大新聞。

  「沒有傷到韌帶,我走的小心一點就可以了。」

  葉枝對自己的情況很清楚,抬手扯了兩下林暮冬的袖子,耐心地給他講道理:「不能一直都抱著的,你不累嗎?」

  林暮冬隨著她的力道抬起視線。

  看起來還很想搖一下頭。

  但葉隊醫的話無疑還是足夠有效力的,林教練無聲地張了下嘴,就俯了身,輕輕把小姑娘放回了地上。

  葉枝單腿蹦了兩下,被他扶著站穩。

  暖融融的溫度忽然遠了,林暮冬不適地屈了下手臂,被小姑娘拽著袖子扯了兩下才回過神,把藥箱收拾好合攏,轉到左手拎在手裡。

  兩人出了門,正迎上劉嫻幾乎要看穿了門的灼灼注視。

  「怎麼樣,還好嗎?」

  劉嫻是知道葉隊醫腳傷了的,快步上去幫忙扶人:「那邊要致辭採訪,亂七八糟的,柴隊被綁回去了。說讓你狀態好就去一趟,不舒服就不用搭理他們,晚一點兒出去,等人散一散再走……」

  哪怕不知道具體情況,也不難發現,林暮冬現在的狀態無疑要比之前好得多。

  劉教練的心放下來,關切的目光裡就瞬間充滿了八卦的渴望。

  葉枝被她一看,就又想起了在屋子裡的事,有點兒不好意思,往林暮冬身後蹦了蹦。

  很聽話,不讓走就不走,一跳一跳的像隻活潑的小兔子。

  她拽著林暮冬的衣物,力道也輕輕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的,軟乎乎的力道。

  林暮冬眼尾悄然和軟下來,反手撈住她,手臂從她脅下攬過,把人輕輕放到了面前。

  葉枝還沒回過神,眨眨眼睛,懵懵懂懂仰頭。

  「沒事。」

  林暮冬摸摸葉枝的頭髮,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我們很好。」

  他的語氣很柔軟,在胸腔裡低沉地輕震著,瞬間讓小姑娘好不容易退了熱度的臉又一點點兒發起了燒

  小姑娘更不好意思了,紅著臉扯他的衣服,仰起臉,聲音很輕地跟他說話。

  林暮冬順著她的力道低頭,靜靜地聽,偶爾應一句聲。

  兩個人光明正大地說著悄悄話,偶爾能聽清一個半個有關「這樣」、「不能抱」、「一點點」、「回家」之類的詞彙短語。

  討論完畢,林暮冬抬起頭,沉默一陣,重新開口:「我很好。」

  他的聲音微低,隔了一會兒,補充:「葉隊醫也很好。」

  劉嫻:「……」

  劉嫻:「哇。」

  熱心市民劉教練覺得自己可能不應當站在門口。

  這兩個人之間閒人莫近的氣場實在太強了,這樣分開來說,反而更顯得莫名意味深長。

  「很好就——就很好。」

  劉嫻清了清嗓子,按下對於剛剛屋子裡那一段亂七八糟的聯想,盡力給他們說正事:「咱們明天就回國。上面發通知了,全隊放一週探親假,落地解散,槍械統一上交,不用回基地——」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覺得林教練身上的氣勢無聲地沉了沉。

  劉嫻咳嗽一聲,停住話頭。

  劉嫻看著他的神色,試著篡改通知:「落地不准解散,槍在人在,必須回基地……?」

  改得實在太明顯了,葉隊醫都不可能信。

  交往第一天就全隊解散的林教練垂下視線,看著還懵懵懂懂眨巴著眼睛的小姑娘,抬手替她理了下衣領,點了下頭:「知道了。」

  按照慣例,哪怕全隊放假,他也是不會離開基地的。

  尤其這一年來,他因為傷病到處治療,加上執教,練習的時間已經被嚴重壓縮,槍感都比全盛時期弱了不少。

  就更需要大量高強度的練習才能補回來。

  ……

  哪怕他大概已經不會再上場了。

  林暮冬慢慢攥起右手,感受了下力量,又一點點放開。

  表演賽的那一槍成績並不差,但也比以往更清晰地叫他認識到自己的狀況。在打出一槍之後,他就會出現過往記憶的閃回,狀態會被徹底拉回最差的情況下,全部意志力都要用來控制身體的不適反應。

  不要說瞄準射擊,他甚至連靶紙都看不清。

  只能保證一槍的成績,在正式比賽裡沒有任何意義。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枯燥的生活。

  他並不覺得練習苦,甚至正相反,在每一次瞄準的時候,他都能藉以集中精神,漸漸讓自己平靜下來。

  只有在練槍的時候,他才能處在最緊張又最放鬆的狀態裡。

  ……

  可葉枝無疑是要回家的。

  小姑娘才來不久,一看就是被寵著無憂無慮長大的,在家裡也一定是捧在掌心上的那個。

  一來工作就趕上封閉的賽前集訓,轉頭又跟著隊伍不遠萬里地出國比了趟賽,不可能不想家。

  林暮冬移開手。

  他的手背掠過葉枝的髮尾,輕軟的力道拂過手背,帶著一點點清新的香氣。

  輕柔地拂散了那一點點不快。

  只是一週。

  並不是很長。

  看著下意識追著自己仰頭的小姑娘,林暮冬垂下視線,瞳光溫軟下來,低聲囑咐:「不准熬夜,好好養傷。」

  葉枝眨眨眼睛,聽話地點了點頭。

  她的眼睛乾淨湛透,長長的睫毛輕輕撲閃著,因為單腳站著貼在他身上,隔著衣料透過來一點暖洋洋的溫度。

  又聽話又乖。

  一週不長。

  林暮冬闔了下眼,輕輕揉了下她的腦袋,俯身下來。

  他一手在小姑娘背後攬著,很穩當的力道。寬展胸肩覆下來,平視著她,嗓音低沉柔和:「可以抱嗎?」

  葉枝怔了怔。

  他竟然真的在認真地徵求她的意見。

  這裡又沒有記者,這條路走到盡頭才能上樓,蹦的話大概要蹦幾十上百下。

  葉枝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些熱意,悄悄地瞄著邊上的劉嫻。

  劉教練正在看著窗外的天空專心吹口哨。

  葉枝踮著一隻腳,貼到他耳邊:「我們悄悄的……」

  林暮冬點點頭,俯身把她抱起來。

  柔軟的溫度被重新護在懷裡了,有什麼才終於在胸口遲遲落定。

  林暮冬抱著她往前走,走過漫長的走廊,放輕的腳步落在被窗格分割的光影上,垂下視線,落進小姑娘乾淨的眸底。

  他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但又始終沉默著,只是抱著她轉過樓梯,回到中國隊的區域,輕輕放下。

  「在這裡坐一會兒。」

  林暮冬摸了摸她的頭髮,聲音很輕:「我很快就回來。」

  葉枝仰起臉,在他掌心裡點了點頭。

  這裡是半開放區域,溫度已經有些涼。林暮冬脫下外衣替她披上,一點點繫好衣扣,直起身。

  乾淨的布料輕蹭過臉頰,帶著一點兒溫柔的氣息。

  葉枝乖乖坐著,看著他起身,朝外面的採訪區走過去。

  彷彿剛才的一切都只是錯覺,在迎上外人的一瞬,林暮冬身上沉靜鋒銳的氣勢就又回來了。

  他依然是整個射擊隊最沉默堅實的後盾,依然能在所有人都以為無能為力的時候力挽狂瀾,看起來好像永遠都沒什麼東西能徹底毀掉他。

  終於見到了傳奇締造者的身影,採訪區瞬間爆開了一陣歡呼。

  劉嫻隔了一會兒才跟上來,跟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安排,也匆匆跟上去,一起幫忙應付著過於熱情的一干記者。

  外面熱鬧得不行,葉枝努力撐著胳膊,想要看得再清楚一點兒,身後忽然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葉枝下意識回頭,迎上了張已經很眼熟的面孔。

  H國隊醫定定看著她,神色有些狼狽,臉色蒼白,眼裡帶著些陰鬱的冷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10:14 AM

第五十一章 吵架

  那天過後,葉枝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H國主辦方這一次幾乎全盤皆輸,光是興奮劑的醜聞就遠比所見的後果更重,後續問題還會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叫他們焦頭爛額。

  凡是參與了這件事的人都會被嚴肅處理,沒有意外,很多人已經提前結束了今後的職業生涯。

  「這就是你要的結果?」

  H國隊醫盯著她,情緒激動得有些失控:「什麼都是你們的了,所有的榮耀,所有的成就,都是你們的!你知道他們有多努力嗎?我們只是不想輸有什麼錯?只是不甘心有什麼錯?你——」

  「沒有錯。」

  葉枝輕聲打斷他:「但不該是這樣的。」

  H國隊醫驀地滯住。

  葉枝低下頭。

  「賽場就是賽場,應當是公平的,不應該用不正當的手段去破壞規則。」

  小姑娘的嗓音依然綿糯柔和,卻又很清晰,眸光水洗似的乾乾淨淨:「他們都很努力。所以做隊醫的應當幫他們,讓比賽不會辜負他們的努力,而不是去偷走他們的夢想。」

  她抬起頭,一點兒都沒害怕,語氣又嚴肅又認真:「你可以繼續說,但我一定不會再聽你的了。」

  小姑娘還披著大了好幾號的衣服,撐著胳膊坐在座位上。外面冷,外套的領子被扣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截纖細白皙的脖頸。

  那件外套像是也帶了主人的冷淡鋒銳,沉默忠實地護著她,給小姑娘壯了不少的氣勢。

  葉枝撐起手臂,搖搖晃晃站起來:「好了,您可以出去了。」

  H國隊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底終於顯出些無從辯駁的惱羞成怒。

  「閉嘴……你知道什麼!」

  他猛地上前幾步,咬著牙氣急敗壞:「你懂什麼?才當上幾天隊醫就以為自己能拯救世界了?!你——」

  話音忽然頓了頓,H國隊醫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葉枝身上披著的衣服,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怪不得,原來是找到靠山了——你以為林暮冬會護著你?」

  他忽然換了個語氣,漫不經心嗤笑:「小姑娘,你以為那個林暮冬就有多可靠嗎?你要是知道他手裡的槍沾過血,你還敢碰他?」

  葉枝蹙緊了眉,想要說話,H國隊醫卻像是故意堵著她的話頭,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

  「你大概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得PTSD——他曾經拿過真槍,手裡還有人命。PTSD嚴重發作是完全不可控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觸發,真爆發的時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H國隊醫冷笑:「他的手只會越來越拿不了槍。槍就是他的命,他將來無路可走了,商業價值跌落了,到時候一定會拿你發洩,你連跑都跑不了,他甚至不需要負什麼責任。」

  「還是說——這樣你也願意?」

  H國隊醫上下打量著她,語氣輕蔑,神色也顯出嘲諷,隨口嗤笑:「你是為了錢?小姑娘,你條件是挺好的,那也犯不著是他,我還認識幾個很大方的……」

  他說了一半,還沒來得及說出更難聽的話,身後門已經轟然震開。

  震耳欲聾的一聲,門板彈在牆上,無力地晃了兩晃。

  H國隊醫話音驟然一頓,臉色變了變,想要回頭,卻已經晚了半步。

  一隻手牢牢折住了他的手腕。

  林暮冬靜靜站著,視線冷淡鋒利,落在那個H國隊醫的身上。

  他五官深邃,平時望著都容易叫人生畏,現在身上冷銳氣息一顯,漆黑瞳眸泛著淡淡寒意,就更叫人膽顫。

  H國隊醫整個手臂都被擰轉成反力學的角度,疼得臉色慘白,冷汗拚命往下淌,啞著嗓子發抖:「你——你要幹什麼,放開我!」

  尖銳的疼痛瞬間封住了他的聲音。

  林暮冬折著他的手腕,反擰著把人砰地扣在桌上。

  他剛剛出去致辭回來,身上只穿著件黑色襯衫,還帶著鮮明的霜雪寒意。襯衫袖口掩著截冷白的手腕,腕骨清晰分明,手背上隱隱透出青筋。

  H國隊醫是偷偷過來的,不敢喊人,面容疼得扭曲,悶著聲掙扎兩下。

  身後的力道太強橫,他怎麼都掙不脫,前途一片泡影的惱怒不甘終於徹底爆發了出來,索性咬緊牙關徑直豁出去:「你不就是想這樣嗎?!早晚你會裝不下去的——你比誰都清楚你當初幹了什麼!你能幹出第一次,誰知道就不會有第二次!」

  林暮冬的手臂微微一繃,低下頭看著他,瞳底漆黑無瀾。

  H國隊醫掙扎著抬頭。

  反擰著他的那隻手隱隱發僵,力道也沉默著微滯。

  「你的問題根本就沒法治療,這樣下去,你早晚會崩潰的……你自己也知道!你心裡明明就很清楚!」

  H國隊醫冷笑一聲,漲紅著臉嗓音陰冷:「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怕你,都恨不得躲你躲得遠遠的,誰都不敢碰你,你身邊的一切都會跑掉……」

  葉枝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我不會跑的。」

  小姑娘這時候才終於插得上話,嗓音依然綿軟,卻顯得格外清晰篤定。

  林暮冬眉峰輕悸。

  他的肩背線條無聲鋒銳一瞬,抬頭靜靜看了她一眼。

  他的瞳底像是藏著無數的話,但又終歸一句都沒說,只是凝注了她一陣,又重新垂下眼睫。

  葉枝用力抿了抿嘴唇。

  她不是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也不知道林暮冬當初具體發生的事情。

  林暮冬想要告訴她,她一定會聽著,但如果林暮冬不想說,她也永遠都不會問。

  但她也不會跑的。

  林暮冬不來抱她,葉枝就自己蹦過去,搖搖晃晃站穩,低頭看向那個狼狽不堪的王八蛋。

  「受了傷就是能治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也可以受一下傷,然後親身體驗一下我們康復是怎麼治療的。」

  小姑娘氣得不行,臉色都微微地發白,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她實在太不會吵架,嗓音依然溫溫糯糯,軟綿綿顫巍巍地賭氣,一把攥住了林暮冬的袖子:「我——我不光敢碰他,還敢親他呢。」

  H國隊醫噎了噎。

  他根本沒想到她的回應,錯愕抬頭,張了張嘴,竟然沒能立刻答得出話來。

  整個屋子都被小姑娘的話震得靜了靜。葉枝威風凜凜,超極凶地抬起頭,想讓林暮冬幫她一塊兒吵架,卻正迎上了有些怔忡的漆黑眼瞳。

  林暮冬看著她。

  他眼底的寒意戾氣好像都在一瞬消失了,濃長的眼睫輕動了兩下,瞳底一點點融成柔軟的清光。

  他安安靜靜地站著,周身的冷厲鋒芒也像是瞬間收斂了,淡白的唇微張開一線,像是想要出聲,又慢慢抿起。

  定定地、一動不動地。

  好乖地看著她。

  葉枝忽然莫名覺得,被按在桌子上的H國隊醫好像和現在的場合不太搭配。

  在她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先拉拉林暮冬,提醒他幫自己把架吵完,趕快轟走壞人再說的時候,林暮冬已經回過神,做出了新的應對。

  他手下又加了些力,擰著那個H國隊醫的胳膊,送到了葉枝的面前。

  葉枝怔了怔。

  H國隊醫已經疼的說不出話,拚命掙扎著想要呼救,卻被他嚴嚴實實封住了嘴,只能隱約發出無力的悶哼聲。

  他的肩膀被牢牢壓制著,送到了葉枝手底下。

  小姑娘哪怕不用費力氣抬手,也不用蹦著挪動位置,一伸手就能碰得到。

  葉枝眨了眨眼睛,有點茫然地抬起頭。

  「給你卸。」

  林暮冬終於出聲,嗓音低低的,帶著一點兒慣叫人心顫的輕柔磁性。

  他把人又往前送了送,低頭看著她:「不生氣了。」

  葉枝:「……」

  在中國隊的友情幫助下,意外脫臼的H國隊醫被及時送往醫院,進行了標準的手法復位康復治療。

  林教練好像有一點失落。

  劉嫻幾個回來得晚,只來得及幫忙把人送回了H國一方。實在忍不住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趁著上飛機排隊過安檢的時間,終於攔住落單的小姑娘隊醫,問起了事情的全部過程。

  「不是什麼很大的事……」

  葉枝搖搖頭,仔細想了想,神色又嚴肅下來:「劉教練,林教練曾經在H國接受過治療嗎?」

  林暮冬的治療都是柴國軒負責,劉嫻不清楚這個,聞言一怔:「可能?他年初確實出國過一段時間,好像是隊裡安排的,後來回來了,也偶爾會再過去……」

  「不要叫他去了。」

  葉枝聲音很輕:「也不要告訴柴教練,但是以後都不要去了。」

  林暮冬之所以會被困在反覆發作的狀態裡,其實未必就單純是因為他當初造成創傷的經歷。

  那個隊醫曾經跟她說過,給林暮冬治療的是他的老師。

  所以他的態度也能在一部分折射他那個老師對林暮冬的評定。

  心理諮詢是主觀性很強的工作,一旦諮詢師本人都認定了患者無法康復又極端危險,哪怕從來沒有明確表達過,也一定會潛移默化地不自覺表現出態度。

  患者需要克服極大的心理阻力才能主動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原本就會比常人更加敏感。這些無聲的暗示會隨著治療,一點點被察覺,然後施加在潛意識上。

  給林暮冬治療的那個諮詢師,不論究竟是職業道德還是水平的問題,都確確實實在一年裡在他身上加了無數的枷鎖。

  危險、格格不入、前途盡毀、未來無望。

  林暮冬這一年,都是一個人在承受著所有的壓力。

  所以他才會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封閉自己,越來越拒絕交流、拒絕放鬆,甚至拒絕休息,用不計代價的自傷作為維繫清醒冷靜的最後屏障。

  這是他能找到最後的辦法。

  只要把自己鎖起來,就不會傷到別人了。

  葉枝只要想一想,都氣得很想再去找那個H國隊醫的老師問問清楚。

  劉嫻知道的實情不多,看到她嚴肅,也跟著正色點點頭:「好,我回頭跟柴隊說。」

  她隱約察覺到了些事,但依然體貼的沒多問,探著頭瞄了瞄另一條隊伍裡的林暮冬。

  這邊的機場安檢偶爾會按性別分流,這段時間恰逢年末,乘客數量增多,他們也被分成了兩側的隊伍,正逐個通過安檢緩慢往前挪動。

  林暮冬正站在另一頭的隊伍裡,微低著頭,安靜地聽著柴國軒嘮嘮叨叨地訓話。

  平心而論,劉嫻覺得林教練看起來其實並不很生氣,周身也沒有什麼一貫的冷意。

  只是好像莫名有些打不起精神。

  好像她承諾了帶著自家閨女出去玩,又因為隊裡臨時的通知不得不更改取消計畫,小丫頭希望落空的時候那種又難過又懂事的打不起精神。

  劉教練忍了又忍,還是壓制不住心底蓬勃的好奇:「所以……林教練現在的狀態是因為這個嗎?」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

  「他——他剛才還想弄個行李箱,讓你坐在上面推著你走的,你回頭可以拿這個笑話他。」

  畢竟也是合作多年的同事戰友。

  劉嫻毫不猶豫地賣了多年的同事兼戰友,壓低聲音跟小姑娘打探著八卦:「他是不太有精神?怎麼了……昨天你們兩個在休息室吵架了?他惹你不高興了?」

  葉枝有點兒茫然,睜大眼睛仔細想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啊」了一聲。

  劉嫻目光瞬間炯炯。

  小姑娘攥了袖口站著,臉上一點一點紅了,往衣領裡努力藏了藏,慢吞吞搖頭:「沒有吵架……」

  從小到大,葉枝都實在太不擅長吵架了。總是找不到開口的時間,組織不好語言,每次吵架都記不住自己當時說了什麼。

  然後回頭又很容易惋惜自己當時怎麼發揮得這麼不好。

  她那時候氣壞了,什麼都想說,又一直插不上話,一生氣就不小心把真心話也說了出來。

  在她說完「還敢親他」之後,就發生了好多事。H國那邊交接致歉加上回隊前的準備,兩個人都忙得不行,哪怕一直待在一塊兒,也沒來得及好好說上幾句話。

  後來夜深了,林暮冬想要找她說話,又被她很嚴格地塞回房間睡覺了。

  葉枝臉上燙得不行,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把這種事如實說出來。被劉嫻追問了一路,直到坐上飛機,也始終牢牢地閉緊了嘴巴,小撥浪鼓似的問什麼都只知道搖頭。

  劉教練惋惜不已,扶著小姑娘坐上座位,幫忙放好行李調好椅背,自己上後面找柴國軒交流八卦去了。

  飛機還沒起飛,葉枝趴在椅背上,把滾燙的臉龐埋在胳膊裡,奄奄一息深刻反省。

  她以後再也不要吵架了……

  這次的座位有點靠近艙位,飛機的發動機聲清晰地不斷轟鳴,遮住了大半的人聲。

  空乘在來回巡視,提醒著乘客收好小桌板扣好安全帶,機艙的燈也暗了下來。

  葉枝深吸口氣,長長長長呼出來。撐起胳膊想要扣上安全帶,一抬頭就看見了林暮冬登機走過來的軒拔身影。

  他穿著件純黑色的風衣外套,衣襟微敞,高挑的身材被修飾得線條清晰。

  角落的小空乘正在和乘客說話,冷不防一抬頭,聲音瞬間輕了輕。

  葉枝眨眨眼睛,又想起之前的事,臉上更紅了一點兒,主動攏了攏身上蓬鬆的羽絨服,努力給他騰地方。

  她才按了兩下,林暮冬已經走到座位邊上,輕輕摸了下她的頭髮,俯身朝她伸出手臂。

  「升艙了,去那邊會舒服一點。」

  林暮冬嗓音低醇,示意了下空空如也的頭等艙,安靜黑瞳裡映著她,語氣很輕:「跟我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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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說了親的說了親的說了親的說了親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10:20 AM

第五十二章 回家

  葉枝看著他,心臟不爭氣地飛快跳了兩下。

  小姑娘往衣服裡縮了縮,抿了抿唇,沒應聲,薄薄的耳朵尖紅通通的,撐著扶手慢吞吞站起來。

  飛機即將起飛的提示音響起來,葉枝貼著座椅,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往外蹭。

  才挪了一小半,林暮冬的手臂已經遞過來。

  他的眸光漆黑安靜,深深盛著她。

  葉枝臉更熱了,蹦著往他身邊靠了靠,半張臉都縮進薄毛衣鬆鬆的領子裡。

  像隻快熟了的小倉鼠。

  林暮冬靜靜看著他,眼尾和軟一瞬,像是笑了笑。

  他一手攬過她,替她拿著脫下來的羽絨服外套,手臂圈過小姑娘單薄的脊背,輕輕一拎就把人抱到了過道,朝頭等艙緩步走過去。

  葉枝幾乎整個人被他架著,傷到的腳腕一點兒也沒用力,迷迷糊糊地走過了整個光線暗淡的過道。

  進了隔著層簾子的頭等艙,她藉著的那一點力也散了,整個人一輕,忽然就被穩穩抱了起來。

  葉枝嚇了一跳:「林教練……」

  「別動。」

  林暮冬手臂稍稍施力,把人往懷裡圈了圈,讓她靠在自己肩頭,聲音輕緩:「疼不疼?」

  小姑娘被蓬鬆的羽絨服整個裹著,眨眨眼睛抬頭,下意識出聲:「不——」

  她的話頓了下,小心地瞄了瞄林暮冬的神色,長了記性,老老實實承認:「不是很疼,就有一點兒……」

  封閉的麻醉量被她自己減了半,登機又折騰了半天,這會兒已經開始悶悶漲漲地發疼了。

  林暮冬俯身,把她小心放在沙發上。

  飛機上不能帶超量液體,雲南白藥的噴霧劑和其他藥品一起裝在行李箱裡辦了託運,還要等飛機落地才能處理。

  小姑娘蜷著腿,從他臂間仰起臉。

  纖長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乖乖的,比平時看起來要蔫一點兒。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歇一會兒。」

  他起身,正要坐到旁邊的位置裡,袖口忽然傳來細微的阻滯力道。

  林暮冬單手撐著座椅扶手,眼睫微垂,視線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埋著頭,軟綿綿的指間捏著他的袖口,臉頰泛著淡粉,低著頭怎麼都不好意思看他。

  林暮冬靜靜等了一陣。

  飛機慢慢開始滑行,發動機的轟鳴聲遙遙傳過來,空乘體貼的沒有過來打擾,艙內空蕩安靜。

  有一點兒細微的光芒在他瞳底悄然亮起。

  他伸出手,試著覆上小姑娘纖細白皙的脖頸,慢慢揉了下。

  被揉舒服了的小倉鼠瞬間彎起眼睛,又想起還在不好意思,努力往他懷裡藏了藏,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

  林暮冬呼吸微摒。

  他的身形沉默著凝了一瞬,伸出手,把葉枝重新抱進懷裡,抱著她一起坐下。

  小姑娘溫溫軟軟的,熱乎乎暖洋洋貼著他的胸口,小小的一團,帶著一點點紅豆味的奶香。

  頭等艙的座位很寬敞,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也不會覺得不舒服。

  林暮冬抱著她,胸口一點點暖和起來。

  這樣就很好。

  他闔上眼,唇片輕輕貼上小姑娘柔軟的短髮。

  這樣碰一下就很好了。

  他會知道該怎麼寵著她的。

  早晚能學會,不會傷到她。

  察覺到髮頂覆落的淡淡溫度,葉枝生出點兒好奇,仰頭想要看一看,就被林暮冬抬手遮住了眼睛。

  葉枝抿了下嘴唇,小聲抗議:「不能耍賴呀……」

  像是也被她傳染了某種很輕鬆的情緒,林暮冬唇角微揚了下,鬆鬆罩著她的眼睛,嗓音沁上一點很淺很柔和的笑意:「不准看。」

  小姑娘很不服氣地仰起臉,眼睛眨呀眨的,睫毛尖兒小刷子似的撲扇個不停。

  帶起一點點奇異的氣流,軟綿綿地掃過他的掌心。

  林暮冬喉結無聲動了下,低低吸了口氣。

  他看著她,瞳底漸漸翻湧起一點幽微的情緒,又慢慢斂淨,緩緩把那一口氣呼出來。

  還不行。

  他的小姑娘還什麼都不懂。

  乾乾淨淨的,又乖又軟,哪怕只拱著他的胸口,都要收走他心裡的所有空隙。

  林暮冬親了下她的發頂,輕輕拍著葉枝的背,把人往懷裡護進去:「睡。」

  葉枝眨眨眼睛,貼著他的胳膊仰起臉。

  林教練好像比剛才有精神了。

  她還沒親他呢……

  葉枝給自己鼓了一路勇氣,這時候反倒莫名生出了一點兒惋惜。乖乖蜷在他懷裡,仰頭看著那張臉龐上清晰深邃的面部線條,心跳稍微快了快。

  林暮冬剛從外面進來,領口的衣料還攙著清新明淨的寒氣,和他身上好聞的洗衣液味道混在一起,無處不在似的裹著她。

  要智取。

  葉枝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他擱在腿上的手腕。

  林暮冬已經不常戴護腕了,微凸的腕骨露出來,勾勒出鮮明的線條,很放鬆地搭著。

  被她一碰就微動了下,輕輕翻轉了過來。

  明明視線並沒落在兩人的手上,林暮冬的手掌依然穩穩把小姑娘搗亂的手攏住,包在掌心,低頭看著她:「不睏?」

  在H國待了大半個月,要收拾的行李不少,加上不少手續檢查,一隊人都累得不輕。

  好不容易熬過安檢,後面的機艙裡都已經靜悄悄睡成一片了。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迎了他的視線搖著頭,不知道在盤算著什麼主意。

  林暮冬揚了下眉,正要問問她,葉枝已經從口袋裡摸出了顆什麼東西,飛快背轉身藏了起來。

  小倉鼠一下子就團成了毛絨絨的倉鼠球。

  林暮冬眉峰微揚,配合地沒有探身看,單手耐心圈著她。

  葉枝埋頭鼓搗了一陣,才終於仰起頭,眼睛神秘地彎成兩枚小小的月牙兒,朝他伸出虛攥著的右手。

  林暮冬挑眉:「是什麼?」

  「你要看呀……」

  葉枝坐在他懷裡,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等到林暮冬的視線徹底轉過去,才終於攤開手掌。

  林暮冬落下視線,微微一怔。

  白皙的掌心裡,躺著顆紅豆味的大白兔奶糖。

  他試著抬了下手,想要拿起來,被小姑娘靈巧地躲開了。

  又沒有要主動遞給他吃的意思。

  林暮冬猶豫一陣,慢慢俯身,貼近了她的手掌。

  乾乾淨淨的。

  沁著一點淡淡的紅豆甜香。

  只要他稍微壓得低一點,就能輕易吻上她的掌心。

  小姑娘當然不會明白這種動作代表的意義和後果。林暮冬看了看她眼睛裡亮晶晶的淘氣,無聲闔了下眼,慢慢壓下心跳,深吸了口氣,幾乎拿出了比賽時的專注,凝神從她掌心叼過奶糖。

  他太謹慎了,沒來得及注意身邊的動靜,馬上要銜起那顆糖,懷裡聲東擊西的小姑娘忽然勇敢地飛快靠過來。

  綿軟的觸感顫巍巍貼上他的臉頰。

  微溫,果凍似的。

  輕輕的。

  一觸即逃。

  林暮冬心臟狠狠一跳,脊背在襯衫下繃起分明線條。

  像是有一隻手探進他的胸口,牢牢握住了他的心肺。他幾乎有些不記得該怎麼呼吸,耳旁的心跳聲迅速激烈,砰砰擂鼓,漸次轟鳴。

  可又有極溫極柔的暖流,融融地一並灌入,暖洋洋裹著他。

  無處不在,一點點細緻地安撫著他,讓他重新放鬆下來。

  他抿著那顆糖,靜靜垂著頭,沁著分明奶香的甜意一點點在舌尖擴散開。

  「我……」

  葉枝壯著膽子,長這麼大積攢的全部勇氣都用光了,親完一口就立刻藏進了他的懷裡。

  不知道有多燙。

  兩個人的心跳比著快,葉枝埋在他懷裡,半晌才重新出聲:「我敢親你呀。」

  她的聲音又細又軟,帶著一點兒綿糯的鼻腔,尾音還在微微發顫。

  林暮冬微怔。

  他抱著她,閉了下眼睛,輕輕笑了。

  林暮冬點了點頭,摸著小姑娘的頭髮,讓她貼上自己心口,聲音很低:「嗯。」

  他俯身,慢慢吻上她的額頭,收攏手臂,把人徹底圈進懷裡。

  機翼劃過淺淡的雲際。

  照著林教練臉上親了一口之後,葉枝成功把自己那點兒瞌睡徹底趕跑了。

  小姑娘身上的熱意遲遲退不下來,小開水壺似的蜷在林暮冬懷裡,咕嘟咕嘟冒著泡泡,拉著他的袖子小聲說話。

  林暮冬也沒什麼睡意,慢慢拍著她的背,耐心地一句一句應著她。

  「我們落地就能回家了嗎?」

  葉枝被他拍得有點兒睏了,揉揉眼睛,輕輕打了個小哈欠,眼裡止不住透出些嚮往:「我好久沒回家了,這次一定要回去好吃的……」

  背上輕緩持續的拍撫稍頓了下,又恢復了原本的頻率。

  「對。」

  林暮冬的嗓音從胸腔裡輕震了下,落在她耳朵裡:「想家了?」

  葉枝努力點頭:「想了……」

  她研究生期間就出國交流,實驗室裡很忙,只有放假才能偶爾回家一趟,大都是父母直接飛過去陪她。

  一家人在異國他鄉,哪怕是團團圓圓的聚在一塊兒,吃著千里迢迢帶來的家鄉菜,也終歸沒有真正屬於家裡的那種氣氛。

  這次她來了北京工作,一家人商量過,索性託人買了棟郊區的小別墅,把家乾脆搬到了北京。

  隊裡已經統一給家裡通知過了,葉父葉母約好了會來機場接她,下了飛機就直接回家。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先熱乎乎吃上一頓火鍋。

  然後要好好睡一覺,睡到中午再起床。

  起床之後也先不工作,玩一會兒再看書,晚上要稍微熬一點夜,還要看電視,才對得起作為假期的驕傲。

  葉枝掰著手指,事無鉅細地給林教練匯報了自己的假期規劃,又抬起頭:「林教練,你也回家嗎?」

  林暮冬靜靜看了她一陣,搖搖頭。

  葉枝睜大了眼睛。

  她有點兒沒料到林暮冬的回答,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開口:「是家裡離得很遠嗎?那要怎麼辦啊,隊裡好像都沒有什麼人了……」

  「這段時間沒有訓練安排,槍館空著,我會做恢復性練習。」

  林暮冬無意多談自己的事,溫聲截住她的話頭,摸摸小姑娘的頭髮:「放心,不會過勞的。」

  葉枝擔心的顯然不只是他的手腕,依然滿臉緊張地撐著胳膊,眼睛睜得圓圓的,滿是憂慮。

  沒想讓她這麼擔心,林暮冬有些後悔起就這麼說了實話,想了想,補充:「柴隊也會在。」

  小姑娘顯然沒得到多少安慰,還是憂心忡忡仰著腦袋。

  她眼巴巴的,淡色的唇瓣微抿著,目光追著他跑。

  整個人看起來都好擔心他。

  林暮冬低著頭,瞳底的光芒一點點和暖下來。

  他的眼尾微微柔和,攏著小姑娘,朝她淺淺笑了下。

  「怎麼還笑呀……」

  葉枝滿心都在擔憂他一個人要有多寂寞,有點著急,握著他的胳膊晃了晃:「必須一週都要訓練嗎?不能散散心休息一下嗎?要勞逸結合的,訓練也不能太辛苦了——能讓柴教練把要求放寬點嗎?我去說,要循序漸進,不能壓力太大……」

  小姑娘擔心得不行,整個人都支著胳膊撐起來,坐在他腿上絮絮叨叨地念叨他,嗓音又輕又軟。

  像是細細沾了糖霜的糯米餈。

  林暮冬安靜聽著,胸口一點點被徹底填實。

  一週並不算長。

  他的小姑娘又這麼想家,應當好好回去歇歇,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他就在基地等著,她又不是不會回來。

  林暮冬抬起手,一點點撫上葉枝單薄的脊背,毛衣的布料柔軟溫順,微微的暖意留在掌心。

  他有這個就夠了。

  「回家要乖,好好養傷。」

  耐心地聽著她說完了好長一段,林暮冬才終於出聲,低頭囑咐她:「多睡一點,把缺的覺補回來。」

  一週不長。

  林暮冬輕輕捏了下她的鼻尖,垂著視線,嗓音輕緩:「照顧好自己,多放鬆,不要太辛苦了。」

  葉枝頭一次聽他用這樣柔和的語氣,下意識閉上嘴巴,怔怔聽著。

  不知道為什麼,剛剛要回家的興奮一點兒都沒了,胸口像是後知後覺地被什麼情緒填滿,漲的她眼眶也跟著微微泛酸。

  他們才剛在一起,但又好像已經在一起很久了。

  久到她幾乎都有點兒想不起來……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究竟該是什麼樣了。

  被有些陌生的情緒引得有些不習慣,葉枝慢慢低下頭,抬手小心地按了下胸口。

  他們還沒分開。

  她就開始捨不得了。

  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林暮冬話音微頓,低下頭:「怎麼了?」

  葉枝耷拉著腦袋,抬手慢慢攥住他的衣服,眼眶一點一點紅了。

  小姑娘用力揉了揉眼睛,埋進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胸口,委屈地輕輕吸了下鼻子。

  「一週好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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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週不長‧教練:……對。■︿■

  林教練蹲在練槍房數彈殼:去看媳婦,不去看媳婦,去看媳婦,不去看媳婦,去看媳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2:35 PM

第五十三章 還冷

  畢竟頭天晚上收拾行李折騰了小半宿,飛機跨過國境,葉枝已經睏得睜不開眼,委委屈屈地蜷在林教練懷裡睡著了。

  林暮冬圈著她,低下頭。

  小姑娘睡著了也沒捨得把手鬆開,眼眶有一點兒泛著紅,依然攥著他的衣服。小腦袋不知不覺滑下來,額頭抵著他的頸窩,溫順的短髮一點點蹭著他的脖頸。

  睡得乖乖的。

  她的睫毛很長,有一點兒捲,在尖端輕輕翹起來,盈著一點清亮的天光。

  林暮冬慢慢環緊手臂,把她更深地藏進懷裡,

  的確太久了。

  他想把她抱回去藏起來,給她餵好吃的,抱著她曬太陽,陪她說說不完的話。

  她只要親親他就行了。

  有很多只是簡單瞭解過、在過去從沒在他腦海裡過多存留的無聊念頭,都在把人好好抱進懷裡的時候,忽然變成了很真實的期望。

  林暮冬闔上眼,貼上小姑娘軟軟的短髮。

  葉枝睡得不踏實,秀氣的鼻尖輕輕皺了下,揉著眼睛,又往他懷裡鑽進去。

  小姑娘太信賴他了,又一點兒危機感的自覺都沒有。暖暖和和的綿軟力道拱著他的胸口,又輕又軟的氣流拂著他的指尖,落下一點點的熱意。

  林暮冬喉結輕滾了下,低頭凝著她。

  他的肩背一寸寸俯下來,裹著她,鼻尖輕輕碰上小姑娘的,兩個人呼出的氣流悄然交融,糾纏不清。

  他抬起手,慢慢替她攏過垂在耳側的髮絲,一併攏在耳後,指腹輕柔擦過她白皙小巧的耳廓。

  心跳聲淹沒在飛機的轟鳴裡。

  葉枝有點兒癢,在夢裡抬起手,輕輕抓了兩下耳朵,低低咕噥一聲,側臉往他肩頭埋了埋。

  林暮冬的動作漸漸停下來。

  靜了半晌,他眼底深沉翻湧的暗色反而一點點褪去。

  林暮冬直起身,看著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無奈地、輕輕地笑了下,抬手揉了下她的腦袋。

  「睡不著的話。」

  他的聲音很輕,柔和低沉,落在小姑娘不知內容的夢裡。

  像是某種極盡溫柔的邀請。

  抑或祈願。

  「就來找我聊天。」

  直到飛機即將落地的提示音響起來,葉枝才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

  酒店終歸睡不習慣,她好久沒睡得這麼熟了,身上暖洋洋的,整個人舒服得像是在家裡的大床上埋了一整天。

  飛機還有半個小時降落,照明燈被暫時關閉了,身邊有點暗淡,只有窗外陽光影影綽綽透過雲層的光亮。

  葉枝睡得有點懵,輕輕打了個哈欠,緩了一會兒,揉著眼睛抬頭:「林——」

  她的聲音忽然一輕。

  林暮冬抱著她。

  大概是怕她這樣睡久了脖子會酸,他的左手還在替她輕輕墊在腦後,幫她穩著姿勢,蓬鬆厚實的羽絨服搭在她身上,小窗板的擋簾也被拉上了一半。

  他沒察覺她醒過來,抱著她的姿勢也一點兒都沒有變。闔著眼,頭微垂下來,空著的右手護在她背後,臉頰輕貼著她的短髮。

  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也安安靜靜地睡熟了。

  還是頭一次見到林教練睡覺,葉枝的心臟悄悄跳了跳,摒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仰起頭。

  在睡著的時候,林暮冬眉心反而是微蹙著的。

  像是承擔了實在太多的壓力,已經很疲憊了,在徹底卸下防備的時候,那一點無處可藏的倦意就偷偷溜出來。

  看著就好辛苦。

  自己還要拋下他回家過假期了。

  胸脯裡被莫名生出的難過漲滿了,葉枝抿了抿唇角,輕輕地張開手臂,環抱住他的腰,低著頭努力想辦法。

  她的動作已經儘量放得很輕,一點兒都沒驚動難得能休息會兒的林教練。但飛機畢竟還是要落地的,沒過多久,空乘的腳步聲就從遠到近,混在飛機越來越響的轟鳴聲裡傳了過來。

  空乘的腳步在外面停了下,小心拉開擋簾:「先生,您——」

  葉枝連忙撐起身,還沒來得及開口,抱著她的懷抱已經驀地收緊。

  冰瀑似的森然冷意瞬間從林暮冬周身散開。

  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都太放鬆了,葉枝被已經很陌生的凜冽寒意引得微微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抬起頭,有點兒擔憂地摸了摸林暮冬的手背。

  林暮冬呼吸微滯,垂下眼睫。

  小姑娘一直窩在他懷裡,又暖暖和和地蓋著羽絨服,掌心還是溫熱的,軟綿綿覆在林暮冬筋骨微凸的手背上。

  林暮冬被她一下下輕輕摸著手,驟然驚醒的餘悸也被漸次按下去。

  他竟然在外面睡著了。

  甚至連夢都沒做。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這一年來的睡眠質量有多差,林暮冬無聲蹙了下眉,心神迅速回歸到眼前現實,視線落在葉枝抿得泛白的唇瓣上,手臂霍地鬆開。

  他顧不上理會空乘,低下頭,掌心力道輕緩,撫了下她的肩膀:「疼了嗎?」

  「沒有。」葉枝連忙搖頭:「一點兒都沒疼的。」

  她從他肩膀上探出腦袋,朝被嚇得不敢說話的小空乘擺擺手,彎著眼睛,嗓音輕輕的:「謝謝你,我們知道啦。」

  空乘連忙點了點頭,替他們重新拉上簾子,飛快離開。

  葉枝重新縮回來,抬手抱住林暮冬的肩膀。

  只是驚醒的短短一瞬,林暮冬身上已經冰得嚇人。

  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平靜,胸肩筋骨卻依然繃著,瞳底黑得懾人,襯衫泛起微微潮意,冰冰涼涼地貼著她。

  葉枝抿了抿嘴唇,手臂從他脅下探過來,努力環抱住他的肩背,把胸膛貼上去。

  林暮冬微怔,察覺到她的意圖,抬手攔上去:「不用——」

  他頓了下,語氣又放得輕了輕,摸摸小姑娘的頭髮:「一直是這樣。不用管,一會兒就好了。」

  「我知道沒事呀。」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眸子亮晶晶的:「暖和嗎?」

  林暮冬被她問得微啞。

  小姑娘熱乎乎的,全無芥蒂地敞開手臂抱著他,暖和得像個小火爐。

  他垂著眼睫,視線安安靜靜攏著她,半晌輕呼了口氣,慢慢挪了下胳膊,覆在她背上:「嗯。」

  「所以要多抱抱,經常抱一抱,你就也暖和了。」

  葉枝很驕傲,一本正經給他講道理,又在他懷裡挪了挪,枕上他的肩膀。

  「我在夢裡仔細想了想……我可以睡不著就找你聊天嗎?」

  「也可以視頻的,還可以發消息,什麼時候都能發。」

  「我把我辦公室的鑰匙也留下,在第三個櫃子下面藏了好多糖和零食。外面擋了一摞書,要往裡翻,有一點兒難找。」

  「有巧克力,可頌,牛角包,還有威化餅,你都可以吃的,記得給我留一點兒就行了。」

  「還想要什麼嗎?也可以和我說……」

  生怕飛機一落地就說不完了,小姑娘的語速難得有點快,脆生生的,像是在溫軟綿糯裡摻了一點兒冰糖,乾乾淨淨的甜。

  林暮冬靜靜聽著她說話,眉峰一點點和軟下來。

  他抬起手,撫上她的腦袋,輕輕揉了下,唇角慢慢彎起:「好。」

  他環起手臂抱著她,原本怕冰著她的那點稍微抗拒的力道也軟和了,反倒往回圈了圈,把她整個攏進懷裡,低頭輕靠上她頸間,慢慢地蹭了蹭。

  葉枝忍不住輕笑出聲:「很癢呀……」

  林暮冬抱著她,整個人的氣勢都放鬆得和之前迥異,不光沒聽她的話,反而又往她肩上靠了靠:「想——」

  她問他還想要什麼。

  他不適應說這種話,唇齒發音都有些生澀,嗓音不自覺低沉下來,吐字異常清晰,反而透出攝人心魄的醇厚磁性。

  「想抱著你。」

  葉枝眨眨眼睛,睜大了仰起臉。

  林暮冬輕輕咳嗽一聲,欲蓋彌彰地補充:「還冷。」

  葉枝瞬間悟了,體貼地往自己都能把自己凍成冰坨的林教練懷裡鑽了鑽,大方地輕輕拍他的背:「不怕,我很暖和的。」

  林暮冬闔了下眼,任她一下下拍撫著自己的脊背。

  小姑娘柔柔軟軟的,又暖和又勇敢,拱在他懷裡,貼著他的心跳。

  飛機開始拉平,一點點的失重感傳過來。

  葉枝已經坐了很多趟飛機,卻依然有一點兒沒辦法適應起飛降落時候的不舒服。難受地低低唔了一聲,就被林暮冬抬手穿過髮絲,輕輕攏在了耳朵上。

  他的手臂稍稍施力,小姑娘就被他整個藏進了懷裡。

  林暮冬低頭,輕輕親了下她的頭髮。

  葉枝被他捂著耳朵,下意識攥住了他的衣服,正專心抵抗著落地時的失重感。察覺到頭頂的碰觸,本能地微微仰頭。

  林暮冬已經向後撤開了,正低著頭,眼裡帶著點兒柔和的安靜笑意,滿滿裝著她。

  和剛剛嚇跑乘務員的氣勢簡直判若兩人。

  葉枝忍不住彎了彎眼睛,側過身努力在口袋裡摸了兩下,翻出辦公室的鑰匙,不由分說塞進了他的手裡。

  順著她的力道,林暮冬攤開手掌。

  金屬的鑰匙從小姑娘的手心裡落下來,帶了點暖洋洋的體溫。

  林暮冬握著那柄鑰匙,眉峰輕輕揚了下。

  光禿禿的一把。

  連鑰匙鏈都沒有。

  他對女孩子的愛好不太瞭解,但劉嫻是一直會在鑰匙上栓閨女的照片掛飾,還威逼利誘他們幾個教練人人傳閱,必須要誇十個字以上才能回去練槍的。

  一般好像都要帶個鑰匙鏈才正常。

  林暮冬低下頭,斟酌著,沒等問出口,小姑娘卻好像已經猜出了他要問什麼,張了張嘴,耳朵忽然就慢吞吞紅起來。

  飛機終於落地,輕微晃動過後就轉成了貼地的滑行,漸漸停穩。

  葉枝從他懷裡慢慢溜下來,收拾好東西,又輕輕扯了下他的袖子。

  林暮冬扶著她,手臂始終護持在她身側,微微低頭。

  「鑰匙鏈……」

  葉枝嗓音輕輕的:「早就給你了呀。」

  林暮冬微怔。

  「在那個小布袋裡面,你好好治手的獎勵——是我的護身符,帶著就不會做噩夢了。」

  葉枝也沒想到他到現在都沒打開過布袋,仰著臉認認真真給他講:「開過光,貼身帶著的話很靈的……」

  林暮冬蹙起眉。

  小姑娘居然把護身符給了他。

  挺多運動員上賽場之前都會有些謎之儀式,講究也一點都不少。林暮冬並不信鬼神之類的封建迷信,但小姑娘被家裡養的這麼好,一定是被好好護著寵著長大的,護身符也一定承載了父母的心血。

  他一點都不捨得還回去,但也不能就這麼收下這樣重要的東西。

  林暮冬的手收進口袋裡,慢慢收緊。

  小姑娘背對著他,小兔子似的單腿蹦著收拾東西,囫圇著一股腦裝進書包裡。

  她收拾得差不多了,高高興興轉過身要說話,忽然對著林暮冬手裡的小布袋愣了下。

  葉枝眼睛微微睜大,有點茫然地仰起臉。

  林暮冬看著她,無聲抿了下唇,喉結輕動了下。

  不知道……能不能把布袋留下。

  東西是要還回去的,但小布袋他是不是還能留下。

  她給他的,什麼都是好的。

  哪怕是個小布袋也很好看,比別的小布袋都好看。

  他有這個,就一樣也能挨過一次次的午夜夢迴。

  林暮冬看著她,手臂動了下。

  「太貴重了。」

  馬上就要下機了,他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提醒乘客準備下機的機組提示音裡:「布袋……外面的。可以——」

  小姑娘乾乾淨淨的嗓音打斷了他的話:「不貴重的。」

  林暮冬微怔,眉峰蹙了下。

  好不容易弄清楚了他在意的是什麼,葉枝鬆了口氣,眼睛重新彎起來,握著他的手把那個裝了護身符的布袋重新攥住:「這個只能管不做噩夢,我好久都沒做過噩夢了。」

  林暮冬:「……」

  他還沒聽過功能這麼單一的護身符,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稍一怔忡,小姑娘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蹦著去背沉甸甸的大書包了。

  林暮冬快步過去,及時替她把書包拎在手裡:「只管做噩夢?」

  「對呀。」

  葉枝點點頭,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耐心地給他數:「我還有不摔跤的護身符,不磕腦袋的護身符,吃糖不蛀牙的護身符,學醫不禿頭的護身符……」

  他們落地的時候葉父葉母發過來消息,已經帶著接機牌,在候機大廳等著自家的寶貝閨女了。

  小姑娘早想爸爸媽媽了,又給林教練留了一辦公室的好吃的,被離愁沖淡的一點兒興奮又漾上來,話頭停也停不住。攥著林暮冬的手,掰著指頭一口氣給他數了一圈。

  「……都加起來,我一共有二十幾個護身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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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

  葉‧批發護身符‧隊醫:(((o(*^▽^*)o)))

  #超富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2:5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12 02:57 PM 編輯

第五十四章 假期

  在小姑娘作為護身符大戶的堅持下,林暮冬最終還是收下了那個據說放在枕頭底下就能不做噩夢的護身符。

  頭等艙先下飛機,通道裡很清靜。一想到接下來幾天都沒法見面,葉枝還是鼓足勇氣,捂著眼睛滿足了讓林教練拿行李箱推著走的願望。

  「要記得發消息,每天都要聯繫的。」

  葉枝坐在行李箱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埋頭給林教練認認真真念剛查的異地戀愛流程:「要說早晚安,要多說話,要發可愛的表情包……」

  林暮冬單手替她拎著書包,推著行李箱,視線落下來,靜靜聽她說話。

  行李箱質量很好,襯得坐在上面的小姑娘成了不大的一團。

  毛絨絨的,又乖又軟和。

  他聽得認真,抬手覆上她晃晃悠悠的腦袋。

  葉枝舒服地眯起眼睛,仰頭蹭了蹭他的掌心,繼續抱著手機念:「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有誤會一定不要吵架,有什麼事都要見了面好好說……」

  林暮冬微啞,掌心稍微使了點力,在小姑娘的腦袋頂上揉了下。

  葉枝眨眨眼睛。

  「不會吵架。」

  林暮冬低下頭,迎著她的目光,輕聲保證:「不會和你吵架。」

  他的語氣很鄭重,甚至鄭重得有些過了頭,像在做著什麼絕不會違反的承諾。

  葉枝微微睜大了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她本能地隱隱約約覺得,這件事好像對林暮冬非常重要。

  而且是絕對不能隨便問的那種重要。

  「好,那這一條就不用啦。」

  小姑娘很懂事,聽話地點點頭,又特意翻出隨身的小筆記本,把有關吵架的條目整個劃了個乾淨。

  林暮冬怕她會摔,特意稍微放慢了腳步,單手護在她背後:「是什麼?」

  「筆記,談戀愛要用的。」

  在學校從來都是負責做筆記造福整個學院的優等生,葉枝自豪地揮了下手,把那個厚厚的筆記本給他看了看:「我已經計畫了三年零七個月了,還沒寫完,第一個計畫是二十年的……」

  林暮冬的步子頓了下。

  四周沒有人,葉枝適應了被行李箱推著走的感覺,那一點兒不好意思消失了,反倒漸漸開始覺得好玩。搖晃著腿正要說話,忽然察覺到他停下,下意識仰起頭。

  林暮冬低頭,靜靜看著他的小姑娘。

  二十年。

  都能有她,都可以有她。

  好像是他聽過最好的事了。

  他的瞳底像是有什麼東西一點點浸開,很溫柔,隨著眸光一併覆落,裹著她。

  他垂著眼睫,眼尾很柔和:「好長。」

  葉枝眨了眨眼睛。

  「不長。」小姑娘重新埋下頭,雄糾糾氣昂昂地揮了下小筆記本,「我們是以一輩子為目標談戀愛的。」

  ……

  直到出了接機口,林教練耳朵上的淡紅依然沒能褪下去。

  在葉枝的二十年計畫裡,把談戀愛的事情告訴家長是排在一兩個月之後的事。林暮冬沒跟著出去,只送到出口,就把葉枝從行李箱上抱了下來。

  「很快的……」

  小姑娘眼圈又紅了,整個人埋進他懷裡,還很堅強地安慰他:「就只有幾天,幾天就又能見面了。」

  林暮冬圈著她,替她把羽絨服的拉鏈仔細拉好,眼底柔和下來,浸了點溫融的笑意:「嗯,很快。」

  葉枝還單腿站著,林暮冬手臂托在她脅下,小心扶著她站穩,俯身替她背上書包:「還疼嗎,要不要扶著?」

  其實還是有一點兒疼的。

  葉枝猶豫了下,還是搖搖頭,很有危機意識地把林教練往回藏了藏:「不行的,我要回去慢慢暗示滲透,要做個計畫……」

  雖然還對爸媽知道自己談戀愛的態度沒什麼把握,但葉枝還是懵懵懂懂的有著屬於小動物生存本能的直覺。

  在把林教練的手治好之前,絕對不能貿然把人帶回家,直接交給爸爸媽媽。

  因為林教練一隻手可能打不過。

  葉枝猶豫一會兒,目光在林暮冬手腕上轉了轉,提前給他打預防針:「我爸爸打架很厲害的。」

  林暮冬微怔。

  小姑娘很有憂患意識,拉了拉他的手,提前囑咐:「將來見面了,你要跑得快一點。」

  林暮冬:「……」

  葉枝還不放心,又拉著他認認真真囑咐了不少,直到經濟艙的旅客也漸漸開始多起來,才終於一步三回頭地放開手,依依不捨地出了通道。

  接機的通道邊上,畫著嫩綠小葉片的牌子異常顯眼。

  葉枝一見到自家爸爸媽媽,目光立刻亮起來,小兔子似的蹦進了葉母懷裡。

  「我家寶貝長大了,都能跟隊打比賽了……」

  葉母已經在外面等得望眼欲穿,一見到寶貝閨女,立刻眼睛都彎得看不見,抱著葉枝往懷裡藏:「快給媽媽看看,腳傷到哪裡了,嚴不嚴重?想家了沒有?」

  葉枝眼睛一下子酸了。

  真離開家的時候,想家的感覺其實還只是一點點。可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委屈,偏偏就會在回到熟悉的港灣之後瞬間達到頂峰。

  葉枝揉揉眼睛,趴在葉母懷裡,用力點頭:「想了,想吃西紅柿炒雞蛋……」

  葉母毫不猶豫,抱著閨女拍板:「好,回去就讓你爸做。」

  葉枝的眼睛立刻彎起來,繼續掰著手指頭數自己想吃的菜。

  母女倆沉湎於抱著蹭來蹭去,邊上的葉父要沉穩得多,接過她背上的書包,視線若有所思地落在葉枝身上。

  眼眶好像有一點兒紅。

  可能是想家想的。

  衣服穿得好好的,沒有嫌熱把拉鏈拉開。

  可能是機場確實挺冷。

  沒有每次下飛機那麼難受,蹦蹦跳跳的,挺有精神。

  ……

  可能是今天的機長手藝非常好。

  順利完成了邏輯自洽,葉父放下心,記好葉枝今天要吃的菜單,正要領著母女兩個離開機場,又忽然站定轉身。

  葉枝在葉母懷裡唰地立起了耳朵。

  葉父抬頭,視線掃過那條挺長的甬道,摸摸閨女的腦袋,俯了身和風細雨:「這麼遠,怎麼過來的?」

  腦海裡的小雷達滴滴閃著警報,葉枝深吸口氣,穩穩心神,顫巍巍小聲:「……蹦的。」

  不是被什麼亂七八糟的混蛋男人坑蒙拐騙,抱著放在行李箱上推出來的。

  葉父很相信女兒,徹底鬆了口氣,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尖,俯身半蹲下來:「上來,爸爸背。」

  葉枝臉上瞬間熱了,連忙搖頭:「不用的,不是很疼了……」

  「這麼多人,閨女都大了,多不好意思?」

  葉母也在邊上幫腔:「寶貝自己是學醫的,知道輕重。疼得不厲害就媽媽扶著,咱趕緊回家,回家吃火鍋,西紅柿炒雞蛋。」

  葉枝小腦袋啄米似的點個不停。

  葉父很失落,輕輕嘆了口氣,夾著趕製了一宿的接機牌,順從地被葉母轟去開路了。

  北京的路況向來撲朔迷離,葉家的小別墅又買得遠,一家人到家,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

  葉枝進門,先給林暮冬發消息報了平安。

  林暮冬的手機習慣靜音,來了消息都無聲無息的那種。每次治療的時候,手機要是倒扣著放在桌面上,葉枝都會忍不住懷疑它是不是因為不准跳起來一邊震一邊唱歌,自己把自己氣得關機了。

  沒有提示音,消息收到的也難免不及時。

  葉枝不著急,放下手機準備找點零食填肚子,另一頭的消息卻已經回過來了。

  竟然是一張非常可愛的表情包。

  動圖,兩隻小奶貓軟乎乎抱在一塊兒,親親熱熱的,一個去蹭另一個的腦袋。

  葉枝捧著手機,對疑似被盜號了的林教練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隱隱約約想起了自己好像是唸到過這麼一句。

  ——要說早晚安,要多說話,要發可愛的表情包……

  葉枝忽然生出了點兒不祥的預感,懸著心,挨個群小心翼翼點了一遍,果然順利找到了被表情包徹底刷屏佔領的射擊隊手槍隊一隊官群。

  畫風向來嚴肅的官群變成了表情包的海洋,未讀消息太多,上面圈了全員的通知根本跳不出來。只能看到被表情包淹沒的柴教練正怒氣勃發地整肅紀律,質問著這群小兔崽子究竟為什麼忽然集體造反。

  葉枝忍不住抬手摀住了眼睛。

  她好像一點兒也不想知道林暮冬這個表情包是哪兒來的了。

  ……

  葉父照常駐守在廚房俐落地洗菜切菜開火做飯,忙裡偷閒給葉枝切了個果盤,端到客廳,正看到小姑娘在抱著手機,憂心忡忡地走著神。

  「隊裡有事情?」

  葉父放下手裡的果盤,拍拍她的肩膀:「沒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總有辦法,先吃點東西。」

  他的語氣平靜,落在某些始終在小姑娘心裡裝著的事上,好像也真的悄然加了些無形的勇氣。

  葉枝倏地醒神,眨眨眼睛抬頭:「爸爸……」

  察覺到她有話要說,葉父揚了下眉峰,在沙發上坐下:「怎麼了?」

  葉枝猶豫一會兒,握著手機的手慢慢緊了下。

  她沒有把原本要說的話說出來,只是抿了下唇角,撐著沙發坐直,搖搖頭:「一定能解決的,我更努力就行了。」

  小姑娘眨著眼睛,眼睛重新亮起來,彎了彎:「我肯定會更努力的。」

  再去翻更多的資料,找更多的業內前輩和類似案例,做更多的功課。

  早晚能做成的。

  她和林暮冬待得久了,眉宇間像是也不知不覺添了些沉靜的韌勁,眸子明亮乾淨,透著軟軟的光。

  葉父端詳了她一陣,笑了笑,很欣慰:「寶貝長大了。」

  葉枝臉上不自覺地熱了下,一頭躲在果盤後面,目送著爸爸離開,又悄悄拿起了和正切實踐行「多說話」的林教練聊著天的手機。

  葉枝睡到自然醒的假期生活幸福地持續了三天。

  但也一點兒都沒荒廢。雖然放縱地連養傷帶放假一直癱在臥室裡,相關的資料卻已經又收集了一大批,筆記也攢了厚厚的一摞。

  兩個人每天都發消息,晚上還能視頻一小會兒,稍微沖淡了些見不到面的寂寞。

  但該想還是會想的。

  在家裡待到第四天,葉枝已經蔫得整個人都有點兒打捲了。

  林暮冬的消息也好像是知道她心情似的,漸漸變得比平時更多了一點。

  連每天晚上視頻的時間好像也不知不覺開始變得長了。

  「練完槍了嗎?要記得放鬆,要活動手腕,一定不能直接就休息。」

  葉枝剛洗完澡,抱著手機,整個人暖暖和和蜷在被子裡,小聲和對面的人說話:「會疼的,不要太用力,把握好程度,活動開不黏連就行了……」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鏡頭拉的有點近,看不大到其他的背景,正在小姑娘的監督下慢慢活動著手腕。

  他剛開始恢復性訓練,這幾天的訓練量都偏高,手腕重新加上了勞累負荷,都要按要求重新放鬆鬆解才能保證效果。

  葉枝每天都要等著他練完槍才肯睡下,也是為了好好監督他,免得他「自己怕疼、悄悄偷工減料」。

  小姑娘這些天都偷偷用功,已經睏得不行,輕輕打著哈欠,抬手慢吞吞揉眼睛,眸子裡已經漾了一層水光。

  手機忽然跳出了條新聞推送。

  叮咚一聲,把她嚇得微微打了個激靈,睡意也跟著消散了一瞬。

  林暮冬停下動作:「怎麼了?」

  「沒事,它忽然響了……」

  葉枝指指手機,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切屏點開新聞看了一眼。

  是條有關某個地方恐怖襲擊的新聞,地名她不很熟悉,新聞的推送也很簡短,只是附了幾張照片,哪怕只是看著都能體會得到慘烈。

  她對這種事瞭解的不多,但每次聽到都還是會本能地跟著緊張一下,再珍惜一次國內難得和平的環境。

  葉枝抱著手機,一點點把心跳平復下來。

  只是被忽然震響的聲音嚇了一跳,一會兒就過去了。倦意繞了一圈重新回來,葉枝又給自己提了提神,卻還是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

  「睡。」

  林暮冬隔著屏幕,聲音輕下來:「我自己來就行了。」

  葉枝很堅持:「不行的,要一起休息。」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一點精神,裹緊被子,又往枕頭上挪了挪:「你再做一遍,做完我就睡啦。」

  林暮冬瞳光安靜,看著她,眼底慢慢化開點暖色,輕輕點頭:「好。」

  不知道是不是訓練量太大的緣故,他看起來也比平時多了些疲憊,眼底泛著一點淡青,襯得眼睫更顯得清晰濃黑。

  還要比平時更安靜一點,話也一點都不像發消息聊天那麼多。

  葉枝看著他,胸口泛起一點點疼,又把手機往近靠了靠。

  她實在太睏了,雖然努力撐著眼皮,倦意卻還是一點點湧上來,把她拉進了縹緲的夢鄉。

  林暮冬做完一套鍛鍊動作,抬頭正要說話,氣息微微一頓。

  小姑娘眼睫闔著,還抱著手機,呼吸清淺綿長。

  安安穩穩的,已經睡熟了。

  林暮冬看了一陣屏幕,沒有切斷視頻,只是把音量調到最低,帶著手機起身開始整理東西。

  他收拾著東西,視線也始終安靜地投注在小姑娘安靜的睡顏上,像是永遠看不夠似的,視線靜靜凝落在屏幕上,一秒都不肯錯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該收拾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也到了回宿舍洗漱休息的時間。林暮冬拿著手機站了一陣,正要把視頻掛斷,對面的小姑娘卻像是忽然被什麼噩夢驚醒似的,忽然撲騰一下彈了起來。

  臉色蒼白,眸光渙得叫人心裡狠狠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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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身符: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3:07 PM

第五十五章 夢裡

  林暮冬眉峰瞬間蹙起來。

  葉枝整個人還有點兒恍神,撐著胳膊,胸口輕微起伏著,額頭冒了一層細細的冷汗。

  她好像還沒完全醒過來,怔怔地撐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

  林暮冬打開話筒,輕聲叫她:「葉枝。」

  他的聲音很輕,葉枝卻依然瞬間就回了神,漾著層薄薄霧氣的眸子眨了兩下,重新亮起來,飛快撲過去抱住了手機。

  小姑娘顯然嚇壞了,整個人在被子裡哆哆嗦嗦抖成一團,淡白的唇瓣委屈狠了似的癟了癟,眼眶無聲無息地紅了一圈。

  「林教練……」

  她小聲叫他,嗓子啞下來,藏著細軟嗚咽,抬手用力揉著眼睛:「林教練,林教練,林教練……」

  一聲迭一聲地叫,好像這樣就能給自己壯膽子,把噩夢立刻都趕跑似的。

  「我在。」

  電話那頭靜了一陣,畫面動了動,林暮冬的聲音再度響起來:「別怕,出什麼事了?」

  他的嗓子像是也有點發啞,尾音沉下來,墜得人心裡跟著微微一縮。

  葉枝抹了抹眼睛,吸著鼻子小心抬頭。

  林暮冬已經回了剛才的房間,視線凝注著她,瞳色深得漆黑,滿是無聲的擔憂緊張。

  好像還要比她更緊張一點兒。

  有人陪著,夢境裡那一點餘悸就被迅速按了下去。

  葉枝抱著手機,心跳一點點平復下來,攥了攥臨睡前還要亂發推送的手機,深吸口氣才要和他告狀,腦海裡的小雷達忽然又滴滴閃了下。

  是她親手把不做噩夢的護身符給了林教練的。

  現在說實話,護身符就要被還回來了。

  說不定還會很嚴格地要求她睡覺的時候也掛在脖子上,每天檢查,不戴好不准進被窩。

  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證,葉枝耳朵慢吞吞地紅了,整個人都往被子裡又縮了縮,含含混混:「沒事呀……」

  林暮冬皺了下眉。

  小姑娘根本藏不住心事,一眼可見的心虛沒底氣,睫毛撲閃得快飛起來了,乾乾淨淨的眸子還四下裡轉個不停。

  明明剛剛都怕得不行了。

  已經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林暮冬拿過手機,輕聲點她名字:「葉枝。」

  葉枝正心虛地自己東想西想,被他點名,本能地在被窩裡撲棱挺直:「到……」

  林暮冬微啞。

  噩夢看起來倒是多半已經好了。

  葉枝小心翼翼等他說話,白嫩的小臉一半都藏在被子裡,露出一點挺翹的鼻尖,清凌凌的眼睛眨巴著眼睛看他。

  乖得要命。

  林暮冬抬起指腹,在屏幕上輕碰了下。

  他的身體漸漸放鬆,眼尾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和軟下來,語氣放輕:「夢見什麼了?」

  沒聽見警惕的關鍵詞,葉枝眼睛彎了彎,本能地接話:「夢見——」

  她才說了兩個字,忽然又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很痛心地看著居然學會了套自己話的林教練。

  林暮冬抬眉。

  葉枝張了張嘴,半晌實在編不出來,洩氣地往被子裡鑽進去:「怎麼還能這樣呀……」

  小姑娘看起來已經挺精神,原本泛白的臉色也漸漸回了暖,在被子裡鼓鼓囊囊的一小團,活潑地折騰個不停。

  來來回回的,小倉鼠絮窩似的拱來拱去,一點兒都看不出剛醒時的恍惚茫然。

  林暮冬輕輕牽了下唇角,瞳底的緊張沉黑一點點斂起,撐著手臂坐直,把手機挪得近了近。

  葉枝撲騰累了,小心翼翼把被子扒了個口,探出一點小腦袋來,瞄了一眼手機。

  畫面還亮著,林暮冬一直都沒掛斷。

  他甚至沒再換過地方,就始終靠在那個有點眼熟的沙發裡,拿著手機,安安靜靜陪著她。

  這幾天訓練不斷,他看起來其實已經有一點累了,眉宇間都攢著淡淡的倦色,但目光依然沉靜溫融,耐心地攏著她,片刻都沒離開過。

  葉枝藏在被子裡,唇瓣輕輕抿了下,整個人又乖乖從被窩裡一點一點自投羅網地挪了出來。

  「不怕,睡。」

  林暮冬始終關注著她,她一動,輕柔低沉的嗓音就從手機裡不差分毫地響起來:「我回宿舍了,陪著你,睡著了再走。」

  葉枝鼻子忽然輕輕酸了下。

  她揉揉眼睛,也挪得又離手機近了點兒,聲音輕輕的:「我不怕了……」

  小姑娘嗓音綿軟,帶了一點兒鼻音,輕輕鑽進手機裡:「你要好好睡覺的,不睡覺怎麼行呢?我還要夢見你的啊,你不睡我就夢不到你了……」

  她陷在枕頭裡,輕著嗓子嘟嘟囔囔,說出來的話卻讓林暮冬微微一怔。

  林暮冬稍稍坐直,看著垂著眼睫小聲念叨的小姑娘。

  他坐了一陣,輕聲開口:「夢見我了?」

  「還沒有呢。」

  葉枝有點洩氣,搖搖頭:「就是沒夢見才會嚇到的。」

  直到現在,葉枝對夢的認識都還大半都來源於家教。

  葉家的家風家教向來獨闢蹊徑,從洋洋灑灑二十多個開過光的護身符裡就不難窺見一斑。

  當年小葉枝剛開始和爸爸媽媽分著睡,為了防止寶貝女兒被噩夢裡的怪獸嚇到,葉父就曾經苦心孤詣給她做過「只要大家一起睡,夢就能連起來,爸爸媽媽就能進到寶貝夢裡幫忙打怪獸」的心理暗示。

  葉枝對此深信不疑,從此以後每次有了什麼小秘密怕爸爸媽媽知道,都特意熬到白天才敢睡覺。

  「要我們兩個都躺下,一起睡,要都睡著才行。」

  她怕林暮冬不瞭解方法,又特意強調:「睡著之後夢就能連起來,然後就能夢到你了,你也能夢到我了……」

  林暮冬靜靜聽著她的話,唇角輕輕抬了下,像是笑了:「不行。」

  葉枝微微一怔。

  「別夢見我。」

  林暮冬看著她,視線溫柔得像是在撫摩她的短髮,聲音溫緩:「乖。」

  他垂下視線,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還在跟她說話,尾音很輕,落進安靜的黑暗裡。

  「有我在,不會是什麼好夢的。」

  隨隨便便亂說話的林教練被葉隊醫罰了五個單手俯臥撐。

  葉枝徹底睡不著了,索性坐起來,抱著手機和林暮冬聊天。

  她這幾天都很想和林暮冬多說說話,但又不清楚他什麼時候訓練、也不想打擾他休息,只好把心思一股腦放在用功上,都憋得很難熬了。

  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葉枝索性也不再催他去睡覺,抱著被子來回滾了兩滾,熟練地把自己捲成了個瑞士捲,一口氣把這幾天攢下來的話都講給了他聽。

  「路上要好久,我以前回家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這麼堵的。」

  「我看到了賣糖葫蘆的!其實當時很想吃的,但是實在太堵了,就沒有去買。」

  「我家裡有好多零食,都能帶回去,基地的超市裡面都買不到!」

  「你喜歡吃糖葫蘆嗎?我喜歡草莓的,不太喜歡山楂,山楂太酸了……」

  她裹著被子,嗓音軟軟糯糯的。因為怕被爸爸媽媽聽到,壓得稍微有一點兒低,悄悄話似的一句接一句跟他說。

  林暮冬靜靜看著她。

  剛剛惹了小姑娘不高興,他整個人顯得都比之前嚴肅緊張了不少,一手搭在膝上,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在聽他說話。

  問什麼答什麼,坐得規規矩矩的,連做出的回答都比平時盡力多出了好幾個字。

  聽話得不行。

  葉枝憋了一會兒,看著屏幕裡的人影,終於還是沒忍住,噗地笑出來:「好啦,我又沒有生氣。」

  只是不肯跟自己一塊兒做夢,葉枝的脾氣還沒有那麼大,嚴肅糾正了林教練時不時出現的不合適的自我評價,就把夢的事拋在了腦後。

  床墊很軟,葉枝不自覺地往下滑了滑。抱著枕頭靠在床頭,小不倒翁似的搖搖晃晃,一天一天地數:「三天,七十二個小時,再過一個小時,還剩七十一個……」

  她掰著指頭算,又覺得這樣好像不好,抱著枕頭蹭了下,輕輕嘆氣:「我都忍不住想要早一點回去了……」

  林暮冬看著她,張了下嘴,像是想說什麼話。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

  「在家好好休息,好好和爸媽在一起。」

  林暮冬隔了一陣才出聲,像是對這些詞彙有些生疏似的,說出來就又停頓了下,才繼續溫聲囑咐:「你爸爸媽媽很好,要珍惜家人在一起的時間。」

  他雖然不太瞭解葉枝的父母,但送她出機場的時候站得遠遠地看著,依然能感覺得到那份血濃於水其樂融融。

  他的小姑娘很幸福。

  要一直這麼幸福才行。

  他的語氣忽然就變得好成熟,葉枝癟癟嘴,抱著枕頭輕嘆口氣:「我也想爸爸媽媽呀。可又想見你,要是能又看得到爸爸媽媽又看得到你就好了……」

  她忽然挺敏銳地抬起頭,眨眨眼睛:「你都不想我嗎?」

  林暮冬微怔。

  小姑娘眼睛裡忽然顯出點兒淘氣,興致勃勃跪坐起來,學著電視裡看來的凶他:「你不想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貓了!」

  她胡攪蠻纏起來也一點兒沒有相應的架勢,整個人都還乖乖的,聲音才提起來就又壓下去,帶著一點點小氣音,軟綿綿的直往人胸口鑽。

  林暮冬唇角無聲揚了下。

  他也配合她,認真點點頭,往身後的沙發上坐了坐:「不想。」

  葉枝:「!」

  小姑娘氣鼓鼓坐起來,搖頭搖的像撥浪鼓:「不行不行,你要說想我想得睡不著,都熬出黑眼圈了!」

  林暮冬啞然,眼底一點點浸過極柔極軟的笑意。

  他偏不配合她,仔細想了想,抬起頭:「休息的很好,現在已經回宿舍了,洗漱過就躺下。」

  葉枝:「!!」

  林教練現在真的越學越壞了。

  她會的詞又不多,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新的劇情了,抿抿嘴唇,洩氣地坐下去:「這裡應該生氣的呀……」

  電話裡傳來輕輕的笑聲。

  葉枝抬起目光。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視線靜靜攏著她,眼底蘊著些柔和得像是度了層暖光的笑意。

  先前說出「不會是什麼好夢的」那一點無聲的沉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

  葉枝徹底放心了,捲捲被子躺下來,拍拍手機:「那我睡啦,你也快去洗漱,然後就躺下睡覺。」

  林暮冬點了下頭,沒出聲。

  手機也沒響起視頻掛斷的聲音。

  想起他的堅持,葉枝猶豫一會兒,還是努力閉上眼睛,慢慢讓自己重新醞釀起了一點兒睡意。

  林暮冬一定不是面上說的那樣輕鬆的。

  哪怕再熬夜,也不能這樣沒節制地一直熬下去了。

  只要她睡了,林暮冬早晚也會躺下休息。葉枝盡全力閉著眼睛,把一闔眼就跑出來的那些畫面盡力驅散,在被窩裡老老實實躺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悄悄睜開眼。

  畫面還在。

  葉枝「啊」了一聲,欲蓋彌彰地抬手摀住眼睛,又往被子裡縮回去。

  「睡不著?」

  手機裡,林暮冬的聲音輕輕響起來:「還是怕?」

  葉枝眸子閃了閃,有點兒猶豫地搖了搖頭。

  林暮冬頓了一陣,又低聲開口:「這幾天要怎麼睡?」

  葉枝怔了怔:「誒?」

  林暮冬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手輕攥了下,又慢慢放開。

  葉枝還是在害怕。

  害怕得要一直說話一直鬧才敢一個人待著,害怕得不敢閉上眼睛睡覺,害怕得一不小心,就把心裡話都給說了出來。

  他的小姑娘抱著他,把他帶出來,把一直保護著她的東西也給了他。

  自己害怕得不行了,也不肯跟他說。

  「護身符在我這,我帶去還給你。」

  林暮冬抬頭看著她:「還給你我就走,不會被發現。」

  繞了一大圈,還是繞了回來。

  葉枝眨眨眼睛,唇角一點點抿起來,指尖捻著被角,輕輕蜷了下。

  要是平時,她一定能咬緊牙關不放鬆,堅貞不屈地不肯承認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噩夢的。

  但是他看起來那麼難過。

  準備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編出來的超嚇人的版本,就怎麼都說不出來了。

  葉枝抱著枕頭坐了一會兒,一點點挪近了,聲音輕輕的:「它……就只能管一般的噩夢。」

  林暮冬眉峰蹙起來。

  「我還會做一種夢,斷斷續續的。」葉枝慢慢勾著被角,「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麼內容,只知道很嚇人,但是醒來就都忘了……」

  好像是很陌生的炮火,灼燙和鮮血逼真的微腥。

  逼真得常常會幾乎讓她忘了是在做夢。

  這種夢是從去年開始做的,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出現。沒頭沒尾,好像每次都是一塊破碎的拼圖,有的恰好能連起來,有的中間就像是隔了什麼模模糊糊的屏障,怎麼努力都看不清楚。

  葉枝沒有去多想那些畫面,垂著腦袋,慢慢攥著鬆軟的被子:「它會忽然出來一下嚇唬我,然後過幾天就跑了,究竟是什麼,是怎麼回事,我都想不起來。」

  她揉了揉眼睛,細細糯糯的嗓音悄然摻上一點兒微啞:「我夢見過你的,之前是夢見過的。」

  她那時候才剛來射擊隊,大概是因為水土不服,已經被噩夢來回攪得睡不好了好幾天。又恰好在那天白天,看著林暮冬進了那個黑漆漆的練槍房。

  然後她在那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他對著她身後的黑暗混沌開槍。

  她不知道她身後究竟有什麼,只記得耳朵好燙,有一點疼,尖銳的燒灼感和轟鳴聲讓她嚇了一跳,眼前漫開一片白光,然後就直接從夢裡驚醒了過來。

  那天之後,她就一個噩夢都沒再做過。

  所以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夢。

  「來我夢裡。」

  葉枝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抿了下唇,睫毛輕輕撲閃兩下,努力忍了又忍,水汽還是不聽話地湧出來:「我想夢見你……林暮冬,我害怕,你不要老是不來了。」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溫軟綿糯的嗓音帶了顫巍巍的哭腔,委屈得像是從心尖上割下來的,疼得人喘不上氣。

  林暮冬闔上眼,胸口劇烈起伏幾次,霍然起身。

  他抓著手機,抬手拍亮了頂燈,俐落收拾起幾樣東西,拿起衣服就往門口走。

  才走出幾步,啪嗒啪嗒掉著眼淚的小姑娘又抹著眼睛抬頭,一邊抽噎著,一邊責任心很強地補充:「我說夢裡……」

  林暮冬:「……」

  葉枝心裡始終藏著一點兒噩夢的餘悸,這麼一哭反倒陰差陽錯發洩了出來。

  手機正被林暮冬拿在手裡,看不見臉,屏幕上是一片不再被人佔滿的遼闊畫面。葉枝吸吸鼻子抬頭,透過被水汽模糊的朦朧視線,抽噎著看向長得和自己辦公桌上一模一樣的小骷髏:「林教練……你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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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不想‧在宿舍‧教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3:26 PM

第五十六章 獎勵

  林暮冬:「……」

  屏幕上的畫面好像莫名滯了一瞬,然後忽然就暗下來,像是被人抬手給欲蓋彌彰地遮住了。

  隔了一陣,林暮冬的聲音才響起來:「……宿舍。」

  葉枝微微睜大了眼睛。

  畫面被遮著,屋子裡的燈光也被俐落地重新關暗下來,影影綽綽的看不大真切。

  但她還是覺得不光小骷髏頭眼熟,骷髏頭下面的辦公桌好像也和自己的辦公桌長得一模一樣。

  小姑娘眨巴著眼睛,被水氣沁得微濕的睫毛也跟著忽閃忽閃地,求知欲很強地探頭看著屏幕,努力想要從林教練的指縫裡看得更清楚一點兒。

  林暮冬輕嘆口氣,眼廓一點點無奈地柔軟下來,挪開手,輕聲叫她:「葉枝。」

  葉枝循聲抬頭。

  林暮冬撤開手掌。

  他沒再回去,微側了身站在門口,正虛靠在門廊的文件櫃上。

  文件櫃裡整整齊齊地碼著隊員們的身體狀況統計,空隙裡坐著個毛絨絨的小兔子掛件,開文件櫃的小鑰匙就插在鎖孔裡,胡蘿蔔的掛件晃晃悠悠墜下來。

  自己辦公室的擺設,葉枝當然不能更熟悉。

  林暮冬沒回宿舍,也沒有洗漱準備休息。他大概是從訓練結束之後就待在這裡了,依然是練槍的那一身裝束,肩背線條沉默清晰,外套正牢牢攥在手裡。

  屋子裡的燈光被關暗了,窗外路燈的淡黃色光芒透過枝葉,影影綽綽地投落進來,在他睫下映出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他安靜地站著,隔著屏幕,視線攏著她,瞳底映著淡淡的光。

  「我去看看你。」他聲音很輕,「你睡著了我就走。」

  葉枝嚇了一跳,連忙按住手機,看了看依然安安靜靜合著的臥室門。

  「不行的。」

  小姑娘在需要求生欲的地方向來敏感,及時截斷了他的念頭:「你要是跑過來找我的話,如果我不從陽台偷偷溜下去和你一起跑,你就要在雪地裡一邊跑一邊和我爸爸說我們是相愛的了。」

  林暮冬:「……」

  葉枝很擔心他會冒險,一再強調:「要保護好自己,要留存充分的有生力量,打持久戰才行。」

  林暮冬望了她一陣,終於收回視線,隔了良久,輕輕點了下頭。

  他從剛才開始就顯得異常乖,這時候更安靜了。頭微低下來,垂在身側的手微微屈起,濃長眼睫垂著一動不動。

  一聲不吭的。

  莫名顯得有一點兒委屈。

  葉枝瞬間不爭氣地心軟了。

  她抱著手機往前挪了挪,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摸摸屏幕:「別難過了……」

  林暮冬垂著頭,隔了一會兒才點了兩下:「嗯。」

  葉枝:「……」

  她覺得林教練好像還是難過。

  林暮冬身高臂長,哪怕只是隨手拿著手機,也能拿出自拍桿的長度和效果,視頻裡的畫面和聲音都依然清晰。

  他就站在門口不動,罰站似的,低低應著她的話,嗓音又輕又悶。

  小姑娘忽然就莫名生出了滿滿的負罪感。

  「林教練……」

  葉枝小聲開口,臉上先紅了,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起來:「說實話,你想我了沒有呀。」

  林暮冬輕點了下頭。

  隔了一陣,他又想起什麼似的抬眸,重新看向手機:「很想。」

  他的嗓音低低的,語氣也認真下來,再沒有任何要同她開玩笑的意思。

  葉枝心裡忽然痠軟了下。

  她攥了攥睡衣的邊,耳朵也慢吞吞跟著紅了,聲音越發小下來:「那你——你一天不訓練,會不會影響訓練效果啊……」

  林暮冬微怔。

  現在正在加訓練量復健的強化階段,忽然中斷鬆懈,當然多少是會對效果有所影響的。

  但莫名的,他卻本能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該這麼答。

  小姑娘整個人都紅通通的,埋在被子裡,垂著睫毛一下一下地捏著被邊。頭髮軟軟地垂下來,因為之前在被子裡拱來拱去,顯得有一點兒毛絨絨的,整個人看著都特別的好摸。

  林暮冬心跳微快,喉結輕滾了下。

  「不會。」

  他第一次,有些生澀地清了下嗓子,彌足謹慎地逐字逐句:「影響不大,回頭補上……也一樣。」

  「那——」

  葉枝幾乎壓著他的話尾出聲,細糯綿軟的嗓音飛快頓了下,拽著被子邊在空中晃了晃:「那我們明天……是不是可以去約會了?」

  掛斷和葉隊醫的視頻電話,林教練把整個射擊隊還堅守在崗位上的所有分隊級別以上的領導都叫起來,和每個人都不厭其煩地請了一遍假。

  「跟我請假就行了——他這是幹什麼?手機壞了?」

  難得有放鬆的機會,柴國軒正帶著留守的一干教練煮火鍋,一不留神屋裡的手機就響成了一片。

  柴國軒面前擺著一排手機,一個個地看過來,越發摸不著頭腦:「內容不一樣?沒看出來啊……」

  「沒事,就是林教練要告訴你們,明天他要請假不在隊裡。」

  劉嫻家閨女跟同學出去旅遊了,提前回了隊裡,睡眼惺忪地癱在沙發裡打哈欠,一目十行看完了林教練發過來的措辭嚴謹冷清的短信,好心給他翻譯:「為什麼不在隊裡?因為他要出門。為什麼出門?因為要去約會了。」

  她其實挺能理解林暮冬。

  畢竟向來不常高興的一個人,在忽然高興到甚至有些失措的時候,總是要做出點特別反常的舉動用來紓解情緒的。

  這幾天隊醫都不在隊裡,林暮冬幾乎住在了手槍館,除了練槍就是待在隊醫辦公室,一待就到半夜才出來。

  他周身不再無時無刻不縈繞著冷氣了,就顯得比平時還要更沉默一點,安安靜靜的,像是能融進影子裡面去。

  有次劉嫻經過,遠遠看見他翻葉隊醫的零食匣子,碰碰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就挑一塊糖剝開含著,又把剩下的都一個一個整齊碼回去。

  看得人心裡都莫名跟著堵得慌。

  約個會就挺好。

  劉嫻很欣慰,順手又搜了幾個約會的經驗帖子,給林教練發了過去。

  「出去就出去,散散心有什麼不好的?」

  柴國軒依然沒反應過來,更懵了:「天天泡在練槍室,好人也要憋壞了。又不是急著讓他恢復狀態上場,我還盼著他出去呢……」

  劉嫻挑挑眉毛,輕嘆口氣。

  她能體會林暮冬幹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地跟每個人都說一遍,所以也尤其羨慕柴國軒的粗神經。抬起胳膊拍拍他,真心實意地羨慕:「答應我,別去問。」

  劉嫻是過來人,放下手機,提醒毫無危機意識的一群教練:「別好奇,別八卦,別打聽。」

  「不然的話,」劉教練語重心長,「一定會後悔的。」

  教練們沒有聽從過來人的勸告。

  第二天一早,林暮冬收拾停當開車出了基地,行蹤轉頭就出現在了教練組連夜組成的聊天群裡。

  直播。

  沒有訓練沒有比賽,連總結會都因為臨近年關事太多被延後了,一群教練閒得實在發慌。以飛碟隊領隊為首的幾個特意出馬,遠遠綴著林暮冬的車,一塊兒跟到了市區。

  林暮冬在路上停了兩次車,買了一串草莓的糖葫蘆,外加一杯焦糖奶茶。

  到了市區,他把車停在一處商場門口,下了車。

  ……然後進度就停下了。

  糖葫蘆留在了車裡,他手裡拎著那杯奶茶,靠在車邊,像是在等什麼人。也不著急,低頭一隻手擺弄著手機,目光專注耐心。

  偶爾連著收到幾條消息,唇角偶爾還會彎起一點極不顯眼的弧度。

  負責盯梢的幾個教練都是飛碟隊的,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疑似AI的天才機器人上,憑著出色的動態視力被居然會笑的林教練嚇得嚶成一團,瑟瑟發抖地鑽回了飛碟隊領隊的身後。

  局面僵持了近半個小時,小姑娘隊醫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商場的門口。

  林暮冬收起手機,抬頭看過去。

  像是忽然輕輕撥過了某個開關,他身上所有的冷淡鋒芒瞬間收攏了,神色柔和下來,唇角揚了揚,快步朝她走過去。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撲進了他懷裡。

  「冷不冷呀,等了很久嗎?」

  葉枝穿得暖暖和和的,熟練地鑽在林暮冬懷裡,呵著氣去拉他的手:「我是從停車場上來的,我躲了好久我爸爸才走……」

  她沒敢和爸爸媽媽說實話,只說是要和大學同學一起玩,葉父特意開車把她一路送了過來,直接就開進了商場的地下停車場。

  葉枝在一樓的咖啡廳提心吊膽等著,好不容易見到自家車開遠,才連忙抓緊機會跑了出來。

  林暮冬攏著她,搖搖頭:「不冷。」

  他像是沒什麼心思說話,或者是連說話也覺得分神,應了一句就不再開口,專心地看著她,認認真真聽她說。

  他稍稍俯了身,好讓小姑娘抱得更輕鬆一點兒,一手攬在葉枝背後,視線片刻不離地凝注在她身上,瞳底一點點浸上極柔和的亮色。

  葉枝埋進熟悉的氣息裡,深深吸了口氣,在他頸間蹭了蹭,一聲聲地叫他:「林教練,林教練,林教練……」

  林暮冬靜靜聽著,唇角慢慢揚起來,輕聲:「嗯。」

  他把她又往懷裡抱了抱,像抱著個小孩子似的,輕輕在她背上拍了拍:「傷怎麼樣了?」

  葉枝這幾天活動範圍都小得要命,眨眨眼睛,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問的是什麼,精神十足地蹦了蹦:「早就好啦,一點兒都不疼了。」

  她在他懷裡,一刻都閒不住,活潑得像是隻好不容易躺上掌心的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努力往上竄。

  林暮冬眼尾和軟了下,穩穩接住她,放回地上:「小心一點,不要再弄傷了。」

  葉枝高高興興點頭,仰起臉正要說話,攬在背後的手臂卻忽然輕輕施力,把她整個圈進了懷裡。

  寬展肩背輕覆下來。

  林暮冬屈起手臂,替她擋著風,親了下她的眼睛。

  溫溫的,又輕又軟,貼著眼皮。

  柔柔一碰。

  葉枝心跳瞬間快得聽不清了。

  小姑娘臉皮薄,耳廓轉眼紅得發燙,一頭紮進他懷裡:「在外面呀……」

  「忍不住。」林暮冬低聲開口,把人往懷裡攬了攬:「昨晚睡得好不好?」

  葉枝點頭,從他肩膀上探出小半個腦袋,往四處望了望:「我是去找媽媽一起睡的,後來就睡得很熟了,也不覺得害怕了。」

  她說著說著就又高興起來,眸子亮得像是盛了小星星:「我夢見你啦!你是不是也好好休息了?多睡覺對身體好的,以後我們也要一起早睡,我也努力不熬夜了……」

  林暮冬看著她,眼裡一點點浸過笑意,應著她的聲音點了下頭。

  葉枝說了一會兒,隱約覺得他好像有話要說,停住話頭,眨眨眼睛仰起臉。

  林暮冬唇角弧度柔和,眼裡靜靜噙著她。

  小姑娘認認真真眨了眨眼睛。

  她想了一會兒,剛降下來點溫度的臉就又熱起來,輕吸了口氣,抬手摟住他的肩膀,飛快在他臉頰上碰了下。

  「好啦……獎勵給你了。」

  葉枝含含混混開口,努力抬手揉了揉兩邊臉頰,很威嚴地抬頭:「戒驕戒躁,再接再厲,下次也要好好一起睡覺。」

  林暮冬攬著她,輕輕笑出了聲。

  他神色愈發溫柔下來,垂下眼睫,跟著隊醫的教導點頭:「好。」

  葉枝心滿意足,鬆開手牽著他,轉身要走。

  林暮冬把奶茶遞給她,又握了下她的手,回身打開車門,把那串草莓糖葫蘆遞了過去。

  草莓鮮紅,裹著晶瑩剔透的冰糖,沾了一層薄薄的糯米紙。

  看著就叫人直嚥口水。

  小姑娘之前就念叨著想吃的,想了好幾天都沒吃上,到昨晚還心心唸唸地惦記著。

  他回來的路上找了一路,才從路邊不起眼的攤位上找到了草莓糖葫蘆的影子。

  「糖葫蘆——我早就想吃這個了!」

  葉枝的眼睛瞬間亮起來,雀躍著接過來,先舉起來遞給他:「我們一起吃,吃完再進去,一會兒還想看電影,還想吃冰淇淋……」

  林暮冬沒怎麼吃過這種東西,想要叫她自己吃,迎上那雙清清亮亮的眸子,要說的話就又嚥了回去,點了下頭,低頭咬了個草莓。

  葉枝眼睛彎了彎,高高興興舉起糖葫蘆,正要叼下一顆,身邊的人群卻忽然不知為什麼湧過來。

  林暮冬及時把人護回身邊,及時避免了小姑娘一不小心被人踩到。葉枝卻畢竟一點兒防備都沒有,胳膊被人撞了下,踉蹌半步,手上不由自主地一鬆。

  剩下的大半串糖葫蘆,一顆沒剩,全被撞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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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叼著最後一顆草莓,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大聲告訴我,就剩一顆了怎!麼!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3:40 PM

第五十七章 約會

  葉枝「啊」了一聲,急著彎腰去撿,被林暮冬及時撈回懷裡,避開了擁擠的人群。

  糖葫蘆掉在地上,滾了幾滾,沾了土,不能吃了。

  人太多,林暮冬怕她傷著,抱著她往車邊靠了靠,才把人輕輕放下。

  葉枝趴在他懷裡,仰起臉,委屈地癟了癟嘴。

  小姑娘好像沒有以前那麼愛哭了,可也難過得一點兒都不假。

  她整個人還掛在他胳膊上,鼻尖輕皺起來,睫毛忽閃忽閃的,真心實意地給他講不知道哪來的偽科學:「三秒內撿起來能吃的……」

  林教練給的糖葫蘆。

  葉枝捨不得極了,趴在他臂間,肩膀腦袋都耷拉下來,失落得不行。

  林暮冬胸口軟了軟,摸摸她的頭髮,想要開口安慰,才發覺自己現在好像不太適合出聲。

  他還叼著顆草莓。

  還沒吃,冰糖都沒來得及咬破。

  ……最後的一顆。

  林暮冬咬著草莓,微微低頭,心臟驀地輕跳了兩下。

  極細微的、始終被深埋著的衝動,忽然順著胸口悄然蔓延,一點點裹住了他的意識。

  最後一顆了。

  林暮冬垂著頭,輕輕把小姑娘放在地上。

  葉枝靠在他胸口,還有點惋惜一點沒吃到的糖葫蘆,憋著嘴可憐巴巴看他。

  清亮澄淨的眼眸,濕漉漉的。

  像是某種全無防備心的小動物,一點一點熟悉了他的氣息,習慣了在他懷裡拱來拱去,本能又懵懂地親他,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接下去會面臨什麼。

  林暮冬呼吸悄然滯了滯。

  他闔眸,瞳色悄然深了一瞬,抬手慢慢摸了下葉枝的腦袋。

  葉枝眨了眨眼睛,視線茫然地找了一圈,終於注意到了他叼著的那顆裹著冰糖的草莓。

  林暮冬咬著那顆草莓,卡在中間,輕咬了下。

  冰糖發出輕微的清脆碎裂聲。

  小姑娘屏息,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明白了林暮冬的意思,臉上瞬間跟著紅了。

  林暮冬沒出聲,也沒催她,攬在她背後的手臂緩緩收緊,還沒來得及把她圈進懷裡,就又垂下眼睫一點點鬆開。

  他不想讓她害怕。

  什麼都可以等,什麼都可以一點一點來。哪怕就一直停在這裡也可以,現在就足夠好了,他——

  他的腦海裡忽然空白了一瞬。

  小姑娘整張臉都紅透了,緊緊闔著眼睛,視死如歸地攥住他的袖子,踮起腳,咬住了剩下的半顆草莓。

  外面裹著的一層冰糖咬破,豐沛的汁水就瞬間湧出來。

  林暮冬定定站著,全身上下的知覺在一瞬間被放大了無數倍,整個人卻又像是徹底沒了半點力氣,耳畔心跳激烈轟鳴。

  柔軟的唇瓣透過酸酸甜甜的汁水,輕輕擦上他的。

  一瞬間,幾乎像是錯覺。

  錯覺似的恍惚裡,小倉鼠顫巍巍的,撞著膽子,湊近過來,從他嘴裡勇敢地叼走了那半顆草莓。

  然後飛快地逃跑了。

  逃回了他懷裡。

  ……

  幾分鐘後,林暮冬終於漸漸恢復了身體的支配權。

  他慢慢低下頭,喉結輕滾了下。

  小姑娘還藏在他胸口,緊閉著眼睛,睫毛尖都在微微打顫,髮絲間半隱著的小巧耳廓一片通紅。

  她嗓子裡低低地嗚嗚響著,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麼,隔一會兒又添上隻手,欲蓋彌彰地遮住了眼睛,又往他懷裡一個勁地鑽。

  林暮冬及時圈著她,轉過身,把人護在身體和車中間,慢慢摸了下她的頭髮。

  葉枝在他臂間彈了下,飛快搖頭:「不要了不要了,半顆就行了……」

  林暮冬:「……」

  兩個人都太緊張了,葉枝含著冰糖已經徹底化了的草莓,趴在林暮冬胸口,仔細聽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原來砰砰擂鼓的心跳好像是兩個人的。

  小姑娘慢慢地鼓起勇氣,挪著腦袋,一點點抬起眼睛。

  林暮冬垂著眼睫,一動不動圈著她,靜靜地像是在出神。

  葉枝眨眨眼睛,小心地抬手戳了戳他:「林教練……」

  林暮冬立刻回過神,低下頭,迎上她的視線。

  他像是有點不在狀態,又好像有什麼心事,整個人都顯得比平時反應稍微慢了一點。

  葉枝有點擔心,顧不得臉紅心跳,摸索著拉住他的手,抬手去碰他的額頭:「怎麼啦……不舒服嗎?」

  外面太冷了,她的手有一點兒涼,依然軟綿綿的,冰冰地貼在他的額頭上。

  林暮冬搖了下頭,握住她的手攏進掌心,俯身下來。

  他好像又和那天視頻裡一樣乖了,軒挺寬展的肩背覆得稍低,聲音很輕,試探著徵求她的意見:「我想再去買一串——」

  葉枝:「……」

  葉隊醫堅定地囫圇搖著頭,嚴格地掐斷了林教練把兩個人就地燒熟的念頭:「不行的不行的,就一顆就夠了。」

  光是這一會兒,她都發現好幾個人影遠遠往這邊看了。

  雖然這邊大概沒人認識他們,但在這麼多生人的地方,葉枝還是本能地有點緊張,根本沒辦法徹底專心。

  哪怕真要親……

  哪怕真要親,也該回到辦公室,安安靜靜地關上門沒人打擾,然後再好好親的。

  小姑娘臉皮薄,實在說不出來,嘴張了張,揉了揉滾燙的臉頰,勉強努力找理由:「太遠了,買糖葫蘆就有好多事都做不了了……」

  林教練失落地低下了頭。

  ……

  直到被葉隊醫拉著手晃了好幾下才哄好。

  飛碟隊的直播早早翻車,接下來林教練和葉隊醫手拉手逛街、吃甜點、看電影、喝咖啡的甜蜜約會歷程,都沒能順利直播進教練組集體蹲點的消息群裡。

  不光沒能順利直播下去,一群還沒脫單的大小伙子也一個個無精打采陰雲密佈,全身上下散發著單身狗的清香。

  剛大戰完植物回來的殭屍似的,每個人扛回隊裡了一草棍的糖葫蘆串,追著隊裡小姑娘來回跑。

  也不知道是想幹什麼。

  柴國軒中午去食堂吃飯,第四次看見飛碟隊的小夥子「啊呀」一聲把人家小姑娘的糖葫蘆生硬地撞到地上,終於暴跳如雷,勒令所有人把弄髒的糖葫蘆帶回去洗乾淨,整個射擊隊坐在會議室吃了一整天。

  飛碟隊領隊自己喝了一天的悶酒,被柴國軒踹開門揪出來吃山楂,抱著射擊隊的老領隊哭得痛心斷腸:「老柴我知道我為什麼單身這麼多年了不是射擊誤我噫噫噫嗚嗚嗚……」

  柴國軒莫名其妙:「為什麼?」

  飛碟隊領隊沒搭話,打了個酒嗝,抱著他翻面哭:「嗚嗚嗚你們林教練為什麼這麼熟練……」

  柴國軒:「……」

  堅信這群人大概是出門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柴國軒繞著閒的發慌的整個射擊隊轉了一圈,回到辦公室,斷然簽下了銷假後整隊出門開始冬訓的計畫書。

  熟練的林教練還坐在肯德基裡,陪著葉隊醫吃蛋撻。

  葉枝玩兒了整整一天,盡興得不行,眼睛亮晶晶的彎成月牙兒,小口小口咬著蛋撻上的酥邊:「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都不知道這邊這麼好玩……」

  林暮冬坐在邊上,漆黑眼瞳盈著她,微微彎了下,遞了張餐巾紙過去。

  「我以前也住在這邊。」

  他坐在邊上,幫她把番茄醬一袋一袋都擠出來,薯條也攤開,免得被熱氣熏軟。

  「你還想出去玩,我可以再帶你來。」

  他做得安靜耐心,乾淨頎長的手指一點點地碾過番茄醬的袋子,把醬擠成一小堆,又去整理邊上蛋撻留下的錫紙。

  葉枝一手還拿著個北海道冰淇淋,騰不開手,只好叼著蛋撻邊兒,拉了拉他的手:「你也七呀……」

  小姑娘吃著東西,臉頰微微鼓起,細糯溫綿的嗓音留在舌尖上,打了個轉軟軟的出來,含含糊糊得聽不大清。

  林暮冬看著她,忍不住輕輕笑了下。

  他點點頭:「嗯。」

  他好想摸摸他的頭髮,但又擔心手上不乾淨,抬起就又放下來,撿了根薯條慢慢吃下去。

  葉枝眨了眨眼睛。

  林暮冬很聽話,讓吃東西就吃東西,把一根薯條吃完,看看她還在看自己,就又去拿下一根薯條。

  葉枝輕輕抿了下嘴,吞掉那個蛋撻,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林暮冬微怔。

  「怎麼了?」他看著她,回了下頭,「還想吃什麼嗎?我去買——」

  葉枝微微睜大了眼睛,認真叫他:「林教練。」

  林暮冬停住話頭。

  小姑娘是在很嚴肅地和他說話。

  林暮冬迎上她的視線,也跟著坐正,輕點了下頭,聲音輕緩下來:「你說,我會聽。」

  他的聲音很平穩,柔和低沉,溫柔的一如既往。可不知道為什麼,葉枝就是能聽出一點藏在靜水無波下的緊張。

  他總是在緊張。

  要說的不是隊裡的事情,葉枝抿著唇,仔細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換了個稱呼,拉住他的手:「林暮冬,你坐好。」

  她的耳朵紅了紅,清清嗓子,嚴肅抬頭:「我要教你談戀愛了。」

  林暮冬怔了下,沒等回神,被她握著的那隻手已經又被往桌子對面拉了拉。

  「你不能老是聽我的,老是躲,老是害怕,老是想放我跑。」

  葉枝坐著也要比他稍微矮一點兒,小胸脯微挺著,卻依然很有氣勢:「你也要管我的。」

  林暮冬的心臟忽然落空了下。

  無名的焦灼不安迅速騰上來,他不自主地蹙了下眉,挪開視線,嗓子隱隱發啞:「我——」

  小姑娘的聲音繼續響起來,像是柔軟的水霧,輕敷在他胸口的焦灼上:「我知道,你怕嚇到我,怕我會嚇跑了……可是我不會跑呀。」

  冰淇淋有點化了,她抿了一口,又抬起頭:「戀愛是很開心的事,我和你在一起就很開心,所以我也想你開心,不想你什麼時候都好緊張,什麼時候都在怕我會走。」

  林暮冬垂著頭,擱在桌子上的手虛虛攥了下,又慢慢放開,喉結輕動。

  葉枝眼眶莫名有一點兒燙,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輕輕晃了下。

  「林暮冬,你不能對你這麼不好。」

  林暮冬呼吸一哽,用力闔上眼。

  他的肩背無聲繃緊了,整個人卻反而更安靜,頭深垂著,胸口無聲起伏。

  葉枝從座位上起來,繞過桌子,把他的腦袋抱進懷裡,低頭輕輕蹭了兩下。

  ……

  隔了良久,林暮冬的身體才終於一點一點鬆緩下來。

  他不想讓小姑娘看見,慢慢吸了口氣,沒有抬頭,嗓音很輕:「我去下洗手間,等我——」

  「嗯嗯,我等你。」

  葉枝痛快地點了點頭,又揪著他的袖子,跑回自己座位邊上放著的書包裡翻了翻。

  林暮冬有些茫然,想要抬頭,已經被小狐狸面具扣在了臉上。

  「我什麼都沒看到呀。」

  葉枝幫他扶著面具,兩隻手攏著他的脖頸,俯身下來,貼在他鬢角輕輕蹭了蹭:「快去,我現在要吃冰淇淋啦。」

  林暮冬輕輕闔上眼。

  眼睛有點疼,這樣閉上還有一點燙——這樣的感覺他很陌生,但莫名的,胸口始終漂泊無依的某種情緒卻像是一瞬間生了根,牢牢扎進了他的血肉裡。

  他怎麼會有這種好運氣的。

  林暮冬按著她遞過來的那個面具,身體一點點回暖,恢復知覺,站起來。

  他甚至是隱隱揚著唇角的,光明正大地扶著他的小姑娘給他的面具,一概無視了偶爾投過來的好奇視線,起身去了洗手間。

  葉枝的北海道冰淇淋都快化沒了,坐在椅子上晃悠著兩條腿等他,不浪費地把蛋捲裡的冰淇淋湯喝乾淨,又繞著有點軟的蛋捲一圈一圈咬下來。

  她早就發現林暮冬有一點不對了。

  他好像從來都不相信他會是被什麼人愛著的,所以他們一在一塊兒,他就在擔心她什麼時候會跑,做什麼都謹慎,每邁出一步都要再退回來半步,每次想圈住她,都要再鬆開手臂給她留出扇逃跑的門。

  葉枝從小被爸爸媽媽捧在手心裡長大,磕破了摔疼了都要被抱著哄上半天,根本想不出這樣活著要有多辛苦。

  門響了一聲,一對中年夫婦領了個男孩進門,站在自主點餐檯前挑著餐品。

  夫婦看起來都已經四五十歲,保養得很好,手挽著手看起來就很恩愛。男孩子的年紀不大,大概是中年得子,被爸爸抱著舉起來要這個要那個,正興奮地大嚷大叫個不停。

  葉枝眨眨眼睛,又咬了一小口蛋捲。

  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總是會很安心的。

  PTSD的治療上,家人的陪伴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也不知道林教練家裡究竟是什麼樣,為什麼連放假都不回家。

  林暮冬不在,她有一點無聊,腦子裡漫無邊際地東想西想著,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去點兩個紅豆派,忽然見到熟悉的身影從拐角轉了過來。

  葉枝目光亮了亮,起身朝他跑過去。

  林暮冬已經恢復了平時的狀態,手裡拿著她的小狐狸面具,見到她跑過來,眼睛就彎了下,朝她輕輕笑了笑。

  很放鬆的樣子。

  像是有什麼一直禁錮著他的東西被卸下來了,林暮冬明明沒換衣服,也沒變造型,但身上就是有某種氣息悄然變得柔和下來,沉靜溫和,漆黑瞳底都像是映了微微的光亮。

  葉枝忍不住翹起嘴角,蹦蹦跳跳撲進他懷裡,拉著他去點餐:「我想吃紅豆派呀,第二個半價的,你想吃嗎?還有石榴的,我不太愛吃香芋派,總覺得有一點太香了……」

  小姑娘的嗓音清甜軟糯,活潑地繞在他身邊。

  林暮冬忍不住揚了揚嘴角,輕輕攏住她,低了頭正要說話,腳步卻忽然微停。

  他抬起頭,視線頓了下,轉向剛剛無意掃過的那對帶著男孩子的夫婦。

  男孩子長得很像父親,眼睛卻像媽媽。

  好像是點了什麼東西不合意,男孩子正在父親懷裡大吵大鬧地發脾氣。媽媽一邊朝邊上被打擾的食客道歉,一邊輕輕揪兒子的耳朵,半是無奈半是溫柔地輕聲訓他。

  她看起來很幸福,眼尾的紋路柔和溫然。身邊的男人也很珍惜她,一邊訓斥著兒子,一邊還抬手小心扶著她,免得男孩子掙扎起來把她碰傷。

  葉枝抬頭,輕輕拉了下他的手指:「認識的人嗎?」

  小姑娘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聲音也跟著輕下來,悄悄話似的,軟軟鑽進他耳朵裡。

  林暮冬靜靜站了一陣,攬著她的手臂無聲緊了下,搖搖頭:「急著回去嗎?」

  葉枝為了保險,特意和爸爸說了可能會通宵唱KTV,倒並不急著回去。只是有點沒弄清林暮冬怎麼忽然問這個,眨眨眼睛:「不急呀,怎麼啦……」

  林暮冬低頭,肩背俯下來,回身徹底背過那一家人,闔眼靠進溫暖柔軟的頸窩。

  「我的住處就在附近。我想——」

  他的話頓了下,仔細想了想家裡的全部擺設,居然沒能想出任何一個能吸引小姑娘的點來。

  毛絨絨的地毯,娃娃,可以癱上去看書的沙發,梳妝台,烤箱,帶流蘇的窗簾,綠色植物,寵物。

  所有他隱約覺得可能讓小姑娘感興趣的東西,他那裡都沒有。

  林暮冬張了張嘴,有點洩氣地沉默下來。

  葉枝眨眨眼睛,隱約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雖然還有點困難,但林教練主動邀請她了,就是個很大的進步。

  要是能把邀請說完整就更好了。

  深諳患者必須要在鼓勵中走向康復,葉隊醫努力晃著他的袖子,興致勃勃幫忙打氣:「什麼呀?你說,我聽著的——」

  林暮冬喉結滾了下,最後篩選了一遍家裡的佈置,沒有條件創造條件,橫下心輕聲開口。

  「我的床很大……想請你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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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碟隊領隊:林教練到底為什麼這麼熟練啊嗚嗚嗚嗚嗚哇哇哇哇哇。°。°(PД`q。)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4:02 PM

第五十八章 母親

  葉枝慢慢睜大了眼睛。

  林教練康復的速度好像有一點兒快。

  上學的時候葉枝沒少看,電影動畫片也都看過,不是什麼都不懂。睜圓了眼睛,縮在林暮冬懷裡,小心翼翼仰起臉。

  從十幾歲開始生活就只剩下練槍和練槍的林教練站得直直的,依然微低著頭,認真等著她的回應。

  葉枝張了張嘴。

  她低著頭,從耳朵尖開始一寸一寸地泛著紅,順著原本白皙的纖細脖頸向下,一點點鑽進衣領裡:「晚上……晚上我要回家的。」

  林暮冬點點頭:「我送你。」

  葉枝眨了兩下眼睛。

  小姑娘仔細想了一會兒,忽然牽住了林暮冬的袖子,仰起臉:「林教練,別動。」

  林暮冬微怔。

  她踮著腳,努力想把身高提到和他一平,卻怎麼都還是差一點兒,只能洩氣地輕輕嘆了口氣,微仰著頭迎上了他的眼睛。

  乾乾淨淨的眸子,黑白分明,帶著一點兒小動物似的好奇心,探尋地落進他的眼底。

  睫毛眨呀眨的,拂得人心裡也跟著酥癢成一片。

  林暮冬迎著她的注視,心跳微快,耳廓也不自覺地泛起莫名熱度。

  射擊隊是半封閉的環境,他從沒主動接觸過無關訓練的事,對這些一竅不通,依然沒察覺到自己說出的話有什麼要命的歧義。只是本能覺得小姑娘反應有些不對,眉峰蹙起,肩膀彎下來:「怎麼了?是不是——」

  小姑娘忽然噗地笑出了聲。

  她一笑起來,眼睛就彎成兩枚月牙兒,細糯溫融,亮晶晶地盈著光。

  林暮冬停住話頭。

  不知道怎麼,她一笑起來,他就什麼都不想了。

  他看著她,眼尾不自覺就跟著彎了下,抬手覆上她的腦後,輕輕揉了兩下。

  「好呀。」

  葉枝徹底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眼睛裡的笑意怎麼都藏不住,翹起嘴角,晃了晃他的胳膊,「走,我跟你回家。」

  她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林暮冬的呼吸卻依然隨著她的話尾微微一滯。

  葉枝仰起頭。

  林暮冬看著她,瞳色安靜深徹,像是要把她整個裝進眼睛裡。

  他去握他的手。

  小姑娘很大方,主動把手交到他掌心,軟綿綿的手指輕輕勾過掌側,乾淨暖意就跟著貼上來。

  林暮冬唇角慢慢抬起來,點點頭:「走。」

  他攏住她的手,握實,攥在掌心。

  「帶你回家。」

  葉枝被他牽著回到桌邊,收拾好書包,把餐盤也收拾好。

  林暮冬似乎顯得比平時更急一點,替她拎著書包,徑直朝門外走,連步伐也不自覺地有些快起來。

  葉枝也忍不住生出點兒興奮,小跑著跟上他:「林教練,你家裡住的近嗎?」

  她嗓音輕輕的,藏不住的好奇,想到哪兒問到哪兒:「有沒有門禁,樓層高不高?我聽說有的樓好高的,一到晚上景色就特別好……」

  林暮冬看著她,眼尾彎了下,正要開口,視線忽然照她身後一落,抬手把人往懷裡護進去。

  葉枝反應不及,整個人被輕輕圈進他懷裡。

  正假裝滑翔機嗚嗚亂飛的小男孩緊擦著她跑過去,一頭撞上了後面的食客。

  食客手裡端著的托盤一晃,一整杯可樂重心不穩地倒下來,擦過林暮冬的手臂,啪地扣到了地上。

  可樂混著冰塊灑了一地,林暮冬護著她,半邊衣袖也被潑上了大半。

  肯德基裡靜了一瞬,食客火冒三丈的斥罵聲就和男孩震耳的哭聲一起響起來。立刻有服務生趕上來收拾,不少人都循聲看過來,低聲引論成了一片。

  葉枝還沒太弄清楚情況,嚇了一跳,連忙去看他手腕:「要不要緊——」

  「沒事。」

  林暮冬搖搖頭,隨手脫了外衣,牽著她:「走。」

  他的手好像有一點涼,握得也有一點緊。

  葉枝沒怎麼遇到過這種事情,但也依然覺得按道理是應該要那個男孩子的家長道歉的。但林暮冬卻顯然沒有這個意思,牢牢牽著她,連那件灑了可樂的外套都只是隨意脫下來拿著,像是就準備穿著襯衫直接走進外面的寒風裡。

  葉枝輕抿了下唇角,加快腳步跟上他的,安安靜靜地回握住他的手。

  身後還是有人追了上來。

  「對不起對不起,沒教育好孩子,給您添麻煩了。」

  先前見到那對夫婦裡的中年男人趕過來,轉頭厲聲訓了兒子一句,滿面歉意地攔住他們:「平時被家裡慣壞了,一點規矩都沒有。真的抱歉,您稍微等一下,我們負責賠償您的衣服……」

  他的態度很誠懇,主動朝林暮冬伸出手。

  林暮冬慢慢停下腳步。

  孩子的母親也趕上來,護著嚎哭的男孩,也跟著替孩子賠禮道歉。一邊心疼不已地給兒子擦眼淚,一邊還在輕聲勸丈夫不要訓孩子。

  「你也太寵他了,這樣怎麼——」

  男人對上妻子也沒了脾氣,低聲反駁半句,就又妥協地輕嘆口氣,收回手轉身。繼續和食客道起了歉。

  他們夫妻態度都誠懇,也立刻做出了賠償。被撞翻餐盤的食客漸漸消了氣,訓了那個沒規矩的男孩子幾句,也就接過了重新送上來的餐盤坐到了一邊。

  中年夫婦這才稍微鬆了口氣,讓開地方給服務生收拾,又盡力把兒子重新安撫了下來。

  女人還在維護著兒子,怎麼都不許當父親的教訓:「小孩子膽子小,你別嚇到他了,將來要留下陰影的。」

  「知道你心疼兒子,可也該教他做人的道理了。玉不琢不成器,是不是?」

  男人看起來像是老師之類的工作,說話聲音不高,措辭也習慣性地斯文儒雅,好脾氣地輕聲勸慰著妻子。

  他也畢竟心疼兒子,替男孩擦了把眼淚,示意站在邊上的林暮冬:「還有這位先生,什麼都沒做就被潑了一身可樂,咱們還得給人家道歉……」

  女人點點頭,抬頭看過去,正要說話,視線卻忽然一滯。

  她的臉色瞬間白了白,整個人都像是僵住了似的,本能朝後退了一步。

  葉枝蹙了下眉。

  女人盯著林暮冬,全身上下都寫滿了警惕和牴觸,一身的知性溫柔都不見了,幾乎像是全然換了個人。

  她的視線定定落在他身上,厭惡反感一閃即逝,又漸漸顯出一點無聲的哀求。

  她像是比誰都恨他,卻又不得不求他,嘴唇抿的發白,微微搖了下頭。

  葉枝清晰地察覺到林暮冬的手抖了一下。

  他的神色依然平靜,平靜得像是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全部的驚濤駭浪和鮮血淋漓,都被盡數掩在暴雪下,藏得無人可觸。

  他慢慢搖了下頭:「不用賠了。」

  「不值錢。」

  他垂著視線,像是想多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只是低聲重複:「不用賠了,叔叔。」

  葉枝忍不住攥緊了他的手。

  他的手那麼涼,攥得那麼緊,手臂繃得彷彿隨時會霍然推開眼前的一切,帶著她徑直推門離開。

  可林暮冬卻只是靜靜站著,張了幾次嘴,肩背一點點朝女人彎下來,聲音輕得聽不清:「……阿姨。」

  女人輕輕鬆了口氣。

  孩子的父親正低聲教育兒子,沒察覺兩人間的暗流,依然歉意地堅持想要賠償。林暮冬已經轉身,牽著葉枝出了門。

  外面的天色已經有些黑了,夜裡比白天氣溫降了不少,風刀割似的打上來,凍得人骨頭裡都像是冒著寒氣。

  林暮冬身上只穿著薄薄的襯衫,卻像是全然沒察覺似的,依然牽著她,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葉枝實在忍不住擔心,握了握他的手,聲音輕輕的:「林教練。」

  林暮冬沒應聲,依然往前走。

  葉枝抿了下唇角,稍稍停住腳步:「林暮冬。」

  這次林暮冬的腳步終於微頓了下,視線動了動,抬起來,無聲迎上她的。

  葉枝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問,半晌才抿了下唇,晃晃他的胳膊:「你不冷嗎?」

  林暮冬搖搖頭。

  他好像真沒覺得冷,神色都是有些茫然的,目光本能循著聲音落在她臉上,瞳底卻空洞得像是什麼都沒有。

  葉枝心口忽然狠狠疼了下。

  小姑娘用力抿著嘴,忍了又忍,眼圈還是一點一點紅了。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她泛著紅的眼尾,像是被燙了,驀地一縮,瞳底也短暫清醒了似的,跟著微湧起一點光。

  「別哭。」他出聲,輕輕去撫她的眼尾,「我沒事,手腕沒事。」

  他還想要再說什麼,小姑娘卻已經紅著眼圈抬起手,一把摀住了他的嘴,凶巴巴拉開羽絨服拉鏈,把他整個一塊兒裹了進來。

  兩個人都微微打了個激靈。

  林暮冬身上太冷了,冷得像冰,內外的寒意裹挾著他,像是奪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溫度。

  葉枝凍得上下牙輕輕打戰,卻依然努力張開手臂抱他。

  小姑娘手腳並用,一個勁往他懷裡拱,踮著腳用臉頰去暖他的頸間,背後張眼睛似的伸出手,啪地打掉了林暮冬想要隔開她的手。

  林暮冬身上僵了下,一點點放下手臂:「太冷……」

  「我不怕。」葉枝吸吸鼻子,更往他頸間貼上去,「我就喜歡冷。」

  林暮冬呼吸微滯,無聲站了一陣,慢慢闔上眼。

  他抬起手,把葉枝抱進懷裡。

  「不喜歡。」

  葉枝心口一跳,蹙緊了眉抬頭。

  林暮冬垂著眼睫。

  他像是在想著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在想,手臂圈在她肩膀後面,被她的體溫一點點染上模模糊糊的暖意。

  「我不好。」他聲音低低的,微啞,藏著血和傷痕,「不喜歡。」

  葉枝微微蹙了下眉,仰起頭:「什麼呀……」

  林暮冬搖了下頭,還要再說什麼,肯德基的門忽然輕輕響了下,那個女人走了出來。

  他們沒走遠,女人張望一圈就看到了,猶豫一瞬,還是朝他們走過來。

  葉枝用力抿了下嘴唇。

  小姑娘靈巧地從厚厚的羽絨服裡脫出胳膊,把袖子在林暮冬身後打了個結,圍巾也摘下來給他圍上,自己在羽絨服裡轉了個圈,把他牢牢擋在了身後。

  女人腳步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身上。

  葉枝擋著身後的人,寸步不讓,嘴唇抿緊了,繃著小臉看她。

  女人抬頭看向林暮冬,張了下嘴。

  她像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話,頓了頓,才又很生疏地試探著開口:「你的……女朋友?」

  林暮冬抬起手,把葉枝輕輕往懷裡抱了抱。

  他安靜得像是關閉了對外界的感知,卻依然對懷裡的小姑娘有一點知覺,垂著眼睫,聲音很輕:「我想回家。」

  葉枝仰起臉,用力點點頭:「好,我們回家。」

  林暮冬現在的狀態無疑是不適合開車的,葉枝雖然有駕照,可也從來沒真碰過車。來回望了望,就把羽絨服解下來披在林暮冬身上,牽住他的手往路邊走過去,準備先打輛車回家。

  女人像是沒料到眼前的情形,愕然一瞬,快步追過去:「等等!」

  她趕上來,皺緊了眉,看著眼前明明長得軟綿綿毫無攻擊性的小姑娘:「你是他的女朋友嗎?你放心,我不會管他的任何事,我只想和他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兩個人雖然在一塊兒了,可還從來沒回答過這種問題。

  葉枝攥著林暮冬的手,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問得幾乎有些侷促,耳廓紅得發燙:「是……是呀。」

  小姑娘開始的嗓子還軟,想起剛才女人視線裡的厭惡冷淡,反而被氣得莫名有了底氣,把林暮冬弄髒了的衣服接過來抱著,抬起頭一口氣說下去:「我是林教練的女朋友,我現在要帶他回家了,您也快回家。」

  身後的人忽然動了動。

  林暮冬像是對她的話有了一點反應,慢慢往前邁出一步,徹底把只穿了毛衣的小姑娘護進懷裡,用身體替她擋著風。

  他抬手,輕輕碰她的額髮,肩背傾下來:「不要生氣……」

  葉枝心口疼得快要炸開了。

  她不清楚這個女人的身份,卻依然不打算在她面前掉眼淚,用力揉了兩下眼睛,把腦袋頂在他掌心下蹭了蹭:「你放心,我不生氣的。」

  女人的臉色有些難看,終於再忍不住,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林暮冬,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忽然也激動起來,上前一步:「你們家還折磨得我不夠嗎?我說過多少次,我不想再看見你那個混蛋人渣父親,也不想再看見你,不要來破壞我的生活!」

  「你跟他長得一樣,骨子裡也都一樣。他騷擾我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我現在解脫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了。我丈夫根本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你只要不出現就好了,只要不出現就好了……」

  她顯然恨極了他,神色已經有些失控:「你到底來幹什麼,沒錢了想要錢嗎?還是又讓我配合你做什麼亂七八糟的神經病治療?你得了神經病跟我有什麼關係?當初跟他生下你,我已經夠後悔了!」

  葉枝的心臟狠狠縮緊,一點點沉下來。

  她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面前的女人就是林暮冬的媽媽,聽她說的話,她和他父親的婚姻無疑是一點都不幸福的。

  可能是因為性格不合,所以漸漸互相厭倦,可能是因為處事差異,一點點出現越來越多的摩擦。

  也可能她也是個可憐人,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事,遭受了過分的遭遇,積攢了太多無處排解的恨意。

  但不管是哪種可能,承受這一切的,都不該是那個不經同意就被生下來,又不經同意就被厭惡和牴觸的,流著著兩個人共同的血的那個孩子。

  不該是他。

  林暮冬垂著眼,像是主動關閉了對外界的所有知覺,對她的話也毫無反應,只是低頭靜靜看著葉枝。

  他還記得她不會跟人吵架,記得她膽子小。攏在她背後的手臂一點點抬起來,按在她耳朵上,想要替她擋住外面尖銳刺耳的吵鬧。

  葉枝眼眶驀地燙了燙。

  她緊緊闔了下眼,重新睜開,朝他彎起眼睛笑了笑。

  小姑娘的笑容依然柔軟乾淨,眸子清亮得像是明淨的新雪,細細覆在他胸口鮮血淋漓的傷口上。

  林暮冬定定看著她,眉峰一點點釋開,唇角竟然也回應似的,牽起一點極細微的柔軟弧度。

  葉枝彎著眼睛,踮起腳尖親了親他,又握著他替她摀住耳朵的雙手,放在了他自己的耳朵上。

  牢牢堵住了。

  女人面容扭曲,原本知性優雅的影子徹底不見了,還在拚命詛咒他,越來越惡毒,什麼難聽的話都劈頭蓋臉落下來。

  葉枝回過身:「阿姨。」

  她的嗓音軟糯,卻像是莫名添上了安靜柔韌的力量,輕輕開口就截斷了她的話。

  女人警惕地看著她。

  「林教練管您叫阿姨,我就跟著叫了。」

  葉枝朝她抿了抿唇角:「我們是來約會的,今天見到您和您的家人,就只是一個意外。」

  小姑娘勇敢極了,張開手臂護著身後的林暮冬,言語輕緩條理清晰,一點點講著今天的經過。

  女人怔了怔。

  她的情緒太激動了,見到這張臉的一刻恨意已經侵蝕了她的全部理智,直到現在才漸漸冷靜下來。

  她抬頭掃了林暮冬一眼,卻依然忍不住厭惡,飛快挪開視線,冷聲開口:「那就請你快把他帶走,我已經不是他的母親了,也和他的父親沒有關係。我要回去過自己的生活——」

  葉枝彎彎眼睛,輕聲打斷她:「有件事,您可能還不知道。」

  「林教練已經有新的爸爸媽媽了。」

  她掏出錢包,把自家父母的照片亮出來,遞到她面前:「您看,這是他的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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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父:??????=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4:20 PM

第五十九章 上樓

  女人臉上一瞬間僵了。

  她像是有些沒回過神,皺緊了眉看著葉枝,視線錯愕地來回掃著,張了張嘴,沒能說得出話。

  葉枝不再理她,轉回身,摸索著去拉林暮冬的手。

  小姑娘已經挺生氣了,又不想影響到他,努力揚起笑容抬頭,卻忽然微微一怔。

  林暮冬看著她,淡白的嘴唇輕輕張了張,喉結微動。

  那雙眼睛是從最沉的黑夜裡熬過來的,深起來幾乎不可見底,不熟悉的話,第一眼看見就會被嚇上一跳。

  PTSD的應激發作正死死折磨著他。

  葉枝曾經查過資料,創傷後應激障礙會在刺激下發作閃回,出現闖入性的回憶片段,不論時間、不分場合,把患者拉回最抗拒和恐懼的回憶裡,反覆重新經歷那一次的事件。

  在這種狀態下,保持清醒幾乎是天方夜譚,沒辦法對外界刺激做出完整的察覺和反應,更不可能主動跟人有什麼交流。

  可林暮冬卻確確實實地在試圖發出聲音。

  他的視線依然是空的,落點不清,卻好像有微弱的光亮絲絲縷縷亮起來,涓滴匯聚成薄薄的一層。

  他在主動掙脫這種狀態。

  他在極力凝聚起目光,想要看著她,想要和她說話。

  葉枝鼻子忽然一酸,用力抿了下嘴唇,拉起他的手,在臉上輕輕貼了貼。

  小姑娘才生了場氣,臉頰氣得熱乎乎的,貼在林暮冬掌心,一點點替他暖熱了,又翻過來。

  「沒關係的,我們還有好多時間,都可以說,可以回家慢慢說。」

  她的臉頰貼著他的手背,微仰著頭,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上他乾燥的眼尾。

  「林教練,你不是要帶我回家的嗎?」

  出租車已經開遠,女人依然定在路口,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麼。

  葉枝才不關心她想些什麼,屈起條腿側坐在後排,替林暮冬扣上安全帶,又拉著他的手抱進懷裡,一點點地替他暖著手。

  不用再看見那個女人之後,林暮冬的狀態就比剛才好了一點。

  能對她的話做出反應,能簡單地回答她的話,被小姑娘不由分說把熱奶茶的吸管塞進嘴裡的時候,耳朵甚至還不自覺地跟著泛了紅,很短暫地淺淺笑了笑。

  他坐得安靜,幾乎有些很顯眼的溫順。深邃眼瞳淨得近於純粹玉質,盈著她,慢慢彎起。

  那一點點在世事磋磨裡過早成熟、早已經藏得難得一見的少年氣,忽然就跟著悄悄探出來。

  葉枝問出了林暮冬家裡的地址,拜託司機開到小區門口,正捧著奶茶一本正經催他喝。抬眼想要說話,正好迎上那個淺到幾乎來不及覺察的笑容。

  她的心跳驀地快了快。

  小姑娘紅著臉,耳朵也不自覺地跟著發起了燙,埋進他頸間嘟囔:「笑什麼呀……」

  林暮冬張開手臂抱著她,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她,眼廓依然微彎。

  他低下頭,喉結輕輕動了動,聽著她的喝了兩口奶茶,下頜慢慢搭在她柔軟好聞的短髮上。

  葉枝收收手臂,臉頰更往他頸間貼了貼。

  他的心跳終於稍微平穩一點兒,沒再像之前那樣急促紊亂得嚇人了。

  頸脈一下下跳動,溫度透過皮膚,染上一層安靜的柔暖。

  街道清淨,兩側的路燈順著前行的車輛,逐個投下變幻的光影。

  葉枝稍稍放下心,趴在他肩膀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輕聲跟他說話,一邊抽空給射擊隊裡發了幾條消息。

  還沒到地方,柴國軒憂心如焚的短信就一條接一條發了過來。

  老人家在射擊隊待了大半輩子,眼下的大半精力都放在這個多舛的徒弟身上,一聽葉枝說遇到了點事情,立刻擔心得不成,急得恨不得就立刻打車飛過來。

  葉枝及時給柴隊發了幾條消息報平安,一條條仔細看過短信,收起手機,忍不住微微出了神。

  握著的手上力道忽然輕輕變了變。

  葉枝抬起頭,正迎上林暮冬的視線。

  他顯然是察覺到她情緒變化了,眉峰微蹙起來,定定看著她,瞳底無聲顯出些緊張。

  葉枝展開眉眼,搖了搖頭:「沒事呀,我在替你請假呢。」

  她放下手機,一點點交代他:「你要好好休息,今天晚上不能回去。柴隊已經同意了,說是隊裡沒什麼事,明天晚上再歸隊也行的……」

  小姑娘一點兒也不著急,細細跟他說著隊裡的事,拉著他的手。一直等到了林暮冬重新放鬆下來,又溫聲囑咐他闔上眼休息一會兒。

  射擊隊其實也不完全瞭解林暮冬家裡的情況。

  照理來說,進隊的隊員都會有最基本的家庭情況普查,但也不會做什麼太嚴格的檢查,大都是交給隊員們自己填了表格,也就算是統計完成,直接存進了檔案。

  林暮冬當初交上去的資料和別人沒什麼不同,直到第一次集訓結束,柴國軒才終於隱約發現了些不對。

  別的青少年隊員都有父母親人來探望,再不濟也會寄東西寫信,打電話噓寒問暖,就只有林暮冬卻始終都只是一個人。

  沒有人找他,放假了他也不離開基地,不是泡在練槍房練槍,就是留在宿舍裡自學,補習比賽耽誤的文化課。

  柴國軒問了幾次都沒問出來,知道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也就沒再逼著他說,只是逢年過節偶爾會強行把他拽回家,叫他跟著一塊兒吃一頓飯。

  直到上次的意外。

  治療進展不大,林暮冬的意志比一般人強出太多,在這種心理疏導的情況下,卻反而成了對治療的最大阻力。

  負責治療的專家說了,這種情況必須要結合親人的陪伴和支持,才能有希望走出困境。

  柴國軒實在急得沒法了,咬牙私下按著林暮冬當時填的內容聯繫了他的父母,才知道原來他父母早就離異多年,父親在他入隊前就已經去世,母親也已經組成了新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柴國軒在電話裡把事情告訴了林暮冬的母親,希望她能來配合兒子的治療,卻被回絕得一乾二淨,甚至還說了不少難聽的話。

  柴國軒發過來的短信滿滿當當佔滿了屏幕,一眼就能看出來,老人家到現在還被當時的事氣得不輕。

  葉枝扶著安靜闔眼的林暮冬,一點點把短信刪掉,按滅屏幕。

  聯繫當然不是當面進行的,可今天的情形卻叫她隱隱約約覺得,林暮冬應當知道這件事。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母親拒絕了來幫他治療「神經病」,說他不好,說他討債,說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已經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他一直都知道,生他的母親有多恨他。

  所以他那時候會突然沉默,會想要避開她,甚至會在迎上她的目光的時候,逼迫著自己叫她「阿姨」。

  所以他從來都無處可退。

  他面前是鮮血淋漓。

  背後是萬丈深淵。

  出租車到了小區門口就停下,葉枝輕輕晃醒林暮冬,和他一起下車,找到了林暮冬住的那一幢樓。

  灑上可樂的外套被小姑娘抱著,坐在車上一通猛擦,用了大半包濕巾,現在已經烘得半乾了。

  林暮冬穿著那件外套,牽了葉枝的手,沒有朝電梯過去,反而走向了一旁的樓梯通道。

  葉枝仔細回憶了下林暮冬說過的住址,張了張嘴,提心吊膽晃他的手:「林教練……」

  林暮冬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

  葉枝仰起臉,小心翼翼:「你們家——不是在二十九樓嗎?」

  林暮冬點點頭。

  被小姑娘樹袋熊似的抱著暖了一路,他的狀態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視線靜靜攏著她,聲音輕緩低沉:「怎麼了?」

  葉枝:「……」

  林教練可能還有一點兒沒有康復。

  葉枝憂慮地眨了眨眼睛,回頭看了看電梯,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她皺著小臉,憂心忡忡的,軟綿綿的手掌貼上他的額頭,又反覆來回地試了試溫度。

  林暮冬看著她,眼底漸漸泛上一點柔和。

  他沒多解釋,只是背轉過身,半蹲下來:「來。」

  葉枝怔了怔。

  「電梯……是壞了嗎?」

  小姑娘臉皮薄,探過腦袋瞄了瞄依然亮著的上行指示燈,耳朵尖慢吞吞紅了:「等電梯呀,多等一會兒,不著急的……」

  談戀愛當然是可以背的,可背一下是甜甜蜜蜜的情趣,背著上二十九樓就不是了。

  葉枝有點兒後悔自己今天吃了那麼多東西,原地悄悄踮了踮腳,試圖稍微估量一下自己現在的重量。

  林暮冬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葉枝腳一軟,整個人塌回地上,眨巴著眼睛看他。

  林暮冬慢慢傾下肩膀,搭在她肩頭,抬手圈著她。

  他站著,像是在心裡做著什麼反覆的演練,隔了好一陣,精幹俐落的短髮輕輕蹭了蹭她的臉頰。

  像是頭獨行慣了的孤狼,把鋒銳的利爪盡數嚴嚴實實裹起來,笨拙地、全然生疏地學著,把腦袋搭在她肩膀上,硬邦邦地,小心翼翼地試著蹭她。

  他低著頭,聲音隔了一會兒才又響起來,很輕:「我想走樓梯。」

  葉枝眨眨眼睛,心裡止不住地一軟。

  不論怎麼是什麼要求,總歸他想做什麼,終於會好好地跟她說了。

  這幢樓有三十層呢,二十九樓也不是特別特別的高。

  她臉上泛著紅,抱住肩頭的腦袋拍了兩下,聲音輕輕的:「那我陪你呀……」

  肩頭的腦袋搖了搖,聲音悶悶傳過來:「還想背你。」

  葉枝:「……」

  幾分鐘後,終於學會了主動提要求的林教練背著心軟的葉隊醫,如願以償地一層層上了樓。

  射擊隊一樣會進行體能訓練,林暮冬的身體素質非常好,上了七八層呼吸都沒怎麼變。一手托著背上的小姑娘,走得穩穩當當。

  他的脊背寬闊勁韌,順著力道顯出流暢肌肉,透出融融微溫。

  葉枝腦袋搭在他肩上,看著每過一個轉角就順著小窗戶灑進來的皎潔月色,好像也有一點明白了林暮冬為什麼執意要走樓梯。

  月光清亮,流水似的淌下來,洩開一地銀光。

  林暮冬一層層向上走。

  樓層畢竟太高了,他的體力也在漸漸消耗,薄薄的汗水覆在皮膚上,又順著額角緩慢滑落,墜在領口,洇開一小片微深的痕跡。

  他開始有一點兒喘。

  速度依然沒有放慢下來。葉枝有點兒擔心,努力抱住林暮冬的肩膀,替他分擔一點兒力氣,小聲給他做工作:「不要太辛苦了,實在不想坐電梯的話,我們一起走上去也沒關係,我經常爬樓的……」

  話音忽然一頓。

  一滴水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不是冰涼的汗水,微溫,又轉眼被周圍的空氣吸淨熱意。

  林暮冬呼吸有些急促,輕咳衝破肺門,短促的哽聲一眨眼就被新的喘息壓過去。

  他像是只不過有些體力透支,沉默安靜地朝上走著,越來越多微溫的液體打在她的手上,順著滑落下去,濕漉漉一片。

  葉枝心口微微一顫。

  她終於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不再多說話,溫順地靠回他背上,安安靜靜地給需要發洩的林教練當起了配重。

  樓道裡寂靜,只有均勻穩健的腳步聲,夾著斷續的喘息,在不大的空間裡清晰迴響。

  葉枝慢慢伏下來,貼著他,收攏手臂。

  他背後現在是她了。

  以後也會是她。

  二十九層樓,林暮冬走到門口,剛慢騰騰下去的電梯還沒來得及追上來。

  他已經整理好情緒,接過小姑娘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把臉,除了眼眶依然隱約微紅,已經看不出什麼別的異樣了。

  林教練的底盤有點高,葉枝趴在他背上下不來,探著腦袋,眼巴巴看著他掏出鑰匙開門。

  門轉開,林暮冬抬手開燈,光線灑下來。

  屋子裡的裝修風格幾乎有些冷淡得過了頭,沒有任何一點額外的裝飾,像是直接買來的樣板間,乾乾淨淨光溜溜的,除了必要的家具,沒有多出來任何一樣不需要的東西。

  連拖鞋都只有一雙。

  林暮冬站在門口,攥了攥拳,懊惱重新湧上來,無聲閉了下眼睛。

  房子是他在進了射擊隊之後買的,只是打算當個落腳的地方,沒刻意回來過,只是定期請人收拾。自己的屋子裡有什麼、沒有什麼,都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回來的時候腦子裡實在太亂,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根本不像能招待人的樣子。

  背上的小姑娘大概也沒見過這麼空蕩蕩的房子,多半是被嚇著了,安安靜靜的,趴在他背上一聲不吭。

  林暮冬緊緊手臂,吸了口氣想要開口,葉枝卻忽然小心翼翼地動了動,鬆開隻手,輕輕戳了戳她的胳膊。

  「林教練……」

  小姑娘很憂慮,看了看孤零零的一雙拖鞋,努力從他背後探出了一點兒腦袋來:「我今天晚上……還能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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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約會#

  時間:世錦賽後

  地點:林教練背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4:28 PM

第六十章 電話

  林暮冬微怔。

  葉枝真心實意地擔憂著,腦袋搭在他肩膀上,仔仔細細盤算:「倒是可以先坐在這裡……你累不累呀?我坐一會兒也可以的,你先去歇一會兒,然後再換我穿……」

  她一點兒都沒不高興,趴在他背上,小司令官似的,指指這裡指指那裡,認真地給他出著主意。

  小姑娘的嗓音細糯柔軟,短髮親暱地貼著他,軟軟蹭著他的頸窩。

  冰冷空曠的屋子,忽然像是跟著融融地暖和起來。

  葉枝還在仔細計畫著路線,林暮冬已經背著她轉了個身,把她輕輕放在了鞋櫃上。

  鞋櫃的高度剛好,坐在上面正好能和林教練一樣高。

  葉枝對這個高度的視野跟空氣有點兒上癮,輕晃著兩條腿,朝轉回身的林暮冬彎了彎眼睛,抬手去替他擦汗:「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你先去換衣服,累了要休息——」

  林暮冬貼著她的手掌,輕輕搖頭:「不累。」

  葉枝不信,一本正經地還要再嘮叨他,林暮冬已經張開手臂,把她整個圈進了懷裡。

  她坐在鞋櫃上,小小的一隻,被他的肩臂裹住了,就只剩下了一顆不大的腦袋。

  葉枝抬了抬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乖乖地主動抬手抱住他:「現在要換抱的了嗎?」

  林暮冬微啞。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手臂攬在她背後,整個圈著,把小姑娘稍稍往上提了下。

  葉枝眨眨眼睛,有點兒好奇,偷偷地收回腦袋,研究著他的神色。

  林暮冬看起來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平常的狀態,只是要稍微安靜些,額間頸間泛著層薄薄的汗意,垂著眼睫,一點點地替她脫外套。

  他的動作又輕又小心,拉開拉鏈,一隻手搭在領口,稍稍向下,把她的胳膊從羽絨服裡帶出來。

  認真專注,像是替她脫衣服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葉枝上一次見到他這種神色,還是在林暮冬練過槍之後,拆卸下來零件準備放回槍盒裡的時候。

  葉枝乖乖地任他動,依然眨著眼睛,仰頭望著他。

  林暮冬垂著眼睫。

  他的睫毛很密,這樣垂下來,就會投落下一小片陰影,正好把瞳光盡數斂進去。

  葉枝抬起手,輕輕碰上去。

  小姑娘的指尖溫暖綿軟,覆上一點點柔和的癢意。

  林暮冬動了動眼睫,抬起來,漆黑安靜的瞳底顯出微微詢問。

  「林教練。」葉枝望著他,在口袋裡摸了摸,「你站住,不要動。」

  林暮冬拿著她的外套,瞳光動了下,聽話地不再動彈。

  葉枝摸出張紙巾,把他又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認認真真替他擦乾淨了額間的薄汗。

  「以後不准這樣啦,會著涼的。」

  她溫聲囑咐著,摸了摸他的臉頰,又抬手拂上他的眼睛。

  林暮冬順著她的動作闔眼。

  氣流拂過額間,溫軟柔潤的觸感落在他的眼皮上。

  輕輕軟軟。

  小姑娘大概也緊張,嘴唇都微微發著顫,有點兒遲疑有點兒生澀,卻一點兒都沒退開。張開雙臂牢牢抱著他,細細地、一點一點地親著他闔起的眼睛。

  林暮冬屏住呼吸。

  他的胸口像是被瞬間抽乾了空氣,滯的發麻,心臟卻砰砰跳得飛快,像是要衝破胸壁。

  疼痛緊跟著,後知後覺地清晰蔓延開,割開一層一層的冰,把他從漂浮著的黑暗裡拉出來。

  林暮冬一點點彎下肩背。

  他單手扣在她身側,慢慢開始呼吸,手臂曲起來,環著她,睜開眼睛。

  小姑娘心臟不自覺地跳了兩下,停下動作仰頭。

  林暮冬定定凝著她,黑眸專注深邃,隨著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慢慢泛起些葉枝不太熟悉的光芒。

  他看著她,瞳底深得要命,好像只要她稍稍一碰,就會被整個吸進去。

  葉枝輕輕嚥了口唾沫。

  她的眼睫忽閃了兩下,躲開他的視線,耳朵尖悄悄紅了。

  她一隻手撐著身體,空著的手伸出來,摸索著,找到林暮冬的手,主動遞過去。

  林暮冬的手臂微微一悸,凝了她半晌,整個人幾乎繃成射擊時最專注的狀態,一寸寸俯身,試探著,慢慢覆上她的唇。

  「不喜歡……」林暮冬的嘴唇冰涼,有一點兒乾燥,輕輕貼著她的唇瓣,「就跟我說。」

  葉枝沒應聲,用力握著他的手,搖了搖頭。

  小姑娘勇敢極了,纖細白皙的脖頸揚起來,視死如歸似的,緊緊閉上了眼睛。

  兩個人的氣流交匯糾纏,又細細綿綿地散進空氣,好像也把微涼的空氣染上一點淡淡的熱度。

  林暮冬低頭,一點點吻下去。

  他的動作生疏,也全然沒有技巧可言,動作卻溫柔小心得幾乎叫人眼睛發酸。

  唇瓣貼合,輕輕磨蹭著,舌尖一點點啟開唇齒,染上她的體溫。

  陌生的觸感和熟悉的氣息,唇舌糾纏,灼燙的氣息噴灑在皮膚上。

  葉枝心跳飛快,身上的力氣都不聽使喚地散乾淨了,整個人軟綿綿靠在他胳膊上。本能攥緊了林暮冬的衣服,不自覺地輕輕嗚咽了一聲。

  林暮冬瞬間停了動作。

  他飛快退開,胸口急促起伏著,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不舒服?」

  葉枝堪堪恢復心神,才想起來呼吸,胸脯立刻急促地起伏起來。

  她整個人都熱得快熟了,紅著臉搖頭,飛快往他懷裡鑽進去。

  林暮冬呼吸同樣不穩,及時伸出手臂抱住了她,把人穩穩接在懷裡。

  葉枝害羞得不行了,整個人縮成了一小團,埋在他胸口,掰也掰不開。

  林暮冬低頭,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懸著的心好不容易一點點放下來,試著摸了下她的頭髮。

  葉枝沒反應。

  他遲疑一瞬,試著把手挪開。

  才稍微離開一點兒,葉枝立刻準確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好凶地啪嘰按回了自己腦袋上。

  然後又飛快重新縮成了個快燙熟的小球。

  林暮冬怔了下,低頭看著她。

  他的瞳底慢慢融開溫存暖意,闔上眼,輕輕笑起來。

  笑聲很低,在胸膛裡溫柔輕震,透過胸壁,落在小姑娘貼著他的耳朵裡。

  好不容易重新見到他笑起來,葉枝眸子忍不住亮了亮,又不爭氣地一酸。

  她揉揉眼睛,吸了下鼻子抬頭,攥著他的衣服,小聲訓他:「你還笑呀。」

  才出了一點兒聲音,他就退得那麼快,下一次她要是咳嗽一聲,他們估計就不要再想抱著親了。

  小姑娘從來都很有計畫性和前瞻性,蜷著埋在他胸口,難以自拔地陷入了新的擔憂:「照這個進度,我們大概要到三十歲才能進入下一個流程了……」

  林暮冬微怔,垂下頭望著她。

  他的脾氣好得不行,挨訓也安安靜靜地聽,很配合地垂著頭,把懷裡的人整個往上託了托,讓她訓得省力氣一點兒。

  他不說話,眼睛卻仍然是微彎的,光芒沉靜清徹,盈著一點溫柔至極的暖暖笑意。

  葉枝就一點兒都訓不出來了。

  好不容易見到他心情這麼好,小姑娘的氣也跟著消了大半。在他懷裡動了動,換了個姿勢仰起頭,最後鼓起僅剩的那點脾氣,一下一下戳他胸膛嚇唬他:「再這樣,以後就不准你親我,只准我親你啦。」

  她本想嚇唬嚇唬他,卻沒想到林暮冬不僅一點兒都沒嚇到,反而微揚起眉,把她往起託了托,認真地跟著闔了眼。

  葉枝:「……」

  她覺得她的林教練可能被人假冒了。

  小姑娘本來還半真半假的那點兒小脾氣被林教練的不配合一激,氣鼓鼓抿了嘴,腮幫子微鼓起來,嚴肅地抬起頭,準備很認真地跟他講不能什麼時候都怕自己疼的道理。

  才抬頭,她的話頭卻又停下來。

  林暮冬抱著她,靜靜闔著眼,耳廓微紅,唇角還噙著很淺的笑意。

  他的臉色還有些不好,唇色也淡,但那一點笑影卻顯得異常知足,軟融地棲落在眉梢眼尾。

  像是個滿心期待地、等著拆禮物的小孩子一樣。

  葉枝眼睛不爭氣地酸了,抬手胡亂抹了一把,張開手臂抱住他的肩膀,抬頭在他唇畔碰了碰,隔了一會兒,又鼓起勇氣輕輕磨蹭了下。

  林暮冬呼吸輕滯,抱著她的手驀地收緊。

  「沒事的,沒事的……」

  葉枝抱著他,一手在他背後輕輕打圈,嗓音輕輕的:「以後我都在了,我一直都在了,我們一起就什麼都不怕了……」

  林暮冬喉結輕滾,靜了片刻,抬手輕輕撫上小姑娘的髮頂,垂下頭想要和她說話。

  才一開口,葉枝放在邊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突然響起的鈴聲嚇了兩人一跳,葉枝連忙拿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忽然想起一直以來忘了的事,心頭忍不住跳了跳。

  ……還是要害怕的。

  小姑娘當時氣得要命,毫不猶豫地賣了自己的爸爸媽媽。現在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爸媽其實還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多了個兒子。

  不光不知道多了個兒子,還不知道她跑到他們多出來的兒子家裡來了。

  葉枝從小到大也沒撒過謊,對著手機緊張起來,扯了扯林暮冬的袖子示意他放下自己,跳下來站在門口的地毯上,手貼褲縫站得筆直。

  林暮冬鬆開手,眼睛裡的詢問短暫停了一瞬,就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他朝小姑娘輕輕彎了下眼睛,抬手安慰地摸摸她的頭髮,俯身換了拖鞋,同她作口型:「再等一會兒。」

  葉枝接通電話,下意識迎著他點了點頭。

  林暮冬攏著她的頭髮,又輕輕揉了下,靜靜看了她一陣,回身進了房間。

  葉枝有點沒想清楚他要做什麼,又急著接爸爸的電話,猶豫一會兒,還是按下接聽:「爸爸,我還要過一會兒回去……」

  她已經給家裡說了可能要晚回去,葉父打電話過來,也只是想確認一下寶貝閨女的安全,其實並沒追問太多東西。

  葉枝抱著電話,一邊提心吊膽地應著,一邊瞄林暮冬進去的那扇門。

  「玩兒得開心嗎,同學們還熟不熟?」

  葉父沒急著撂下電話,依然溫聲慢語地給她講:「明天是工作日,你的同學一定都忙。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不捨得人家也不要留得太晚了,要懂事,多照顧照顧人家……」

  葉家是葉母說了算,家裡唯一的一個小寶貝被媽媽寵得不諳世事。葉父從不頂撞老婆,默默養成了和女兒聊天的習慣,總會見縫插針給葉枝講講和人相處的道理。

  即使講道理,葉父也從來都又耐心又溫柔。葉枝很喜歡聽爸爸說這些,眨巴著眼睛一下下點頭,腦海裡卻忽然跳出林暮冬臨轉身時的目光。

  林暮冬顯然是想說些什麼的,但又什麼都沒說。

  他準備被她親的時候還那麼高興,乾淨柔和的笑影藏在眼底,快藏不下了,所以趕快拿眼皮遮上,唇角又忍不住抬起來。

  他今天好需要人陪。

  可他一定是當她接電話就要走了,所以才會叫她再等一會兒,可能回去換件衣服,就準備出來送她回家了。

  葉枝抿抿嘴唇,側過身靠在門上,蹲下來抱住膝蓋,小聲對著電話:「爸爸,我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啊……」

  葉父:「??」

  葉父瞬間就不耐心不溫柔了:「跟誰?在哪兒?談戀愛了嗎?」

  葉枝:「……」

  葉父從葉枝八歲起就開始擔心這一天,瞬間腦補出對應的一幅幅畫面,心急如焚:「帶你回家了嗎?幫你脫衣服了嗎?抱著你放在鞋櫃上親了嗎?」

  葉枝:「…………」

  她懷疑爸爸可能在她身上裝攝像頭了。

  如果現在說是,她爸爸可能現在就會忽然變身,眼睛放光那種,然後從郊區的別墅直接飛過來。

  小姑娘被自己的想像嚇得打了個哆嗦,攥了攥拳,努力給自己打著氣:「沒有的……」

  必須得盡快把談戀愛這種話題岔開才行。

  葉枝腦海裡的雷達滴滴滴響著,飛快梳理著亂糟糟的念頭,努力試圖找到能夠引開局面的話題:「我——我是想說,爸爸……」

  林暮冬換了件衣服,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轉出門,準備送家裡已經打電話來催的葉枝回家。

  出了臥室,正看見小姑娘蹲在門口,小倉鼠似的抱著膝蓋,依然在舉著手機輕輕說話。

  林暮冬腳步頓了下,沒有過去打擾,重新向後退了一步。

  臥室門輕輕合攏,葉枝也終於在葉父的追問下勉強找到了個新的話題,顧不上考慮就脫口而出。

  小姑娘實在走投無路了,嗓音急得有點兒發啞,輕飄飄的,顫巍巍從門縫裡鑽進來:「爸,爸爸……你想要一個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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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父:(Ω┌_┐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4:39 PM

第六十一章 曙光

  林暮冬:「……」

  他可能得立刻把人送回去了。

  說不定只能送到一半,然後就會在路上被她一路殺過來的爸爸媽媽截住,逼著他把他們被綁架了的寶貝女兒交出來。

  林暮冬垂了下視線,抬手扶上門。

  小姑娘細細的嗓音又從外面傳進來。

  「……不是的,爸爸,不是二胎,不要你和媽媽生……」

  「也不是的,爸爸,你聽我說——」

  「對……是,是一個活人。不是我新喜歡的明星,是真人,他很好……」

  「不是的還沒有到領證爸爸你不要拿刀——」

  小姑娘的嗓音忽然急起來,語速難得的快了一次,音量稍微提高,話音就又接著一頓。

  空氣安靜下來。

  隔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下去,嗓音輕輕的:「爸爸,我好想抱抱他,好想讓你們抱抱他……」

  林暮冬輕輕一悸。

  他站在門後,扶著門的手慢慢放下來,指腹一點點滑過冰冷的門沿,垂下,虛握著攥起。

  葉枝蹲在門口,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溢出眼眶,順著臉頰啪嗒掉下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小姑娘被養的太好了,哪怕有父親不時帶她見識外面的世界,也依然認為爸爸媽媽就都應當是相愛相敬的,都愛著自己的孩子,都會成為孩子身後最堅實的依靠。

  怎麼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的。

  怎麼會有人對自己的孩子如避虎狼、百般厭棄,在他需要父母陪伴的年紀冷漠地棄之不顧,在他受了傷,很疼很難熬,最需要家人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再添上一刀的。

  那為什麼要把他生出來。

  為什麼不經同意就把他生出來,又不經同意就不愛他。

  怕自己的情緒會影響林暮冬,葉枝一直努力壓著難受,現在聽到爸爸的聲音,心臟都難受地揪在了一塊兒,抱著手機低低哽咽,眼淚往下掉得停都停不住。

  葉父瞬間慌了,把刀和寶貝女兒想抱男人都拋到身後,急得語無倫次:「寶貝乖——寶貝,爸爸不拿刀了,乖,別哭,別——」

  話說到一半,電話已經被驚聞女兒被丈夫惹哭的葉母不由分說搶了過來。

  葉枝抬手用力抹著眼淚,嗓音輕輕打顫:「媽媽……」

  「媽媽在,怎麼回事?」

  葉母沒聽見前半段,看見葉父抄刀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乾脆俐落單刀直入:「想在男朋友家過夜你爸不讓?」

  葉枝含著眼淚:「……」

  葉母當她默認,一口答應:「媽媽讓,寶貝不哭,你爸不讓媽媽就離家出走,他會知道怎麼辦的。」

  葉父:「?!」

  葉父不甘心:「閨女還那麼小!萬一被人騙了——」

  「我第一次跟你回家才二十歲,我爸媽都不知道呢。」

  葉母跟葉父是大學自由戀愛,大一在一塊兒,畢業就直接結了婚,聞言毫不留情出言戳破:「你抱著我在鞋櫃上親的時候怎麼沒說我年紀小?」

  葉父:「……」

  葉父被暴擊得說不出話,忍著心痛磨蹭開,蹲在邊上霍霍磨刀。

  母女倆的話題要豐富得多,葉母三言兩語就哄得寶貝閨女停了眼淚,不著痕跡套著話,沒過多久就弄清了小姑娘想給他們帶回家的兒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我們就回家了,現在在林教練的家。」

  怕讓林暮冬聽見再難過,葉枝的聲音壓得輕,好多事也努力含糊不講,卻還是忍不住又把自己說得紅了眼眶:「媽媽,為什麼會有人這樣啊……」

  她太入神,直到自己被人輕輕抱起來,才發覺林暮冬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臥室。

  葉枝嚇了一跳,下意識要出聲,林暮冬卻只是搖了搖頭,撫了下她的頭髮,抱著她小心放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或許是小姑娘用的措辭太小心柔和,也或許是因為這些事對他來說無非只是些既定的事實,哪怕聽見了葉枝的話,他看起來也並沒有多明顯的反應,只是俯身攏著她,又在她身邊加了一床充當靠枕的被子。

  葉母也從來沒見過這種人,聽得連氣帶心疼,正在電話裡義憤填膺地發脾氣。葉枝有點兒緊張,抿了抿唇,一點點扯他衣袖:「林教練……」

  林暮冬在沙發邊半蹲下來,轉過手掌,攏著她的手,朝她淺淺地笑了下。

  他的神色很平靜,目光安安靜靜地凝注著她。

  好像只要她在,這就是他必須要做的第一件事,至於剩下的事,都是要排在好好看著她之後才要去管的。

  葉枝鼻子一酸。

  她的林教練比她想的還要更堅強好多。

  一般人哪怕只是遇到這些事,都會難過得不行。可林暮冬在遇到這些事的同時,還在馬不停蹄地訓練、比賽、奪冠,在把射擊隊的擔子扛下來,帶著手腕的傷,承受著數不清的期許和壓力。

  他那麼好,那麼厲害。

  葉枝也學著他坐直,用力眨去眼睛裡的水霧,握著他的手,往沙發上拉了拉。

  林暮冬微啞,順著她的力道稍稍探身,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聲做口型:「我去倒點水。」

  他擔心她在門口蹲得太久會腿麻,才出門把葉枝抱過來,並沒有要聽她打電話的意思。

  小姑娘什麼都可以說,他也不會因為聽見了這些,就真的難過黯然難以自處。

  他要做的事都太多,要帶隊,要練槍,要比賽,沒有時間供他停下來舔舐傷口。

  林暮冬俯下肩,抱著葉枝稍稍往上坐了坐,讓她靠在那床被子上。正要起身,葉母的聲音恰巧從電話裡傳出來。

  「他們家不疼咱們家疼,都是好孩子,憑什麼這麼欺負?」

  葉母頭一回聽這種事,氣得不行:「你把他帶回來,帶回家來我們疼他!」

  ……

  林暮冬身形微微一頓。

  他像是有些不適應這種話,眉峰有些疑惑地微蹙起來,頓了頓,慢慢迎上葉枝的眼睛。

  葉枝握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執著又認真,攥著他的手掌,一點點把人也拖到沙發上坐下,又鑽進他的懷裡。

  軟綿綿的力道重新拱在胸口,林暮冬下意識回攬手臂,把她圈在臂間,微微低頭。

  葉枝仰起臉,握住他的手。

  她的聲音輕輕的:「媽媽,那你一定要對他好。」

  你們不知道,他一個人長大,寂寞了好久,受了好多的委屈。

  他好需要爸爸媽媽疼他。

  察覺到女兒這句話的認真,葉母的聲音也跟著落下來,保證:「媽媽對他好,把他當媽媽的兒子。」

  葉枝抿了抿嘴角,眸子裡一點點亮起星光:「那爸爸呢?」

  葉母看了一眼還在磨刀的葉父:「……」

  葉父眼眶紅紅的,又轉了半個圈,抬手捂了耳朵,拒絕對拐走寶貝閨女的混蛋小子作出任何進一步的瞭解。

  葉母:「……爸爸也好。」

  葉枝放心了,眼睛重新彎成月牙兒,對著話筒親了一口:「謝謝爸爸媽媽!」

  小姑娘活潑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葉母鬆了口氣,笑吟吟哄了閨女一陣,又不厭其煩地反覆囑咐了她要注意安全,有什麼事就立刻給家裡打電話。

  葉枝念了大學,又在國外讀了好幾年書,不是沒自己在外面住過,但也是第一次在異性家裡過夜。知道爸爸媽媽難免擔心,靠在林暮冬懷裡乖乖聽著,一聲一聲都應了下來。

  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葉母準備撂電話,順手揪了揪丈夫的耳朵:「要撂了,有沒有話說?」

  葉父不高興:「沒有!」

  葉母作勢要掛斷電話,葉父立刻跳起來,一把接過電話,匆匆轉回角落:「寶貝……」

  小姑娘還以為爸爸媽媽都同意了,高高興興的嗓音甜津津響起來:「爸爸!」

  「誒,誒,爸爸在。」

  葉枝長大之後,葉父有年頭沒聽見寶貝閨女叫自己叫得這麼甜了,語氣瞬間軟下來:「現在在哪兒呢,在幹什麼呀?」

  葉枝一下下輕捏著林暮冬手指的手頓了頓。

  在您的新兒子懷裡,捏您新兒子的手。

  葉枝憑藉從小到大天生的危機感和求生欲,覺得這可能不是個特別好的答案。

  葉枝張了張嘴,環顧一圈空空如也連個電視機都沒有的客廳,磕巴一下,鼓起勇氣:「在沙發裡,看……看書。」

  「看書哇?看書好,多看一會兒。」

  葉父深信不疑,繼續循循善誘地哄閨女:「爸爸也愛看書,還記不記得咱們兩個原來總是一起看書來著?爸爸還教過你卸胳膊……」

  為了說給那個不知道在哪的混小子聽,最後一句葉父特意說得字正腔圓異常響亮,又壓低聲音,小心試探:「現在還會卸胳膊?」

  葉枝:「……」

  葉母及時過來,打醒了還想再問下去的老公,奪回手機最後對閨女囑咐兩句,掛斷了電話。

  葉枝長長長長呼了口氣。

  放下手機,她才意識到自己這通電話打了多久。

  手機的電量已經耗得差不多了,她的手臂都痠疼得有些伸不直,輕輕吸著氣,抬手小心地揉了兩下,就被另外一隻手接了過來。

  林暮冬接過手機充上電,把她的胳膊抬起來,一點一點慢慢地替她揉。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林教練……」

  林暮冬低頭。

  他像是有一點出神,瞳色卻又很清明,垂著眼睫,安安靜靜映著她的影子。

  葉枝抿起唇角,仔細端詳著他。

  林暮冬替她揉著胳膊,抬起一隻手,輕覆在她的眼睛上。

  他開始很輕聲地給她講故事。

  林暮冬向來寡言,很少有說這麼多話的時候,嗓音低醇溫柔,像是某種輕緩催眠的樂章,連他周身的氣息一起裹著她,靜靜地給她講。

  ……

  少女嫁給了一見鍾情的愛人。

  短暫的愛情沒能燃燒太久,哪怕她其實什麼都沒做錯。她陪在他身邊,優雅從容地出席酒會,得體地應對生意上的對手,所有人都在稱道他們的愛情,可藏在他本性裡的暴戾冷酷也依然衝破偽裝,一天比一天明顯地暴露出來。

  他的生意開始衰落,對待她也變得日益凶狠。

  他對她動手,折磨她,罵她,一點點摧毀了她所有的希望。

  少女開始恨他。

  不光恨他,也恨那個流著他們共同的血的,長相酷似他的兒子。

  她堅信他的兒子也會和他一樣,無論偽裝得怎麼好,在體內也一定藏著頭擇人而噬的暴戾凶獸。

  後來男人破產了,他們離了婚。當初的少女已經成為人婦,在法庭上,他們像仇人一樣因為財產和債務的分割而冷眼相對,亂哄哄的鬧劇落幕,只剩下了一個誰也不要的男孩。

  男孩最後還是跟了男人。

  後來男人死了,死於醉酒後一次追求刺激的飆車。

  男人沒有別的親人,男孩繼承了幾處房產和一小筆遺產,拜託了當時的老師做自己的監護人,沒有被送去孤兒院。

  男孩很想媽媽,偷偷打聽到了地址,自己跑了過去。

  那天在下雪,男孩坐了一整夜的車,終於找到那扇門,踮著腳去按門鈴。

  屋裡暖意融融,剛剛添了兒子的夫婦笑著說話打鬧,被歲月磋磨得憔悴的女人又變回了少女,笑意盈盈地打開門。

  ……

  「然後……」葉枝聽得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嚥了嚥唾沫,用力攥住他的手,「然後呢?」

  林暮冬停住話頭,安撫地摸摸小姑娘的頭髮,垂下眼笑了笑。

  他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把這些說出來。

  他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會有爸爸媽媽。

  「後來……她把門關上了。」

  林暮冬闔上眼,一點點抹去了腦海裡的所有畫面,緩聲開口:「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他低頭,輕輕親了親她的小姑娘,把人圈進懷裡:「後來我就知道,我不該再去打擾她了。」

  葉枝輕輕蹙起眉。

  她覺得事情一定沒有這麼簡單,那個女人現在的反應都這麼激烈,當時還沒有徹底從痛苦中走出來,一定更憤怒、更難以自控。

  但是林暮冬很顯然已經不想再說了。

  那她也就不問。

  葉枝挪著身子撐起來,抱住他的肩膀,在他頸窩蹭了蹭:「我爸爸要是敢關門,我就帶你跳窗戶。」

  林暮冬微怔,隨即忍不住輕笑出聲,點點頭:「好。」

  葉枝還是心疼得不行,又努力往他懷裡鑽進去。

  林暮冬由著她在懷裡毫無章法地拱來拱去,收起手臂,慢慢闔上眼。

  原來有一天,他說出這些事,也是可以不疼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小姑娘就悄悄鑽進了他心裡,帶著她的小碎花創可貼,抹上藥吹著風,小心翼翼地,替他黏上了每一道傷口。

  他的母親無數次給他灌輸過他和他父親一樣的念頭,他曾經一直很害怕,畏懼著自己身體裡的那頭「凶獸」。尤其在病後,他偶爾會無法自控,在短暫的、無法和現實世界建立聯繫的那一段時間裡,他比任何人都恐懼著自己會做出什麼無法彌補的事。

  可她又怎麼都嚇不跑。

  不光嚇不跑,還主動跑來抱著他,替他裹傷,替他擋著冷,牽著他穿過那片茫茫的黑暗莽原。

  那他也只好把尖牙利爪都磨平剪短,然後把她放在背上背著,一起往前走了。

  林暮冬輕輕吸了口氣,微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不早了,休息。」

  葉枝循聲抬起頭,正要應聲,一旁充著電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現在的時間已經挺晚了,除了爸爸媽媽應該不會有人發消息過來。葉枝連忙抄起手機,按亮屏幕看了看,目光忽然止不住地亮起來。

  不是葉父葉母的消息。

  是霍夫曼實驗室。

  有一例右手腕傷後肌腱重塑的手術,醫療組已經組建,如果葉枝有意向參加的話,可以即刻飛回美國進組。

  葉枝攥著手機,心臟忽然跳得飛快,用力握住了林暮冬的手:「林教練,我有事要和你說……」

  她必須要去。

  如果這一例手術能成功,林暮冬的手,就應該也存在理論上治癒的可能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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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父:當初應該還教卸腿的Q^Q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4:50 PM

第六十二章 犯愁

  葉枝目光亮晶晶的,轉過來坐在林暮冬腿上,一口氣給他說了實驗室剛發過來的邀請。

  林暮冬微低著頭,一手圈在她背後。

  小姑娘一說起專業的事就忘了別的,滔滔不絕往外蹦著專業詞彙。一邊在自己細細的手腕上比劃,一邊熟稔流暢地給他講那個病人的情況。

  一小段手腕隨著她的動作探出衣料,纖細白嫩,亮在他面前。

  林暮冬聽著她的話,空著的手抬起來,覆在她腦後,慢慢揉著。

  她說得又快又流利,有些是他聽得懂的,有些是他聽不懂的,幾乎不需要看手機上的資料,一氣呵成地給他講,分析著那個患者傷處的情況和處理的難易程度。

  一看就下了好大的苦功。

  說起這些的時候,葉枝眼睛裡就會亮起異常明亮的光芒。

  林暮冬迎著她的目光,一點都沒因為那些陌生艱澀的醫學詞彙不耐煩,依然安安靜靜地認真聽。

  「目前做的計畫是不直接縫合肌腱,先切除已經形成瘢痕組織的遠斷端,然後在腱腹交界處做肌腱延長,把遠斷端前移。這樣操作起來有點難度,但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手部功能……」

  葉枝如數家珍,晃著小腦袋興奮說著,正要再去翻片子給他看,目光卻忽然微微一頓。

  她的反應向來比別人有一點兒慢,直到現在才忽然意識到,要是進組的話,她這就要開始準備去美國了。

  去了美國,連像現在這樣,想對方的時候就視頻,想得不行了就偷偷跑出來約會,都通通不行了。

  而且還可能要好久。

  她要想讓把握更多一點,就要全程跟組,從一開始的設計手術方案、前期準備開始參與,一直到最後的復健,要花的時間遠要比一週久得多。

  至少也要一兩個月。

  可他們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

  她才跟著他回家,還沒來得及幫他把家裡收拾得舒服,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抱著他,沒來得及把他帶回家,帶著他見自己的爸爸媽媽。

  林暮冬是知道的,可他都沒叫停她,還在耐心地聽他說。

  他就只是認真地聽,好像她無論說什麼,他都會只是這樣聽著,耐心溫柔地,安安靜靜地抱著她。

  葉枝心裡止不住發酸,攥著他的手,聲音輕下來:「你怎麼不叫我停下呀……」

  林暮冬搖了搖頭,垂下目光攏著她,輕輕笑了笑。

  他圈著她,抬手替她把那一點兒碎髮並到耳後,屈指碰了碰小姑娘微微翕動著的眼睫。

  葉枝還心疼,忍不住抿起嘴,腦袋也微微耷拉下來。

  「我喜歡聽。」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聲音很輕,托著她的臉抬起來:「你說,我喜歡聽。」

  他的小姑娘為了她,不知道多花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功課,犧牲了多少本該休息的時間。

  她那麼堅定地相信他的手能治好,堅定得好像眼前的一切困難、一切阻礙都不足為道。

  她的眼睛裡亮著小星星。

  葉枝不想說了,揉揉眼睛搖了搖頭,鑽回他懷裡,整個抱住他。

  林暮冬也喜歡抱她,很知足地張開手臂,把小姑娘往懷裡圈了圈,低頭親親她的頭髮。

  葉枝洩了氣,抱著他的脖頸,整個人努力往上挪了挪:「林教練,你不能這麼一點兒就滿足的……」

  她的嗓音輕輕的,帶了一點兒平時不會有的小鼻音,糯糯黏黏的,像是跌破了餡兒的紅豆沙湯圓,軟綿綿往他耳朵裡送。

  林暮冬微怔,稍稍低頭:「要怎麼做?」

  葉枝:「……」

  她有點錯愕地抬起頭,慢慢接受了這個早有察覺、但是直到現在才徹底清晰明了起來的打擊。

  要是把主動權完全交給林教練,他們也許真的要到二十年以後才有可能邁到最後一步,手拉著手迎來那個「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結局了。

  小姑娘臉皮薄,葉父教育的也細緻,太過火的話怎麼都說不出來。埋在他懷裡憋了好一會兒,整個耳朵都紅了,嗓音輕軟得像是一吹就散的糖霜:「你——你都不想做別的呀……」

  圈在她身後的手臂忽然微微緊了緊。

  緊張期待莫名混在一塊兒,葉枝摒了呼吸,小心翼翼抬頭。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他的瞳色一點點加深,漆黑如墨,像是個不可見底的深邃漩渦,卻又完全不叫她覺得害怕。

  葉枝握住他的手臂,心跳止不住地越來越快。

  「……想。」

  林暮冬的嗓音低低響起來。

  他垂著眼,目光盡數攏著她,聲音很輕:「想抱你,想親你,想和你一起睡覺,一起起床,一起吃飯。」

  他沒見過幸福相愛的人在一起該是什麼樣,也從沒去想過,現在想像起來簡直匱乏得要命,視線向一側挪開,繼續說下去:「想讓你在被窩裡睡懶覺,我做好飯,給你端到床上,然後你睜開眼睛親親我。」

  「想晚上催你睡覺,給你煮熱牛奶,不聽話熬夜看書就要挨罰,要把書都藏起來。」

  他頓了一會兒,眉眼又有點靦腆似的軟了下,稍微改口:「如果——讓我抱著,就能多看十分鐘。」

  「就十分鐘,不能更久了,更久對身體不好。」

  在他的記憶裡,有關幸福的畫面實在太少了,說到這就已經有些遲疑,隔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想在你工作的時候去看你,給你帶好吃的,但要親親我才給你。吃完的糖紙要給我疊成小船,帶船篷那種。」

  「想把你藏起來,也想看你發光——現在覺得你發光的時候更開心,所以更想讓你做你喜歡的事,想看你笑。」

  「想你一直高高興興的。」

  林暮冬抱著她,停下話頭。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想要什麼了。

  現在有的一切,所期待的一切,都從沒在他的人生規劃裡出現過。

  他以為自己會打一輩子槍,打一輩子槍也沒什麼不好,他可以一直待在射擊隊,一直一直待下去,帶出一代接一代的新苗子,然後等到他打不動也教不動的那天,他就去找個安靜不會給人添麻煩的地方離開。

  他不知道有一天,會有一個小姑娘隊醫調到射擊隊,第一天就卸了人家的一條胳膊,然後給了他一塊糖。

  他也不知道原來他也會和一個人有那麼多的交集,發生那麼多的事,不知道原來擁抱和親吻是這麼舒服享受的事,不知道家原來不只是冰冷壓抑的、叫人每時每刻都想要逃離的地方。

  他不知道,原來他也有資格幸福。

  葉枝一開始還被林教練的遠大願望引得忍不住笑意,聽著聽著,眼眶卻不自覺地又紅起來。

  小姑娘淚窩子淺得要命,用力眨了兩下眼睛,還是忍不住鑽進他懷裡,眼淚不聽話地一股腦湧出來。

  林暮冬瞬間停住話頭,圈回手臂,緊張地哄她:「不哭了——不親也給你吃,都給你吃。聽話——」

  葉枝吸了吸鼻子,用力抹乾淨眼淚,抬起臉:「沒有哭的。」

  最近明明都沒有那麼愛哭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變得這麼不爭氣。

  林暮冬張了下嘴,像是想要糾正,迎上小姑娘凶巴巴的紅眼圈,又本能地停住話頭。

  他頓了下,抬起手一點點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輕輕點頭幫腔:「沒有哭。」

  葉枝抿了抿嘴,臉上忍不住紅了一點兒。

  也不知道要怎麼和柴隊交代,她竟然都開始帶著林教練學會睜著眼睛撒謊了。

  手掌撫過臉頰的觸感很舒服,葉枝握住他的手臂,枕在他溫暖乾燥的掌心上:「林教練。」

  林暮冬呼吸微滯。

  她的小腦袋蹭啊蹭的,軟乎乎的臉頰貼著他的掌心,觸感細膩柔軟,卻像是莫名泛開一點兒奇異的酥麻。

  這種感觸有些特殊,林暮冬不自覺地壓著呼吸,怕驚著她似的,瞳色悄然又深了一層。

  葉枝剛從那一番話的感動裡出來,重新更深刻地認識到了林教練對談戀愛這件事的認識的匱乏程度,還在犯著愁,輕輕地嘆氣:「林暮冬……」

  林暮冬低下頭:「嗯?」

  她很少會叫他的名字,每次一叫通常就是有正事。

  去美國的事也總要商量的。

  林暮冬並不打算攔著她,葉枝花了這麼多心思、這麼努力地想要做成一件事,無論最後能不能成功,都是應當不在將來回頭的時候留下遺憾的。

  她想做的事,無論什麼他都會答應。

  哪怕要他的命也能給她。

  林暮冬抱著她低頭,正要問問葉枝什麼時候動身、要準備些什麼,就看見他的小姑娘在他掌心裡蹭了蹭,很老成很操心地輕嘆了口氣,含含糊糊地小聲嘟囔:「我們去領證……」

  林暮冬:「……」

  參考剛才電話裡葉父的態度,他的小姑娘可能確實是想要他的命。

  小姑娘的思路跨越的有點太大,林暮冬托著她的腦袋,一隻手抱住她,把人打橫了放在腿上:「怎麼忽然想起這個?」

  葉枝很憂慮:「把進度交給你,我太不放心了。」

  林暮冬:「……?」

  葉枝還陷在自己的愁緒裡,枕在他掌心,抬手一點點撥弄著他的耳垂。

  她談戀愛的事是沒瞞著同學的,舍友都在第一時間知道了她脫單的事,把頭髮和對象一起奉獻給了神聖的醫學事業的少女們興奮得不行,攢了這麼久的戀愛秘籍一股腦全塞給了她,現在整個宿舍群都彷彿一個大型戀愛傳銷現場。

  玥玥還千叮嚀萬囑咐了她好幾次,一定要在男孩子撲上來的時候推一推,不能在男朋友家隨便碰酒,不能讓進度走得太快,不能輕易邁過最後一道檻。

  現在不要說最後一道檻了,她覺得她們好像還有九九八十一個坎要翻。

  偏偏她的男朋友還很知足地只想親親她抱抱她,連夢想都徘徊在拿糖紙疊小船這種級別上。

  葉枝愁得不行,趴在他肩膀上,兩條腿晃啊晃的,輕輕嘆了口氣。

  林暮冬低下頭。

  他的小姑娘不太有精神,肩膀耷著,好認真地在犯愁。

  他不怎麼和人交流,也並不擅長體查別人的情緒,卻莫名能感覺得到葉枝身上的氣息變化,能猜到她高興或是不高興,能感覺得到她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現在的葉枝顯然就是有話要說,也有事在發愁,但其實也並沒那麼不高興的。

  沒有不高興就好。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把她抱起來,低頭在唇角親了親:「我燒了水,要不要洗澡?」

  葉枝的愁緒來得快去的也快,目光亮起來,有點兒驚喜地抬頭:「還能洗澡嗎?」

  林暮冬微啞。

  小姑娘對他家的想像好像比實際還要更慘一點。

  「能,還能睡覺。」

  他點點頭,俯身幫她把鞋子脫下來,抱著她從沙發上起身。

  然後去玄關放了趟鞋,去廚房拿了趟果汁,去書房拿了個Pad,繞到陽台打開扇窗戶通了通風,最後拿肩背推開門,進了臥室:「玩一會兒,給你拿洗漱的東西。」

  葉枝被他抱著來了個林教練家一趟游,一路睜大了眼睛好奇地跟著看下來,忍不住驚喜:「林教練,你家裡收拾好了一定好漂亮!」

  林暮冬打開被子裹著她,把Pad和果汁都塞進她懷裡,聞言唇角無聲揚了下,輕輕點頭:「嗯。」

  臥室的床確實不小,小姑娘被裹得舒舒服服的,正興奮地在大床上撒歡。

  林暮冬眼底漸漸浸過笑意,忍不住牽起唇角,俯身翻找:「洗漱用品都是新的,我給你拿,衣服——」

  他的話音頓了頓,耳廓很不爭氣地紅了,輕咳一聲,徵詢著她的意見:「衣服……穿我的?」

  葉枝從床上撲騰支起身子。

  小姑娘目光晶晶亮亮的,用力點頭點頭點頭:「要的!」

  她早就很好奇林教練的衣櫃了,主動伸出胳膊,滿心期待,一定要自己去挑喜歡的睡衣。

  林暮冬被她的興奮勁兒嚇了一跳,半晌啞然,縱容地把人抱起來,放在衣櫃旁邊的床沿上。

  葉枝立刻興致勃勃地衝進了林教練的衣櫃。

  林暮冬的衣服不算太多,但從小到大的都留著,乾乾淨淨洗好了或掛或疊,在衣櫃裡擺的整整齊齊。

  這樣看著,就好像看到了從小到大的林暮冬一樣。

  葉枝埋在衣櫃裡,專心致志地尋寶了好一會兒,林暮冬終於找齊了洗漱的東西,回到她身邊,把人輕輕抱出了衣櫃。

  葉枝抱著一件他少年時候的T恤,眨眨眼睛,目光亮晶晶的看著他。

  林暮冬半蹲在床邊,把東西放在床上,微仰起頭:「等明天,你幫我——」

  他像是想說收拾,頓了下,又改口:「幫我設計一下,然後再走,我照著收拾……行嗎?」

  兩個人誰都沒提起去美國的事,葉枝心裡微微一緊,抿了抿嘴角想要說話,迎上林暮冬的視線,卻又忽然停住了話頭。

  小姑娘坐了一會兒,慢吞吞搖頭:「不……不行的。」

  林暮冬微怔。

  也對。

  美國那邊的手術很複雜,一個人出國也不是小事,又要準備又要收拾行李,她大概還有很多事要忙。

  他很快地垂了下眼睫,像是一點也沒因為突如其來的拒絕失望,抬頭朝她笑了笑,摸摸她的頭髮:「那就去洗澡。洗完澡睡覺,明天再用功,多準備一點……」

  「不對的。」

  葉枝打斷他,拉著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後面的牆上,很嚴肅地抬頭:「這個時候你應當這樣把我按在牆上,然後對我說,不行也要行,因為我走了你會想我,你要有地方想我。」

  林暮冬怔怔看著她,喉結輕滾了下。

  葉枝抿抿唇角,小聲催他:「說呀……」

  小姑娘根本就不捨得走,哪怕走也是準備要用最快的速度替他把這裡收拾好,讓他能舒舒服服住在家裡再走的。

  看著他只是發著愣不說話,葉枝忍不住有點兒著急,胸脯微微起伏著,抬手用力攥住他的袖口:「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快說呀……」

  「不行……也要行。」

  林暮冬嗓音有一點啞,張了張嘴,聽話地出聲:「你走了我會想你。」

  他闔了下眼,沒繼續按她教的說下去,單臂圈著他的小姑娘,靜了一會兒又出聲:「你要……幫我把屋子收拾好,要多留一點你的東西。喜歡什麼都可以添,告訴我,我去買。」

  「你要把這裡收拾成你最喜歡的樣子,喜歡到——只要一想起來,就會忍不住想要過來。」

  他慢慢俯身下來,輕輕環住她:「我要有地方等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4:58 PM

第六十三章 除夕

  葉枝在林暮冬家留了整整三天。

  林教練家好大,怎麼收拾都收拾不完。小姑娘在家裡紮根下來,揮斥方遒地下令,連射擊隊沒來得及銷假的隊員都被帶來幫忙,也只堪堪收拾出了個大概。

  美國那邊已經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葉枝和隊裡請了假,定了去加利福尼亞的機票。

  林暮冬帶隊冬訓,沒去送。

  葉父葉母早早動身,把寶貝女兒送到了機場,一路送到安檢區外面,事無鉅細地替她檢查著行李簽證。

  小姑娘不太有精神,低著頭,眼眶紅通通的,乖乖地應著爸爸媽媽的話。

  「怎麼都不來送送呢?」

  葉父聽葉母轉述了新兒子的事,這兩天都沒再磨刀,悶著頭幫忙把葉枝的一大箱子寶貝整理出來,不聲不響地洗了一份葉枝從小到大的相冊,一塊兒塞進了箱子裡,叫葉母幫忙送了過去。

  當爸爸的心裡依然不舒服,又不捨得讓寶貝女兒難受,壓低聲音,不高興地跟葉母嘟囔:「一點都不可靠。這個年代了,不應該打飛的把寶貝送過去,然後再立刻馬不停蹄地飛回來嗎……」

  葉母很冷靜:「醒醒,你是不是替寶貝整理的時候偷看了?」

  被妻子一言戳破,葉父不說話了,自己跑到一邊生悶氣。

  葉母其實懂得年輕人的心思,過去拍了拍他的背,輕嘆口氣:「他要是來送,你閨女還捨得走?當初我出國,你不也不敢來送我嗎?」

  葉父沒再說話。

  葉母也懶得再理他,過去跟寶貝女兒低聲嘀嘀咕咕說話,又揉了揉葉枝的腦袋。

  收拾房子的時候葉父沒出面,葉母是去林暮冬家看過一次的。

  兩個年輕人在一塊兒的氣場誰都塞不進去,每次小姑娘想要什麼,連看都還沒看過去,林暮冬就已經把東西遞了過來。

  葉母已經是過來人了,看著年輕的射擊隊教練連情話都說得笨拙,偏偏眼睛裡只裝得下閨女一個,把心都掏給她的樣子,依然覺得心裡跟著又暖又疼。

  想起自家老公當年一個套路接著一個套路的撩法,葉母火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擰他一把:「再補一張機票,我要離家出走,要跟寶貝去美國。」

  葉父:「……」

  葉父不生氣了,繞著媳婦跑前跑後,一口氣給閨女講了十多個笑話。

  葉枝心事淺,滿腔的離愁別緒被爸爸有點過時的笑話一攪,也跟著散了大半,臉上重新露出一點兒笑意。

  安檢的隊伍緩慢往前挪著。

  「爸爸,我要過去啦。」

  葉枝踮著腳往前看了看,晃晃爸爸的胳膊:「你和媽媽快回去,我到了就給你們發消息,肯定會記得的。」

  小姑娘的嗓音溫糯柔軟,神色也認真,一點兒不像前些年一離開家就眼淚掉個不停,身上竟然也隱隱約約顯出些沉靜來。

  和她的林教練身上如出一轍的沉靜,落在溫軟的眉眼間,透出一點格外柔韌安靜的力量。

  葉父葉母對視,彼此眼裡都有些驚訝。

  葉枝踮著腳抱了抱爸爸媽媽,彎起眼睛一人親了一口,揮揮手朝安檢口過去。

  葉父靜靜站著,看著女兒的背影沉默一陣,輕輕笑了笑:「寶貝長大了。」

  他們家的小姑娘談了戀愛,有了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人在一塊兒,一起長大了。

  葉母握住他的手:「走,回家——」

  她的腳步忽然一頓,往機場的角落裡看了看。

  葉父微怔:「遇到熟人了嗎?」

  葉母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大概是看錯了,走。」

  葉父沒多想,點了點頭,牽著媳婦的手一塊兒往外走。沒走出幾步,胳膊卻又被葉母狠狠擰了一把。

  葉父茫然側頭。

  葉母越想越生氣,又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一下一下擰葉父:「當初我出國唸書的時候,你說不送我,怎麼就真一覺睡到大天亮,都不偷偷來機場躲起來看著我上飛機的?!」

  葉父:「??」

  有點兒沒弄清楚怎麼忽然翻到了這段舊賬,葉父張了張嘴,試圖解釋:「是你說的不准……」

  葉母氣不打一處來:「給我買機票,我要離家出走!」

  葉父:「???」

  飛機轟鳴著劃過天空,留下淡白的尾跡,一點點散進蔚藍裡。

  ***


  葉枝走後,林暮冬的生活似乎沒發生任何變化。

  冬訓第一階段的封閉訓練就在基地內,軍訓內容,強度高訓練量大,幾個教練連軸轉。林暮冬每次都負責最晚的一班,照例一絲不苟地訓練指導,照例自己練一個小時的槍,然後上樓,在葉隊醫的視頻監督下做復健。

  他的生活甚至比原來還要更規律了不少,出現在食堂的次數和準時程度讓柴國軒一度堅信是食堂師傅的手藝大幅提升,高興得連打了三個嘉獎報告。

  劉嫻肩負著小姑娘隊醫的重託,繞著林暮冬盯了一個星期,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端倪。

  他甚至連脾氣也彷彿好了很多,雖然和以前的說話頻率沒什麼變化,但身上冷氣嚇跑嚇哭隊員的次數都直線下降。

  有幾次他正好復健完,結束了視頻握著手機出門,劉嫻甚至還看見他朝隊員笑了笑。

  雖然還是把隊員嚇哭了。

  ……不論怎麼說,林教練在這一段時間的整體狀態都是要好了不少的。

  劉嫻在給葉隊醫偷偷打的報告裡說得很詳細,還特意強調了林教練動不動就跑去他的辦公室,一待就待好久,有幾次一宿都沒回宿舍的違紀行為。

  劉教練非常盡職盡責,匯報了半個月的近況,又打包發過來了一大堆的高清原圖。

  小姑娘臉上不由自主地跟著紅了,一張張仔仔細細存下來,抿著唇小聲給劉教練道了謝,悄悄掛斷了電話。

  「葉,又在和你的男朋友聊天嗎?」

  辦公室的門推開,醫療組負責人走進來,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該準備的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這幾天工作不多,他們出去聚會了,要不要也一起出去繞繞?」

  葉枝瞬間從手機裡抬頭,彎了下眼睛,輕輕搖頭:「伯納德博士,謝謝您,我還有一些工作要做,就先不出去了。」

  他們現在在加大的洛杉磯分校醫療中心,醫療組安排得很周到,吃住辦公都在大樓裡。到目前為止已經做好了前期所有的準備工作,只要患者狀態調整好,就可以開始進行一期的手術了。

  申請手術的是位很有名的網球運動員,叫路易‧巴裡,長於手腕技巧。但也因為用拍習慣造成了手腕負荷過重,幾次受傷封閉下傷勢累積,終於在一次比賽重度扭傷後一股腦地爆發了出來。

  網球對手腕的要求比射擊更高,如果不接受治療,職業生涯只會直接終結。所以即使預計的成功率再低,他也依然堅決地選擇了接受還在探索階段的手術治療。

  葉枝一落地就加入了異常忙碌的工作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跟林暮冬視頻,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參與整理資料模擬手術,到現在才稍微閒下來一點。

  「我聽霍夫曼說過,因為之前發生的一些事,他們的中國小姑娘很害怕出門。」

  伯納德博士是運動神經修複方向的專家,已經快七十歲,一頭白髮精神矍鑠,每天都慈祥的笑眯眯和年輕人們聊天,一點兒也沒有學者常有的冷淡孤僻。

  他在葉枝的辦公桌前坐下,笑著俯身,把一塊糖輕輕放在她的桌上:「我想我有必要解釋一下——當然絕無地域歧視的意思,但不得不說,我們的國家雖然同樣不禁槍,社會治安還是要比里約好一些的……」

  葉枝微怔。

  有些很模糊的記憶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您說——什麼里約?」

  伯納德博士有點驚訝,迎上她的目光,仔細看了看。

  他試探著傾了傾身,迎著小姑娘仔細看了看,像是稍微猜到了什麼,擺擺手笑了笑:「沒什麼,只是隨便找個對照,就好像我們比巴黎也好,我們地鐵就不怎麼罷工……你曾經看過心理醫生嗎?」

  葉枝點點頭:「看過的。」

  在她的印象裡,確實曾經有自己被捲入過一場槍擊事件的記憶。

  具體的前因後果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被師兄師姐帶著一起出門玩,因為離得遠,也沒怎麼看清楚,只是聽到了響得嚇人的槍聲。

  霍夫曼教授堅持著替所有人請了心理醫生干預輔導,至少有近半年的時間,整個實驗室都在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

  她的醫生告訴過她,實在特別害怕什麼的時候,可以試著去靠得再近一點。

  葉枝那時候還很怕聽到槍聲。

  所以她在拿到國內外幾所醫院和研究所的高薪招攬之後,還是選擇了回國,接受了體育總局的邀請,到國家射擊隊當了隊醫。

  脫敏療法還是很有用的,現在她已經一點都不怕聽到槍聲了。但直到被伯納德博士提起來,她才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似乎確實不太想出門。

  有什麼依然沒有徹底消散的恐懼,藏在她早已經忘記的地方,還在拉著她,讓她本能地迴避著一些特定的事情。

  「你的醫生很好。」

  伯納德博士朝她眨了眨眼睛,微笑:「你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林教練呢?說不定她有辦法幫他走出PTSD的深淵,不是嗎?」

  葉枝微怔。

  她隱約覺得伯納德博士似乎刻意繞過了什麼話題,但仔細想的時候,腦海裡卻又模糊得什麼也抓不住。

  「我也想讓他來呀……」

  小姑娘很想得開,抓不住就不想了,耷拉下腦袋,溫軟柔和的嗓音冒出一點兒藏不住的委屈失落:「他好忙的。」

  她其實已經想林暮冬想得很厲害了。

  射擊隊現在在冬訓,有紀錄片團隊跟拍,每天都按照軍事化要求嚴格訓練,從教練到隊員都很辛苦。

  林暮冬從六年前起就把射擊隊當成了自己的責任,要他放下工作出國休息治療,幾乎是不可能的。

  心理治療必須在接受者最放鬆的狀態下進行,如果硬要林暮冬放下隊裡的事過來接受治療,效果不僅不會好,說不定還會有什麼負面影響。

  葉枝很清楚,所以也一點都沒有和他說過,每天視頻都是高高興興的說新鮮事,從來沒紅過眼圈掉過眼淚。

  可是……還是好想他。

  哪怕每天都視頻,每天都聊天,每天拜託劉教練幫忙偷拍照片,也還是會忍不住地想。

  模擬手術失敗的時候,整理資料直到深夜的時候,一個人在辦公室裡不小心睡著又驚醒的時候。

  比想爸爸媽媽的次數還多。

  葉枝癟了癟嘴,平時還好好管著的委屈難過止不住地往外冒,肩膀慢慢塌下來,在辦公桌後蜷成了小小的一團。

  伯納德博士有點犯愁。

  眼前的中國小姑娘是老朋友託付給他的得意門生,他剛剛不明情況,一不小心就差點影響了當初心理治療的效果。

  好不容易引開了她的注意力,現在看起來效果也並不是很好。

  小姑娘甚至更難過了。

  伯納德博士很愧對老朋友的囑託,張了幾次口,依然沒想好要怎麼安慰,只好又把剩下的所有糖塊都堆在了葉枝的辦公桌上,悄悄溜出了辦公室。

  葉枝趴在桌上,難過地一顆接一顆吃糖,把糖紙鋪開展平壓在書裡,準備給林暮冬疊小紙船。

  再晚一點兒的時候,葉枝的手機開始震個不停。

  都是爸爸媽媽還有國內的舍友和同學們發過來的消息,有讓她記得吃餃子,有讓她一定要看春晚,介紹老乾媽的,安利湯圓的,熱熱鬧鬧的一條接一條不斷跳出來。

  葉父葉母本來還想買飛機票過來,但好像是因為有什麼事情耽擱了,葉父在家庭群裡發了一連串的消息,被葉母一條條撤回禁言,很務實地給寶貝女兒直接打了三千美金的零花錢。

  葉枝拿著手機,怔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今天原來是除夕。

  怪不得伯納德博士會特意來勸她出去玩。

  唐人街是會慶賀新年的,這些年美國的街道上也會有中國節相關的慶祝活動。但她這些天都一直待在辦公室裡,還沒出過門,所以一點兒都沒意識到。

  葉枝怔了半晌,忽然想起什麼,連忙點開林暮冬的消息框。

  對面依然是安安靜靜的,一條消息都沒有。

  葉枝握了握手機,心裡忽然緊張起來。

  除夕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可林暮冬身邊沒有家人,又沒有她。

  小姑娘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委屈難過全顧不上了,擔憂地攥著手機站起來,在屋裡繞了兩個圈,小心地把電話打了過去。

  關機。

  葉枝嗓子有點澀,嚥了嚥唾沫,鼓起勇氣,打通了劉嫻的電話。

  「今天?」劉嫻有點詫異,「今明兩天放假啊,林教練沒跟你說?」

  葉枝怔怔地:「沒有……」

  「今年冬訓還沒這麼沒人性,除夕給了兩天假,大家都回家了……林教練說他也回家啊。」

  劉嫻不清楚內情,猜測著安慰小姑娘:「聯繫不上了?別著急,說不定是趕火車呢,春運火車你也知道——」

  「不是的……」

  葉枝輕聲打斷,抿了抿唇角。

  沒有家在等著他。

  她沒有解釋,和劉嫻道過謝,祝了她除夕快樂,又怔怔地坐下來。

  他不能回家,也不在隊裡。

  他還會在哪兒。

  還能去哪兒。

  不安一點點騰起來,葉枝攥著手機,反覆撥了幾遍林暮冬的電話,都依然是關機。

  他會回他們的家嗎?

  他一個人回去,就在家裡等著她嗎?

  葉枝用力咬了下嘴唇,心跳微快,一點點站起來。

  林暮冬讓她把家裡佈置成她最喜歡的樣子,喜歡到一想起來就想要立刻回去。

  可只要他在,她其實就想立刻回去了。

  現在不一定有航班,但她可以試一試,可以看看能不能在明天……

  小姑娘還是頭一次生出這麼瘋狂的念頭,一點兒都壓不下去,牢牢佔著她的胸口。

  葉枝站起來,透過窗戶往外看了看,抱起搭在衣架上的外套。

  在伯納德博士提起來之前,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還會本能地抗拒在非禁槍國家出門,這些街道在她的潛意識裡都好像藏著什麼很可怕的危險,會在她完全來不及注意的時候,忽然撲出來擒住她。

  可那也不行。

  害怕也不行。

  葉枝深吸口氣,套上外套,給伯納德博士發了條消息,一口氣跑下辦公樓,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門外夜色深黑,沉默著張開大口,像是隨時能把她徹底吞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5:04 PM

第六十四章 認錯

  葉枝閉了閉眼睛,鼓起勇氣,一頭衝進了濃郁的夜色裡。

  這條路其實並不偏僻。

  燈牌斑斕地亮著,光影交錯閃爍。洛杉磯的夜生活這才開始,行人熱熱鬧鬧穿行,大部分店家還開著門,幾家酒館門口都有人熱情地招攬顧客。

  葉枝的心跳卻莫名有些快。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在這個時間走在喧鬧的街道上了。

  明明到處都是人,天氣也不太冷,可她卻還是忍不住裹緊了衣服,又往毛絨絨的領子裡縮了縮。

  像是有什麼早就被忘記了的,一直藏在記憶最深處的畫面,正一點點地拂去薄紗,模模糊糊地映上來。

  也是這樣熱鬧的街道,天很黑。

  一切都很平靜,行人笑著高聲交談,車流運行,燈牌的光芒交映閃爍。

  葉枝把手藏進口袋裡,快步往前走,心跳越來越快,不是在紐約,也不是在洛杉磯。

  是跟著實驗室去什麼地方,開有關學術交流的研討會,散會後沒有事做,師兄師姐帶著她跑出來玩。

  然後……呢?

  葉枝輕輕攥起拳,努力不讓自己接著想下去,盡力避開人群,向路邊躲了躲。

  她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覺得害怕——在這之前,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會害怕。

  大腦會自動規避可能受到傷害的場景,她這些天吃住都在大樓裡,閒下來就泡期刊館啃論文,沒有出過門,也沒有覺得不出門有什麼不對。

  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的。

  葉枝心跳快得有點喘不上氣,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停下。閉著眼站了一會兒,抬起手,一下下摸自己的腦袋,輕聲念叨:「沒事的,沒事的……」

  她只是想要回家,不會有什麼事的。

  葉枝深吸口氣,重新轉出來,繼續往前走。

  她走得有點兒急,沒注意身邊的環境,才走出幾步,身後忽然響起震耳的炸響。

  異國的文化背景還不能完全理解中國年的意義,生性開朗的加州人卻依然興致勃勃地參與進來,學著中國人的樣子圍成一圈,點起了一掛千響的鞭炮。

  鞭炮震響,紅紙飄飄蕩蕩碎了一地,硫磺火藥的氣息四處飄散,人群的歡呼聲跟著興奮響起。

  葉枝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在剛剛鞭炮聲炸響的時候,她腦海裡就徹底空白成了一片。

  很陌生的破碎畫面突破了某道屏障,在腦海裡斷斷續續閃現。有些是她曾經在噩夢裡見過的,有些是沒見過的,亂糟糟地混在一起,炮火,炸彈,微溫的血,驚慌失措的人群。

  因為人太多了,所以逃起來也很困難。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炸彈會在哪裡響起來,人們擠成一團,互相推搡著,越來越多的人摔倒。

  傷痕纍纍的手臂,帶著冰冷的血腥氣,狠狠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勒到身前。

  滾燙的槍口抵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在耳邊厲聲嘶吼,淡淡的,硫磺和火藥的氣息。

  ……

  葉枝胸口徒勞起伏,卻怎麼都吸不進一口空氣。

  「林教練……」

  她輕輕發著抖,身上的冷汗冰得徹骨,嗓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林教練,林教練……」

  她要去找他的。她要回家的。

  眼前的畫面已經開始有些模糊,葉枝輕輕喘著,有點沒力氣再繼續站在原地,身體慢慢蜷起來,往下蹲下去。

  小姑娘閉上眼睛,無助的哽咽終於從喉嚨裡溢出來,水氣沁透眼睫,大顆大顆滑落:「林暮冬……」

  一隻手牢牢抱住了她。

  肩臂順著手迎上來,寬闊勁韌的胸肩把她劈頭裹住。

  葉枝嚇了一跳,不等反應,已經被懷抱展開了滿滿擁住,熟悉微溫融融覆下來。瞬間把她拉出了炮火和鮮血的幻象。

  「我在。」

  林暮冬抱著她,把她圈進懷裡,牢牢護住:「我在,沒事的,別怕。」

  葉枝被他抱在懷裡,有點兒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輕輕仰頭。

  她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身上發軟,靠著對方的力道才勉強站住,怔怔的,眼睫翕動了幾下。

  透過眼前模糊的水汽,她居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林暮冬。

  可怎麼會。

  他怎麼會在洛杉磯。

  訓練都已經那麼忙了,他休息的時間都不夠,怎麼能還偷偷跑來洛杉磯。

  葉枝仰著頭,張了張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在,葉枝,看著我。」

  林暮冬抱著她,摸了摸她的臉頰,無數焦灼緊張盡數壓在眼底,嗓音低沉柔和:「是我,別害怕,怎麼了?」

  小姑娘的臉色蒼白的要命,全是冷汗,濕漉漉地冰涼貼在掌心,視線還有些散渙。

  林暮冬眉峰愈蹙愈緊,手臂護在葉枝背後,緊緊環著她。

  沒給她提前發消息,是因為要是叫葉隊醫知道了他要這麼跑過來,一定會很嚴格地制止他,不厭其煩地教育要他好好休息調整狀態。

  可他忍不住。

  葉枝說的話他一定會聽,她不讓他過來,他就不能過來,但他又已經實在一點都忍不住了。

  原本只是想先過來再說,哪怕挨訓也至少能見她一面。可在趕過來的路上,他居然先看見了他的小姑娘。

  一個人,丟了魂似的站在街上,臉色白得嚇人。

  林暮冬低下頭,輕撫著她汗涔涔的額髮,掌心覆著頭頂,一點點地揉。

  葉枝被他的體溫暖著,稍微回過一點神,嘴唇輕輕動了動,嗓音細弱:「林暮冬……」

  「我在。」林暮冬握著他的手,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別怕。」

  他抱著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拉開衣服把她牢牢裹進懷裡,低頭輕輕地親她。

  柔軟的觸感一點點落下來,從額頭到眼睫,從唇畔到鼻尖。

  雨點似的,心尖上探出來的輕柔力道,微涼清潤,一點點熄滅了叫人心驚膽顫的灼燙炮火。

  葉枝身上無意識的顫慄一點點平復下來。

  她的手動了動,想摸摸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真人,又沒有力氣,才抬起一點兒就落下來。

  林暮冬接住她的手,攏在掌心,輕聲叫她:「葉枝。」

  葉枝還想抬手,挪了挪胳膊挪不動,在他懷裡輕輕掙扎,喉間溢出一點無力的嗚咽。

  林暮冬整個裹住她,撫著她的髮頂,一聲一聲地輕輕安慰。

  ……

  這樣不夠。

  他有些焦灼地闔了下眼,微側開頭,眉峰無聲蹙了下。

  這樣根本不夠。

  他的小姑娘這麼害怕,這麼難受,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哄她。

  林暮冬深吸口氣,重新把她整個人往懷裡抱了抱,想要開口,氣息卻忽然一滯。

  葉枝太想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也在幻覺裡了,手上沒有力氣,又被握著抬不起來,掙扎一會兒掙不動,居然開始小心翼翼地張開嘴咬他。

  柔軟冰涼貼上頸間,微硬的觸感小心翼翼合攏,咬著他頸間的皮肉。

  輕輕的,一點點不易覺察的疼。

  林暮冬喉結無聲滾了下,狠狠閉上眼。

  小姑娘咬也不捨得用力氣咬,貼在他的頸間,才咬了一口,就又飛快挪開了。

  她靠在他臂間,怔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貼上去,朝那個牙印都沒咬出來的地方輕輕呼氣。

  林暮冬身形僵了一瞬,慢慢睜開眼睛,瞳色深黑,靜靜盈著她。

  葉枝怔怔地,迎著他看了一會兒,憋了下嘴慢慢低頭,嗓音摻了細細軟軟的委屈:「到底是不是夢啊……」

  她的心神還是恍惚的,又認定了林暮冬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又本能地不想從有他的夢裡醒過來,吸吸鼻子,往他頸間貼上去。

  林暮冬心口狠狠疼了下。

  他低頭,輕輕撫著她的頭髮,隔了片刻又開口,聲音輕得彷彿耳語:「……寶寶。」

  葉枝怔了怔,眨眨眼睛慢慢抬頭。

  林暮冬抱著她,臉頰貼上她的額頭,像抱著小朋友一樣,又把她整個往懷裡護了護,慢慢地在背後輕柔拍撫。

  小姑娘的身體被他的體溫裹著,一點點重新暖和過來。

  林暮冬不打算一直停在這兒,回憶了下已經拜託葉母幫忙定好的酒店地址,抱著她準備過去。

  才走出幾步,懷裡裹著的小姑娘卻忽然又悶悶出聲:「完了……」

  她的聲音比剛才清楚了一點兒,也不再輕細得像是呼口氣就能吹散了。

  林暮冬緊緊手臂,抱著她繼續往前走,微低下頭:「怎麼了?」

  葉枝好難過:「林教練,我好像做噩夢了……」

  夢裡的林教練居然管她叫寶寶。

  太崩人設了。

  小姑娘腦袋枕在他頸間,怔怔地垂著眼,也不知道醒還是沒醒,很憂慮地牽著他的袖子發愁。

  林暮冬:「……」

  林暮冬把人往懷裡按了按,拿衣服嚴嚴實實裹住,一點兒冷風都透不進來:「寶寶,睡覺。」

  葉枝被暖意裹著,疲憊已極的身心都安穩下來,晃晃悠悠地,居然真的不知不覺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一張大床上。

  身上莫名痠疼得要命,葉枝保持著小球的狀態在被子裡蜷了一會兒,很遲滯的思維緩緩轉動,一點點恢復了記憶。

  這次的記憶很混亂,更像是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她好像是想要趕去機場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又在路上好像被魘住了似的,動也動不了,喘也喘不上氣。

  然後林教練就出現了。

  林教練抱著她,安慰她叫她別怕,讓她咬脖子,還管她叫寶寶。

  還讓寶寶睡覺。

  葉枝裹著被子,努力理了一會兒完全連不起來的亂糟糟記憶,終於放棄,輕嘆了口氣重新埋進枕頭裡。

  這噩夢真是太可怕了。

  大概是空調開的溫度有點高,她身上出了點汗,黏糊糊的不大舒服。葉枝在枕頭裡蹭了蹭,撐著胳膊慢吞吞挪了挪爬起來,藉著隱約的光亮往邊上一望。

  屋裡居然還多了個人。

  光線很暗,他就坐在她這一側床邊的地毯上,脊背靠著牆,一條長腿微屈起來,手臂搭在膝頭。

  另一隻手搭在床上,正握著她的。

  握得太久了,觸感和姿勢都已經習慣,她醒過來這麼長時間,居然都一點沒察覺。

  他闔著眼,眉峰微蹙,眉宇間藏著揮之不去的濃郁倦色,睡得正沉。

  葉枝發覺有人時還被嚇了一跳,看清床邊的人,懸著的心就立刻放下來,又忍不住抬起空著的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林教練怎麼會在這裡的。

  怎麼能就這樣坐在地上睡覺。

  小姑娘心疼得不行,就要叫他起來先躺倒床上,小心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她一動彈,林暮冬就覺察到了,也跟著側了側身。

  沒日沒夜地交割了工作和訓練計畫,又趕了半天的飛機,落地還沒來得及倒過來時差。他的精力已經有些透支,這一晃也沒能醒過來。

  可他即使完全沒醒,也依然習慣似的探過空著的手,撫上小姑娘的頭髮,一點點,溫哄著慢慢拍撫。

  葉枝怔怔被他揉著腦袋,胸口又酸又漲。

  她一點點順著床邊滑下來,跪坐在地上,抱住林暮冬,貼著他的臉頰輕輕蹭了蹭。

  林暮冬眉峰微蹙了下,無聲緩了一陣,才慢慢睜開眼睛。

  他睜開眼的時候還有顯而易見的疲倦,見到趴在懷裡的小姑娘,那些倦色就瞬間不見了,初醒的凌厲冷意也溫緩下來。

  他沒起身,只是讓兩條長腿都伸開,探過手臂,把怔忡盯著自己看的小姑娘抱進懷裡,讓她靠在胸口。

  葉枝心疼得不行,努力想要拉著他起來:「地上不舒服,起來呀……」

  「就抱一會兒。」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把人往懷裡藏了藏,闔上眼睛。

  她真把他嚇壞了。

  小姑娘那麼乖,眼睛那麼乾淨。每天無憂無慮的,像是天上飄著的棉花糖,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跟著風高高興興地到處旅行。

  他以為她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把噩夢藏起來,他都不知道。

  她這麼害怕,他差一點就沒能趕得及。

  大概是他身上的氣息太過低落,葉枝乖乖在他胸口伏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動了動,輕輕仰頭:「林教練,你在不高興嗎?」

  林暮冬抱著她,靜靜坐了一陣,低聲開口:「沒能照顧好你。」

  葉枝微愕,在他臂間抬頭。

  這種事怎麼能怪他。

  她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他沒辦法在她身邊,又不知道以前發生的事,她出了意外又怎麼能怪在他身上。

  倒是他,明明都累到這個程度了,居然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

  葉枝看著他眼下明顯的青黑,吸了口氣,張了張嘴想要批評教育他。迎上林暮冬的視線,微微一怔,又把話輕輕嚥了回去。

  她到現在也沒太弄清自己那場夢裡有多少是真的,也已經記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看林暮冬的反應,自己那時候大概是有一點嚇人的。

  是她跑出去想找他,才會不知道怎麼出了意外。再想教育林教練不好好休息偷跑過來,好像也不是特別有底氣了。

  ……

  葉枝想了一圈,趴在他懷裡輕輕抿了下嘴,肩膀老老實實耷拉下來:「是我不該自己往外面跑……」

  林暮冬聽不得她認錯,緊緊手臂:「我也自己往外跑了。」

  葉枝仰起臉:「……」

  這個發展她是有一點兒沒能想到的。

  她眨了眨眼睛,戳戳林教練的胳膊,試著找規律:「我……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林暮冬蹙眉,本能地護著她:「我也沒好好照顧自己。」

  ……

  「好哇。」

  短暫的安靜裡,小姑娘瞬間又有了底氣,一拍大腿坐直:「林教練,你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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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5:27 PM

第六十五章 陪你

  小姑娘的套路來得猝不及防。

  還完全沒來得及回過神究竟發生了什麼,私自加大工作量、又不聽話偷跑過來的林教練已經被葉枝按著肩膀坐直,一本正經地教育起來。

  「不勞逸結合,訓練那麼忙,又自己加工作。」

  「不好好休息,還不好好睡覺。」

  「偷跑出來都不提前和我說。」

  她的嗓音溫溫糯糯,還帶著一點兒噩夢過後的啞,一邊認真念叨林教練,一邊一下一下輕輕戳他的肩膀。

  林暮冬聽了一會兒才緩過神,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垂下眼睫看著她。

  小姑娘就坐在他懷裡,好好地,精緻柔軟的眉眼舒展著,眸子清亮。

  他的心漸漸重新安穩下來,所有的緊張和焦灼都像是被一隻手軟綿綿地拂乾淨了,只剩下融融的微溫,充斥著他身體每一寸角落。

  一點極度繃緊後好不容易放鬆下來的、懶洋洋的安穩倦意,終於順著縫隙,在又輕又軟的說話聲裡悄悄冒頭。

  ……

  葉枝還在認真地批評教育林教練,一抬頭,聲音忽然輕下來。

  小姑娘閉上嘴巴,兩條胳膊鑽進他脅下,滿滿抱住他,小心地晃了晃:「林教練。」

  林暮冬身體不自覺地一沉,倏地驚醒。

  他太放鬆了,這一晃神甚至連初醒的警惕都沒能提起來,心跳微快,坐了一會兒才漸漸緩過神,輕輕摸了摸胸口的小腦袋:「對不起。」

  他坐直,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你說,我好好聽。」

  葉枝心疼得不行,抿著唇從他懷裡鑽出來,拉著他往床上拽:「地上不舒服,上來躺著睡。」

  林暮冬被她抱著胳膊拉了兩下,撐著床沿站起來。

  這間房只有一張大床,葉枝不由分說按著他坐下,又替他把被子掀起來:「你好好睡,我不睏了,你要先好好地睡一覺,有什麼事我們回頭再說。」

  她蜷著腿坐在床上,小小的一隻,眉眼都又嚴肅又認真地扳起來,不知道累似的來回忙忙碌碌。

  林暮冬俯身,攏住她的手:「我不想睡了。」

  葉枝微怔。

  「不想睡了。」

  林暮冬側坐在床上:「想多看看你,想聽你說話。」

  他眼下還有倦色,瞳光卻已經沉靜清明,靜靜盈著她:「你說我,我喜歡聽。」

  葉枝忍不住洩了氣,噗地笑出來:「怎麼還人喜歡挨說呀……」

  林暮冬握著她的手不放,葉枝也不捨得叫他鬆開,撐著胳膊,蹭著往前挪了挪。

  床很軟,床墊大概是彈簧的,她一動彈,就跟著上下輕輕顛起來。

  小姑娘嚇了一跳,身形一歪,沒等一頭摔進被子裡,已經先被一條手臂穩穩抱住。

  襯衫剪裁得很合體,輕易就勾勒出下面肌肉勁韌流暢的線條。

  體溫暖融,帶著乾淨的洗衣粉味道,很熟悉地裹著她,把她整個抱起來。

  葉枝趴在他胳膊上,眨了眨眼睛,心跳忽然微快。

  這個姿勢並沒有問題,但場景一跟床和深夜連在一塊兒,忽然就變得莫名有點奇怪。

  有某種她到現在還很陌生的、溫存到有一點兒曖昧的奇異溫度,一點點透過交疊的衣料,蔓進很安靜的暖黃色燈光裡。

  葉枝本能地攥住了他的袖子:「林暮冬……」

  林暮冬怕她一不小心滾到床下,及時把小姑娘抱了起來,俯身仔細地放在床頭,循聲抬眸:「嗯?」

  已經領教過林教練對戀愛認知的匱乏程度了,葉枝被眼前的氣氛弄得有點緊張,又擔心是自己想得太多,本能又往他懷裡藏了藏:「你——你為什麼要訂大床房啊……」

  林暮冬胸口驀地窒了下,微微低頭。

  小姑娘軟綿綿的,有一點兒燙,埋著頭往他懷裡不住地拱。

  她的嗓音又輕又軟,溫暖的氣流被她呼出來,輕柔糾纏著,落在他的皮膚上。

  曾經被按下的奇異酥麻又泛起來,一點點蠶食著他的心神。

  林暮冬不自覺地收了下手臂,張了張口,聲音微啞:「不是我,是伯母定的。」

  葉枝其實已經有預感了,不知是放鬆還是什麼別的感覺地輕輕嘆了口氣:「這樣呀——」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錯愕地仰起臉,慢慢睜圓了眼睛。

  林暮冬是很少會用到伯母這個詞的。

  他的交際圈很窄,幾乎只停留在射擊隊內,不會去拜訪認識什麼人。而且過來找她這種事,他也不可能會去主動和別人說。

  除非……這個別人是她的媽媽。

  家庭群裡爸爸被撤回的一連串消息,還有媽媽忽然發的零花錢紅包都有了解釋。

  她媽媽給他們訂了一間大床房。

  葉枝石化在林暮冬懷裡,有些費力地一點點消化著這件事,依然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才要說話,林暮冬的下一句卻已經一絲不苟地接上來。

  「還有另外一間。」

  林暮冬抱著她,替她把被子一絲不苟蓋好:「等你不怕了,我過去住。」

  葉枝:……

  林暮冬:……

  林暮冬:?

  葉枝:Q□Q

  葉枝迅速按滅了自己亂七八糟的想像,說什麼也再不好意思抬頭,整個鑽進被子裡,飛快蜷成了小小的一團。

  她的心臟還砰砰跳著,整張臉都止不住地燒起來。

  啊啊啊啊她都在想些什麼……

  被舍友們苦口婆心教育著保護自己,反而陰差陽錯懂得了一堆不該懂的東西。

  小姑娘一不小心就超了林教練的小推車,這會兒已經羞得抬不起頭,抱著腦袋縮在被子裡深刻反省,咕嚕嚕滾了一圈。

  身邊靜了一會兒,很溫柔的力道隔著被子覆下來,精準地輕輕落在她背上。

  葉枝眼淚汪汪地嗚了一聲。

  林教練一定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懂,懂了之後倒是大概率很可能會被嚇跑……

  她正憂心忡忡地想著,那隻手已經把她整個端過來,一點點地、輕柔地剝開了外面的被子。

  小姑娘臉皮薄,咬著嘴唇又要躲,肩膀卻已經被輕輕錮住,整個人被圈進了個很溫暖的懷抱。

  「所以……」

  林暮冬嗓音有些不太明顯的啞,掌心覆上她的髮頂,把她整個按進懷裡。

  他微微低頭,貼著她的耳朵,發出一點低柔輕緩的氣聲,悄悄話似的:「還害怕嗎?」

  葉枝怔了怔。

  她一點一點抬起頭,睜大眼睛看了林暮冬一會兒,心裡忽然悄悄痠軟下來。

  她知道林暮冬為什麼即使已經這麼累,也一定要撐著不肯睡,還要繼續聽自己訓他了。

  射擊隊裡有那麼多的事,那麼多的工作要做。他把工作提前趕完,千里迢迢地飛過來,就是想來看看她,和她一起過年。

  他想和她待在一起,又不捨得她害怕。

  葉枝慢慢攥住他的手,咬著下唇的力道也不自覺跟著重了一點兒。

  「不要咬。」

  林暮冬蹙起眉峰,食指屈起來,輕輕碰上她被咬得泛白的下唇:「會疼,想咬就咬我。」

  他的手有一點兒涼,在她的下唇上輕輕一印,像極了一個溫柔至極的吻。

  葉枝心裡還有點難受,放開咬著的嘴唇,腦袋往下耷了耷,唇片輕輕碰在他的手指上。

  她埋著頭,軟糯的話音一半兒藏在嗓子裡,悶著聲含含糊糊:「還……有一點兒怕。也不是特別的怕,你不要擔心,但是還有一點兒,就是很小的一點兒……」

  還是有一點怕,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了。

  她說一個字,嘴唇就輕輕蹭他的手指一下,像極了一個接一個的,蜻蜓點水似的柔軟又清涼的吻。

  林暮冬凝注著她,氣息慢慢滯緩。

  小姑娘對自己這個動作全無自覺,只是習慣性地往他身上借力,深吸口氣想要把話說出來,才一抬頭,林暮冬的吻卻忽然覆下來。

  葉枝呼吸一窒,本能地把低嗚聲憋了回去。

  林暮冬的呼吸聲有些粗重,深深吸氣深深呼氣,氣流綿長地打在她露出來的鎖骨上,有點重,像是已經把某種情緒忍了很久。

  他抱起她,一點點的,試探著分開她的唇瓣。

  葉枝輕輕吸了口氣,微仰起頭,閉上眼睛。

  小姑娘顫巍巍的,偏偏又不能更勇敢,纖細白皙的脖頸拉得柔軟修長,用力攥著他的袖子,追著他寸步不退。

  林暮冬手臂錮在她背後,瞳色漸深。

  唇齒相交,舌尖抵著廝磨舔舐,濕潤溫軟,一點點地探過口腔。

  他的呼吸急促滾燙,偏偏落在動作上卻又不能更溫柔小心,含著她的舌尖,輕輕糾纏。

  ……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暮冬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忽然向後撤開,及時一把撈住了小姑娘軟綿綿滑下去的身子。

  葉枝癱在她懷裡,眸子盈得全是水汽,快要窒息了似的,拚命地大口大口喘氣。

  其實差一點兒就要窒息了。

  林暮冬氣息同樣有些亂,把她整個護在懷裡,一點點地輕輕拍撫,嗓音微啞,摻了一點極致溫存的無奈:「喘不上氣,怎麼也不和我說?」

  葉枝趴在他懷裡,咳嗽著拚命喘氣,眼前視野都模糊了,聞言還是忍不住悲憤抬頭,睜大了眼睛譴責地看了他一眼。

  還問她。

  說了他一定又忽然停下了。

  說不定將來還可能因為她害怕忽然停下、因為她疼了忽然停下、因為她一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忽然停下。

  葉枝想想都覺得自己任重而道遠。

  林暮冬被她瞪得微怔,試著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抱著她坐得更高了一點兒,拿掌側一點點替她擦拭著額頭細細的薄汗。

  他怕她會渴,想去給她倒點水,又不捨得就這麼放開她,索性把人也一起抱了起來。

  小姑娘好乖,軟綿綿一小隻,香香軟軟的,抱起來也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她的衣服因為剛才的親吻有一點亂了,領口稍微敞開,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膚,骨骼纖細單薄,勾勒出精緻的鎖骨。

  林暮冬抱著她,瞳色又不受控地深了深,被他闔上眼,一點點按下去。

  水早燒好了,現在已經晾得微溫。林暮冬取出隻紙杯,先倒了些水涮了涮,往另一個空杯子裡倒乾淨,又拿起水壺給她倒水。

  這些動作明明都再普通不過,叫他做出來,卻莫名顯得俐落沉穩。

  他垂著睫,單手抱著她。一點看不出剛才短暫的失控,頎長冷白的手指穩穩勾著水壺的把手,掌骨輪廓分明,有條不紊地做著眼前的事。

  葉枝好不容易喘過氣,輕輕咳嗽了兩聲,靠在背後寬展的肩上,腦袋枕著他的頸窩:「林教練。」

  林暮冬放下水壺,把那個紙杯拿起來,喂到她唇邊:「嗯?」

  葉枝輕抿了下嘴唇,低下頭,就著他的手乖乖喝了口水:「我那時候……」

  她的手指捲著袖口勾起來,小心翼翼的,嗓音輕得不仔細聽都聽不清:「很讓你擔心嗎?」

  林暮冬微頓。

  葉枝抬起手,隔著襯衫輕輕按上他的心臟。

  一直以來,林暮冬對自己的要求都嚴格到有些過於苛刻了。

  他已經習慣了禁錮自己的衝動,無論是什麼衝動——因為一直以來都被灌輸著錯誤的念頭,堅信自己在無法自控的時候想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所以他越是衝動,就越會下意識的壓制忍耐。

  念頭越是強烈,他就越是本能地去拒絕。

  於是有些原本其實並不是錯的、一點都沒有錯的事,也被他一併劃到了這個範圍裡。

  可今天他甚至已經忍不住了。

  葉枝一點點按著他的心口,那下面還在砰砰激烈跳著,一下追著一下拱著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和她無聲地說話。

  林暮冬垂下視線,迎上小姑娘濕漉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點點頭:「很擔心。」

  擔心到必須要時時刻刻看著她,連隔開皮膚的衣料都嫌太過礙事,必須要清晰地碰觸到她,真實徹底地感覺到她。

  擔心到哪怕小姑娘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活潑明亮,也依然不敢放心,依然必須把她藏在懷裡。

  一直抱著,一直護著。

  林暮冬喉結輕滾了兩下,最終什麼都沒再說,只是把唇片輕輕貼上她的頭髮,放下紙杯,更深地把她往懷裡裹進去。

  葉枝藏在他臂間,額頭抵上他的頸窩,輕輕蹭了蹭。

  「其實——我都已經不記得發生什麼了……」

  葉枝垂下視線,聲音輕下來:「我猜我當初是遇到了什麼事,因為它不好,所以我的醫生想辦法讓我忘掉了。」

  「發生的事是沒有辦法徹底忘掉的,遇到同樣的場景,還是會忽然就跳出來。」

  她的話音頓了頓,抬起頭。

  林暮冬看著她,漆黑眼瞳安靜專注,正靜靜聽著她說。

  「所以我——我想再去看一次醫生。」

  葉枝心臟輕輕跳了跳,按著他心口的手一點點挪著,把他整個抱住。

  林暮冬曾經遇到過一次不合格的醫生,給他種下了不好的暗示——不光是這些暗示需要用很長時間來化解,連帶林暮冬本人,也會因為這樣的經歷而本能地牴觸繼續去接受治療。

  她曾經問過柴教練,在至少近半年的時間裡,每次說到治療,林暮冬的回應都是「沒有必要」。

  他是不想再看醫生了的。

  葉枝其實也不清楚自己這樣的選擇對不對,可唯一的機會擺在面前,她還是本能地一點兒都不捨得放棄。

  屋子裡靜悄悄的,呼吸聲纏綿著細緻糾葛,暖黃色的燈光落下來。

  小姑娘的手指摸索著,一點點鑽進寬闊的手掌裡,輕輕牽住他,鼓起勇氣:「林教練……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林暮冬的手微微一僵。

  他垂下眼睫,脊背無聲地僵了下,像是被她的話勾不受控地起了某種情緒,又緩慢地壓下去,重新埋進瞳底的靜水流深裡。

  葉枝屏息等了一會兒,心裡的念頭一點點淡了。

  她努力揚了揚唇角,細細彎起眼睛,又主動握住他的手掌:「沒關係呀,我知道你好忙的。那你就去忙,我其實一點事情都沒有的,說害怕就是想讓你多陪我一會兒……」

  她不想給她壓力,聲音又輕又快,絮絮唸著,想到什麼說什麼。

  還沒說完,剩下的話卻忽然被一個吻輕輕吞下去。

  林暮冬回握住她的手。

  他吻著她,因為剛才的綿長親吻而染上微溫的唇輕輕碰著她的,嗓音輕柔:「好。」

  葉枝怔了下,抬起眼睛。

  黑瞳朗靜,滿滿盈的都是她。

  林暮冬看著她,眉峰輕輕彎了下,很柔軟,寧靜得像是新雪後安靜的初晨:「不怕,我陪你去。」

  她的小姑娘不知道,只要她說了,他其實什麼都能做。

  她牽著,他就跟她走。

  她笑一笑,他就把心剖開給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7:45 PM

第六十六章 共枕

  這天晚上,林教練沒再回另外那間一模一樣的大床房。

  葉枝堅持聲稱自己一個人害怕,燈光從窗戶透進來的影子很奇怪,空調運行起來會有一點噪音,換了床也睡不慣,一個人在被子又裡總有一點冷。

  好像那麼多個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的晚上,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抱著文獻論文過來的一樣。

  林暮冬知道她想說什麼,把依然紅著臉努力找理由的小姑娘往懷裡藏了藏,輕輕親了下她的額頭:「我不走。」

  他抱著她,暖和過來的掌心覆上她腦後,一點點地揉:「我陪你,不走。」

  葉枝仰起臉,軟軟的髮絲蹭過他稍微敞開的領口,迎上沉靜溫柔的深黑瞳底。

  林暮冬也正低頭看著她。

  他沒穿著外套,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紐扣,布料被她攥得有一點兒皺了,現在還待在她的手裡。

  葉枝啊了一聲,連忙放開手,又努力撫了撫那一點兒皺褶。

  棉質的襯衫,弄上一點皺褶就格外明顯,怎麼都展不平。

  攥的時間太久了,努力了好一會兒也收效甚微。葉枝有點犯愁,試著湊過去輕輕呵氣,手掌又加了點力氣按上去。

  林暮冬呼吸不由窒了下。

  溫溫的熱意熨過布料,細微的濕潮,貼著掌心暖暖的溫度,按在他的胸膛上。

  小姑娘還不懂,一點兒不知道防備地貼著他,認認真真地埋著頭,努力替他撫著布料上的皺褶。

  白皙小巧的手掌,軟綿綿的力道透過襯衫,一點點印在他胸口。

  熱流悄然湧起。

  像是被那個吻喚醒了某些更深處藏著的念頭,他下意識收緊手臂,圈住她。

  他的心跳在她掌下一點點急促,應和似的想要突破胸膛。

  葉枝被身後的力道引得眨了眨眼睛,抬起頭,迎上他的眼睛。

  林暮冬瞳色微微加深一瞬,闔了下眼,握住她還在無意識使力的手腕:「沒關係,不要管它了。」

  葉枝有點擔憂:「但是——」

  「聽話。」

  林暮冬吸了口氣,低下頭,慢慢鬆開手。

  他朝她彎了下眼睛,安撫地揉了揉貼在肩頭的腦袋,抱著她輕輕放在地上:「去洗個澡,天沒亮,再多睡一會兒。」

  她喜歡的浴巾和睡衣林暮冬都帶來了,疊得整整齊齊,毛絨絨的小兔子睡衣佔了不少的地方,一拿出來行李箱就空了大半。

  下面疊著他的家居服,簡單的棉質長褲T恤,和她的睡衣放在一塊兒,貼著飛過了半個地球。

  很冷淡板正的版型好像也被毛絨絨傳染了,平平墊在箱子最底下,莫名就顯出些沉默又霸氣的無聲溫柔。

  葉枝眨眨眼睛,有點兒不捨得地又望了一眼還沒按平的襯衫,乖乖抱起東西,聽話地進了浴室。

  林暮冬換好衣服,用力按了按因為過度缺乏睡眠隱約酸脹的太陽穴,深吸口氣,慢慢靠著床沿靠坐下來。

  他最近好像開始變得有點學不會知足了。

  原本只要抱著就能填滿的胸口,現在卻在叫囂著渴望更深的接觸,衝動得彷彿隨時都能破骨而出。

  這種衝動又在他的小姑娘從恐怖的噩夢裡醒來,重新展開眉眼,乖乖的、好好衝著他笑起來的時候,一點一點地攀升到了幾乎無法自控的邊緣。

  愈演愈烈。

  他原本以為自己很熟悉這種感觸,也很熟悉應對的辦法——只要壓制下去就好了,只要把注意力轉移開,控制住胸口翻滾的情緒,把一切可能失控的念頭都強行打消就好了。

  可這次他卻沒能像以前一樣成功。

  這種陌生的、無從控制的情緒讓他本能地不安,下意識想更嚴苛地壓制住,心臟卻根本不聽話,在每一次小姑娘的手按上來的時候,都會愈加激烈地應和。

  他想親她。

  想好好地抱她。

  想做更多可能會嚇到她、但絕不會讓她掉眼淚的事。

  ……

  淅淅瀝瀝的水聲從浴室裡傳出來。

  他實在太安靜了,小姑娘看不見外面,好不放心,輕輕敲了敲玻璃:「林教練,你還在嗎?」

  林暮冬立刻收斂心神,抬起頭:「在。」

  葉枝什麼事也沒有,聽見他還在就心滿意足,又回去繼續鑽進熱水裡。

  她今天確實累壞了,雖然那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但高度緊張後的疲憊卻一點兒都沒少,身上也被冷汗浸得黏膩難受。直到微燙的熱水迎面打下來,才終於覺得舒服了一點兒。

  葉枝站在花灑下面,玩了一會兒熱水,整個人都跟著熱乎起來。

  外面又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她豎起耳朵聽了聽,又探出頭來,一下一下敲玻璃:「林教練,現在你還在嗎?」

  像是被她引得有些啞然,隔了一會兒,林暮冬的聲音才響起來,帶了些無奈又溫柔的縱容:「在。」

  葉枝又放下心,高高興興地開始往身上塗沐浴露。

  林暮冬等了一陣,沒等到她再問第三遍,眼睫輕垂下來。

  擱在膝上的手慢慢攥起又攤開,食指屈起,在空氣裡微微落了下。

  像是在迎著一個吻。

  屋子裡空調開得暖融融的,水聲輕輕響著。

  小姑娘的動作很輕,只在偶爾傳來輕微的碰撞聲,身影隔在磨砂玻璃後,被水簾和蒸騰的熱氣徹底暈成一片模糊朦朧。

  像是個溫柔至極的夢境。

  他經常會忽然恍惚,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這麼幸運,還是掉進了某個更長更美好的夢境裡,忘了醒過來。

  林暮冬闔上眼,稍微放鬆著沒日沒夜連軸轉了幾天的心神。

  冬訓第二階段不需要那麼多教練,但隊員的數據和評估都至關重要。他這幾天都在忙著處理年後的工作,緊趕慢趕終於在除夕前徹底了結,匆匆上了最近的一班飛機。

  意外後他一度不太能順利集中精神,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高強度工作過,現在其實已經有些不舒服。

  他不想讓葉枝發現,原本還想了時差的藉口搪塞過去,卻沒想到一落地就又遇到了新的意外。

  ……

  不論怎麼說,小姑娘現在不怕就行了。

  葉母特意訂了兩間房,無疑是信任他的,只是他們誰也沒預料到會出這種事。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小姑娘一個人留在這兒,但也不可能辜負來自長輩陌生的善意和信任。

  那他就只在這裡陪著她。

  陪著她說話,陪著她跨年,陪著她不怕。

  剩下的什麼也不做。

  林暮冬按了按太陽穴,倦意一點一點上來,眉睫無意識蹙了下,終於不知不覺再度墜入深沉的昏黑裡。

  第三遍詢問林教練在不在的時候,葉枝沒能得到回應。

  葉枝有點兒不安,飛快沖乾淨了身上的泡沫,悄悄推開玻璃門,裹著浴巾往外看了一眼。

  屋裡的空調開得很暖,這樣直接探出來也不會覺得涼,她的睡衣就被放在了門口,上面還放著一顆牛奶糖。

  林暮冬虛虛倚著靠在床邊,闔著眼,眉睫低垂安安靜靜,又不知什麼時候不自覺睡著了。

  葉枝抿了抿嘴唇,心裡悄悄疼了下。

  她沒驚動他,悄悄擦乾了身上的水,吹乾頭髮換上睡衣,放輕動作回到床邊。

  林暮冬睡得很沉,右手虛虛握著,搭在膝上,眉心不自覺地微蹙著,濃睫貼著眼瞼,靜靜覆著一片陰影。

  葉枝關了燈,摒著呼吸,輕手輕腳地靠上去,一點點抱住他。

  林暮冬在她的懷抱裡動了下,沒能醒過來。

  小姑娘剛沖完熱水,身上暖洋洋的,沁著一點沐浴露的乾淨甜香,安安靜靜裹著他。

  更像是場夢。

  他這些天都是在葉枝的隊醫辦公室辦公,累極了就草草在沙發上和衣而臥,常會做這種夢。

  她還在他身邊,乖乖地,抱著他的胳膊,趴在他肩頭,往他懷裡軟乎乎地拱。

  他低下頭親親她,她就會跟著很開心地朝他展開眉眼,拉著他,有點兒嘮叨地絮絮唸著他好好休息勞逸結合。

  ……

  他有時候會格外放縱自己一些,不醒過來,讓這個夢更久一點,讓她再晚一點兒走。

  葉枝抱著林暮冬,一手墊著他倚在牆上的腦袋,正努力嘗試著要讓他躺下好好睡,身體卻忽然被攬住。

  葉枝以為他醒了,眨眨眼,聲音輕輕的,想要叫他躺下來:「林教練——」

  他的唇忽然落下來,覆在她剛剛吹乾的額髮上,手臂施力,把她整個抱進懷裡。

  葉枝微怔,下意識仰起頭。

  林暮冬其實並沒真正醒過來。

  他抱著她,往懷裡圈了圈,臂上是和醒著的時候不太一樣的固執力道,不容掙脫似的,有力又執著地抱著他。

  「不走。」他把她往懷裡藏進去,語音低沉模糊,「給你糖,不走。」

  他靜了一陣,嘴唇貼著她的額頭,輕輕出聲:「不要走了。」

  葉枝鼻子不爭氣地一酸。

  她被抱得太緊,怎麼都動不了。努力了一會兒才好不容易探過條胳膊,握著他的衣擺,輕輕拉了拉:「我不走,我們躺下睡。」

  林暮冬這次很聽話,被她輕輕一拉,就跟著躺了下來。

  葉枝鑽在他懷裡,仰起臉看著他從下頜到喉結稍顯鋒利的線條,心跳不自覺地有點快。

  哪怕在家裡的時候,林暮冬也是會很嚴格地讓她在床上睡,自己去睡沙發的。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好像還是他們第一次的同床共枕。

  葉枝努力想了一會兒自己該做什麼,還是沒太能想得出來,只好鑽出一條胳膊,又把被子分別替兩個人好好掖了掖。

  床頭的小夜燈亮著,灑下來柔柔的光。

  林暮冬眉心依然蹙著,不太舒服似的,五官的輪廓好像也更深了一點。

  葉枝覺得他好像瘦了不少。

  小姑娘很操心,仔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犯愁地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來,一點一點替他揉著太陽穴。

  她的手法很溫柔,不緊不慢的,按著他的太陽穴慢慢打圈,等到他眉心稍稍鬆開一點,又向下按上肩頸。

  林暮冬手臂回攬,肩頸緊繃著,硬邦邦的。

  一看就是這些天都沒少對著電腦敲鍵盤,不偏頭疼才怪。

  葉枝有點兒生氣地擰了擰眉毛,把新一輪的批評教育記下來,又努力從他懷裡往上拱了拱,替他按摩鬆解著肩頸的肌肉。

  林暮冬闔著眼,眉心的紋路一點點釋開。

  葉枝職業病忽然就犯了。

  小姑娘怎麼都放不下心,在他懷裡努力醞釀了一陣睡意,還是重新睜開了眼睛,覺得自己應當把剩下的部分也做完。

  做康復的,怎麼能把鬆解做到一半,就放手不管自己躺下睡覺的。

  葉枝躺不住,輕聲哄著林暮冬稍稍把手臂放開,讓他翻了個身趴在床上,自己往邊上挪了挪,開始替他鬆解肩胛下肌。

  林暮冬身形偏清瘦,該有的肌肉卻一點都不少,隔著T恤的布料,也依然能摸到清晰流暢的肌肉線條。

  葉枝摸索著找了找位置,一點一點地加上力氣,幫他鬆解按摩著過度緊張的肌肉。

  這種按摩鬆解是不可能不疼的,肌肉越緊張越勞累,按下去的時候痛感就越明顯。對於常年處於緊張狀態的運動員來說,第一次鬆解之後很可能疼得幾天連碰都不能碰。

  葉枝已經盡力循序漸進,林暮冬卻依然忍不住又蹙了下眉,輕輕抽了口涼氣。

  他太疲憊了,身心徹底放鬆後就墜進睡夢,努力了幾次也沒能醒過來,只是憑著本能忍疼,側臉埋進枕頭裡,低低咳嗽了兩聲。

  葉枝連忙又放輕了一點力道,拉住他的手握了握:「沒關係呀,疼可以說的……」

  林暮冬呼吸微促,額間冒著微微的細汗,卻依然只是把臉更側開,無聲搖了下頭。

  葉枝咬咬下唇,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更精細,一點一點地循序漸進。

  肩頸的肌肉群放鬆了一遍,就該到背部和腰側的了。

  無論醫生還是康復師,進入工作狀態之後,對於患者都是一視同仁的。

  葉枝拿實驗室的假人練手已經練得非常熟練,一點點褪下林暮冬身上的衣物,把勁韌的腰背徹底露出來,正要繼續鬆解,枕頭邊上一直無聲無息的手機卻忽然震響。

  葉枝嚇了一跳,手一滑,手機就順著床沿掉了下去。

  小姑娘有點手忙腳亂,跳下來撿起電話,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顫顫巍巍按下接聽:「媽媽……」

  「見到林教練了嗎?過年了沒有,好不好玩?」

  葉母特意趕在除夕零點給閨女打著電話,煙花聲和春晚的電視聲熱熱鬧鬧傳過來,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兒不太清晰:「寶貝現在在做什麼?吃餃子了嗎?」

  剛被鞭炮嚇得厲害,葉枝都快把過年這件事忘到腦後了,捧著手機張了張嘴,下意識抬頭。

  不論是誰,就算睡得再沉,這麼一折騰不醒也醒了。

  剛被折騰醒的林教練還有些茫然,撐著胳膊慢慢支起身,眉峰微蹙起來,正對著自己被脫下來的衣服怔忡回神。

  葉母花了好大力氣才把林教練偷渡過來給閨女當禮物,成就感十足,聲音高高興興傳過來:「寶貝開心嗎?喜不喜歡媽媽送給你的新年禮物?和你的新年禮物在做什麼吶?」

  葉枝捧著手機,心跳有點兒快,臉上後知後覺地騰起分明熱度。

  ……

  謝謝媽媽,我很開心。

  我剛剛把新年禮物的衣服扒掉了。

  這樣回答無疑不行,葉枝張了張嘴,磕磕巴巴抱起電話:「謝,謝謝媽媽……」

  小姑娘不會說謊,又本能覺得不太適合如實匯報目前的狀況,拚命給林暮冬打著手勢擺手:「我們兩個——我們兩個在聊天……」

  大概是眼前的情況實在超出了任何一種設定,林暮冬這會兒還沒徹底回神,依然有點茫然地看著那件T恤,迎著她的暗示點了點頭,配合地沒出聲。

  葉母非常開心:「那你快開視頻,我們一起碰個杯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7:54 PM

第六十七章 願望

  葉枝:「……」

  電話通著,很熱鬧,隱約傳來爸爸的聲音。

  林暮冬單臂撐著坐在床上,上半身什麼都沒穿。

  在葉枝二十多年的記憶裡,爸爸媽媽一直都是親切溫柔的。但並不妨礙她本能地覺得如果現在視頻,爸爸媽媽可能會從地球那一頭直接打個洞一起殺過來。

  小姑娘張了張嘴,臉上熱意愈盛,支支吾吾地答應著,眼疾手快地抱起那件衣服,重新往林暮冬的身上套。

  她太慌了,動作也跟著手忙腳亂,怎麼都套不對,急得耳朵都跟著發燙。

  幸而林暮冬已經差不多醒了,在弄清楚葉枝不是要用衣服把他的腦袋罩住、只是想要讓他快點穿上之後,就及時抱著努力撲騰的小姑娘輕輕挪開,揉揉腦袋安撫下來,自己穿上了衣服。

  衣服剛穿好,葉媽媽的視頻申請就發了過來。

  葉枝驚魂未定,臉色還有點兒白,頻頻回頭確定了再沒什麼別的情況,端端正正捧起手機:「爸爸媽媽,過年好……」

  年夜的氣氛很熱鬧,透過視頻的畫面,清晰地迎面傳來。

  葉枝和林暮冬一起給爸爸媽媽拜了年,又抱著手機,乖乖答起了媽媽的問話。

  這些年都在國外讀書,葉枝已經有四五年的春節都沒在家裡過了。

  葉家沒有囿於固定某個節日必須團聚的傳統,一家人隔著視頻碰了杯涼白開,葉母就佔據了手機,一邊關心著葉枝近期的工作累不累忙不忙,一邊詢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細細列了長長一張單子。

  如果沒有意外,再等上一兩個月,這個單子上的東西就都會千里迢迢地被寄過來。

  大概是視頻裡的年味實在太濃,葉枝邊答話,邊忍不住睜大了眼睛看著,被那時候的驚懼嚴嚴實實壓住的、有關過年的期待和盼望終於一點點冒頭。

  小姑娘忽然好想過年,癟了癟嘴,眼眶不由自主地悄悄紅了一小圈兒。

  葉父在邊上仔細看了一陣,漸漸嚴肅下來,摸過妻子的手機翻了翻,給林暮冬發了條好友申請。

  林暮冬拿起手機,稍一遲疑,點了通過。

  葉父發過來一連串消息。

  林暮冬一條條看著,眉峰微蹙,慢慢坐直低頭打字。

  ……

  葉枝正和媽媽隔著視頻說悄悄話,母女倆從小就玩在一塊兒,有說不完的話要說,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久,才察覺兩個男人居然在進行過得體的問候之後就都沒了動靜。

  葉枝眨眨眼睛,下意識回頭,探著腦袋往床上望瞭望。

  葉母回頭,也發現了葉父居然在和寶貝閨女視頻的時候走神,瞬間大怒,風風火火囑咐葉枝照顧好身體,大步朝葉父過去。

  ……

  視頻倉促掛斷,畫面結束在葉父猝不及防被擰著腰拎起來的身影裡。

  葉枝倒是很習慣這種場景,掛斷視頻收起手機,長長鬆了口氣:「林教練,你剛剛在忙嗎?」

  林暮冬點點頭:「嗯。」

  他放下手機,像是被人提前教過了該怎麼說似的,不等她追問就提前回答:「在和伯父聊天。」

  葉枝:「??」

  她還不知道林教練居然和爸爸的關係出現了這樣突飛猛進的進展。

  生怕爸爸對林教練進行了什麼人身威脅,葉枝睜大了眼睛,有點緊張地挪過去:「我爸爸說什麼了嗎?你不要怕他,他只是有一點嚴肅,其實人很好的……」

  林暮冬放下手機,迎上她滿是擔憂的目光,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

  他坐在床上,瞳底靜靜盛著她,肩臂展著,朝她伸出手。

  葉枝眨眨眼睛,自動自覺地挪進他懷裡。

  小姑娘穿著小兔子睡衣,兩隻雪白的長耳朵垂在背後,衣擺正中央還有一團小尾巴,跟著動作一下一下地輕晃。

  毛絨絨的,溫軟暖融的一小團,乖乖鑽在他懷裡。

  林暮冬滿滿擁著她,隔了一會兒,低頭輕聲開口:「想吃餃子嗎?」

  葉枝怔了下。

  有什麼畫面忽然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葉枝臉色不自覺地白了白,用力搖頭,抱住他的胳膊:「不想,外面很危險,你不要出去……」

  林暮冬眉峰無聲蹙起,抱著忽然緊張起來的小姑娘,一下下拍撫著背。

  「我們不出去。」

  他低頭,細細地親她,嗓音低沉柔和,一點點驅散開她胸口的不安:「不出去,別怕。」

  那一陣心悸來得快去得也快,葉枝蜷在他臂間,慢慢平復下心跳,試探著按上胸口。

  只要在他懷裡,就一點都不害怕了。

  葉枝忍不住又往林暮冬懷裡挪了挪,手腳並用地抱住他,下巴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像隻小樹袋熊。

  林暮冬抬起手臂,把小樹袋熊往懷裡藏了藏,低下頭:「過年還應該做什麼?」

  他問的很認真,朗靜深徹的瞳光落在她身上。

  葉枝仰著頭,努力想了想:「好像——應該要貼春聯,要吃年夜飯,要看春晚,然後守歲,不過我們已經守完歲了……對了,我家裡小的時候還會寫新年願望!」

  她躲在他懷裡,心裡安穩得什麼都不想了,整個人一點點放鬆,重新活潑起來,認認真真給他講:「要列一個單子,把新年想實現的願望都寫上去,不能給別人看,灶王爺就會偷偷幫忙……」

  林暮冬聽著,微啞地抬了下唇角。

  他對過年的習俗其實不太瞭解,不過也隱約知道,灶王爺好像沒有這麼寬的職權範圍。

  不過也沒關係。

  他們小姑娘家的灶王爺管就行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微低下頭:「要寫嗎?」

  葉枝眨了眨眼睛,也止不住地升起興致,點頭點頭:「我去找紙筆,你等一等……」

  她滑下床,蹦蹦跳跳地翻出書包,在裡面找著能用來寫字的紙筆。

  林暮冬看了一陣她的身影,眼底蘊過無聲微溫,拿過手機定了份外送的餃子,等她捧著紙筆高高興興跑回來,就把人一塊兒抱上床,一人一張紙低頭認真展平。

  小姑娘前幾個願望寫得很快,到後面就慢下來,犯愁地想了好一陣,終於忍不住悄悄探頭,瞄向了林教練手裡的那張紙。

  毛絨絨的小腦袋一點兒一點兒地挪,才自以為隱蔽地探過來,冷白修長的手就虛蓋住了她想要偷看的那張紙。

  葉枝睜大眼睛,仰起頭,正迎上林暮冬眼裡的淡淡笑意。

  「不可以偷看。」

  林暮冬靜靜看著她,眼廓微彎了下,低頭親親她的額頭:「看了會不靈。」

  葉枝洩了氣,肩膀耷拉下來:「我特意沒有說呀……」

  林暮冬唇角輕抬起來,揉了揉她的頭髮。

  他要寫的願望好像很多,沒再多說,又重新埋下頭去一筆一劃地寫,眼睫微微垂著,顯得鄭重又認真。

  葉枝也被他感染,不由自主地跟著嚴肅對待起了手裡的這張紙,重新認真埋下頭。

  兩人各自寫得差不多,餃子的外賣也恰好送到。

  林暮冬收好自己的那張紙,囑咐小姑娘在屋裡乖乖的等,起身披上衣服去接外賣。

  葉枝聽話地點了頭,乖乖地看著林暮冬出門,才輕手輕腳挪了過去。

  灶王爺不會幫忙,葉父葉母之所以這麼告訴她,是為了趁著寶貝女兒睡著的時候偷偷看她有什麼願望,然後偷偷幫她實現的。

  葉枝其實早就知道,但這件事不能告訴林教練。

  他要許願望。

  他的願望,她都來抄下一份,寫在她的單子裡。

  她來實現。

  林暮冬站在門口接外賣,小姑娘摒著呼吸,做特工似的,一點點把林教練的那張紙往外伸出一點,露出了最下面的那個願望。

  林暮冬的字冷清鋒利,筆力遒勁力道鮮明,很工整地落在紙上。

  —弄清楚為什麼衣服不在身上。

  葉枝:「……」

  意外折戟的小姑娘又一次從頭紅到脖子,終歸沒來得及在林教練轉回來之前繼續往上看,聽見腳步聲靠近,就匆匆忙忙把那張紙藏了回去。

  這邊的中餐做的其實很不正宗。

  餃子還要配芝士番茄醬就算了,好幾份還都是煎餃,裡面的餡料想像力也很豐富,連堅果和菠蘿都被包了進去。

  但不論怎麼說,也畢竟是在過年的時候吃到餃子了。

  葉枝吃得心滿意足,喝了一小杯一塊兒訂過來的可樂,輕輕打了個哈欠,倦意就又湧上來。

  兩個人一塊兒在床上待了一會兒,又一塊兒去重新洗了漱。葉枝睏得睜不開眼睛,被林教練放在被子裡細細裹好,摸著腦袋親親額頭,就抱著他的手臂乖乖睡熟了。

  林暮冬靠在床邊,單手關了頂燈,只留下一盞床頭的工作燈,目光落在她安穩恬靜的睡顏上。

  他俯身,輕輕吻上她闔著的眼皮。

  小姑娘藏東西的動作根本瞞不住人,林暮冬展臂探過她,從水壺下面的夾縫裡抽出那張紙,細細地從頭看到尾,又一絲不苟地折回原樣放回去。

  治好手,解開心結,一起去坐摩天輪,一起過生日,把房子收拾得更好看一點。

  這些他都能努力做到。

  明天要打電話問問劉教練,上車是什麼意思。

  沒日沒夜連軸轉的工作畢竟是有價值的,林暮冬這次沒急著回去,在美國待了一整個星期。

  不只陪著葉枝參與了對那位網球運動員的一期手術,還在醫療組短暫修整、等待復健效果回報的時間裡,陪著她去看了那位很有名氣的心理醫生。

  葉枝異常勇敢,沒有申請鎮定劑輔助,自己接受了完整的心理溝通。

  溝通的時間比想像的更長,過了兩個小時,葉枝才重新出了門。

  小姑娘臉色有點白,整個人的體溫也有些低,被林暮冬抱在懷裡,卻依然乖乖朝他彎了彎眉眼。

  林暮冬一張開手臂,她就很熟練地鑽進他懷裡,安安靜靜地靠了一會兒,攥著他的衣服睡著了。

  「她在一點點記起當初的事……很正常。每個人到最後都注定要面臨自己最深的內心,我們要做的只是幫忙延長這段時間,讓內心有機會成長到強大得足以直面恐懼。」

  心理醫生姓馬修,是位很溫和耐心的老人,見多識廣,並沒因為眼前的畫面有所驚訝,坐在桌前打開了筆記本。

  他甚至還很周全地和助手要了條毛毯,遞給林暮冬,朝他一笑:「她很勇敢,表現得也遠比預估的好,根據我們的猜測,這應當和她開始了一段十分良性的交往關係匪淺。」

  林暮冬抱著葉枝,落下視線。

  小姑娘蜷在他懷裡,小小的一團,眉眼舒展著,很安穩地輕輕呼吸。

  林暮冬調整了下姿勢,讓她躺得更舒服一點,把柔軟的毛毯輕搭在她的身上。

  他抬頭,眉峰微蹙了下,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沒關係,您可以提問。」

  馬修醫生像是猜到了他的念頭,笑了笑:「除了有關患者隱私的內容我們絕對禁止透露,剩下的都可以知無不言。」

  林暮冬的懷抱不自覺地稍稍收緊。

  他摸摸葉枝的頭髮,抬起眼,聲音輕得一點都不會攪擾到她:「我想知道她怕什麼。」

  馬修醫生有些意外他提出的問題,輕輕揚了下眉毛:「我還以為你更關心她有多喜歡你——」

  他開了半個玩笑,迎著面前來自中國的年輕人格外嚴肅的視線,也跟著認真下來,不再調侃:「你大概也知道,我們曾經為她做過心理暗示和催眠,讓她忘記了一些東西。」

  「對她來說,她害怕的應當是一些能喚起回憶的特定事物。隨著暗示效果的減弱,這些特定事物的範圍會一點一點地增加,直到徹底拼湊成那些她忘記的東西。」

  馬修醫生沉吟著,翻開一頁筆記本:「比如擁擠混亂的人群,爆炸的聲音,警笛聲和呼救聲……」

  他抬起頭,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上:「還有槍。」

  林暮冬手臂微微一繃。

  「我知道,你們射擊運動員的槍當然是和普通槍械不盡相同的,但人的思維向來是最不可控的東西。」

  馬修醫生已經對他的職業有所瞭解,身體稍稍前傾,語氣溫和下來:「我知道你的槍和你的小姑娘都對你很重要,但還是要做好準備——如果她也開始害怕你的槍,你要怎麼辦。」

  他曾經不止一次遇到過這種情況,警察和遭遇綁架的小女兒,動物保護志願者和曾經被猛獸攻擊的妻子,潛水員和曾經險些溺水的愛人……最重要人恐懼的恰巧是最重要的夢想,總是要做出些不得已的犧牲。

  有些人可能會康復,有些人可能會一直停留在某個階段,這個過程有多長,容易還是艱難,都是不可預測的。

  林暮冬沉默。

  除夕的晚上,葉父就曾經發消息和他提起過這件事。

  馬修醫生很耐心,語氣溫和謹慎:「要準備好選擇……」

  林暮冬垂著眼睫,空著的手慢慢攥起,又一點點鬆開。

  他靜靜坐了一陣,朝馬修醫生頷首道了謝,抱著沉沉熟睡著的小姑娘起身,出了治療室。

  ……

  接下來的幾天,葉枝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劉教練有關「喜歡看什麼動畫片」、「喜歡什麼顏色」、「最喜歡的畫是哪一幅」等等一連串奇怪的問題。

  葉枝很迷茫,認認真真回答了一遍,試著問過劉嫻究竟是怎麼回事,卻始終都沒得到答案。

  直到三天後,林教練抱著那個很眼熟的鎏金拓龍純黑木製槍盒,鄭重地放到了她面前。

  他單手打開槍盒,呼吸微摒,瞳底隱約藏起些很不明顯的緊張,

  葉枝低頭,微微睜大了眼睛:「林教練……」

  小姑娘懵了,遲疑著探出手,小心地、安慰地摸了摸那柄看起來很像隨時想跳起來打人的范維克鮑c10式4.5mm氣手槍:「你確定……等治好手以後,要拿著畫了粉色小碎花的槍打比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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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槍:Q皿Q

  #離家出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8:02 PM

第六十八章 疏導

  林暮冬:「……」

  葉枝:「……」

  林教練仔細看了看小姑娘的神色,微抿了下唇角,沒說話。

  他的眼睫垂下來,安安靜靜,整個人都有點打蔫似的,輕輕抬手去合槍匣。

  葉枝心頭莫名升起點兒著急,連忙把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不是的,我是喜歡小碎花呀——」

  林暮冬的動作頓了頓,抬起手臂,輕輕攬住她。

  他抬眼望著她,瞳底泛起一點兒亮芒:「喜歡嗎?」

  「喜歡是喜歡,可是——」

  葉枝低頭,有點擔心地看了看那柄槍。

  她覺得要是槍自己長了腿,說不定現在已經氣得離家出走了。

  葉枝往他懷裡靠了靠,拉住林暮冬的手,憂心忡忡抬起頭:「林教練,是有人威脅你什麼了嗎?」

  林暮冬怔了下,低頭迎上她的眼睛,慢慢搖了搖頭。

  葉枝一點兒都不信。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林教練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她還是很清楚的。

  雖然他平時看起來都沒什麼特別青睞的東西,但還是會相對更喜歡簡單素淨一些,在挑選家裡裝修風格的時候也更偏向於冷灰的色調。連當初給他貼的小碎花創可貼,也會自己偷偷再找一個肉色的再貼一層,不讓人看到。

  純黑拓龍的槍盒是他親手定製的,和這把槍一起,從十七歲陪著他一直到現在,不知道在多少個比賽裡打出過決勝的一槍。

  這是他的槍。

  一有空就會保養擦拭的,到了哪兒都要帶著的,隊裡任何人碰一下試一下都不讓的寶貝。

  葉枝心疼極了,把沒上膛的槍抱出來,摸著重新添了小碎花的槍柄:「究竟怎麼回事啊——是我爸爸讓的嗎?」

  她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可能,記起除夕那一晚爸爸和林教練不知道說了什麼,本能覺得這兩件事之間可能有聯繫。

  林暮冬微頓,斂下眼睫,怔怔看著她。

  小姑娘板著臉,真著了急,眉眼都嚴肅地用力繃著:「這樣不行。我去和我爸爸說,這是你的槍,是你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是絕對不可以開玩笑的……」

  葉枝抿了抿嘴唇,就要跑出去給家裡打電話,才轉過身,卻忽然被一雙手臂攬住。

  手臂上的力道隱忍又克制,卻還是比平時重了好多,緊緊環著她,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往懷裡裹進去。

  林暮冬低下頭,寬展胸肩牢牢圈著她,說什麼也不肯鬆手。

  葉枝抱著他的槍,乖乖讓他抱著,抽出條胳膊攬上去,讓他低下頭,靠在自己的頸窩。

  「林教練,你遇到了什麼事,要和我說。」

  小姑娘學著他,軟綿綿的手掌一下一下摩挲著他的脊背:「你要和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要是爸爸欺負你,你就告狀,我去找他講道理……」

  林暮冬的嗓音有些啞,壓著她的尾音:「不是伯父。」

  葉枝皺起眉毛,仰著臉等他繼續說。

  「不是伯父……」

  林暮冬抱著她,吸了口氣,聲音很輕,抬手握住小姑娘抱著槍的手臂:「你摸摸它。」

  葉枝微怔了下,本能點了點頭,順著他的力道抬起手,仔仔細細摸了摸懷裡的槍。

  林暮冬垂下視線,手掌覆上槍身,連葉枝的手也一塊兒包攏住。

  小碎花其實不是很明顯,只綴在槍柄的部分,槍管槍身都依然是冷調的深黑色。

  用了這麼多年,扳機和握把的位置都被無數次的練習磨淡了紋路,貼合掌型的木枕換過幾次,最近一次是三年前換的,也已經磨得徹底合手,泛著柔潤的光澤。

  林暮冬慢慢摸著那柄槍,像是在和一位老友無聲談話。

  「它聽話,不凶。」

  他闔了下眼,握住那柄槍,又慢慢說下去:「它不會傷人。」

  葉枝一點點蹙起眉,

  林暮冬抱著她,垂下眼睫,聲音愈輕:「……別怕它。」

  葉枝仰著臉,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低頭看著那柄槍,又抬手摸上林暮冬的額頭:「我不怕呀。」

  小姑娘的手很暖,熱乎乎貼上來,又換了手背,認認真真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林暮冬微怔,在她手掌下抬眸。

  「可能是有什麼事誤會了……我還想要一顆彈殼,再做一個護身符呢。」

  葉枝確認了林教練沒在發燒才放心,挪開手,又低頭摸了摸他手裡那把槍。

  她抬頭,手掌疊上他的,迎上林暮冬的視線:「這是你的槍呀。」

  她看著他,黑眸溫和純淨,認認真真:「這是你的槍,我怕它幹什麼呢?」

  葉枝的心理治療遠比預料中的進展要快得多。

  接下來的幾個月,兩人都折返在工作地點和紐約間,規律地進行著定期的複診和疏導溝通。

  兩個人都有事做,葉枝回洛杉磯繼續二、三期的手術治療,林暮冬回國帶隊訓練備戰世界盃,又恢復了各自忙碌奔波的日子。

  但無論多忙,小姑娘回來看心理醫生的時候,林暮冬都一定會從國內飛過來,從頭到尾陪著她。

  常年接診各類疑難患者、有著豐富治療經驗的馬修醫生,這一次也終於難得的出了錯。

  葉枝依然會做噩夢,也還是會在晚上守在住處翻文獻不出門。當初的記憶開始隨著暗示效果的減弱一點點浮出來,能夠喚起閃回的觸點也越來越多。

  可從頭到尾,她都沒怕過林教練的槍。

  甚至還愛屋及烏的,連別的槍也都一點沒覺得害怕。還高高興興地在採取脫敏療法的時候和馬修醫生一起看了一場射擊比賽,很專業地全程幫忙講解了選手的表現和成績。

  馬修醫生對兩人的案例十分感興趣,特意對於把事態想像得過於嚴重所導致的烏龍鄭重道了歉,並且在最新一次治療結束後,主動提出了和林暮冬多聊一聊的邀請。

  林暮冬沒拒絕。

  ……

  葉枝坐在等候室裡,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在裡面時林暮冬等在屋外的緊張。

  林暮冬在裡面坐的時間比她還要久,直到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那扇門才終於重新被輕輕推開。

  葉枝連文獻都看不下去,一下午都坐在外面憂心忡忡地等,好不容易盼到門開,目光緊跟著亮起來,起身快步迎上去。

  林暮冬的狀態要比想像中好很多。

  他的臉色甚至沒怎麼變化,周全地和馬修醫生道了謝,一見到小姑娘跑過來,眼裡就泛起些很柔和的暖意,抬手把人圈進了懷裡。

  葉枝忍不住擔心,輕輕去拉他的手:「怎麼樣呀……」

  「還好。」林暮冬攬著她,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髮,「一直等到現在?餓不餓?」

  葉枝哪裡還記得餓,蹙緊了眉,擔憂地仔細打量他:「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累不累?我請了假,今天不急著回去,累的話我陪你,我們好好睡一覺……」

  她說得又輕又快,林暮冬原本還準備安慰她不用擔心,聽到後面,準備好的話頭卻忽然一頓。

  他喉結猶豫著動了下,微低了頭,目光落在她眼睛裡:「不急著回去?」

  兩個人最近都太忙了,尤其葉枝這邊的手術已經進入很要緊的關鍵階段,來看一次心理醫生就是難得的約會,也只能在紐約住上一天,就要各自再匆匆趕回去工作。

  葉枝預計會在世界盃期間歸隊,隨隊一起去慕尼黑比賽。林教練桌上的日曆已經劃掉四十多個空格,卻依然還有三十來個等著被一天一天劃過去。

  小姑娘的關心的重點根本就不是急不急著回去,見他不說,更忍不住擔心,摸著他的手腕拉過來,仔仔細細測著脈搏。

  林暮冬低頭望著她。

  馬修醫生剛剛整理好筆記,從治療室裡出來,一眼就看見這一對年輕人又寸步不離地黏在了一塊兒。

  他早已經習以為常,把東西交給助手,朝葉枝笑了笑:「別著急,雖然有癥結,但沒辦法通過一次兩次的治療解決。只針對這一次的溝通效果來說,林先生的狀態其實還——」

  林暮冬抬頭,迎上他的視線。

  馬修醫生:「?」

  憑著多年的從業經驗,他很艱難地從對面基本沒什麼明顯表情的年輕人眼裡讀出了一點無聲的懇請。

  馬修醫生:「……」

  林暮冬抿了下唇角,眼睫垂下來,朝他微微頷首。

  馬修醫生張了張嘴,看著他懷裡依然低著頭滿是緊張的中國小姑娘,半晌妥協地輕嘆口氣,清清嗓子,把那句「還不錯」嚥了回去。

  老人家當了一輩子的心理醫生,沒想到到現在還要多個兼職,咳嗽兩聲,勉強在職業道德和助人為樂之間尋找著平衡:「還——沒有達到最好的狀態。因為溝通的時間比較長,負擔相對重,需要適當休息……」

  林暮冬輕輕鬆了口氣,朝他俯了下肩膀,無聲道了謝,低頭迎上葉枝:「有點累了。」

  他的聲音稍低,整個人安安靜靜地站著,眼睫微垂下來。

  站在治療室門口,顯得整句話都特別有說服力。

  葉枝之前一直在專心低頭數脈搏,一點兒都沒看見近在咫尺的無聲交流。這會兒抬起頭,眉毛就心疼地蹙起來:「那你快躺一會兒,我和馬修醫生說幾句話,我們就快去休息……」

  等候室裡有按摩椅,葉枝拉著他過去,不由分說地催著他躺下閉上眼睛。

  小姑娘很堅持,抱著他的胳膊,眉眼都是不容置疑的認真。

  林暮冬單手把人圈回懷裡,目光攏著她,黑眸稍彎了下,抬手覆上她的腦袋:「沒事,別擔心。」

  他低著頭,摸摸葉枝的頭髮:「我等你,回去一起休息。」

  他現在的狀態其實並不差,雖然溝通的時間花得久了些,但也並沒有多疲憊,只是還有些事需要仔細考慮。

  而且累了就能一起回去好好睡覺。

  這幾個月都聚少離多,只能靠著視頻和短暫的碰面聯繫,連好好抱一會兒都難得,他已經很想她了。

  葉枝猶豫一會兒,還是點點頭答應下來,埋在他懷裡輕聲說悄悄話:「那我快一點,你就在這裡等我……」

  林暮冬瞳色愈溫,很聽話地點了下頭,低頭輕輕親了親她的髮頂。

  葉枝臉上飛快地紅了紅,看了看四周沒人注意,馬修醫生也在很認真地研究牆上牆紙的紋路,才終於鬆了口氣,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袖口。

  林暮冬眉峰微揚,微低下頭。

  小姑娘仰起臉,用力抿了抿唇,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抬手主動抱住他的脖頸。

  她其實看得到林暮冬的狀態,也知道林暮冬現在一定自己感覺其實還能支持。

  可他們坐在裡面了那麼久。

  他一個人在裡面,直面那些事情,把傷痕攤開來給對方看,堅持了這麼久。

  葉枝摸得到他的心跳,也比馬修醫生更清楚他有多能忍耐。緊緊攥著他的袖口,踮著腳湊到他臉頰邊上,閉上眼睛,顫巍巍地飛快碰了一下。

  林暮冬呼吸微頓。

  他攬著她,胸口不自覺滯了一瞬,原本有些紛亂的念頭盡數安穩了,暖流悄悄地、無聲無息地一點點湧上來。

  林暮冬握著她的手,微低下頭,深黑眼瞳輕輕彎了彎,朝她很淺地笑了下。

  那種他很少會露出的笑意。眉眼都柔和,好乖,透出一點很乾淨的、一點都沒染上其他顏色的清淨純粹。

  葉枝耳朵紅紅的,也朝他用力彎了彎眼睛,鬆開手過去:「馬修醫生……」

  「唔——嗯?」

  馬修醫生還在研究牆為什麼這麼白,聽見小姑娘叫自己,回過頭,又特意抬頭往她身後看了一眼。

  葉枝眨眨眼睛,下意識跟著回了下頭。

  「不要緊,我只是看看。」

  馬修醫生確認了林暮冬沒跟上來,才終於放下心,笑著擺擺手,引著葉枝往辦公室走:「林先生的情況很複雜……他是我見過最好治療、也最不好治療的病人。」

  葉枝微蹙起眉。

  說起正事,馬修醫生的神色也嚴肅下來:「他的癥結是複合式的,在強烈創傷記憶的基礎上,又加了一層親人的背棄和厭惡,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樣的打擊已經足夠導致精神崩潰了。」

  他話音一頓,看著葉枝緊張的神色,又笑了笑。

  「——但他現在其實已經找到了自洽的方式。我相信,這個過程中你和你的家庭無疑功不可沒。」

  在聽林暮冬談起過去的事的時候,他一度以為這個年輕人真的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封閉了情感,才能理智平靜到這個地步。

  可後來他才發現,林暮冬其實只是在完成任務。

  葉枝很擔心他,想讓他來看醫生,所以他就坐在這裡,配合醫生的每一個問題,給出醫生想要的每一個反應。

  他的小姑娘在他的心上打了針封閉。

  癥結還在,留下的傷痕還在。

  但只要她還能抱著他,還能踮起腳親親他,還能朝他笑,他就感覺不到疼。

  「他現在這樣,其實也完全一樣能正常生活。」

  馬修醫生耐心給她打比方:「你是學康復醫學的,你們也知道,打封閉對炎症性的創傷其實也有治療效果,封閉下炎症會消退,組織會再生——有可能到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葉枝輕輕攥起拳。

  小姑娘沒有這麼好蒙過去,抿了抿唇角,仰頭看著他:「如果是不能自癒的傷口呢?」

  馬修醫生並不意外她這個問題,停下腳步,靜靜看著她。

  老人頓了一陣,開口:「……很難。」

  「作為一個病人,他過於配合了。」

  馬修醫生緩聲解釋:「他知道什麼反應是對的,知道怎麼讓人放心,怎麼能代表他有好轉。他清楚治療的每個步驟和這樣做的目的用意,所以我要什麼他給什麼。」

  「他治好的意願很強,但完全無法配合。無論我給出什麼引導,他都會直接作出我要的反應來。」

  「除了用脫敏療法,一點一點重複刺激,重複到他徹底習慣、平靜接受不再出現過激反應,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這種方法多少有些冒險,如果要嘗試,最好挑選一段相對穩定的時間和階段,你最好能陪在他身邊。」

  「我和他提了這個,你也可以幫他考慮考慮。」

  ……

  他說得很詳盡,葉枝認真聽著,垂下眼睫,輕輕點了點頭。

  「……還有。」

  馬修醫生稍一猶豫,聲音微低下來:「結合他描述的情況,我在試圖找到另一種辦法。暫時不適合讓他知道,也不能保證究竟是不是有用,只是我個人一個極端冒險的猜測——」

  馬修醫生頓了頓,迎上小姑娘忍不住亮起來的眸子,無奈苦笑:「作為心理治療師,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不是對的……不論怎麼說,在嘗試這條路之前,我想先和你的導師聊聊。」

  有些沒想到治療方案還和自己這邊有關係,葉枝眨眨眼睛,看著明顯不準備再說下去的老人家,還是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好,我會問問老師有沒有時間的……謝謝您。」

  「不用謝,幫助人們治療看不見的傷痕原本也是我們的職責。如果可以,我們願意見到每一個人重新擁抱光明。」

  馬修醫生笑笑,示意她現在就可以回去:「好了,快回家。也不用太過擔心,總體來說,這次的約談至少還沒什麼大問題,林先生的心裡狀態很平穩——」

  他還在職業狀態,和家屬溝通幾乎都已經習慣成自然,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

  老人家堪堪剎住話頭,張了張嘴,迎著小姑娘微微睜大的眼睛,摸摸鼻子輕咳一聲。

  「平穩——平穩中帶著一絲不平穩,大概會有一點疲憊,可能需要有人抱著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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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修醫生承擔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壓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8:30 PM

第六十九章 繾綣

  平穩中帶著一絲不平穩的林教練被他家的隊醫憂心忡忡領了回去。

  葉枝到底放不下心,一路拉著林暮冬的手和他說話,心不在焉地吃了些東西填飽肚子,就跟著他一塊兒回了定好的房間。

  直到回了房間,葉枝還努力繞著他打轉,想要再摸摸他的心率平緩了沒有。

  手才摸過去,就落進了微涼的寬大手掌裡。

  林暮冬坐在床上,握著她的手,把人輕輕抱進懷裡:「真的沒事。」

  小姑娘很擔心,鼻子皺了皺,仰起臉來看著他。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看著懷裡擔心得飯都吃不好的小姑娘,有點後悔,輕聲開口:「很順利,是我拜託馬修醫生說我的狀態不好。」

  他垂著眼,視線落得比她稍低,環抱著她:「想和你多待一天。」

  沒想讓葉枝這麼替他擔心,林暮冬如實承認,抱著她又往懷裡坐了坐,還想要道歉,袖口卻忽然被輕輕牽住。

  林暮冬話音微頓,抬起眼睫。

  葉枝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身體貼近,把臉偎進他胸膛,在他微敞著的領口碰了一下。

  柔軟潤涼,輕得像是某種無聲的允諾。

  林暮冬呼吸不由自主地滯了滯,低頭看她。

  葉枝牽著他的袖子,仰頭確認:「不要緊嗎?」

  「不要緊。」

  林暮冬點了下頭,嗓音微低,隔了一會兒才又響起來:「對不起。」

  小姑娘坐在他懷裡,安安靜靜的想了一會兒,藏在髮絲裡的耳朵尖兒漸漸泛起一層淡粉,嗓音輕軟下來:「那——是不是要罰的……」

  林暮冬微怔。

  他頓了下,就又點了點頭,抱著她坐起來:「是。」

  他答應得太快,葉枝還沒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嘴巴張了張,輕輕咳嗽一聲:「閉上眼睛,坐好。」

  林暮冬坐在床邊,很聽話地闔上眼。

  他在葉枝身邊是本能完全放鬆的狀態,眉眼間的冷漠防備都淡得看不見,安靜清標,常年挺拔的肩背靜靜展著,既真實又清晰。

  「要先審你,審清楚再罰。」

  葉枝握著他的手,又往他懷裡挪了挪:「你……最近好好休息了沒有。」

  像是有些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林暮冬被她握著的手不自覺地頓了下力道,沒立刻應聲。

  葉枝抬起手,指尖小心地碰了碰他的睫毛,仰著頭:「那你今天不回去,明天是不是又要補上落下的工作和訓練。」

  林暮冬喉結動了下:「沒關係,我不——」

  葉枝抬頭,軟綿綿的嗓音打斷他:「林教練。」

  這個問題已經存在很久了。

  林暮冬對自己的身體好像完全沒有概念,一忙起來就什麼都顧不上,在他那裡,隊員,比賽,工作,訓練,還有她,都要排在休息前面。

  可這樣是不行的。

  人的身體有極限,一味的透支下去,早晚會出現反撲。弓弦繃得太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斷了。

  她一直想要好好找機會和他說,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時候開口。如果這一次不說,下次不知道又要到什麼時候。

  小姑娘嚴肅下來,坐直身體,語氣格外認真:「你這樣,到老了我要好忙的。」

  林暮冬怔了怔。

  像是沒能立刻理解葉枝的話,他靜了一會兒,才又開口:「為什麼?」

  「我都有注意好好休息,哪怕年紀大了,身體也一定還好。但是你這樣透支,現在沒有感覺,將來老了,身體說不定就要出問題。」

  小姑娘想得很長遠,攥著他的手,很鄭重地念叨他:「到時候我們都八十多歲了,我還要領著你去醫院,給你打針,睡覺前拿糖哄你吃藥,牽著你曬太陽……」

  她邊想邊說,還在認認真真地給他講道理,環在身後的手臂卻忽然收攏,把她整個往懷裡抱進來。

  葉枝配合地伸手抱住他,隔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罰人,抿著唇仰起頭。

  林教練不聽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睜開了眼睛,黑瞳清晰明徹,深深落在她身上。

  葉枝眨眨眼睛。

  「到八十歲。」林暮冬低頭看著她,聲音很輕,「你牽著我曬太陽。」

  葉枝不知道他怎麼就聽進去了這一句,張了張嘴,點點頭:「曬太陽能促進鈣磷吸收呀。我還要監督你不能亂吃保健品,不過你應當也不會亂買,其實也應該和柴教練說說,保健品好多都是誇大捏造的功效……」

  小姑娘的思維非常發散,一會兒就又說得遠了。自己坐在他懷裡輕聲念叨,正要給林教練再開個葉隊醫小課堂,雙脅卻忽然被人整個環起。

  葉枝下意識停了話頭,

  林暮冬抱著她,瞳光深晰,定定落進她眼底:「寶寶。」

  葉枝:「……」

  林教練又崩人設了。

  葉枝其實很沒法抵抗他這樣叫自己。林暮冬的嗓音原本就磁性低沉,又因為對這種詞彙過於生疏,念出來的時候會在唇舌間稍微遲滯,顯得格外珍而重之,光是聽著都叫人心跳本能跟著輕快。

  小姑娘攥著衣角,耳朵一點一點紅了,含混低聲:「你——你這樣叫,也是要罰的……」

  「你罰。」

  林暮冬低聲應了,隔了一會兒,又輕抿了下唇角。

  他抱著她,輕輕晃了晃,唇片在她耳畔貼著,語氣哄著似的軟下來:「寶寶,再說一遍。」

  葉枝沒能立刻反應過來,怔了一會兒,才忽然意識到了他是想聽自己說哪句話。

  小姑娘仰著頭,握住他的手,挪了挪,迎上他的眼睛。

  ……

  他知道什麼反應是對的,知道怎麼讓人放心,怎麼代表有好轉。

  要什麼,他給什麼。

  馬修醫生的話悄悄從腦海裡浮上來,葉枝用力抿了抿嘴唇,看著他,認認真真的。

  「等我們到八十歲,我要牽著你去曬太陽。」

  林暮冬凝注著她,唇角努力應著似的揚了下,圈在她背後的手臂忽然施力,把她整個藏進懷裡。

  他的呼吸隔了一陣才平緩,嗓音輕響起來:「好。」

  他的手臂在她背後橫攬很久,才一點點放開,低下頭去,唇片輕輕碰著她的耳廓,低聲答應:「……八十歲。」

  綿熱氣流繾綣地拂過耳畔,泛起一點不同以往的酥麻。

  葉枝本能摒了呼吸,迎上他眼角的柔和光亮,心跳輕快一瞬,抬手輕輕牽住了他的袖子。

  手掌溫軟,沿著袖口,貼上他的皮膚,一點點滑進掌心。

  林暮冬低頭。

  他的掌心難得泛起微微潮意,有關八十歲的承諾還滿滿暖漲在胸口,心跳清晰鮮明地撞擊著胸骨,讓他幾乎有些喘不上氣。

  葉枝闔起眼睛。

  小姑娘其實也緊張,身體很不明顯地輕輕顫著,用力抓著他的左手,微仰著頭,纖細的脖頸仰起柔軟弧度。

  林暮冬慢慢抬起手,碰上她的領口。

  往常能輕易俐落拆卸組裝槍械的手,這一次卻像是忽然忘記了所有靜心穩腕的技巧。

  他的指尖在她領口,好一會兒,才終於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解開了最上面的那顆扣子。

  他從來沒有這麼謹慎過,哪怕是第一次碰槍,第一次比賽,第一次在賽場上參與最後決勝一槍的爭奪——任何一場比賽都是會結束的,最後一槍打落,成績排名完成,這場比賽也就跟著結束了,只要吸取了經驗提升技巧,就沒了再回頭看的價值。

  可他們不會。

  他們要一起到八十歲,他的小姑娘要牽著他去曬太陽。

  ……

  他有點忍不住想給柴隊和劉教練發條短信。

  現在不行,明天就發。

  林暮冬闔了下眼,摒著呼吸壓了壓心跳,已經找到技巧的手指一寸寸挪下去,慢慢解開下面的一顆。

  微涼指節輕輕蹭過白皙細潤的皮膚,迅速點染開一片淡粉。

  葉枝不自覺地微微打了個顫,卻沒往後躲,依然勇敢地攥著他的手,呼吸微促。

  林暮冬慢慢解開了上面的幾顆衣扣,盡力穩住心跳,微低下頭。

  小姑娘好乖地藏在他懷裡,軟綿綿的,怕得緊緊閉著眼睛,睫毛尖兒都在微微打顫。

  可她一點都沒有逃。

  她比他勇敢得多,唇角用力抿起來,有一點兒視死如歸的架勢,在他懷裡昂著頭。

  林暮冬抬手,掌心攏過她的腦後,一點點吻下去。

  襯衫的扣子解開了,順著滑褪下來。空氣微涼,葉枝本能地打了個激靈,下一刻已經被滾燙溫度牢牢裹住。

  細緻綿密的吻,雨點似的,又輕又柔,覆落在她身上。

  他抱著她,帶著薄薄槍繭的指腹細緻地觸碰輕撫,一點點地完整勾勒出輪廓。

  陌生的茫然悸動實在太強烈,葉枝忍不住低低唔了一聲,又連忙扯住他的袖子,用力往回拽了拽。

  林暮冬頓了下,隨即領悟了她的意思,微微啞然,手臂圈住她,聲音很輕:「嗯。」

  他很少會有這麼明顯的鼻音,攙著明顯不穩的呼吸,讓這一聲也變得柔軟下來,輕輕落在小姑娘的耳朵裡。

  他褪下自己的上衣,伏下來覆著她,直到懷裡的小姑娘一點一點放鬆下來,身體重新變得溫暖柔軟。

  葉枝抬起手,抱住他的脖頸。

  林暮冬微低下頭,短髮輕碰上她的頸窩,停了一會兒,慢慢地蹭了蹭。

  他身上灼燙得嚇人,讓葉枝幾乎擔心他是發燒了,忍不住動了動胳膊,想要去摸摸他的額頭,卻被林暮冬握住那隻手,輕送回了身後。

  葉枝不再動了,抱著他,小心地輕輕出聲:「林暮冬……」

  林暮冬的肩膀繃了下,沒再做什麼,只是靜靜抱著她,讓她貼著自己近乎激烈的心跳。

  林暮冬闔上眼,深深沉沉地呼吸。

  葉枝被他這樣好好抱著,心裡安穩,嘴唇癟了癟,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林教練,我們原本好像是要罰你的……」

  林暮冬啞然,貼在她頸間,覆在小姑娘腦後的手掌慢慢揉了下:「在罰了。」

  他必須要用上全部的心力,來忍耐從身體和意識的最深處同時叫囂著的衝動。

  不能急,還不能到那一步。

  他還沒有正式見過她的父母,還沒有從那麼寶貝她的爸爸媽媽裡把小姑娘接過來,還沒有和她許下承諾交換戒指,還沒有完成她的願望。

  還有那麼長的時間。

  他的小姑娘答應他到八十歲,長到無限近於一生的許諾。

  曾經蒼白的未來,忽然點綴上了無比鮮嫩明亮的色彩。

  他幾乎沒辦法控制得住自己不去想像,他們會在一起那麼久,久到腰都直不起來,走路也不靈便,她會絮絮地唸著他,牽起他的手,領著他去曬太陽。

  他們會一起經過時光。

  ……

  林暮冬抱著她,隔了很久,才終於把人輕輕放開,起身進了浴室。

  水流聲嘩啦啦地響起來,人影透過磨砂的玻璃,看不大清,朦朧成模模糊糊的一片。

  小姑娘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整個人幾乎燙熟了,把自己捲成了個毛巾卷,腦袋藏在了林暮冬的那床被子裡。

  林暮冬換了衣服出來,第一眼險些沒能找到人。

  好不容易在兩坨被子裡找到了穿著白色小兔子睡衣的小姑娘,林暮冬啞然地牽了牽唇角,一點一點把人剝出來,摸摸腦袋:「想不想喝可樂?」

  葉枝:「……」

  這個親親抱抱去浴室之後的第一句話也是她沒能預料到的。

  而且她居然真的想喝。

  葉枝沒了被子躲,就又很熟練地藏進他懷裡,細糯嗓音慢吞吞鑽出來:「想……」

  下午沒怎麼好好吃東西,這會兒一下就又餓了。

  小姑娘很快自暴自棄地放棄了電視劇裡的橋段,在林暮冬單手端著她站起來,準備去給前台打電話送餐之前,及時扯了扯他的袖子,張了張嘴:「還……想吃蛋糕,黑森林的。」

  林暮冬低頭,眼尾微舒,低頭親親她的額頭:「好。」

  他現在的狀態明顯要比下午好得多,抱著她打了電話,又陪著小姑娘聊了一會兒天,簡單說了說隊裡的事。

  訓練期間只要有隊醫的計畫就能正常運行,只有比賽才需要隊醫隨隊。恰好到那時候全部手術也能基本完成,剩下的任務就只有觀察康復效果和評估恢復程度,不再需要一直跟組。

  看著林教練出門的背影,葉枝忍不住翻出手機,再一次確認了這邊第三階段手術完成的時間。

  林暮冬把可樂和蛋糕在床頭放好,替她往裡加了兩塊冰:「在看什麼?」

  「在看時間……」

  葉枝自動挪回他懷裡,看了一眼已經跨過十二點的時針,肩膀不自覺耷拉下來,聲音輕輕的給自己講道理:「我不能著急,我們都在做很重要的事情,都必須負責任,必須做好……」

  一塊蛋糕被餵到唇邊,葉枝乖乖張嘴含住,軟糯聲音頓了頓,癟癟嘴仰頭:「林教練,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去打世界盃啊?」

  林暮冬眸光微動,輕輕撫了下她的頭髮:「很快。」

  他又舀起一勺蛋糕,餵著小姑娘吃下去。

  葉枝吃東西一直不快,細嚼慢嚥的,腮幫會微鼓起來,跟著咀嚼一點點地動,看著叫人莫名的也跟著胃口很好。

  林暮冬沒忍住,自己也跟著吃了口蛋糕。

  葉枝被投餵習慣了,見到勺子遞過來就張嘴,眼睜睜看著林教練舀起來的蛋糕在面前拐了個直角,忍不住微微睜大了眼睛抬起頭。

  林暮冬低頭,迎上小姑娘難以置信的注視,輕咳一聲,手裡的勺子也跟著停了下,在唇角留下了一小片奶油。

  葉枝很執著地湊過去,唧親了他一口,把那點奶油搶了回來。

  沒等退開,手臂已經攬在身後,帶著巧克力和奶油香氣的吻跟著落下來。輕柔繾綣,片刻即分。

  林教練居然就這麼學壞了。

  葉枝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有點兒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耳朵又不自覺地熱起來。

  「等……世界盃結束。」

  就這麼學壞了的林教練稍稍鬆開手臂,看著他的小姑娘,額頭輕抵下來,嗓音輕柔微啞:「可以帶我回家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11 PM

第七十章 陪我

  在被葉隊醫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世界盃結束可以回家後,林教練在深夜給柴隊和劉教練發了短信,提前請好了兩個月之後的探親假,又幫葉隊醫也請了一份。

  並且在短信裡詳細說明了請假的時長和原因。

  並且被劉教練拉黑了。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葉枝都全心投入在了醫療組的工作上。

  手術的困難和複雜程度比預料中更高,醫療組進行得格外小心,一共分了三個階段完成,中間還留出了大量的復健和休養期。

  對於運動損傷修復來說,這次嘗試幾乎算是一次徹底的冒險。真正的治療效果還要在傷口徹底癒合、專業復健結束後評估,如果能成功,之後在相關類別的修復治療上,都會擁有大量有價值的經驗和參考。

  在第三階段手術徹底完成後,射擊世界盃慕尼黑站開賽,葉枝也終於作為隊醫歸隊隨行,提前離開醫療組,登上了前往慕尼黑的飛機。

  射擊隊早到了一天,林暮冬提前到了機場,飛機一落地,就抱著小姑娘放在行李箱上,一路推出了機場。

  「這次真的不用去了,後期的復健和休養都有專屬團隊,我們只要跟進恢復效果,定期進行癒後評估就好了。」

  終於見到了林教練,葉枝興奮得停不下來,拉著他的袖子,仰著頭不停跟他說話:「手術很成功,就是不知道恢復的程度能有多少。人體還是有很多現代醫學不能預估的情況,只能持續觀察……」

  林暮冬低著頭,眉眼柔和,安安靜靜地聽她說。

  小姑娘自己滔滔不絕說了一會兒,隱約察覺到好像一直沒給林教練機會說話,抬頭迎上沉靜黑眸裡的溫融光亮,臉上不自覺地紅了紅:「我說的太多了……」

  「不多。」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把一綹碎髮替她攏到耳後:「我喜歡聽。」

  他看著她,朗淨的黑瞳微彎,低頭親親她的額頭:「你說,說什麼我都想聽。」

  葉枝唇角抿了抿,還是忍不住揚起來,滑下行李箱,小尾巴似的綴在他身邊,高高興興抱住了他的胳膊。

  兩個人分開忙碌了一整個春天,這會兒天氣已經帶了夏季的明朗熱意,一出機場,有點兒刺眼的陽光就迎面灑下來。

  林暮冬特意給小姑娘帶了頂射擊專用的遮陽帽,抱著人圈在懷裡,仔仔細細替她戴好了,一路牽著手領著上了車。

  終於等到隊醫歸隊,射擊隊的隊員們也都興奮了一下午。

  柴國軒特意給帶著教練組出來一塊兒吃了頓飯,給始終在遠程提供訓練和康復計畫的葉隊醫好好接了風。

  「這次是世界盃暨奧運測試賽,帶來的都是奧運陣容,又得辛苦葉隊醫了。」

  柴國軒倒了杯飲料遞過去,笑呵呵地跟葉枝開玩笑:「自從上回世錦賽結束,這群人沒有隊醫看著,都安不下心打比賽。」

  在林教練不聽不行的長期匯報裡,射擊隊的領導層這半年雖然沒能見到葉隊醫,對小姑娘卻一點都不生疏。現在看到林暮冬安安靜靜地坐在隊醫身邊給她夾菜,不請假不匯報不找人要表情包,一個個都感動得不行。

  劉教練無疑是眾人裡最感動的,一把攥住小姑娘的手,含著熱淚長舒口氣:「葉隊醫,你終於回來了,射擊隊全體歡迎你……」

  葉枝被眼前的陣勢嚇了一跳,臉上不自覺地紅了紅,連忙小聲道了謝。

  劉嫻不准她謝,不由分說給她撥了好幾份德國香腸。

  在拉黑林暮冬的第二天,劉嫻就因為不得不進行訓練和比賽人選的討論安排重新把人從黑名單裡拖了出來,從此又恢復了每天回答林教練「小姑娘喜歡什麼」、「應當送愛人的父母什麼禮物」的輪迴。

  林暮冬這段時間狀態的恢復顯而易見,柴國軒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特意瞞著林暮冬自費發了好幾份亂七八糟名目的獎金。

  當之無愧獲得了「林教練最信任交流最多同事獎」的劉教練是整個隊裡最盼著葉枝能早點回來的一個。

  葉枝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偷偷扯林教練的袖子,小聲仰起臉:「大家好像有點太熱情了……」

  林暮冬低頭,揉揉她的腦袋,很耐心地陪她小姑娘說悄悄話:「因為大家都很想你。」

  葉枝很相信他,眨眨眼睛,眸子亮起來:「真的嗎!」

  「真的。」林暮冬點頭,隔了一會兒,又從桌子底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走了好久。」

  葉枝原本還不太適應在人前悄悄拉手,看著他微垂下來的眼睫,心裡不自覺地一酸,還是乖乖被他握著,另一隻手探下去,輕輕拍他手背:「就這一次,以後一定不走了。」

  劉嫻:「……」

  劉嫻和邊上的飛碟隊領隊換了個位置。

  難得的賽前放鬆,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眾人才終於乘興回了酒店。

  依照慣例,教練員們都沒回去,聚在了酒店套間,新煮了鍋方便麵,湊在一塊兒研究起了即將來臨的賽事。

  「沒什麼大變化。」

  劉嫻靠在沙發裡,一頁頁翻著通知:「手步槍室內外,飛碟室外,提醒運動員注意陰雨等極端天氣,藥檢將提升級別,配合飛行藥檢進行二次比對。」

  「針對此前發生的對於藥檢結果進行修改的惡性事件,國際射聯已作出嚴格調查,確認本屆世錦賽其他運動員沒有其他違規用藥情況。」

  她又翻了一頁,繼續往下念:「該事件性質極端惡劣,將取消部分檢測人員職稱,予以嚴重警告及通報,並取消體育方向一切從業資格……比我們想的嚴厲得多,估計是要下狠手了。」

  葉枝坐在沙發扶手上旁聽,也沒想到這件事後續會掀起這麼大的風波,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她挪了挪,才坐直了一點兒想要細聽,忽然察覺到交握著的手上力道好像微微頓了頓。

  葉枝眨眨眼睛,低頭看向林暮冬。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漆黑瞳底依然靜水流深,眉睫平靜,像是剛才那一點兒力道只是錯覺。

  葉枝輕輕抿了下唇角,悄悄反手握回去。

  「明年要奧運會了,下狠手震懾是正常的。」

  處罰的力度確實挺強,但也並不出格。柴國軒跟了太多年比賽,稍一訝異就想清楚了怎麼回事:「不是第一次了,當初有次趕在奧運前一個月,忽然啟動飛行藥檢,硬是折了一支用藥促成績的中長跑隊伍,連著幾年都影響挺大……」

  老領隊直起身坐了坐,借這個機會給這群年紀還輕的教練們提醒:「嚴格點是好事,自己端端正正的,不動歪心思,多嚴格也不用怕。」

  「咱們肯定都沒問題,飲食嚴格管控,藥都不准隨便吃,飲水機都有專人看著呢。」

  劉嫻點點頭,合上通知:「差不多就是這些了。新規也已經適應了這麼多場,應該差不多了?最近隊員們的狀態也都不錯,林教練——」

  她原本還等著林暮冬接過來匯報手槍隊的情況,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說話,側側身:「林教練?」

  林暮冬回神,搖搖頭:「沒事。」

  劉嫻很少見他這麼出過神,尤其現在葉隊醫都已經回來了,還坐在了他的沙發扶手上,這種情況就更顯得有些奇怪。

  這段時間林暮冬的狀態已經調整得很好,射擊隊也從當初的緊張氣氛裡漸漸緩解,可劉嫻現在看著他,卻又隱約生出了些有什麼不對勁的預感。

  劉嫻重新接回話頭,一邊匯報著隊員的狀態和情況,一邊隱蔽地抬頭看了看柴國軒。

  柴國軒皺了皺眉,來回看了幾眼,沒說話。

  劉嫻說完了,步槍隊的教練緊接著開口,一個接一個地匯報下去。

  這次世界盃是奧運會前的最後一站,又是奧運的練兵賽,整個射擊隊都準備得很充分,賽前要做的事反而不多。幾個領隊教練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對完了各個隊伍的現況。

  時間不早,教練們分完了最後一口方便麵湯,各自回了房間休息準備,套間裡就又只剩下了葉隊醫和手槍隊常駐的幾個人。

  「想什麼呢?」

  柴國軒終於忍不住擔心,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要緊,說說咱們一塊兒參謀……」

  老人家話還沒說完,就被劉嫻在邊上輕輕扯了一把。

  柴國軒張了張嘴,看著悄悄從沙發扶手上滑下來,抱著膝蓋蹲到林教練身邊的小姑娘,茫然地被劉嫻及時扯了回來。

  林暮冬被牽著袖子晃了晃,回過神,落下視線。

  葉枝仰著頭,眨著眼睛,乾乾淨淨的眸子裡盈著暖暖的淡黃色燈光。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朝她輕輕笑了下,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他起身,彎腰把人整個抱起來,輕輕放回沙發裡,摸摸她的背:「沒事。」

  短暫的異樣在他身上一現即收,他垂著眼,深黑的瞳底已經恢復了安靜平和,直起身:「柴隊,劉教練,沒事的話我們先回去了。」

  林教練能說這麼多話,已經比當初進步了實在太多,按理不該再有什麼擔心。

  劉嫻心裡卻依然怎麼都踏實不下來,皺了皺眉,看著現在反而比以前更會隱藏心事了的林暮冬:「真沒事?我們葉隊醫剛下飛機,還得好好休息呢,你要是照顧不好人家——」

  「能照顧好。」

  林暮冬打斷了她的話,眉峰微蹙了下。

  他像是還想詳細解釋自己能怎麼照顧好葉隊醫,深知自己一定說錯了話的劉教練追悔莫及,拚命給被他藏在身後的葉枝打手勢求救,讓她在她們家林教練開始匯報之前盡快把人領走。

  葉枝有點兒迷糊地眨眨眼睛,終於有一點兒理解了劉教練的意思,很配合地點點頭,牽住林暮冬的手站起來,踮著腳跟他說了幾句話。

  林暮冬側回身,微低下頭來聽著她說。

  小姑娘的聲音很輕,微仰著頭,柔軟的髮絲映在暖融融的燈光裡,一隻手拉著他,像是軟乎乎的棉花糖。

  無論再去做什麼事,無疑都只是浪費時間。

  林暮冬停住還沒來得及開始的話頭,對著柴國軒和劉嫻簡短地道了別,牽起葉枝的手,把人帶出了房間。

  世界盃這邊的酒店要比F城好得多,樓道裡燈光明亮,房間寬敞,內部設施也很齊全。

  隊裡給葉枝也訂了一間房,來的時候就被林暮冬直接升成了套間,行李也已經送了過去。林暮冬牽著她,正要進電梯回房間,手上的力道卻忽然輕微往後扯了扯。

  林暮冬停住腳步,目光詢問。

  「出去走走嗎?」

  葉枝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本能覺得他一定有心事,握住他的手,努力想了想:「我聽說德國有好多酒。我想看看酒長什麼樣……」

  林暮冬呼吸頓了下,眼尾柔和下來,摸摸她的頭髮:「不行。」

  他頓了頓,笑意在眼底薄薄覆了一層,嗓音柔和低沉,「伯母說你酒量很差,喝了酒會跳小星星的舞,不能在外面碰。」

  葉枝:「??」

  從來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居然和林教練關係這麼好了,葉枝睜大了眼睛,耳朵尖飛快地紅了:「我——我可以不喝酒呀……」

  「我也不能喝酒。」

  林暮冬輕聲接過她的話頭,肩膀向後靠在電梯旁的牆上,單手在她背後攬了攬,把人輕輕圈進懷裡:「但我們去喝可樂,可能會被人以為是來鬧事。」

  葉枝:「……」

  林教練在開始學習說話以後,好像非常的不好騙了。

  小姑娘不打算洩氣,乖乖趴在他肩膀上,還在努力想著能帶他去什麼地方散散心,眉心卻忽然被潤涼的柔軟碰了碰。

  葉枝仰起頭,迎上他深靜如常的眼底。

  林暮冬看著她,聲音很輕:「我沒事,不要擔心。」

  藥檢並沒什麼可緊張的,一直以來,哪怕狀態再差,他也連任何一種抗抑鬱焦慮的藥物都沒服用過。即使飛行藥檢進行賽外抽查,也並不會出什麼問題。

  但這次射聯的處置令,卻無疑還會引起一些別的變動。

  小姑娘不一定懂,柴隊和劉教練現在或許還不會意識到,但要不了多久就會轉過彎來,想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林暮冬喉結輕輕動了下,攏著她的手放下來,垂下眼睫,握住她的手:「我只是……還在做一個夢。」

  葉枝有點兒聽不明白:「什麼夢呀……」

  林暮冬搖搖頭。

  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來,他沒再說話,俯身把她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累不累?」

  葉枝抱著他的肩膀,還有點兒猶豫:「不是很累……」

  「那就回房間玩一會兒。」

  林暮冬抱著她,低沉柔和的嗓音在胸腔輕輕震顫,一隻手護在她身後,溫暖氣息沉靜安穩地裹著她:「我們不出門。」

  葉枝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心口輕輕一縮。

  她不敢在天黑的時候出門,他依然牢牢記著。

  他們在一塊兒的時間越來越久,林暮冬的話慢慢開始變得多起來,也會輕輕朝她笑,他身上的冷意已經很淡了,像是真的被拉回了那個全然正常的世界。

  可他學得太快了。

  他不止學會了這些,也學會了隱藏心事斂起黯然,那些負面情緒原本還會在冷淡戾意下稍微顯露,現在卻被嚴嚴實實地藏起來了。

  葉枝抿了抿唇,抱住他的肩膀,低頭靠進他頸窩,輕輕蹭了蹭。

  「什麼夢啊……」

  她稍微收了收手臂,軟糯的嗓音添了一點兒啞:「你偷偷的告訴我……夢不會發現的,我們一起做。」

  她仰著頭,柔軟的臉頰輕輕蹭過他的,手臂攬緊:「我們可以一起做夢嗎?」

  她的林教練已經很厲害了,已經做得很好了,可這樣不行,要拉著她的手,不能把她也一起隔在外面。

  他們是一起的,她陪著他,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她都陪著他。

  小姑娘仰著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著清亮光芒,很認真地看著他,唇角用力抿起來。

  她的聲音軟軟的,卻意外地執拗認真,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我們要一起做夢的。」

  ……

  林暮冬手臂微頓。

  他低下頭,靜了一陣,忽然抬手按上電梯按鈕。

  葉枝主動挪了挪,順著他的胳膊滑下來,幫忙抱住衣服:「去哪兒——」

  「去練槍。」

  林暮冬嗓音有點低,右手無聲攥了下,把她和她懷裡的衣服一起抱過來,聲音很輕:「寶寶,陪我去練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30 PM

第七十一章 改規

  兩個人沒走出太遠。

  慕尼黑有幾家很專業的射擊俱樂部,有一家就在酒店邊上。林暮冬曾經來打過比賽,對這裡也很熟悉,領著葉枝在前台登記,正巧遇見幾個金髮碧眼的德國運動員進門,打著招呼迎了過來。

  「林,有半年多沒見到你了。」

  為首的高大運動員朝他笑了笑,主動換了英語,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你的傷好了嗎?這次來是不是要為10米氣手槍備戰了?」

  林暮冬伸出手同他握了握:「霍夫曼。」

  他頷了下首,沒再說話,只是側身給他和他的同伴讓了讓路。

  霍夫曼和他在賽場上交手過很多次,很清楚他的脾氣,習以為常地從他身旁穿過,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跟在他身旁的那個中國隊的隊醫。

  小姑娘柔柔軟軟的,很乖地藏在林教練身後,探出來一點兒小腦袋,眸子清亮烏黑,眨呀眨地好奇著往外看。

  來參加世界盃的和當初世錦賽差不多是一撥人,對中國這位徒手就能正骨的隊醫印象頗深,深諳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客客氣氣地和葉枝打了招呼。

  幾個隊員都對神秘的東方力量異常感興趣,忍不住湊過去和葉枝多說了幾句話。霍夫曼叫了幾次沒叫住,朝林暮冬無奈一笑:「很抱歉,您的女孩子魅力實在太大了。」

  他有些拿不準兩個人的關係,試著猜測了一句。沒想到林暮冬的氣勢居然真跟著稍緩了下,原本微蹙起來的眉峰也釋開,摸摸葉枝的頭髮,低下頭:「沒關係。」

  霍夫曼有點訝異地揚了揚眉,迅速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笑起來:「怪不得……那我們就放心地等著在賽場見你了。你的狀態已經調整好了?」

  林暮冬搖搖頭:「還沒有。」

  「那要抓緊點,時間快來不及了。」

  霍夫曼沒多想,拍拍他的胳膊:「最後一次機會了,你沒參加世錦賽真是吃虧……不過你的實力拿張門票總沒問題的,加油,我們先去練習了。」

  林暮冬同他道了別,看著一行人進了專業的練槍房,右手輕攥了下,落下視線。

  葉枝的手也已經輕輕握了上來。

  「林教練……」

  小姑娘很敏感,聽見了霍夫曼的話,秀氣的眉梢輕輕蹙起來,仰起臉望著他:「這次的比賽很重要嗎?」

  林暮冬微怔,低下頭。

  葉枝認認真真地望著他,目光落進林暮冬瞳底。

  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一點兒異樣來,瞳光深得像是看不見底的明湖,很安靜地盈著她的身影。

  葉枝聲音很輕:「很重要嗎?」

  良久,林暮冬終於點了下頭,握住她的手:「……很重要。」

  他拿起放在櫃檯上的槍房號碼牌,牽著葉枝進了專業隔音的射擊室,抱起她放在沙發上,拿過隔音耳罩替她戴好。

  葉枝仰著頭,牽著他的袖口,指尖輕攥起來:「有多重要?」

  林暮冬頓了下,沒立刻出聲。

  他放開手,讓隔音耳罩柔軟的材料覆在小姑娘薄薄的耳廓上,親了親她的額頭,半蹲下來:「重要到……你可能會生氣。」

  葉枝聽不清,只能根據他的口型模模糊糊猜測個大概,忍不住輕輕蹙起眉。

  她還想要再問,林暮冬已經起身,帶著槍盒走到靶位前,戴上護目鏡,拿出了那把槍。

  這半年來,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執教上,但自己的訓練也始終沒落下。那把槍到了他手裡,依然隱隱透出一往無前的銳意,槍口端平,泛著寒光的槍管牢牢套準靶心。

  他站在靶位前,整個人也像是變成了一把槍,肩背軒拔鋒銳,左手隱在口袋裡,單手持槍,側身舉過肩頭。

  葉枝從來沒法抵抗他練槍時身上灼目的凌厲沉靜,下意識摒了呼吸,眼睛微微睜大。

  正要細看,她的心頭忽然一懸。

  林暮冬對著靶位,只瞄準了短短一瞬,就扣下了扳機。

  「確定是發放98張入場券?」

  酒店裡,劉嫻倏地撐起身,詫異莫名:「怎麼會發這麼多,奧運人數不是縮減了嗎?」

  飛碟隊領隊神色同樣微沉,皺緊了眉搖搖頭:「不知道,加起來嚴重超額了。我們算著帶的人,沒想到這次機會還有這麼多——世界盃不是飛碟主場,可這次也有點太反常了……」

  奧運會並不是說參加能參加的,每個國家都必須要通過各單項賽事爭奪席位,入場券會在間隔的三年裡隨賽事分批發放,這站世界盃是最後一次分配奧運會射擊入場券的機會。

  相比之下,世界盃分站賽、世錦賽和亞錦賽三項射擊賽事,世界盃系列拿到席位最容易,發放的席位也是最少的。這次一口氣放了98張,幾乎已經把四分之一的席位都發下來了。

  「不對,咱們自己的數目也對不上。」

  步槍隊領隊坐直,翻了翻下面的附頁:「我們所有項目的席位都應該已經拿全了,現在忽然出現了三個空缺。咱們整支隊伍應該已經拿到26個席位,差一點就到滿額28了,現在只剩下了20個……」

  劉嫻皺緊了眉,接過附在下面的文件仔細翻了翻:「是不是弄錯了?我去找他們問問,突然這樣是怎麼——」

  柴國軒忽然沉沉出聲:「沒弄錯。」

  劉嫻愕然:「怎麼可能?」

  「因為藥檢。」

  柴國軒起身,把那份材料拿過來:「檢測人員被免職,不能證明世錦賽之前的比賽藥檢的公正性,所以之前發放的席位也就都不算數了,必須要重新發放。」

  他翻開附件,又從行李裡拿出射擊隊自備的文件:「有人之前已經拿了席位,上次世錦賽就沒上場,把名單攏出來,立刻改出場順序。」

  眾人都沒能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聽他提起,面面相覷了一陣,才終於堪堪回神,紛紛對照起了本隊的表格。

  「明白了,世錦賽之前的比賽都白打了,大家重新抓牌……」

  飛碟隊領隊揉揉額頭,苦笑:「也是好事,我們前年打得是不太好。這次人都帶齊了?趕緊讓被牽連的隊員先上,世界盃好打,把席位拿回來——」

  他說著說著,忽然發覺整個屋子都靜得異常,張了張嘴,猶豫著停住話頭。來回看了看:「怎麼……了?」

  劉嫻攥著那份資料,終於徹底回過神,張了張嘴。

  「林教練……」

  她臉色白了白,抬頭,嗓音有點發澀:「林教練——怎麼辦?」

  ……

  柴國軒臉色徹底沉下來。

  林暮冬的入場券拿的很早,在一年多前帶隊去里約的時候,就已經通過10米氣手槍的冠軍拿到了奧運席位,所以哪怕後來世錦賽他帶傷不能上場,也依然誰都沒因為這個太著過急。

  可現在,世錦賽之前發放的所有奧運席位都被取消了。

  如果還想參加下屆奧運會,這次的世界盃就成了他唯一的機會。

  必須在這屆世界盃參賽,而且必須拿到至少前四名才行。

  劉嫻忽然想起了他昨天像是想說、又終歸沒說出口的話。

  「他應該早就想到這個了,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沒說……」

  劉嫻嚥了嚥唾沫,抄起手機給兩個人打電話:「他去哪兒了?我剛看他們好像沒回房間,得跟他商量商量……」

  也不知道兩個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反覆打了幾遍電話,另一頭都是打不通的盲音。

  劉嫻又試著撥了幾遍,給葉枝發了幾條消息,看向柴國軒:「柴隊——」

  明明什麼都在一點點好轉了,明明只要按部就班地繼續往下走,說不定今年就能把手治好,慢慢解開心結,明年就能上奧運會了。

  無論葉隊醫還是林教練,兩個人都堅持了這麼久,付出了這麼多。

  這次的變動不能怪到任何人頭上,也沒有任何問題,甚至應當說是體育精神和規則監管上的一次明顯進步。可偏偏就這麼巧,原本一切或許都能來得及的計畫,忽然就變成了一場可觸不可及的夢。

  劉嫻不敢想林暮冬是怎麼忍下這件事不說的,抿了抿嘴唇,皺緊了眉看著柴國軒。

  「……先去找人,今天教練員通宵開會,把名單重新擬定一遍。」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攥了攥拳:「先把人找到,人在比什麼都強,別的都不重要……都穿衣服出去找,找回來再一起商量。」

  事情不小,誰也不敢輕忽。教練員們簡單商量兩句,就俐落套上衣服,分頭出了門。

  射擊室裡,槍聲已經停下來。

  林暮冬握著槍,槍管向下衝著地面,繃緊的手臂一點點垂下來,力道強得近乎痙攣的指節卻沒能順利鬆開。

  電子靶上的成績除了第一槍之外,剩下的幾發都並不理想,零零散散地落在五六環的地方,有一槍甚至已經很靠近靶紙的邊沿。

  葉枝再坐不住,跑過去,抱住他的手臂,抬手去接他的槍。

  小姑娘的手還是溫的,小心翼翼覆上來,攏在冰涼得彷彿不帶溫度的手背上。

  林暮冬像是被微微燙了下,手臂輕悸,抬起目光。

  「要慢慢來呀……」

  葉枝微微皺著眉,很輕地一點點撫過他的手,把那槍從他手裡接下來,下了子彈放在一旁。

  林暮冬的手沒有暖意。

  他沉默著,整個人卻依然像是在冰水裡徹底浸透了,身上涼得嚇人。

  可他依然站著,並沒有上一次扣下扳機後那樣明顯的反應,瞳光也安靜凝聚,從靜水深潭似的瞳底傾瀉下來,落在胸前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身上。

  葉枝動作稍微頓了下,抿了抿嘴,仰起頭。

  小姑娘戴著耳罩,對自己的音量沒有多少把握,又比平時的輕了一點兒,很嚴肅地抬頭看著他:「林教練,你是不是自己已經偷偷練過了……」

  林暮冬肩背微微一僵。

  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手臂卻已經一點點挪起來,輕攬住葉枝的後背,把她圈進懷間。

  射擊室是專業吸音材料做的,很安靜。林暮冬靜靜站了一陣,抬起手,手指一點一點向下理著她的短髮。

  葉枝癟了癟嘴,很堅持地低下頭,一點兒都沒被哄好:「不好用的。」

  馬修醫生確實曾經建議過脫敏療法,所謂脫敏,也無非就是一遍接一遍重複原本牴觸或者恐懼的事情,一直到漸漸消除這件事產生的負面影響。

  這個過程是很危險的。

  葉枝已經和他約好了,等自己回來陪著他,兩個人再一起嘗試。可現在看林暮冬的狀態,無疑已經自己偷偷先開始了一段時間了。

  一想到他待在那間小黑屋裡,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經受扣下扳機帶來的刺激閃回,葉枝的鼻子就止不住地發酸。

  葉枝低著頭,紅著眼眶不吭聲,扯住他的手往懷裡拽,一邊低頭努力呵著氣,一邊焐在胸口努力暖著。

  林暮冬怕會涼著她,本能要撤手,正迎上小姑娘眼睛裡好凶的水汽。

  濕漉漉的眸子,努力睜得又圓又大,眼眶裡含著淚,紅了一圈。

  林暮冬呼吸微滯。

  他稍稍俯身,張了張嘴,想要出聲。

  起初幾次的脫敏一定會有很強烈的反應,他實在不想嚇到葉枝,就自己試了幾次,雖然還沒辦法保證手下的準頭,但至少已經不再連扳機都扣不動了。

  他知道她可能會生氣,也做好了被小姑娘批評的準備,可還是沒準備好看著她哭。

  「對不起……」

  林暮冬張了幾次嘴,終於把聲音從喉間逼出來,俯下來迎著她:「對不起,我——」

  葉枝戴著耳罩聽不見,又別著頭不肯看他,根本沒能接收到林教練的道歉,還在抱著他的手生悶氣。

  林暮冬動了動手臂,想幫她把隔音耳罩摘下來,好好抱她,偏偏又不敢跟小姑娘明明一掙就脫的綿軟力道對著來。

  空氣漸漸安靜下來,幾乎有點兒凝滯。

  小姑娘低著頭,唇角抿著,大顆大顆的眼淚終於不聽話地順著臉頰落下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鬆開抓著他的手,抬起袖子擦擦眼淚,眼角卻忽然落下柔軟沁涼的觸感。

  葉枝一怔,朦朧抬頭。

  林暮冬俯身下來,輕輕親著她的眼角,一點點吻淨溢落的水汽。

  他低著頭,濃深的睫尖垂下來,無師自通地輕輕親她,把所有滾落下來的鹹澀冰涼都吻乾淨。

  葉枝怔怔站了一會兒,藏在耳罩下面的耳朵慢吞吞紅了,慢慢放開他的手,摘下耳罩。

  她的嗓音軟下來,帶著一點兒糯糯的鼻腔:「沒有很生氣,心疼……疼不疼啊……」

  「不疼。」

  林暮冬暖過來的手圈著她,輕柔的吻落在依然潤著濕氣的眼角,一點點向下,停在軟綿綿的紅透了的耳垂上。

  他抱著她,頭低下來,貼著她的臉頰,嗓音在胸腔微微震著。

  「我能打槍……」

  他胸口起伏了下,闔上眼:「你看,我能打槍了。」

  來不及了。

  他已經盡力,但準度依然沒法保證。扣動扳機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眼前現實和回憶很難分辨,一切影像都是虛的,這種狀態下根本就沒有辦法保證精度。

  從摸槍以來,他從沒打過這麼差的成績。

  可他能扣下扳機了。

  因為她,他不再只是重複在無數次無望的瞄準裡,已經能扣下扳機,在靶紙上留下痕跡了。

  如果再給他一年,把手腕治好,他或許能一點一點走出來,恢復到能在奧運賽場上一戰的程度,但現在來不及了。

  十天之後就是10米氣手槍的決賽,他不能上場,拿不到奧運席位,這四年的一切努力就都會歸零。

  但來不及也沒關係。

  他盡力了。

  不後悔了。

  林暮冬抱著她,手臂慢慢收緊,微涼的唇片貼上小姑娘軟軟的耳廓,聲音很輕。

  「你誇誇我……誇誇就不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2 09:38 PM

第七十二章 鑰匙

  葉枝胸口生疼。

  她迎上林暮冬的眼睛,抬起手,一點點拭乾淨他額頭的涔涔冷汗。

  小姑娘一點兒都沒有再掉眼淚,清澈烏亮的眸子盈滿了驕傲溫柔,踮起腳來抱住他的脖頸,仰頭親上去。

  林暮冬迎上她的目光,瞳底光芒輕輕一悸,不及反應,已經被溫軟觸感暖暖覆住。

  所有的話都在那雙眼睛裡了。

  全無保留的純粹驕傲,澄淨的光映出來,一點點描出他的影子。

  林暮冬闔上眼,慢慢收緊手臂。

  「不疼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啞:「寶寶,不哭了,不疼。」

  葉枝埋進他頸間,用力收緊手臂,細軟的哽聲從嗓子眼裡憋回去:「沒有哭……」

  林暮冬輕輕嗯了一聲,撫著她的頭髮,掌心護在她背上,慢慢拍撫:「好乖。」

  他低下頭,唇角甚至一點點地彎起來,輕輕蹭著她柔軟的髮頂,閉上眼睛。

  ……

  好不容易一路找過來的劉嫻和柴國軒停在門口,看著窗戶裡的兩個人,對視半晌,終歸沒再出聲,靜靜守在了門外。

  教練員們開了一整宿的會。

  已經定好的出場順序都要重新調整,既要保證名次,也要確保能重新把因為藥檢失效取消的席位全部穩妥地拿回來。教練們不敢把壓力帶回到隊員面前,靠在充作會議室的套間裡,喝光了整整兩壺咖啡。

  天色將亮,柴國軒才終於把這群人不由分說地轟回去休息,又特意讓劉嫻監督林暮冬上了樓。

  劉嫻一路跟著他,幾次想說話,終歸沒能說出口。

  林暮冬其實比他們想像的要平靜得多。

  他甚至像是完全沒考慮自己的事,和所有的教練一樣,對照著名單逐頁確認,根據隊員們的狀態一絲不苟地敲定名單,只在數到10米氣手槍的時候,額外劃掉了自己的那一欄。

  柴隊的眼神在那一瞬幾乎能瀝出血來,可終究誰都沒說話,只是異常沉默地看著他翻過了那一頁。

  林暮冬現在的狀態根本上不了場,所有人都是清楚的。

  哪怕再不甘心也一樣。

  一路上的氣氛都平靜得過了頭,林暮冬越是表現得正常,劉嫻胸口就越堵得厲害,眼看就要到他們的房間門口,終於還是忍不住,往前趕了幾步:「林教練——」

  林暮冬抬頭。

  他已經開了門,右手扶在門沿上,袖口因為這個動作稍微落下來,露出格外顯眼的醫用護腕。

  劉嫻目光不自覺落在上面,縮了下,沒再說下去。

  她沉默著站了半晌,正轉身要走,忽然聽見屋裡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

  葉隊醫才趕了飛機,早就被送回來睡覺了,這會兒應當睡得正熟。劉嫻下意識提了下心,往回跟了一步,仔細聽了聽。

  確實是葉枝在說話。

  小姑娘應當是在和什麼人打電話,從來柔軟的語氣頭一回顯出點焦急,聲音稍微有些高,並沒注意到有人在外面開了門。

  「……怎麼會沒有更好的辦法呢?您再想一想,什麼辦法都行,效果更好一點的……」

  「我可以配合,什麼都可以……」

  「他不是普通人——您可能還不太清楚,他是最好的射擊運動員,他是為了槍生的——」

  大概是另一頭說了什麼,她的聲音頓了頓,一點點認真地清晰下來,溫糯嗓音從隔間的門裡格外堅定地透出來。

  「和我有關係,他的事和我都有關係。」

  「不用接受現實,他就是最好的。不光以前是,他現在也是,以後也會是。」

  「他不甘心……他想,我知道他想,他比任何人都想。」

  「他那麼想做成的事。」

  「就算是做夢,我也要陪他一起做完。」

  ……

  她的話音停下了,房間裡也跟著重新靜下來。

  劉嫻眼眶莫名泛酸,用力眨了眨,抬頭想要示意林暮冬自己先回去,卻忽然微微一怔。

  林暮冬靜靜站著,肩背的輪廓透過衣物,落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鮮明得幾乎叫人有些目眩。

  有什麼一直以來被禁錮著的東西,忽然異常清晰地破開屏障,透過那雙眼睛亮起來。

  劉嫻隱約生出些莫名的預感,張了張嘴,看著他。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抬起右手,一圈圈解下護腕。

  他的手因為用力不自覺地顫了顫,又重新漸漸穩定,有淡淡的青筋隨著力道繃起來,身形隱約透出灼眼的鋒利。

  不等劉嫻說話,林暮冬已經歉意地朝他一頷首,回身推門,進了臥室的隔間。

  小姑娘沒料到門外有人,大概是嚇了一跳,驚呼聲才出口又停下來,像是被什麼溫柔封住。

  隔了一會兒,屋裡響起低低的說話聲,沒過多久就徹底安靜下來。

  劉嫻輕輕嘆了口氣,沒再多留,小心闔上門,快步離開。

  從這天起,林暮冬沒再休息過。

  在不需要帶隊排陣的時候,他的所有時間都放在了那間不大的射擊室裡。

  葉枝還要隨隊比賽,不能時時跟著他,兩個人就一直通著電話,只要比賽一結束就立刻趕過去。

  小姑娘從這天起再沒掉過一滴眼淚,每天折返在賽場和俱樂部間,再沒阻攔過林教練強度過高的訓練,只是堅持著一絲不苟地替他保養傷腕紓解肌肉壓力,把所有高強度訓練可能帶來的隱患暗傷都盡力降到了最低。

  柴國軒這些天都忙得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從緊張地賽程裡緩過口氣,聽說林暮冬還在俱樂部,臉色瞬間沉下來,帶著劉嫻徑直趕過去,不由分說推開門。

  射擊室裡,林暮冬正靠在沙發裡淺眠。

  他閉著眼睛,臉色有些蒼白,襯得眼睫更顯漆黑,緊緊闔著,在眼瞼投落下淡淡青影,

  葉枝趴在沙發邊上,一點點替他按摩著腕間的肌肉,聽見有人進門,循聲抬頭看了過來。

  這樣持續高強度的訓練和按摩交替,能夠緩解過度使用帶來的損耗,痛感也相對的格外分明。可林暮冬卻幾乎沒有多少反應,整件T恤幾乎已經被冷汗沁透,人依然安安靜靜地靠在沙發裡。

  柴國軒一股火氣撞上來:「胡鬧!這麼——」

  劉嫻及時拉了他一把。

  林暮冬在沙發裡動了下,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很平靜,深黑透徹,幾乎看不出什麼額外的情緒來,只在眼底藏著一點不肯熄滅的執著光亮。

  迎著柴國軒的凌厲注視,他落在扶手上的手撐了下,想要起來,卻一下沒能動得了。

  劉嫻看不下去,快步過去要扶他,被柴國軒一把攔下:「讓他自己站起來!」

  柴國軒又心疼又氣,瞪著這個絲毫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徒弟,臉色沉得嚇人:「你自己說,你現在這樣能打幾槍?打完前兩輪,你還有沒有力氣打淘汰賽?」

  老領隊眼裡盈著怒氣,聲音壓低下來:「說過了我們給你想辦法,你不用著急!到時候如果你恢復好了,我們肯定有機會讓你上奧運會——」

  「讓我用別人的名額。」林暮冬輕聲開口,「柴隊,我也說過了,我不同意。」

  柴國軒一滯。

  林暮冬屈起手臂,輕按下小姑娘想過來攙扶的胳膊,慢慢站起來。

  他的體力透支太嚴重,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已經有些吃力,只是站起身,臉上就又不易覺察地褪了些血色,胸口也有些起伏。

  可他依然堅持著徹底站直,才又迎上柴國軒的眼睛:「我不想留下遺憾。」

  他的小姑娘都這麼勇敢,他也再沒什麼可顧慮的。

  既然還有幾天時間才到比賽,他就還能再拼盡全力去恢復幾天。能不能上場、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樣都沒關係,他還在繼續往前走了,這一輪比上一輪能多打出一環、能多端住一段時間的槍了,就說明他還能好起來。

  他已經盡力了,已經不後悔了,現在他只想拼一次,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柴國軒僵了半晌,眼眶一點點紅了,沒再開口,扭頭去看電子靶記錄的成績。

  他看過太多槍手復健,尤其是傷後的重新鍛鍊,太知道當初能輕輕鬆鬆打到十環以上的水準,現在只能打六、七環甚至更差,怎麼努力都瞄不準打不穩,會是多難熬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林暮冬是怎麼能扛得住的。

  眼前的年輕人態度實在太過平靜堅決,柴國軒張了幾次嘴,最終也什麼都沒能說得出來,語氣依然硬邦邦的發沉:「還有六天,你自己要有分寸——人家葉隊醫白天跟比賽,晚上還要陪你,你捨得就接著這麼熬。」

  林暮冬沒說話。

  柴國軒再多待一刻,就要撐不住過去把這個死強的徒弟狠狠抱進懷裡。咬緊牙關深呼深吸了幾口氣,轉向葉枝:「葉隊醫……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葉枝有點兒猶豫,本能地仰頭望了望林暮冬,在後者眼裡找到溫然的默許之後,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著柴隊和劉教練出了門。

  林暮冬站了一陣,慢慢坐下來。

  他抬起還在輕輕打顫的右手,一點點攥實,眼睫垂落,掩去眼底最後一點光芒。

  低沉嗓音很輕地響起來,一出口就被吸音的材料徹底吸收,沒落進任何人的耳朵裡。

  「不捨得……」

  接下來的幾天,柴國軒沒再干涉兩個人的復健。

  林暮冬曾經試著提過一次讓葉枝回去休息,話才開了個頭,迎上小姑娘瞪得圓溜溜的眸子,就被格外疼得厲害的一下按摩結結實實堵了回去。

  他的成績在緩步提升,劉嫻忍不住去看過一次,被已經能控制在七環以內的成績嚇了一跳。想去問一問,卻還是被柴國軒攔下了。

  射擊場上經常會在零點幾環內決出勝負,如果林暮冬不能把場下平均環數控制在十環上下,柴國軒都不可能讓他上場。

  可所有人都清楚,這件事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

  對於10米氣手槍來說,從六環到九環之間,成績都能靠一遍一遍單調的重複練習恢復提升。但再往上,如果林暮冬一直打不開心結,就很難再有所突破。

  一個對自己的槍、對自己扣下扳機那一刻的意義產生質疑的射手,是沒辦法扣準靶心的。

  這樣幾乎不惜代價自傷的高強度訓練,唯一的意義,就是為了那個解開心結的渺茫希望保證足夠高強度的練習,保證動作和槍感,讓成績一旦恢復就能直接躍回到高水準的行列裡。

  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在想,這兩個孩子究竟是從哪兒來得這麼強的韌性,明明已經到了這一步,卻依然還要一起這樣拚命。

  「我問過。」

  劉嫻猜到他在想什麼,揉揉額頭,苦笑:「林教練說……還沒到最後。」

  柴國軒瞳孔微微震了下。

  他像是想要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終歸沒說出來,只是站起身走到窗邊。

  一排路燈延伸漸遠,隱入濃深夜色。

  葉枝踮著腳,打開了一扇窗戶。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淺眠。

  這些天的高強度練習已經讓他的身心都瀕臨極限,葉枝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勸他回來,林暮冬已經主動調整了訓練計畫,提前收槍,和小姑娘一起回了酒店。

  葉枝才跑過去燒了水,泡好藥茶回來的功夫,他就已經不自覺地睡著了。

  夜裡的風很涼快,葉枝沒開空調,讓清新沁涼的夜風從外面拂進來,又放輕腳步,回到林暮冬身邊。

  他太疲憊了,身上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濃長眼睫低掩著,一動不動,呼吸輕淺安靜。

  葉枝不捨得叫醒他,小心翼翼抱了條毯子,努力幫他搭在身上。

  沒來得及把毯邊掩好,那隻手已經輕輕握住了她的。

  頎長手指微彎,掌骨稍稍突起,顯得格外有力,偏偏力道又格外溫柔。

  林暮冬在她的氣息裡醒來。

  他睜開眼睛,瞳光很安靜,映著暖融的燈光,滿滿盛著她。

  葉枝摸摸他的臉頰,沒等開口,已經被他一併抱進懷裡。

  「去床上睡呀……」

  葉枝輕聲開口,努力把毯子替兩個人蓋上,抱住他的脖頸:「我們一起睡一覺,睡醒了一定就會好了。」

  林暮冬唇角微揚起來,輕輕點頭:「嗯。」

  他摸摸她的頭髮,卻沒動,依然把她圈在胸口,微闔上眼。

  這些天的訓練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清瘦,下巴上又冒出一層細細的鬍茬,有一點兒扎,眼底帶著難掩的淡淡倦色。

  葉枝安安靜靜讓他抱了一會兒,又試著挪了挪身子。

  林暮冬睜開眼睛,目光溫和詢問。

  小姑娘在他懷裡拱著,一點一點地挪,手腳並用地探進他敞開的外套裡,柔軟溫暖的身體貼上來。

  暖意透過胸口的布料,全無保留地裹著他。

  林暮冬抬手抱住她,微低下頭。

  輕輕的心跳從胸口傳過來,一下一下抵著他的胸膛。

  所有的閃回和壓抑,責任和壓力,都被柔軟的溫暖懷抱短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溫熱的濕意在肩頭暈開。

  林暮冬手臂微緊,抱著她正要出聲,埋在肩頭的小姑娘卻已經攥住了他的衣服:「沒有哭……」

  她的呼吸急促極了,胸口起伏著,柔軟的哽咽藏都藏不住地洩出來。

  林暮冬圈著她,手臂護在她背後,一點點地慢慢拍撫。

  葉枝身體都在打顫,喉嚨裡藏著軟軟的哽咽,緊緊抱著他:「沒有哭,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嗯,沒有哭。」

  林暮冬輕柔出聲,一點點托起她的臉頰,細細拂去上面的淚痕,低頭去親她的額頭:「我很高興。」

  葉枝聽不得他這樣,胸口疼得喘不上氣,抬手用力去抹眼淚,又被他輕握住手:「會疼。」

  林暮冬一手握著她的手,攥住袖口,棉製的衣料貼上來,細緻地替她擦拭淨臉上的淚痕。

  他靠在沙發裡,身體不知道究竟是放鬆還是脫力,手上的力道很緩,烏湛朗淨的瞳光裡盈起一點很柔軟的笑影。

  「我甘心了,寶寶。」

  他親親她,聲音很輕:「等我到八十歲,再回想這些天,也會很值得。」

  葉枝藏在他懷裡,終於止住不爭氣的淚意,窗外的月亮已經又往前挪了很遠。

  護在身後的手臂力道微沉,葉枝放輕動作,抬起頭。

  林暮冬已經睡得很熟,一手搭在她背上,呼吸安穩,輕緩氣流拂過她的臉頰。

  小姑娘仍然不甘心,柔軟的眉眼一點點繃起來,唇角用力抿起。

  應當還有辦法。

  還沒到最後一天,應當還有辦法。

  葉枝蜷起來,輕輕貼在他胸膛上。

  她也很累了,這些天林暮冬休息得有多晚,她就跟著休息得多晚,他的訓練力度越強,她鬆解按摩的頻率也就跟著越高,加上心底始終藏著的、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肯放棄的希望,她的神經也已經緊繃了很久。

  終於忍不住痛痛快快掉了次眼淚,心口繃著的弦卻一點都沒有鬆下來。葉枝靠在他懷裡,靜靜聽著耳邊恆定安穩的心跳,眉心依然輕輕蹙著,不知不覺闔上眼睛。

  她睡得很不安穩,有夢境趁著心神的動搖找上門來。

  黑漆漆的空間裡,她被什麼力道強行束縛著。

  林暮冬站在她面前,手中握著槍,遙遙對著她。

  葉枝曾經不止一次做過這個夢了,也很清楚後面那顆子彈會擦過自己的耳朵,正中身後的靶心,然後這個短暫的夢就會結束。

  再然後,就會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亂糟糟的噩夢來糾纏她。

  她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意味著些什麼,但依然始終本能地覺得,這一定不是一個噩夢。

  葉枝在夢裡抬起頭,迎上那雙新雪似的清冷黑眸,下意識屏住呼吸,等著他開槍,心頭卻忽然輕輕一跳。

  這一次在夢裡見到的林暮冬,和以往並不太一樣。

  不再是每次都一成不變的冷漠平靜——她的視線忽然變得很清晰,能清楚地看到他緊蹙著的眉心,能看到他繃緊的手臂和線條近於僵硬的肩背。

  他舉槍,朝她瞄準。

  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有炸彈接二連三地狠狠爆開。

  葉枝拚命想要喊他快躲開,他卻像是全然沒有聽見,依然牢牢地握著那柄槍。

  他好像站了很久,直到瞳孔一點點冷凝成冰。

  他闔上眼,睜開,瞄準,擊發。

  那顆子彈朝她射過來,擦著她的耳廓呼嘯而過,灼燙疼痛一縱即逝,異樣的溫熱忽然傾灑下來,淋了她滿肩滿身。

  一顆炸彈在林暮冬身邊轟然炸開。

  彈片裹挾著泥土石塊,耀眼的火光熊熊捲起,狠狠撕咬住了他的右手。

  ……

  葉枝驚醒,身上出透了冷汗,胸口激烈起伏。

  她的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在腿上,嗡嗡震了兩聲,屏幕剛剛由亮轉暗。

  夢裡的驚懼還沒徹底褪盡,葉枝本能地往林暮冬懷裡躲進去,慢慢調整著呼吸,撿了幾次才撿起手機,重新按亮屏幕。

  是馬修醫生發來的郵件。

  【葉,對於之前的態度,請允許我表示誠摯的致歉,這件事的確不應當由一個心理諮詢從業者擅自做出判斷。

  現在我把它描述給你,決定權交在你手上。

  在原本的計畫裡,因為你們的癥結內容性質類似,我擬定同你的導師交換信息,把你和林先生的經歷交疊。通過你的配合設法讓他相信,你和他在那場意外裡救下的人質沒有不同,他所做的事是正確的、是不應當受到指責的。

  但上帝總是喜歡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拼湊巧合。

  我們或許有辦法打開林先生的心結,但因為現在看來,這種方法對你來說很危險,貿然去接觸還沒能徹底消化的恐懼,我們不知道它會帶來什麼後果。

  鑰匙在你手上。

  你願意重新折返深淵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3 09:56 PM

第七十三章 過往

  葉枝沒能再睡著,連夜回覆了馬修醫生的郵件。

  第二天一早,葉枝隨隊比賽,在休息間裡接到了大洋彼岸的視頻邀請。

  比賽還在繼續,她和林暮冬都不能輕易抽身離開去美國。葉枝仔細算了幾遍時間,依然實在騰不開,正準備問問馬修醫生有沒有辦法靠視頻溝通,另一頭卻已經直接敲定了飛赴慕尼黑的機票。

  「沒關係,這是我的榮幸。」

  兩鬢斑白的醫生在視頻的另一頭,朝她溫和地微笑:「還來得及,你們的夢依然是有可能實現的——在實現奇蹟的路上,我們能對你們作出小小的幫助,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事。」

  他依然沒有著急,緩聲建議:「但你必須要瞭解,在最近一次測評裡,我們依然不認為你能承受直接重臨當時情景的刺激。這樣做的話,對你還是存在一定的危險……」

  「沒關係。」

  葉枝輕聲打斷他:「請您盡快來,我隨時都可以。」

  小姑娘靜靜坐著,肩背挺得直直的,清亮的眸子沉靜溫篤,身上的氣質又和在紐約時變化了好多。

  馬修醫生有些驚訝,仔細打量她一陣,釋然一笑:「好。」

  他沒再多說,把到達的時間發給葉枝確認過,就結束了視頻。

  一天後,馬修醫生的團隊抵達了慕尼黑。

  葉枝沒有提前告訴林暮冬,直接在俱樂部申請了一間封閉的休息室,等到當天的比賽和訓練全部結束,就把林暮冬一起帶了過去。

  見到房間裡坐著的熟悉老人,林暮冬腳步在門口稍頓,詢問低頭。

  葉枝抿抿唇角,仰起臉望著他。

  小姑娘的手有點涼,用的力道卻格外鮮明。

  林暮冬眉峰蹙了蹙。

  他抬起手,攏上她柔軟的髮尾,聲音輕下來,垂下視線整個裹住她:「是有什麼事嗎?」

  葉枝不太會瞞著人,目光不自覺躲了下,另一隻手也交疊上去,使了些力氣,包住他的整個手掌。

  「再試一試……說不定就有用了。」

  她的嗓音有點兒抖,卻依然異常堅決,拖著他的胳膊,一點點往門裡退進來:「林教練,我們再試一次……」

  話音還沒落下,微涼的手掌已經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托著抬起來。

  林暮冬微低著頭,漆黑瞳底泛起些格外明銳的光,靜靜望著她。

  他站了一陣,忽然回攬住她,輕聲:「不試了。」

  沒料到他的回應,屋裡的人和葉枝都怔了怔。小姑娘臉色止不住地白了白,想要拉他,卻被林暮冬反握住手,俯身一臂搭在她腿彎,直接把人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把人往懷裡藏了藏,朝馬修醫生歉意地一斂肩,轉身就走。

  葉枝有點急,攥著他肩頭的布料,仰起臉想要說話。

  剛結束了高強度的練習,林暮冬的體力其實已經消耗了大半,心跳比平時略快,一下一下地擂在她肩頭,讓她本能地有些不安。

  「林教練,你聽我說……」

  葉枝抱住他,手掌貼在他冰涼微潮的後心,一點點小心地摩挲:「這次真的很有希望,我們就試一試,我想試一試——」

  林暮冬停住腳步。

  他低頭,迎著她的視線,嗓音異常低沉:「他們備了急救設備,還有呼吸機。」

  葉枝微怔。

  她根本沒注意屋裡的東西,也沒想到林暮冬居然能這種地方有所察覺。下意識張了張嘴,努力仰起臉:「沒事的呀……沒有那麼危險的,那些東西只是備用,心理諮詢都要有的——」

  林暮冬閉了閉眼睛:「寶寶。」

  葉枝下意識停住話頭。

  林暮冬攬著她的手臂緊得全無餘地,流暢勁韌的肌肉陣陣緊繃,瞳底一點點暗下來。

  進門的時候,他其實以為那些東西是給他準備的——直到他察覺到小姑娘的手涼得嚇人。

  林暮冬垂眸,輕撫起葉枝衣袖,目光落在她纖白腕間藏著的監控手環上。

  他認得這類手環,可以隨時監測心跳血壓,通過APP進行實時監測,預防溝通中一切嚴重突發反應的出現。

  可到底是要預防什麼?

  他對今天的事毫無預感,也不清楚葉枝究竟想到了什麼辦法。可如果這種辦法對他的小姑娘而言是件要這樣以身涉險的事,他寧可不去嘗試。

  葉枝有點兒著急,握著他的手臂:「林教練……」

  林暮冬無聲闔了下眼。

  他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抬起手臂,圈在胸膛和牆壁之間。

  「不行,寶寶。」

  他低著頭,聲音一點點低下來,透出些微啞意,冰涼的唇片貼在她額頭上:「你和槍,我不會做選擇……」

  葉枝胸口輕悸。

  她當然知道,他不會在她和槍裡做選擇。

  所以他就只好委屈自己。

  他像是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辛苦疲憊,他可以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可以逼著自己一遍遍打滿從來沒打出過的慘烈成績。如果不是曾經有次回來得早,看見了站在電子靶成績前的林暮冬,葉枝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有多難受。

  他早就習慣了忍耐,也早就習慣了逼迫自己。

  今天從這裡離開,他當然也可以逼著自己站在台下,看著曾經同場較量的運動員們篤定地舉槍,摘金奪銀,然後逼著自己接受現實,轉身離開。

  他當然是可以的。

  葉枝低下頭,抵上他的肩膀,身上輕輕打顫。

  她緊緊攥著他,眼眶無聲地滾燙一瞬,眼淚卻又被一點點努力倒回去,眉眼展開,抬起頭。

  「可是林教練。」

  她胸口疼極了,眼眶已經通紅,眸子卻依然清亮如春,不見水色:「你和你的槍,我也都要。」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窒。

  她攥住他的袖子,踮著腳去抱他。林暮冬用力闔了下眼,想要向後退開,肩膀卻已經被牢牢抱住。

  「好多人。」

  葉枝聲音很輕:「好多人對你不好,但你要對你好。」

  小姑娘伏在他肩上,緊緊手臂,忽然用力咬了下他的脖頸。

  她從沒捨得這麼用力過,林暮冬疼得微微打了個激靈,睜開眼,卻沒再退,一動不動地任她咬上來。

  葉枝胸口微微起伏,良久鬆了口,深深埋進他頸窩:「不然的話,我會生氣。」

  ***


  馬修醫生在休息間等到第二十三分鐘,林暮冬終於被小姑娘牽著手帶進了門。

  不知道葉枝究竟用了什麼來威脅,他看起來其實依然並不情願,但還是朝老人家問了好,被不由分說按在了沙發裡。

  林暮冬很聽話地任她來回擺弄,抬起頭,試圖從馬修醫生這裡得到些有關治療過程和可能出現情況的暗示。

  馬修醫生揚揚眉毛,徵詢地看了一眼沒要另一把椅子,正熟練鑽進她的林教練懷裡、調整著舒服的姿勢窩好的小姑娘。

  一老一小的目光簡單交匯了下,老人家就瞭然地點點頭,很歉意地朝林暮冬笑笑:「抱歉,為了保證效果,我們暫時還不能透露太多細節。」

  林暮冬:「……」

  他輕吸了口氣,一手護著懷裡的葉枝,稍微坐直:「馬修醫生——」

  馬修醫生不緊不慢地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暫時配合保持安靜,打開了治療專用的暖光燈。

  沒過多久,林暮冬就知道了所謂的治療究竟是什麼。

  老醫生很耐心,在引導著葉枝進入催眠狀態後,就開始不著痕跡地、一層一層拆掉當初曾經種下的心理暗示,讓她被深埋的那段記憶漸漸暴露了出來。

  林暮冬聽著,眉峰止不住蹙緊,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還是強行按下來。

  不能打斷。

  催眠的整個過程都是不能被打斷的,無論在哪個過程忽然停下,都可能會導致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

  依然想不通逼著葉枝想起這些事對自己來說能有什麼用,林暮冬身上繃得已經隱隱發僵,幾乎要使上全部力氣克制住自己不去擁抱懷裡輕輕顫慄的小姑娘,眼睫下一點點湧起近於焦灼的寒光。

  下一秒,馬修醫生依然不急不緩的耐心詢問聲落進耳朵裡。

  「……現在,你是不是能回憶得起來,是在什麼地方遇到的意外?」

  葉枝在林暮冬的懷裡輕輕一悸。

  做了那個夢、又看到了那封郵件,她其實早就已經隱約猜到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可真被徹底喚起那段潛意識裡的畫面,卻依然要比所準備的更加難熬。

  小姑娘微微睜大眼睛,呼吸越來越急促,卻依然沒有任何迴避的意願和暗示。

  馬修醫生聲音依然耐心:「不要著急,慢慢想,是在什麼地方……」

  破碎的畫面交錯變動。

  葉枝胸口微微起伏,忽然從畫面裡發現了模糊的地標。

  儲存在潛意識裡的記憶隨著注意力的傾注漸漸清晰,葉枝集中精神,努力回想著那枚地標:「……里約。」

  她仔細看著,一點點念出來:「里約——熱內盧……」

  林暮冬心臟忽然狠狠一縮。

  他腦海裡飛快閃過一道快得抓不住的念頭,克制著沒有動彈,目光落下來,定定凝在葉枝的身上。

  馬修醫生點點頭:「你們那時候是在里約。」

  順利打開記憶,找到頭緒之後,接下來的引導相對就要容易不少。葉枝的狀態也漸漸有所好轉,身上不自覺的顫慄悄然緩下來。

  馬修醫生:「你去里約做什麼?」

  葉枝:「開會……會議結束,上街去買紀念品。」

  馬修醫生:「之後呢,發生了什麼?」

  葉枝:「有暴徒,帶了炸彈和槍……忽然就爆炸了,人們到處跑,有很多人受了傷……」

  馬修醫生特意停頓一陣,等她緩了緩呼吸,繼續:「那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林暮冬垂著眼睫。

  從兩個人開始問答,他的瞳色就徹底深黑得不可見底,彷彿把全部的光亮都吸沒進去,無聲無息融入一片深淵。

  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林暮冬眼底的深淵忽然不可控地微微一震。

  他克制得太好,懷抱著小姑娘的手臂依然紋絲不動。葉枝沒有收到驚擾,繼續輕輕說下去:「我是人質,被抓在前面擋槍,他的槍抵在我頭上……」

  她說到這裡,反而比之前要流暢了不少,不等馬修醫生再引導詢問,就主動開口:「有人救了我。」

  「警察都受傷了,當時很緊急,有一把槍掉過去,被撿起來了。」

  「暴徒的情緒很激動……我看見他打開了撞針。」

  「他說要讓我們一起陪葬,又去引爆剩下的炸彈,炸彈已經炸了一半,好多人都受傷了。」

  「撿起槍的人在朝我們瞄準……」

  林暮冬無聲闔緊雙眼。

  小姑娘對身邊的狀況全無所覺,徘徊在充滿了硫磺鮮血氣息的可怖回憶裡,整個人卻反而格外放鬆下來。

  她對這段畫面太過熟悉了。

  熟悉到幾乎清晰得足以描摹下每個最細節的畫面。熟悉到無數次深夜入眠、驅散那些時不時就來攪擾的噩夢。

  熟悉到已經一點都不再覺得害怕,反而會在這段回憶裡徹底安心下來。

  「他開了槍,擊斃了那個暴徒。」

  「所有人都得救了,我就只擦破了耳朵,就擦破了一小點兒。」

  「但是他受傷了,我記得他受傷了。炸彈就在他身邊,他拿著槍,他看到炸彈了,但是因為要瞄準,所以沒來得及躲……」

  林暮冬的身體幾乎已經不是自己的。

  他幾乎探知不到自己的情緒,也根本不敢去相信這樣的巧合,只是一動不動垂著視線。

  胸口像是被鐵釺徑直穿透,稍一彎就是激烈尖銳的疼。他用力蹙緊眉峰,呼吸粗重得幾乎瀝出血來,在肺裡哮出激烈迴響。

  血液鼓蕩,心跳轟鳴。

  葉枝:「他是中國隊的運動員……我想起來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是中國隊的隊服外套,上面有國旗,我看到了五星紅旗。」

  葉枝聲音很輕:「我昏過去了,再醒來已經被送到了醫院,很亂,人很多,沒有找到他……」

  小姑娘的嗓音軟軟的,黑眸裡光芒微渙,卻又格外清亮乾淨,溫糯嗓音清晰地落在身後的懷抱裡。

  「我老是在做噩夢,要做心理治療,治好就要忘掉他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中國隊的,中國的射擊隊在那裡比賽,比世界盃,我看到廣播說了。」

  「我可以回國當隊醫,可以去中國隊找他。」

  「我很想謝謝他,很想問問他好一點了沒有,受的傷要不要緊,還疼不疼。」

  「我要記得這件事。」

  「可怕的事我都忘掉了,但是這件事,我一定還要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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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她的來路,她是他的歸處。

  一切巧合,都不過是心心念念的久別重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3 10:04 PM

第七十四章 記路

  房間裡徹底安靜下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

  馬修醫生揉揉額頭,一笑,放鬆下來坐直:「當初治療結束,我曾經建議過她通過多接觸槍聲進行脫敏治療,那時候還很奇怪,她為什麼沒有選擇更常規的軍警部隊,而是做出了射擊隊這樣一個有些偏門的決定。」

  「我暫時讓她忘了你,她還是記住了要回到這裡。」

  馬修醫生看向格外沉默的林暮冬,語氣很溫和:「她回到這裡,什麼都不記得了,然後又喜歡上了你。」

  林暮冬瞳底光芒微微動了下,抬眸。

  馬修醫生挑了挑眉,視線落在林暮冬懷間,一笑:「你看,你手裡的槍,曾經救下了這麼好的一個小姑娘。」

  他的語氣溫緩,又格外篤定,像是對某件長久以來始終無果的事情給出了最後不容動搖的肯定答案。

  林暮冬呼吸微滯,胸口慢慢有了起伏。

  他的身體一點點恢復感知,心跳依然砰然,手臂下意識緊了緊,低頭。

  小姑娘還沒從催眠裡徹底醒過來,可也一點兒都不怕,安安穩穩地窩在他懷裡,乖乖擺弄著他的手指。

  林暮冬低頭,唇畔才輕輕碰上軟乎乎的額髮,她就立刻仰起臉,清亮眸子跟著彎起細細的月牙兒。

  「原本是準備把她從催眠狀態下喚醒,然後好好睡一覺的——現在估計用不著了。」

  不等他開口詢問,馬修醫生已經起身,含著笑朝他稍一頷首:「自然甦醒的效果更好些。林先生,把你的小姑娘帶回去。」

  老人家眨眨眼睛,眼裡帶了點兒神秘溫和的笑意:「回去抱著睡一覺,就都會好了……」

  葉枝還在催眠狀態裡,對各類關鍵詞都格外敏感,忽然從安靜裡高高興興抬頭:「嗯!」

  林暮冬微怔,低頭才要說話,手臂忽然微微一滯。

  小姑娘這時候非常主動,已經很有執行力地挪著,手臂抱上來,彎著眉眼轉頭鑽進了他的懷裡。

  ……

  馬修醫生輕咳一聲,配合地轉開了視線。

  ***

  林暮冬抱著葉枝,一路回了房間。

  馬修醫生不慎留下了個「抱著睡覺」的暗示,沒處理就帶著人和設備飛快離開,這會兒小姑娘依然很執著在這件事上,一路都不肯鬆手,努力想要在他懷裡把自己團成個小球。

  林暮冬掏卡刷門,單手把人往懷裡圈了圈,輕輕親她髮頂:「寶寶,不鬧。」

  他只想哄著她,話一出聲,她卻忽然癟了癟嘴,烏亮的眸子忽然就迎上一層霧濛濛的水汽。

  林暮冬把她在懷裡抱穩,用後背關上門。

  察覺到小姑娘情緒好像不大對,他蹙蹙眉,稍微低頭。

  視線落進那雙眸子裡,他的心頭忽然縮了縮。

  林暮冬沒有耽擱,進了臥室隔間,俯身想要讓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卻被她輕輕攥住了袖子。

  「沒有鬧。」

  葉枝仰著腦袋,眼眶細細紅了一圈兒,聲音很小,牽著袖子朝他告狀:「沒有好好抱……差了好多次……」

  林暮冬胸口忽然猝不及防地疼了下。

  這些天他幾乎把所有心力都傾注在訓練上,既沒有餘力照顧自己,也幾乎沒能陪著她多說幾句話、多玩一會兒。

  葉枝一直都安安靜靜陪著他,幫他按摩傷腕,陪他說話放鬆,其他的什麼都沒說過。

  「對不起……」

  林暮冬低聲開口,俯身下來,把他的小姑娘裹進懷裡:「對不起。」

  他還沒能從整件事裡緩神,心神依然有些恍惚,努力想再說幾句話,詞彙卻不出意料地匱乏成一片空白。

  林暮冬蹙了蹙眉,還要再盡力出聲,小姑娘卻已經主動親上來,把剩下的道歉輕輕封住。

  溫潤柔軟的唇瓣貼著他的,果凍似的,跟著軟糯嗓音輕輕一開一合地動彈。

  「沒有對不起……」

  她輕輕撲騰著,抱著他的胳膊,跪坐在床沿邊上。

  動作太大,床墊又很軟,林暮冬片刻都不敢鬆手,手臂牢牢護在她身側,看著小姑娘努力折騰著跪直。

  她整個人跟著床墊來回晃悠著,幾乎是一頭撲在他懷裡,兩條胳膊緊緊扒住他。

  林暮冬下意識抬起手臂,不等抱回來,小姑娘的手已經在他背後認真地拍撫起來。

  力道又輕又軟,一下迭著一下,

  她仰著頭,軟乎乎的臉頰輕輕貼著他的,努力展開胸肩,把他滿滿裹住:「林教練,別怕。」

  「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溫溫糯糯,落進他耳朵裡:「我記得路,我帶你出去。」

  林暮冬整個人倏地一震。

  他呼吸驟然急促幾次,本能地屏住。

  滾燙知覺沿著心底蔓延,沿著血管筋骨穿梭,爆開一路清晰銳痛。

  那一點依然本能不敢置信的、擔心只是一場夢的迴避恍惚,忽然被最溫柔的力道徹底直白攪散。

  林暮冬張了幾次嘴,嗓音啞得只剩氣音:「寶寶……」

  「我在呀。」

  葉枝彎彎眼睛,牽住他的手,親了親他的耳朵。

  被親到的地方飛快開始變紅發燙,小姑娘像是找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好奇地又親了好幾次,才終於被一隻手臂慢慢圈住肩膀,攬著護下來。

  葉枝乖乖順著他的力道,腦袋擱在他肩膀上,聲音愈輕:「我在啦。」

  接受催眠引導帶來的負擔很大,又堅持著回憶了這麼多,她已經很累了,這會兒被安安穩穩抱著,睡意就一點點湧上來。

  她早習慣了林暮冬的懷抱,熟練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就乖乖閉上了眼睛。

  ……

  林暮冬抱著她,慢慢坐下來。

  他稍微側了側身,讓小姑娘舒舒服服地枕在胸口,仔細替她蓋上被子。

  咬著的唇鬆開,血氣在口腔裡悄然蔓延。

  他一點都覺不出疼,輕輕撫著她的背,小心拂開她耳側的短髮。

  白皙的耳廓上有一片很不起眼的淡色疤痕,不仔細看,幾乎要以為只是尋常的胎記。

  他從沒想過這一小片疤可能會是怎麼來的。

  林暮冬垂下眼睫,那些始終被牢牢壓制著的、和心底血肉糾纏交織著牢牢禁錮的畫面終於一點點湧上來,無處不在的黑暗空茫漸漸湧起。

  他在這裡困過很久,也很清楚這是個夢魘,卻始終找不到出口。

  奧運會剛過,連領隊的教練去的都不全,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場比賽。

  爆炸忽然猝不及防地發生,路人在槍聲裡擁擠著奔逃,警察負傷倒下去。

  槍就掉在他腳邊上。

  射擊運動和真正的槍械是不一樣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原本並沒想要過去撿那柄槍。

  直到暴徒挾持了人質。

  他當時其實沒有細看人質的長相,只隱約記得大概是個華人小姑娘,帶著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離得太遠,看不清眸色。

  爆炸越來越多,血腥氣也越來越濃。受傷的人接二連三倒下去,他抬頭,恰好看見那個已經瀕臨瘋狂的暴徒打開了手裡槍械的保險。

  林暮冬闔上眼。

  射擊和真槍是不一樣的。

  冰冷的槍沉甸甸壓在手裡,扣動扳機的陌生觸感還停留在指尖,那個亡命徒已經無聲無息倒下去,刺目的赤紅迅速盈滿視野。

  爆炸近在咫尺的響起,耳畔尖銳的嗡鳴聲裡,他的右手撕開尖銳疼痛,迅速被捲進一片白芒。

  倉促的手術,拼接錯誤的韌帶,復健之後練槍都拿不穩的手腕。

  扣下扳機那一刻,被觸感勾起的、盈滿視野的猙獰猩紅。

  命運在一個最平常的天氣,在最普通的路口,蟄伏著忽然迎面而至,把一切抹成冰冷的黑白。

  心跳聲安靜轟響,隆隆震著肺腑。

  林暮冬摸索著,冰冷的指尖一點點找到小姑娘溫暖的手掌,輕輕貼上去。

  他已經無數次經歷過這些閃回,猩紅迅速褪成冰冷的黑,澆築下來,把他徹底封死在裡面。

  壓迫,逼仄,扣下扳機的意義一刻不停地詰問他,混著斷續渺茫的聲音。

  「我們無法判定你不具有攻擊性,需要立刻將你引渡回國。」

  ……

  「我為什麼要幫他,他得了精神病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怎麼知道他不會像他爸爸一樣想掐死我?」

  「他們家人都是一樣的,他流著他們的血,都是一樣的。」

  ……

  「考慮到你的家族史、加上你曾經有過親手射殺他人的經歷,你在失控的時候,確實很可能會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我們在治療中也需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希望你能諒解。」

  「束縛衣是特製的,只會在你失控時限制你的行動,不會受傷。」

  ……

  「你很危險。」

  「你很危險。」

  「你很危險。」

  ……

  柔軟的力道忽然從指尖傳過來。

  林暮冬倏地一顫,垂眸,下意識想要抽出那隻手。

  小姑娘睡得熟,察覺到貼上來的指尖冰涼,就自發自覺地牽上來,暖乎乎的掌心軟軟包裹住他的手掌,把整個手拖進懷裡抱住。

  林暮冬喉結輕滾,聲音低啞:「寶寶……」

  一點亮光從凝滯得叫人喘不上氣的黑暗裡透過來。

  他胸口終於開始起伏,強烈的窒悶感被那一絲光亮飛快驅散,有什麼力道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

  一直走。

  出口的光亮一點點顯出來,夢境似的,亮得晃眼,靜靜迎著他。

  林暮冬急促喘息著,身體止不住地微微悸顫,用力闔上眼,滾熱的液體終於後知後覺地湧落下來。

  明明在機場上個洗手間都要迷路,怎麼會這麼厲害,這麼認得路的。

  怎麼會居然一直沒有跑丟,跑回他懷裡的。

  怎麼會的。

  他攥緊她的手,左手摸索著,摸出手機,點開消息。

  他的手抖得厲害,反覆按了幾次,才終於翻出那條早已經編輯好、不知道保存了多久的消息,給柴國軒發過去。

  —柴隊,幫我報名。

  消息才發送過去,沒隔幾秒種,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

  柴國軒幾乎不敢深想這條消息的意思,一條接一條的語音追問,又押著劉嫻打了一大串詢問,接連發過來。

  林暮冬沒有回覆,放下手機,抱著葉枝慢慢躺下,蜷起身子,慢慢解開襯衫的衣扣。

  他抱著她,一點點地往懷裡藏,拿衣服緊緊裹住。

  悸顫的胸膛緊緊貼著柔軟溫暖,咬碎的哽咽從喉間洩出來。

  葉枝在夢裡動了動身子,秀氣的眉毛蹙了蹙,又拱進他懷裡。

  她抱住他,小腦袋貼在他頸間,輕輕蹭著。

  林暮冬闔著眼,慢慢吻上她的額髮。

  他困在這裡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經不抱希望,刺骨的寒意和鋒銳的霜雪幾乎要把他整個剖開。

  然後他的小姑娘捧了滿懷的明媚春色,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

  跌跌撞撞地,彎著眼睛,迷迷糊糊撲進他懷裡。

  然後冰霜剔透。

  風雪溫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3 10:14 PM

第七十五章 上場

  入隊以來,林暮冬第一次睡了一整個上午。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他再一次經歷所有的幻象,他依然在彷彿看不到邊的漫長黑暗裡跋涉,眼前卻始終亮著堅定溫韌的光。

  他跌進出口,在光芒的包裹裡醒來。

  天已經很亮了,日光傾落,他依然和衣睡在床上。

  才挪了下肩膀,懷裡的柔軟溫暖就跟著輕輕動了動,小腦袋從臂間鑽出來,眉眼彎彎地望著他。

  林暮冬落下視線,眼廓柔和,抬起隻手撫上小姑娘的臉頰。

  力道很輕,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小心摩挲著,指腹一點點劃過眼尾。

  葉枝主動抬起手,覆在了他撫著自己的那隻手上。

  她一早就醒了,因為結束催眠的過程太溫柔,也沒覺得有任何不適。因為林暮冬一直沒有醒,所以也就一直乖乖待在他懷裡,只摸出手機給柴教練發了條請假的短信,又簡單解釋了昨晚的情況。

  林暮冬這些天都太累了,她想讓他好好睡一覺,卻也沒想到他一躺就躺到了現在。

  他睡得安靜,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幾乎沒有聲音。

  雖然知道他只不過是太累了,葉枝卻依然忍不住,隔一會兒就要把腦袋貼在他胸口聽一聽。

  現在見到他好好地醒過來,小姑娘就徹底放了心,眼睛高高興興地彎起來,握著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腦袋上,一本正經地揉了兩下。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目光靜靜落在她身上,瞳底一點點浮起澄淨笑影。

  葉枝眨眨眼睛,微翹的睫毛也跟著忽閃兩下,眸子亮了亮,撲進他的懷裡:「林教練!」

  林暮冬這一覺睡得太久,她醒了好一會兒了,這時候已經挺精神,在他懷裡仰著頭,有點猶豫。

  她有一點兒想問問他還難不難過。

  昨晚催眠時的記憶已經淡去得差不多了,葉枝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在他肩頭蹭了蹭,唇瓣沒等張開,已經被溫柔的吻輕輕覆落下來。

  林暮冬像是知道了她的念頭,唇角揚起溫和弧度,輕輕親了小姑娘一下:「我很好。」

  他低頭,摸摸她的頭髮:「今天不用比賽?」

  「我和柴隊請了假,拜託了德國隊的隊醫幫忙。」

  葉枝趴在他懷裡,見到他重新露出笑意,就忍不住也跟著翹起嘴角,扒著他神神秘秘地小聲說話:「我們一起賴床,可以賴一整天,我們偷偷的,不告訴柴隊……」

  林暮冬很配合地側過耳朵,耐心聽著她說,輕輕收了收手臂:「寶寶好厲害。」

  小姑娘臉上立刻泛起點兒淡淡的紅,清亮的笑影在眸子裡藏不住了,眼睫一撲扇,就簇簇落下來。

  林暮冬迎著她的眸光,接住那些清澈明亮的光影,眉峰漸漸柔和,收攬手臂。

  他們一起在床上,一起偷偷地賴床,懶洋洋地躺倒現在。他睜開眼就能看到她,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他的小姑娘不知道。

  這曾經是他做過最好的夢。

  ***

  昨晚的情況太過特殊,兩個人好不容易起了床,簡單沖了個澡,又換了套衣服才出門。

  一出房間,就被牢牢紮在門外的老領隊堵了個正著。

  「到底怎麼回事?」

  今天沒有氣手槍的比賽,劉嫻也沒跟著去賽場,好不容易熬到那扇門打開,連忙快步過去:「找到辦法了?趕緊過來,柴隊一宿沒睡著,還不准我們敲你的門,血壓都快高了……」

  柴國軒收到那條消息,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來找林暮冬,又擔心是自己領會錯了意思,和劉嫻患得患失了一整夜,誰都沒能闔眼。

  早上葉枝先醒了,給他發了消息,柴國軒才終於隱約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兩個人都心焦得不行,既急著問清楚,又怕打攪他休息擾他的神,索性從一早就蹲在門外守著,直到現在才好不容易抓著了人。

  林暮冬看向柴國軒,微微低頭:「柴隊,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趕緊過來,快點說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柴國軒一把扯著他,急匆匆就往套間裡走:「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狀態能調整回來?我這幾天帶著你練,你也不用有壓力,這次只要前五都有入場券,你原來那批對手也大都沒參加,就是580的水平……」

  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這些話不知道反覆想了多少次,一開口就剎不住,被劉嫻扯了兩次才意識到酒店裡還有別國的隊伍,堪堪把話音降了下來。

  老領隊憋了一宿,即使壓著話音,眼睛也依然精光發亮:「趕緊說說,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先說了不准勉強,那是六十發子彈,你能上就上,不能上絕對不准逞強……」

  林暮冬被拉進房間,按著坐在沙發上,看著柴國軒眼裡壓不住的興奮狂喜,胸口無聲燙了下。

  他抬起頭,緩聲開口:「柴隊——」

  「謝謝我對不起讓我擔心了這種話就先別說了,浪費時間。」

  柴國軒當了十來年領隊,經驗比這群年輕人豐富得多,當即掐斷了毫無用處的煽情寒暄,斷然揮了下手:「行了,說。」

  林暮冬:「……」

  「柴隊,林教練剛開始學說話,你得多給他點時間。」

  劉嫻牽著小姑娘隊醫進門,把人交給林暮冬,笑著打趣一句:「你這樣搶台詞,他又要重新想自己要說什麼了。」

  柴國軒心裡高興,先忍不住朗笑出聲,揮揮手示意她也趕快坐下:「不要緊,還有兩天才到資格賽,等得起等得起。」

  10米氣手槍,即使是這些天的強制練習,林暮冬第一槍也是絕不會套在10.5環以外的。

  他的控制力和準度都沒有下滑,甚至比前幾年的狀態依然有所提高,唯一困住他的就是不可控的心理症候。只要這一層枷鎖去掉,柴國軒其實根本不懷疑他能一躍回到世界前列的水平。

  被提前搶了台詞的林教練沉默一會兒,把小姑娘又往懷裡抱了抱,抬頭:「我能拿到席位。」

  「拿到席位就夠。」

  柴國軒對他沒有半點懷疑,欣然點點頭,又坐起來些:「這兩天再練練,保持手感就行了,不要再用你那個手腕。資格賽決賽在一天,加起來一共80發,對你手腕的負擔太重了……」

  他一提起來,劉嫻才忽然想起林暮冬手腕還有傷,原本興奮的心情驟然滯了下:「對了——林教練,你的傷能行嗎?用不用提前打一針封閉?」

  林暮冬搖搖頭:「不要緊。」

  他控槍會習慣用腕部的肌肉群,封閉下完全沒有知覺,對成績影響太大,還不如直接帶著肌內效貼布上場。

  資格賽60發子彈,決賽6+14發,都在同一天,對手腕無疑是個極重的負擔。

  林暮冬輕攥了下右腕,看向柴國軒:「柴隊,580發就夠嗎?」

  「夠。」柴國軒很篤定,「這次來的人不全,挺多有了名額的都沒參賽。他們的成績我看了看,四五名很不穩定,資格賽575環的都有。」

  林暮冬抬起頭,想要說話,沒開口。

  柴國軒起身,興奮得忍不住來回走了幾步,又拉著幾個人一起埋頭進了這次上場的那些對手的往年資料裡。

  當天下午,林暮冬被拉著去了俱樂部,打滿了3組30發子彈。

  柴國軒對著290環的成績,終於長長舒了口氣,回宿舍倒頭放心地痛痛快快睡了一覺。

  ***

  兩天後,林暮冬的身影出現在了10米氣手槍的資格賽場上。

  世界盃的賽事,原本幾乎都沒有多少人注意,連轉播和賽事評論都罕有。但林暮冬的突然回歸,還是迅速點燃了體育記者和射擊圈內的強烈熱情。

  當天早上,走廊裡就已經擠滿了聞訊趕來的記者和攝像。德國當地的體育電視台也特意調整了節目順序,請來了已經退役的資深解說,早早就守在了實況轉播前。

  「多的話不用跟你嘮叨了,你自己都有數。」

  柴國軒看起來甚至比林暮冬還要多緊張一點,一路不由分說拍開記者,把人領到休息室:「一個小時十五分鐘的射擊時間,自己把握好,不要對手腕負擔太大。現在對你來說,保證不出狀況就是保證成績。」

  他說著不嘮叨,卻還是忍不住絮絮說了好幾句。

  林暮冬連續兩天都只是進行了保證狀態的基礎練習,手腕在葉枝傾盡全力的調養下已經恢復到了最大限度,又特意貼了肌內效貼、戴了護腕,能做的準備都已經做齊了。

  但他依然什麼都沒說,站在柴國軒面前,安靜地聽著老領隊一遍遍地強調注意事項。

  柴國軒又把話翻來覆去囑咐過幾遍,忽然回神,抹了把臉,啞然笑笑:「是我太緊張了,這些廢話都用不著跟你說,你自己其實都比我還清楚……」

  他深吸口氣,還想再說些什麼,林暮冬卻已經主動傾身,抬臂抱住他。

  「師父。」

  林暮冬肩背傾下來,低下頭:「我回來了。」

  柴國軒身上猛地一僵。

  他的胸口止不住地繃了下,慢慢抬起手臂,用力把這個徒弟勒進懷裡,狠狠抱了一把。

  「師父對不起你,師父什麼都沒幫上。」

  老領隊微哽,聲音啞下來:「這麼多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你剛來的時候隊裡就青黃不接,後來好了幾年,你一受傷,又趕上第二批老將退役,叫你當教練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你看著他們打槍心裡是什麼滋味,我都知道。你這些年來都很辛苦,師父看著你心疼,又怎麼都幫不上你。」

  柴國軒深吸口氣,盡力壓下哽咽:「葉隊醫沒讓劉教練告訴我,我還是聽他們說了——給你做心理輔導的那個H國醫生被美國同行實名舉報,調查後取締了心理諮詢師資格。你當時有多難受?怎麼不知道說呢,說了哪怕咱們去拆了他們那個庸醫的破地方,也不會叫你一個人遭這麼大的罪……」

  「都已經過去了。」

  林暮冬緩聲打斷,垂了下眼睫,唇角輕抿起來:「都過去了,沒事了。」

  他放開手臂,向後稍微退了一步,目光落向一起站在門口的葉枝。

  柴國軒用力摸了把臉上縱橫的眼淚,深吸口氣還想開口,被劉嫻及時攔住,打著眼色示意林暮冬快去跟小姑娘多說幾句話:「柴隊,柴隊,林教練當時是一個人,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柴國軒情緒還沒出來,深深吸了口氣,用力點頭:「對,不是一個人,我們都陪著他。」

  劉嫻:「……」

  忽然對老領隊粗大的鋼鐵神經生出了強烈的羨慕,劉教練身心俱疲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打開門,好說歹說把柴國軒拖出了休息間。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葉枝的注意力還放在林暮冬的手腕上,努力在回憶著還有沒有什麼地方沒做到位,還能不能找出再讓他的手腕暫時恢復一點的辦法。

  洛杉磯那邊網球運動員的三階手術還在評測中,究竟效果如何、能不能被判定為手術成功,到現在都是個未知數。即使能做手術,只有這幾天也也來不及,林暮冬只能帶著手腕上的傷上賽場。

  葉枝正出著神,肩膀忽然被胸口輕輕偎住。

  她眨眨眼睛,下意識抬起頭。

  林暮冬從口袋裡摸出一枚子彈做的護身符,穿著細細的紅線,把她往懷裡攬進來,細細替她戴在了頸間。

  小姑娘的皮膚很白,那截紅線襯得尤為鮮豔,子彈順著領口滑進去,不是想像中的冰涼,還帶著來自另一隻手攥握下的淡淡溫度。

  葉枝抬手,隔著衣料按住那枚護身符。

  她當初只是在看到林教練給槍上加了小碎花之後,忍不住說了一句想要子彈的護身符,一點都沒想到林暮冬能記到現在,甚至還悄悄給她做了出來。

  林暮冬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

  他抬起手,把她曾經給過他的那個護身符交還到她手裡,傾下肩膀。

  葉枝眨眨眼睛,瞬間明白了他是想要幹什麼,耳朵尖一點點紅起來,抿了抿唇,也有樣學樣地踮起腳尖。

  林暮冬微俯著身,讓葉枝輕輕鬆鬆地抬起手,把護身符戴在他的頸間,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葉枝心跳微快,卻還是忍不住握了他的手,聲音輕輕的:「不要太勉強,你的手腕很可能支撐不了80發子彈,我們只要能拿到席位就好了……」

  林暮冬收了收手臂:「寶寶。」

  葉枝停住話頭,微仰起臉。

  林暮冬朝她淺淺笑了笑。

  當初那個少年像是又回來了,明明一身的傷痕纍纍、滿路的坎坷風塵,可他站在這裡,那雙漆黑的眼瞳卻像是被水洗過似的,格外湛澈堅定,藏著一觸即發的明銳鋒芒。

  他的聲音很輕,親吻向下,覆落在小姑娘薄薄的眼皮上。

  葉枝本能地闔上眼。

  一片溫暖的黑暗裡,觸覺和聽覺就變得格外清晰。

  林暮冬俯身,把她整個抱在懷裡。

  溫暖的體溫隔著衣料透過來,融融熨在她肩頭,嗓音低沉柔和:「我們偷偷的。」

  他眼底浸過笑意,又很快斂了下眼睫,嚴嚴實實藏起了一點兒從沒有過的少年心性,依然認真學她的話:「不告訴柴隊。」

  ……

  葉枝微怔,還來不及問他不告訴柴隊什麼,林暮冬已經拿起槍盒,朝檢錄處走了過去。

  場上的觀眾有一大半都是資深的射擊迷,一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檢錄處,立刻點燃一片興奮,呼哨歡呼聲響起來,一浪高過一浪。

  林暮冬依然沉靜,肘間夾著槍盒,肩背軒挺巋然。

  他穿著那件熟悉的黑色中國隊外套,胸前有國旗,背後有中國。

  10米氣手槍資格賽,60發慢射75分鐘,林暮冬帶傷上場,20分鐘射落590環,晉級決賽。

  小組編號,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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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教練十分羨慕柴隊,並且決定把柴隊也拉黑十分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3 10:23 PM

第七十六章 賽場

  慕尼黑當地的體育板塊,在頭條即時跟進著林暮冬回歸靶場的同時,還額外著重關注了他手裡的槍。

  當年中國少年槍手初出茅廬強勢奪冠就是在慕尼黑,純金的中國龍給槍壇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這些年下來,林暮冬始終牢牢壓制著10米慢射的那柄槍也和他一起,成了項目內其他槍手難以磨滅的噩夢。

  誰也沒想到,在沉寂一年多後重回賽場,林暮冬的槍居然也難得的出現了造型上的新變化。

  「這次林的槍很有特色,不得不說,我在資格賽的時候分心看了他好幾次。」

  馬上就要舉行10米氣手槍的決賽,直播也早早開了攝像頭。解說員甲笑著打趣一句,感慨:「我聽說中國有句話,叫『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這樣相對溫婉柔和的裝飾來提醒自己,不能冒進,要穩中求勝……」

  解說員乙失笑:「總耗時合計20分鐘,這樣也算是穩中求勝的話,其他選手大概已經穩得超出太陽系了。」

  整場資格賽,林暮冬射擊的速度是最快的,每一輪都最先放下槍。在其他運動員還在步步為營謹慎瞄準的時候,他已經完成射擊,裝上保險條收拾槍械離場了。

  解說員甲有點啞然,接過話頭:「確實——他當初在10米氣手槍項目裡就是射速相對快的,這一次好像還比他平時的節奏快出了不少。」

  導播的視角切在場邊,選手們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賽前準備,工作人員也在做著最後的場地檢查。

  解說員乙調整了下話筒,猜測:「會是戰略戰術嗎?通過快射,給同場競技的其他人帶來心理壓力……」

  「不會,你不瞭解他,他從來沒有戰略戰術。」

  解說員甲曾經也是氣手槍射手,退役前曾經和林暮冬同場競技過,篤定否認,無奈笑了笑:「看得多了,你就會知道,他其實就只是在射中靶心。」

  回憶起賽場的往事,他依然有些餘悸,苦笑著按按額頭:「林是我見過最純粹的運動員了。冷靜,堅定,極具有體育精神。我其實一度懷疑,他可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比賽……」

  畫面切過中國隊的區域,解說員甲聲音忽然一頓,扶住話筒:「等一下,導播——」

  他仔細看著重新切回來的視角,視線落在中國隊場邊被幾個人圍起來的教練席上:「……怪不得,他的手腕受傷了。」

  解說員乙:「林嗎?」

  解說員乙想了想,翻過資料:「確實有類似的傳聞,聽說是在之前的世界盃分站賽出現了意外,他也因此缺席了之前的世錦賽,只在結束的時候做了表演射擊——他這次復出,我們原本以為是傷勢已經痊癒了,現在看來似乎還在治療當中。」

  畫面上,林暮冬坐在場邊,中國隊的小姑娘隊醫正替他的手腕噴著藥,細緻地按摩推拿。

  他垂著視線,沒有和其他選手一樣朝鏡頭揮手示意,也沒有在意場邊熱切的呼聲,漆黑瞳光始終靜靜落在埋頭按摩的隊醫身上。

  單看神色,其實未必看得出林暮冬受了什麼影響,但鏡頭再搖近,已經能很清晰地看到他額間的一層薄汗。

  「看來盡快高頻次結束射擊,也是為了配合他的傷勢,盡力留存狀態。」

  解說員乙也已經明白過來,對著話筒解釋:「我們可以看到,這就是此前在這一項目長期制霸的中國運動員。他沒有分神,一直在看他的隊醫——看來他自己也很注重手腕的傷勢。讓我們一起祝他好運,爭取趕在奧運會前痊癒……」

  「這麼長時間的傷勢,未必容易治療。」

  解說員甲更清楚運動損傷,依然忍不住扼腕惋惜,重重嘆了口氣:「接下來的決賽要更緊張,時間約束也更嚴格。在已經打完60發子彈之後,我們無法預料他手腕的傷勢會受到多大的影響——希望他能有更好的運氣。」

  世界盃的賽事安排得緊,資格賽和決賽緊挨著。確實更有利於保持槍感和比賽狀態,但對於帶傷參賽的運動員來說,無疑是個很嚴峻的挑戰。

  鏡頭在中國隊的區域停了一陣,才又轉開,逐個掃過其他國家的休息區。

  兩個解說又就其他運動員簡單介紹了幾句,等到比賽即將開始的提示音響起,就不約而同停住了話頭。

  標準指令下,運動員攜槍械子彈入場就位,接受檢查,開始進行十五分鐘試射。

  新規下試射後就是選手介紹,作為賽場上最有看點的明星選手,鏡頭再一次在林暮冬身上格外多停了一陣,反覆切了幾個視角。

  林暮冬卻依然只是靜靜站在場邊,沒有要致意的意思,也沒像其他運動員那樣拿起槍試射。

  直到第一輪三發的指令響起,他才拿起槍,在手裡握牢。

  「對他的傷勢來說,現在持槍的時間必須精打細算,越短越好。」

  解說員甲忍不住關注他,語氣也跟著隱約有些著急:「在射過60發之後,我們也不清楚他的手腕負荷現在到了什麼地步,會不會對成績產生影響……上帝!」

  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分屏畫面裡,林暮冬面前的電子靶紙上已經接連出現了幾乎相疊的三發著彈點。

  10.4環,10.6環,10.6環。

  射聯改規之後,不再禁止觀眾在觀賞比賽時出聲。館內觀眾很快看到了報靶,熱情的歡呼口哨聲瞬間全無保留地響了起來。

  ……

  解說間裡短暫地靜了一陣。

  「我還從沒想到過,解說個世界盃,居然也能解說出奧運會的緊張感來。」

  解說員乙憋了半天,這時候才終於忍不住長長呼了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乾脆俐落的碾壓風格。雖然場上同樣有我們的隊員,但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希望,他一定要堅持到這場比賽結束……」

  解說員甲並沒有他這樣樂觀:「他不是這樣的風格。」

  射擊場上,擊發狀態下的槍口並不是徹底靜止的。射手既需要維持標準的動作、找準落點,也需要在輕微的晃動下找準最合適的擊發時機。所以雖然並不提倡太長的瞄準時間,但操之過急貿然擊發也無疑非常危險。

  當初的射擊賽場上,在賽程的允許的情況下,林暮冬甚至會有意適當控制擊發速度,以免對臨靶位的選手造成額外的心理壓力,打亂其他人的比賽節奏。

  以至於很多人甚至都不清楚,他的集中力原來還遠在他表現出的實力之上。

  現在林暮冬把擊發頻率提到這麼高,只可能是因為手腕的傷。

  解說員甲深吸口氣:「祝他好運……」

  賽場上的歡呼持續的時間有些長,在裁判的示意下才漸漸安靜下來。剩餘的選手依次打完,在靶位上稍微活動,調整狀態,又開始進入下一輪的準備。

  第二輪,林暮冬依然第一個放下了槍。

  兩輪結束,他的總成績在62.5環,已經和第二拉開了1.5環的差距。

  場邊,柴國軒壓不住緊張,已經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次步,低低出聲:「能過就行,能過就行……」

  「估計穩了。」

  劉嫻提心吊膽了兩輪,終於長長鬆了口氣:「只要進前五就行,淘汰三個人,再堅持六槍——」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林暮冬放下槍,拆開右手的護腕,又往緊裡收了兩格,抬起袖子擦了下額角。

  鏡頭裡,他的神色依然沉靜,冷汗卻已經順著額角無聲落下來。

  劉嫻心裡忽然生出些忐忑,掌心也冒出些汗,壓低聲音,轉向一旁專注盯著場上的葉枝:「葉隊醫……能行嗎?」

  小姑娘微仰著臉,輕輕攥了攥拳,沒說話。

  劉嫻摒緊呼吸,視線遙遙落在賽場上,也跟著沉默下來。

  決賽一共20發子彈,前6發的基礎分結束後,就會變成2發一組,每組射擊完成後按照總成績實時排名,最後的一個選手直接離場淘汰。

  林暮冬的右腕還是在第11發出現了問題。

  50秒的瞄準時間,他第一次沒有率先完成射擊,才舉槍就又放了下來。

  柴國軒霍然起身。

  場上似乎也察覺到了始終遙遙領先的中國選手現在出現的意外狀況,熱情的觀眾一點點安靜,聲音也變得有些稀疏。

  清脆的槍聲在場館裡接連迴響。

  林暮冬反覆舉了幾次槍,手臂抬過肩頭,又緩慢落下。

  他始終沒有擊發,黑瞳卻依然沉靜朗利。肩背平展,視線專注地凝落在準星上,像是在反覆尋找什麼感覺。

  「他好像已經到達極限了——截止到現在,選手們已經在一天內進行了70次射擊,對於傷勢未癒的手腕來說,這已經是個非常極端的負擔了。」

  解說員乙語速飛快:「他這次來的目標應當是爭取奧運席位。我們聽說,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有一批已經發放的入場券被意外取消……他的狀態似乎很謹慎,對於名額爭奪來說,這兩槍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兩槍嗎?」

  解說員甲點點頭:「有五張入場券,現在正在淘汰的是第六名。只要他還能射中6環以內,無論後面的結果怎麼樣,都至少能以第五名拿到席位了。」

  他終歸有些遺憾,卻還是輕輕嘆了口氣:「雖然我們更希望看到奇蹟,但很多時候,遺憾依然是難以避免的……」

  林暮冬再一次舉槍。

  50秒馬上就要到了,他卻像是全然沒有意識到,瞳色依然平靜湛深,在手臂下落的同時擊發。

  手腕輕震,兩槍快得幾乎連在一起。

  8.9環,9.3環。

  壓著計時結束的提示音,他的左手抬起來,接住槍,單手退出子彈,慢慢放在桌面上。

  冷汗已經微微打濕了他的額髮,交錯匯聚,沿著眉骨向下滑落,浸濕的眉睫顯得格外濃黑清晰。

  林暮冬擦了下汗,抬手慢慢攥了下手腕。

  鏡頭下,他的右手在止不住地微微發抖。

  新排名很快顯示出來。

  前面拉開的優勢太大,這兩槍只是讓排名第二的射手抓住機會拉近了距離,還不足以影響順序。

  林暮冬依然守在第一的位次上,排名第六的塞爾維亞選手結束了比賽,退下子彈關閉保險,朝觀眾席揮手致意,黯然離開了所在的靶位。

  「可以了!」

  解說員乙止不住興奮:「讓我們祝賀來自中國的選手!哪怕他接下來停止射擊,依然可以作為第五名順利獲得席位——我們看到,中國隊的總教練已經站起來了,目前正在和總裁判交流,中國隊大概也是這樣考慮的……」

  鏡頭追過去,場邊,柴國軒果然已經起身,和主裁判說了幾句話,帶著作為翻譯的隊醫一起等在了比賽區邊上。

  新規之後,不再是按照每個人打滿之後的總成績排名。實時淘汰的規則下,哪怕林暮冬就停在這裡,也已經拿到了第五名的成績。

  拿到第五就有了奧運會的入場券。

  他現在就可以離開,等到奧運會再以完全狀態回歸,在最好的狀況下完美地拿下金牌。

  林暮冬輕握著右腕,回了下頭。

  他的唇色已經隱隱泛白,額間蒙著層細密的薄汗,神色卻依然沉靜,視線不知道捕捉到什麼,忽然一停。

  鏡頭下,那雙始終清冷的黑瞳像是被某種溫度沁過,悄然化開冰層。

  他回著頭,眉峰一點點變得溫和柔軟,眼角甚至還微微彎了下,顯出一點不易覺察的溫融笑影來。

  解說員甲才喝了一口水,手裡水杯險些沒能拿穩,噹啷一聲撂在桌上。

  這麼多年的比賽下來,哪怕是和他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競爭對手,也沒在賽場上見到林暮冬笑過。

  這人像是從來冷心冷情,打不好的時候從不著急,發揮出色了也不見他高興,哪怕拿了冠軍,似乎也不是件多值得興奮激動的事。

  除了會禮貌地和對手握手致謝、會在領獎台上默唱國歌,他甚至好像連話也不怎麼常說。以至於不少運動員偷偷懷疑過,中國隊是不是為了射擊專門做出來了個高仿真的機器人。

  但現在,他整個人明明還在賽場上,卻顯得意外放鬆從容,連沁白的嘴唇都短暫地回了些血色。

  視角很快跟著切了過去。

  場邊只有中國隊的總教練和充作翻譯的隊醫。

  大概是場館空調開得涼,小姑娘隊醫肩上披了件對她來說實在有點大的衣服,手裡抱著醫藥箱,正在回到自家隊伍的路上守著他。

  沒等解說員甲找到那一點笑影的真正落點,提示音已經示意就位。

  比賽繼續,新的五十秒開始計時,每個人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靶位上。

  即時淘汰的新賽制既殘酷,又讓整場比賽充滿了異常直觀的動人心魄。每兩發淘汰一個人,只要林暮冬沒有再次擊發,排名就會自動掉到第五位,結束比賽退出,允許離場進行休息治療。

  林暮冬前面的表現實在太過出色,解說員乙忍不住激動,語氣也越發高昂。

  「這是一場值得反覆看的比賽!只要看到他到目前為止的成績,你就一定會明白,為某項運動而生的天才是真實存在的!哪怕他這一次就只是停在這裡,沒有拿到任何一塊牌,也依然是值得欽佩的無冕之王——」

  興奮的話音還沒落定,林暮冬已經回身,把右手上的護腕牢牢勒到了最緊一格。

  他抬眸,再一次舉起了手裡的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3 10:28 PM

第七十七章 冠軍

  兩槍一發,最末尾當場淘汰,最殘酷的賽場新規。

  清脆槍聲裡,接連有人落槍離席,環數累計加高,賽場上終於只剩下了金銀銅牌的爭奪者。

  林暮冬依然在場上。

  「比賽還沒結束,他不習慣不打完……」

  劉嫻同樣看得緊緊懸著心,攥了攥拳,壓低聲音勸著柴國軒:「他憋得太久了……不管打成什麼樣,讓他痛痛快快打一次,別攔他了。」

  柴國軒心疼得眼睛充血,抬頭想要說話,視線落在小姑娘隊醫用力抿著的唇角上,張了張嘴,終歸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林暮冬憋了多久,他們當然清楚。

  一直以來都只能重複著枯燥無望的基礎動作練習,眼裡有靶,心裡有槍,偏偏一切都被硬生生攔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上,無論多努力,多把自己逼到極限,也始終只是在原地打轉。

  林暮冬不說,每天依然一絲不苟地練槍,按照他們的要求分出精力來執教,看起來好像一點都沒有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

  直到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柴國軒無意間想起有東西忘在了手槍館,半夜回訓練館去拿。

  白天不見任何異常的林暮冬倚在陰影裡,累得站起來都沒力氣,隨著門外灌進來的冷風抬頭,正好迎上他愕然的注視。

  ……

  老領隊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

  「會好的……以後肯定就會好了。」

  這一年多來幾乎求遍了各個國家的專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暮冬的傷有多難治,也一直不願意給葉枝壓力,始終都刻意避諱著這件事沒提起過。

  可現在,看著眼前彷彿重新綻出耀眼光華來的年輕人,柴國軒終歸沒能忍住胸口的驕傲生疼,嗓音啞下來,近乎祈求地看著身旁的隊醫:「葉隊醫……是不是?」

  葉枝抿了下唇,迎上他的視線。

  小姑娘深吸口氣,垂在身側的拳慢慢攥起來,站直,用力點了點頭。

  她握住肩頭搭著的衣服,一點點攥緊,嗓音溫韌:「是。」

  「會好的。」

  她抬起頭,烏黑清澈的眸子裡滿滿倒映著那道持槍的黑色身影:「很快就會好了。」

  第六組過後,俄羅斯的老將也終於收槍,朝觀眾抬手致意,離開了靶位。

  林暮冬這幾槍已經重新找到了狀態,都維持在9到10環間,始終沒有被淘汰。但也因為始終沒有太過出彩的成績,被第二名的德國本土運動員的幾個異常出彩的10.5環逐漸拉近了距離。

  最後一輪的決勝組,德國運動員沒有立刻舉槍,先看向了相鄰靶位的林暮冬。

  比賽期間禁止運動員之間交流,他沒有開口,只是不著痕跡地按了下右手腕,眼神詢問。

  葉枝還記得那個德國運動員,叫霍夫曼,他們曾經在俱樂部遇見過一次,是和林暮冬交過幾次手的老對手。

  對方也是個很富有體育精神的對手,雖然這麼多年都和林暮冬互為競爭,卻依然很友善,當時還曾經對林暮冬的傷勢有所關切。

  但競技體育,終歸是不可能因為心軟就有所留手的。

  在看到林暮冬微微搖了下頭,重新抬手去拿槍之後,霍夫曼也輕嘆了口氣,收回視線,一齊拿起了槍。

  槍管抬起,準星套准靶心。

  已經到了冠軍的爭奪,觀眾席也下意識摒緊了呼吸,原本熱鬧的掌聲呼哨都一齊安靜下來。

  第一槍,林暮冬9.3環。

  霍夫曼再一次打出了10.1環的成績,總分終於反超0.3,排名一躍,跳在了林暮冬的上面。

  作為東道主,慕尼黑的觀眾們看到了本土運動員反超,熱情也迅速跟著點燃,歡呼掌聲瞬間雷動。

  「……不虧了。」

  柴國軒深吸口氣,撐著胳膊坐直:「準備去接人——誰都不准多說!聽見沒有?回來就趕緊讓他去歇著,那個手腕有必要就打一針封閉,先止疼再說別的……」

  劉嫻攥著拳頭,心跳砰砰不停。

  當運動員的,沒有幾個不對成績敏感,也永遠都沒辦法抗拒這種卡在毫釐間你爭你奪的強烈吸引。

  賽場有多殘酷就有多有魅力,從走上這條路開始,求勝的渴望就種在了每個運動員的骨子裡。哪怕無數次對自己催眠過目標和要求,無數次告誡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賽事本身上,當勝利就在不遠的地方,也終歸不可能不為所動。

  沒人不想贏。

  她有點挪不開視線,依然盯著賽場,張了張嘴,低聲:「也不是沒有可能,只差0.3,林教練不是不能扳回來……」

  柴國軒看過去,輕輕嘆了口氣。

  比賽看得多了,其實多多少少會有些近於直覺的預感。那個德國運動員本土作戰,一眼可見的狀態越來越好,手也穩當,下一槍的成績只會比這一槍更出色。

  林暮冬如果在全盛時期,當然不會被這樣的危局困住,但他現在狀態受手傷影響得厲害,要想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反轉,實在太難了。

  柴國軒閉了閉眼睛,站起來,攔著幾個教練恨不得黏在賽場上的視線,正要開口,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

  下一秒,雷動的歡呼聲緊跟著響起來。

  觀眾的掌聲和尖叫聲已經壓不住,無數人從觀眾席站起來,高聲歡呼吹著口哨,手中黑紅金的三色國旗拚命舞動。

  「多少——怎麼這就開始慶祝了?!多少環——」

  劉嫻被他擋著,有點著急,忍不住站起來,跟著看了一眼電子成績牌。

  霍夫曼,10.5環。

  劉嫻怔了怔,話音驟然停住,臉色不自覺地白下來。

  邊上的飛碟領隊始終憋著的一口氣驟然洩了,頹然重重坐回去。

  「確實不虧。」

  步槍隊教練苦笑搖頭,嘆了口氣:「德國那個打得真是好,後面一槍比一槍猛,心態也繃得住——咱們也得回去學學,吸取經驗,爭取也克服主場魔咒……」

  所有人都很清楚,能打出這樣的成績來,德國選手的金牌已經九成九定準了。

  幾個教練原本都只盼著林暮冬能拿到入場券就好,偏偏林暮冬一直沒放棄,看著看著也生出隱約希望來,懸著心看了整場。

  林暮冬的右手已經不能掩飾發抖,卻依然在極短的時間裡調整了狀態,找到了最合適擊發的時機,硬生生把成績穩在了幾乎不可能的位置。

  第五名走了,他還在,第四名走了,他還在。

  第三名走了,他依然握著他的槍,面前依然有等待著他的靶位。

  盡人事,盡人事,盡人事。

  偏偏到最後,人事已盡,終歸還是差了那麼一分一毫。

  就只差一分一毫。

  「……想什麼呢,咱們給林教練的目標是第五啊。」

  劉嫻張了張嘴,勉強一笑:「臭小子不聽話,擅自帶傷胡來,好好的第五不要,非得拿個銀牌回來,這次必須好好批評他……」

  她眼眶莫名有點紅,抬手用力揉了一把,深吸口氣,正要跟著柴國軒過去接人,卻忽然被輕輕拉住。

  劉嫻腳步微頓,看向身邊的小姑娘隊醫。

  「還……」

  葉枝聲音很輕,拉著她,目光牢牢落在依然在瞄準的林暮冬身上:「還沒到最後。」

  劉嫻一怔。

  這句話她曾經聽林暮冬說過。

  在幾乎已經徹底無望的十天裡,這兩個年輕人幾乎是把全部心力都搭了上來,一槍一槍地磨,硬生生把準度磨到七環往上,磨到以林暮冬的資質甚至從沒在之前打出過、也根本沒辦法參賽沒辦法上場的成績上。

  那個時候,她和柴隊都認為這件事根本不可能會有結果,無論怎麼努力,到最後都只會是徒勞的折磨。

  可現在林暮冬卻站在場上了。

  不光站在了場上,還在資格賽穩穩奪下了了第一,又在決賽賽場上靠前六槍定下傳說,現在還至少已經拿穩了一枚銀牌。

  劉嫻低著頭,映著小姑娘努力睜大的清澈烏眸,胸口不自覺地燙了燙。

  她點點頭,努力朝葉枝揚了揚嘴角,拉住冰涼的手,擱在掌心裹起來:「對,沒到最後。」

  瞄準的時間所剩無幾,觀眾席依然難抑興奮,哪怕有裁判反覆引導,也依然沒辦法壓下本土觀眾的歡呼聲浪。

  林暮冬站在場邊提前給予對手的雷動歡呼聲裡。抬臂舉槍,神色平淡,瞳光沉靜的彷彿永遠不會有半點動搖。

  他始終都在尋找機會,直到倒秒的計時已經響起,也依然沒有急於叩發。

  一聲比一聲急的提示音裡,他抬起左手,手指勾住頸間的細細紅線,一點點捲起來。

  裝著護身符小布袋被紅線扯著,順著衣領鑽出來,落在衣物外面,晃了晃。

  「我們看得到,中國隊到現在依然還沒有放棄!」

  「我們知道很多運動員都有自己獨特的解壓方式,聽說護身符在中國非常珍貴,有著很特殊的意義,他大概是希望在最後的時刻,它能給他帶來好運……」

  解說員乙嗓音已經啞得不成樣子,牢牢盯著畫面:「但這一次確實太難了!我們的選手已經在上一發結束後領先了0.3環,剛剛的成績是10.5環,這樣相加起來的話除非他能打到極限環數,不然幾乎完全不可能——」

  林暮冬睫尖動了動,短暫地垂了下眼,視線在那枚護身符上一掠而過,左手忽然猛地使力攥實。

  細細的紅線,牢牢纏在了修長冷白的手指上。

  他抬眸,視線越過準星,鋒利目光陡然釘準靶心,手下瞬間扣發。

  環數隔了兩秒,在電子屏上跳出來。

  10.9環。

  0.1,反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3 10:37 PM

第七十八章 昏倒

  比賽結束。

  林暮冬總計198.7環,反超0.1環。

  排名第一。

  林暮冬左手接住槍,退下子彈扣合保險,右手垂在身側,向後退出靶位。

  賽場寂靜下來。

  隔了好一陣,忽然有人開始鼓掌。

  鼓掌的人越來越多,場邊的觀眾一排接一排站起來,掌聲熱烈,經久不息。

  這樣的絕地反擊來得確實太過不易,對於奇蹟的締造者,哪怕是對手的立場,人們也依然不吝於最直接坦誠祝賀。

  霍夫曼搖搖頭,釋然一笑,朝林暮冬張開手臂:「恭喜,實至名歸。」

  他抱住林暮冬被冷汗沁得冰冷的胸肩,輕拍兩下,放開手臂正色。

  「林,歡迎回到你的世界。」

  ***


  好不容易熬到裁判給出比賽正式結束的提示,柴國軒再忍不住,帶著人趕到靶位邊上,握住林暮冬始終垂在身側的右臂:「怎麼樣,疼得厲不厲害?還能動嗎?趕緊把護腕拆下來……」

  林暮冬的右手已經完全脫力,左手擦了下汗,搖搖頭:「沒事。」

  他回應柴國軒的問話,目光已經在人群中找了兩圈。

  比賽剛結束,運動員和教練員都過來握手致意,靶場邊亂哄哄的全是人,小姑娘小小的一隻,一不小心就被人擋住了。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正要去找,還披著他外套的葉枝已經努力繞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人,一頭輕輕撞在他懷裡。

  熟悉的柔軟溫度盈滿手臂。

  林暮冬停下腳步,眼睫微垂下來,摸摸胸前仰著的小腦袋,朗淨黑瞳裡終於顯出溫溫笑意。

  葉枝攥著袖子抬起手,細細替他擦著額間眉睫的淋漓冷汗。

  她心疼得不行,比賽時始終忍著的眼淚終於不聽話地蓄起來,抬手囫圇抹了把,又朝他用力彎了彎眼睛:「好厲害……」

  林暮冬單臂攏著她,搖搖頭。

  「不厲害。」

  他低頭,嗓音有點啞:「打得不好。」

  他像是格外想和小姑娘解釋清楚,又從不擅長這麼說話,頓了頓才又繼續:「都沒到兩百。」

  「行了行了,一會兒讓你的德國朋友聽見,小心人家半夜砸你玻璃。」

  劉嫻高興得不行,俐落替他收拾好了槍械,橫插一句打斷,笑著跟葉枝解釋:「這次確實委屈你們家林教練了。從他第一次上場,決賽總成績就沒有下200環的,原來十幾歲的時候,他一下200回去就寫檢查,差幾環寫幾千,柴隊攔都攔不住……」

  葉枝紅著眼眶,想著少年時候的林教練埋頭寫檢查的樣子,還是沒忍住抿了抿唇角。

  林暮冬低頭,指腹撫了撫小姑娘眼尾的笑意,眼廓彎了彎,唇角輕抬起來。

  他看著她,想要說話,眼前卻毫無徵兆地一黑,脫力地倒了下去。

  ……

  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休息室的床上。

  外面的喧鬧聲被隔得很模糊,午後的陽光被分割成交錯的寧靜光影。

  始終緊張著的氣氛陡然鬆緩下來,一切都變得慵懶安靜,像是忽然落進了時光的某個近於靜止的漩渦深處。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突破迷霧,一點點歸於清晰。

  輸液架上的吊瓶折著太陽光,燦亮日光映開一點模糊的色彩,剩下的都溶進透明的藥液裡,緩慢往下滴進輸液管。

  林暮冬睜開眼睛,思維逐漸回籠。

  他手上輸著液。

  右手已經被處理過,護腕早拆了,大概是已經做了封閉治療,不疼了,只有輕微的麻木發漲。

  小姑娘的手握著他的,固定著不讓他亂動,伏在床邊安安靜靜打著瞌睡。

  他的槍好好地裝在槍盒裡,就放在枕頭邊上。

  林暮冬慢慢挪著左臂,稍微撐起上身。

  「打個比賽都能低血糖暈倒,你也是我帶過的頭一份了。」

  柴國軒發現他醒了,劈頭先訓了他一句,動作卻一點都不馬虎,快步過去扶住他:「坐起來嗎?頭還暈不暈?」

  他一動葉枝就也醒了,迷迷糊糊跟著抬頭,漾著水汽的眸子裡還帶著點惺忪茫然。

  林暮冬眉眼緩了下,摸摸小姑娘的頭髮,順著身後的力道撐起來。

  柴國軒看他兩眼,確認了他沒什麼大事,開口就越發沒了好氣:「叫你們少吃,叫你不吃了嗎?比完賽就把自己餓暈過去,不知道的又要寫通稿曝光咱們中國隊壓榨隊員……」

  進食會讓副交感神經興奮,引起血壓、心率、體溫降低,從而導致人睏倦犯懶,精神力也無法集中到最優的效果。射擊隊的老規矩,賽前不准吃飯,也嚴禁糖、零食之類的高GI食物。

  今天的賽程嚴格來說安排得並不合理,沒有能避開賽程的吃飯時間。柴國軒特意叫人去準備了低油低碳水的午飯,誰知道林暮冬居然一口都沒動。

  比賽中的精力要求高度集中,原本就對心力體力都消耗極高。林暮冬還要忍著傷病的疼痛不適,加上這些天的心神動盪,整個人已經繃到了極限。

  終於把這場賽比完,回到了他的小姑娘身邊,他心頭那根弦也徹徹底底放鬆下來。

  結果居然就一不小心倒了下去。

  射擊場上倒不是第一次出現暈倒的案例,可他不聲不響地就往地上倒,也叫眾人都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小姑娘隊醫嚇得臉上都沒了血色,飛快安排檢查,心電圖血壓該測得都測過一遍,連血都抽了一管,才發現人原來就是低血糖餓暈了。

  林暮冬啞然,低頭:「師父,我錯了。」

  「不聽話,脾氣還死強。犯了錯也不改不認,就知道寫檢查,我缺你一份檢查嗎?我那兒都有四百多份了!……」

  柴國軒憋了一年多沒捨得訓他,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放開了絮叨著訓到一半,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錯愕地瞪圓了眼睛。

  林暮冬靠在床上,單臂撐著上身,眼睫微垂下來,認認真真地認著錯。

  這些天他清瘦了不少,臉色也依然泛白,這樣垂著頭忽然服軟,幾乎讓柴國軒有些猝不及防地生出了莫名其妙地負罪感。

  劉教練不知道為什麼死守在門口寧死不肯進來,柴隊上了年紀,對這種情況有點無所適從,張了張嘴,轉頭試圖拉床邊的隊醫支援:「葉隊醫,你也不說說他!他——」

  柴國軒的話音頓了頓,堪堪剎住。

  葉隊醫剛順著床沿挪上來,整個人幾乎坐在了林暮冬懷裡。

  清楚老領隊這些年操了多少心,葉枝很懂事地沒打斷他的訓話,只是微抿了唇仰頭,偷偷張開胳膊護著身後的林教練,烏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柴國軒:「……」

  一直以來都神經極粗的老領隊,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了這個房間不屬於自己的氣場。

  孤獨的柴隊一怒之下給徒弟和隊醫一起放了半個月的假期修整,通知了林暮冬準備半個小時後出去領獎,轉頭大步出門,拉著門口的劉教練就走:「人不要緊,我跟你說,我發現這兩個人好像不太對勁……」

  ……

  葉枝小跑過去,悄悄扒著門縫往外面望了一陣,仔仔細細把門關嚴,又回了床邊。

  林暮冬展臂攬住她,把人抱到床上,低頭輕輕蹭了蹭她的鼻尖:「對不起。」

  他從醒來就一直在道歉,葉枝原本還有話想要說,這會兒心也徹底軟了,在他懷裡努力拱著坐起來,仰起臉:「沒有對不起。」

  林暮冬低頭,胸口無聲燙了燙。

  他右手幾乎完全不能動,可也並不怎麼耽擱,撐著床沿坐直,抱著葉枝攬進懷裡。

  溫暖柔軟,小小的一團。

  林暮冬低頭,吻上她的唇瓣,輕輕碰了碰:「叫你擔心了。」

  小姑娘比任何人都擔心,可也比任何人都更堅強,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幫他放鬆,幫他調整狀態,在場邊一直看著她。

  他沒有理由不把最好的拿回來給她。

  濕潤輕軟的吻細細落下來,葉枝彎彎眼睛,抬起胳膊,暖暖裹住他的肩頸,揚頭:「我不擔心呀。」

  她乖乖靠在他懷裡,終於暫時拋開了作為隊醫的溫韌沉靜,秀氣的眉眼微彎著眯起來,仰著脖頸,把身心全交到了他的臂間。

  葉枝仰著臉,嗓音軟糯,語氣卻格外認真:「你一定不會亂來,我知道的。」

  她知道林暮冬心裡有數,所以也從來沒有攔著他,只是盡全力能讓他在逼近極限的時候稍微輕鬆一點,哪怕一點點——只要不會那麼疼,不會太過辛苦就好了。

  她要好好替他治傷的,可林暮冬也一樣有拼盡全力的權利。

  這是他的賽場,裝著他的年少和夢。

  她在場邊看著他,攢了好多話想和他說,這時候卻又覺得好像都有些多餘,明明就有更好的辦法,能更直接地、更毫無保留地把緊張、牽掛、眷戀和滿腔的沸騰驕傲盡數傳遞過去。

  葉枝望著他,耳朵尖兒悄悄地泛起淡粉,唇角揚起來,乾淨的眼眸軟軟彎起細弧。

  明淨秋水悄然泛起漣漪。

  她一點一點地挪近,抱著他的肩膀,主動仰頭,吻上去。

  「林教練。」

  小姑娘的聲音輕輕的,帶著奶味的甜香,滿滿盈著他的懷抱。

  「我們帶著金牌回家。」

  ***

  中國隊意外暈倒的隊員在休息室修整了四十五分鐘後,終於在隊醫的陪伴下回到了賽場。

  每位堅持到最後一刻的運動員都值得最高的尊重,組委會特意把10米氣手槍的頒獎時間後調,等林暮冬回到場邊,才重啟了頒獎儀式。

  中國國歌再一次響徹了全場。

  這次的第一來得太不容易,柴國軒把人訓得厲害,這時候卻還是高興得合不攏嘴,笑呵呵和另外幾個國家的教練隊員握著手,朝走下領獎台的林暮冬走過去。

  「圓滿了……真圓滿了。」

  柴國軒還有些意猶未盡,笑呵呵拍著他的肩膀:「接下來你什麼都不准管,就安安心心養你的手。好好讓人家葉隊醫治,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爭取早點做手術……」

  他說了好幾句話,才發現林暮冬的情緒似乎好像還不如頒獎之前高,話音頓了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林暮冬被他拉著,沉默一陣,抬頭:「不是金牌嗎?」

  柴國軒:「……」

  「這次沒有牌,都是吉祥物小娃娃配獎盃啊。你看看——它這兒也是鑲金的,一樣。」

  沒想到這個徒弟糾結的點居然在這兒,柴國軒有點匪夷所思,揣摩著年輕人的心態,試圖安慰他:「反正都是第一,這個看起來比金牌帥多了,正好你的金牌隊裡也快掛不下了……」

  林暮冬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鑲金獎盃,沒說話。

  劉嫻剛和葉枝交流完,大概知道怎麼回事,從邊上冒出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舉手:「不一樣。這個不能在領獎台上拿著和我們葉隊醫告白,不能特別帥地下來給我們葉隊醫戴脖子上,還不方便拿著跟我們葉隊醫回家。」

  林暮冬:「……」

  柴國軒:「……」

  柴國軒只是發現了這兩個年輕人的貓膩,一個是好不容易哄回來的小姑娘隊醫,一個是這麼多年一手帶大的得意門生,手心手背都是肉,還準備嚴格保密,繼續暗中觀察看看用不用幫忙的。

  畢竟是自己帶大的徒弟,柴國軒清楚林暮冬的脾氣,很擔心一有人起鬨搗亂,這個總是悶著頭迴避善意的徒弟就會立刻再縮回去。

  沒想到劉嫻居然也是這種起鬨的人,柴國軒立刻嚴肅起來,假意訓她:「不准瞎說!暮冬,你不用聽她的——」

  老領隊話音一頓,張了張嘴。

  小姑娘隊醫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正拉著林暮冬的袖口,仰著頭低聲說話。

  得意門生看起來就有一點打不起精神,微俯著肩膀,安安靜靜聽她說,隔一會兒輕輕點一下頭。

  小姑娘隊醫抬起手,很老成地摸了摸他的頭髮,踮起腳尖,飛快親了親他的臉頰。

  得意門生臉紅了。

  柴國軒:「??」

  林暮冬俯著身,依然悶不吭聲地低著頭,圈住她往懷裡抱了抱。

  葉枝眨了眨眼睛,耳垂也跟著一點點熱起來,攥了攥袖口,又乖乖湊過去,親了一下另一邊。

  柴國軒:「????」

  劉教練這種人很過分,一邊自己看熱鬧,一邊還要繼續不怕事大地起鬨:「柴隊,我們林教練很難受的,你快開導開導他。」

  老領隊受的刺激還有點大,依然沒回過神,張了張嘴:「哦——哦。」

  他反覆清了幾下嗓子,憑著多年領隊總教練的經驗,慣性地恍惚開口:「沒事,奧運會肯定不是獎盃了,你拿那個,那個金牌塊大,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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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教練:快樂。(~ ̄▽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12:06 PM

第七十九章 父母

  世界盃賽結束,林教練還是帶著獎盃跟葉隊醫回了家。

  這類賽事原本不會被特意轉播,但那場絕地反轉的比賽實在太過激動人心,先是視頻在外網上飛快傳播,很快被傳進內網,熱度飛漲,不到兩天的時間就衝上了各大網站的首頁。

  射擊隊回國落地,已經渾然不知地在熱搜上連掛了整整兩天。

  葉父葉母早有預料,提前聯繫了VIP綠色通道,避開所有蜂擁來堵的記者媒體,把自家寶貝女兒和寶貝女兒拐回來的臭小子一塊兒偷運回了家。

  「比賽我們都看到了,怎麼那麼拚命,萬一出什麼問題怎麼辦?」

  葉母和葉枝一脈相承的淚窩子淺,又和林暮冬早見過,拉著他坐在沙發裡,就又忍不住紅了眼圈:「還帶著傷呢。什麼比自己的身體要緊?下次千萬不准這麼亂來了……」

  葉枝想要說話,手卻被林暮冬輕輕握住。

  他垂著眼睫,很聽話地聽著葉母嘮叨,一句話也沒解釋,很聽話地輕聲認著錯。

  葉枝眨眨眼睛,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安靜亮起的光芒,心裡忍不住微微疼了下,悄悄握緊了他的手。

  葉父沒有參與一家人的互動,在邊上悶悶不樂地翻著報紙。

  視頻裡不光剪了林暮冬帶傷打出的每一槍,連他在場下昏倒的畫面也剪了進去。葉母是真心疼得厲害,自己在家已經抹了好幾次眼淚,現在終於見到了人,就更忍不住多嘮叨了幾句。

  葉父聽了一陣,忍不住坐直,想要糾正一句這是運動員的擔當和驕傲,越過報紙瞥見閨女和臭小子緊緊握著的手,又更加悶悶不樂地重新閉上了嘴。

  葉枝在邊上瞄了瞄,小聲開口:「爸爸……」

  葉父冷酷地不說話。

  葉枝挪過去,趴在沙發扶手上,悄悄探出小腦袋:「爸爸爸爸……」

  葉父被自家閨女萌得打了個哆嗦,依然堅定不動搖,冷酷地肩背挺直目視報紙。

  小姑娘癟癟嘴角,嗓音輕下來:「爸爸,我知道錯了……」

  怕爸爸媽媽跟著太擔心,葉枝接受二次催眠的事沒敢事先跟家裡說,等比完賽才鼓起勇氣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雖然葉枝已經事先反覆解釋了自己非常好、現在甚至連心理陰影都一點也沒有了,葉父卻還是差點就當場變身,被葉母拖出去散了兩個小時的步,才終於勉強打消了打劫最近一班飛機直飛慕尼黑的念頭。

  葉父從來對葉枝寵上天,但唯獨受不了閨女有危險有事不告訴自己,要不是被葉母從家裡強行拖出來接人,大概直到現在還在書房裡獨自倔強地黏補著破碎的內心。

  葉枝下巴搭在沙發扶手上,有點犯愁,正在猶豫要不要醞釀醞釀眼淚,林暮冬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葉枝嚇了一跳,小跑過去,努力把他往回按:「林教練,你的手還沒好,你打不過我爸爸的,我爸爸還會卸腿……」

  林暮冬微啞,輕輕把她抱起來:「不打架。」

  小姑娘半信半疑,眨巴著眼睛仰著臉看他。

  林暮冬揉揉她的頭髮,把人輕輕放在一邊,朝葉父深深鞠躬下來:「伯父,對不起。」

  葉父手裡的報紙嘩啦一聲,慢慢放下來。

  「我答應照顧好葉枝。」

  林暮冬沒有起來,依然彎著腰,聲音很輕:「我沒有保護好她,還讓她為我冒了那麼大的險。」

  林暮冬闔了下眼:「是因為我……是我沒有做好。」

  葉父皺了皺眉,放下報紙,也跟著站起來。

  女兒長大了,當然就要有自己的選擇。能站出來承擔責任,能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不惜冒險,這都是很珍貴、很值得驕傲的經歷。

  葉父當然明白這些,也從來沒想過要干涉葉枝的選擇,只是單純因為乖乖軟軟的寶貝女兒跑出去冒險居然都不告訴爸爸這件事很傷心而已。

  這件事經常發生在葉家,包括並且不限於葉枝四歲那年被媽媽帶出去滑雪掉進雪窟窿裡、葉枝七歲那年被媽媽帶去遊樂場玩卡在纜車上兩個小時、葉枝十三歲那年被媽媽帶著翻牆然後不小心崴了腳之類的各種情況,葉父每次都要堅持生氣一段時間。

  一家人都很熟悉這種情況,小姑娘眼淚一往下掉,什麼不能解決的也三秒內解決乾淨了。

  但林暮冬顯然不懂這個。

  他甚至連「家人」這個概念都並不清晰。

  葉父忽然就生出些強烈的自責,那點較勁似的不快也淡了,上前一步,抬手扶上他的肩膀:「其實——」

  葉父的話音一頓,迎上妻子飛速投來的譴責注視和身邊女兒眼淚汪汪的眼睛,惱羞成怒:「我沒有要卸他胳膊!我就是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葉母根本不信:「當年我爸就是安慰地把你的肩膀拍脫臼的!」

  家裡的局面忽然有點混亂,林暮冬被葉父葉母的氣場擠了出來,有點怔忡地退了兩步,就被自己的小姑娘暖暖抱住。

  「沒關係,我爸爸媽媽經常這樣的。」

  葉枝拉了拉他的手,悄悄地探過來:「大概要兩個小時左右沒有時間理我們,我們先偷偷的回去,一會兒就有水果沙拉和爆米花吃了。」

  林暮冬還不太能理解為什麼在某種情況下夫妻吵架是件不用著急的事,但小姑娘實在太篤定,綿軟手掌牽著他晃啊晃的,耳邊葉父葉母一本正經的「吵架」聽起來好像確實不那麼激烈了。

  林暮冬低頭望著她,原本懸著的心竟然也奇異地跟著安定下來。

  葉枝彎了彎眼睛,抱住他的胳膊:「快跑,我們回房間躲起來……」

  林暮冬微怔,胸口不知道被哪個詞輕輕熨了下,還不及回神,已經被小姑娘抱著胳膊穿過炮火,慢吞吞地努力拖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配色很溫暖,有甜甜的奶糖香。

  米色的地毯軟綿綿鋪在地上,角落裡是小帳篷和讀書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懶人沙發,足夠三、四個人躺下的大床寬敞鬆軟,被子上還綴著好看的粉色小碎花。

  學醫的日子實在太艱苦,葉枝物極必反,在家裡一定要睡到自然醒,醒來了如非必要也一定懶得出門。葉父索性直接叫人把臥室和書房打通成一間,連衛浴也在隔壁單獨又裝了一套,最大限度滿足了寶貝女兒長在臥室裡的需求。

  除了在視頻裡,林暮冬還是第一次見到葉枝的房間,腳步下意識在門口頓了頓,就被葉枝抱著胳膊拉了進來。

  「好啦,家裡隔音很好的。」

  葉枝高高興興拉著他進門,靠進懶人沙發裡,又拉著他坐在了那個大一點的上面。

  林暮冬還是第一次坐這種東西,被沒有支撐力的身不由己引得有些緊張,下意識繃著放鬆不下來。葉枝指導了他幾次,見他始終不得其法,索性直接挪到了他臂間。

  被小姑娘在懷裡一壓,林暮冬下意識向後靠了靠,兩個人就一塊兒陷在了沙發裡。

  葉枝徹底放鬆下來,挪到他頸間輕輕蹭了蹭,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林暮冬垂下視線,左臂挪了挪,墊在她腦後。

  小姑娘身上香香的,溫暖柔軟的一小團,乖乖窩在他懷裡,纖長微翹的睫毛撲扇兩下就輕輕合攏下來。

  他們剛剛下飛機,時差還沒來得及倒,葉枝在飛機上還在忙著和洛杉磯的醫療團隊發消息,也沒能安心睡上一覺。

  林暮冬把她往懷裡攬了攬,輕輕摸著她的頭髮:「睏了?」

  葉枝眯起眼睛,搖了搖頭,把他的右手小心拉過來。

  這次的比賽錄像和流出的賽後視頻在國內引起了很高的熱度,林暮冬的傷病也不容忽略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無數人都在關心林暮冬的傷究竟能不能好,也因此驚動了不少專業的院方專家,柴國軒帶著林暮冬找過的、沒找過的,都輾轉聯繫過射訓中心,調過了林暮冬做過的所有檢查和治療的資料。

  可無一例外的,所有的預估都並不樂觀。

  有幾個同學知道了她在計畫手術,還特意打電話過來,提醒她不要頂著這種這種太容易吃力不討好的風險自砸招牌。

  他們的憂慮其實是有道理的,尤其是現在的大環境下,林暮冬已經證明了就這樣保守治療也一樣能堅持著打完比賽,如果冒險動手術,最後卻沒有順利好轉,葉枝作為隊醫顯然會承受不少壓力。

  林暮冬猜得到她在想什麼,微低下頭:「其實——」

  葉枝從他臂彎裡鑽出來,唧親住了他下面的話。

  小姑娘抱著他的肩膀不放手,溫軟的唇輕輕碰著他的,嗓音有點悶:「不行。」

  她收緊手臂,胸口貼近他:「我不要你再疼了。」

  林暮冬心口微窒,放輕動作環著她,慢慢拍撫著懷間單薄的脊背。

  「我知道的,這個手術不會讓情況更壞了。」

  葉枝靠回他肩頭,貼著他的頸窩輕聲說下去:「要冒這個險的,不要你再疼了。」

  一閉上眼睛,賽場上林暮冬淋漓的冷汗依然還能從腦海裡冒出來。葉枝一點也不想再看到這種畫面了,也一點都不想讓他走下賽場,然後無聲無息地就倒下去了。

  葉枝收緊手臂,嗓音有點啞:「我想看見……你能心無旁騖地、痛痛快快地打一場比賽。」

  林暮冬是應當站在頂峰的。

  他應當是能專心地瞄準、扣發,把視野聚攏在靶心一點上,不用為任何事分心,純粹地一槍一槍把屬於自己的成績打下來的。

  「你的槍很想你。」

  葉枝稍稍拉開點距離,迎上他的視線,認認真真:「它很想和你再打一次兩百環,我知道它想。」

  林暮冬闔起眼睛,眼底毫無徵兆地一燙。

  他靜了好一陣,深深吸了口氣,重新把他的小姑娘抱進懷裡,輕輕拍撫著背,低頭吻上她的髮頂。

  ***


  兩個小時後,再一次從戰鬥中落敗的葉父做了水果沙拉拼盤和巧克力奶油爆米花,敲響了寶貝閨女的房門。

  葉枝蜷在林暮冬的懷裡睡著了,這會兒還攥著他的衣服睡得正熟。林暮冬頭一次嘗試負重從懶人沙發裡站起來,折騰了好一陣才順利成功,打開了門:「伯父。」

  葉父站在門口,對著眼前的場景沉默良久,警惕抬頭:「不是你把衣服故意假裝塞進她手裡的?」

  林暮冬:「……」

  「不是就好。」

  葉父莫名的很有經驗,掃了一眼他垂在身側的右手,沒用他幫忙,把兩個玻璃盤放在書桌上:「坐,談談。」

  林暮冬應了一聲,下意識想要坐直。

  懷裡的小姑娘立刻不舒服了,蹙了蹙眉毛,又往他懷裡拱了拱。

  林暮冬難得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摸摸葉枝的腦袋,抬頭想要說話,葉父已經找地方坐下了:「好好抱著,不准鬆手。」

  林暮冬微怔。

  「有件事——有件事沒跟你說過。」

  葉父被葉母押著過來好好說話,壓力很大,瞄了眼門口,正色:「我們……」

  他抬頭,迎上林暮冬的視線:「我們很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們的女兒。」

  林暮冬愣了一瞬,垂下眼睫,搖了搖頭:「我當時並不知道人質是誰……只是覺得有必要應當開那一槍。」

  葉父微怔,眼底光芒悄然變了變。

  他看著面前的年輕人,那一點牴觸和不情願不著痕跡地散了,也跟著慢慢坐直。

  「葉枝來隊裡的時候,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記得我。」

  林暮冬垂著視線,聲音很輕:「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一直在看她。」

  他依然不太擅長和人說話,頓了頓,才又說下去:「我原本沒有想到——很多事我都沒有想到。」

  「所有驚喜,都是她給我的。」

  「在我以為夠好了的時候,她還有更好的等著我。」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再好了。」

  林暮冬呼吸頓了頓,聲音低下來:「我只是想……她想要什麼,我就去找來給她。」

  他當然很想得到葉枝家人的承認,可也並不想像柴隊根據廣泛的閱歷推薦的那樣,以救命恩人之類的理由來自彰。

  他們兩個遇見,慢慢開始走進對方的領域,開始接納新的溫度和屬於對方的世界,都和救不救命這件事沒關係。

  只是因為……必須是她。

  必須是她才行。

  林暮冬把葉枝往肩頭攬了攬,讓小姑娘靠得更舒服一點:「硬要說的話,其實是她救了我,我——」

  「我知道。」

  葉父神色認真,溫聲打斷了他的話:「這才是我今天走進這扇門,和你說話的原因。」

  林暮冬抬起視線。

  「我清楚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要打下這一槍需要多少勇氣,之後又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葉父看著他,神色已經和妻女賭氣的時候全然不同:「尤其你還是一個射擊運動員,這對你一直堅持的東西來說,可以算得上是坍塌式的摧毀。」

  林暮冬瞳光微微一凝,肩膀無聲繃了繃。

  葉父語氣緩和,起身朝他走過來,按上他的肩:「但我更清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能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質扣下扳機的人,有多堅定的勇氣。」

  他抬頭,朝林暮冬笑了笑:「是個多值得我女兒託付終生的英雄。」

  林暮冬張了張嘴,喉嚨不自覺地發澀:「伯父——」

  「改個口,反正聽說我也早就被她們娘兒倆賣了。」

  葉父笑了笑:「你改一聲口,我也送你個驚喜。」

  林暮冬手臂有些發僵,喉結滾了滾,半晌終於出聲:「……爸。」

  「好。」

  葉父俯身,輕攬了下他的肩膀,拍了兩拍。

  「好孩子,我們以你為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12:20 PM

第八十章 徘徊

  葉枝醒來的時候,葉父已經離開了,臥室裡飄著甜甜的爆米花香。

  她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這會兒才剛剛做完一個夢,輕輕打著哈欠,撐著胳膊爬起來:「林教練……我爸爸來過了嗎?」

  林暮冬點點頭,抱著她坐了起來。

  葉枝剛醒,還有點兒迷糊,眨巴著眼睛坐了一會兒,才忽然意識到「爸爸來了有林教練的她的屋子」是件多麼恐怖的事。

  小姑娘臉色唰地白了,撲騰著坐起來,睜大了眼睛,手忙腳亂地在林暮冬在林暮冬身上摸索著檢查:「我爸爸和你打架了嗎?怎麼不叫醒我呀……」

  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爸爸的戰力,越發緊張地摸了好一通,終於被林暮冬找到機會,輕輕捉住手腕,低頭:「沒有打架。」

  葉枝眨了眨眼睛,有點不信:「沒有嗎?」

  林暮冬看著她,眼廓無聲彎了下,很耐心地點頭:「沒有。」

  他把小姑娘稍微換了個位置,從一旁拿過一個文件袋,遞給她:「是——爸爸給的。」

  葉枝下意識接過來,在裡面翻了翻,才忽然意識到林暮冬改過來的稱呼,眸子倏地亮了亮。

  林暮冬看起來顯然也依然還沒能適應,耳廓紅得發燙,清清嗓子別過視線。

  葉枝仔細端詳著他,唇角忍不住揚起來,想要拋開文件袋撲進他懷裡,一隻手卻被他輕輕包住。

  林暮冬朝她彎了下眼睛,抱著她靠在懷裡,下頜輕輕搭在她髮頂:「要看看。」

  他的眼睛從來沒這麼亮過,葉枝好奇地研究了一會兒,也聽話地接過文件袋,扒開往裡面看了看。

  裡面裝著家裡的戶口本。

  還有一本《婚姻法》,其中一頁被折了起來,在條目上特意拿筆做了記號。

  ——第九條:「登記結婚後,根據男女雙方約定,女方可以成為男方家庭的成員,男方也可以成為女方家庭的成員。」

  葉枝反覆讀了幾遍那句話,眸子一點一點睜大,倏地抬頭,迎上林暮冬的視線。

  林暮冬抿起唇角,耳廓通紅,眼睫輕輕垂下來,把她整個抱在胸口。

  漆黑眼瞳裡盈著難得一見的靦腆侷促,異常清冽澄透。

  春風化冰,霜林綻葉,新雪融成微涼清水,一塵不染地在山間傾落下來

  他看起來又像是那時候的少年了。

  唇角的弧度一點點揚起,葉枝忍不住拋開文件袋,張開手臂,牢牢抱住了他的肩膀。

  林暮冬盡力按著胸口幾乎有些無所適從的喜悅,嘴角還是壓不住地牽起來。

  小姑娘剛剛睡得熱乎乎的,一小隻,在他臂間拱來拱去,活潑得抱都抱不住。

  林暮冬闔上眼,把人滿滿圈進懷裡:「寶寶。」

  葉枝跟著眨眨眼睛,仰起頭:「嗯?」

  林暮冬沒繼續說下去,只是朝她笑了笑,斂淨眼底濕意,慢慢搖了搖頭。

  他低頭,珍而重之地小心吻上去。

  葉父抱住他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做出冷靜得體的反應,整個人硬邦邦地僵了那麼久,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好好說。

  在他的全部記憶裡,從來就不存在任何來自親人長輩的溫情。父親揚手就是近乎慘烈的教訓打罵,母親被折磨久了,也開始找新的出口來發洩。直到互相折磨的兩個人徹底分開,他被判給了父親,毒打也跟著從此成了家常便飯。

  後來父親過世,他從暗無天日的生活裡掙脫出來,自己努力生活過一段時間,還是忍不住去找過母親。

  然後那扇門在他眼前狠狠合上,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安穩幸福的女人把他當成要來重新拖她回去的魔鬼,扯著他的衣服,把他拚命拖下樓梯。

  那時候,他才終於徹底明白過來,他不是被任何一個人所期待的孩子。

  他還從沒想過,原來有一天,他還能被一隻暖乎乎的手牽著,領進一個可以接納他的新家裡。

  原來還能有人對他說一句「好孩子」,還會以他為榮。

  葉父走後,林暮冬花了好久,才終於一點一點確認了這的確不是個太美好的夢境。

  小姑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鬧了,乖乖抱著他的肩膀撐起來,親了親他的臉頰。

  「林教練。」

  她的眼睛彎起來,仰著臉,嗓音輕輕軟軟:「歡迎回家。」

  ***

  林暮冬在葉家住了半個月。

  在領隊的號召下,整個隊伍都齊心協力把人拒之門外,全方位杜絕了一切林教練提前歸隊的可能性。十七歲進入射擊隊以來,除了傷病,林暮冬終於度過了最長的一段假期。

  假期快結束的時候,正好是林暮冬的生日。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定了個碩大的奶油蛋糕,讓從來冷靜自制的林教練緊張得差點沒能出門。直到最後,才終於被小姑娘好說歹說拖著胳膊拉出來,按到了桌子前。

  林暮冬耳廓紅得發燙,異常溫順地低著頭,讓葉母戴上了紙做的小皇冠。

  「好孩子,去吹蠟燭許個願,咱們家蠟燭特別靈。」

  葉母笑眯眯拍他腦袋:「不管許什麼願望,將來肯定是能實現的。」

  葉父一般不太主張給孩子進行這種不包含個人努力的引導,坐了坐想要說話,被葉母橫了一眼,清清嗓子坐回去,拿著打火機點著了一圈蠟燭。

  林暮冬第一次過生日,又被一直蒙在鼓裡到今天早上,什麼都沒來得及準備,依然有些生疏,本能地回頭找葉枝。

  小姑娘彎起眼睛,踮著腳湊到他耳朵邊上,聲音輕輕的:「要閉上眼睛,一邊許願一邊吹蠟燭,一口氣都吹滅——許的願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林暮冬微怔,聽話地點了點頭,眼睫垂下來。

  葉母抬手關了燈,屋子裡就只剩下跳躍著的明亮燭光。林暮冬呼吸微摒,輕輕攥住了葉枝的手,被小姑娘領到蛋糕前面。

  葉枝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在賽場上沉靜強大到異常耀眼的世界冠軍,這時候反倒緊張得有點手足無措,按著葉枝的指導閉上眼睛,無聲地許了個願,深吸口氣,繞著蠟燭吹了整整一圈。

  燭光熄滅,頂燈隨著亮起來。

  和蛋糕一起重新在桌面出現的還有一家人準備的禮物,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暖暖的笑,被忽然亮起來的燈光映著,徑直落進眼底。

  林暮冬怔怔站了一陣,一點點抿起嘴角,被小姑娘拉著,一塊兒坐在了桌邊。

  「暮冬呀,你們有接下來的計畫了嗎?」

  戶口本都翻出來了,葉母第一次嫁女兒,很想體驗一次求婚後當岳母的感覺,一邊給林暮冬夾菜,一邊忍不住壓低聲音攛掇:「其實可以考慮考慮了,咱們又不迷信,不用算日子……」

  「求婚是大事,要有儀式感。」

  葉父很認真,放下筷子,耐心給妻子講道理:「不然將來給寶寶講的時候,求婚這段聽起來就一點都不厲害了。」

  葉母仔細想了想,挺惋惜地輕嘆口氣,點點頭:「倒也是。」

  兩個年輕人誰都還沒好意思先提這件事,當父母的倒已經想得異常長遠。葉枝臉上忍不住燙了燙,悄悄抬頭瞄林暮冬,才發現林教練早已經紅到脖子根了。

  「……媽媽。」

  紅彤彤的林教練張了幾次嘴,終於出聲,桌子下面握著小姑娘的左手輕攥了下:「我們想等奧運會——我會盡我所能,拿到能和葉枝求婚的成績。」

  他說起射擊,語速就流利了不少,肩背挺直,視線本能地垂下來:「等歸隊之後,我會盡快進行恢復性訓練。我們目前的打算,是保護性康復和訓練相互穿插,按照葉隊醫制定的計畫和日程表進行,擇期準備手術……」

  眼看他又回到了匯報工作的狀態,葉母悄悄抿了抿嘴角,往葉父的方向看了一眼,仔細聽著,偶爾還會問上幾句不太懂的專業術語。

  葉父聽了一會兒,也主動加入進來。

  一家人一點兒都不著急,耐心陪著他,順順利利把話題過渡到了林教練下半年的訓練計畫匯報上。

  葉枝眨著眼睛,彎起嘴角高高興興地聽著一家人說話,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震響起來。

  伯納德博士手下醫療團隊打來的電話,顯然是和那位網球運動員有關的事。

  葉枝連忙拿起來,和家人交代一聲,回到臥室:「您好,我是葉枝……」

  ……

  對面傳過來的不是多好的消息。

  那位接受了手術和復健的網球運動員在恢複賽程、連續打了幾場比賽之後,腕部就又出現了不適,情況和第一次受傷幾乎完全相同,並且沒有通過保守治療和康復修養出現任何好轉。

  伯納德博士經過綜合評測,認定手術失敗,判定治療不具有積極意義。

  那位網球運動員拒絕了接下來的治療,在賽後的發布會上做出了退役聲明。

  葉枝握著電話,在臥室裡怔怔坐了好一陣。

  葉枝沒有接受導師和伯納德博士的建議,依然收拾好東西,打包了兩個行李箱的資料論文,在第二天跟著林暮冬回了射擊隊。

  從這天起,她幾乎住在了辦公室裡。

  全球範圍內類似的手術、外科和創傷修復科的頂尖文獻資料、運動康復的尖端前沿、神經系統和相關類別的病例經驗。她每天除了日常工作,就一頭紮在了無數資料裡,甚至連吃飯睡覺都不怎麼能記得起來。

  到最後,反而是按理應當被監督的林教練每天打飯回來,敲開葉隊醫辦公室的門,監督著葉隊醫按時吃飯睡覺,還要每天晚上把人領回宿舍看著,免得她半夜偷偷爬起來看書。

  葉枝從小就要比別人聰明一些,迷迷糊糊順利唸到博士,還從沒因為什麼事這樣和自己較過勁,這一次卻像是一門心思撲了進去,誰勸都沒起半點作用。

  這樣點燈熬油下來,小姑娘原本還帶著點嬰兒肥的臉頰沒多久就不見了,整個人也肉眼可見地單薄了一圈。

  柴國軒實在忍不下心,扯著劉嫻咬牙敲開過一次門,也被葉枝和和氣氣勸回去了。

  在葉枝的堅持下,整個伯納德醫療團隊在徹底結束治療解散之前,還是飛赴了北京一次,對林暮冬的情況進行了細緻的檢查。

  「幾乎沒有太大差別……」

  伯納德博士放下病歷,輕嘆口氣:「要說有區別,也只有你這半年來的康復治療十分到位,肌肉勞損程度沒有他嚴重。嚴格來說,當初被錯誤連接的韌帶,反而讓治療的難度在某種程度上又有所攀升。」

  近幾個月來,已經有不少國內外的專家再一次做出了類似的答覆。

  柴國軒並不意外,陷在沙發裡,靜了一陣,又艱難出聲:「伯納德博士——我們想知道,保守治療的話,大概能恢復到什麼程度……」

  「能比上一次世界盃的狀態稍好些,但要求絕對靜養,至少不能再像現在這種強度的耗損了。」

  伯納德博士沉吟片刻:「訓練量至少要降低到原有的1/8,配合按摩理療和外敷藥物,有可能比之前的狀態好一點。」

  劉嫻忍不住出聲:「可如果不訓練的話,手感和狀態——」

  她說到一半就安靜下來,咬咬牙,慢慢坐了回去,半晌才又出聲:「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所有人無疑都是清楚這一點的,所以伯納德博士一開始也沒有提出這種方案。

  如果這樣的話,也就意味著林暮冬在賽場上的生命即將正式結束了。

  「你們的心情我們當然能夠理解……事實上,葉堅持要我們過來,也是因為我們當初的計畫裡依然有幾種方法沒有試過,她也根據現有的資料提出了幾種新的設想。」

  伯納德博士搖搖頭:「但它們的成功率要比我們之前的治療計畫更低——不客氣的說,在我們的評估裡,它的成功率在10%以下,甚至更渺茫。」

  伯納德博士看向林暮冬,斟酌良久,還是緩聲開口:「作為醫生,我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看到患者康復,也應當把這些告知你們……」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林暮冬忽然出聲:「您大概也清楚,我想問的是什麼。」

  伯納德博士話頭一頓。

  林暮冬看著他,神色依然平靜堅持。

  「……好。」

  伯納德博士沉默良久,苦笑一聲,嘆了口氣:「考慮到你們的關係……作為她的師長,我和霍夫曼其實並不贊同開啟這個計畫,尤其不贊同她貿然加入進來。」

  葉枝的科研能力和天賦都是難得一遇的,如果順利,大概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在運動康復領域有所建樹,對無數在科研道路上攀登的人來說,是條最正常最坦蕩的路。

  但如果這一次的手術沒能成功,無論是「第一例手術失敗」還是「貿然執意手術」的名聲都會一直跟在她的履歷上。對於她今後在學術和臨床上的信心,也會造成很嚴重的打擊。

  沒有醫生不希望能治癒病人,只是有些時候,人力實在有限。

  「我們的隊醫……」

  柴國軒已經灰心了太多次,很清楚伯納德博士說的「渺茫」毫不誇張,還不至於太接受不了,用力搓了把臉,勉強出聲:「我們的隊醫還很不甘心,小姑娘很努力,她……她很努力,到現在還在努力,您能勸勸她嗎?」

  伯納德博士愣了下,看向面前的射擊隊領隊。

  他靜了一會兒,輕輕笑了笑:「我很少能聽到這種內容——通常情況下,我們會被扯著衣領質問,這些天究竟都在忙些什麼見鬼的東西,為什麼他們像個白痴一樣被我們團團轉地折騰了這麼久,居然還沒有任何效果。」

  「我沒有辦法說服葉,事實上,我和她的導師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試圖讓她接受這件事,但被她拒絕了。」

  伯納德博士看著林暮冬:「我們想,或許唯一能讓她停下的人也只有你。」

  林暮冬蹙了下眉,右手輕輕攥了下。

  劉嫻臉深埋在掌心,靜了半晌,低低出聲:「如果——如果實在沒辦法的話,葉隊醫一直這樣也不行……」

  「去……和她說說。」

  柴國軒靜默良久,終於抬頭,輕按上林暮冬的手臂:「不能叫她這麼熬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咱們慢慢練,師父陪你練,就保守治療。」

  他抽出支菸,遞給林暮冬:「咬咬牙,肯定得疼一下,別不忍心……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現在不忍心,反而是對不起她。」

  林暮冬接過那支菸。

  他靜靜坐了一陣,豁然起身,出了門。

  隊醫辦公室裡,依然在桌上地上都堆滿了攤開做好筆記的資料論文,電腦開著,屏幕在已經暗淡下來的天光裡投下冷色的光。

  葉枝不知道又看了多久的書,伏在桌上,不自覺地睡著了。

  小姑娘睡得並不安穩,眉梢蹙著,眼下透著隱隱約約的淡青,唇色也顯得異常淡白。

  林暮冬站了半晌,放輕腳步過去,扶上她的肩膀。

  輕輕晃了幾次,葉枝才醒過來,有點恍惚地撐著想要坐直,壓麻了的半邊胳膊吃不住力氣,身形不自覺地一斜。

  林暮冬一把抄住小姑娘歪下來的身子,眉峰緊擰起來。

  葉枝眨眨眼睛,仰頭:「林教練……」

  「不看了。」

  林暮冬抱著她,輕輕放回桌後的轉椅裡:「就到這裡,好不好?」

  葉枝怔了怔。

  她仰著臉,原本就不帶多少血色的嘴唇又白了白,輕輕出聲:「不是的呀,還有辦法的,我和伯納德博士說過了,還有幾個手術方案,有辦法的……」

  林暮冬閉了閉眼睛。

  他蹲下來,迎上小姑娘的目光,聲音很輕:「已經很好了,寶寶。」

  他抬手,一下一下輕輕摸她的腦袋:「我很知足了,就到這裡……我們不繼續了。」

  葉枝蹙了蹙眉,像是根本聽不懂他的話,張了張嘴:「是——是那幾個方案成功度不高嗎?我再去找,沒關係的,一個不行就再換一個……」

  她有點著急,從椅子上想要下來,眼前忽然黑了黑,腳下不自覺地晃了晃。

  不等摔倒,已經被林暮冬緊緊抱在了懷裡。

  背後的手臂繃得堅硬如鐵,葉枝靠在他胸口,緩過一陣頭暈,抿了抿唇角:「林教練……」

  「別費力氣了。」

  林暮冬闔了下眼,嗓音壓到低得不能再低,神色一點點清冷下來:「治不好的。」

  位置交換,他看著他的小姑娘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才終於體會到自己當初究竟讓她擔了多少的心。

  林暮冬壓下盤桓著的無數念頭,一遍遍反覆回想著伯納德博士的話,控制著力氣把她小心放進沙發裡,走到桌前合上那本書。

  他的右手攥著那支菸,往袖子裡收進去,掩住不自覺的微顫,轉身就要把那本書放回書架上。

  身後沒有聲音,反而異常安靜,壓抑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氣。

  林暮冬幾乎忍不住想要轉身,想起伯納德博士和柴隊的話,又強行忍住了,朝書架走過去。

  格外安靜的辦公室裡,葉枝的嗓音遲了一瞬,才輕輕響起來:「……哦。」

  她的聲音輕軟:「治不好啊……」

  林暮冬的腳步狠狠一滯。

  小姑娘低著頭,細細軟軟的抽噎藏在嗓子眼裡,水汽顫巍巍落下來,哽咽著去抹眼淚:「治不好啊……」

  林暮冬手臂一悸,胸口瞬間窒得喘不上氣。

  原本的那些念頭忽然就都不見了,他的胸口激烈起伏著,疼痛粗糙地瀝過心肺,帶起一陣血腥氣。

  他的手慢慢攥緊,狠狠揉碎了那根沒點燃的煙,擲進垃圾桶。

  他的小姑娘安安靜靜坐在沙發裡,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得人心口生疼。

  林暮冬放下那本書,肩膀繃得無聲鋒利。

  ……

  明明就是說好了的。

  是他答應了她,跟她承諾了一定會治好,還在生日的時候按照小姑娘耳語教的,認認真真許願了的。

  他做不到看著她去撞那條幾乎注定失敗的路上的南牆,看著她這樣逼著自己,一定要做到一件幾乎沒有希望的事。

  可他也做不到看著她哭。

  他做不到就這樣,在她已經努力了這麼久,付出這麼多心血之後,一句話輕飄飄放棄掉所有的可能。

  他們早就約好了的,他做不到就這麼爽約。

  林暮冬喉結無聲滾了滾,眼底始終深不見底的無聲漆黑忽然狠狠旋起漩渦。

  他回身過去,半跪下來替她擦淚,語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柔軟急切:「治得好。」

  他小心翼翼抱住她,拿胸肩把她輕輕裹住。

  葉枝被他重新好好抱著,終於再忍不住,哭得越來越凶,用力鑽進他懷裡。

  「對不起……寶寶,對不起。」

  林暮冬胸口疼得幾乎喘不上氣,嗓音放得極柔,一點點吻乾淨她的眼淚,一路向下,吻上柔軟潤涼的唇瓣。

  他抱著她,一遍接一遍地、承諾似的低低和她說話:「治得好,寶寶,治得好。」

  有太多的理由在阻攔他們,為了他,為了葉枝,為了現在,為了將來。

  每個理由都無可辯駁,每條建議都懇切中肯。

  他可以不去承擔和那個網球選手一樣的風險,就這樣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就恢復到什麼程度。他的小姑娘可以順順利利地走上更高的位置,可以不必為手術的失敗承受自責和輿論的壓力,可以在所有人眼裡發光。

  他們可以在這裡停下,好像也應當在這裡停下。

  如果他們不是他們。

  林暮冬闔上眼,把右手交出來,放進葉枝的手裡,收緊懷抱。

  「……你來治。」

  「你來治,治得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12:49 PM

第八十一章 終章

  林暮冬最終選擇了接受手術。

  伯納德博士似乎並不覺得意外,沒有再多問,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本計畫解散的醫療小組再次集結起來,細化了各項檢查,帶著厚厚一摞資料飛回洛杉磯,重啟了剩餘的治療計畫。

  葉枝這些天的心血也被一併帶了回去,霍夫曼實驗室的數據資料在當晚就被整理妥當,與神經重建肌腱修復有關的一律發到了醫療小組的郵箱。

  幾個舍友聽過葉枝的選擇,在群裡把小姑娘挨個嚴肅批評了一遍,轉頭就去聯繫國內最好的手術醫生,當晚發來了電話和名片。

  「醫療系統自己的家屬,他們都敢冒險做。看看你用哪個,直接打電話。」

  唐玥直接把電話打過來:「臨床的東西,就得靠一台一台手術硬磨。別的不說,沒哪個國家能比得上咱們這個患者量虐出的手術水平……」

  葉枝彎彎眼睛:「玥玥,謝謝你們。」

  唐玥拿她實在沒辦法,靜了半晌,嘆了口氣:「謝什麼。」

  小姑娘乖乖地拿著電話,依然堅持著給一群幫忙的同學舍友道了謝。準備掛斷的時候,又被唐玥叫住:「小枝子,你們兩個很好嗎?」

  葉枝握著電話,輕輕點頭:「很好的。」

  「很好就好,趕緊把這破事兒解決了,讓他去奧運會拿個冠軍跟你求婚。」

  唐玥長舒口氣,徹底放下心,笑著打趣她:「我們可等著你的喜酒呢。」

  葉枝忍不住抿起唇角。

  她靜了一會兒,抬頭看向窗外格外亮堂的月色:「會的。」

  小姑娘的嗓音依然軟糯輕柔,卻格外認真,像是在做著某個絕對會實現的承諾:「一定會的。」

  ***

  各方通力合作,醫療組在洛杉磯順利重啟,幾位中國醫生受邀進組,一切準備就緒。

  翌日,葉枝和林暮冬飛赴洛杉磯,接受手術。

  整整四個半小時的手術,切除錯誤縫合的肌腱殘端,游離肌腱移植,重建肌腱。無論負責主刀的醫生還是負責觀察指導的伯納德博士和葉枝,都在手術服下濕透了一身的衣服。

  「24小時內保護性制動,控制水腫和瘢痕。麻藥過後會很疼,先不要著急活動,記得逆行按摩……」

  手術過程還算順利,伯納德博士長舒口氣,習慣性囑咐到一半,看看邊上的中國小姑娘,話頭忽然一頓,眼睛裡顯出些笑意:「我忘了,你們家的小家屬在這方面比我還擅長得多。」

  葉枝耳朵止不住紅了紅,輕聲和眾人道著謝,往林暮冬身後藏了藏。

  眼看剛才還專注果斷運籌帷幄的小副組長忽然想起來害羞,幾個醫生都忍不住輕笑出聲,原本緊張的空氣一瞬間鬆懈下來。

  林暮冬眼廓也無聲微彎,摸摸葉枝的頭髮,俯肩鄭重朝眾人致謝過,被葉枝握著手領出了門。

  術後麻藥效果褪去,傷口會格外的疼。葉枝特意備好了止疼藥,一回了兩個人的房間,就急著翻出來跑去倒水:「麻藥應該已經開始退了,會很疼的,先吃上藥就好了……」

  她的短袖都被冷汗沁透了,披著林暮冬的外衣,唇色也淡得叫人心驚。林暮冬及時把人抱起來,讓她靠在肩頭:「沒關係,不疼。」

  葉枝嚇了一跳,本能要去護著他那隻手,才發現林暮冬的右手依然好好地端在身側。

  他沒鬆手,把她輕輕抱進沙發,拿過毯子小心蓋上,從口袋裡摸出了塊奶糖,單手捏開糖紙:「張嘴。」

  葉枝眨了眨眼睛,睫毛輕輕撲扇兩下,猶豫著小聲催他:「你要吃藥呀……」

  「一會兒就吃。」

  林暮冬親了下她的額頭:「張嘴,聽話。」

  葉枝張開唇瓣,乖乖含住奶糖。

  手術的時候必須隨時檢查情況,嚴格掌握每個細節,隨時進行下一步的準確判斷。她緊張了太久,這會兒只覺得頭暈得厲害。

  林暮冬看著她把糖含進嘴裡才起身,俐落倒水回來,把藥嚥了下去。

  小姑娘安安靜靜窩在沙發裡,眼睫都沒精神地垂下來,目光卻依然努力地跟在他身上:「疼了嗎?」

  林暮冬和她一起坐下,把人抱在懷裡,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不疼。」

  葉枝低頭,指尖小心翼翼地輕輕撫上林暮冬腕間的繃帶。

  她到現在依然放鬆不下來,忍不住一遍遍在腦海裡回想剛剛手術的每個細節,反覆比對,想要確認究竟是不是沒有出現什麼錯,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麼沒來得及注意的細節。

  手術的結果不能立刻判定成功與否,必須要交給復健結果來檢驗,這中間的每一天,對每個人都是無形的壓力。

  葉枝無論怎麼都靜不下心來,還在回憶著手術,額頭忽然被一個吻輕輕壓住。

  葉枝微怔,揚起目光。

  林暮冬拿手臂攬著她,掌心覆上腦後,輕輕揉了揉。

  他只有一隻手能動,卻好像沒有因為這個影響任何事,依然穩穩當當抱著她,稍微乾燥的柔軟唇片一路向下,落著又輕又暖的吻。

  小姑娘被他護在懷裡,拿心跳體溫一起焐著,身體漸漸轉暖。

  所有一往無前的勇氣都在手術裡用光了,葉枝慢慢抬起手,攥上他的衣角,偎進溫暖寬韌的胸膛:「林教練,我害怕……」

  手臂回攬在背後,林暮冬的聲音響起來:「不怕。」

  葉枝忍不住抬起頭,沒等再開口,林暮冬卻已經低頭迎上她的眸子,繼續說下去。

  「真出了什麼問題,就再治一次。」

  他語氣很認真,像是只在闡述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再出問題,就再治。」

  葉枝胸口微悸,用力抿緊唇角。

  「到八十歲,你還要牽著我曬太陽的。」

  林暮冬低頭,純黑瞳底靜靜裝著她,唇角揚了揚:「寶寶,我們商量好——要是八十歲還沒治好,就不管它了。」

  葉枝眼眶驀地一燙,倉促閉上眼睛,忍不住輕輕笑出來。

  拉得近於漫長的時間坐標裡,任何可能都變得彷彿沒那麼難以承受,所有的焦慮和不安好像都在最溫柔的氣息裡慢慢淡了,只剩下最安穩的靜謐倦意。

  葉枝埋進林暮冬胸口的衣料,輕輕蹭了蹭,眼皮一點點墜下來,無聲合攏。

  手術圓滿結束,她終於睡了近三個月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這次治療的時間異常漫長。

  奧運會的日期越來越近,幾次採訪都沒能在射擊隊裡見到林暮冬的身影,人們也開始忍不住擔憂,真真假假有關#林暮冬傷勢現況#的新聞隔上一段時間就冒出來一次。

  射擊隊卻始終異常沉得住氣,一律沒有做出明確回應。

  夏末秋初,奧運備戰結束,柴國軒帶隊射擊隊出征,進駐奧運村。

  8月6日14:00,林暮冬的名字出現在了資格賽名單裡,591環,小組第一晉級決賽。

  8月7日10:30,女隊在10米氣步槍中斬落銀牌。

  5個小時後,男子10米氣手槍決賽正式開始,國內同步解說並直播賽事。

  林暮冬的身影終於重新出現在了賽場上。

  沒再戴著護腕。

  「不用緊張,就正常比賽,心裡什麼包袱都不要有。」

  射擊隊再一次肩負著首金的使命,總局的老主任特意趕過來,在場邊安撫軍心:「不要把精力集中在得分和輸贏上,動作不要變形,不要急躁,就只管抓好每一次機會。」

  他說的都是最基本的要點,任何一個隊員其實都已經能背下來。林暮冬卻依然安靜聽著,右手放在槍盒上,掌心覆著拓金的龍紋。

  老主任不是射擊方向的,也已經離開賽場多年,看著這一批年輕的隊員難免感慨,欣慰地點點頭:「來,咱們再研究研究戰術……」

  「主任,主任——」

  柴國軒笑笑,截住他話頭:「暮冬不用戰術,就把他放出去,讓他專心打就行了。」

  老主任頭一回來射擊隊,聞言微訝:「那要怎麼贏?」

  葉枝剛結束完工作人員認證,從人群裡鑽出來,和領導們問了好,很熟稔地接過了林暮冬的槍盒。

  林暮冬把槍盒交到小姑娘懷裡,垂下視線,眼尾柔和一瞬。

  他抬頭,迎上老主任有些疑惑的目光,瞳光朗徹沉靜:「一槍一槍贏。」

  老主任怔了怔。

  好像沒有人因為這個答案有所奇怪。柴國軒依然心平氣和地和工作人員交流確認最後的規則,劉嫻眼觀六路,拎著幾個來觀賽的少年組成員老老實實坐在場邊不准亂跑。小姑娘隊醫在檢查林暮冬槍械部件,動作輕快細緻,看起來異常熟練。

  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隊醫都要兼職這麼多工作。

  老主任看了一圈,啞然半晌,豪氣忽然也一點一點從眼底泛上來。

  「好……」

  老主任抬手,用力按上他的肩:「那就一槍一槍地贏。」

  ……

  當地時間15:30,奧運會男子10米氣手槍決賽如期開始。

  林暮冬在一號靶位。

  他身上的裝備是所有選手裡面最少的一個,只簡單戴了護目鏡和耳塞。中國運動員統一的純黑半袖襯衫,背後繡著璨金色的游龍圖樣。

  鏡頭給得很近,觀眾已經能明顯看到他腕間暗紅色的傷痕。

  手術先後做了兩次,恢復效果比預期的還要更好,但落疤畢竟還是難免的。一年的時間,疤痕已經不再像之前那麼突兀嚇人,但對於始終沒能跟進治療狀況的觀眾而言,依然難免覺得怵目驚心。

  網上還在熱議,不少人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林暮冬拿下首金。但也有更多的人要更加理智,堅持無論什麼成績、什麼結果,運動員都一樣值得尊敬,不能一味只是為了金牌而戰,林暮冬能夠克服傷病重歸賽場,已經是最值得欽佩的勇氣和毅力。

  國內的體育環境在日益好轉,唯金牌論的聲音也在一天天淡去,體育精神的火種已經重新點燃起來。

  「我們林教練本來也不是為了金牌而戰。」

  劉嫻剛沒收了個少年隊員的手機,忙裡偷閒地翻了翻,低聲吐槽:「我們林教練就是因為奧運金牌塊大還好看……」

  柴國軒:「……」

  眼看自己這個總教練當得越來越沒有尊嚴,柴隊很痛心,沒收了劉教練的手機,調大字體:「以後不准再提這件事,不然你自己去帶青訓。」

  劉嫻瞬間配合,抬手在嘴巴上橫著拉了一下,不說話了。

  邊上的老主任聽得好奇,忍不住探過來:「塊大還好看——所以呢?」

  劉嫻:「……」

  柴國軒:「……」

  兩個人謹慎地對視了一眼,暗中做起了先調虎離山把老主任引走、再給林教練賽後創造機會告白的周密計畫。

  賽場上,已經開始打響了第一輪的三槍射擊。

  林暮冬徹底恢復了自己的節奏,沒有再像世界盃上那樣為了減輕手腕壓力強行提速,一槍一槍打得有條不紊。

  兩輪六槍後,林暮冬總環數62.5環,排名第一。

  領先第二名0.4環。

  第一組兩槍淘汰輪,印度選手收槍,場上剩餘七人。

  第二組,韓國選手收槍,場上剩餘六人。

  第三組,烏克蘭選手打出兩個10.4環,但前幾輪差距拉開太大,依然落後第五名意大利選手0.1環,黯然離場,場上剩餘五人。

  第四組,斯洛伐克選手第二槍失誤,只打出8.3環,名次後墜一位,意外淘汰,場上剩餘四人。

  第五組,意大利選手收槍離場,場上剩餘金、銀、銅牌。

  林暮冬的優勢已經擴大到1.7環。

  射擊比賽新規修訂後,資格賽成績不帶入決賽,一槍天上一槍地下。沒有任何人敢在這種時候篤定金牌歸屬,所有人心都跟著懸起來,目不轉睛盯著場上角逐。

  第六組兩槍後,巴西選手總環數180.7環,排名第三,收槍退場。

  俄羅斯選手連續打出兩槍10.5環、10.8環,把同首位間的差距縮小到了0.9環。

  射擊隊的教練們也已經徹底沒了說笑的心思,屏息盯著場上。

  劉嫻緊緊盯著計分板,嗓音發啞:「穩住,穩住,能進10就差不多沒問題了……他的手是不是確實好了?現在這樣會不會還是多少有一點負擔?會影響成績嗎?」

  葉枝坐在場邊,輕輕搖頭,語氣溫潤篤然:「已經完全好了,不會有負擔。」

  旁人都已經急得不行,她和林暮冬卻反而像是根本沒受影響,一個還安安靜靜坐著,一個依然平靜地端槍瞄準,彷彿根本沒因為對手突然出現的超強發揮產生任何心理波動。

  俄羅斯選手率先擊發,再次打出了10.4環、10.6環的成績。

  這已經是他個人的最好成績,雖然很清楚勝算依然微弱,卻依然忍不住興奮,看向相鄰靶位的林暮冬。

  已經到了見證冠軍歸屬的最後兩槍,場上一點點安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依然沒有擊發的林暮冬身上。

  老主任有點著急:「他在等什麼?是不是心態有波動——0.9環優勢不還挺大的嗎?只要他不掉到10環以下,基本不就穩了……」

  「他在算自己的記錄。」

  柴國軒沉默一陣,笑了笑,開口:「目前10米氣手槍決賽的記錄是他自己四年前打下來的,和現在差21環。」

  21環,意味著最後的兩槍平均打在10.5環以上,就可以破掉舊的記錄。

  26歲的林暮冬的對手,是22歲的自己。

  他曾經以全盛的狀態橫掃賽場,後來他受了傷,一切戛然而止,又在已經決定放下一切的時候重拾希望。

  現在他回到賽場,要送給他的小姑娘的禮物,也不只是一塊金牌。

  50秒的計時一分一秒過去,林暮冬依然站在靶位上,右手穩穩持著那柄槍,左手插在口袋裡。

  肩背軒挺鋒銳,槍口遙遙扣準靶心。

  那雙眼睛裡的漆黑曾經被無數深淵絕境層層碾壓過,比少年時更堅硬、更深邃,卻依然湛黑明澈,朗淨如初。

  柴國軒清楚這個徒弟的習慣,看了看時間,默數:「3,2,1——」

  林暮冬舉槍,擊發。

  10.7環,10.7環。

  ……

  成績顯示出來的下一刻,歡呼聲瞬間雷動,淹沒整個賽場。

  林暮冬退出子彈、合上保險,把手裡的槍輕輕放落。

  他有條不紊地做完了最後一步,回身望向場邊,瞳底風平雲定,聚起一點溫朗笑意。

  葉枝抬眸,眼底亮起璀璨晶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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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日盡處,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將看到我的傷痕,

  知道我曾經受傷,也曾經痊癒。

  ——泰戈爾《飛鳥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12:56 PM

番外(一)

  熟悉的國歌旋律響徹了奧運賽場。

  中國運動員站在最高領獎台上,接過花束和金牌,迎著緩緩升起的國旗,肩背依然沉靜軒挺。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同樣聽說了林暮冬這一年有多難熬,老主任也難掩激動,忍不住紅了眼眶,拍拍他的肩膀:「出了那麼大的事,能咬牙爬起來,能重新回來——是你教出來的好徒弟。」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抹了兩把眼睛,笑出來:「臭小子從不掉鏈子。」

  老主任深以為然,欣慰點頭:「是好樣的……一定要好好採訪!」

  說著,他已經回頭雷厲風行地安排起來:「那些記者呢?都帶到門口來!領獎台下來就接採訪,整個射擊隊也一起——金牌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運動員流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受的所有傷,都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

  劉嫻:「……」

  柴國軒:「……」

  劉嫻吸了口氣,清清嗓子:「主任,我們很感動於大家日益純粹的體育精神,和對運動員的包容與理解……」

  「這是應該做的。」老主任眼睛裡還含著水光,用力擺擺手,「早就該這樣,本來也不該要你們來感謝。」

  「是,不論怎麼說,我們還是很感動……」

  劉嫻硬著頭皮,咳嗽一聲:「就是——一會兒採訪的時候,您能先迴避一下嗎?」

  老主任:「?」

  劉嫻張了張嘴,看了一眼邊上不知道安沒安排好的柴國軒。

  剛才林教練在研究他那塊又大又好看的金牌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注意到了。

  偏偏這屆奧運會還送很漂亮的捧花,熱熱鬧鬧的粉色繡球花團裡點綴著淡藍淡紫,林暮冬還特意和身邊的亞軍換了捧好看一點的,趕在升國旗之認真整理了好一會兒。

  還引起了老主任的懷疑,一直在追問林教練是不是對這種花有什麼特別的青睞。

  ……林教練青不青睞劉嫻不知道,但劉嫻知道,林教練心裡的小姑娘肯定是喜歡這種花的。

  當初世界盃的時候因為獎盃擱淺的事,再怎麼看都很適合在現在重新被提起來。

  就是老主任畢竟年紀大了,一點準備都沒有就碰上這麼個大新聞,說不定當場就要犯心臟病。

  柴國軒在開竅之後就對這兩個年輕人的事異常積極,接到了她的求助,及時過來,清清嗓子:「主任,是這樣的——我們剛收到通知,說有個臨時會議要叫您過去……」

  「什麼會議比得上這個?」

  老主任鏗鏘有力地揮手:「不去!今天我就要紮根在你們射擊隊,深入瞭解每個隊員的生活心理。你們不用太拘束,我當年也是運動員,也上過奧運賽場拿過金牌,瞭解現在年輕人的心理狀態……」

  有了柴隊的前車之鑑,劉嫻一點不覺得他瞭解現在年輕人的心理狀態,清清嗓子還要再做最後的努力,頒獎台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喧聲。

  台上的頒獎後合影已經正式結束了,各國的記者蓄勢待發,教練員和運動員一下領獎台,就被滿滿當當的話筒攝像機圍了個結實。

  林暮冬停在冠軍的領獎台上,朝中國隊的方向看過來。

  一直在場邊坐著葉隊醫扒著欄杆,踮著腳,探出了個小腦袋。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溢出微微笑影。

  ……

  柴國軒和劉嫻深吸口氣,一個視死如歸地攔住了老主任,一個飛快扒開人群,通力合作,把隊醫不著痕跡地偷偷放了出去。

  林暮冬靜靜站著,把頸間的金牌摘了下來。

  葉枝看著他,眸子忍不住彎起來,努力穿過熱熱鬧鬧慶祝著的人流。

  小姑娘的動作依然不算快,好脾氣地給急著慶祝的隊員教練讓路,碰到人了還會規規矩矩停下道歉。林暮冬也一點都不著急,在領獎台上耐心等著,目光始終凝落在她的身影上。

  邊上的俄羅斯運動員打出了自己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剛和教練熱情擺了十連拍的pose,追著他的視線看了看,忍不住好奇,操著生硬的英語八卦:「林,這不是你們的隊醫嗎——你要的花是給她的?」

  林暮冬點點頭。

  「我聽說中國隊的隊醫掌握了一種神秘的東方力量,既會拆槍又會拆人,幾乎什麼都會,想什麼都就做得成!」

  俄羅斯運動員興致勃勃,忍不住打聽:「是真的嗎?真這麼厲害?」

  林暮冬抬眸,靜了一會兒,軒朗眉宇柔和下來:「是。」

  小姑娘已經順利突圍出了人群,林暮冬眼底化開暖意,朝她張開手臂,語氣認認真真:「非常厲害。」

  ……

  「他都把胳膊張開了,你們還在這兒攔著我!」

  老主任依然沒弄明白射擊隊到底在忙活什麼,一把按住跳來跳去試圖擋住他視線的飛碟隊隊長,試圖往外走。

  才走了幾步,就又被柴國軒給攔了回來。

  「都奪冠了!」老主任很急,「你還在這幹什麼,當教練的不得去擁抱嗎?」

  記者還在抓拍,居然就讓冠軍這麼張著懷抱孤孤單單站著,老主任對柴國軒非常恨鐵不成鋼:「看看人家!別的國家隊教練都把隊員抱起來舉著轉圈了!」

  「別人家是別人家,我們這個不讓抱。」

  在林暮冬十七歲第一次奪冠以後,柴國軒就沒再順利實現過這種危險性異常高的動作,很想得開:「你抱了不一定能舉著轉圈,但可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變化,比如你發現他或者你忽然就飛了出去……」

  老主任對林暮冬格外獨立的成長史還不太熟悉,擰緊了眉:「那也不能就讓他這麼晾著,好歹找個人——」

  話音沒落,林暮冬張著的手臂已經俯下來,滿滿當當接住了個人。

  看輪廓是個小姑娘。

  老主任一愣,揉揉眼睛,沒來得及細看,已經被柴國軒按著坐回去。

  記者們也跟著怔了一瞬,倏然回神,各個方向的閃光燈已經劈裡啪啦跟著閃了起來。

  林暮冬一手護著葉枝,右臂攔過她腰身,穩穩當當把人抱了起來。

  領獎台三層,一層比一層高。葉枝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騰雲駕霧似的升起來,本能「啊」了一聲,抱住了林暮冬的肩膀。

  「別怕。」

  林暮冬把她抱穩,攬著人伏在肩上,微低下頭,唇片碰上她濃密的睫毛:「抱一會兒。」

  柔軟溫柔的力道輕輕觸碰著睫尖,泛開細細的酥麻。

  像是溫伏不動的某種大型動物,把她整個裹進懷裡,安安靜靜地,用最輕軟的力氣去觸碰她。

  溫柔得不可思議。

  葉枝忍不住輕笑起來,抬手去碰:「很癢呀……」

  林暮冬垂著睫毛,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漾起溫融笑意,唇角也跟著微微揚起。

  葉枝心跳莫名快起來。

  她在台下看著,滿心滿眼裝的都是林暮冬。

  比賽時候的林暮冬,打下最後那兩槍的林暮冬,奪下冠軍的林暮冬,接過金牌仰瞻國旗,沉靜軒立的林暮冬。

  他在發著光。

  看到林暮冬重新拿起槍的一刻,她比從前的任何時候都更清楚,無論為了這件事付出多少心力、有多辛苦多艱難,都無疑是值得的。

  林暮冬把她輕輕放下,一起站在冠軍的領獎台上,揉了揉小姑娘軟軟的頭髮。

  他抬起手,把捧花遞進葉枝掌心,又把那枚金牌認真地、珍而重之地戴在她頸間:「給你。」

  金牌沉甸甸地墜著,葉枝眨眨眼睛,心跳又快了不少,耳朵悄悄泛起淡紅。

  台下的閃光燈已經連成一片。

  老主任還沒看懂,努力想要弄清楚怎麼回事:「那是咱們的隊醫嗎?怎麼換隊醫得獎了?需要幫忙頒獎的話,咱們這邊還有幾個領導——」

  柴國軒及時出手,把他拖到了後排坐下:「應該不太需要——主任,您聽我解釋……」

  領獎台邊,體育記者們都很配合,沒上來打擾,只是顯然有不少人已經找到了事業的全新方向,拚命往前擠著,興奮地狂按快門。

  人頭攢動,歡聲緊跟著響起來。

  俄羅斯選手拒絕了教練的召喚,寸步不退地堅守在最近的觀賞位置,興奮地拿半生不熟的英文攙著俄語起鬨:「答應他!答應他!」

  ……

  小姑娘臉皮薄,握了握那塊金牌,好不容易冒頭的勇氣就又有點兒縮回來:「不著急……」

  「很著急。」

  林暮冬替她理好頸帶,輕聲開口。

  他的手指微曲,有溫暖觸感輕輕擦過她頸間,很柔和,像是個溫存短暫的吻。

  葉枝呼吸微滯,臉上騰地熱成一片。不及回神,林暮冬已經退開一步,單膝跪下來。

  他仰起頭,瞳底滿滿盈著她:「以後——」

  依然不能太習慣這樣露骨地剖白心跡,林暮冬話頭停了下,朗淨黑瞳朝她輕彎起來,取出戒指替她戴上。

  葉枝乖乖伸出手,心跳砰砰響著,臉上熱得覺不出溫度。

  「帶我回家。」

  林暮冬抬手,理了下她胸前的金牌,嗓音低緩輕柔:「以後還會有很多,都給你。」

  亞軍領獎台上的俄羅斯選手:「……」

  ***

  奧運會第一天,男子10米氣手槍,中國運動員以絕對優勢奪冠,超越往年最高記錄0.4環。

  首金。

  新聞飛快佔滿了各大網頁的頭版,高清照片被放出來。

  和一般的奪金照片不同,佔據了最顯眼封面的不是奪金一刻的精彩抓拍,而是一張畫風格外不同的賽後照片。

  領獎台上的青年一身純黑運動服,軒峻眉宇毫不設防,闔眼微仰著頭,迎上他的小姑娘輕輕覆落的吻。

  陽光灑下來,棲落在他們身上,化開最寧靜的溫存暖融。

  彷彿銘刻時光。

  ***

  據不確定消息,總局主任因竇性心律過速出現短暫頭暈、氣促、眼花等意外狀況。經短暫治療後恢復,被安全送離射擊賽事場館。

  而且再也沒回來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01:04 PM

番外(二)

  奧運會結束後,林暮冬請葉枝的舍友們吃了頓飯。

  原本這頓飯是很早就定好的,但葉隊醫的舍友們實在太忙了,要麼奮戰在臨床笫一線,要麼廢寢忘食投身科研,在舍長被派出國交流一年之後,這頓飯就被無限期地擱置了下來。

  好不容易湊到一個所有人都有時間的機會,唐玥當機立斷,利索定下了時間地點,挨個打電話把人聚到了一起。

  地方定在了小姑娘心心念念想去一次的酒吧。

  酒吧的氣氛很好,一點兒也不亂。裡面裝修得很精緻,有木質的樓梯通向小二層,妝點著綠色植物,一樓還有抱著吉他的男生在唱著調子輕緩的民謠。

  葉枝拉著林暮冬,給他一個一個介紹:「這是我們舍長,剛剛從英國回來,這是雯雯,之前做手術的臨床老師是雯雯幫忙找到的。」

  她介紹到唐玥面前,一本正經地給林教練回憶:「玥玥,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坐在車裡都不說話,我就是在給玥玥發短信……」

  唐玥:「……」

  唐玥輕咳一聲:「小枝子,你可以稍微找一個別的場景來介紹我,比如稍微不那麼顯得我好像打擾你們倆感情的渣男的那一種。」

  幾個人笑成一團,葉枝也忍不住翹起唇角,彎著眼睛認認真真改口:「手術之前,是玥玥跟我約定了,等治好之後就要請大家喝喜酒。」

  林暮冬唇角抬起來,摸摸她的頭髮,同葉枝的舍友們依次打了招呼。

  奧運之後林暮冬的採訪新聞都很多,來之前眾人就知道他的脾氣,早做好了需要不斷暖場的準備,見到真人才發現對方私下裡並沒那麼不好相處。

  甚至因為被小姑娘一直牽著手,他身上的冷氣都跟著顯得淡了不少。低頭看向葉枝的時候,那雙眼睛裡偶爾還會露出很淺淡很溫柔的笑意。

  幾個人都不自覺鬆了口氣,笑著和他問過好,在半開放的包間裡坐了下來。

  服務生來送了檸檬水和菜單,悄悄退回樓下。

  葉枝寢室一共四個人,她上學年紀就早,又跳了級,在整個寢室裡是最小的。

  軟綿綿的小姑娘出現在寢室裡的第一天,就毫無懸念地激發了整個寢室的慈愛之情,被全宿舍你一把我一把拉扯大。同學同寢八年,早已經熟得不能更熟,哪怕後來各自到了不同的地方,幾個人的感情也依然一直好到現在。

  幾個女孩子湊到一塊兒就有說不完的話,熱熱鬧鬧聊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還要點小吃和酒。

  葉枝終於圓滿了來酒吧的願望,很想再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嘗一嘗酒,被林暮冬和另外三個室友齊心協力地拒絕了。

  「不可能。」唐玥拒絕得最乾脆,「想都不要想,葉小枝同學,雖然我們把你從未成年一手帶到了成年,但喝酒這種事還是不可能同意的。」

  冉雯是個很溫柔的女生,現在在兒科貢獻力量,轉過菜單耐心建議:「小枝,你可以選朗姆可樂不要朗姆酒,我們還能幫你加冰……」

  「聽話,世界冠軍在這裡,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有記者偷拍,你不能再拉著我們跳小星星了。」

  舍長年紀最大,很理智,拍拍小姑娘的腦袋:「實在要喝的話,你可以選擇在回家前半個小時喝。按照酒精在人體內的代謝速率,參考你的個體差異,這樣基本可以保證你在回家之後再斷片。」

  還沒等林暮冬開口,就被幾個舍友你一言我一語地封死了沾酒的希望。小姑娘可憐巴巴眨著眼睛,仰頭看向林暮冬:「林教練……」

  林暮冬輕咳一聲,落下視線,揉揉她的頭髮,唇角無聲揚起來。

  葉枝徹底洩了氣,趴在桌子上,一下下戳著檸檬水裡的檸檬片,很沒精神:「我還以為可以來一杯瑪麗格特的呀……」

  「瑪格麗特,小枝子,你連人家的名字都叫不對,就不要再掙扎了。」

  唐玥糾正一句,很俐落地拍板,替葉枝要了杯不要朗姆酒的加冰朗姆可樂。

  剩下幾個人點了幾樣酒,又隨意點了些小吃,坐在一起聊起了天。

  林暮冬的話不多,聽人說話的時候卻格外認真。尤其幾個舍友每人手裡都攥著宿舍老么的小尾巴,趁著這個機會卯足了力氣逗著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語漸漸打開話匣子,氣氛就跟著熱絡起來。

  舍長喝了口酒,忍不住感慨:「真想不到,我們裡面最先嫁出去的居然是小枝子……感覺像是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嫁人了,要捨得還真不容易。」

  醫學是個要下長年苦工的學科,畢業之後的幾年正是最苦最累的時候。

  幾個人都還沒來得及解決終身大事,誰也沒想到,居然先把大家一直寵著護著的小姑娘嫁了出去。

  唐玥也很不捨得,偏偏作為最瞭解兩個人這一路經歷的,連照例的「敢對我們小枝子不好你就死定了」這種狠話都說不出,憋了半天,還是舉起酒杯,跟林暮冬悶頭對了杯酒。

  「我乾了,你隨意……」

  唐玥看著葉枝,揉了把眼睛,笑笑:「你們射擊運動員手都金貴,得穩得住,用不著搞拼酒那套。」

  過量攝入酒精會影響手的穩定性,射擊隊一直嚴格控制飲酒,林暮冬不會喝這些東西,當初差點拿了罐冰啤酒,還被當時剛入隊的葉枝拿一袋紫米麵包給換了回去。

  後來他也再沒沾過酒,第一次破戒是在正式給葉枝父母敬酒的時候,第二次就是賠她來見大學時候宿舍裡的這些朋友。

  兩個人對著把酒喝了,葉枝探過腦袋,左看看右看看,戳了戳那個指頭大的酒杯:「玥玥,你換一個大點的杯子,這句話可能會更有氣勢一點……」

  唐玥抬手捂了小姑娘的嘴巴,恍若未聞:「林教練,我們知道你會對她好。」

  林暮冬放下手裡的酒杯。

  他抬起眼睫,黑瞳安靜鄭重:「我會一直對她好。」

  「我們知道……」唐玥垂下頭,半晌才又說下去:「你們兩個都要好。」

  唐玥用力眨了眨眼睛:「你要帶她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景色。學醫很苦的,八年都交代給了學不完的東西,有很多東西都沒出去見過,你要帶她看。」

  林暮冬輕輕頷首。

  「你要好,因為你好她才能好。你不受傷,她才能少辛苦一點。」

  唐玥盯著他,深吸口氣:「你能專心打槍,她才能高高興興地跑來找我們玩……不是半夜給我們打電話,磨著我們一份一份地要病歷,還一定要假裝沒有哭。」

  她勉強笑了下,眼眶有點紅,清清嗓子:「小丫頭,連句謊都不會撒,隔著話筒都聽得見她吸鼻子。」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她再想起那段時間,都依然覺得心有餘悸。

  她們都很擔心,這兩個人像是牽著手摸索在結了冰的懸崖上走,稍微一不小心就可能墜下去,偏偏一個比一個死心眼,誰都沒想過要退回來。

  林暮冬唇角無聲抿了下,攏住小姑娘的手。

  「不會再有事了,會一直好好的。」

  他瞳底深邃,新雪拭過似的澄淨明朗:「會和她一起,到最高的地方。」

  ***

  臨回家前,葉枝還是好不容易圓滿了一直以來的願望,喝到了一小杯新加坡司令。

  檸檬汁和石榴汁最大限度地衝淡了酒精本身的苦味,碳酸的氣泡酥酥爆開,加上櫻桃的香氣和糖漿,喝起來像是某種偽裝很好的飲料。

  葉枝完全沒有升起警惕心,一口氣喝了大半杯。

  舍長看著都犯愁,忍不住想出手攔一攔,被唐玥拉住,不著痕跡地往林暮冬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舍長愣了愣,跟著抬頭。

  林暮冬安安靜靜地守在葉枝身邊,單手護在她身後,輕輕攬著她,微垂著頭,目光全無阻礙地傾落下來。

  小姑娘窩在他懷裡,抱著酒杯喝的高高興興,仰起頭,睫毛撲閃兩下,眸子就明亮地彎起來。

  林暮冬低頭,迎著她的視線,眼瞳微彎,偶爾俯下來跟她輕聲說幾句話。

  耐心得細緻溫柔,又專注得好像全世界都只她一個。

  「喝醉了也不怕,讓他們家林教練打包抱回去。」

  唐玥笑笑,鬆了口氣:「考慮考慮咱們自己吧,他們兩個用不著咱們管了……」

  葉枝被林教練打包抱回了家。

  舍長給的時間推論非常準確,葉枝在回家的路上就開始迷糊,但一點兒都沒有要鬧的意思,只是窩在他懷裡,努力要把自己團成一小團兒。

  林暮冬也不攔她,牽著她的手,一臂護在她背後,放任小姑娘在懷裡慢吞吞地折騰。

  「林教練……」

  葉枝醉的時候比醒著更喜歡笑,沁了水色的眸子彎著,抬手去碰他的眼睫毛。

  林暮冬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任她摸,像是一點都不怕她掌握不好分寸。

  等她摸夠了,林暮冬才輕輕握住那隻手,低頭親親她,又把人往懷裡圈了圈。

  葉枝很喜歡這種姿勢,乖乖趴在他胸口,仰起頭:「我們要去領證嗎?」

  她醉得軟綿綿的,小身子都發著熱,暖烘烘地拱在掌心。

  林暮冬忍不住牽起唇角,輕輕勾了下她的鼻尖:「我們領過證了。」

  葉枝:「!!」

  小姑娘眼睛瞬間就睜圓了,仰著腦袋,很努力地回憶起了究竟是什麼時候辦成了這麼大的一件事。

  她神色還迷茫,卻又顯然好高興,抬手去牽他的袖子:「那你也和我一起回家了嗎?」

  林暮冬微啞。

  他很耐心,嗓音輕輕的,抬手替她一點點把短髮並到耳後:「回家了,還叫了爸爸媽媽。」

  葉枝:「!!!」

  小姑娘顯然更高興了,眼睛都亮起來,拉著他的手輕輕地晃:「爸爸媽媽都會對你好,他們都會對你好,你放心……」

  林暮冬胸口輕燙,握了她的手低頭。

  軟糯嗓音像是沾了細綿的白糖,沁甜地在他耳邊響著。

  含含糊糊的像是孩子氣的醉話,語氣卻又堅定得像是不容否認的承諾。

  林暮冬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很認真:「爸爸媽媽都對我很好。」

  葉枝心滿意足,用力點了點頭,仔細想了一會兒,繼續提問題:「那我們都比完賽了嗎?你不用訓練了嗎?」

  「比完賽了,成績很好。」

  林暮冬唇角揚起來,依然輕聲慢語地跟她有問有答,手臂彎起來,讓她枕在自己臂間:「暫時不用訓練。奧運後沒有太多的賽事,中間空窗有一段調整期,等這段時間過了,我們直接歸隊進行冬訓。」

  他不介意她醉著能不能聽懂,很耐心地、溫聲地給她解釋。小姑娘也一點兒都不鬧,眨著眼睛仰頭,乖乖聽著,眼睛就一點點彎起來。

  兩個人都沾了酒,是叫的車回家。後排的空間有點小,葉枝又往他懷裡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放假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臉頰,點頭:「可以了。」

  從世界盃直到現在,葉枝幾乎沒真正休息過。好不容易從緊張的術前準備狀態稍微放鬆,就又開始跟他的術後復健、第二階段手術。加上時不時還要隨隊打小比賽,要處理隊員們偶爾的傷病,兩頭奔波忙得不行。

  林暮冬心疼得厲害,一度忍不住想要回國自行復健,被葉父打電話勸住了。

  父子兩個談了一宿的心,林暮冬終歸沒有再急於回國,沉下心來專心復健鍛鍊,終於徹底趕在奧運會前等來了手腕功能基本恢復的判定。

  任何受過的傷都是會留下痕跡的,這樣的修復手術當然沒辦法讓手腕恢復原本的狀態。但射擊運動原本要求也並不高。

  只要他能舉槍、能瞄準、能扣發,能在打出每一槍的時候不疼,心無旁騖地控制好自己的肌肉力量,就意味著他們的這次冒險已經完全成功了。

  兩個人甚至沒能趕得上一班飛機,葉枝隨隊出征,林暮冬從洛杉磯回國,下了飛機就趕去預賽,葉枝當時還在作為隊醫對決賽項目進行籌備和最終檢查。

  10米氣手槍的決賽賽場,是兩個人這麼長時間來第一次好好見面。

  他們都忍住了,然後他們一起撐了過來,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光,重新站在了最高的領獎台上。

  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放假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準備問問她想不想去哪裡玩、要不要去坐摩天輪,小姑娘卻先抬起了頭,因為酒力熱乎乎發燙的臉頰好像又紅了一點兒。

  「那……」

  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含含糊糊的,藏在嗓子眼裡:「我們可不可以回家呀……」

  林暮冬微怔,沒有立刻回答。

  他其實聽懂了葉枝在說什麼。

  兩個人是從葉枝家裡出來的,要回當然是直接回去,用不著特意說。葉枝話裡的家,指的顯然是另一個。

  他的住處。

  林暮冬收收手臂,微低下頭:「會不會不舒服?」

  葉枝家裡的臥室兼書房又大又寬敞,被葉父精心整理過,不管幹什麼都很方便,地毯軟得可以直接隨時坐在地上,那張床也大得足夠在上面隨便撒歡打滾。

  相比起來,他的住處同樣被收拾整理過,可因為兩個人回家的機會始終不多,到底還是有點太簡陋了。

  葉枝仰著頭,沒立刻說話,淡色的嘴唇先抿了抿,委屈地癟起來。

  小姑娘越來越懂事,越來越能獨當一面,已經挺久都沒這樣跟他撒嬌過了。

  林暮冬胸口無聲燙了燙,收回手臂:「我說錯了。」

  他低頭,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重新給司機報了個地址,把他的小姑娘藏進懷裡:「寶寶,我們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01:26 PM

番外(三)

  出租車改了個道,停在了林暮冬住的小區。

  小姑娘總算心滿意足,就又老老實實安靜下來,一邊很執著地要往他懷裡繼續鑽,一邊輕輕揪著他的扣子玩。

  林暮冬解開領口的兩顆扣子,把靠下那顆交在她手裡:「冷不冷?」

  葉枝暖乎乎窩在他懷間,正揪著那枚扣子興致勃勃地晃啊晃,聞言搖頭:「不冷!」

  夜裡的風有點兒涼了,葉枝才喝了酒,林暮冬怕她著涼,又把人往懷裡護了護。

  他快步進了樓門:「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葉枝歪歪腦袋,看起來像是努力認真想了一會兒。

  小姑娘放開已經快被揪掉的扣子,仰起頭,目光在月色裡亮晶晶的,眸子裡像是倒映著小星星:「我們可以手拉著手一起上去嗎?」

  她還記得林暮冬第一次把她帶回家。

  他連眼淚都不肯讓她看見,背著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鹹澀的液體打下來,已經分不清的溫熱冰涼混在一起,扎得人生疼。

  葉枝都還記得,所以這一次一定要拉住他的手。

  林暮冬低著頭,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眼底一點點浸開柔和笑影,點頭:「好。」

  他俯身,輕輕把她放下來。

  樓梯間很空蕩,沒什麼人會走,隔音也很好。

  兩個人手拉著手往上走,小姑娘踩著自己的影子,蹦蹦跳跳的,嘴裡還輕輕哼著不知名的調子。

  林暮冬曾經走過無數次這趟樓梯。

  在心裡積攢了太多東西無處排解的時候,他會轉而試圖找到體力的極限。二十九層的樓梯,來回跑到第三趟就能把意識累到一片徹底鬆弛的空茫,最後一步一步拚命挪回去,關上門,躺在冰冷漆黑的走廊裡,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

  林暮冬很熟悉這個流程,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只是現在再回頭,對當時的印象忽然就變得很淡了。

  所有的一切都很淡了,只有掌心的溫度是絕對真實的,溫溫熨過皮肉,浸透血管,沿著全部的骨骼和神經,燙在他的胸口。

  他可以帶她回家,也永遠不用再擔心無處可回。

  林暮冬把步子放得很慢,牽著她的手往上走,轉過轉角,手上的力道忽然輕輕扯了扯。

  低頭,葉枝正彎著眼睛,神神秘秘地踮起腳尖,一隻手背在背後。

  林暮冬微微揚眉,配合地閉上眼睛,鬆開手。

  再按著口令睜開,小姑娘雙手掬著滿滿一捧月光,高高興興捧起來給他:「林教練,給你!」

  他們正好站在樓梯的轉角,清亮月光透過那一扇小窗戶,銀緞似的灑進來,慷慨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小姑娘仰著頭看他,眼睛裡有月光的顏色。

  林暮冬胸口忽然被某種情緒柔柔漲滿。

  他捧住她的手,一點點輕吻上她的指尖。

  「我很喜歡。」

  他低頭,眼瞳柔和,盈起淺漪:「謝謝寶寶,我很喜歡。」

  葉枝爬了七層樓就再爬不動了。

  小姑娘一點力氣都沒了,眼巴巴蹲在地上,被林教練整個抱起來親親額頭,含笑勾了下小巧的鼻尖:「不怕,我們一起上去。」

  他力氣還很足,一臂圈過她穩穩護著,繼續朝上走,還有餘力低頭去幫她輕輕擦拭著額間的薄汗。

  他們的手依然沒放開。

  葉枝乖乖貼在他胸口,又走了兩層樓,差不多歇過勁兒來,就又動了動腦袋,不老實地仰頭去輕輕親他。

  喝醉了的小姑娘膽子大得不行,張開手臂抱著他的肩膀,小啄木鳥似的,一下一下毫無章法地親他。

  柔軟溫融點水地落在頸間,輕輕磨蹭著,混著一點呼吸帶起的清淺氣流。

  林暮冬呼吸微滯,緊緊手臂,聲音稍低:「寶寶,不鬧。」

  葉枝不太聽話,像是被親過的那個地方蔓開的紅暈引起了興趣,又碰上去,聲音又輕又小:「就玩一會兒……」

  軟綿綿的嗓子一響起來,林暮冬心底就又軟了,張了張嘴,終歸沒捨得出聲。

  他慢慢收緊手臂,嗓音不自覺地攙上微啞:「寶寶。」

  葉枝嘴佔著,含含糊糊:「唔?」

  「這樣可能——」

  林暮冬用力閉了閉眼睛,有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深吸口氣定定心神:「可能——不是一會兒……」

  一直以來,他都在看著她。

  看著她的時候會生出很多念頭,他沒有餘力去分辨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只能一律把可能讓她受傷的都劃到絕對的禁區,牢牢壓制著,只把最安全最溫柔的留著捧出來給她。

  可有些情緒依然盤踞在胸口。

  一次接一次地,悍然衝擊著已經搖搖欲墜的屏障。

  小姑娘仔細想了一會兒,好像忽然懂了他的話,目光開心地亮起來,抬起胳膊牢牢摟住他:「林教練!你也要親親我嗎!」

  綿軟熱乎的身子,忽然就結結實實盈了個滿懷。

  林暮冬胸口轟然一聲響,腳步一頓,呼吸不自覺停滯。

  他的瞳色不受控地深黑下來,收緊手臂,嗓音低得拂起沙啞氣流:「……是。」

  葉枝好高興地催他:「那你要快一點,不然我就贏啦!」

  林暮冬用力闔了下眼,輕輕摸摸她不老實的小腦袋,大步跨過最後幾層樓梯,摸出鑰匙,單手開門。

  小姑娘忽然就坐了火箭似的往上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已經進了熟悉的家門。

  林暮冬抱著她,後背撞在門上,重重的一聲,把門牢牢合嚴。

  他胸口微微起伏,低頭看著她,瞳底顏色愈深。

  良久,他眼底洶湧的情緒才被眼睫重重斂起。

  林暮冬垂著眼睫,動作反而顯得格外冷靜,抱著葉枝坐在鞋櫃上,俯身替她輕輕脫下鞋子,把兩個人的一起放好。

  他沒讓她落地,就又把她抱起來,進了臥室,回肘頂開了頂燈。

  臥室的裝修是小姑娘一手操持的,很溫暖的米色系,厚實的窗簾緊緊掩著,地毯軟融,淺黃色的燈光落下來。

  葉枝在他懷裡,顯然對眼下的狀態全無概念,眸子亮晶晶的,又玩起了他的那顆扣子,揚著唇角朝他笑。

  「寶寶。」

  林暮冬抱著她,平平展放在床上,俯身碰上她的臉頰,嗓音啞得幾乎聽得見低沉氣音:「可以親一下嗎?」

  葉枝很高興,在他掌心用力點頭:「嗯!」

  林暮冬闔上眼,覆下去。

  和以前都不一樣的吻。

  林暮冬單手撐在她身側,胸肩寬展,盡數擋住傾落的柔和光線。

  和從前的淺嘗輒止或是輕柔糾纏完全不同,溫軟唇片被分開,唇舌糾葛著,燙得要命,帶著些微酒氣的熱意無聲交遞。

  有控制不住的悸顫沿著脊椎席捲,飛快佔據整個軀體。

  葉枝暈乎乎唔了一聲,柔軟的聲音才鑽出嗓子,就被他盡數吞下去。

  「沒事的,不怕……」

  林暮冬貼著她的唇,聲音有些沙啞,模糊地響起來,俯身一隻手臂墊住她腦後,呼吸越發粗重激烈,繼續俯身加深了這個吻。

  他吻著她。

  攻城略地,也拱手而降。

  ……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暮冬才終於停下,向後退開。

  葉枝好不容易獲得了重新自由呼吸的機會,立刻扒著他的胳膊,急促地喘息嗆咳起來。

  小姑娘整個人都軟得不成樣子,臉上紅得發燙,眼睛裡滿是水汽,睫毛濕漉漉地輕輕打著顫。

  林暮冬手臂撐著,稍稍後退,嗓音不自覺地啞下來:「寶寶……」

  他怕嚇到她,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還要再說話,懷裡的小姑娘卻忽然輕喘著興奮抬頭,揚起睫毛目光鋥亮:「再來一次!」

  林暮冬:「……」

  他的寶寶確實不能隨便喝酒。

  衝動還在漸次加深,翻滾掙動,叫囂著試圖奪取意志。

  「不舒服就告訴我。」

  林暮冬掌心灼燙,輕輕拂開她鬢角的發絲,聲音微低:「害怕也要說。」

  葉枝對這幾句話的陰影太深刻,哪怕是醉著,唇角也忍不住癟了癟,掰著指頭小聲頂嘴:「心跳太快也要說,掉眼淚也要說,咳嗽要說,眨一下眼睛要說,要喘氣也要說……」

  都不知道小姑娘怎麼攢下了這麼多的怨念,林暮冬啞然,摸摸她晃來晃去的小腦袋:「我錯了,寶寶。」

  葉枝總算找到了個清算的機會,很認真地「哼」了一聲,揚起下頜。

  林暮冬一手撐在她身側,屈起條腿,半跪在床上,心跳不由微微一滯。

  小姑娘躺在他的手臂上,一點兒沒防備地癱著四肢,修長白皙的脖頸揚起來,拉成條好看的線。

  薄薄的嘴唇很威風地抿著,大概是因為喝了酒,也或者是因為剛剛親的時間太長,難得的比平時顯得更紅潤了一點兒。

  很像模像樣地在生氣,又顯然看得出根本就一點都沒在生氣。

  林暮冬俯身,唇片認錯似的,無聲又輕輕地觸碰著她的額頭臉頰。

  他的動作輕柔,一點點剝下她身上的衣物,露出裡面的白嫩軟糯。

  情緒在體內越是激烈叫囂,他的力道就越克制。

  空氣微涼,觸碰到微燙的皮膚,葉枝輕輕打了個顫,本能往他懷裡靠進去。

  林暮冬把她裹進懷裡,低頭:「冷?」

  葉枝被他裹著就又不冷了,彎著眼睛搖了搖頭,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他襯衫的扣子上。

  林暮冬已經幫她解開了兩顆,小姑娘很有自信,以自己30秒打20個手術結的嫻熟技巧和剩下的幾顆扣子鬥爭了一分鐘,終於徹底宣告失敗,洩氣地捏住那一塊兒布料,往外拽了兩下。

  林暮冬微啞,握住她的手指,解開自己的衣扣。

  唇齒相碰,胸膛相合,

  他執著她細白的手腕,急促輕快的脈搏印落在他掌心,一隻手除去衣物,印落下滾熱的吻。

  頎長有力的掌心託過柔軟的腰肢,勁韌緊致的肌肉繃起鮮明線條,牢牢裹住溫糯身軀。

  風浪席捲,小船在海面上搖搖晃晃,隨時可能被滔天的海浪整個吞沒。

  葉枝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肩膀,嗓音細細地發顫:「林教練……」

  她很敏感,小含羞草一樣,一點觸碰就忍不住縮起來,又很快努力展開葉片去迎他。

  林暮冬親親她的耳廓:「寶寶,別怕。」

  胸口的灼燙隨著更進一步的接觸被稍微紓解,他闔上眼,慢慢停下最後的一步:「我們輕輕的,不到最後。」

  他的小姑娘醉了,迷迷糊糊的,又不懂得害怕,等醒來了也一定記不全今天晚上的事。

  第一次就這麼糊裡糊塗的,小姑娘將來說不定要生他的氣。

  沒有了礙事的布料阻隔,親吻和撫摸就變得尤為清晰。林暮冬怕她會冷,隨手拉開被子給兩個人蓋上,引著她一點點學會放鬆,習慣輕柔的觸碰廝磨。

  葉枝蜷在他懷裡,一點點安心下來,仰起臉:「為什麼不到最後?」

  林暮冬親親她的眼皮,很耐心地出聲:「你喝醉了。」

  小姑娘皺了皺鼻尖:「喝醉了不可以嗎?」

  林暮冬輕輕點頭:「喝醉了不可以。」

  葉枝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忽然努力從他懷裡往外掙。

  怕她一個人摔到床下,林暮冬及時探過手臂把人撈回懷裡:「要什麼?」

  「洗澡!」葉枝在他懷裡輕輕撲騰,很篤定地講著歪理邪說,「洗個澡,拿花灑直接調涼水照著臉沖,然後就醒酒了!」

  林暮冬微怔:「真的?」

  「……不知道。」

  小姑娘完全忘了自己的醫學常識,趴在他肩上,努力回憶了一陣:「上次我爸爸喝醉了,我媽媽告訴我的……」

  林暮冬:「……」

  那可能不一定行。

  他在葉家待得久了,已經漸漸習慣了一家人的相處模式,也逐步明白了認真吵架和生活情趣的區別。

  按照目前總結出來的經驗來看,發生在這種情境下的內容,多半是沒有太多可參考的價值的。

  林暮冬換了隻手,試圖把人放輕力道哄回床上,手腕卻忽然被小姑娘輕輕攥住。

  他力道不自覺地微收,低頭:「怎麼了?」

  葉枝一點一點挪著,糯米糰子似的在他懷裡轉了個圈,指尖觸上他腕間依然怵目的傷痕。

  林暮冬手腕輕轉,抬手去抱她,聲音放輕下來:「不看這個了,寶寶,我們做別的——」

  他的話音沒落,葉枝忽然俯身下去。

  果凍似的柔軟觸感順著腕間覆落,細微的電流沿著皮膚直線上行,徑直打得他胸口微微一縮。

  葉枝在輕輕親他腕間的疤痕。

  力道很輕,氣流柔和地拂在他腕間,溫軟細細碾過疤痕,帶起無名熱意。

  這個動作像是在觸碰某個開關,明明輕柔得幾乎察覺不到,卻又有火花一路徑直著向上,劈啪綻到胸口。

  林暮冬無聲闔了下眼。

  靜了片刻,他霍然起身,抱著她圈進胸膛。

  小姑娘忽然起飛,高興得抬起胳膊撲騰了兩下:「林教練,我們去哪兒呀!」

  「去洗澡。」林暮冬一手穩穩當當護在葉枝背後,放任她在懷裡愜意折騰,「要用熱水,我們一起,好不好?」

  葉枝眸子晶亮,點頭點頭點頭。

  看著她小啄木鳥似的架勢,林暮冬忍不住牽起唇角,低頭吻住她,把人往上託了托,起身進了浴室。

  ……

  進了浴室,林暮冬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件多錯誤的選擇。

  熱水放了一陣,水汽就氤氳起來。朦朧的霧氣映著暖色調的燈光,溫熱水流嘩啦啦打下來,氣氛靜謐得幾乎叫人本能屏息。

  林暮冬盡力穩了穩心神,把浴缸的水放好,調整了花灑的高度,抱著小姑娘放進浴缸。

  葉枝很不捨得他,攥著他的衣角不放手。

  林暮冬蹲下來,柔聲哄了她好一會兒,答應了帶糖進來一起吃,才終於握著她的手輕輕鬆開,起身去拿葉枝的洗浴用品。

  醫學生的生活基本和細緻不大沾邊,但葉媽媽堅定認為習慣是可以培養的,特意塞過來了各類用途的瓶瓶罐罐,還給林暮冬詳細培訓了一遍。

  步驟有點複雜,林暮冬按著記憶中的順序和用途把東西拿全,才重新回了浴室。

  再進門的時候,小姑娘看起來居然比之前清醒了不少。

  也不鬧了,乖乖坐在水裡,淋著花灑落下來的水流。

  倒像是真醒酒了似的。

  ……

  說不定洗澡能解酒是真的。

  說不定熱水也好用。

  林暮冬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放下東西,剝了塊糖過去:「寶寶?」

  葉枝眼巴巴仰頭:「林教練……」

  林暮冬忍不住牽了下唇角,揉揉她濕漉漉的小腦袋。

  他在浴缸邊半蹲下來,握著糖抬起手,正要安慰小姑娘喝醉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一捧水忽然從葉枝手裡揚起來,結結實實地淋了滿身。

  小姑娘眸子亮晶晶的,拉著他高高興興晃啊晃:「林教練,你會跳小星星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01:32 PM

番外(四)

  林教練一言九鼎,說不會跳就是不會跳。

  所以在葉隊醫眼圈毫無預兆開始泛紅之後,林教練立刻站起來,誠懇虛心地跟著學習了一遍蹦蹦跳跳的小星星兒童舞蹈。

  在沖頭頂上洗髮液的泡泡的時候,酒勁兒徹底上來的小姑娘伏在林教練肩上,腦袋就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悄悄往下滑了。

  林暮冬托著她的小腦袋,叫她重新靠在自己肩頭,一手遮著她的眼睛,耐心地輕輕替她沖著頭髮。

  白色的泡沫順著水流躺下來,細軟的髮絲一點點被重新沖乾淨,順服地貼在指間。

  她蜷在他胸口,快滑下來了就自己往他懷裡拱。小巧的鼻尖不老實地蹭著他的掌側,一挪到舒服的位置,又很快老實下來。

  乖得要命。

  林暮冬低頭,瞳色愈溫下來,抬手關了花灑,輕輕親了親她的眼睛。

  他抱著她,扯過大塊的柔軟浴巾把人整個裹住,抱出浴室細細擦乾,自己也簡單擦了擦。

  小姑娘已經很睏了,聽話地自己穿好了睡衣,就要往被子裡鑽進去,很努力地要把自己裝成一隻毛巾卷的奶油餡兒。

  林暮冬忍不住牽起唇角,換好衣服,過去把人一層一層剝出來:「要吹頭髮,這樣睡會頭疼。」

  葉枝挪著仰起頭,眨眨眼睛:「林教練吹頭髮嗎?」

  林暮冬搖搖頭:「不用,我的頭髮短,一下就乾了。」

  她立刻不願意了,小樹袋熊一樣抱住他,手腳並用扒著他不放開:「那我也不吹的。」

  她剛剛塗過乳液,身上又軟又香,帶著甜甜的奶味兒,貼在臂間熱乎乎的一團。

  林暮冬笑笑,摸摸小姑娘的頭髮,輕聲哄她:「吹一下,然後抱著你晾乾,好不好?」

  葉枝在聽到「好不好」的時候一律很聽話,也不管什麼內容,很聽話地點了點頭,又按著林教練說的在他腿上乖乖坐直。

  林暮冬一臂圈過她,攬著她坐穩,一點一點認真地替她吹頭髮。

  第一次替葉枝吹頭髮的時候,他還怎麼都掌握不好力道,一不小心就會燙著她。小姑娘卻一點兒都不介意,每次都高高興興的,還要在吹完頭髮之後趁著餘溫鑽進他頸間蹭上好一會兒。

  現在這些流程他做起來已經很熟練,讓她靠在自己胸口,把濕著的髮絲吹到半乾就停下,又攬著她伏在自己肩頭。

  頭髮濕著,躺下枕枕頭睡覺就會頭疼,但他的小姑娘沒關係。

  因為她可以在他懷裡睡,他能一直抱著她。

  林暮冬抬手關了頂燈,只留下一盞柔和的床頭燈,低頭親了親她安穩闔著的睫毛。

  小樹袋熊挪了挪,閉著眼睛很準確地找到他微敞的領口,吧唧一口親上去,蹭了蹭,很舒服地停下不動了。

  輕輕軟軟的氣流拂過衣領,有一點兒鑽進去,泛開細微的酥麻輕癢。

  林暮冬:「……」

  可以一直抱著自己的小姑娘的林教練閉著眼睛,拿出練槍的呼吸法深呼深吸,等到小姑娘的頭髮徹底乾了,就把人輕輕放進被窩裡,重新進了浴室。

  葉枝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

  窗外還黑漆漆的,一點月光從窗簾縫隙裡漏進來,床頭燈亮著,灑落一片很柔和的暗淡光亮。

  小姑娘還有一點宿醉斷片以後特有的迷茫。懵著睜開眼睛,記憶一點點回籠,模模糊糊地回憶起睡著之前的事,腦海裡轟地一聲,整個人瞬間紅透了。

  酒確實不是什好東西。

  下次一定千萬再也不能喝了。

  臥室裡漆黑安靜,林暮冬還闔著眼睛,身上沒蓋被子,手臂圈著她,濃密眼睫貼在眼瞼上,眉心還微微蹙著。

  葉枝用力揉了揉燙得要命的臉頰,摒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挪著,一點一點往被子裡鑽進去。

  手臂上的力道一空,林暮冬就瞬間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究竟是醒了還是根本沒在睡,那雙眼睛在睜開的一刻就恢復了清晰深黑,在觸及到快要躲近被子裡的小姑娘之後,才重新鬆懈下來。

  他垂著視線,瞳底光芒一點點歸於溫淨,眉宇重新柔和,朝她輕輕彎了彎。

  葉枝慢吞吞往被子裡藏的動作也跟著不自覺停下來。

  林暮冬探出手臂,還沒等把小姑娘從被子裡抱出來,毛巾卷裡的小奶油餡兒就自己滑出來,又乖乖鑽回了他的懷裡。

  「寶寶?」

  林暮冬微怔,把她往胸口圈了圈,摸摸她的腦袋:「怎麼了?」

  小姑娘快熟了,埋著頭不敢抬起來,摸索著去拉他的手。

  力道一牽上來,林暮冬忽然明白了她在做什麼,不禁啞然,低頭把快鑽進自己懷裡的小姑娘輕輕挖出來:「我知道。」

  他低頭,唇片碰上她額前,聲音低沉輕緩:「你在,我們在一起,不是夢,我抱著你,我知道。」

  葉枝悄悄抬起頭,黑亮眸子眨了眨,確認了他瞳底的光芒依然清晰明亮,心裡終於徹底放下來。

  她在熟悉的懷抱裡挪了挪,仰起臉正要說話,就迎上了那雙黑瞳裡渲開的一點很淺的笑意。

  葉枝:「……」

  她覺得林教練眼睛裡現在無聲地寫了小星星三個大字。

  林暮冬已經猜錯過一次,沒敢貿然放鬆警惕,輕咳一聲,仔細打量著她的神色:「寶寶——」

  葉枝:Q^Q

  林暮冬沒忍住,輕笑一聲,低頭親了親她的鼻尖:「還要喝酒嗎?」

  葉枝囫圇搖頭,眼淚汪汪痛下決心:「再也不喝了……」

  她都想不通自己的記憶力怎麼這麼好,居然能把幼兒園第一次上台跳的舞一直記到現在。

  而且不沾酒就絕對想不起來。

  一點都不敢回想睡覺之前都發生了什麼,葉枝很犯愁,長長嘆了口氣,在林教練的胸口一下一下輕輕撞自己的腦袋。

  「沒關係,小星星也很可愛。」

  林暮冬輕咳一聲,唇角的弧度已經不加掩飾,把胸口的小啄木鳥托起來,抱著她親親睫毛:「我很喜歡。」

  葉枝:「??」

  看著大概是已經失去了審美標準的林教練,葉枝嘆了口氣,更發愁了。

  小姑娘耷拉著腦袋,蔫巴巴地蜷著,看起來一點都打不起精神。林暮冬眼底又添了些笑意,撐著手臂起身:「餓不餓?我去弄點吃的。」

  「不餓。」葉枝連忙拉住他,「還很早呢,現在應該是深度睡眠時間,要好好睡覺……」

  時間卡在凌晨,現在才三點多鐘,離天亮還有一會兒。

  她的酒喝得不多,這會兒除了還有點宿醉的迷迷糊糊,意識已經清醒得差不多。抬手去拉林暮冬,才發現他身上居然涼得嚇人。

  小姑娘眉毛蹙了蹙,忽然嚴肅起來,又跟著挪過去,把他往懷裡抱了抱。

  屋子裡溫度很正常,他身上卻冰得要命,身上的涼意隔著衣物都能覺察出來,指尖尤其冷,握在掌心都覺得有些冰手。

  「怎麼這麼涼?」

  葉枝皺緊了眉,不由分說拉開被子分到他身上,又主動張開手臂去抱他:「是又做噩夢了嗎?做噩夢要記得叫我呀,不能老是自己挺著,我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

  林暮冬氣息不著痕跡的滯了滯,抬手攔了攔她:「寶寶——」

  葉隊醫很嚴肅,板著臉飛快解開了他的衣扣,整個人貼上去,拿身體替他暖著冰涼的身子。

  PTSD並不是能一勞永逸地徹底治癒的,很多人終其一生也只是和它和平共處,到最後都做不到徹底從過去的傷痕裡解脫出來。

  林暮冬克服了不能扣下扳機的心理障礙,已經是邁出了最有起色的一步。他的心結還疊加了家庭和童年的陰影,後續還要經過長期的心理疏導和調理,慢慢把過去的傷痕修復淡化,逐步引導著徹底康復。

  這個過程不能太急,至少要兩到三年的時間。

  林暮冬的恢復速度已經很快,但依然會在偶爾午夜夢迴,一身冷汗地坐起來,不聲不響就穿上衣服出去跑步,再不聲不響地回來躺下,白天依舊一切如常。

  直到有一天他悄悄出門,被恰好夜釣回來的葉父撞見,當時還沒領證的兩個人就突然得到了父母的允許,跨越到了同床分被睡的新模式。

  又在某一天晚上,被睡迷糊了的小姑娘很順手地把被子扒開,鑽進了林教練的懷裡,小樹袋熊似的抱住了就不肯撒手。

  從那天起,林暮冬就再沒半夜出去跑過步了。

  ……

  葉枝的大號暖寶寶當得很熟練,鑽在他懷裡,努力上下其手地幫林暮冬重新暖和起來,手臂卻忽然被輕輕握住:「寶寶。」

  林暮冬的嗓音有一點兒啞,氣息莫名有些不穩。

  葉枝怔了怔,眨眨眼睛抬頭。

  林暮冬好不容易沖的涼水澡效果徹底告罄,深吸口氣,嗓音不自覺地泛起微微啞意,回臂把她輕輕箍住:「不行……不能再亂動了。」

  她的身體很暖和,熱乎乎地熨在他胸口,鮮活的溫度裹著他,也勾起某種難抑的深徹渴望。

  林暮冬深吸口氣,稍微往後退了退,下頜微揚起來。

  他撐著手臂,喉結輕滾,在暗淡燈光裡勾勒出莫名鋒利的線條。

  葉枝後知後覺地回過神,心臟撲通一跳,臉頰又止不住地熱了一層:「林,林教練……」

  「別怕,沒事的。」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撐起手臂:「我去沖個冷水——」

  他的袖口忽然傳來很細微的阻滯力道。

  林暮冬肩膀微微一繃,低頭看她。

  「林暮冬。」

  小姑娘抿著唇角,耳朵紅通通的,攥著他的袖口:「我……酒醒了。」

  林暮冬身形停在暗淡的光線裡,呼吸頓了下,瞳底無聲深黑下來。

  葉枝攀住他的手臂,仰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有點兒安靜的黑暗裡,迎上他眼底激烈噴薄的情緒。

  她深深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仰頭主動碰上他的唇畔。

  林暮冬的身體覆落下來。

  擁抱不陌生,親吻也不陌生,可綿密的親吻卻忽然像是添了很陌生的熱意,一路點染,暈開身不由己的迷茫。

  她第一次碰到這種無所適從的迷茫,攥著他的手指本能地收緊,嗓子輕輕打顫:「林暮冬……」

  林暮冬停頓,胸口無聲起伏著,視線迎上小姑娘乾乾淨淨的眸子。

  她如果沒準備好,他永遠都可以等。

  葉枝迎著他的視線,抿了抿唇,熱乎乎的小臉往他懷裡更深地埋進去。

  柔軟的吻,回應著蜻蜓點水地迎上來。

  月光清皎,銀輝如水。

  夜色深沉寧靜,嫩葉在風裡探出來,輕輕一抖,滿地的微雨好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01:37 PM

番外(五) 摩天輪

  小姑娘過生日那天,林暮冬特意又陪她去了回游樂場。

  這種地方好像就沒有人不多的時候,葉枝站在門口,踮著腳看了看裡面的人山人海,還在猶豫,已經被林教練牽著手領進了門。

  「今天隊裡放假,不著急回去。」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變出顆棒棒糖來,遞到她手裡:「想去玩兒哪個?」

  葉枝眨眨眼睛,眸子立刻亮起來:「不急著回去嗎?」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冬訓,隊裡對冬訓一向要求嚴格,有一年甚至直接把人帶到了軍營同作息同拉練。今年的項目奇特一些,要求每個運動員都要去摸一下老虎的屁股,還要完成照片任務,鍛鍊心理素質,爭取培養在賽場上心穩手穩的基礎。

  訓練強度高,隊醫當然也要全程陪同。葉隊醫兢兢業業埋頭工作了半個多月,還是被林教練帶出來,才知道居然已經到了自己的生日。

  林暮冬低頭,親親她的眼睛:「不急,一天都是你的。」

  天氣已經涼下來,葉枝身上裹著暖暖和和的羽絨服,戴了圍巾手套,軟乎乎得整個人都尤其好抱。

  溫熱的氣息打在眼睫上,泛起細細麻麻的酥癢。葉枝忍不住抬手輕輕揉了下,眼睛跟著彎起來,紅著耳朵尖兒,踮著腳飛快親了親林教練的唇畔。

  林暮冬眼廓微彎,把她護在懷裡,仔細理好圍巾,牽著進了等待坐摩天輪的隊伍。

  隊伍挺長,一路排出去還轉了好幾個圈兒,少說也要排上一兩個小時。

  林教練一早就接收到了劉教練友情遞過來的支持,帶足了小零食,甚至還帶了一保溫杯的奶咖,耐心地陪小姑娘在隊裡等著,側身替她嚴嚴實實擋著風:「冷不冷?」

  葉枝捧著熱乎乎的奶咖,埋在他胸口搖頭:「不冷——林教練,你在這裡不著急嗎?」

  林暮冬搖搖頭,替她理了下耳邊被吹亂的短髮。

  接下來的亞運會和世界盃要把比賽機會讓給新人,他短期內不會再上場,除了維持日常訓練量保證槍感,也沒什麼特別要緊的事。

  葉枝總算放心,高高興興地鑽進他臂彎裡,捧著奶咖小口小口地滿足抿著。

  隊伍排得又慢又長,卻一點兒都沒叫人覺得不耐煩。

  明明平時也都待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的大都是隊裡的事,這會兒居然又多出了說不完的話。

  小姑娘身上暖和,貼在他懷裡仰著頭,嗓音軟糯輕快,小鸚鵡似的牽著他的袖子說個不停。

  「這次比賽去俄羅斯嗎?那裡冷不冷,真的有人會舔鐵門嗎?」

  「可不可以看冰燈,有冰滑梯嗎?」

  「家裡也可以裝那種會亮的燈,我們回去自己裝。」

  「那邊有棉花糖!我看到有小兔子的……」

  林暮冬牽著嘴角,微低著頭耐心地聽她說話,偶爾答上幾句。察覺到風向變了,就又把人往懷裡攬了攬。

  慢悠悠的摩天輪不急不慢地轉著,隊伍一點點地往前挪。

  葉枝說這話,忽然就抬起胳膊,抱住了他的手。

  不等林暮冬反應過來,她已經很大方地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他的手揣進了懷裡。

  「太涼。」

  林暮冬往回抽了抽,沒捨得用力氣,下頜輕貼上她的額髮:「乖,我不冷。」

  小姑娘很認真:「我熱。」

  林暮冬:「……」

  他垂下眼睫,看著一本正經板著臉的葉枝,忽然低頭輕輕碰了下她的唇瓣。

  微涼的氣息覆下來,噙住剛喝了奶咖熱乎乎的唇瓣,輕輕一碰。

  眼看懷裡的人已經飛快團成了個小團,林暮冬唇角也跟著牽起來,微微俯身:「還熱嗎?」

  葉枝整個人都快要發燙了,埋在他懷裡不抬頭,聲音細細的含在嗓子裡:「更熱了……」

  兩個人鬧了一會兒,還是葉隊醫順利佔據了上風,攥著林教練的手揣進了衣服裡。

  「要聽話。」小姑娘非常霸道,「這是我的。」

  林暮冬低頭,眼睛無聲彎了彎,嗯了一聲:「是你的。」

  他把手交出去,被她攏著仔細抱住,低頭輕輕地呵氣。

  很軟的溫暖氣流,輕輕緩緩地拂過手指。

  林暮冬輕攥了下拳,心底軟得一片安寧。

  葉枝認認真真給他捂了半天的手,覺得暖和了才放開,一抬頭就迎上林教練眼底柔和安靜的光芒,眨眨眼睛:「林教練,你在想事情嗎?」

  林暮冬揚了下眉峰,點點頭:「在想事情。」

  「那你想呀……」小姑娘很懂事,又安靜下來,乖乖地靠在他身邊翻零食吃。

  射擊隊重新調整了教練陣容,劉教練家的小姑娘忙著中考,請了假回去陪閨女備戰,林暮冬現在帶著整個氣手槍隊,又要抓青少年組,跟柴隊挑有前途的苗子,每天要考慮的事都多到不行。

  葉隊醫很稱職,配合地給他留了挺長一段想事的時間,終於忍不住,又悄悄湊過來,仰著臉偷看他的眼睛。

  才湊到胸口,就被守株待兔的含笑瞳光牢牢罩了個嚴實。

  葉枝:「!」

  林教練現在越來越學壞,也不知道爸爸都教了些什麼要不得的東西。

  小姑娘偷看被發現,白皙的耳垂就又飛快紅成一片,正要繞到他身後躲起來,就被手臂輕輕圈回胸口。

  林教練學岳父的技巧學得很不瓷實,低下頭,認認真真地指導她配合:「你要問我在想什麼。」

  葉枝張了張嘴,配合著捧哏:「林教練,你在想什麼?」

  林暮冬看著她:「你。」

  葉枝:「……」

  不能老讓林教練和爸爸聊天了。

  葉枝攥著他的袖口,指尖捏了捏布料,想要提醒他這一招大概落伍了至少十年,但一抬頭,卻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話。

  他垂著眼睫,瞳光安靜柔和,滿滿迎頭落下來,專注得容不下半點兒其他的內容。

  明明是很老套的情話,他也說得認真,嗓音平淡又鄭重,像是說一件從來都不容否認的事。

  葉枝看著他,心跳忽然不自覺地快起來。

  懷裡的小姑娘的神色一會兒一變,耳廓泛起淡淡血色,秀氣的眉梢一下蹙起一下又釋開。

  林暮冬抬手,覆在她眉心,指腹輕緩地按揉兩下:「在想什麼?」

  葉枝下意識張口要答:「在想——」

  她忽然想起自己剛剛要笑話林教練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的回答堪堪剎住,抿了下唇角,仰起臉仔細想著有新意的回答。

  沒等想出來,隊伍已經排到了頭。

  他們前後恰好都是一家人,兩個人分到了一個單獨的轎廂。葉枝在工作人員指導下上去坐好,才坐穩,林暮冬也已經上來,坐在了她的身邊。

  葉枝每次去遊樂園都沒耐心排隊,還是第一次等了兩個小時坐摩天輪,往下看了看,忍不住擔憂:「我們都坐在一邊,會偏沉嗎?」

  林暮冬微怔,仔細想了想:「不知道。」

  摩天輪走上去就好高,葉枝怎麼想都不放心,還是小心翼翼挪著,坐到了對面的座位上。

  ……

  林教練看起來又沒精神了一點。

  小姑娘規規矩矩坐在座位上,眨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探過隻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林教練……」

  林暮冬循聲抬頭。

  「我告訴你……」

  葉枝揉了揉耳朵,唇角輕抿起來:「告訴你我在想什麼呀。」

  林暮冬手腕轉了下,裹住她的手,稍微低頭:「在想什麼?」

  摩天輪已經開始轉動,緩緩往上升著,玻璃窗外的視野越來越開闊,景色也越來越遼闊。

  天很晴,星星高高興興地亮著,嵌在絲絨似的夜幕裡,你閃一下我閃一下地聊著天。

  遊樂場的一切都變得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只剩下小點,他們緩慢地經過最高點,離天近得好像能碰得到灑下來的月光。

  林暮冬等了一陣,沒聽到她的回應,低頭正要再問,溫潤柔軟的觸感忽然輕碰上右手食指。

  很輕很輕,帶著一點兒溫柔得像是夢境的柔軟力氣,落在指節上。

  他的小姑娘低著頭,纖長的睫毛闔下來,輕輕親著他用來扣動扳機的手指。

  這個動作彷彿藏了太多的含義,林暮冬呼吸微摒,右手輕動了下,又被葉枝攥得更牢。

  葉枝抬頭,月光透過窗戶,落進水洗似的清澈眸子裡。

  林暮冬抬手,手指微曲起來,拂過她額間的碎髮。

  小姑娘眉眼瞬間彎起來,高高興興地跟著他的手貼過去,很熟練地鑽進他懷裡。

  林暮冬圈著她,低頭親了親她的睫毛:「寶寶。」

  葉枝窩在他懷裡,舒舒服服抬頭:「怎麼啦……」

  「……」林暮冬:「會偏沉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4 01:43 PM

番外(六) 棉花糖

  難得有了休假,兩個人在遊樂場繞了一圈,誰也沒急著回去。

  葉枝的興趣依然落在零食上,一路牽著林教練的手,把各種小攤位認真地吃了個遍。

  她高興的時候話就停不下來,捧著新做出來的麻糬燙得直倒手,也不捨得放下來,踮著腳仔細看節目安排:「今晚會有煙火大會——這裡是市中心嗎?會不會不讓放煙花,到時候就只能放音效,然後滿天扔氣球……」

  林暮冬低著頭,眼廓彎了下,摸摸她的腦袋:「會有的。」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哪兒來那麼多新奇的念頭,只是本能覺得很有趣,溫糯乾淨的嗓音一想起來,就想要仔細去聽。

  聽她在想什麼,聽她喜歡什麼、因為什麼高興,聽她眼裡的那個世界有多有趣,多叫人忍不住想去靠近。

  他抬手,把滾熱的麻糬接過來,用紙袋墊了下:「太燙,我來拿。」

  「林教練,你不怕熱嗎?」

  葉枝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依然尋常的神色,指尖試著輕輕碰了碰,就又被燙得縮了回來。

  林暮冬牽了牽唇角,迎著她的目光搖搖頭:「不怕。」

  他又等了一會兒,看著專心探著腦袋給麻糬吹氣的小姑娘,忍不住輕輕抬了下手臂。

  葉枝目光都落在麻糬上,跟著他的動作往前探著身子,一會兒重心就往前一栽,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

  另一隻手臂像是早準備好了,穩穩把她整個抱住。

  葉枝:「!」

  林暮冬低下頭,把她又往懷裡攬了攬,輕輕蹭了下她的額髮。

  葉枝睜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就先洩了氣,戳戳他的胸口:「林教練,爸爸到底教了你多少啊……」

  重新把軟綿綿的小姑娘抱進懷裡,四周的一切就都像是變得更安靜了一點。

  林暮冬托著她,把人抱起來,讓她趴在自己肩上:「不是爸爸教的。」

  葉枝有點兒發怔,仰了臉看著他。

  隔了這一陣,麻糬的溫度也稍稍降了下來。

  林暮冬在唇邊試了下溫度,確認了不會燙到嘴,才餵到她嘴邊:「就是——忽然想抱著你。」

  葉枝眨眨眼睛,忍不住牽起嘴角,主動抱住他的肩膀:「那不用這麼麻煩的。」

  她低頭咬了一口裹著抹茶粉的麻糬,小腮幫子滿足地動著,含含糊糊:「你比麻糬重要,你把胳膊打開,我就鑽進來啦。」

  林暮冬微怔,低頭看著她。

  燈光傾落在漆黑瞳底,明明暗暗,化開柔和暖色。

  他的小姑娘被他抱在懷裡,高高興興吃著小零食,忙裡偷閒地抬起頭,給了他一個抹茶粉味兒的吻。

  ……

  在逛接下來幾個攤子的時候,葉枝發現林暮冬總是有點想說話。

  也只是看起來想說話,迎上她的目光,就又不開口了。

  葉枝把冰淇淋舉到他嘴巴邊上,藉著燈光踮了腳仔細看看,發現林教練的耳朵好像有點兒泛紅。

  兩個人沒什麼不能說的,就只有每次想被誇的時候,林暮冬才會這樣欲言又止地說不出話。

  葉枝眨眨眼睛,仔細想了一會兒之前的話題是什麼,忽然生出靈感,舉著冰淇淋認認真真補充:「比冰淇淋也重要,比蛋捲也重要。」

  林暮冬張了下嘴,輕咳一聲,耳朵終於徹底紅了。

  小姑娘眨巴著眼睛,終於忍不住揚起嘴角,趁機把冰冰涼涼的冰淇淋塞進了林教練嘴裡。

  接下來的一路,葉隊醫都在見縫插針地表揚林教練,明確地表達了林教練比煮玉米、現煮奶茶和台灣烤腸都更高的地位。

  繞了大半個遊樂場,停在氣球攤前的時候,林教練的耳朵已經變得通紅通紅了。

  射擊隊輪休,飛碟隊的兩個年輕小夥子也帶著女朋友出來,正好繞到了氣球攤邊上。

  「我們領隊說了,像這種攤子,最好不要隨便出來打擊無辜群眾的自信心。」

  飛碟隊在領隊的帶領下氣氛向來嚴肅活潑,兩個隊員都帶著女朋友,站在攤子邊上,很矜持地互相客氣。

  「打中的太多了,容易被人家當成是來鬧事的,直接轟出去。」

  「這種攤子我們一般都不看,出手都影響我們隊形象。」

  「太輕鬆了,影響其他人的遊戲體驗。」

  ……

  好不容易遇到合適的場合,直接出場會顯得贏得太容易,兩個人都想等到有路人過來,先打不中幾槍,再接過來威風地展示一次。

  馬上就要煙火大會了,不少人都在等著放煙花,這邊的人流小了不少。和諧地客氣推讓了半天,才終於等到有人把攤前的氣槍撿了起來。

  兩個隊員的目光齊齊一亮,興沖沖一塊兒跑過去,摩拳擦掌準備做下一個,嘴裡還在拚命互相客氣:「算了算了,不合適……」

  林暮冬直起身,轉向攤主:「要怎麼贏棉花糖?」

  隊員甲:「……」

  隊員乙:「……」

  小姑娘排隊坐摩天輪的時候就看上了小兔子的棉花糖,惦記著找了一路,才發現是非賣品,要打氣球才能贏回去。

  林暮冬看了看那把簡陋的氣槍,在手裡握著試了試。

  「很好贏的!」

  老闆看著那兩個年輕人磨嘰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顧客,瞬間積極起來:「來來試一試,只要中一個氣球,就能挑一個棉花糖!」

  這段時間過來的遊客太少,老闆搓著手,努力招攬:「那邊獎品更好!中五個就能換一個面具,中十個就能換毛絨玩具。這兒有熊的,還有——還有叫旅行青蛙的,你們看看……」

  葉枝跟在林暮冬身邊,彎著腰看了看。

  是很可愛的綠色小青蛙,背了個荷葉形狀的帽子,還繫著紅色的小圍巾,看起來比一般小攤上的獎品精緻很多。

  她忍不住蹲下來仔細看了看,不等抬頭,林暮冬已經繼續問下去:「固定靶還是移動靶?」

  老闆:「啊?」

  葉枝眨眨眼睛,很體貼地抬頭幫忙翻譯:「這個氣球是繫著的,還是要扔起來的……」

  「……」老闆才回過神,莫名覺得這個問法很有威脅,張了張嘴亡羊補牢,「可以——可以扔嗎?」

  林暮冬點點頭:「可以。」

  老闆:「……」

  老闆有點後悔,看了看那兩個年輕人,試圖再找找其他機會:「那邊兩個小夥子先來的,可以讓他們先試試嗎……」

  「不用不用。」

  隊員甲拖著女朋友堅定謝絕:「我們是飛碟隊來冬訓的,我們隊內有規定,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不能打群眾一個氣球。」

  隊員乙轉眼接受了隊內的新規則,頻頻點頭:「沒錯沒錯,確實是這樣……」

  兩個隊平時不在一起訓練,互相不算太熟。在林教練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之前,兩個飛碟隊隊員已經牽起女朋友,飛快撤離了現場。

  林暮冬對隔壁隊的隊員還不大熟,抬頭看了看,原本還想讓人家排了隊的隊員先來,幾道身影卻轉眼已經匯進了擁擠的人群裡。

  葉隊醫抱著膝蓋,睜大了眼睛,唇角揚得高高興興。

  小姑娘很高興,那就沒什麼要緊。

  林暮冬重新轉回身,朝老闆稍一頷首,把槍重新舉起來。

  ……

  這天晚上,兩個飛碟隊隊員賭咒發誓,他們親眼看見手槍隊的林教練站在遊樂場最不起眼的氣球攤子邊上,一槍一個,給他們家小姑娘隊醫打中了所有的氣球。

  包圓了整個遊樂場的棉花糖。

  手槍隊對這種事見怪不怪,同情了一波飛碟隊隊員的沒有見識,各自回去波瀾不驚地躺下睡覺。

  大家都睡了,射擊隊的群裡,兩張作為證據的照片安安靜靜地躺在最後一條消息裡。

  來往穿梭的人流間,小姑娘隊醫仰著頭,整個人被風衣軒挺的教練圈在懷裡。

  一手拿著淡粉色的小兔子棉花糖,一手往上雀躍指著。

  禮花在深藍的夜空裡盛放,劃開絢爛流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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